第六十一章 不过是块石头
一大袋的杏儿被“老陈”驼了回来,正遇上从学室回来的几个孩子。
李武问:“什么东西?”
寒洲说:“杏儿。大黄杏儿。”
李强问:“那么多,你怎么吃?”
寒洲说:“大家吃,不是我一个人吃。”
李武摇头:“咦,太酸了,吃几个就倒牙。我不吃。”
李强和李良也摇头。
寒洲问:“杏儿酸,可是杏酱不酸啊。”
几个孩子互相看看,杏酱,这又是什么新鲜东西?
寒洲说:“愿意吃的就跟我去帮忙,我今天糖不多,可以煮一部分,明天买了更多的糖才可以多做。”
李强一看,又用这一招来哄小孩子,他才不呢。“你们俩愿意去就去,我有事儿,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走,居然踱着步子。
李良和李武两个小的互相看看,李武说:“走吧,去帮忙也不错。我得看看这是什么新鲜东西。”
李良高兴地点点头。他本来就想跟小寒在一起的。上次回家他说起小寒又会画画儿,还会讲故事,做的饭还好吃,惹得母亲不高兴,训斥了他哥俩几句,弄得他好久不敢去后园。但不去是不去,一从学室回来,就想去转转,小寒比学室的老师有意思多了。今天这是又得着机会了。想来日子久了,母亲也不会生气。
寒洲没有带他们回百草园,那儿自从死了鸡,她就不想让孩子们去玩了。虽然看上去一切如初,但她心里头总觉得那地方是不干净的,孩子们最好还是别去。那篱笆圈起来的地方没有拆,她自己也是不往那儿多看一眼的。
今天的美食事业放在大厨房。这是李武的主意,他说那儿有很多糖。
冯妈一看来了一大两小,都是不好惹的,问完了要用的东西,就躲到一边儿去了。
事情虽然多,但也不复杂,有两个小帮手呢。
两个孩子负责洗杏儿,他们洗第一遍,寒洲洗第二遍,同时把有虫子的挑出来,把杏核清出去。俩孩子一边洗,一边听寒洲讲故事,这次讲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两个孩子受伊索寓言的影响,故事完了,还要来一段总结,当然,他们是各总结各的。
李良的总结是,不能被女人的形象所骗。
李武的总结是,队友之间要信任。
他们问谁说的对,寒洲只好说,你们说的都对,暂时都对。
俩人都撇撇嘴,还暂时都对,难道以后就错了吗?
……
杏儿都熟得很好,金黄色的,饴糖也是金黄色的,放在锅里非常好看,一边煮一边搅动,气泡一个个地破裂,最后成为金黄色粘稠的一整块。寒洲吹吹木铲子上的热气,用筷子挑了一点给孩子们吃,“怎么样,好不好吃?”
俩孩子直点头,不酸了,很好吃。
可以当零食,也可以就着饭吃。
寒洲笑眯眯地看着他俩,说:“现在,我们有一大锅杏儿酱,你们决定送给谁就送给谁。我来盛,你们负责送人。明天把剩下的再煮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三个都太累了。”
望着那剩下的半袋子杏儿,两人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再干活了。刚才想跑也不太好意思呢!因为小寒一边干活一边夸他们真能干,弄得连撤退的台阶都没有。现在好了,他们可以掰着手指头,想想该送谁不送谁。有机会送人情给别人,还是挺让人高兴的,何况还是他们做的。
寒洲先盛出一小碗,送给一边干活的冯妈,这女人从来不多嘴,也比较好相处,又盛出一小碗,让她给老邓留着。冯妈脸红了一下,寒洲心想,这有什么脸红的。主子都三个、五个地讨小妾,你们俩人相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孩子们一小碗一小碗地送出去,寒洲直叮嘱他们别跑,小心摔了。但看来叮嘱也没用,两条小短腿就像踩了风火轮,一溜烟就不见了,一会儿,一溜烟又回来了。
寒洲只剩下一小碗,这个是要拿到店里给两个姑娘解馋的。没有更多的了,本来是想给扶苏留一些的,但孩子们报的数太多了,只有先紧着他们心里惦记的人。
他那么大个男人,应该不喜欢吃酸甜的东西吧?
什么时候,她开始惦记上扶苏了?她自嘲地摇头,叹息一声,甜蜜而无奈。这种感觉好陌生呢。和良子在一起时没有,和老陈在一起时也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从陶器店回来,买了些饴糖,她准备把剩下的东西都做了,再不做就要放不住了。刚走到大厨房门口,看见李由的妻子,也就是李良和李武的娘等在那里。寒洲想,找事儿的又来了!昨天让俩孩子干了点活儿,今天可没叫他们。何况,他们报的数里面还有自己的娘亲呢,怎么也是吃人的嘴软,皇家教育这一点总有的吧?
走到这里了,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她没做亏心事,杀鸡的是对方,要是退回去,还以为从此怕了她。想到这儿,她信步向前,不露一丝犹豫。
“公主,小女子有礼了!”寒洲微微福了下身子,眼光却是平和的,没有一丝怯意。
公主上下打量了下寒洲,婆婆说那东西好吃,让她也做点,以后给孩子们吃。但她试了两次都失败,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问孩子们,他们也说不清。她只好来等她了,孩子们说今天还做。
让她教她肯定得教,问题是这话怎么说呢?
寒洲轻笑了一下,公主今天的神情有些异样啊!这是便秘吗?
“不知公主有何事见教,能改的小寒会改。”她还是平和礼貌的语气。
“嗯。”公主清了清嗓子,拿定了主意似地说:“我想看你做杏酱。”
寒洲一怔,不动声色地点点,说:“好。”
寒洲要把剩下的杏儿全处理了。今天要做一大罐子拿给扶苏,也要给应人师傅和胡老爷子送一些。她沉默着一个一个地洗,一个一个地掰,公主就在厨房里站着,整个厨房气氛诡异。
冯妈见二人那表情早就逃到外面洗菜去了,她吃了小寒送的东西还是挺为那姑娘担心的。毕竟,那是公主。
寒洲一边搅动锅里的东西,一边无聊地等着公主发问。有这么一位在旁边,实在难受,但又无处可逃。
“我做的程序和你一样,为什么我煮出来的东西是发黑的?”公主实在憋不住了,才问。
“发黑?”寒洲心里舒了一口气,你再不说话,别人也得憋死。她想了想,问:“公主用的是铁锅、铁勺或铁铲?”
“嗯。”公主应了一声。她说完才注意到寒洲用的是陶锅和木铲。
“您回去换口锅就可以了。水要煮干,可以放很久都不坏。”
“为什么?”公主问。
寒洲心里呵呵一笑,皇家教育也有好处,懂得刨根问底。
“因为杏儿里面有酸性物质,一般的水果都是这样,它会和铁锅里面的铁发生反应,最后就变成了黑的颜色。”
寒洲努力地解释,就看对方听得懂听不懂了。
公主“哦”了一声,也不知是真懂了还是假懂了。转身就走。
寒洲在心里“嗤”了一下,真没礼貌!
可是公主一迈步她倒想起件事来,张口就叫了声:“公主,”那公主转身,眼神甚是不耐。寒洲有点后悔了,真多嘴,可是叫也叫了,只好说下去:“公主要做,让孩子们少吃,我昨天忘记说了,怕他们会胃疼。再说,对牙齿也不好。”
公主倒是一愣。没说什么,停了片刻,走了。
奶奶的,皇家气度就是这样吗?
在心里骂完了,她又鄙夷地骂了自己一句,不过是个家奴,真以为和别人是平等的吗?
穿越过来有一年了,她还是没有完全习惯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低人一等的家奴。这种认知迟早是要惹出事情来的!
第二天,刚到店里,扶苏就来了。木木跟在他身后,怀了抱了一大块石头。
“这是田黄石?”寒洲不可置信地问。这么大块的田黄石非常罕见。
“嗯。”扶苏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公子拿这个是要做什么?”寒洲问。
一般人是拿田黄石刻印章的,这么大块的若是破开有些可惜了。
“送给你呀!”
扶苏笑呵呵地看着寒洲。心说,李由能给你送土,我就能给你送石头,李由要是把自己送回来,我就把他送回去。
寒洲急了:“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的。”
扶苏不屑地“切”了一下,“贵什么贵,不过是块石头!我只是看你店里总是这么几种颜色,想来你的有些想法怕是没法实现,才找了这块黄色的石头,以后要什么颜色的,跟我说,一定让你满意。”
寒洲心中顿时升起无限感慨,看看,这就是皇家气魄,想要什么你随便说吧,这国家都是他们家的,想要什么没有?
人和人的差距真大啊!
也不知为了这块石头差遣了多少人,想来别人也是不容易的。这地球上,只有福建寿山村那条小溪两旁狭长的水田底下砂层才有,要是这么找下去,到不了唐代都挖没了,后世也就看不着了。
想到这儿,她说:“这件我收下,但以后,就别这样做了。”
扶苏一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儿?拿来好东西还一脸的不情愿。
寒洲太了解这表情了,和皇子对话真困难啊!
她笑笑说:“若是寻常的东西倒也罢了,找这东西还不知劳烦了多少人。公子的身份,应该首先考虑爱惜民力。”
扶苏摇头苦笑,他倒是挺注意这些的,在这咸阳城他已经很收敛了,没想到这以前家藏的一块东西还惹来了这番言语。不过,她能为他着想,还是让他觉得很熨帖。
小寒不是肤浅的女人!
“我知道了。这是家藏的一块,放着也是放着。其它的家里也有。你不是说,你这里是艺术品店,随便一块石头经过你们的设计和雕琢就能显出不寻常的价值,我把它放在这里,是想让它更有价值的。”
寒洲笑笑,扶苏温言软语,眼神灼灼,弄得人不好意思看他。
怎么能这么看人呢?
“我做了一罐子杏酱,送给公子吧,家里孩子们可能喜欢吃。”她说完回身拿出一个黑陶的罐子递给后面跟着的木木,却再无往日的大方和坦然。
“其它朋友也有的。”她赶紧补充了一句,但好像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扶苏心中一喜,她说是送给孩子们的,但也是心里念着他的。这些日子的努力还是有成果的。
“公子还是去做正事吧。哪有这种身份的人老在街上闲逛的?”不能抬起头来说话,寒洲只好赶人了。
扶苏看她紧张的样子有些想笑,往日那洒脱淡然的女子哪里去了?
也罢,让她自己消化消化。周围被这么多人看着,也不能说什么体已话。
走出店门,他真想哈哈大笑,苍天有眼,小寒的女儿态终于为他独自开放了。
而店里面,小满和西施对视一眼,完了!小寒姐那从容优雅的样子一去不复返了!刚出门的那匹狼到底是从哪个草原蹿来的?还爱惜民力?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第六十二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隔天,扶苏又到店里来找,但小寒不在,西施告诉他,小寒姐去陶器店了。
她又去玩泥巴,这个女子真是特别啊!
叹了口气,却想起她的小白手软软地玩泥巴的情景,心里柔柔的。又想起她那天牵了他的手说:“哥,咱们走吧。”,到现在,仿佛那手的温度还在。
杏酱很好吃,孩子们非常喜欢,他们抹在馍上或放一小勺子搁在白粥上,吃得很开心。要是以后把她娶回来,能经常在一起吃饭就好了。孩子们一定会喜欢她。
木木跟在大公子后面,却是为他担心。这些日子大公子总是两眼放光,精神亢奋得历害,怕是夜不能寐吧?这小寒姑娘一定是个妖女,把大公子的魂儿给吸走了。当然,这是个美好的妖女,是个男人都躲不过的,他们会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的魂魄让她吸。
陶器店的作坊里,寒洲和制坯师傅都松了口气,把坯体变薄实现了,几个器型越做越好。釉用的是石灰釉,很干净的颜色。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火了,温度控制全凭摸索啊!
过几天,修完了坯就可以进窑了,成败立显。
对于失败,寒洲是有心理准备的。人家试了两千年的东西,不可能让她一下子就成功。她现在发愁的是原料太少,不够她一窑一窑地试,如果中断很久,恐怕应人师傅也没信心了。
让老邓打听的消息,还没有反馈回来。在这个信息不便的时代,什么都得慢慢等,心急也没用。
如果找到了那产高岭土的地方,怎么把东西运回来呢?少不得还得找人合作。应人师傅这边是有些实力的,但要是长途运输不知道能不能负担?这不光是财力的问题,得有人去陌生的地方把路径跑熟了,产地那边还得有人去打理。胡家也是如此。
问题是她现在也只是试验阶段,没有成品给别人看,投资人得不到信心支持,不会轻易点头的。
所以这一窑关系重大。
但即便这一窑成功了,他们就能看到这其中的前景吗?他们能看到的只是更轻更薄的白色陶器,还有什么更特别的吗?没有了。即便她去形容各种色彩给他们,什么豆青、天青、郎窑红、玫瑰紫、象牙黄、孔雀绿、金星绿、铁锈花、无光黑,还有其他还有结晶釉、窑变花釉……,说破大天来,投资人和技术人员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这得要多大的魄力才能跟她一起疯狂?
相府可以做这个事,但这得要她去说服李斯把陶瓷的发展当作一项国家发展战略来看才行。
如果在这个时代能生产出美丽的瓷器,向西的商路完全打通,那么大秦不是现在的样子,中国的发展进程也会改变。
如果是那样,我是不是就回不去了?老陈和孩子还会在原地等着我吗?
但是,我把豆腐都生产出来了,历史已经被我改变了,他们还在那里吗?
而且,豆腐和瓷器对中国的意义能等同吗?也许现在,另一个时空,老陈他们还在那里,一旦瓷器成了外销商品,老陈他们就肯定不在那里了。
会不会每一个时空都是没关系的,我怎么样折腾,都不影响他们?
……
这个问题太头疼。
何况,我哪有把握去说服李斯?那是个整天说服别人的人!
再说了,我把前景描述给他不会惹他怀疑吗?他即便不把我当妖精关起来,也得把我当神仙供起来,到时候,说不定会把我献给皇帝来取宠。
这位老人家可是有不良记录的!
……
扶苏来的时候,正看见寒洲在犯愁。她皱着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样子,让他看着非常好笑。有什么事儿能让这位大能耐愁成这样呢?
“在想什么呢?”他近前问道。
“啊!”寒洲吓了一跳,赶紧跳开。最可笑的是,她用两手抱头,可是手上还拿了个半成品的花瓶。
“是我,你别怕!”扶苏轻声说道。
寒洲回过神来了,刚才太入神,不知道有人进来。她心里埋怨,这人也真是,脚步声就不能大点吗?你在练踏雪无痕吗?
看着她一脸的嗔怨,扶苏开怀一笑,她让他怎么看怎么喜欢。
“刚才在想什么?遇上了发愁的事情?”
寒洲放下花瓶,两臂一伸,做了个舒展的动作。“是啊,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呢?”扶苏关切地问。
“我怕这一窑失败了,原料供不上来,应人师傅会没有信心和我一起疯。”
“还有呢?”
“我对自己也信心不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投资人看到成果?”
“就是这些?”
寒洲白他一眼,说的轻描淡写,这还不够发愁吗?
“一定要做瓷器吗?你一定要赚很多钱吗?”
这下轮到寒洲奇怪了,这问题问的。天底下不积极赚钱的除了你们皇家还有哪家?
“公子到底要说什么?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看到寒洲面色不悦,扶苏不再逗她了。“姑娘别误会,我是觉得姑娘大好的年龄可以做点玩泥巴以外的事情,这样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
“那公子觉得有什么事情能让人愉快的呢?那些事情是让公子愉快呢还是让小寒愉快?小寒的愉快就是公子理解的愉快吗?我不一定能赚很多钱,但我会努力赚钱,就象这天下人都向往富裕一样。赚钱给人带来的快乐不是数钱,也不光是花钱,而是证明我能行,我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公子您这种出身能理解我们这种人对钱的感情吗?”
连这种人那种人的话都说出来了,扶苏觉得他们之间出现了看不见的裂缝,这裂缝在变大,要把他们一个放在这边,一个放在那边。
“小寒,怎么能这么说?我本来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到上林苑去看一块奇怪的石头,享受大好春光的。这是我觉得赚钱之外更快乐的事情,并没有就说,你赚钱的快乐是我理解不了的快乐。你的快乐、天下人的快乐,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快乐?我这种出身难道和你这种出身非要对立起来吗?”
寒洲语塞,刚才是她太狭隘了,以为扶苏不理解普通人的需要和情感,所以表现得有些咄咄逼人。
“对不起。”
她是个成熟的女人,知道在适合的时机要承认自己的错,耍小性子、死不认错不是她的风格。
扶苏舒了一口气,他生怕他们之间产生一些看得清说不清的问题。他走过去,伸手去拉小寒的手。
小寒却躲了。有些为难地看看他。
扶苏以为是在熟人面前,怕别人看了说闲话。而小寒心里想的是,她和扶苏终究是两种人,今天是误会,明天呢?她不容易改变自己对于这个社会阶层的看法,也不能改变对这个社会很多做法的看法。她终究是个外来者,她与他很难融合在一起的。她受的教育决定了她的想法,已经深入到血液当中去了,而他也一样。她不能想象两个相爱的人为了别人的事争吵不休,或者为了不争吵而各自闭嘴。她想要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从懂得了男女情事,无论是和良子、老陈还是扶苏在一起,这一点,她始终没变过。
“现在我们可以出去吗?听说那块石头长了一头白发。”扶苏还是热切地看着她。
寒洲嗫嚅了一下,自己也不清楚是该继续他们的关系还是该洒脱地拒绝。她在这个孤零零的时代茫然无措,想回去见孩子是内心的渴望,想得到爱也是内心的渴望。以前不敢爱人,不会爱人,现在她很想改变自己,想试试勇敢去爱的人生是不是会有所不同。既然上帝给机会,就要珍惜机会,面对扶苏的热情她有时候是这样劝自己的。但是,刚才的事情确实让她清醒了些,心里的湖水一瞬间平静无波。
“成不成功你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你总不能代替那些木柴去烧啊!还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寒洲看着他没动,他长得这么好看,眼神明澈、言语温和,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对象啊!
“走吧,原料不够有我呢!我保证你想怎么试就怎么试,一定会做到成功或做到腻烦为止。李由能找到的东西我怎么会找不到?切!”
他真单纯啊!寒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感叹。
“公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嗯?扶苏愣了一下,谈话的走向比较奇怪啊!是谁不想好好活着呢?
寒洲笑着宽慰他:“别多想,我是觉得春光甚好,我们都要好好珍惜。”
扶苏高兴了,一把拉过小寒的手,抬腿就向门外走。
寒洲这次没有挣脱,也没有再看旁人的反应。其实很多事情她都可以不在乎的。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不过是不想让人围观,才要把自己藏在人群里。扶苏抓着他的手,她感受着他给的温暖。扶苏扭头看着她笑,她感受着他的快乐,也感受着这快乐带给自己的愉悦。可是,这身边的人越是靠近,越是让她感到无力的茫然。他看不到银河,而她的心却在银河的对面。或者说,作为女人的简单的心在这面,而作为一个跨越了两千年的理智的人在那面。
上帝,你既然把我放在这里,总要给我一条出路的。
第六十三章 又是一块神奇的石头
上林苑真大,寒洲觉得里面即便发生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在渭河北岸的人也照样能睡到天明。
这里以后会造阿房宫吧?
然后呢,造了一半成了烂尾工程,到了汉代是不是成了养马屯兵的地方?
如果早知道就不要那么耗费民力。还逼得老百姓造反!
可是有谁能早知道呢?连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自己也是后知道,怎么会早知道?
如果有了自己的介入,扶苏能顺利继位,事情是不是会好些?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要不要提前把胡亥干掉?还有赵高那个下面空荡荡的家伙。
……
扶苏看小寒一路无语,这会儿又偏过头在琢磨他,温柔一笑:“怎么,觉得我挺好看的?”
寒洲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公子是挺好看的,不过小寒想的是,你将来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扶苏仰头一笑:“小寒以为什么样的皇帝是好皇帝,我是想当好皇帝的,但不知心里所想是不是能达到小寒姑娘的标准,也不知道尽力去做能不能实现自己心中所想。”
寒洲沉默片刻,这确实是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好皇帝坏皇帝实在是太感性的评价。这要看站在哪个位置上去评。就比如眼下咸阳宫里那位,百姓有多少疾苦是他关心的,他的眼里只有功业。而后世的评价呢,他却是一位开创了一个时代的伟人。有多少过都不能掩盖他的功。
想到这儿,她说“皇帝是个位置,不是一个人。”
扶苏点点头:“父皇也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个位置上,必然有人夸也必然有人骂,现在夸、现在骂未尽就是将来夸、将来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做皇帝更是如此。”
寒洲点点头,但心里也叹了口气,他们的位置差异必然导致评价的不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扶苏又说:“爱惜民力是我的原则,天下安宁是我的追求,祖宗开创的基业在我的手里绝不能有所折损。如若有一天我能荣登大宝,必然不会让祖宗失望。当然,现在父皇春秋正盛,谈这些都过早。”
寒洲问:“皇上没有谈过百年之后的安排吗?”
扶苏笑:“那怎么会谈!父亲一直在想办法延年益寿,有不少人在为他寻找仙药。他自己也很注意养生,现在绝不熬夜,饮食也很注意。另外,他这种想法或许有,但亲近的人反而不能说,疏远的人是没必要说。所以我们都不知道有什么安排,大家也忌讳谈这个话题,只希望他能安康长寿。”
寒洲“哦”了一声,再无话讲。那些离她太远了。
扶苏又说:“父皇很不容易的,统一六国的过程中,杀了一些人,那些人的后代但凡还存活的,肯定在恨他。说不定日日夜夜想谋害他。统一以后,父皇又担心原来分封的地方对现在的朝堂离心离德、各行其是,所以隔段时间就要出去东巡。纵然修了驰道,但一个人老在车上坐着,路上跑着,也非常疲累。有次父皇说:‘扶苏啊,这就是皇帝!我看路边歇凉的农人都比我睡得好。’”
寒洲心中冷笑,面子上却平淡地感慨一声:“任何位置上的人都有得不到的东西啊!”接着她又问:“既然公子有这般感慨,那还想做皇帝吗?”
扶苏笑笑:“这个话也就你我之间可以谈。生为皇子没有不想当皇帝的,何况我是长子。我想要那个位置是因为我想在那个位置上做事情,父亲开创基业若有不足我希望我来弥补,其它的事情对我是没有吸引力的。但我也想父亲真的能长生不老,这样,我就可以做个富贵闲人,可以和姑娘纵马江湖、悠游一生。比如我们一起去找找盲鱼、看看长颈鹿,你做做瓷器,给孩子们讲讲故事,我就给你在旁边和泥,顺便也听听故事。”
寒洲一笑:“就这样?”
扶苏认真地说:“是啊,就这样!”
寒洲调侃:“你可是男人哦?”
扶苏说:“男人怎么了?我们衣食不愁,过过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寒洲点点头,确实挺好的,在衣食丰足的前题下这样确实很好,就象威廉王子和凯特王妃,象征性地出席点活动,剩下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谁要求威廉王子必须养家?
扶苏的脸上是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他把他的未来和自己编织在一起,这样既有大志向又有小情怀的男人,真的挺迷人。
但愿他能好好地活着。
扶苏在马上看着专注地凝视他的小寒,她今天好几次这样看自己,她一定爱上自己了。
我爱的人她正好也在爱着我,这是多好的事情。
扶苏伸手,抓过小寒握着缰绳的手,轻声说:“嫁给我吧。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寒洲一怔,知道这是他迟早要说出来的话,但还是很惊讶。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和这样的时刻。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心里很高兴,公子能这样对待小寒,但现在的状况我很满意,我还没想好去改变我们的关系。”
扶苏苦笑,温柔地摸摸小寒的手,温言问道:“改变我们的关系有那么难吗?”
小寒也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当然难。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公子一个人,再往前走是公子一家人。这还不难吗?何况,我父母没有着落,这种事情怎么也不能我一个人就决定了。”
扶苏再次苦笑,他真想天神帮忙,现在就让小寒的家人出现在面前。
而寒洲说不出来的理由却是,我能和你相守到哪一天?我有能力面对那些害你的人吗?我明明知道却又无法阻止怎么办?还有,如果我能回去,我能答应了你再把你丢下吗?
既然不能决断,就把这一切交给时间吧!
“前面不远就到了,木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扶苏抬起马鞭指了指。
果然,木木在前边牵了匹马,伸长了脖子在张望。
寒洲说:“公子出门不带木木,也不带保卫,就这么单人独骑,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还不是咸阳城的大事?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扶苏无所谓地笑笑:“知道我是谁的没人敢动我,不知道我是谁的我不招惹他,他也没有理由动我。跟了人反而不便,倒是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是谁了,想知道民间的想法都难了。”
寒洲无奈地摇摇头,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公子,有一句话小寒一定要说,公子也一定要听。”
她说的这么郑重,扶苏只好认真地点点头:“你说。”
“公子要有自己的死士,要有自己的身边人。给了身边人机会才能培养出可信可靠的人。公子没有害人的意思那是公子的善良,若是认为别人对长公子的地位没有想法那就是过于天真。何况,刚才我说,公子若是在咸阳城里出了好歹,那就是整个咸阳城的大事,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这件事卷进去呢?对咸阳治安的自信固然应该,但上帝都不能原谅对自己的安全过于轻慢的人。”
“小寒这么担心我的安全吗?”扶苏认真地问。
“当然,醉汉都可能带来灾难,还有骡马受惊、狂犬发作、路人冲撞……,即便不受多大伤害,但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何必让这些小事分了心神。你是皇家的长公子,你的名字是扶苏,好好的保护自己,将来好好保护这个国家。这是责任!”
她眼里的关切如此真诚、如此沉重,纵然她过于担忧了,扶苏还是很感动。他重重地握了一下小寒的手:“我会改的。我会认真对待这件事。你放心。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我也不会让你担心。”
寒洲舒了口气,但愿他身边有这样的人,能不顾一切地保护他。将来有用得着的那一天,死命劝诫也不能让他放弃生命。活着就有机会,哪怕是皇帝不做,放马南山呢。
她放松下来的样子让扶苏很温暖,这是个真正心疼他的女人。她把小寒的手拿起来,放到嘴边,用嘴唇轻轻碰了碰,然后跳下马,伸手把小寒也扶下了马。
木木看得有点呆,公子进展神速啊,小寒姑娘都让他亲手了!
小寒看木木那样子却是有些害羞,纵然是二十一世纪过去的,也没让人这么抓过现行,她和良子没有握过手,只是心有波澜。和老陈挽过手,但老陈这人保守,最多也就是挽手了,到了孩子出生,两人就都去拉孩子的手。在人前,再没有更亲近的动作,她有时都抱怨,孩子是他们二人世界的侵入者,让他们之间都失去了爱的冲动。老陈却不让她说,怕孩子听见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扶苏挥马鞭做势要抽木木,木木嬉皮笑脸地躲开,同时做了个让的动作。二人就相携着往里走。扶苏还要拉手,小寒还是拒绝了。弄得扶苏直翻白眼。
这是个人家,院子里已经有了几个人,看那凝神敛气的样子,像是来朝圣而不是来看稀罕的。他们偶尔说话,但说话的声音很低,走到近前才能听到说什么。
一个老头子安慰一个中年人:“等等吧,等一会儿会叫你进去,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在神的面前要讲真话。”
那中年人机械地点头:“哎,我听您的。我听您的。”
老头子一声叹息,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看来是把一切都交给上天了。
院子里的几个人再无声息。
扶苏不急,寒洲也不急,他们本来就是瞧热闹的,这院中人的表现全当今天热闹的一部分吧。
木木有些想替主子问话的意思,但看看两人都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干脆闭上嘴,把马拉到一边去了。
整个院子只有马不安的踢踏声和打响鼻的声音,很是诡异。
……
过了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人,泪流满面,边走边倒退着对里屋鞠躬,经过人丛的时候,他随便拽了一个人,那人会意地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向屋里走去。那眼泪汪汪的人就向院子外面走去了。
其他人倒是很懂事,没有闹着说先来后到之类的话。可以看出有的人是紧张的,但却不敢出声。秩序就是这么形成了,在无形的威压中。
又过了会儿,刚才那说话的老爷子进去了,差不多一盅茶的功夫,他就出来了,好像放下了什么东西,人变得轻松了些。他拍拍刚才那说话的中年人,有些安慰和鼓励的意思。那人感激地点点头,也进去了。
这人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尽管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净,但人的脚步却轻松了。
他走过来,不知道该提醒哪一个,看寒洲是个姑娘,就一点头,努了努嘴。寒洲知道该她进去了,她看了看扶苏,轻声问:“可以两人一起进去吗?”
扶苏没答话,拉了她的手就走。在咸阳,他说可以就可以,还有别的什么可以不可以,不过是看个热闹。
这是个挺干净的堂屋。里面有个干瘦的老爷子,老爷子的前面放了个东西,正是扶苏说的长了白头发的石头。那东西得到了不一般的尊重,下面有底座,底座的木头一看就是好料,石头与底座之间垫着上好的绢绣,有温柔的光泽映射在石头上。
石头像个竖着的小枕头,灰白色的,朝上的那头有一根根的白色须子,很像葱白上面的那种,但看上去比葱须要细一些,寒洲没有伸手去摸,但感觉应该比头发硬,因为有几根虽然下垂,但却是支楞的。那些须子向一个方向披散,就像人梳头一样,都拢到后面。
那老爷子点点头,说:“有什么为难事、尴尬事、后悔事、不平事就对石神说,说真话就会得到帮助。我不会听,我到里面去。你们走的时候随心布施点东西,放在那边的罐子里。我不赚钱,但我这里经常要招待来访的客人,想来两位是理解的。”说完那人真的就回里屋去了,并且还关上了门。
寒洲与扶苏对视一眼,他们就是来看热闹探究竟的,现在主人让他们自便,那就自便喽。
扶苏说:“你先来,说说找家的事情,我还等着你的家人快些出现娶你过门呢。
寒洲白他一眼,他还真当这石头管用?不也是来看热闹的吗?
她踮起脚尖,压压扶苏的肩膀,扶苏会意地低头,她在他耳边悄声说:“我们一边说一边看,只说有可能让人听到的,小心墙壁那边的人。”
扶苏一点头,他就蹲了下来,凑到那石头跟前去。寒洲也是。
寒洲说:“石神啊,也不知你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北京吗?我家在北京,可是我忘记怎么回去了,你能帮我找到回家的路吗?我父母年纪大了,他们等着我回家呢,我想给家里人做好吃的,还要陪妈妈逛街……”
她一边絮叨一边琢磨那石头,差点把论文没发表的怨气都说出来,石头只是石头,但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呢。她伸手把那石头拿起来,仔细看,然后指着那些“白头发”的根部让扶苏也仔细看。那石头是没有毛孔的,但那“头发”确实像是石头的一部分,在根部有些微小的黑点,这就是“头发”生长的基础。
这是胶吗?肉眼是看不出来的,闻了闻,什么味儿都没有。现在没有技术手段来做成份分析。这黑点到底是什么呢?
扶苏也不明所以,凑过来闻了闻。寒洲捏住一根头发,一扯,扯下来一根,扶苏一愣,这姑娘是真不信邪呀,石神的头都敢动!
寒洲把东西团在手里,捅了捅扶苏,“该你了,为难事、尴尬事、后悔事、不平事”。
扶苏清了清喉咙:“石神啊,我也不知你从哪儿来,你有没有见过小寒的爹娘啊,你若是能见到,快点让他们来咸阳吧,这多好的一个闺女,放在这儿再不嫁就老了。”
寒洲狠狠掐他一把,扶苏怪叫一声,继续絮叨:“真的,石神,我太可怜了,你一定得帮忙啊!”
寒洲又掐他一把:“别说这个,说其他的,忧国忧民的!”
扶苏摇头:“没有了。哦,愿天下人吃饱穿暖,家家团圆。”
寒洲也认真地说:“愿天下人吃饱穿暖,家家团圆。愿我家里的每个人平平安安,你们都好好地,等着我回去。”
然后呢,两人对视一眼,扶苏站起来,拉了寒洲一把,两人没什么要说的了。正要抬步出来,寒洲捅了扶苏一把,指了指石头旁边的罐子,扶苏一怔,“我不带钱,我得叫木木。”寒洲也摊摊手,说:“我的钱在马背上的包袱里。”
“算了,我叫木木。”说着,就在门口冲着院子喊了一声“木木”。
原本屋内屋外都被神秘安静的气氛笼罩,这声“木木”引得众人皆惊,那气氛也莫名地消散了,有人开始引颈观望或是交头接耳。
里屋的门开了,老者走出来,有些强压着的不满:“两位都说完了?”
扶苏说:“说完了。就是进来的时候不知道要带钱,走的时候怎么也不能没有丝毫表示,所以喊了下人进来付钱。”
老者的脸一下子变得柔和了,嘴上却说:“无妨的,无妨的。”
寒洲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说了一句:“老先生可否告诉我这石神的来历,它可是从海里来的?”
那老者愣了一下,这石头是买来的,但被尊为石神的东西怎么能说是买来的呢?至于它原本是在哪里的,他怎么知道?
“啊,姑娘,这石神是天赐的,有天老儿出去散步,在路上遇到的。想着它相貌不凡,必然是对人间之事有所喻示,所以就请了回来。”
寒洲笑笑:“那我们就不打扰老先生了。”
木木已经付过了钱,他很机灵的,看扶苏随便应付的样子,就应付着给了几个钱。老者倒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让他们到门外再叫一个进来。
出了大院,扶苏说:“姑娘胆子挺大,敢在石神头上拨毛!”
寒洲回了一句:“公子胆子不小,敢和拨毛的女子在一起,就不怕天降灾祸把自己连累了?”
扶苏哈哈一笑,“你要那根毛干什么?”
寒洲说:“我想烧它一下,看看有没有毛发的味道。无论是什么动物的毛发烧了它总有那个味道的。”
扶苏点头,木木也点头。一边点头,木木一边找工具点火。这会儿已经离那院子远了,周围也没什么人,正是试验的好时候。
扶苏问:“姑娘刚才问石头是不是从海里来的,可是有什么怀疑?”
寒洲点点头,但她总不能告诉扶苏这是从孩子的探索丛书里看来的。在海洋低等生物一节里,有一些图片,其中就有飘在海里像毛发的东西,好像叫头盘虫,它的身体是细细的管子,一般附着在石头、贝壳的基质上。可是印象中那东西不是白色的呀?会不会因为死亡而褪尽了颜色?
她说:“以前听人说过,但没见过。据说有被海浪推到岸上的石头,那上面长了毛发样的东西,有人瞧稀奇,但见过几次就不稀奇了。人家说,那毛发是中空的。”
这时候木木说:“火着了,可以点了。”
寒洲也认真地看着这张俊脸,怅惘地说:“公子,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世界很大,而我们很小。我无法解释我自己的事情,知道了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公子如果觉得我有什么特别,就请公子给我一个解释,我也好踏踏实实找到回家的路。”
话到最后,她的情绪已经不好了,扶苏顿时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她从哪儿来,她是什么人对自己、对他人都是无害的,他何必较真呢?
寒洲叹了口气又说:“公子倒是应该想一想,为什么总有神奇的石头被人一再地传说、一再地追捧。今天是石头,明天可能是木头,今天是石神,明天会不会是树妖?如果一个社会,人们衣食丰足,家庭幸福,邻里和谐,不担忧生了病没钱治,不担忧收成不好没粮吃,不担忧出门在外没命回来,他们还用得着去拜这个拜那个吗?人不能决定命运才会去问天,那么人能够解决的部分呢?人又在做什么?”
扶苏被问住了。这个问题他从未深想。
“公子拉着小寒一次次地看热闹,小寒也觉得生活寂寞,想看看这大千世界又有什么稀罕出来。可是,公子,看完了热闹也看到了民情。人们去问天,是因为朝堂给百姓的帮助不够,人们去问天,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和脑子都被蒙上了糨糊。公子问我,什么样的皇帝是好皇帝,小寒说不出来,怕说得不够完全。但小寒现在觉得,不怕开启民智的皇帝是比较好的皇帝。他有足够的自信去引领民众。”
木木张大了嘴,小寒姑娘这也敢说?对面站的可是皇子啊!
扶苏神色复杂起来,他眯着眼睛盯着小寒,他想让她别说了,可是内心里有个声音说,这是你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不妨听她说说。难道你一个皇子,连听听不同意见的气度都没有了吗?
她这明显是批评父亲做得不好。但他爱她,他不想在她面前发脾气。
而且小寒这样说,是因为他是扶苏,她把他当储君来看的,她希望他是一个好皇帝,她回答的是他提出来的问题,什么样的皇帝是一个好皇帝。她为了他好,他不能发脾气。
若不是为了他的将来,她完全可以哄他高兴的。
他的神情让小寒无法再说话了。三个人都站着不动,周围安静地出奇,鸟儿的叫声和马的响鼻声显得更加刺耳。
过了会儿,木木小心翼翼地问:“时候不早,公子是不是饿了?”
扶办点点头,“我们走吧。”
小寒开口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些的。我把公子当朋友,却总忘了公子的身份和我自己的身份。”
扶苏摇摇头:“走吧,我们回去吃饭。”
三人一路无话。
过了横桥,到了旧城区,扶苏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本来他是想请小寒到家里吃饭的。今天动身的时候就计划好了的,但现在却发现说不出来了。
小寒温婉一笑,像放下了沉重的东西,很正式地对他行了个礼,上马西去了。
第六十四章 已缺回来了
扶苏好几天都没有露面,寒洲也知道她表现得过分了。老陈批评了她很多次,还是没改掉她的臭毛病。老陈总说,你能拯救世界吗?别人都是瞎子吗?为什么你不受待见你想不明白吗?
她挑战的是人家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人家没有当场发火已经很留情面了。就是把她一把抓起来,投到大牢里去,也不会得到多少人的同情。这个时代,他们那种出身,做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她还是有些想他的。他的笑点亮了她落入这个时代以来心中淤积着的无边的黑暗。
但她又想,这是迟早的事情,冲突总会有,怎么小心都不可能憋着让这些话不说出来。她现在是喜欢扶苏,但还没有到了因为他的情绪而曲意奉承的地步。可能以她的性格永远也不会让自己这样卑微地爱一个人。
她要的爱是平等、包容、奉献和成全。
不管内心如何翻覆,生意总要好好做下去。也只有投入到那些美丽的颜色当中去,她才觉得生活是清爽的。这当儿,离家多日的已缺居然回来了。
他回来的那天,寒洲正在陶器店里等着新品出炉。每当这时候,她就有些不安,但她现在不再嘲笑自己,她觉得这是在悦纳自己,是一个进步。她仍旧找了个陶坯在上面画上喜欢的卡通造型,应人师傅说,那些画了小人的杯子和碗都特别好卖。
已缺就在这时出现了。他蓬着头,脸黑黑的,胡子长得满脸都是,若是不说话,还以为是街上的一个流浪汉。他一进来,先喊了一声“爹”,应人闻声一看,激动得喜不自胜,儿子终于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可是儿子并没有像以往毛躁地奔过来,而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正在画画的小寒。他放下身上背着的袋子,一把抓住小寒姑娘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小寒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发现是已缺连忙躲了一下。可是儿子不放,他像癫狂一样,连说:“找到了,找到了。”小寒却直往后躲,连连说:“和我没关系,和我没关系,不许你说出来,不许你说出来。”
已缺却是不说不痛快的样子,小寒用力甩脱他,厉声说:“已缺少东,如果你说出来,我们朋友都没得做。”说完,她就跑出去了。连新品出炉都不顾了。
众人被这一幕弄得有些呆,这是什么状况,才回来的少东就把小寒姑娘得罪了?这背后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吗?
已缺少东还在发愣,但好像热度退下去了,不像刚才那样癫狂,他回头看了看被他扔在地上的袋子,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蹲了下来。
“儿子,看看你这个熊样,一回来就被姑娘甩了?”应人笑呵呵地过来打了他一巴掌。
“爹,不是你想的那样。”已缺无奈地站起来,刚才确实是失态了,也丢了爹的面子。
“爹也年轻过,没什么的。她在咱这儿做试验,她总要和咱打交道的,你回来了就好,要不,她就被别的狼叨走啦!”
已缺摇摇头,跟爹说不清,也不敢说。小寒是好,但她从来就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他们能做朋友就不错了。但是这喜悦没人分享,恐怕也会憋出病来。他守朋友之诺,那两个人呢?特别是那个一同去的江平,那人已经半疯魔了。走的时候,他就不同意带上江平,那人总说自己找到了长生不老的方子,可是他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说这些话不可笑吗?偏偏献玉先生要带上他,说他能吃得了风餐露宿的苦,多个人多一份安全保障。现在找是找到了,下一步怎么办呢?献玉日子过得不错,声望也好,但要是异地开矿,他的力量也不足。自己呢?陶器店的经营他清楚,也是实力不够的。何况,他还惦记着小寒姑娘的陶瓷试验,这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这比直接从地底下挖出矿石来卖钱有趣得多,何况,它也未必不能赚钱。
还是得找个机会和小寒说说,要不,他得憋死。他今后还得和小寒合作呢,总得要处好关系。
正琢磨着呢,窑场送货的来了。整个铺子的人都凑过来看,一看,众人就乐得合不住嘴。特别是制坯的师傅,他老担心做得那么薄的茶具会烧碎了,结果它们都好好的。他拿起一只样子拙朴的茶杯,轻轻地勾着它细腻窄小的把儿,放远了细看,天哪,它是透光的。他惊呼起来:“透光的,透光的!”别的师傅也拿起来,对着光看,都惊呼“透光的,透光的!”这时有人禁不住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叮——”,清脆悦耳的声音就像是金属发出来的。你弹我也弹,叮叮当当,应人又是开心又是心疼:“好了,别弹了,咱还得交货呢!咱还得交货呢!”
已缺盯着那一整车的东西直发呆,他不在的这个春天发生了什么?这么美丽的东西是自己店里做出来的?他像个傻子一样等着爹给个答案。爹却像个傻子一样只顾着笑。做了一辈子陶器,他今天真的陶醉了。
大伙儿高兴了一阵子,应人督促儿子:“儿子,去洗洗,换换衣服,要是不饿就去交货去,我看她看见这批货还能有什么难看的脸色?”
……
已缺就是在这种亢奋、疲惫与憋闷交织的状态下来小寒的工艺品商店交货的。同来的是店里的伙计,伙计帮着他卸完货就把车推回去了。他说要留下来结账,就坐地店里安安静静地等。
小寒看见新货也很开心,虽然这些白瓷比不上她在北京家里的瓷器那么白、那么薄,但这已经让她很高兴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终于这样光润细腻地摆在眼前。
这一窑主要是茶具和花瓶,样子简单大方,花瓶的出新之处在于它不是齐平的口沿,而是在瓶口做了弧形的设计,而茶具是在手握的地方做了防滑设计,看上去一棱一棱的,很有装饰效果。
她洗了一个杯子,出门到旁边店里,问人讨了一点茶叶,回来静静地看着那叶片在杯子里翻滚、舒展,茶叶的香味慢慢地、慢慢地就飘荡出来,她闭上眼睛,嗅着茶香,真正感受着美好的事物对心灵的抚慰。
当然,也觉得真累,原来自己太在乎这次的成败!
已缺坐在那里不走,她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次谈话是少不了了。但他很安静,就坐在那里把玩她店里的东西。就让他先坐着吧。她给他也冲了一杯,说:“看看,美不美?”
它当然是美的。渐渐变绿的茶汤衬着白色光润的瓷器,能不美吗?
在这美丽的店里,美丽衣着的女子把一杯茶放在你的面前,她光洁细腻的手腕在你眼前一晃,这怎么能是不美的?
想想前几天不停地赶路,就着周围的尘土吃干粮的情景,已缺觉得这店里些微的漆器味都是可以接受的。何况,这店里还熏了香,小寒说这店里所有的瓷器都是自己不在的时候生产的,那用来熏香透雕的黑陶摆件儿也是。人们都说,富裕的生活容易腐蚀一个人的斗志,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而现在,周围一切美丽的商品和女人都让人不想起来,就想这么软绵绵、懒洋洋地沉溺下去,沉溺下去……
就着茶香,发了会儿呆,他困倦了,自已于迷糊之中居然听着了自己的鼾声。不管了,这里就是美如画,这里就是温柔乡。
……
西施和小满停下了手里的细活儿,对视了一眼,又看看寒洲,贼兮兮地笑。
寒洲轻轻剜了她们一眼,扬起下巴闲闲地说:“要不咱们试试蜡染或者扎染服装吧?”
两人精神一凛,这是又要试验新项目了?可是什么叫蜡染或者扎染呢?
寒洲笑笑,却没有解释。她得做出一件成品给她们看了才能说得明白。喝茶的时候,她看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觉得他们的衣服太单调了。因为颜料的原因,衣服以蓝色和黑色居多。红色、紫色和绿色特别稀少。白色有是有,但是不豁亮。当然,这是说平民。富人和贵族们衣服还是鲜亮的,因为衣料里面加了丝,所以无论什么颜色光泽度都好。所谓光鲜、光鲜,没有光怎么会光鲜?低调、大气、有内涵怎么表现?最主要还是靠质地,质地就是灵魂。
但平民衣服一般是麻和葛,光泽度就不要提了。
若是男人倒也罢了,女人嘛,就得有人来帮帮她们了。这时候南方的少数民族还没有流动到咸阳,秦始皇还在派兵攻打百越,所以岭南少数民族的服装还没人见过,当然,寒洲也不知道现在那里的人是否已经学会了蜡染。不管怎么说,咸阳没有的东西都可以做。扎染也是一样的,市面上是没有的,人们只知道把布投到一锅黑水或蓝水里去煮,不知道煮布还可以煮出花儿来。
既然想,那就做吧。生活已经这么无聊,看不到未来的日子只能自己加点色彩。
暗夜里放烟花,呵,什么心情?
……
快打烊的时候,寒洲让西施和小满先走。她要留下来等等胡家来下夜的伙计。这会儿已缺还在睡,就那么靠着椅背儿,呼吸均匀。可见他累坏了。
寒洲决定不吵他,他很像老师们喜欢的那种充满求知欲和实验精神的好学生。她理解已缺迫切找她的原因,但那件事寒洲已经非常后悔了,只能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包括献玉也是。而且,直觉上,献玉还不如已缺可靠,但无论怎样做过的事也抹不掉了。
天已经热起来了,开着门,还是热,寒洲真想穿件半袖,或者短裙。以前在北京,身体不好,老怕着凉,现在身体好了,却不能露肉。街上除了奶孩子的,就没有穿着暴露的女人了,男人倒是有光了上身的,那都是干活的粗人。
汗沾在身上,腻腻的,不舒服。看来布料的事儿得抓紧了。
一般人穿的葛布或者麻布,纤维都比较粗,所以衣服都很厚。织布这种技术,要改起来不容易。她还没有自大到什么都要做的地步。她要碰触的蜡染和扎染,就是要在葛麻衣服的花色上做些文章,让普通女子的衣服有所变化。
蜡染的窗帘和门帘也可以做得很高档,那东西很费工,可以赚赚富人的钱。但是美术人才到哪儿找呢?她一个人已经很忙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木木从门口探了一下头。这小子已经好几天都不见了。
“木木来了。”寒洲笑着打了声招呼。
木木赶紧躬了躬身子。公子没有吩咐他来,但他这跟班得主动打听着,万一公子问起,一问三不知就太失职了。
“木木有事吗?”
“嘿嘿,没事,没事,就是路过,跟姑娘问声好。”木木连忙摆手。眼睛却瞅了一眼椅子上睡得正香的年青男人。心说,这厮待遇不低呀!
“哦,我挺好的。谢谢!”寒洲笑呵呵地说。
“那,那我就走了。回头见啊,姑娘!”木木讪讪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寒洲无奈地撇嘴:真是个忠仆!
看已缺这样子是醒不来了,寒洲不经饿,她得弄醒他。叫了两声,没反应,正想着怎么办呢,胡家来下夜的胡黑毛来了。可能他跟胡老爷子是远亲,寒洲尊他一声胡叔。
“胡叔来了,快帮我把已缺少东摇醒,他今天是吵不醒了。”
胡黑毛看了看那躺在椅子睡得黑甜的年轻人,心说,这家伙不会是装的吧?是想躺在这儿跟小寒姑娘起腻呢吧?
看了看旁边那杯凉了的茶水,胡黑毛嘿嘿一笑,抓起杯子,冲着已缺张着的大嘴就倒了下去。寒洲一急,阻止已经晚了。已缺被呛得“喀喀”地咳嗽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的环境太陌生了,脑子有点断章。眼前一个黑大汉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而小寒姑娘一脸的歉意。
“已缺少东,不好意思,你叫也叫不醒,胡叔就只好想了这个办法……啊,你没事吧?”
已缺抹了一下下巴上沾着的水,刚才睡得太香了,真不愿醒来,梦里正美着呢,好像是跟小寒姑娘有点啥。不过,就这么睡在人家店里了,确实有些失礼。他歉然地笑笑,站起来,却发现腿脚都有些麻,跺了两下,忽然想起今天来这里的正事还没办呢。
“小寒姑娘,我送你回去吧!也别那么客气,就叫我已缺吧,以后还要和我们店合作呢。”
“啊——,也好。那就走吧!“迟疑了一下,寒洲答应了。该来的还是要来,那就来吧。
说是送小寒,其实比不送还慢,因为小寒骑马,已缺是走着来的。现在只好一个牵着马,一个在旁边跟着。
“这趟辛苦了。”寒洲说。
“确实,不过有成果就都值了!”已缺感叹地说。
寒洲笑着,不接话,她就是来听的。
“一起去的除了献玉还有江平,我们临走时特地找来铜矿石看了看,生怕见了也不认识。说起来惭愧,三个人没有一个懂矿物的。”
“江平?”寒洲扭头看了看已缺。
“姑娘可能没印象,他在我们那群人里很容易认出来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也没法注意形象,嘿,老是不太干净的样子。他总说知道长生不老的方子,搞得神神秘秘的。不过那人也很有骨气,不肯要别人的接济。他那方子,据说只有他自己尽力才灵验的。”
寒洲“哦”了一下,这人好像是见过的。
“幸亏我们是春天去,赶上了花期,要不得错过一年呢。依姑娘的话,一直往北,几个人就像找食儿的猫狗,生怕错过了,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我还好,就当是长见识去了。献玉先生那紧张的样子,我都怕他不能好好地回到咸阳。江平和献玉差不多,路上两人还起了冲突,他觉得献玉先生是在骗他。”
“结果,大片大片紫红色的花就出现了,开得铺天盖地。我就想,那肯定是姑娘所说的铜草花。路上我们也见过别的紫红的花,但那没有这么集中,开得也没有这么——狂野,献玉先生也认定是这种花。我们就在山的断裂处找些露在外面的石头,一看,和我们见过的铜矿石一模一样,可把我们乐坏了。献玉先生当时都晕倒了,我和江平好一阵子揉搓,才把他弄醒。”
“最可笑的是江平。我们都装了点矿石样本带回来,算是这趟的收获。而他拨了大量的铜草,回来的路上每天吃一点,问我们他看上去是不是很好。”
寒洲吃了一惊:“他真吃了?”
“嗯,每天早上,一起来就吃,睡前也吃,定时定量。”
“他把根部也吃了?”根部是含铜最重的部分。
“吃了,从根儿吃到花,一点不带浪费的。”
寒洲彻底无语了,这比神农尝百草的勇气也不差啊!
可是神农氏也不是随便瞎吃吧?
那可是重金属含量很多的东西,还定时定量!怪不得说无知者无畏呢?
“我回来就想给姑娘报个喜的,同时也感谢姑娘的指点,结果——,嘿嘿,我一激动就忘了姑娘的叮嘱,这是我做得不好,现在我要给姑娘赔不是了!”
说着,已缺停下脚步,端端正正地给寒洲鞠了一躬,寒洲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实在尴尬。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个人的声音打断了这尴尬。
“这不是已缺兄弟?好久不见了,怎么瘦了呢?是不是生病了?哟,这不是小寒姑娘吗,姑娘倒是风采照人!”
已缺回头看,寒洲却站着没动,手里依然攥着缰绳。不用看,这说话的不是恕已就是怨人。说来可笑,她到现在也没分清楚谁是谁。
“两位先生好啊,已缺这厢有礼了。”已缺半躬了身子,随便应付了一下。
寒洲也不得不侧过身了,点了点头。面子上的事情还是得做的。
“二位这是——”穿黑的打问道。
已缺看了眼小寒姑娘,“哦,正好在路上遇到,就聊了几句。”
寒洲笑笑,说:“几位先生慢慢聊,小寒家里有事,恕不奉陪了。”说完,对三人点了点头,上马走了。
身后闲闲地飘来一句:“看来我们俩不如已缺贤弟受欢迎啊!果然少年英俊好事多!”
第六十五章 这个怎么好问
天不亮寒洲就醒了,她是哭醒的。
她梦见了正在跳绳的女儿,她长高了,辫子很长,随着她跳跃的动作,辫子上下飞舞。女儿数着数,一边数一边笑。寒洲都听得见她的喘息。
她叫了声“当当”,女儿只是笑,并不停下来,她又叫,还是不停。寒洲火了,使劲吼“当当”,女儿就当没听见,她几步冲过去,就要抓女儿,可是怎么抓也抓不住,一抓就空,一抓就空,最后,她被气哭了。
……
最近已经不怎么梦见孩子了。
是不是离开得太久,他们也适应了没有她的日子?
寒洲坐起来,打量着微光透进来的屋子。她不知道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她把整面墙都画上花朵又能怎样?
她即使哭死在这间屋子里又有谁会发现?
他们发现了也就是埋了,然后该干嘛干嘛。
也许,扶苏会难过两天吧?不过,也就两天,他妻妾成群呢!
我他妈运气真不好,好不容易看得上个男人,还是个有老婆的。还是个一说话就会捅马蜂窝的!
……
在屋子里骂了会儿人,寒洲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好像这比唱歌儿管用。
上马棚牵了马,抱着“老陈”亲热了一会儿,好像心中的孤单被赶走了一些。寒洲打起精神,她今天要开创服装印染的新纪元。她要承担起打扮咸阳女子的重任,让她们在美好的年纪像花儿一样开放。
今天她找的人是编草鞋的大姐。大姐叫蒿子,她就叫她蒿子姐。她为人挺好的,热情爽直,做活儿细致,能吃苦。大姐有六个孩子,夫妻两个养那些孩子不容易。她大女儿已经十六了,二女儿十五,三女儿十四,她们三个帮着妈妈管下边那些小不点儿,也是任劳任怨的性子。有时候,看着那些花儿一样年纪的孩子就担着全家的活计,寒洲心里就堵得慌。好像还没开放,花儿就要谢了,大女儿一出嫁,也要拉扯自己的孩子,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似的。
蒿子姐正在树荫下面编草鞋,她不编草鞋就搓棉线绳子,要不就搓毛条,总之手里没有闲着的时候。现在给寒洲店里做点小活儿有了些进项,心里对寒洲挺感激的。
寒洲坐在她身边的石头上,掏出几个煎饼给她。蒿子姐也没推,高兴地接了,回头喊屋里的孩子们。一会儿,一群孩子出来,把那些煎饼抢走了,来时和去时都像马队一样。
“男孩子真是和女孩子不同啊!”寒洲笑着感叹。
“可不!我刚做好了老四的鞋子,老五的又穿破了,老六的倒是没破,可是脚长了,我恨不得长八只手!”蒿子说着,手也不停。她倒是练出来了,一心二用,手上一下都不会编错。
“蒿子姐,我给你找个事儿干干,让老大、老二、老三帮着,多挣些钱养家,日子也好过些。”
蒿子姐手下一顿,这是又来好事儿了?自从遇见这文雅俊秀的姑娘就好事儿不断。
她热切地说:“姑娘你快说说,看我能做得了不?”
“能做得了,让你家老二跟我学一阵子,回头你一家子就可以开作坊了。老大也行,就是老大很快就嫁人了,怕做不长的。”
“行,你挑哪个就是哪个,她们可喜欢你那店了。就是东西贵得买不起。”
寒洲呵呵一笑,蒿子姐就这真爽的性子。
她说:“那些是按奢侈品定位的。这次不一样,差不多的人家都能买的起。我们早点做,早点赚钱。”
蒿子姐急切地说:“太好了,你快说说我们做什么?”
寒洲笑笑,“蒿子姐你会染布吗?只要会染布就行。”
蒿子姐一付被小瞧了的样子:“那怎么不会,这么一大群孩子不会染布怎么行?”
“那就好了,姐,咱们一起赚钱吧,将来你比你家大哥能挣钱,他得管你叫老大。”寒洲玩笑着说。
“咦,赚得多了也逃不了挨打!”蒿子姐不敢指望地叹了口气。
寒洲安慰地拍拍她,说:“会好的,收入好了,人心就顺了。”
她和蒿子姐说好,就骑着马到处转。她得先找到合适的工具和材料。
靛蓝她家里有,现在她要买些白布、线绳和蜂蜡。蜡刀市场上估计没有,但这个东西制作起来没有多难,找个做活儿细致的铁匠铺就应该能做得了。
走了一条街,看见个铺子,进去看看,小物件做得很细。寒洲就过去跟那老师傅打了个招呼。
师傅没听说过蜡刀,寒洲描述了一下,师傅还是有些迷茫。寒洲四下看看,从里院墙根瞅见一堆木炭,过去拿了根炭条儿,找了块平整的石头画给师傅看。
这种刀是用两片或多片形状相同的薄金属片组成,一端缚在木柄上。刀口微开而中间略空,以易于蓄存蜂蜡。根据绘画各种线条的需要,有不同规格的铜刀,一般有半圆形、三角形、斧形等。
之所以用这种刀而不是毛笔,是因为用毛笔蘸蜡容易冷却凝固,而金属制的画刀便于保温。
寒洲只说要做成铁片儿安装木柄的就可以了,没想到老师傅说,铜的也可以做,那这就更好了。在老师傅眼里,这活儿一点儿都不难。
老师傅问她这用来做啥,她只说用来蘸颜料,那师傅“哦”了一声就不再多问了。
这种刀是寒洲参加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动中看来的。她在那苗人的摊儿上站了一个小时,一直看人家用蜡画画儿。那人技术很好,画画儿不打底稿,想到哪儿就把蜡推到哪儿,线条还特别流畅。那苗人应该能听得懂她的话,但就是不和她交谈,大概觉得她问的问题都太幼稚了,懒得理她。但是这技术真的不难,原理也简单,对于有美术基础的人来说,看也看会了。
剩下的就是回去做实验了。付了定金,约好了取货的日期,寒洲就要骑马回去试试扎染。
出了店门,有人叫了一声:“这不是小寒姑娘?”
寒洲一看,这不是献玉吗?
献玉黑了,也瘦了些,但精神很好,两只眼睛看起来非常有神。而且这人一向注重穿衣打扮,整个人看上去很有气度。
“先生风采依旧啊!”寒洲福了下身子。
“哈哈,小寒姑娘才是容颜明丽、风姿绰约啊!我看这咸阳城里,没几个能比姑娘更让人驻足流连的了。”
“先生这么说,那以后小寒倒不敢出门了。”
“哈哈……”献玉大笑,用手指虚点了几下。“当着姑娘面儿,别的就不说了,但这一个谢字呢,却是不得不说的。姑娘可否给我个请客的机会,让献玉把这谢字好好表达出来?”
寒洲摇摇头,她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凑上去?
她虚应着说:“若有空,陪先生走走,先生给我讲讲这望气之学,小寒就感激不尽了。”
献玉再次大笑,说“好说,好说,我知道到哪儿去找姑娘。姑娘是越来越发达了,都搬到相府去住了。若是个男儿,姑娘一定……”
寒洲陪着笑,等他把那些如滔滔江水般的好话说完,这才骑马离开。心说,这人混得好,真是不简单。怕刚才的相遇不是偶遇吧?
视野里有两个人抬手指着她,一黑一白,寒洲假装没看见,反正人在马背上呢,视线上移也说得过去。这恕已和怨人老混在一起,跟双生子一样,寒洲有时恶趣味地猜想,这两人莫不是同志关系?
那被无视了的恕已和怨人倒是心态很好,看看远去了的小寒,看看转身就走的献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这姑娘行情不错啊!你懂得?”
另一个就会意地呵呵一笑。
他俩现在心情很好,要去卢生府上参加小范围的聚会。听说候生也会到,那这个聚会的规格就高了。既是小范围的,这就说明,他俩在这个圈子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到了桑树园,看见江平也到了,这俩人就面露不悦之色,不是小范围的聚会吗?怎么这个穷鬼也会来?你穷就穷吧,把衣服弄得干净些也行啊,这脏兮兮的,怎么跟人接触?难道只能远远地拱手吗?
心有不忿,好在卢生、侯生等重量级人物都在,也就只当没看见吧!
卢生还是好肚油肚的富贵样,侯生倒像个得道的真人,面白须长,腰挺肩沉,一副天地神灵皆在我胸的样子。这二人地位相当,门下依附者众,素来是不在一起活动的,今天怎么凑到一起,并且表现得如同兄弟一般呢?
卢生一向大方,聊着天就请大家入席了。
一个说,最近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以前是随家里从燕国故地搬过来的,平日不爱说话,自从父亲亡故之后,突然神灵上身,说的一口雅言,咸阳本地人都觉得那话说得地道。她说她是从陇西来的,是始皇先祖发迹时相随的近侍。别人问些前朝旧事,那小姑娘对答如流。人们都去瞧稀罕呢,又怕去得人多了,是对那神灵的打扰,都带了礼物拜访。
另一个说,上林苑的石神最近不灵了,据说石神隐退跟头发脱落有关。据人们私下里传说,得一根白发便如神仙护体,能消灾祛病,有人去拜神的时候就偷偷拨上一根。结果,你一根我一根,那石神的样子就不能再看了,气得那老头儿到处说,石神隐退,必将降灾于自私小人。
还有一个说起了最近练丹的新发现。
有两个人切磋起了一种练气的体会,自然呼吸、冥想、吐纳、倒立还有双盘……
侯生和卢生对望一眼,江平从进来就没说话,见到大家只是点点头。这会儿正集中精力在啃一块骨头。
卢生开口说:“有段日子没见江平了,这是忙什么呢?”
江平嘴里含了块肉顿了一下,又继续咀嚼,可能是要咽下去再说。
大伙儿的视线就都投向他。主人发话了,自然要配合主人的意图。
卢生又说:“这段时间,好像献玉和已缺也不见踪影。”
恕已和怨人点点头,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张口小声说:“这两日倒是全都见着了。”另一个马上说:“看上去都清减了一些,不过,精神都是健旺的。”
卢生和侯生对望一眼,都等着江平说话。席中再无一人插言。
江平终于对付完了手中的骨头,筷子拿起来,瞧瞧大伙儿,又放下。说“我和已缺陪献玉先生去望气了。”说完,就又夹起一块骨头。
恕已和怨人微微地摇了摇头,这人是扶不上台面了。就知道吃!
卢生问:“去哪儿?”
江平嚼了两口,咽下去,才说:“往北。他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往北。”
侯生耐不住了:“望气的结果呢?”
江平想了想,说:“应该算不错吧!献玉先生很高兴,已缺也很高兴。我见他们高兴,我也就高兴。因为终于知道什么时候返回了。”
说完,他就又低下头吃东西。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吃到好东西了。
侯生问:“他们为什么高兴?”
众人的眼光都聚过来。是啊,什么事情值得他们那么劳顿呢?
江平看看在座诸人,他们只是好奇呢,还是有什么打算?
有一点他是明白的,献玉和已缺没有看不起他,路上互相照顾,把他当作伙伴,但这些人不是,他们的鄙夷从来都是写在脸上的。
他喝了口汤说:“望气有结果了吧?可能是发现一块好地。坟地或者宅基地,献玉先生平时不就干这个吗?”
侯生又问:“什么人要埋在那么远的地方或者要在那么远的地方建房子?”
江平摇摇头:“不知道。干这一行的,肯定要为主顾保密,这个怎么好问?”
有几个人点点头。确实,这个怎么好问。
卢生狐疑地眯着眼睛,莫不是宫中又有大动作,要在哪里建行宫?望气这事儿他也会呀,如果宫中把这事儿托给献玉,那是不是说明皇上更加信任他呢?
候生低头,喝了口汤,眼睛却一直望着继续吃喝的江平。虽然他与江平接触不多,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但这人的表现总让他觉得哪里是不对的。如果只是那个叫已缺的瞎折腾,他就当个笑话看看,这个年轻人的胆子和执着还是挺让他欣赏的,但无论怎么折腾,干他们这一行的不通人情事故还是没什么前途的。至于江平,他眼睛都不带夹他一下的。
问题是献玉掺和进去了。这人的人缘很好,本事也有一些,总是能轻易地获得别人的信任。从这几年的情形可以看出,他的上升趋势是明显的。家业也有一些了,声望也积攒了也不少。他上来,必然有人要下去。这么明显的动向他是不能无视的。
对面这个江平只知道吃,看来再问是问不出什么了,且行且看吧……
场面很安静,只有江平一个人连吃带喝的声音。卢生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看众人,又看看侯生,夸张地招呼:“快吃,快吃,要不菜凉了!”
……
第六十六章 难道姑娘不知道入乡随俗吗
每次遇到不好找的东西,寒洲就要跑到药店去。现在,药店在她眼里实在是个好地方。而且这个时代的药品管理根本就不严格,她说买雄黄就买雄黄,她说买朱砂就买朱砂,难道药店里的人就不怀疑她给别人下毒吗?
蜂蜡当然很容易就找到了,在中药里。蜂蜡具有解毒,敛疮,生肌,止痛之功效。常用于溃疡不敛,臁疮糜烂,外伤破溃,烧烫伤。
寒洲拿到手里咬了一下,不太好吃,但也不难吃。相熟的伙计看她什么都好奇的样子呵呵笑,这样的姑娘实在太少见了。不过,她人很好,对谁都很礼貌,嘴也甜,老小都叫师傅。
扎染挺简单,用绳子捆扎好了放在染料中就可以了。蜡染得画底稿,再上蜡。她没那么多功夫,准备先画一些简单的图案教给蒿子姐的二女儿,至于图案怎么组合,就看她的灵性了。一开始她肯定还是要带一带她的。
寒洲给自己剪了一件衣服。她针线不好,愁坏了,这要是一针一线地做下去得什么时候才能穿上。她只好去找西施。她的衣服都是西施帮忙的,西施只做一点儿,剩下的应该是伙计家里的女人们帮着做的。
西施还没说什么,小满先搭腔了:“小寒姐,这衣服做出来好看吗?”
寒洲笑笑:“管它好不好看,肯定是凉快一些。过几日,你们也做一件,咱当店服穿。”
小满一撇嘴,这店服,怎么穿得出来?两片白布,前一片,后一片,领子跟没有一样,缝起来像个面口袋。袖子的样子也难看,直通通的,既宽且短,特别是袖口,也不往里收一收,就那么张张着。总之,这件衣服怎么看,怎么像个面口袋。
西施很好奇,也很听话。她认真地标上哪儿需要留下开气儿,哪儿需要里面贴边。她相信小寒姐的眼光,再说了,随便什么东西往小寒姐身上一披都是美的。
当然了,小寒姐什么都不穿才是最美的。这咸阳城也就她知道。
……
三天后,小寒姐的新衣服就穿上了。这衣服实在简单,针线快的都不把这当回事。
小满拧着眉头,这衣服真好看,可是,她真不习惯这么个穿法。要不要当作店服也做上一件,她很纠结。
西施却很高兴,她要穿上这么一件去看看生了孩子的郑旦,眼馋眼馋她。
这是寒洲的第一件扎染衣服。白布本来是很单调的,但一配上蓝色就只觉得清爽。她挖了个浅浅的一字领,看上去保守,却可以看见两边的锁骨。为了好套头,前面有一个开口,开口处用两粒白色的骨头珠子做了扣子,既实用又有装饰性。因为这两粒珠子,这件衣服一下子就提高了身价。衣服不长,刚过臀部,但从腰部开始就是开气儿了,穿脱都很方便,一走一动也显得更有变化。如果以为腰身宽宽的就不显身材那就错了。胖人穿了可能显胖,但她穿了只会更加惹人遐想。而扎染的部分,在胸部以下就有了变化,视觉的原因使得直筒的腰身也有了收缩的效果。
总之,腰身宽宽的,七分袖儿宽宽的,通风透气。穿上它,心情很爽。
穿着这件衣服,小寒去蒿子姐家里送布匹和染料,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扎染。同时让蒿子姐找几位针线好的街坊,一起来做她给的图样儿。她得让人们的兴趣被勾起来的时候,店里有这样的商品才行。
蒿子姐的几个女儿兴奋得不得了,白布的衣服还可以有这些变化!二女儿更激动,小寒姐要教她蜡染,这是多大的幸运啊!虽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蜡染,但小寒姐说比扎染更复杂,也更好看。
其他两个女儿有些嫉妒,为什么就偏偏选上她了呢?我也不差啊!
寒洲笑眯眯地拍拍这些向往美丽的女孩子,说:“老二先跟我学画画儿,是因为我没有精力做很多动手的活计。她学会了,回来教你们,你们就都会了,可以帮助家里。老大不是已经许了人家了吗?你要是在过门之前就能做好,婆婆家也不敢小看了你,那就看你自己肯不肯用功了。”
老大不好意思地说:“我当然是肯用功了,我当然是想帮助娘家了。”
老三撇嘴说:“没羞,这会儿都婆家娘家的!”
一伙人就笑。在笑声中,寒洲脱下自己穿着的样品,告诉他们怎么折叠,怎么扎,设计意图怎么实现。几个人听得都很认真。
老三忽然说:“姐呀,你皮肤真好啊!”
刚说完,“啪”,后脑勺挨了她妈给的一巴掌。
“不疼,真的不疼”!
……
从蒿子姐家出来,就看见街口上站着主仆二人。她的马已经被木木牵在手里了。
已经好几天不见了。寒洲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扶苏看着她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心中叹息一声,有他没他,她都过得很好。她在这里也有朋友,送她出来的那家人那么喜欢她,甚至崇拜她。
可是,这些天,他却是苦的。他让自己过些日子再来看她,他不想让她再放肆,他得晾一晾她。她太骄傲了。可是家里用的餐具差不多都是她设计的,喝茶的茶具、窗台上和书架上的小摆件儿都是她的心思,书房的墙壁上是她画的画儿,睡觉前脑子里的旋律是“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年轻的人们相识在白桦林……”
他怎么能忘记她呢?
这是个身世飘零而坚强生活的女子,和她在一起,他心中柔软。
这是个对自己寄于厚望的女子,和她在一起,他雄心万丈。
这是个见识广博、思想独立的女子,和她在一起,他偶尔惶然无措,也更多自省自励。
他怎么能离开她呢?
寒洲抬起头,仰视着扶苏:“公子,还好吗?”
她皎洁的脸上有一颗汗珠顺着耳边的发丝滑下来,又掉在锁骨上。她居然露着锁骨!
她的锁骨这样美丽!
扶苏的心颤抖了一下。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寒洲伸手去撩耳边的头发,刚才给他们做示范太热了。
她抬起的手臂却让宽宽的七分袖滑了下来,整个小臂就那样白白地晃在扶苏的眼前。扶苏一把抓住她。他真想沿着这段手臂把她一段一段地吃下去。
“公子放手!在大街上!”寒洲急切地低喝了一声。
扶苏也生气了:“姑娘也知道在大街上?大街上可以这么穿吗?”
寒洲柳眉倒竖,这人是以什么立场来要求她呢?“我这样穿很丢人吗?公子不觉得天气热起来了吗?”
“可是热也不能这么穿!”要穿也只能在家里穿给他一个男人看,而不是全咸阳男人的眼珠子粘在她的身子上面。
“我已经很照顾咸阳人民的感受了!在我家乡,热了就脱冷了就穿,公子还是不要为我穿什么操心吧!”
“难道姑娘不知道入乡随俗吗?”
“公子以为我愿意来吗?我好好一个自由人,跑到别人家里做家奴?我恨不得立刻消失,立刻离开这个连牙膏都没有的地方!我见不到家里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我没有要看的书,听不到想听的音乐,我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唱歌给自己听,我吃不到想吃的东西,我上厕所都没纸,我怕生病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死在这个地方……天气这么热还让我裹在一堆布里面,天理呢?天理呢?”
扶苏看她激动得手都发颤,连忙把她抱住,轻轻地拍她的背。但他却不敢抱实了,免得她过于敏感。这时他哪有轻薄她的意思,他只是心疼她。
他用下巴蹭蹭她的头发,轻叹一声,说:“我们不要吵了。这些天,我想你。”
寒洲低下头,顶着扶苏的前胸,这家伙的胸膛硬得像城墙一样。她深呼吸了几下,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激动成这样。对别人,她不会的。委屈这种东西,天天都有的,不是吗?
她推了一下,“放开我吧,我没事了。”
扶苏听话地放开了。
这时候已经有人看过来了。木木瞪圆了一双眼“嗖嗖”地扫了两下,那些人就赶紧走开了。
扶苏说:“你看,我很听你的话的,我找了人来保护自己。”
寒洲往扶苏身后瞧,有一个大壮汉和一个小瘦子在与她眼光相遇时点了一下头。
“就是他们俩?”
“嗯。他们原本就是养在家里的门客。平时练练功,做些看家护院的工作。我从一群人里面把他们挑选出来,是因为他们俩没有后顾之忧,关键时刻能够豁得出去。当然,首先是他们本事好。”
“还有呢?”
“没有了。这就够了。”扶苏一摊手。
寒洲摇摇头,“不够!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冲我点头。他们应该装作不认识我,在他们眼里,只有你一个人是他们的主人,其他人,包括你的妻子、父母都不是,这才是合格的死士。而且他们是明着跟随你的。暗中护卫的人你一定得有。另外,他们之间,或者他们与宫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你清楚吗?”
看她认真的样子,扶苏哈哈一笑:“小寒,你怎么老觉得我是处于危险当中。”
寒洲摇摇头,以他的心性和经历他当然不会认为危险时刻临近,怎么说他都会当笑话的。
“公子觉得很安全那当然很好,起码能睡几个踏实觉。如果公子愿意听,我讲个故事给公子听,但公子不准生气,不要以为我有别的居心。若有居心也只是为公子着想。别人我是不管的。”
“那当然好,姑娘能有什么居心,姑娘的居心也就是赚点钱买点好吃的,穿衣服都不舍得费布。”
寒洲横他一眼,又提这茬儿!
扶苏哈哈大笑。说实话这衣服挺好看的。
“走吧,跟我到农庄走走。”
第六十七章 他真好骗啊
一路的野花,色彩斑澜。
这时候的路边花,没有像北京那样的规划,品种、花期都随着老天,蓬蓬勃勃,野蛮恣肆。有黄灿灿的花朵很像太阳花,大片大片的,仿佛金子般耀眼。有种紫花,不知是鸢尾花还是紫露草,浪漫温柔,让人的心里不由得生起月光、秋虫、小提琴曲同在时的小情小调。
植物的知识,寒洲所知甚少。
“如果不急的话,我想摘一些花带回去。”寒洲说。
扶苏笑笑,当然不急。和她在一起恋情说爱,就是要小火慢炖才有味道,急火火地就煞风景了。
“摘花干什么?插在店里的花瓶里吗?”
“也可以的。不过,我主要是想试试花的染色效果。我以前只知道从矿物当中找颜色,却忽略了植物,现在我想做衣服生意,就得各种颜色都尝试一下,看看哪种染色效果好、并且容易调制和保存。春天已经过去了,夏天不能再错过了。”
“你总是有新想法。我觉得你活到老都在不停地做试验。”
“但愿我能活到老吧!”说着,寒洲就跳下马,去看路边的花朵。
扶苏也下了马,“怎么那么悲观呢,普通人不都可以活到老吗?”
寒洲听了摇头一笑,却不说话。想起车辆撞击她的时候,马路被太阳晒得像白花花的湖水。路面很烫,皮肤像被火灼烧了一样。
而这时候跟她说话的扶苏,过几年就会挥剑自刎,贵为皇子又能怎样?
何况是过几年就要遭逢战乱的普通人呢?
……
扶苏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说:“你不用摘,让他们摘。你给我讲故事,就是刚才你想说的那个。”
寒洲也坐下来:“这么好的美景,讲这个故事有些破坏心情,还是别讲了。”
“会吗?”
“会的。一般人听了只是当个故事,你不同,你是皇子,你会想得很多很深。”
“那我更要听了。我是皇子,不能每天只是傻呵呵地高兴。你讲吧!”
“那好吧。这是个主人与侍从的故事、或者说是将官与属下的故事。”
寒洲讲的是冒顿单于鸣镝弑父的故事。当然,其中的人名是要换的,年代也要隐去。因为那其中的人物正在蒙古草原好好地活着,只是过几年,他们各自的命运就会像故事中安排的那样发展下去。
“……阿顿的父亲偏爱后娶的妾室,也就偏爱这妾室所生的小儿子,所以当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首领的位子传给小儿子后,他就打发阿顿作为特使到邻国去做人质。要知道,他们与邻国的关系一直不睦,此一去,若发生战端,阿顿可能都不能活着回来。”
“后来呢?他去了吗?”扶苏问。
“当然去了。君命不可违。而且阿顿那时并没有对他父亲完全失望。虽然他知道自己失宠了。只是他去了不久,他的父亲就对邻国发动了战争,这就意味着父亲不在乎儿子的生死,或者是要借邻国之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会吗?怎么会呢?”扶苏不可置信地问。
寒洲笑笑,“只是个故事,你只当故事听。阿顿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也恨父亲不顾父子情分。他连夜偷了一匹马,逃出邻国,捡回了一条命。他父亲一看,大儿子不但勇敢还很机敏,对他颇为欣赏,杀他的心思也就淡了,还拨了一万骑兵给他调遣。父亲不杀他了,而阿顿一想起父亲曾有的杀机内心就一片冰凉。他想,今天如此,明天会不会反复呢?等父亲宠爱的小弟弟长大了,情况又是如何呢?”
“是啊,他怎么办呢?”持苏内心也是一片冰凉,一个曾对儿子动了杀机的父亲,还是父亲吗?
“那时候,他在实力上远远不是父亲的对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一万名骑手完全忠于自己。他想了一个训练士兵的办法。他命人做了很多响箭。他要求士兵,只要他响箭射到的地方,士兵也必须跟着射击,违令者斩。几天以后,一只野猪误入了他们的营地,阿顿一只响箭射出,正在野猪身上,而士兵们早忘记了前几天他立下的规矩,都木然地在旁边看着,心想阿顿王子都射中了,不需要他们帮忙了,不能抢了阿顿王子自己的功劳。结果,围观的士兵被他以违反军令为由杀了。又过了几天,阿顿集合起来一些士兵,他把响箭射到自己心爱的座骑身上,有机灵的想起前几天之事就赶紧跟着也射了一箭,而更多的人则没动。其实他们也是机灵的,只不过想想,那是阿顿王子最喜爱的战马,如果阿顿王子事后追究起来,事情就会很麻烦,所以他们选择了站着不动。当然,结果可以想见,那些站着不动的人,他们的脖子也被架上了刀剑。”
“然后呢?他就一直杀下去吗?”扶苏不可置信地问。
寒洲摇摇头,扶苏真是仁厚,这样的人如果当皇帝对于国家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又过了几天,阿顿把响箭射向他心爱的女人。这次很多人都学乖了,纷纷举箭射击。当然,也有人不射的,他们认为动物和人不同,不能轻易杀了这无辜的女人。结果,这些不举箭的士兵也被杀了。这次之后,所有的士兵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忠于阿顿王子,不能有其他的选择。他们是每一轮考验之后剩下的最忠心的。之后不久,阿顿的父亲要出去打猎,他是整个草原的头领,有很多的人随行。阿顿带了人跟在后面,这次他把响箭射了出去,目标是他的父亲。他训练出来的士兵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只只箭都射向了草原的最高首领,当然,没有什么幸运发生。他的父亲死掉了,死的时候像只刺猬。众人一看,阿顿把父亲杀掉了,他的气势和威严像山岳一样不可撼动,纷纷臣服于他。就这样,阿顿这只草原雄鹰,成了众望所归的部族头领。从此,他开始了南征北战的历程,成为草原历史上一个伟大的国王。”
故事讲完了,两人同时陷于沉默。
天空高远,有鹰在盘旋。花儿依旧甜香,小风仍然温柔。不远处的路上有行人的马蹄声。
两个侍卫和木木很知趣地在远处摘花,一人拿了一个口袋,看来成果丰硕。
扶苏叹了口气,说:“小寒,你希望我成为阿顿这样的人吗?”
寒洲摇头:“不希望,我只希望你好好地。没有人算计你,没有人害你,大家相安无事。我也希望公子的父皇珍重父子情分,对每一个儿子女儿都一视同仁。我还希望皇上他能看到公子的仁厚和抱负,把这个国家放心地交给你。其他的我都不希望。”
扶苏良久无语,过了会儿,他说:“过一段是父皇生日,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我希望他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统领这个国家。”
寒洲说:“我也希望他好好活着,只要他在,一切都还是有秩序的。”
扶苏警觉地问:“这话怎么讲?”
寒洲摇头,说:“没什么意思,书读多了,有感而发罢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是孩子都懂的道理。有老虎在,其它什么东西都得服从既有的秩序,森林就还是原来的森林。就怕有一天老虎不在,免不了猴子、狼或者其它什么东西都出来争夺那个位置,到那时,少不得一番火拼一番厮杀。”
扶苏沉思良久,叹了口气,说:“果然这个故事是不能听的,听了以后心情沉重。”
寒洲“哼”了一声说:“我就说不能听的,你偏要让我讲。”
扶苏笑笑,两手扶正寒洲的肩膀,把寒洲的脸捧起来,让她面向自己。说:“我即使今天不让你讲,你以后也要讲给我听,是不是?”
寒洲直视着他逼人的眼光说:“你想说什么?我早跟你说过我没有任何的居心,如果——”
扶苏举起手做了个打断的手势“别误会,我不想我们之间再有什么误会。你说过,即便有居心也是为我好。我现在郑重表明,我接受这个说法。”
寒洲松了口气,她也不想再产生矛盾了。
扶苏自嘲地笑笑:“我这个身份,即便一个普通的故事,我也会不自觉地解读出一些别的东西。所以,多心总是难免的。没办法,从小到大,我不想被别人利用,总是要想来想去。但我还是谢谢你讲这个故事,有些事情需要想得到才不会措手不及。”
寒洲轻松一笑,“我要说明一下,这个故事真的是有感而发才想到的。因为公子用了护卫才想到忠心这个话题。”
扶苏点点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肯跟他讲,她让自己去认真想他的处境。有些事情他不愿细想、不愿深想。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是有家国责任的人,当然要多想想,这不是杞人忧天。
“小寒,你今天讲的故事是我们北边草原上匈奴族的故事吗?”
寒洲一凛,这是要对号入座吗?刚才所说有没有什么纰漏之处呢?应该没事儿吧。现在这个时代的资讯手段不可能这么发达详尽的。再说了,王室恩仇大体都是相似的。
想到这儿,寒洲说:“是个草原故事,听来的,也许长颈鹿就在那片草原奔跑呢!”
我的娘呀,温带草原和热带草原就这样让我混为一谈了!
扶苏“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真好骗啊!寒洲心中感叹。骗了这个时代的人真没有成就感。在二十一世纪,她自己妥妥地就是被骗的对象。而且是一而再地被骗,传统骗术、现代诈骗,不一而足……
第六十八章 公子要成为众望所归的人
扶苏今天把寒洲约来,是要一起吃烤黄羊。
伺弄烤肉的是个满脸胡须的五十来岁的汉子,扶苏叫他老八,寒洲不知道叫什么合适,叫八叔怕扶苏不乐意,叫八哥又怪怪的,只好什么都不叫,只是礼貌地鞠了一躬。
那人见小寒鞠躬,赶紧回了一礼,扶苏只说这是小寒姑娘,那人咧嘴一乐,就干活去了。
那汉子是个话不多的人,但看来跟扶苏是很熟的,也不怎么拘束,只说这黄羊肉已经用硝和盐腌制好了,只等他们来就可以烤了。木木机动灵活,主动去帮忙了,看来也跟那汉子很熟。
“上次来这里吃烤肉也是老八弄的,那时候蒙恬和李由都在,对了,蒙毅也在。”
寒洲问:“公子和他们关系很好,是吗?”
“他们都比我大,我小时候他们带着我一起玩儿。蒙恬很有本事的,打仗不怕死,最是忠勇。蒙毅很聪明,善于谋事。父皇很信任他们。李由也很忠勇,打架比我厉害,但有一样他不行。”说完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寒洲好奇地问:“他什么不行?”
扶苏怪怪地看了她一眼,坏坏地说:“这不能告诉你。”
寒洲一愣,一琢磨,想明白了,白他一眼。
扶苏又是大笑。
寒洲打断他,问了一句:“他们和公子的弟弟们关系好吗?”
“说不上好吧,他们年龄差距太大。我们一起练习摔跤的时候,他们还在搓泥巴,怎么交流?没法交流。”
寒洲由衷地说:“公子,你条件真好!”
扶苏饶有兴趣地问:“哦?怎么说?”
寒洲看看四周,低声说:“你不用费心都有这么多天然的强有力的支持者,这么好的条件要是浪费了,上天都看不下去的。”
扶苏笑着点点头,他是真的条件好。关键是父皇也很看重他。
“听说,公子在民间的声望也很好。我在街上有人这么议论过。”
扶苏有些自得地点点头,说:“我从来不欺负人。不做给皇家丢脸的事情。弟弟们就不好说了,年龄小吧,就有些顽劣,有时做事没有分寸,出了事儿又不知道害怕,不会处理,结果小事也拖成了大事。这一对比,就显得我很不错。”
“公子谦虚了,还是内心仁厚,懂得体会民间疾苦。”
扶苏高兴地端详小寒,她很少这么夸他。
“公子还可以做得更好的,有很多事可以让百姓得到好处,给国家带来好处。”
“姑娘说说看。”
寒洲一笑,想了想,说:“公子说说我这样奔波带来的好处是什么?”
扶苏托了下巴,凝视着她,说:“赚钱改善生活,获得别人尊重,还有忙起来就不那么想家,日子充实。再有就是体会成功快乐。”
寒洲说:“公子说的都对,但不全面。公子是从小寒个人所得的角度说的,没从社会的角度来说。比如我之前做的豆腐店。六家店,从作坊到铺面,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人有了安定的职业和稳定的收入,心就是安定的,就不会去想着抢夺别人的或偷窃别家的。和豆腐店相关的粮店、种植户因为有旺盛的需求,也会对自己的生产和运转提出要求,这又关联到多少家的富裕和安定。而我现在所做的这个工艺品店,关联到药店、漆器店和陶器店,下一步做服装的印染可能关联到许多家庭作坊,当买我东西的客人得到好的商品的同时,这些关联店铺里的掌柜和伙计也得到利益。这还是可见的,而不可见的影响呢,比如他们的审美意识提高,内心得到的安慰,这些无法用数字来衡量。但对一个城市来说,它的风尚、风情、风光……,公子想想,小寒一人之力对这咸阳城的安定和繁荣是不是也很重要?”
扶苏点点头,打趣地说:“我以为姑娘之前是夸我,现在才发现姑娘最会自夸。”
寒洲笑笑,说:“算自夸吧。不过小寒的意思是想让公子意识到,有些事情可以由公子来做,一来可以给百姓增加收入,二来可以增加公子在百姓或者百官心中的权重。我想让公子成为一个众望所归的人,而不仅仅是来自儿时同伴的支持。”
扶苏看看小寒,她这样认真地为他着想,这是动了多少心思啊!安全保障、民意支持、大势分析……,这是怎样的出身才有了这么宽阔的视野和深入的思考,作为李府的家奴,确实太委屈她了。
他拉过小寒的手,把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谢谢!”
寒洲赶忙把手拿回来,他做这事儿真流畅,不知是情不自禁还是习惯使然。
“小寒还有正事儿要说呢!”她嗔怨了一句。
“说,扶苏最爱听小寒说话了。”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我想说说官窑的事情。”
“官窑?”
“嗯。刚才说起蒙恬将军,我才想到的。”
“怎么和蒙恬有关联呢?”扶苏很不解。
“仗肯定要打完,谁输谁赢都是暂时的,过不多久,又得重启战端。匈奴人的习性使然。他们不会种地,要穿衣服要吃饭,怎么办?得不到只能抢,难道还能指望他们端着礼义教化喝西北风?不能!我华夏族人都做不到,何况北地游牧民族。所以,要想避免边民被一而再的袭扰事件,不如主动与其发展贸易,把他们需要的给他们,把我们需要的拿回来。而这件事,由公子来主导最好不过。”
扶苏一边听一琢磨,这事情听起来不错。不过,得看父皇的态度。
“小寒刚才提到的官窑,就是和这个相关联的。我们拿什么去交易?粮食、布帛、盐、茶叶,还有陶瓷。这些匈奴人都是没有的。而上等的陶瓷我们可以卖得很贵很贵,然后把我们需要的马、牛、羊、毛皮换回来。这样可以解决我们耕牛不足、战马不足的问题,还可以改良我们的牲畜品种。我们土地广大,而蓄力不足,若从根本上提高了土地上的产出,国家税收提高了,百姓收入也提高了。所以,公子何乐而不为呢?”
扶苏一边听一边点头。很多事情是不能孤立地来看的。父皇压制商业而重视农耕,他看到的是劳动人口的数量此消彼长,而没看到产业之间的相辅相成。
“官窑这件事,公子可以主动抓在手里。具体生产什么小寒可以出一些力气。我能生产出咸阳人都喜欢的东西,我就不相信匈奴人能挡得住这些东西的诱惑。”
此时的小寒是自信的,也是张扬的,扶苏没见过一个女子可以这样自信和张扬。她的自信让扶苏很受鼓舞,她的诚恳也让扶苏很受感动,她这么做,让他何以为报呢?
“小寒,我想娶你。”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了。
小寒拍开他的手,“我说公子,咱这是说国家大事呢?你怎么想到这上边去了?”
“可是这是一回事儿。皇子的亲事不是国家大事吗?”扶苏理直气壮地问。
寒洲白他一眼,真能扯。他每娶一次亲都是国家大事?
“小寒,我要把你娶回来才能踏实。要不我不能集中精力干大事。为了咸阳人民,为了华夏民族,你就点头吧。”
寒洲让他弄得瞠目结舌,这表情、这台词,不去表演相声真是可惜了。天桥剧场得爆满啊!
扶苏不明白小寒怎么是这副表情,他多认真啊。这表情让他多受伤害啊!
“小寒,我很认真的。”他抓住小寒的双肩说。
“公子,咱吃烤肉好吗?你看,你不动,人家都没法吃。”
第六十九章 染色工艺试验室就要开张了
黄羊肉并不好吃,腥味重,又有些柴。但其他人都吃得很开心。如果加了孜然和辣椒会好些,但这两样东西一个在美洲一个在西域,现在是想也白想。
走的时候,老八单独准备了一份,让小寒姑娘带上,大概这就算见面礼了。小寒道了谢,她对这人的印象不错。能和扶苏坐在一起烤肉的,必然是扶苏信任的人,她得表现出足够的重视。
回来的路上,扶苏说:“你要的白土找到了。”
寒洲愣了一下,她没有跟扶苏提白土的事吧?她只是找老邓打听,老邓到现在都没有回信,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扶苏又说:“现在你不用发愁了,你想怎么试验就怎么试验,我都能供得上。”
这下,寒洲想起来了,上次做试验的时候正为白土用完了发愁,怕那一窑失败了应人师傅没信心跟她一起做下去。当时记得是跟他念叨过几句,两人还生了误会。没想到他放到心上去了。这件事儿做得倒是挺漂亮,不声不响地就办好了。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她嗔怨了一句。
“这算什么大事儿,吩咐下去让人找就是了!”扶苏不以为意地说。
哼,皇子挺威风啊!
“当然是大事儿,对姑娘我是大事儿,对大公子也是大事儿,有了这东西,官窑或者全咸阳的窑都能实现跨越式的发展。公子就等着我帮你赚钱吧!”
“姑娘说得夸张了吧?有这么历害?”扶苏不太相信。
“当然,这东西做好了,运到国外去,贵比黄金的,可别不敢要价啊!”
扶苏狐疑地问:“姑娘又知道?”
寒洲吐了下舌头,刚才一高兴又说多了,只好讪讪地说:“公子就当我吹牛,但做买卖呢,要价当然要高,还价也是正常的。只不过,咱能生产,那匈奴人不能,西域人也不能,他们没有参考标准,你说什么价就应该是什么价了。”
“小寒,我发现一说起赚钱你就两眼放光,不过,你想过没有,你要是独家生产呢,你就可以赚独家的钱,若是把你的经验和想法给官窑呢,你赚的就少了,你不心疼吗?”
寒洲撇嘴,扶苏把她的格局想得太狭窄了。“公子,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要赚钱,有的是来钱的道儿,我这是赚点小钱解闷呢,懂不懂?再说了,公子把官窑做好了,不是有公子的一份功劳吗?我这不是为公子着想吗?”
扶苏甚为欣慰地拍拍胸说:“我就知道是这样,只不过想让姑娘自己说出来罢了!”
嗯?被下了套了?寒洲不满意地横了他一眼。
扶苏哈哈大笑。这么可爱的女子,全心全意地为他打算,他是多好的运气才能遇到她啊。可惜还没答应嫁给他,真让人上火啊!
他得好好看着她,全咸阳的男子,有一个算一个,来一个消灭一个,直到把小寒的犹豫全部打掉。关于家中父母的话,扶苏是相信的,但他也相信主要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在他身上。小寒想帮他甚过小寒喜欢他,她对未来似乎过于悲观了,不敢把她的未来和自己绑在一起。他想,他应该有能力让她看到更好的自己。
身为皇子,也很可怜啊,简单的事情却给了对方那么大的压力,特别是思虑如此深入的小寒。可是,他能选择吗?
……
寒洲拿了黄羊肉直奔蒿子姐的家。她不喜欢吃,又没法存放,还不如给那群孩子解解馋。
今天的收获是三大袋子花朵。木木是个很好的管理人才,他让人只掐花头,不要茎叶,而且一袋子只装一种花,这样她处理起就容易多了。怎么处理她没做过,今天这是看见花了,临时起意。但想来总要捣碎成汁才行,为了防止发酵发霉,可以把汁液晾晒成粉,用的时候掺水应该就可以用了。
她也只能想到这步了。最保险的办法是明天就过来试着染一染。
蒿子姐很高兴,孩子们也很高兴,一大块黄羊肉够全家吃的了。捣碎花取其汁液对孩子们来说跟玩似的,当下就一口答应下来。
寒洲今天走得太远,实在累了,本来还想找胡老爷子谈谈扩大经营的事儿呢。但是,算了,钱是挣不完的,不差这一会儿。
路过李斯的小书房,天已经不早了,老爷子应该已经回来了。
进了小院,老邓正好从里面出来。老邓笑了笑,向她招手。自从上次老邓帮她处理那些死鸡,两人关系亲近了不少。
“姑娘,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有了眉目了。”
“哦?”寒洲面露喜色,今天有两个关于高岭土的信息了。
“那地方在咸阳的北边,离咸阳二三百里,属于雍州同官,有个叫陈三的是咱家大公子的部下,他的家乡有这种东西,据他传来的消息,那矿层不厚,有三四尺,但到处到是,开采起来也不难。他们小时候挖煤的时候,就会挖到这种白土矿,也有叫观音土的。”
寒洲明白了,北方很多高岭土就伴生煤矿,这种情况山西朔州、怀仁比较常见,她对陕西这一带情况不熟悉,才一片茫然。听老邓讲的方位和距离,这地方差不多就是铜川那一片。
倒真是跟铜川有缘!可惜此生和前生都没去过铜川。只是地图上见过。
进了书房,探头往里看了一下,架子上没有她要抄的东西,李斯正在看书,她准备不打扰老人家就偷偷溜掉。
“蹑手蹑脚的,跟捉鬼一样!”
老人悠悠地说了一句,寒洲只好收住脚转过身来,说:“不是不想打扰您吗?”
“我看你作奸细挺合适。什么人把你派到我身边来了?”
老人拿腔作调的,看来心情不错。炕几上摆了一个茶杯,正是她前几天带回来的。绿绿的茶汤,白白的杯子,看着非常养眼。
寒洲看他心情好,也陪他玩笑几句,“我是上天派来陪伴您老人家的,主要工作就是逗闷子。”
李斯呵呵一笑,这姑娘想做就做,做就做好,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现在用上她那店里的东西,就快成了一种风尚。谁家待客有一套白瓷的茶具,那就特别有面子。前几日去老候府上,老候还跟他吹嘘,说这东西多贵多难得。他当时给他面子,也没说什么。要是说这东西一生产他家就有了,那老候的表情还不知道有多精彩。
“小寒啊,听说公子扶苏老去你那店里?”
寒洲一怔,什么行动都瞒不过这双眼睛吗?她也没想瞒着谁,就是正大光明地来往。问题是有人盯着终究不爽。
“啊,有时候来店里转转。或买东西,或者只是随便看看。”
李斯了然一笑:“扶苏人品不错,做丈夫是上上之选。就是不如我儿子。他从小就打不过我儿子。”
寒洲被这话雷到了,这话该怎么接?
僵立了一会儿,她问:“先生您还有事吗?”
“没事儿,去休息吧,赚钱要紧,身体也要紧啊!”
她一溜烟逃了出来。身后是老人嘿嘿的笑声。
胡老爷子一听小寒的想法,非常赞成。女性用品归为一类,陶瓷用品归为一类,按顾客类型和消费水平分流,把产品送到千家万户去。
最近销售额一直在提升,店里的商品渐成时尚,很多人只知她的女儿在那店里干活,却不知那店就是他开的,这有点偷着发财的意思。
伙计们的家属有的在家里做些家务,没有别的进项,男人们随着儿子们常年在外面跑,女人们生活得也没什么意思。小寒能给她们找些活儿干,也是一条出路。
想好了,就干就干,老人立即答应去谈店面,最好是两家店离得不远,好相互照应。
剩下的就是培训和招募人员了。
小寒负责设计、培训和几个关系户的外联。
蒿子姐的大女儿叫韭儿,二女儿叫豆儿,三女儿叫苗儿。寒洲去的时候,三株植物已经把家打扫得利利索索,开始试着染布了。新布她们不敢试,用的是自己的旧衣服,几个姑娘捆扎完了又拆,生怕染坏了。
蒿子姐是个利索人,找了两个针线不错的街坊先做寒洲画的小衫,手快的那个已经成了一件。寒洲把工钱立刻给了那街坊,那人很高兴地拿了新布走了。寒洲放了一些钱在蒿子姐这里,只说照这个价钱给,随后蒿子姐给个帐目就成。至于蒿子姐一家的报酬,随后按染的成衣另算。
男孩子们让蒿子姐赶出去了,要不太闹腾。寒洲拿出准备的工具和豆儿进里屋,趴在饭桌上,开始授课。她在一块新布上用炭粉画上细的线条,连续画了一组几何图案,在图案的四角填充上规整的菱形花瓣。在中间大的空间画了一只年画风格的兔子,兔子身上画了风车样的花纹,整个画面看上去丰富、饱满,安详。
“你看,这就是一个门帘。挂在墙上它就是一幅画了。我们先从门帘画起。”
豆儿激动地点点头。她的手有些发颤。寒洲和她到院子里找了一块旧门板,在上面画了向个几何图形,先让她练线条,又在墙壁上画了几个可爱的动物,让她照着画。今天的授课就到这里了。她得回去试验蜡染。铁匠铺的老师傅已经把铜刀做好了。
从农庄带回来的花儿已经捣碎,蒿子姐很细心地用少量的水过滤了,盛在墙角的盆子里阴干。春天和夏天可以,到了冬天没有花了,这些染料恐怕就不好找了。问了蒿子姐,她原先染布也只用黑色和蓝色,鲜亮的颜色是没有的,不过见过别人染成紫色的,不知道人家那是怎么弄出来的。
寒洲想了想,还是得到药店去。
她是药店里的老顾客了。人家知道她来不是为治病,总是有一些奇怪的理由。她问有经验的药工,哪种东西一下水就容易出色,她想染衣服。人家告诉她紫草、红花、茜草、黄桅子、五倍子、苏木、荩草都可以。有的用根,有的用茎叶,有的用花儿,有的用果实。
一下子有这么多可用的东西,把寒洲乐坏了,再加上她原先有的矿物颜料,基本的颜色她就都有了。杂七杂八买了一些,高高兴兴打道回府,她的染色工艺实验室就要开张了。
第七十章 大姨妈来了也要工作
这几天寒洲没出门,就是猫在家里。一来是要实验蜡染,二来是大姨妈来了,也不方便去哪儿。
这年头来了大姨妈真是个让人尴尬的事情。夏天穿得薄,生怕在人前丢丑,就只好窝在家里。她还好,经济条件好一些,垫一些麻布,脏了换掉、洗掉或扔掉,也不知道那些经济条件差的女人是怎么弄的。连上厕所都没纸的情况,能怎么处理呢?想想都可怜。
天热了,想起大枣给她弄的那个淋浴,那时候水流细细的、滑滑的,院子里暖洋洋的,偶尔有小风从身上掠过,就像调皮的撩拨。
现在没人管她,自己也弄不了,只好买了一个浴桶,将就着用。一个人住就是有这点好处,想什么时候洗,就进去泡一泡。那些和家人混住的女孩子就不方便了,像蒿子姐家里的几株植物,怎么洗呢?怎么换呢?
物质条件差,人活得就没有尊严,就只能将就。所以说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邓老人家说的绝对有道理。
为了活得有尊严,身子稍微不难受了,寒洲就开始趴在炕桌上画小衫儿。
她没用过蜡刀,看人家用和自己使是两码事。天很热,但是为了熔化蜂蜡,她还是生了一灶火。坐在火炕上,把炕桌搬到离灶台近的地方,锅里放了一大锅水,水上漂了个铁盆儿,盆里就是融化了的蜂蜡。
用毛笔试着点了一些花瓣,觉得在这个季节还行,毛笔上的蜡凝固得不是那么快。要是屋子温度低了,或者手上的动作慢了,毛笔就真的不能用了。
衣服的中间她垫了一块木板,要不蜂蜡会透过去染到后背上的那一层。等上面的蜡全部干了,她把衣服翻过来,在有蜡染的地方照着原来的图案再涂上一层蜡,两面都用蜡封上,整个放到染料锅里泡着,泡了小半天觉得差不多了,拿出来,再用清水洗去浮色。这中间,她往锅里放了一些明矾,是用来固色的。
画工笔的时候讲究三矾九染,也是为了起到固色的作用,永远看上去那么鲜亮。以前看苗人染布,人家说里面放了盐,盐的作用跟矾是类似的。
这次,她想染的是紫色。蓝色的她不用试,那都是很成熟的技术了。她用的染料就是昨天采回来的紫色花。可能泡的时间短,或者是那种花不太容易上色,但干透了以后是很可爱的淡紫色,正是夏天适用的颜色。
她又把衣服放在热水里面,让上面的蜡受热融化,然后迅速从里面抽出来,再用温的清水去掉上面的余色。然后才挂起来阴干。她不舍得太阳晒,怕晒过以后不成样子,她对这种临时起意的染料实在没有信心。
看起来明矾的固色效果很不错,只是掉了一点点颜色。以后可能也会掉一点,但应该不会有多么严重。
啊,干活真累啊!这么一件衣服折腾了她一天,这得卖多贵才合算啊!
怪不得手工产品比机器生产的商品价格更加坚挺,这玩艺儿太难提高生产效率了。
寒洲躺在火炕上,天啊,这种天还得躺在火炕上,可是除了火炕还真没处躺了。要是有个电磁炉或酒精灯,完全可以使蜡染变成一件轻松有趣的事情,可是有电磁炉的时候在干什么呢?那时候在忙着考证儿。现在想想,考证儿一点意思都没有。只是那时的电风扇和洗澡间很让人怀念。
当然,最怀念的是孩子坐在怀里,一起坐在空调屋里读书。屋子里的灯光多么温柔啊!
孩子的头发很香。
……
来大姨妈这几天,寒洲共试验了三种颜色。紫的、蓝的和黄的,现在蜡刀用的顺手了,染色的时间跟颜色的浓淡掌握得比较有谱,用矾的比例也控制得差不多了。但这些都是很微妙的感受,真要写下来,或者告诉蒿子姐一家,她真怕说不清楚。你说小半天,或一盏茶的功夫,那到底是多长时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掌握。好在这只是染衣服,不是发射航天飞机。
大姨妈终于走了,她把自己泡在大木桶里,光滑细腻的肌肤在水中像雨后的花朵一样饱满地绽放,终于知道幸福是有质感的,懒懒的、轻轻的,柔柔的,一抬手闪着亮光,哪怕细小的光线照过来也能折射出层叠的色彩。
她好几天不在,弄得扶苏到处找。李斯家肯定在,但双方的身份又让他不能轻易登门。这让他甚是窝火。要是娶回家,哪有这种事情发生?
他已经让木木送了一大车白色的观音土到那陶器店,只说是小寒姑娘让送来的。老板应人问,这次是订做什么,木木也答不上来,只说等小寒姑娘来了再说吧。
应人倒也不窝工,捣碎了洗泥、淘泥这些事情也是要费功夫的。儿子回来了,让应人高兴万分,但那贵公子的跟班送了东西来,又让他非常担心。他把这担心讲给儿子听。儿子长大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男人间的对话,不需要隐讳着说。
已缺摇摇头,哭笑不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费了半天劲才让父亲明白他想要的女人是什么样的。用二十一世纪的头脑来理解,就是他想要的女人是同一个实验室的实验助理,而不是给他布置试验课题检查实验步骤的教授。小寒就是那个教授。当然意思是这个意思,他不可能是这种表达。
小寒姑娘当然好,但他不想要个只能仰视而不能踏实拥有的女人。那贵公子有意,那是他够胆量。最后能不能成,看他运气吧。他自己是不想尝试的。
应人大概听明白了,觉得这么好的基础没有发展下去,还是有些可惜。但可惜之后觉得儿子确实长大了,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免得走了弯路,白费了力气。
当小寒终于出现在扶苏面前,扶苏气不打一处来。他天天想她,她说的意思他都认真地去办,可是见她一面这么难。比登天还难!
他不由得就把这怨气阴阳怪气地说出来:“哟,姑娘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到天上转了一圈去向天帝汇报民情去了。”
寒洲一听就想笑,这腔调怎么也和他的身份不配呀!真是个惯坏的孩子!
她这表情让扶苏更来气,难道他的样子很可笑吗?
寒洲赶紧哄他,但怎么哄呢?总不能告诉他大姨妈来了,不方便出门。那怎么说呢?情急之下,谎话脱口而出:“我病了。不能出门。”
扶苏一下就不气了,急切地上下打量她。“你病了,怎么病了,好利索了吗?看大夫了吗?李斯他们家有人照顾你吗?……”
一连串的问话还是很让人感动的,寒洲的心里一下子被小雨打湿了。尘埃被按了下去,空气中是些微的泥土气息。
在咸阳有人这么关心她。她不忍心让他担心,踮高了脚,附在扶苏耳边说:“别担心,女人一个月总有几天是病的。过了就好了。”说完就转过身,低下头,不再看他。
他也是结过婚的男人,应该明白吧。
但是,这事儿还跟人说。真丢脸呀!
扶苏愣了一下,立马哑炮了。把人逼问得什么都说出来了,这也真是的!怎么自己二十**的人了,这么毛躁呢?
“那个,你现在没事了吧?”话一出口,扶苏就后悔,还提这个茬干什么呢?
寒洲摇摇头,没看他。心说,这人真不会聊天。
“哎,我只是担心你,怕出了什么意外,你身边连个送信儿的都没有。”
“嗯。”寒洲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要是我能不经过李府的大门飞进去就好了。要不,你搬出来住,到我那里去,我就少担心。”
寒洲没吱声,搬到他那里是不可能的。她的心还没定。搬到他那里的向征意义太明显了。想了想,她说:“有办法让你飞进来的。”
嗯?扶苏吓了一跳,这种事她都有办法?这还是人吗?
寒洲白他一眼,这人真没文化。皇家教育太让人失望了。她说:“我们养一群信鸽吧。”
“什么?信鸽?”扶苏的表情茫然得很。
难道这个时代还没出现信鸽吗?寒洲疑惑地望着扶苏。
鸿雁传书的故事里,汉朝使节对匈奴单于说,我们汉朝皇帝打猎的时候,猎到一只大雁,雁腿上绑了一封书信,说我们的苏武正在你们这边的沼泽地带里放羊,他没有死。单于听了,只好把苏武放了回来。
现在她总不能训练大雁吧?人能训练的只能是信鸽吧,听说信猴也是可以训出来的。
扯远了,还是说信鸽吧。
寒洲说:“我们把鸽子训练成送信的使者,公子想知道我是否安好,可以让鸽子飞到我的门前,我写好了布条绑到它腿上,它就会飞回去找到公子,这样,公子就放心了。”
扶苏听了,气恼地望着寒洲:“这么麻烦,为了知道你的消息还得训练鸽子?你嫁给我不就好了?我天天都能看到你。”
寒洲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叹了一声:“婚姻不是买菜,掏钱就行。”
扶苏的脖子一梗一梗的,看来是很想发火了,强忍着。
寒洲说:“我们训练鸽子,不只是为了你我联系方便,在战争中,两军信息中断后,鸽子会替人把消息及时送到。”
扶巨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这是骗人的吧?
寒洲没理会他那不友好的眼神,她仰头望望天,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真的有必要去做。扶苏在几年以后接到赐死的假圣旨,毫不怀疑地就举剑自刎了,若是在那宣旨的赵高亲信到达之前,真实的消息提前到了扶苏手中,结果就大大不同了。
想到这儿,寒洲说:“公子挂念前方作战的蒙恬将军吧?挂念跟你一起打架的李由吗?如果有了这些鸽子的帮忙,公子可以和他们经常联络。它们比驿站的快马要跑得快。而且,若有不想为人所知的东西,这是秘密的联络渠道,它比驿站要可靠。”
扶苏还是不敢相信,皱着眉头问:“它真的可靠吗?”
寒洲说:“真的可靠。鸽子具有良好的方向性,它天生具有归巢的本能,我们把它训练好了,它可以飞到很远很远,千里之外都是有的。”
“千里之外?”
“对,千里之外,有的人训练它们来和别人的鸽子比赛,奖金是很高的。”
“在你的家乡?”
“对。在我的家乡。”
良子就跟人比过,还拿过市级比赛的二等奖。他第一次高考落榜,痴迷于玩鸽子是很重要的原因,其实他很聪明,又很钻研,但钻研的项目不是高考科目,上帝也就不帮他了。
寒洲那时候老嫌他烦,坐同桌老说鸽子鸽子如何如何。要换坐位,结果老师没答应。他还小小得意了一把。
现在,他在天国吧?
我呢?我这是也在天国吧?天国里有个大秦朝,把历史认真地排演了一遍。
……
“小寒,你怎么了?”扶苏体贴地问。
寒洲回神,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儿,我只是担心我训不好,但我们全当是训着玩儿,好不好?我在家乡的时候,没做过豆腐,没炸过薄脆,没做过扎染,但是我全都做成了,瓷器在我来看是高难度的,但是也试验得比较成功。所以,这个我也想试试。”
“真的要试?”
“真的要试!我的鸡全死了,我就当是多几个伴儿吧。说不定真让我训练成功了,你就不用着急上火。每天都能知道我好好地活着。”
“我还是着急上火,你嫁给我我就不急了。”
“皇子耍赖!”
“小女子才耍赖!赖着不嫁,赖成老姑娘。”
“小样儿!”
“你小样儿!”
……
第七十一章 别难为我
这一日,寒洲陪着扶苏去选鸽子。
扶苏对于鸽子送信这件事还是将信将疑,但小寒说要玩一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到了卖鸽子的地方,那摊主看到来了客人赶紧招呼。
寒洲问:“大哥,有没有已经怀孕的鸽子?”
摊主一句话被堵在嘴里,奇怪地看着寒洲,这是什么出身啊?有大姑娘这么问话的吗?
扶苏也让这话问得很尴尬,姑娘家能这么说话吗?他强自镇定地东看西看,仿佛跟小寒小认识。
木木强忍着笑,贼溜溜地偷看一眼,心说,咱大公子的品味就是不一般啊!
两个保镖跟得远了些,倒是一脸木然。
寒洲被他们几个人的表情弄得有些糊涂,这些人是怎么了?我的话有问题吗?
她不满地“哼”了一声:“大哥,我问您话呢?有没有怀孕的鸽子,或者是刚刚生下来的小鸽子?”
那人强忍住不适,把勉强的笑堆在脸上,说:“姑娘,我们这里的鸽子都正当壮年,你回去尝尝,个个肉质细嫩、味道鲜美!”
寒洲让他那难看的笑容惹得有些恼火,“大哥,您能听懂我的话就认真听。这里年龄最小的鸽子是哪个,您还有没有年龄更小的鸽子?如果没有,我们到别家去找。”
那摊主看姑娘火了,急忙说:“它们年龄都很小的,年龄大了肉就老了。”
寒洲真为这个摊主的智商着急,她像诱导小朋友似地问:“您能告诉我它们是多大吗?您家里还有更小的吗?”
这叫一个温言细语,木木实在憋不住了,他转过身捂着嘴就笑。小寒姑娘太可爱了。这就是个活宝啊!
扶苏也想笑,但他不能笑,怕小寒跟他急,干脆转过身来,一脚踢在木木的屁股上。木木被踢得“嗷”的一声。
不远处两个保镖轻笑了一下,这一脚踢得挺有力度。
那摊主让这哄小孩儿似的腔调弄得也很抓狂,上天啊,从哪儿来了这么一位,他都要疯了,这是要做什么啊?
寒洲急了,这些人都怎么了?好好问话听不懂,难道她的话有毛病吗?她狠狠瞪了一眼揉屁股的木木和故作严肃的扶苏,咬咬牙,恶狠狠地问:“说不说,不说不买了!”
那摊主愣了,怎么变脸这么快,妈呀,挺吓人的。他深呼吸了两下,让自己庄重起来,刻意诚恳地说:“姑娘,他们都有四个月大小,家里有刚生出来的,才几天的,也有刚满月的。”
寒洲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不就结了?说话那么费劲呢!
为了能正常谈话,她收起了和颜悦色:“您再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他们父母的年龄状况,飞行能力,如果有,带我看看他们的祖父母,外祖父母。”
那摊主单手抚额,这是来找对象的吗?要门当户对吗?
旁边也有要买鸽子的朝这边奇怪地打量寒洲。有人还拉了旁边的人指指点点。
扶苏实在不能再旁观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看了笑话。他和气地说:“摊主啊,你能不能带着你的鸽子我们一起回家看看,耽误了你的生意我们会补偿给你,你看怎样?”
人家话说得很客气,但摊主一看这人的衣着气度,再看看后面的跟班、保镖,就知道这不是要跟你商量的。他马上哈着腰点点头。收拾了他的笼子在前边带路。
那人养了一院的鸽子,一进院一股鸽粪味,地上哪儿哪儿都是鸽子毛。
寒洲问:“您这里哪个品种飞得高、飞得远?”
那人指了一下白色的,又指了一下灰色的,说:“那两种都差不多,我是怕一个品种的养在一起容易得病,才让几种养在一起的,这两种估计也串种了吧。”
寒洲点点头,有点防疫意识还是必要的,近亲繁殖品种可能退化。呵呵,她也只懂这些了。
“我要最小的,父母身体健壮的,祖辈也健壮的。”
那人想了想,他也没做那么详细的记录,凭印象说吧。
他指了这只又指那只。
“能让我看看他们的父母和祖辈吗?”
那人又凭印象指了几只,怕说不清楚惹恼了这大买主,从家里叫出个小孩子来。小孩儿小嘴巴巴儿的,谁是谁的娘说的很清楚。
小寒让他把小鸽子都捉出来,一会儿捉出两笼子。现在鸽子有了,可是怎么养呢?,以前良子唠叨的时候嫌他烦,只记得一鳞半爪。
扶苏看着小寒皱眉思索的样子,就想,她动不动就是这样一副表情,也不知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过了会儿,小寒看他一眼,说:“好吧,就这些,您给我讲讲怎么养,我好让他们延年益寿。”
那人让这个“延年益寿”差点给弄得吐血,敢情人家不是要吃啊!
从养鸽子的大院里出来,扶苏问:“会养了?”
寒洲摇头,“不一定,只是知道了,得试过了才知道。”
“刚才问得那么细,我以为姑娘很内行。”
寒洲摇头,说:“我只是从遗传角度考虑的,父母健康孩子才健康,父母俊美孩子也不差,就象公子这样的,母亲肯定美丽。二三十年前公子父母年轻体壮,孩子得到的是最好的遗传。但要是现在……呃,怎么说呢,如果皇上他老人家……我是说,如果公子有一个血缘关系上的小弟弟,将来未必……,啊,可能也是不错的吧!”
她表达得相当艰难,憋得脸都有些红了。这话换个人也不好说,扶苏明白这个意思,有些同情地看着她。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他们毕竟是公子的弟弟,总之我不想得罪公子,但我说的是一个科学道理……”
“好了,我明白了。姑娘说的有道理。他们确实不如我强壮,他们都打不过我。”扶苏有些骄傲地说。
寒洲吃惊地看着他:“公子真的动手吗?”
扶苏轻“哼”了一下,说:“当然,兄弟在一起,父皇让比试就得真动手,打输了母亲会没面子的。太小的嘛,就站在旁边看热闹,他们不经打的。我每次打赢,他们都会过来围着我说,大哥你真厉害。”
“哦,这皇家教育不错。”
扶苏再次“哼”了一声,有点小得意。
寒洲说:“我们还得再看一些鸽子。”
扶苏问:“这些还不够吗?”
寒洲说:“不够。好的信鸽是优中选优。我们俩又没有经验,不知能活下来多少,也不知哪个品种更好,得不断尝试和观察,被自然淘汰掉的和人为选择过的才是最好的鸽子。”
扶苏一滞,问:“你又在说我吗?”
寒洲白他一眼:“我有那么无聊吗?”
扶苏肯定地说:“不是无聊,但我觉得你是想说这个道理。”
寒洲轻叹一声:“公子过于敏感了。不过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要不要我讲个故事给公子听。”
扶苏说:“好吧。我也不知道你有多少故事。”
两人骑在马上,寒洲讲了斯巴达人养育孩子的故事。扶苏听得直皱眉。
他说:“为了有一支厉害的军队,把孩子从小就这么折磨,这值得吗?”
寒洲说:“在统治者看来值得,对于那个母亲应该是件残忍的事情。”
扶苏问:“为什么是应该?而不是当然?”
寒洲说:“时间久了,对与错、善与恶的标准都会发生改变。”
他说:“这真是个疯狂的不可理喻的民族。”
“是啊,人们经常做一些自以为对的事情,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个人的意志和思考能力,甚至失去正常的善恶标准。有强烈个人意志的人会被集体同化掉或消灭掉,而集体的首领一定会找到一个体面的理由,说,这是为了大家好。”
“姑娘说的是呢,小寒就是有强烈个人意志的人,所以要小心一些。”
寒洲扭头看他,“这是警告吗?”
扶苏认真地说:“姑娘可以把这当作关心。”
“好吧,我接受。我还要好好活着呢!”
扶苏自嘲一笑:“我身为皇子还得这样叮咛姑娘,可见我不是肯定能保护得了你的。”
寒洲理解地一笑,他有这份心就够了。在国家机器面前,没有强大的个人。除了皇帝。
过了会儿,扶办又说:“这个故事虽然残忍,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寒洲问:“怎么讲?”
扶苏说:“每个人,不管别人是不是要求你特别强健,是不是给你期许,如果你想出头,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得像个斯巴达人一样要求自己、训练自己,有强健的体魄、顽强的精神、不怕伤痛,不怕孤独,像野草一样的生存能力。哪怕是偷窃,也要让自己活下去。”
寒洲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他。他能说出这番话,是不是几年以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这反应有些奇怪,扶苏问:“怎么了?我的想法很奇怪吗?”
寒洲摇摇头,“不,我很欣赏也很赞同。”
“那我要个奖励。”
扶苏说得理直气壮。寒洲顿时有些紧张,她还没想好要跟他怎么样呢。能不能好好活下来再提这些事呢?
“给我做顿好吃的。”
寒洲松了口气。不禁搓了搓脸颊。
扶苏白了她一眼,心中“哼”了一声,他知道小寒怎么想的。他不会难为她,但是也真无奈啊!
晚饭吃得有点早,寒洲还要赶着回去。
厨房很热,寒洲要把扶苏赶出去。扶苏不肯,他喜欢看她做饭。
天热,吃得比较简单,白米粥、芝麻酱糖饼,凉拌小菜,切了点酱肉。
收拾了东西,准备端出去,扶苏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寒洲身体一僵,盘子差点没端住,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盘子,拍拍他的手,轻轻说:“好了,乖,放开。”
扶苏把头伏在她肩膀上,轻轻蹭了蹭说:“不想乖,只抱一会儿。”
寒洲抬起一只手,摸摸他放在肩膀上的脑袋,拍了拍,然后就低下头,叹了口气。
就这样,僵立了一会儿,扶苏抬起头,也叹了口气,手一松,却又不舍地抱住,看着眼皮底下白腻的后颈,以及颈肩交汇处的凹陷下去的小窝,他不能自持地伏下去,用嘴唇轻轻碰触、轻轻地亲吻。
“好了,都是汗。”寒洲软软地颤声说。
“不好,我就是要抱,就是要亲。”他一边呢喃一边吻她。“咸的。”他说。
“扶苏!”寒洲叫了声,扶苏含糊地“嗯”了一下,“扶苏……,别难为我!”
扶苏僵住了,鼻翼之间仍然是她身上诱人的气息。过了片刻,他抬起头,叹口气,松开手,一语不发,转身出去了。
寒洲在厨房呆立一会儿,脑子里乱乱的。。
一顿饭,两个人低头吃饭,一语不发,屋子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第七十二章 你也必须
高岭土来了,许多事就可以做了。
寒洲设计了一些餐具,扇形的,鱼形的、船形的盘子,当然圆形的居多。圆形的做了裙边儿,看起来有一些变化。碗做成大小能套在一起的,从大到小,一套是五个。她知道,现在很多家庭都有许多孩子,五个是不够的,但她不想套得再多了,太繁琐。
茶具是这次的重点,上次茶具销得特别好,就那么几套,几天就卖没了。这次的茶杯都带了盖碗儿,下边还配了茶托儿,端起来很有派,也不烫手。
小要求太多,但师傅们现在都习惯了有新品的产生,寒洲不来的时候,他们自己也琢磨器型、样式和工艺,应人时常感慨小寒带来的变化,可惜她不能作自己的儿媳妇,期待落空,也只能把她当徒弟了。唉,实在是可惜呀!
已缺发挥了他刻苦钻研的精神,每一道工序认真察看,认真记录,寒洲相信,已缺会让她的试验更快地走向成功。她打算白瓷烧得稳定了就试一下颜色釉。手边的几种矿物颜料挨个试,一定能试出精品来。
过去的制瓷前辈们是在无数次的实践中偶然遇到了,发现了,然后才去有意识地摸索其中的规律,最后才形成了某一种瓷器的学问,怎么烧釉上彩、釉中彩、釉下彩…,而自己是大体知道了其中的理论,返回去一种一种地尝试,再摸索其中的不足和关窍,这肯定比他们容易得多。
有了高岭土的持续供应和第一窑白瓷的成功,她现在不急不躁,就要这样稳稳地寻找下去。如果说有急迫的任务,那也就是要帮扶苏的忙。她得把应人师傅这边的技术做得稳定一些,才好去做官窑那边的工作。扶苏也才能拿出有说服力的事实来向他的父皇汇报。
她与扶苏商量过,烧制的事情她不懂,她这边试验成功后,可以让官窑那边派师傅们来应人店里学习。应人师傅可以做指导的工作,给他一个名分应该不难。至于应人师傅这边的利益,不会因为有了同类的产品而减少,可以通过扶苏给他一些皇室的订单。而寒洲的艺术品店如果要保持住时尚和高档的形象,只能靠设计,到那时技术已经共享,就没有什么超前性了。对于这点,寒洲有十足的信心。她永远是领跑的,有两千年的文化打底呢。她要做的,只是领先一小步,迈得步子大了,就与这个时代的审美观严重脱节,反而不美。
与制坯师傅们反复确认了细节后,寒洲就得顾着新店装修和家庭作坊的事情了。漆器店有些设计现在是小满来做,饰品还有些变化,主要是漆制礼盒的订制要多一些,因为现在全咸阳的高档瓷器是都是她们的艺术品店来提供的。
第一批扎染的小衫已经出来了,效果不错,几个孩子肯动脑筋,染的部位全都不同,各有新意。
豆儿的画功线条还弱点,但画短线没什么问题了。她在花样上也懂得变化和组合,这倒是挺让寒洲刮目相看的。整个构图还不敢靠她,寒洲把她画好的东西让她试着推上蜡,一边上蜡,一边琢磨。这是个慢功夫,急不得。
成衣的设计也不敢迈得步子太大了,单看那天扶苏的反应就知道了,露点锁骨还不能忍受,切!
在庄重的前题下追求变化,这是她给自己定的基调。
劳动妇女夏天穿灯笼裤子,不能露出小腿,光露出肢踝也不太好看,寒洲决定做几件裤裙试试效果。它可以长一点,但是下边通风透气,也比灯笼裤要凉快。另外裤裙的材质除了葛、麻还可以选择棉,当然,这时候棉布很少的。要做得高档一点就选择丝,但这是后期的工作了,先拿棉麻来试试市场反映。
她有个担心,一开始就打中低端市场会不会给人一种低档的感觉,以后打不开高端市场。
扶苏笑她担心多余,说只要她穿了好看的衣服往门口一站,别人一看那形象气度,怎么也不会往低档商品上去联想。又说,大不了,他给家里人买几件穿穿,只要她们穿,这些东西想低档也低不下来了。
想想也是,她想得太多了。
新店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设计得很简单,还是白白的墙壁。但挂衣服的架子和框子都用的是上好的木头,一看木头的光泽和材质这店的品味就上来了。其它不要什么颜色,要表现的就是衣服的颜色,其它颜色反而多余。
寒洲还要求做上两把给顾客歇息的椅子和一张小茶桌。自己的工作台还是要有,格局和那家店差不多,开放式经营。
在紧张的准备工作中,店里来了两个特别的人。
一个是李由的妻子,她来的时候,小寒正好在,也是刚回来。她觉得自己刚从马上下来,有些灰头土脸的,擦了把汗急忙向她行礼。这毕竟是皇室的公主之一。
公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她认真地看过一圈,可能是觉得这家店挺有意思,她挑了一个发簪和一个陶瓷的小摆件。然后付过钱就走了,倒是没有多余的话。
寒洲搞不明白她这是不计前嫌了呢,还是找麻烦的前奏?
管她呢,今天她来就是顾客,以后有什么事儿再说吧!
另一个人身份不明,后来才知道的,是扶苏的女人之一,她看起来年龄不大,和寒洲的外表年龄相仿。她一进门就目光锐利,弄得西施和小满有此紧张。寒洲本来在布上画画儿,画到关键处,就没有抬头。但是店里的气氛忽然变了,她只好抬头看看。自从有意无意打了相府的招牌,周围没什么人找麻烦。他们招待的客人一般都是有些财力和地位的,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寒洲站起来,微笑着点点头,等客人说话。有的客人不喜欢别人太热情,给她微笑就可以了。
那女人“哼“了一声,弄得寒洲一愣。什么时候得罪过她呢?
遇上这种客人,只好以静制动了,看看接下来如何发展吧。
那女人打量了一遍店中的商品,拿起了小黑人的花瓶看了看,又重重地搁下,再拿起漆制的手镯,看了看,随便扔在架子上,碰得旁边的东西“当”地一声。寒洲还是不动声色,看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等东西看得差不多了,寒洲想像中的叮光乱砸的场景还没有来,寒洲就有了判断,她不是有教养在克制自己就是有所顾忌。
那女人扫了一遍西施和小满,最后把目光集中到寒洲身上,接着又把目光移到寒洲手上正在画的画儿上。她走过来,低头看看上面后羿射日的图案,抬起头,几乎贴着寒洲的脸,鼻腔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不过是个匠人!”
然后,扬着头走了。
寒洲走到店门外,看外面有辆车,车边有个着黑衣的小姑娘伺候她上了车,然后那小姑娘望了望寒洲,仿佛同仇敌忾似的。寒洲不禁想笑。做下人的,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呢?
“小寒姐,她就这么走了?”西施不甘心地问。
寒洲笑笑,说“莫不是还要她买点东西再走?”
小满气愤地说:“她说你不过是个匠人!”
寒洲又笑了,说:“我就是个匠人,她没有说错。”
小满更气愤地说:“她看不起你。看不起匠人。”
寒洲拍拍她,她出身匠人之家,听了这话是不好受。她说:“有什么呢,她就这种见识,她说看不起我,我就变低贱了?我们稀罕她看得起吗?”
两个姑娘还是不好受,寒洲没再劝说,继续坐下来画画儿。就是这样的社会,跟谁置气呢?不值得!
隔天,扶苏来了,进门以后,脸色不太好看。
寒洲问:“公子这是怎么了?谁敢给我们大公子气受啊?”
在西施和小满面前,寒洲还是不暴露扶苏的身份的,说话也算注意。扶苏自己倒不是太小心,估计咸阳很多人都是认得他的。
“红叶来过了?她对你做什么了?”
“红叶?”寒洲被问了个大睁眼。
“我家里的妾室。和你年龄差不多。”
寒洲想了想,那个女人敢情是因为扶苏的缘由才找上门来的。唉,情由可原啊!
“她对你做了什么?”扶苏紧张地问。
“她没做什么,她保持了风度。”寒洲淡淡地说。
这个回答让扶苏很意外。他是打算来做消防工作的,没想到小寒这边连火都没着。
“走吧,我们出去说。店里还得做生意呢。”寒洲收拾了东西就出门了。扶苏只好跟上。
他的女人来闹事,他当然是不高兴的。他和小寒的事情不想让任何人搅和。
两人来到渭河边经常遛马的地方,找了个树荫坐下,小寒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曲,眼睛却盯着远外的水波。
“小寒,好像你不烦恼。”扶苏叹了口气说。
他不明白小寒这种反应是完全不在乎他还是什么,总之,她的心思他太难猜。
寒洲看着他眨眨眼,有些调皮地说:“公子长得真好。”
扶苏瞪了她一眼,他跟她说正事呢。应该严肃起来。
小寒说:“我烦恼啊!我有很多烦恼的事情,这只是其中的一小件,所以我还能烦恼到什么程度?虱子多了不痒罢了。”
“她们都想争我,和我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生孩子,你不想吗?”
这是他最想问清楚的问题,小寒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小寒看着扶苏这张俊美的脸,她把手指放在他的眉骨上描画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一个男人,长得这么好干什么,就是让女人争来争去!我猜猜看,她们怎么想的。衣食丰足之后,生活就太寂寞了,男人可以填补生活的空虚,有你陪伴啊,被你称赞啊,悦人悦已啊,就像鲜花开放的季节有人欣赏,没有辜负了整个花季。还有啊,跟你生个孩子在家族中地位稳固,将来要是公子成了皇上,她们的地位水涨船高,娘家也跟着荣耀非常,兄弟子侄们也有个好的出身……呀,这么一数好处太多,为什么不争一争呢?”
“姑娘怎么不想着争一争呢?”扶苏反问。
“我没有娘家,我争什么争?我现在赚钱都是为我自己这个皮囊,要再多的钱也没有意义。所以,我只做自己觉得好玩儿的事情。”
“那姑娘的花季呢,不是空待了吗?”
“空待了吗?好像没有啊,我一直有人欣赏,从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到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每个年龄段的男人都喜欢我,我不缺男人啊!”
扶苏气恼地瞪她一眼,“小寒,我说正经的。你别这样不着边际。”
小寒扔下马鞭,苦笑一下,“公子不知道我的情况吗?我不敢做三年五年的打算。我现在是过一日算一日,我图个眼前快乐。我跟人家争有意义吗?有那功夫我做点什么不好,锻炼锻炼身体,弄点好吃的,给孩子们讲个故事,教他们画个小鸡、小鸭,人家要的地位离我好远,人家要的财富我自己也可以做到,我干嘛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疲累?我一想到和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就想到一群狗在争一块肉骨头,我不想那样作贱自己的。”
“小寒,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值得吗?”扶苏真气了。
小寒拍拍他的脸,说:“你怎么不值?你值得,但是我们出现的时间太不凑巧了。我有时候咒骂老天,为什么在这举目无亲的咸阳城,好不容易看上一个男人,他还有一群女人?但是,骂完之后,我也期待你来看我,我把你从那群女人中择出来,从你显赫的皇家背景中择出来,我用这欺骗的方法来安慰自己,说你是我的。”
扶苏感到好无力,“为什么你不可以和她人一样,和我同处一个家庭?”
小寒想想,笑着说:“第一个原因是我太懒,不想为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动脑筋。第二个是我胆小,我很怕死。如果有一天,你把我领到你的父皇面前,我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让他不高兴的话,这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第三个是我向往自由,虽然现在有个家奴的名份,但行为做事也还是自由的。进了你的家庭就不一样了,你看,那天你那妾室很生气也得顾着皇家的体面。这事儿要是换了别人,先砸痛快了再说。”
扶苏烦恼地听她一、二、三地讲下去,问:“难道我们就这样了?”
寒洲坦白说:“目前的想法就这样,我跨不过去,你也跨不过来。等哪天我爱你到了一定程度,说不定愿意为你委曲自己。”
“那现在呢,爱还是不爱?”问得好无力地。
“说不清楚,但肯定喜欢,我也喜欢长得好的男人。我不能想象一头大猩猩躺在我的身边。爱和喜欢首先都是生理反应,婚姻是社会契约,喜欢比较简单,爱很伤神,婚姻很难。”
扶苏诚恳地说:“我很明确自己对你的感情是爱,我想和你一辈子走下去。”
“谢谢。我不敢想一辈子的事情,所以不敢把爱给别人。我是个挺麻烦的女人,以前太小的时候,养鸽子的同窗爱我,我现在想想我也是爱他的,但那时候两个人都很自卑,总觉得是配不上对方的。现在,我不是自卑,我也不觉得配不上你,就是不想去做这些事了,觉得不想搞得那么累。”
扶苏气恼地站起来:“我们回去吧,跟你越说越渺茫,我不想谈下去了。”
寒洲没心没肺地一笑:“我觉得我们越来越像朋友,连我以前的情事都告诉你了。我没跟其他人说过。”
扶苏恼怒地甩开她,一个人快走几步:“谁要跟你做朋友?我要用我的身体和心来爱你。你也必须!”
第七十三章 我要好好吃饭
扶苏连续几天都没回大宅,这弄得红叶很是不安。他要老不回来,自己跟谁生孩子去?想到他健美的身体红叶越发不能自持。她决定去外边那个小院子找他。
那院子早就买下了,扶苏喜欢那两棵古树,一个人想静的时候就到那里住几天。红叶就搞不懂这男人,大宅里房子那么多,他想在哪个屋安静地呆一会儿,也没有人敢打扰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搬到外面住呢?
有时候亲戚上门,问公子哪儿去了,家里人都不知如何回答。如果说是躲清静去了,外人还不以为他们家里妻妾不和,弄得男人不得安宁。
多妻的家庭哪个是真正和平的呢,不过是表面一团和气体罢了。
现在别人都有孩子,没事干还可以逗孩子,唯有她红叶只能逗狗。
要是当初不喜欢又何必娶她呢?
带着怨气红叶来到“外宅”,她在门口站定了,去叫丫鬟敲门。
门开了,应门的是个干净利索的老男人,他上下看了一眼,和气地问:“您二位是找——?”
红叶气不打一处来,在大宅谁不认识她,到了这里她就是一个外人。
丫鬟愤愤不平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连主子都不认识呢?我们是从大宅里来的,这位是公子的如夫人。”
那人听了忙后退了一步,脸上堆着笑说:“不知道是如夫人到了,太失礼了。快快请进。公子出门还没回来。”
出门了?红叶停下脚步,问:“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那门人陪着笑说:“这就不知道了。出门跟着的是木木和两个保卫,小人只管这院子里的事儿。”
红叶哼了一声,不满地往里走。院外的大树树冠很大,院子里也遮得一片阴凉。这里除了房子小些、旧些,还真是个好地方。恐怕咸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住这里吧?倒是会躲清静。
西墙角传来“咕咕”的声音。红叶和丫鬟往那边看去,那是一片鸽舍,里面有白的、黑的、灰的鸽子,不时地扑楞扑楞翅膀,要不就捡点东西吃吃。
红叶往那边走了几步,鸽舍算是干净,但还是有一股子粪便味儿。
“这是公子养的?”红叶问。他不是图清静吗?养了这些玩艺儿能清静吗?
“是。”门人并不多言。
红叶叹了口气,真无聊!他养鸽子她养狗,为什么就不能合作养个孩子呢?
她走过去,从旁边放置的小碗里抓了一把米,撒了一半儿到鸽子吃东西的木槽里。小东西们看到米就一个个欢快地吃起来。羽毛亮亮的、眼睛亮亮的,煞是可爱。
“哎,如夫人!”那门人的声音有些急切,看那手势是想阻止又不敢的样子。
红叶拿着架子问:“怎么了?”
丫鬟和她也是一个表情。看来这“外宅”真不把她们当回事。
门人顿了顿,大概在想怎么说比较合适,这毕竟是主子。正为难,大门响了,他急忙跑过去,打开门,正是公子和木木一行。
门人赶紧低声汇报:“公子,如夫人来了。”
扶苏抬头张望,这是哪位如夫人来了?他们找过来干什么?有急事吗?
红叶也望了过来,一脸的哀怨。扶苏叹了口气,把马缰绳扔给木木,抬步往院中走去。红叶见扶苏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心里颇有些惴惴,但是,他不耐烦自己就要退却了吗?既娶了她,就得给她个交待。
她快步赶上去,笑着招呼:“公子回来了?可是乏了?小菊快给公子倒杯茶。”
小菊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却是有些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哪儿有茶可倒呢?这可不是她熟悉的大宅。
木木手眼灵活地后退了几步,朝厨房走去。小菊也赶紧跟上。还好反应快,不能给主人丢脸。
扶苏站在院中想了一下,本来他是想回书房的,但是红叶来了,还是到客厅吧。正抬步,听到鸽子们欢快的叫声,他疑惑地看了看,走过去。
嗯?怎么这个时间喂食?得饿着它们,才能让它们知道回家吃食的重要,才能让它们顺利返回。
“有财!”他喊了一声。门人赶紧应着过来。
“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随便喂它们吃东西,等我回来再喂。”
小寒讲过,要让鸽子和主人亲近,听主人的话,就要主人亲自喂它们吃饭喝水。他执行的挺严格的,有时要出去,也会叮嘱木木去做,再不会假他人之手。
有财弯着腰为难地说:“是如夫人,我没来得及——”
红叶也走过来了,一看扶苏满脸不高兴,赶紧找话说:“它们真可爱,公子喜欢我在大宅也养几只。”
扶苏摇摇头,想发火又觉得不值得,算了。他尽量说得平淡:“以后你要来便来,但是别喂它们吃东西喝水,这个事儿只有我和木木可以做,明白了吗?”
红叶的脸色“刷”地就变了,敢情是因为喂鸽子的事儿。这是多大个事儿!她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吗?
“公子,难道我连一只鸽子都不如吗?”
扶苏摇头,当着下人,他不想跟她掰扯。“我们回屋去。”
红叶正在火头上,但扶苏已经抬步往前走了,她留下来发火只能是丢自己的脸。她也是好人家出身,轻重还是知道的。
进了客厅,扶苏问:“今天过来,是有事吗?”
红叶委屈地说:“我找我夫婿,一定要有事吗?我已经多少天见不到他的人了?”
扶苏一时无语。过了会儿,他说:“过几天我就回去,你也先回去。”
红叶气鼓鼓地说:“我不回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谁也别想赶我走。”
“这里不行,你不要缠着我,我有事,有时想清静下,你在很分散我精力的。”扶苏尽量好言好语地说。
“我不缠着你,你做你的事,我只是在这里等你回来。”
“不行,你在我就不能当你不在,你还是得回去。”
红叶火了:“是不是她在就行?她在你就不嫌她烦?”
提到“她”,扶苏就有些生气。这女人不知会一声就去小寒店里示威,他本不想再提了,没想到她还来劲了。他冷冷地看她一眼:“不用提她的事情,我们俩说的是我们俩的事,你没事儿别找她的麻烦。”
红叶更火了:“以前你还总回大宅,就是因为她,你才不回了。凭什么不能提她的事情?看她那样儿就不是个好女人!不过一个匠人!低贱的匠人!”
扶苏“啪”地站起来,向红叶走过去,红叶吓得一哆嗦,这是要打人吗?
看着对方惊恐的样子,扶苏忍了忍,铁青着脸说:“你知道她是怎么说你的吗?我问她,你对她做了什么?她说,没什么,你保持了风度。这是她说的话。你看看你是什么风度,你怎么说别人?你怎么就高贵了?别人怎么就低贱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跟你在一起的感受吗?你什么时候说话做事为他人着想过,就算你有怨气,可是当着我的面你这样说她,我的感受你明白吗?你走了以后,这院子里的人怎么说你你想知道吗?大宅里的人们怎么评价你你在乎过吗?我冷落你,你有怨气我理解,你想有个孩子哪天我就送给你一个孩子,但我要的你给不了,我也不会希望从你这里得到。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无法返回重来一遍,抱怨没有任何意义,你还是找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做一做,不要把精力全花在我身上,好吗?”
红叶快撑不住了,扶苏的性格从来不会和家人这样说话的。他能过得去的一定不会让人难堪,今天是真的把他惹恼了。她胡乱点了下头,不知是告辞还是同意,总之就是点头之后慌乱地转身出门,头磕了一下门框,也顾不得了。
丫鬟小菊端了个托盘,本来是要进去的,正听见两人的谈话好像气氛不对,这种时候作下人的还是要避着些的,所以就安静地在外面听着动静。没想到主子这就出来了,只好左右看了看,把托盘放了个能放的地方,也慌张地跟了出去。
屋子一下清静了,院子也一下清静了,扶苏在屋中长出了一口气,难怪小寒要避开他这个大家庭呢,他自己都累。真可笑,自己就是那块肉骨头,以往她们有些争斗,自己也烦,但没像现在这样,从心里觉得累。
小寒说也许有一天爱他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会为他受些委屈跨过这一步,但什么时候她才能做到呢?
嫁给皇子是受委屈,天下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会有这奇怪的想法吧?
可为什么他就不能不要她呢?
她来到咸阳就是来折磨他的吗?
怨是怨,事情还得做。除了隔些日子跑跑皇陵的工地,扶苏这些天专心训鸽子,专心跑官窑。
以前扶苏与这些窑房的管事多有接触,为宫里和各地的行宫别馆采办过不少东西,现在他想插手官窑陶瓷的督造,就得与他们搞好关系。以他这些年的经验,光靠命令强压是不行的,匠人靠的是手艺,他要是有怨气,手底下不出力骗了你,你也没办法。因为你是外行,而他们是内行。
最大的一处官窑叫蓄富坊,他今天就是要去这里看看他们的工艺和生产能力。皇陵用的陶俑就是这里生产的。每次走进他们的大院子,看到那像真人般的陶俑,扶苏都有一种隔离了世事的感觉。似乎是他死了,像个游魂,而那些陶俑,他们真如父亲所愿,在地下的那个世界保护父亲或者陪着他南征北战。
他想如果他真的死了,他一定不要这些陶俑,这些东西如果能保护人,也一定会气人,或者会造反。人活着便很累,为吃喝,为名利,为理想,为亲人,到死了,还得防着别人瓜分了金银、防着别人鞭尸掘墓,死都死不安宁。太无趣也太无聊了。
但这些想法,他不能和人说,尤其不能让父皇知道。他只愿他是长命百岁的,什么都风平浪静的,不会发生小寒所说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结局。
“公子来了,小的这厢有礼了。”管事儿的张三过来招呼。
扶手摆摆手:“我经常过来,也算熟人,免了吧!”
“哪能呢,再熟也不能乱了尊卑。”
扶手摇头笑笑,随他去吧,不过是人前的客气。很多事面子上要做到,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张师傅陪我走走吧,我想看看咱们这蓄富坊的最高工艺水平。”
“好嘞,跟着我来吧。”张三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就在前面带路了。
他心想,宫里肯定又有大的订单,做好了,他便有好处可拿。不说别的,自从接了陶俑的任务,别人见了他眉眼都不一样了。
扶苏在官窑蹲了一下午,和师傅们说了几句话,问了些问题。他本来就是了解情况的,不懂便问。和小寒相处得久了,有时候也思考一些相关的问题,泥坯的质量啊、塑型的难度啊、干燥的程度啊、窑火的掌握啊……,总之问出来的问题也不算外行,再者,他还问些家里几口人、收人有多少、老家在哪儿、父母妻儿的状况等一些闲话,本来就是一边看人家工作一边聊天,却让那些工匠们唏嘘感动不已。说公子真是体恤民情的大好人。
扶苏鼓励他们好好做,说将来窑场会有大发展,以后大家的收入会更好的。
从蓄富坊出来,扶苏本想去看看小寒,这丫头虽然气人,但不见是真想的。可是看看天色,差不多到了各店铺打烊的时候了。他抱着一线希望向那边绕了一下,果然是那守夜的胡黑毛在上门板,心里一阵失望。这时候,她一个人肯定在对付一口吃的,累了一天,谁还有精神做饭,你说她是何苦呢?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天色就全暗下来了。厨房的炊烟升起,里面传出饭菜的香味。扶苏也真饿了。
木木兴奋地进来,“公子,公子你看。”
他手里捧着一只鸽子,鸽子的腿上绑了个小布条,扶苏的心“怦”地一下,这正是早上遛马时交给小寒的那只,小寒说我们做个试验吧,不一定行,说不定它飞到别处让人炖汤了。
他上心地解开那布条,展开来看,上面是小寒画的一个小碗,和一双筷子,一条小鱼和一棵菜,有四个小字,“好好吃饭”。
扶苏把布条看了又看,珍而重之地放进书柜里。然后抓过木木手里的鸽子,轻轻地抚摸它油光光的羽毛。那小东西眼珠子乌溜溜的,一派天真地看着他。扶苏心中瞬间柔软,他把它放在茶几上,用自己的茶杯喂它喝水,小东西可能不习惯这个新的器具,低头喝了点,又甩甩它的头,水点溅了扶苏一身。扶花温柔地把它抓起来,走到院子里,把它放进同伴当中。鸽子们“咕咕咕”地欢叫,好不热闹。
“木木,开饭啦,我要好好吃饭。”
第七十四章 我要好好活着陪你
训鸽子取得的小成果极大地鼓舞了两个人。第二天早上两人一边遛马一边制定训练计划。
寒洲不出远门,她的鸽子也就是训练了报个平安信。扶苏的鸽子将来有大用,可以和远方的李由和蒙恬报信。但远距离的回飞现在还达不到,得一点一点来。扶苏到皇陵工地的时候可以带过去,在那里放飞,这算是日常的训练。木木到农庄联系事情的时候,也可以带着到农庄放飞。这两个地点的远近都差不多。要想实现千里之外的通信,就得派专人不断地扩展训练的距离,长期训练。而这个专人到哪里选呢?
“就让你那边的有财吧。他看上去很忠心的。”寒洲建议。“公子的身份敏感,这种事儿知道的人多了,未必是好事。轻的会说玩物丧志,重的会说私传信息。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扶苏想了一下,有财人是稳妥的,就怕年龄有些大,出门在外身体吃不消。但是又一想,也不是赶时间的事儿,到了一个地点歇着,放飞了鸽子便没事了,也不是什么重活儿。他家里没什么牵挂,女儿已经嫁人了,确实是个理想的人选。
“好吧,我回头跟他谈谈。”
“蒙恬将军那边战事如何?”小寒看似随意地问。
“还在训练。很多人都是刚放下锄头的,不光是个人战斗力,整体的配合协调也得反复演练,还有大战前物资的准备,啊,好多事情!”
“他们都能平安回来就好。要是匈奴和我华夏能长久休战,各安其分,两边的百姓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该多好啊!”
扶苏笑笑,“姑娘比我这个皇子还忧国忧民。”
寒洲白他一眼,“别说笑!我以前的东家,胡老爷子的儿子也在北边打仗呢,老爷子想儿子都想瘦了。我不过是替普通人说句心里话罢了。”
扶苏点点头,是啊,要能长久休战确实是两边百姓的幸事。
“公子,我想起一事,你一定要办。”小寒忽然严肃地说。
“什么事,你说。”
“两件事。现在如果是双方一决胜负的关键时机,那也是准备谈判的关键时机。一边打一边谈,以打促和。我们这边实力强些,我们开出的条件他们就容易接受一些。公子觉得呢?”
扶苏想了下,点点头,说:“谈下来可以迅速结束战争,少死些人。”
寒洲又说:“第二件事,在北边修长城的人的身份需要甄别,比如一个服役的匠人,或者发往那边的刑徒。公子想想,如果他是一个铁匠,离乡背景,每天有很大的劳动量,还要受军士们的呵斥管理,天长日久毕竟心绪难平。想逃脱往哪里逃呢?逃回来也得让官府捉了去,还不如逃到匈奴那边做个自由人。他们一旦逃过去,就会重操本业,锻造铁器,反而加强了匈奴军械装备的力量。所以,公子,在这些人当中万不可有铁匠或其它重要行业的从业者。要不我们永远得受他们的骚扰。一日不能清静。”
扶苏重重地点点头,这真是重要的一条建议,以前怎么没想到呢。看来这件事得立即做了,决不能拖。北边的工程不能成为输送中原技术的中转站。
可以和他们交换商品,互利互惠,但不能让他们富国强兵。
“你的新店快开张了?”扶苏问。
“是啊,新品瓷器昨天刚出炉,看来白瓷的技术还是稳定的。公子可以加大观音土的开采力度了,要不过一段时间可能不能满足官窑和其它民窑的生产需求。”
“嗯,我让木木通知下去。”
“公子,我们要做的是全球的大生意,想一想都让人激动啊!”
小寒两手抱拳放在胸前一副陶醉样,弄得扶苏有些不明所以。
“大生意就大生意,姑娘所讲的全球是什么意思?”
呀!又失言了!寒洲吐了吐舌头,眼珠一转说:“全球就是全世界,全部的人类,比如说我们可以把陶瓷销售到长颈鹿的故乡。当然首先是匈奴人、月氏人、东胡人,南边的南越人、东边的倭人。”
“东边有倭人吗?”扶苏疑惑地问。
寒洲又吐舌头,越说多越错,怎么圆呢?
“你我这样的人之外总有别的人种,你想啊,大海那边总不会是空的吧,总有人吧,我们暂时把他叫倭人吧。我敢肯定,他们非常穷,买不起我们的东西,只能以抢劫为生,就象匈奴人一样。”
“照姑娘这么说,我们是最富的喽?”扶苏想诱导她说得多一点,她今天已经吐了两次舌头,转了两次眼珠。
“嗯?也许吧,我猜的,这样想一想也能满足虚荣心,对不对?”
“嗯!”
扶办重重地“嗯”了一声。他觉得小寒一定有事瞒着她,但这事儿不能深问,她不喜欢人问得太多。也许她根本不是想不起来了,而是在逃避一场祸事。
是什么事呢?跟她提到的养鸽子的同窗有关系吗?
她不想嫁给他是因为还惦记着那个养鸽子的同窗吗?
他决定试探着问问,要不这个问题老让他不能安宁。
“小寒,你养鸽子是你那个同窗教的吗?”
寒洲摇摇头,看着远方的白云。“不是,我没有跟他学,他老在我耳边念叨鸽子鸽子,都快烦死我了。我当时还说他,你咋就这点爱好呢?”
“他现在好吗?我们把他请来训练鸽子肯定比我们这样乱来的强。”
“他要是能来就好了,他训鸽子参加比赛还得了奖。但他来不了了,他死了。是去年夏天的事。”
越说越伤感,物是人非,而对她这个穿越了的人来说,是物非人非,天人永隔了。
“哦。是挺可惜的。那么年轻!”扶苏因为小寒的伤感而伤感。
“他没你好看,眼睛小,牙齿长得不整齐,爱逗我,也不好好念书,但说起他来,我还是觉得挺亲的,那些往事就象昨天。”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竟噙满了泪。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去抹眼泪,却越抹越多了。她干脆也不抹了,手扶着额头,让自己蹲下来,扭头看着远方的河水。
河水哗哗地流。
扶苏想,她是爱着那个死去的同窗的。非常爱,或者非常悔。她今天这种记忆断章的状况肯定跟那个人的死有关,他的死把她刺激得脑子不太正常了。
她爱别人是这样的!扶苏心里有些酸酸的。
但他扶苏总不能去嫉妒一个死人吧?
他每天都在她身边,他全心全意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会在心里把那个同窗放下,而把自己装进去。
他想,他等得起。
“我们走吧。”他上前扶了小寒一把。
她站起来,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一边道歉,“对不起,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那么多,而且不该当着你的面这样,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扶苏摸摸她的头发,说:“没什么,我们首先是心意相通的朋友,然后才是恋人,总不能在这举目无亲的咸阳城,你连个倾述的对象都找不到。不过,我刚才嫉妒他了。”
“小样儿,他都死了。”寒洲轻轻推了他一把。
“我要好好活着陪你。”扶苏温柔地说。
“嗯,好好活着陪我。”她主动拉住扶苏的手,一只手拉一只,又重复了一句:“好好活着陪我。”
新店开张了,寒洲很高兴,真想放一串鞭炮,可惜没有。
两个店的东西作了归类,漆器和陶瓷器一个店,饰品和服装一个店,两个店开在街道的两侧,是脸对脸,寒洲管理起来很方便。
陶器店让小满先过去招呼,西施在饰品和服装这边。
她想招两个人用,蒿子姐的大女儿想来,寒洲就让她来了,那姑娘心还是挺细的,人也勤快,帐目她不懂,也不用经她的手。
她和西施去看郑旦的时候,郑旦特别想来。因为她婆家做的是木材生意,她觉得特别没意思,不如来做女性用品。寒洲让她先顾孩子,带孩子很累的,还得顾着养好自己的身体,产后保养不好容易落下大毛病。寒洲自己就是,当然那是穿越之前的事情。她对这件事特别坚持。
郑旦只好无奈地答应了。不过她向寒洲推荐了她小姑子,说这姑娘很精明,算帐很快,也会察颜观色,是个经营店面的好料。
寒洲请她进来见了一面。那姑娘叫三春,韩三春,面相长得一般,但看着精神,尤其是眼睛很有神,说话很有主意的样子。三春很喜欢她们的艺术品店,她从那里买过几样饰品,还给寒洲提建议,店面啊,东西摆放啊,一看就是动了脑筋的。寒洲挺满意,也算知道根底,来了就能用。
从郑旦家又找了个下夜的,是郑旦家的伙计的爹。叫作秋大丰。据说打上两三个混混不成问题。年前老伴走了,在哪儿睡都是睡,安排他下夜还能多一份收入。
新店一开张,生意就好。
首先是人气旺。这年月真是没啥热闹,狗打架都能招惹别人围观,何况是一个新店开张。
寒洲在店门口摆了几个花蓝,这是很新鲜的开业方式,立即聚起了看热闹的人。两家店共五个姑娘,都穿着扎染的小衫或扎染的裤裙,来来往往地招呼人。一个上午,看热闹的,问价格的,掏钱的,把五个姑娘忙出了一身的汗。
老邓大概是得了吩咐,带着他那把吓人的刀在两家店走了两圈,一付自家人的样子,让寒洲暖心不已。
扶苏那两个护卫也在人群里站着,寒洲端了茶过去,道了辛苦,那两个人坚辞不受的样子让寒洲很为难,但也很感激。
人家对她的好她会记在心里的。总有回报的时候。
虽说是主人吩咐了,但她一个现代人,哪有那么明确的主仆之分,她要领两倍的人情。大家都是不容易的。
一天下来很累,回到家想起还要到李斯老爷子那里看看。
她蹑手蹑脚地进去,老爷子正在用她送的盖碗喝茶。看那喝茶的姿势,寒洲想,用来作广告不错。
“总是跟作鬼一样,你脚步再轻我也听得清。”老人笑骂了一句。
“嘿嘿”,寒洲不好意思地笑笑。“先生我还有一件礼物送给您。”
说着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幅蜡染的门帘,“刷”地抖开,是一副蓝花白地的后羿射日图。蜡染的冰裂纹使图案呈现出特殊的艺术效果,后羿的姿势以及肌肉都特别夸张,这是寒洲最满意的一幅作品。
“我把店里最好的东西拿来了,怎么样,给您挂上?”
“哦,拿过来,我仔细瞧瞧。”老人家伸着脖子说。
寒洲把东西给他递过去,就着油灯的光,他看得很仔细。他是有艺术鉴赏力的大家,在这个时代,他的评价是有份量的。
“这叫——?”
“蜡染,我家乡有人这么做过,我就学着做了。”
“好,真好。蜡染的效果好,你的画儿也画得好。人物表现得很有力量,有风格,很有风格。”
寒洲笑笑,她知道自己的本事,只不过落在这个文化品种相对贫瘠的时代,她占了大便宜。
而这种笑,在李斯的眼里就是真的谦虚,真的沉稳,他越发地欣赏。
“今天开业,生意好吗?”
“嗯,挺好的,一上午都顾不上喝口水,不停地回答问题。”
“我们家小寒做什么像什么,也不知道你家里是怎么教育出来的,真让人羡慕啊!”
一句“我们家小寒”说的自然亲切,就象本来如此似的,一瞬间,寒洲有些和这个时代贴合在一起的感觉。
这种贴合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我帮您挂起来吧。让人一看,咱这书房,高端、大气、上档次!”
说着,她转身就准备挂。
“哎——,小寒,不能挂,不能挂!”
寒洲疑惑地问:“为什么,您老刚才不是还夸呢?”
“它很好,我不能挂。这是两码事!”李斯说地很认真。
“为什么?”寒洲很不解。
“我说你都聪明傻了!”李斯用指头点了点她,接着说:“后羿射日,后羿射日,日是什么,日是天子,是皇上,我已经是丞相了,还挂个后羿射日,这不是给人送话题吗?老了,老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我招它干嘛?”
哦,寒洲明白了,她是没往这方面想。这是大忌讳,她不在局中不够敏感。
“那看来送给扶苏也是不合适的,我是真不舍得卖。这幅画儿我可下功夫了。”
“呵呵,他更不合适。我看你还是挂在店里当个招牌吧,让人看看好作品是啥样的。”
“哦,那好吧,只有如此了。赶明儿我画一幅天女散花挂在您这门口,人家会说什么?”
“说什么,说我春心不老呗!”
“那好吧,就这幅了。”
第七十五章 故事都是发生过的事
新店开张以后,生意真是不错。
原以为裤裙这种东西不太能被咸阳的女子们接受,没想到第二天店里挂着的几条就被买走了。这个时代成衣店特别少,一般都是家里的女人们自己做,也谈不上什么出新的设计,但爱美的天性一有机会就会露出头来,就像春天的花草一样。
寒洲又让家庭作坊赶做一批,这已经是断了档了。蒿子姐乐得合不拢嘴,多做一条她就多一条的收入。她家的豆儿进步也很快,画小动物线条已经流畅多了,当她独立完成的一幅门帘蜡染成功,这孩子的泪都下来了。
寒洲现在主要是经营店面,有空了才设计底稿。上蜡这种事儿就交给蒿子姐一家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很敬仰神仙,寒洲就多画了几幅飞在天上的美女,有的就让她长出翅膀,像花仙子一样,有的就长出鱼尾巴,在海里做游戏。总之,陪女儿看过的动画片里的美女,差不多都在她的UU小说复活了。
但也不能都画动物和美女,像李斯那种读书人的厅堂里挂上这些就有些小气了。所以寒洲还创作了一些书法作品。幸好是夏天,用毛笔蘸了蜂蜡不会立即凝固,想好了连写带画完成了几幅行楷的诗词。自己站得远些看了也是有些得意的。可惜背面还得染一遍,创作时的激情就没有了,也只能当图画似地描下来。
这些做好了以后,都像后世装裱似的上下做了卷轴,可以挂起来,装点门面。
正当她专心画画儿的时候,有个声音叫她“姐姐。”
这声音透着亲呢,但也过于随意,就象二十一世纪的北京,在街上不管认识不认识,看见女性就喊“美女”。
寒洲抬头一看,是个华服少年。皮肤白皙,束发带冠,眼角微微有此上挑,寒洲心想,这样的眼睛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桃花眼”呢?他肩膀稍稍窄小,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嘴唇似乎比一般的女孩子还红一些。
寒洲放下笔,站起身来,笑着问:“公子有事吗?”
“姐姐,我听人说你这店里老有好东西,你不给我介绍介绍?”
旁边传来“吃吃”笑的声音,那是另一个华服少年,跟这说话的“红嘴唇”年纪相仿。只是比他黑点,个子低点。那人的鬓角一边长了一个大痦子,非常对称,这长相看上去很有趣。
寒洲心想,这是来找老娘寻开心的吧?
她从容地说:“公子看上什么,我才好给您介绍,要不这漫无边际的从何说起呢?”
“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正没主意呢。想让姐姐给了个主意。”“红嘴唇”一摇一晃地说。
寒洲有些为难:“公子能不能给个提示呢?比如要干什么?买给谁的?”
“买给我爹。他什么都不缺,我才犯愁呢?”他说着,脸上倒真有些发愁的样子。
“是家有喜事吗?”寒洲问。
“过生日。我爹一过生日,就要把我愁死。兄弟们、大娘、小娘们也要被他愁死。”
寒洲心想,这肯定是大户人家了。
“那么公子能告诉我令尊的年龄、爱好吗?或许我有个参考。”
“年龄么,四五十岁,爱好么,就爱欺负人!”他说得简单直白,理所当然。
“哈哈哈……”旁边那个华服少年笑得前仰后合。笑了一会儿,看到“红嘴唇”很不满意地看着他,就努力收住笑,对寒洲点点头,说:“说的没错,说得太准确了,这天底下再没有比那位爷更喜欢欺负人的。”
这都是什么货色?目无尊长,言形无状。寒洲心里不禁想起她以前教的那些顽劣学生。
“这个建议还真的不好给,抱歉了!”她尽量客气地说。
“不好给?”“红嘴唇”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拧着眉毛对这店里的东西左看右看,挑起这个,翻开那个,又撇着嘴一脸嫌弃地丢下。
西施从他们进来就不搭言,缩在后面等着小寒姐把这两人应付走。她胆子一向很小的。新来的那个三春出去办事去了,她倒是胆子大些,可是有些事胆子太大反而坏事。
“两位慢慢看,看好了跟我说。老人做寿怎么也是喜事,我们价钱好商量。”
说完,寒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低头画画儿。
咦?“红嘴唇”好奇地看了寒洲一眼,这姑娘看着不大,人很深沉啊!有意思!有趣味!
他正打算说点什么,他那个同伴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哥,你看,那个怎么样?摆明了欺负人很爽的架式,我看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他顺着那手势往上看,墙壁上挂了一副蜡染的画儿,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摆开吓人的架式,冲着天空弯弓搭箭。那胳膊上的肌肉、腿部的线条,以及那侧脸的表情,让天上的太阳都因颤抖而变形。
“好!实在是好!”
这叫好的声音很尖利,寒洲觉得就像到了民国时期的戏园子,角儿唱完一段,捧场的紧跟其上,空气都嗡嗡的。
“太好了!太好了!”“红嘴唇”一边咂嘴一边搓手。
“姐姐,这是你画的?”他一脸单纯地凑到小寒近前,距离太近了,小寒不得不往后靠了靠,挪开椅子,站起来。
“姐姐,你真厉害!”他竖起个大拇指直直地戳到寒洲眼前。
寒洲笑笑,说:“公子是看上这幅了吗?”
“啊!对呀!这欺负人的架式和我那爹太像了,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这是一幅门帘,按照小户人家的门框大小制作的。公子确定令尊的生日你要送一幅门帘?”
“这个——”送门帘当生日礼物,好像是挺特别。
“我这店小,挂在店里的墙上显得它尺幅很大,但放在大房里子,它就显得小气了。”
“红嘴唇”听了,眨眨眼,有些可惜地滋滋吸气。旁边那同伴忽然说:“咳,这算问题吗?把它当画儿送不就完了?你不说是门帘谁当它是门帘?”
“对,谁当它是门帘?”“红嘴唇”兴奋地拍了拍腿。
寒洲又是淡然一笑,“这位小哥说的倒是个聪明主意。不过,请两位随我看看这边的画儿。”说着,她往后挪了几步,指了指墙上带了卷轴的画儿。
“两位请看,这是按照画儿设计的,背后有一层托衬,上下都留了天地,还有供挂起和收起的木轴,同时也增加了这布的重量,使它看起来平整。而那幅门帘就单薄了,轻飘飘的,若挂在墙壁上,公子想想它的尺幅和质感,是不是差得太远了?”
“红嘴唇”没吱声,那同伴“哦”地一声,好像很失望。
“而且,若是房子太大,这就更不合适了。公子满心期待地送了个礼物,如果令尊看过之后就随便叠起来置之脑后,公子的一番美意岂不空付了?生日一年一次,送错了礼也就错过好机会了。”
“啧,姐姐说的有道理。姐姐你说得很不错。”“红嘴唇”轻佻地用手指在寒洲眼前点了点。“刚才我一激动,差点就买下了,让姐姐一说,还真得认真考虑。姐姐,我看你也不是个一心赚钱的生意人,你自己把买卖搞黄了,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寒洲平淡一笑:“做生意也不是一锤子买卖,也要和顾客结缘的。”
“对,姐姐说得真对!”“红嘴唇”又把他的手指头戳到寒洲眼前。
寒洲往后闪了下身子,这手指头太贱了!
可是她往后退,那“红嘴唇”却住前赶,几乎要躲无可躲了,他一脸天真地说:“姐姐,我发现了个好礼物,我把你送给我爹吧?”
寒洲的脸“腾”地就涨红了,敢情流氓不分大小啊?
她一把拍飞了那讨厌的手指,扯下墙壁上的画轴,用那木棍子指着“红嘴唇”厉声暴喝:“出去,给我滚出去!”
“红嘴唇”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无辜地说:“姐姐,谁惹你了?一切都好商量的,你不也说价钱好商量吗?”
寒洲抡起棍子就抽,那人见状就躲,寒洲真抽,那人真躲,那同伴跑得比“红嘴唇”还快,边跑边喊:“要出人命啦,要出人命啦,这女人要杀人啦!”
寒洲的棍子“啪”地打在“红嘴唇”的肩膀上,那家伙疼得“嗷”得一声,一步退到门外,退得太急,摔倒在门外的马路上。他恼羞成怒地用手指头点着寒洲,“你,你等着,一会儿就有人来砸你的店!臭女人……”
人群瞬间聚集过来,寒洲冷冷地看着地上的“红嘴唇”,咬牙说道:“奶奶我这店不开了,都要砸断你这根讨厌的手指头”,说着就要冲着地上的“红嘴唇“动手,那家伙赶紧爬起来往后躲,一边躲一边喊“抓着她,抓着她呀,她疯了,她疯了。”
围着的人闹哄哄地。
“别动,怎么了这是?”寒洲的胳膊被一把大手死死地抓住,寒洲挣了一下挣不开,才发现抓她的人是扶苏。
她气得脸色发白,委屈地动了嘴唇,却什么都不想说了。一跺脚转身回到店里。
扶苏心疼地看看她,又转头看着一身泥土、还在跳着脚嚷嚷的家伙:“你闹够了没有?还要不要体面?这是第几回了?要我告诉家里人吗?”
那“红嘴唇”一愣神,立马就不嚷嚷了。他害怕地看看扶苏,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身上的土,很没底气地说:“你不能总向着外人?我是好好地买东西,那女人抡棍子就打。我怎么也要出了这口气才行!”
“出什么气?你过了我这关再说!回去,好好闭门思过!”
“红嘴唇”缩了缩脖子,转转眼珠子,犹豫着动还是不动。
他那同伴往前凑了凑,在他身后拉了下他的衣服,谄媚地对扶苏点点头:“哥,我们走了。”
扶苏不屑地“哼”了一声,咬着牙说:“回去吧!别出来找事儿了!”
“哎,哎!”那人哈着腰走了,一边走一边扯着不情不愿的“红嘴唇”。
扶苏扫了一眼还在看热闹的人群,朗声说道:“大伙儿散了吧,架打完了,没得看了。”
人群里有人“噗嗤”一笑,这公子的话挺有意思,确实没热闹看了,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扶苏跨进店里,看寒洲已经恢复了常态,正在泡茶。只是脸色还稍微不好看些。
她给他也泡了一杯,盖了盖碗,推到他面前。
“刚才你要不拦着,我非打断他的手。”她的声音仍恨恨地。
扶苏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都想打断他的腿,但是不能啊,他是我弟弟。”
“你弟弟?两个都是?”这消息太让人意外了。
扶苏摇头,说:“只有一个是,就是你打的那个。另一个是和他一起玩的,也是个不学好的。”
“怪不得这么嚣张呢?敢情是后台硬!你要来晚了,我就闯下祸了!”
扶苏哭笑不得,这话怎么接呢?打架的双方都和他有关系。
“弟弟是很顽劣。但是小寒,你今天也确实太冲动,我要不来,他要是疯起来,你也要吃眼前亏。有什么事,大可退一步,回头跟我说,让我来处理。在这咸阳城,很多人还是要给我一个面子的。”
寒洲不满地看了看扶苏,能忍的事情她能不忍吗?她有那么不懂事吗?
西施在旁边小小的声音说:“不怨小寒姐拿棍子抡他,他说要拿小寒姐给他爹作生日礼物,还说价钱好商量。”
“啊?”扶苏吃惊地望着说话的西施,又看看一脸怒气的小寒。这个东西真是让人给带坏了,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啊!他这做哥哥的都跟着丢人。
“他该打,我给你出这口气。我得打得他长记性,赶明儿我押了他给你赔不是。”
“算了,见他都多余,能井水不犯河水就不错了。”
寒洲叹息一声,她那些顽劣学生再坏也没坏成这样!他们顶多就是不爱学习、油嘴滑舌、打架闹事,但真的说不上坏。
扶苏也叹息一声,说:“胡亥,他没有个好老师,只教学问,不教做人,他母亲也是不尽心,过于宠爱,不严加管束,出了事儿就替他遮瞒,渐渐地就成这样了。我很早就搬出宫了,和他接触不多,但他还是有些怕我的。放心吧,他不会再来捣乱了,我会处理的。”
寒洲吃惊地张着嘴,自从他说出“胡亥”这个名字,她就是这表情。她还以为胡亥还是小孩子。没想到已经开始使坏了。
“小寒,你怎么了?”扶苏不明白她怎么傻愣愣地。
“呃,没什么!”寒洲醒过神来,喃喃地说:“我想起了我们说过的那个故事,阿顿王子被放逐邻国的故事。”
扶苏摇头一笑,“不过是个故事,怎么能搬到生活中呢?”
“唉,故事都是发生过的事,不过是张三换了李四的名儿罢了。”
一声叹息,满室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