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卷 师父最近比较得意
胡九走了,日子还得过。
每一条街巷都有从军远行的人,都有不舍的母亲和妻儿,但是,日子还得过。
大家所能做的除了保重自己等到亲人回来,再就是拜托上天照顾好亲人,能让他们平安回来。有人也在咒诅北边的胡人,但咒诅不咒诅,人家都在天天吃肉、牧马放歌。
寒洲渐渐理解了这个时代、这个大秦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信奉鬼神。人们有多无力,鬼神就有多能耐。
而花枝街这种高级住宅区,是没有那么多愁困的,按征兵条例。贵族子弟、“不更”以上高爵、官吏、“学室”弟子、残疾人等,可免服兵役和徭役。所以,这里的人家仍然儿女齐全,出有车,食有鱼。
店员告诉寒洲,铺子的生意依然不错,豆腐泡的销售也上来了,新出来的油豆皮供应太少,顾客都有意见了。寒洲就说,涨价吧,是原来的两倍。顾客有说法,就告诉他们,一锅豆腐只能产三张油豆皮,揭得太多了,豆腐就不好吃了。想吃就趁早,晚了就没有了。
反正这些人也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另外,放在这里赠送的豆腐渣以后不供应了,想拿赠送的就去其它几个店。
“把笔砚拿来,我把这些新内容添上去,免得顾客问起,回答有不一之处。”寒洲一边吩咐一边就动手去摘那充当店堂告示的竹简,店员忙过去帮忙。
这时店里来了位老人,店员忙回身招呼,那老人摆摆手,说不急,我先看看。店员就感激地笑笑,寒洲也点头招呼了一下。
这店员就是上次“准不准”活动中的业务能手,得到奖励后干劲十足。老东家玩笑着叫他“一刀准”,后来众人跟着起哄,也这么叫,他自己也就接受了。
寒洲写字,那“一刀准”就羡慕地看,老人也在旁边端详。
“小寒姐,我要是也能写字就好了,以后只要你吩咐了,我就能写,不用什么事儿都要你动手。”
“那当然好,你能做我就可以偷懒了。”说着,手底下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那学写字难不难呢?”“一刀准”期待地问。
“也不难,下功夫就好,就像你这手上的功夫,别人做不好,你就能做好。”
“嘻嘻。”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去摸头。
“学字先认字,你先学会认字再慢慢练着写,多下功夫也就会了。你看,今天你先认这几个字:‘店堂告示’,可能你已经知道这是店堂告示,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每发一个音,对应的就是一个字,你念出来这四个字,就要记住每个音和每个字的对应关系,这样认起来是很快的。我在的时候,我念一句话,你记住这一句话,也就认识了这一句话中的所有字。我不在的时候,你让经常来店里买东西的好说话的人教你一句话,你再去记。很快一般常用的字你就都可以认了。”
“哦,这样真的可以?”“一刀准”很兴奋。
“当然可以,非常有效的。你看这些,”寒洲指着告示上的几种商品名,“酱豆腐、豆腐泡、油豆腐皮,这些东西里面都有重复的‘豆腐’二字,它们反复出现你很容易就记住了,我现在不教你,你也能指出哪种是什么,因为‘豆腐’两个字出现的位置不一样。你现在指认一遍试一试。想想我刚才说的字音和字形的对应关系。”
“哦。”“一刀准”小心地用手指头点着竹简指认。
结果完全正确。小伙子让寒洲又教了他一句话才肯放寒洲离开。
大人的理解力比小孩子要强,这套认字方法是寒洲用来教自己孩子的,当当很早就会阅读,知道了字音和字形的对应关系,她对着电视上的字幕就学了不少,在这方面,她的早教工作还是很成功的。
临走,寒洲对“一刀准”说,不要动不动就摸头,我们是做食品生意的,有的客人对不干净的东西是很在意的,如果实在要摸什么就要记着洗手。那小伙子很爽快地接受了。
以前,寒洲性子急,看到孩子有什么不对,马上说出来,对学生也是,但刚才她早就看到了店员摸头,耐着性子没说,而是教完他认字才说,结果,大家心情都很好。
穿越过来,确实是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啊!
寒洲上马离开,刚才在店里已经呆了一会儿的老者问那店员:“刚才那骑马的是你们东家?”
这是老顾客了,店员笑容满面地说:“不是,是我们管事儿的。”
“她看上去年龄倒不大。”
“嗯,但我们都叫她小寒姐,呵呵,叫妹子就不合适了。”说完又去摸头,摸完了想起刚才的交待,就赶忙找盆子洗手,一边还赶紧招呼客人:“您要什么就请稍等会儿,我先洗干净了手再给您拿。我们小寒姐刚交待的,我这还不习惯呢。以后您要见着我摸头,您也提醒着我点,我得把这习惯改了。”
“行,你慢慢洗,我不急。”老者平和地笑笑。
刚才看那姑娘教小伙子认字,他就很新奇,仔细听听,发现这姑娘的话是大有门道。学室里的先生也教官吏子弟认定,但他们只是一遍一遍的念,并没那姑娘说的透彻。按姑娘所说的方法去学习可以自然认识关联的字,是自学,按先生所教之方法学,是他教,是被动接受。这中间的差别实在是大。
倒不知那姑娘是什么出身?民间是不许举办私塾的,也不知她哪来的这学问和见识?
三闾巷比较远,今天就骑了马过来。这家店的生意也不错,进入冬天每天的豆腐都要卖到差不多断货。过几天应该就上冻了,可以卖冻豆腐,这就不怕做多了坏掉。
对了,冻豆腐的推广也得想一想了。
这里住的小商户比较多,有不少是开作坊的,老城区的咸阳本地人也有些,热闹是够热闹,杂乱也够杂乱。很多店面前边的地上随便堆放着东西,也不弄得门面好看些。店员有的在门口晒太阳,有的在和旁边店铺的人唠闲嗑,孩子们跑来跑去,狗也蹿来蹿去,有个妇女在发狠,手里拿了根擀面杖追了出来,嘴里叫骂着“你个死孩子!”
好一副生气盎然的生活画卷。就像北京周边的城乡结合部。
当然,仅止气氛,这里广告牌是没有的,洗浴中心、卡拉ok也是没有的。
“这可是小寒姑娘?”
刚下了马,就有人叫她,寒洲不禁回头看。
陶器作坊门口站了个年轻人,手里拿了盆炉灰,可能是出来倒炉灰的,说话的正是此人。
“你是——,已缺?”寒洲想了想,问道。
他在桑树园那天是穿长袍,现在是短袍,一付工匠打扮,但仔细认,还是差别不大。
“嗯,小寒姑娘还认得我,太好了。”那年轻人赶紧放下灰盆,走过来。“我看到个姑娘骑着马,就想起你那天的样子,原来还真是你。”
“这咸阳看来也没多大,随便就能遇到。”寒洲随便寒暄,她对这人印象很好。
“呵呵,姑娘这是来做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哦,肯定有帮忙的时候,不过现在我先去那豆腐店看看,一会儿来找你。你就在这陶器店里做事吗?”
“嗯。你去吧,我先去烧茶等你。”已缺说着就转身,很爽朗的笑容,一口白牙,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从豆腐店出来,就去了陶器店。
这个店看着门脸儿不大,但其实里面不小,最外面的算商铺,有几个货架,后面就是作坊了。两个人也没进去,就在铺面里喝茶。
“那天走得急,有些失态了,也没对姑娘表示感谢。”已缺说。
“谢什么呢?那天若不是你那样做事情,我都懒得说话,因此我还得谢你呢,要不,那天就真的无聊。”寒洲平和而真诚地说。
“嗯哼。姑娘也喜欢看那些作法什么的吗?”已缺也不于客套,直接问道。
“嗯——,一般人嘛,对于奇奇怪怪的事情总有一点好奇之心,对于超乎常人之人也有点羡慕或崇拜吧?”
“姑娘不是一般人!”已缺摇摇头说。
寒洲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
“我看姑娘是很有见识的。”已缺直视着说。
“你把我和一般姑娘比,你就会这么说,其实当天那么多人,为什么人家不出来说话,难道是真没见识吗?我看不见得,只不过人家比我更懂得观察形势罢了。”
“呵呵,也是。我也不会观察形势,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先走掉了,也没管后面人家是怎么想的。回来后,我也是直后悔。”
“你倒是能把这后悔说出来,而我后悔了都不会对别人讲出来,这一点,我不如你。”寒洲真诚地说。
“呵呵,我说出自己的错处也能获得赞许吗?”已缺高兴地自嘲。
寒洲也愉快地笑笑,这是个让人相处得很舒服的人,不虚假,不扭捏,简单大气。
“我那天听你管那桑树园的主人叫师父,他教你什么的?”寒洲好奇地问,他感觉这两个人很不搭的。
“他也不教我什么,很多人都管他叫师父,是尊敬的意思吧,另外也想获得些帮助。因为他在那群人里面地位很高的。”
“哦,我说他怎么不出力帮你?我倒不是说一定要他捧你,而是当批评声音来的时候,给句公道话。这是一个聚会的召集人应该做到的吧?”寒洲也就没什么遮掩地说。
“说的是呢!所以我对他挺失望。当然我走以后,他对我肯定很不满。”已缺遗憾地笑笑。
“后来没去看他吗?”毕竟是叫师父的。
“去了,我发现自己的错就去了,但第一次他不见我,第二次就见了。”
“他想摆点师父的架子给你看。”
“应该的,他是长辈。”已缺很大气地说。
寒洲听了,感慨地说:“其实谁当你师父应该是很舒服的事儿,又懂得钻研,又懂得做人的道理。”
“呵呵,不嫌我笨就好。”
“你师父,他现在好吗?”寒洲看似关心地问。
“他?最近比较得意吧,我前天又去了一次都见不到了。有不少人想拜访他,他们排着队,我看那样子就回来了。”
“比较得意?是因为——”寒洲试探着问。
“那张羊皮嘛!人们说皇上出兵北胡跟师父拿出来的那张羊皮有关,所以就——”
“所以就得意啰!”寒洲说着苦笑了一下。
已缺也笑。
“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因为他这张羊皮给毁掉了。”寒洲笑过之后忧虑地说。
“是啊,这条街到最近几天才见消停点儿。”他也无奈地摇摇头。
“如果这是天意,这天就是该被地上的人诅咒的天。”寒洲毫不客气地说。
“哦?”已缺吃惊地呆了一下,她怎么敢这么说。
“我这话你权且听听,并不要你同意。自然界一草一木,一岁一枯,从神农氏那些先民始祖战胜狼虫虎豹开始,我们人类就一直繁衍壮大,学会种地,学会捕鱼,学会织布,学会治病,学会做陶器,你看,这么漫长的时间,我们一直在变得更加安全、更加强壮,更加聪慧,上天提供了土地、海洋、森林这些条件,它帮助了我们安全、强壮、聪慧,这是什么?这就是天意!难道天帮助了我们几千年忽然变了?会让我们互相厮杀、互相灭亡、互相削弱?妻离子散是上天愿意看到的吗?遗骨他乡是上天愿意看到的吗?上天会这么没有同情心吗?”
寒洲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已缺仍然吃惊地望着她。她忽然意识到对方的底也不是很清楚,不能再说了,不能带给自己危险。这毕竟是个装神弄鬼都能大行其道的时代,没必要跟某些人较真儿。
“呵呵,我说得太多了,随便说的。不早了,我要走了。”
“哦。”已缺站起来,有点发愣的样子。
从陶器店出来,寒洲仍很后悔,管不住嘴要吃亏,总是记吃不记打。按说穿越一回,上帝已经给了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了,怎么还不懂得?
上帝呀,我做得不好,你把我退回去吧!
第三十二章 天意无所谓善恶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很多人没事儿就猫在家里,女人的手上总是有活儿,不是做衣服,就是做鞋子,寒洲不会做,她只会缝补丁,但家中伙计打补丁的事情肯定也轮不到她来做。她就只好闲着。但这只是外人看来她很闲,因为胡七和胡九的几个孩子老缠着她讲故事,胡老爷子也愿意凑过来听听,现在《西游记》又讲到盘丝洞了。
想起了给大枣讲故事,讲到盘丝洞就再没讲下去。心中不禁有些惆怅。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过得怎么样?是回阳夏了,还是在经营那个豆腐店?
家里的各项生意都挺顺利,在家的人都很健康,在外地的子弟虽不知详情,但他们都好好地活着这却是知道的。在这个时代,一家人能这样,已经是很不错了。胡老爷子是豁达之人,老九走后有些伤神,最近也恢复了不少,又时不时地抓着寒洲唠闲嗑了。
老七请人做的椅子拿回来了,寒洲试了试,靠背好像不太舒服,不太符合腰背的自然曲线。但老人很高兴,坐上去直说腿舒服。胡七把椅子搬到院子里背风又朝阳的地方,他媳妇找个张小被子,老人往那儿一靠,眯缝着眼,别提多美。
寒洲又找了半截木头,放在老人脚边,让老人踩上去,说,这是脚踏。老人更高兴了。说,家里有你们,我知足了。
这一句话,寒洲一时竟湿了眼眶。父亲以前也这么说的。
普通人家的幸福不过如此。
胡七看见了,扭过头,闭上了眼睛。他最熟悉她的表情。她又想家了。
小寒啊,我能做些什么呢?
因为普通人的知足,寒洲决定搞一次吉祥促销活动。在这个年代,既然什么偶然都可以理解成天意,那她就安排一次天意吧。普通人所求的,她都能安排,对别人是个安慰,对自己是个乐子。
她找了竹签和竹筒,在竹签上写了平安、富贵、吉祥、顺利、健康、长寿、快乐、好运、幸福、团圆等吉利词儿,放在竹筒里。先拿到胡老爷子面前让老人抽个签,老人随便抽了一支,是“健康”,寒洲就说,“祝您健康!”老人哈哈一乐,再抽一支,是“平安”,寒洲就说,“祝您平安!”老人又哈哈一乐。老人玩兴大发,一直抽,寒洲就一直祝福下去。抽到最后,老人说:“怎么都是好词?我们的运势都是好的吗?”寒洲说:“当然,我们的运势都是好的。坏的由上天安排,好的我们自己安排。我们胡记豆腐店要给全咸阳的百姓安排好的运势。”老人就哈哈大笑,他明白了,这个活动他喜欢。
当然,头疼的仍然是写六套,不,是七套,老爷子要求多弄一套,他放在家里和客人玩。
寒洲又问,老爷子,您说这么多好词儿,哪个是您最看重的,我要把它定为最高奖项,作为我们店送出的过年礼物。
老人琢磨了半天,他最想的当然是儿子回来,那就是“团圆”最好,但一般百姓呢,各有所求,“幸福”就是最好的。
所以,最高奖项就定为“幸福”,抽到它,可以得到一小罐酱豆腐。
还有一项工作要做,出新的店堂告示,培训店员认这几个词。还要让他们学会说“祝您如何如何”,人家抽到什么店员就得把同样的祝福说出来。
先培训西施,小姑娘很聪明,教了就会。然后每人三个店铺,分头布置下去。
结果到培训店员的阶段问题就出来了,按说就那么几个词,怎么也能记住,但是对于这些从小没念过书的年轻人来说,对文字有天然的畏惧,总觉得那不是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寒洲让人替了“一刀准”一天,她拉着“一刀准”一家店一家店地走,让“一刀准”认给他们看,说给他们看,最后这些人终于有了点信心。
寒洲说,认错一次,扣工钱一钱,认错两次,扣工钱三钱,认错五次,扣一个月的工钱。全不认得,工作别干了,回家去。
这下,全员都想清楚了,想清楚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寒洲、西施、胡七分别去各店抽查,发现没有一个认错的,也没有一个说错的。事情就可以启动了。
活动开始那天,老爷子也出了门,寒洲陪着先到了花枝街。
花枝街的住户们都有钱,不在乎那一小罐酱豆腐,但得到的同时,就得到了“幸福”,这多好。
抽到“平安”的比较多,因为竹筒里的平安签放得多,店员一声“祝您平安”,这一天的好心情就有了。
抽到“富贵”的能以平时八折的价钱买东西,那也是意外之喜,店员一声“祝您富贵”,喜气立马就是在脸上了。
到了三闾巷,老人已经有点累了,寒洲决定带老人回去,老人就是不肯回,他就喜欢看人家喜滋滋的样子。
笑容是可以传染的,这一天,寒洲也觉得很高兴,这半年以来,好像这一天就是最高兴最有成就感的一天。
那陶器作坊的已缺也出来买了豆腐,他也抽了签,得到了一句“祝您顺利”。他看到了街对面的马车,马车上小寒姑娘和一个老人在晒太阳。他们边看边笑。他就走了过来,向两人点头致意。
“这是我们东家,胡记的最高领导。”寒洲介绍。
老人没有被人这么介绍过,点着寒洲哈哈大笑。
“我是胡记豆腐的营销策划兼技术指导,小寒。”寒洲又正儿八经地自我介绍。
老人又是哈哈大笑。
已缺笑着摇摇头,然后也正儿八经地自我介绍:“我是这家陶器店的少东家和技术指导,欢迎胡记豆腐使用我们做的罐子。”
老人又笑。他已经笑得太多了,只能不停地揉脸。
“这是小寒策划师搞出来的抽签活动?”已缺问。
“嗯。”
“这是你认为的天意?”
“嗯,天意无所谓善恶,在人间,人要自己怀着善意去解读天意。”
“对,丫头说得对,丫头说得对!”老爷子插话。
已缺没说话,想想,笑了。
这姑娘眼中的天意是温暖的,不会让人感到恐惧。父亲常说,人生已经很苦了,何必经常想着未来那些可怕的事情,他们说的都对,天意无所谓善恶,在人间,人要自己怀着善意去解读天意。
借着天意给别人带来恐惧和痛苦的,怕是只有私意,而不是天意。
想来师父最近还是得意的……
回到家,老人真是累了,早早的就吃了东西躺下。
郑旦过来了,正在和西施玩抽签的游戏。
“这个不好玩,我们换签子。”寒洲说。
“很好玩啊!”郑旦说。
“稍等会儿,你就知道哪个更好玩。”
说完,她就转身去写新的竹签。片刻之后,把新签子换上,然后说:“玩吧,你俩玩。”
郑旦就抱了个竹筒虔诚地摇啊摇,一只签掉出来了,西施认字多点儿,就念出来:“明天脸上长——。”她不会念了,寒洲补上:“痘痘,明天脸上长痘痘。”
“啊?”郑旦扑上来就打,寒洲一边躲闪一边说:“再玩啊,还有好话呢!接着玩啊!”
郑旦不追了,接着摇啊摇,掉出一支签来,西施又去认,“后天心上人会送你礼物。”郑旦脸红了,西施问,会有什么礼物?
寒洲说:“你个小姑娘管人夫妻之间送什么礼物?”
这下西施不依了,也起来追打。整个房间沸反盈天的。
院子里的女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凑过来看,一看也要玩,几个人就闹成一团。反正有西施会认字,寒洲就退了出来,她今天也累了。到院子里老爷子的专用坐椅上坐下。
已经是冬天了,这时候有些凉,星星就要出来了。
“这么凉,别坐下,快起来。”胡七关心地说。
“就一会儿,我试试这椅子行不行?”寒洲平和淡然地说。
“那你觉得行不行?”
“不太行,靠背做得不好。坐久了会累。”
“你家里有很舒服的椅子吧?”
“嗯,还有很舒服的桌子,用椅子配桌子,写字或者读书、画画儿。有时也和家里人玩抽签的游戏。”
寒洲轻笑了一下,站起来,“我要回屋了,你也早点歇着吧。”说完转身就走。
“小寒?”胡七叫她。
“嗯?还有事吗?”她回头问。
她那么美,微光之下只看轮廓都美,胡七心里叹了口气,说:“你画好桌子,我让人做了给你,我想让你在我家过得舒服,哪怕你明天要走,今天都让你过得舒服。”
寒洲没吭声,过了会儿,她说:“好的,谢谢你,你是好人。”
其实她是想到院中一个人看会儿星星。
其实她是想在安静的地方,想想她和女儿一块玩抽签游戏的情景。
她怕她离他们太远了,怕自己会忘记他们。
第三十三章 我是没有法力的
寒洲估摸着这两天应该就是过年的日子,当然,她说的是二十一世纪的北京,而不是现在所在的大秦,不是这咸阳。大秦所用的是颛顼历,在寒洲看来极为复杂。他们以十月为岁首,闰月放在九月之后,称后九月。十月初一为元旦,应该就是春节了。
这秦朝人倒是会选时候,大丰收的时候庆祝春节,只是听起来有点滑稽,这创造历法的人该不会是南半球的吧?
寒洲告诉家里人,晚上她会回来做饺子,愿意吃的就留着点肚子。她要到店里看一看。
骑了马出来,并没有确定的目标,她只是想出来,一个人静静,要不又是一堆孩子围上来。
在这样的日子里,如果在家,她应该在布置家。孩子喜欢热闹,总喜欢拉着她去超市买那些花花绿绿的装饰品,老陈跟着起哄,挂得房间里跟开联欢会一样。他们不想想,过完年收拾起来多麻烦。
但过去是那样想的,现在不会,也不知今年过年他们还挂不挂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估计老陈还是会迁就孩子。为了不让孩子想妈他也会撺掇孩子。
以往过年她会给爸妈各准备一个人红包,今年,他们的红包得少一个了。
其实,去年的时候,她就想把妈妈打扮得喜庆点,可是她老觉得穿不出去。今年,也不知弟媳妇会给她买什么样的衣服。
唉,弟媳妇她人还是很好的。也只有靠她了。
就这么骑着马到处逛,觉得耳朵冻得有些木了,才觉得该回去了。
“是小寒姑娘吗?”一个声音从旁边的车上响起。
寒洲一偏头,愣了一下,那掀开车帘的人似乎是认识的。
“呵呵,姑娘,我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人了?”那人又说了一句。
这下,寒洲想起来了,这是那位叫献玉的方士,在桑树园认识的,对她还颇为关照。
那人戴了个捂得挺严实的皮帽子,认是认不出来的,但声音的识别度还是很高。寒洲一向对声音敏感。
“是献玉先生吧?这么巧遇到您了。”
“是很巧啊!我刚掀帘子就看到个骑马的姑娘,仔细一看,不就是那天认识的小寒姑娘吗?”
寒洲赶紧下马,礼数还是很重要的。心中却想,难道这街上很少见到骑马的女子吗?
献玉也从车上下来,赶车的小僮儿虚扶了一下,看来还挺讲捧场的。其实这献玉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
见过礼,就是寒暄了,无非是天降大雪,明年必是丰收年之类。
“姑娘这是出来——?”
“呃,我出来是看看店铺。”寒洲忙应了一声。看看周围,怎么转到三闾巷了?
“店铺?”那献玉很有兴趣地问。
“那边,胡记豆腐店。”寒洲伸手指了一下。心里有点小骄傲,门脸儿弄得很干净,伙计干得不错。
“那看来姑娘是少东家了?”
“不,不是的,我只是帮忙打理一下。”
“哦,是这样啊。我说这胡记豆腐怎么不俗呢,原来是姑娘在打理。小生意动了大脑筋,了不起,了不起!”献玉热情夸赞。
“呵,先生谬赞了,接下来也没有什么本事了,三板斧使尽!”寒洲谦虚道。
“嗯?什么三板斧使尽?”
寒洲见状心中摇头,和这个时代的人说话真费劲,哪怕穿越到清朝也好啊,起码成语、典故、歇后语差不多都有了。
“没什么,就是一个故事,一个人会用斧子,力气很大,也很敢拼命,别人都以为他很有本事,总会被他吓到,但其实他只会三招儿,如果对方躲过去了,就只好三招儿重来一遍。”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先生来这里不会是来买我们的豆腐的吧?”寒洲看似热情地问。
“那倒不是专门,不过你们的豆腐我是常买的,冻豆腐像石头一样在闲房里放了不少,我常跟下人说,要是不听话,我就给你一豆腐。”说着,献玉还做了个砸人的动作。
寒洲听了不由一乐,想起了女儿说的网络流行语:买块豆腐撞死,煮根面条吊死,一个吃货的自杀行动。
“我是来找已缺的,有个事儿找他帮忙。看,他就在那家陶器店。”献玉指了一下。
“哦。”寒洲点头,表示知道了。
“要不一起进去?”献玉热情邀请。
寒洲想了一下,就点头应了。献玉在前,她跟在后面。
这献玉对她很热情,也好像很友好,权且跟他来往着吧。
也看看那些陶器,说不定真的可以订购一些。
已缺正忙得灰头土脸的,说刚从窑上下来。见二人一前一后,先是疑惑,后又一喜。
“没想到您二位一起来了,这真是贵客上门!”说着,搓了搓手,想来是手不干净,没办法沏茶,笑了笑,往里面让了一下。
“不进去了,你正忙。反正我们马上要见面的。”献玉说。
“哦?先生有事吗?”已缺热忱地问。
“最近要四处走走,想找个帮忙的人,你细心,又年轻,体力好,所以就找到你的头上。”
“好的,先生让去,自然是看得起我。我把店里的事安排了就走。我们要走很久吗?”已缺满脸真诚。
“这不好说,我望南方有升腾之气,但现在天寒地冻,怕有不准,想先看看地势地貌,等天气暖和一些再做决断。你且去帮我做些记录和标记,我好估算。”
“好,我去和爹交待一下应该就可以走了。”
“也不急,你安顿店里,我后天来找你,你要准备些厚实的衣服,我们可能要长时间在野外的。”献玉说。
“好。”已缺笑着答应,又转头看向寒洲。寒洲正拿起个陶碗在琢磨。肯定是刚才一直在和献玉先生说事儿,有些冷落了小寒姑娘,他觉得不好意思,赶紧玩笑着说:“小寒姑娘可好?是来看店铺的还是来我这里指教一二的?”
“哪有动不动就指教别人的道理?孔夫子也不敢!”寒洲白了他一眼。
“我倒是希望姑娘能来我这里说说话,开启我这愚钝的脑袋。”
“是啊,姑娘是少见的聪慧敏锐之人!”献玉笑着插了一句。
“二位先生尽可以取笑,小寒照单全收,我只当是鼓励了。”说笑着又白了他们两人一眼。
二人但笑不语。献玉用手指虚点了这姑娘一下,摆摆头。
“说正经的,我想订货呢。”寒洲举了举手中的陶碗,向已缺说。
已缺赶紧过来,问:“是这种碗吗?”
“不,是陶罐,用来放酱豆腐的,需要这么大。”放下陶碗,寒洲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撑开,比划了大小。“我还有个要求,要在罐子的底部印上我家店的字号‘胡记豆腐’。”
“是雕刻上去的吗?我们可以制个底部的模,待罐体成型晾至半干这时,两部分粘成一体,这样工艺会复杂一点。”
寒洲问:“不能一次成型吗?”
“不能,因为胎体成形后还不能用力向下压,否则可能变形。”
寒洲又问:“那要是画上去的?”
“你是说晾干上釉之后,画上去,然后再烧制?“
寒洲点了点头:“嗯。”
已缺想了想,说:“你这个想法是可以的,但我不知道用什么颜料去画能达到你要的效果?我这里基本没什么颜料?因为要用火烧,烧了以后会变化,油漆肯定是不行。如果是用墨,那还不如烧制完成以后,一个一个写上去,罐子的外底部不上釉,应该可以着色。”
“哦,明白了。”寒洲皱眉沉默了一会儿。
架子上的陶器普遍釉色青黄,造型纯朴简洁,做酱豆腐罐还是可以的,但与寒洲心中所想还是有一些差距。她想实现差异化的经营,如果想走亲送友的,可以买漂亮一点的罐装品,而不是只此一种。但她知道目前制陶业也就这个水平了,不光已缺一家店如此。到了东汉以后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瓷器,眼前的上了釉的这些只能叫原始青瓷,差不多可以说是上了釉的陶器。所以她刚才只提了一个最简单的要求,但看来这也不易实现。
“姑娘,我们是不是不要在底部出现“胡记豆腐”而是放在盖子上?”献玉先生插话道。
这话一出,寒洲和已缺两人同时眼前一亮,如果是这样,问题就简单多了。只要在盖子上压模就好了。
“先生高才,今天要请先生吃豆腐!”寒洲冲着献玉竖起了大拇指。说完才想起“请人吃豆腐”这话女人是不能轻易说的,不禁后悔地吐了吐舌头。
联想起“三板斧”,献玉呵呵一笑,“哦?难道这里又有什么说法吗?”
寒洲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是有说法,但今天就不讲给你们听了。女人是不能说这个话的。”
“哦!”两个男人相视一下,疑问是有,但肯定是无法解惑了。
样子敲定以后,又谈妥了数量和价钱,等样品出来,再付定金。
临出门,寒洲问:“你这里收不收学徒?”
“收学徒?”已缺问,“你要介绍人过来吗?”
寒洲摇头笑笑,“是我要来,我给你做学徒。”
听了这话,已缺一愣,这是什么状况,好好的豆腐店不做了?
献玉也是一愣,这姑娘总是不同于常人啊!
寒洲见如此,追问了一句:“少东家,收还是不收啊?你要不收我到别家店去问。”
已缺嘿嘿一笑,说:“姑娘别急,我是有点转不过弯来,又没说不收。我是想问姑娘怎么想做这行,这个挺苦的,又是泥又是水的。姑娘这手,嘿嘿,还不——”
寒洲举起手看了看,阳光透过纤细的手指,有点可爱的粉红,好像是挺可惜的。但是呢,日子这么寂寞,干什么呢?好像刚找到点有意思的事儿,就因为这手就放弃了?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对已缺说:“放心吧,我只是做着玩儿,不会做很多,我也不指着这个养家糊口。但是,如果能接受我做学徒,恐怕给你带来的风险和益处都是很大的,你想好了再答应。”
嗯,这话怎么说?做学徒还有风险和益处?已缺迷惑地看着寒洲,又询问地看了看献玉。献玉也不明白,只好静听下文。
寒洲说:“我做学徒,只学基本的制作程序,我的重点在坯体所用的泥料和陶瓷颜料的配制上,如果可以,窑的设计可能也要做些变化,这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和财力,我想做这件事,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需要人帮助我,但帮我的人确实得想清楚。”
小寒姑娘说得如此郑重,一时间其余两人都沉默不语。最终是献玉先开口。
“姑娘心中是有了些谋划,可以摸索着走下去,还是只有这样一个粗浅的冲动?如果这些都不知道,已缺他很难决断的。”
寒洲舔了下嘴唇说:“想做陶瓷是刚才才有的想法,是一时冲动,但对这一领域的认识也不是没有,现在,我们眼前的陶器颜色比较单一,只是青黄色,深浅不一吧,实用性有,但艺术性不强,而要想达到改变就得在原料上下功夫,改变原料中的矿物成份,至于颜料,同样是如此。我说投入巨大的精力和财力,就是在于寻找的过程,只要找到了,其他就是技术细节的问题了,多试几次,多失败几次,问题也就不大了。”
听了这话,两人眉头皱得更深,这好像不太容易理解啊。
寒洲见状,解释说:“这样说吧,比如说能找到更细腻的陶土或瓷土,土的品种不同属性就不同,烧出来的颜色就不同,还有,不同的坯,烧制的温度和时间不同,出来的效果也不同。颜料也是如此,不同矿物成份,颜色不同,烧出来的颜色也不同。”
已缺了然地长出了口气,一说到不同的土烧出不同的东西,他就明白了。至于改变成份,他就不用去想了。
献玉听了,刚才皱着的眉头舒张开了,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姑娘于矿物也有研究吗?”
寒洲连忙摆手,她只是知道一些基本的东西,为了女儿全面发展,她每天睡前都要和女儿一起看探索丛书,小孩子问题多,不解决好像过不了夜,也只好边百度边回答问题,完全是现炒现卖。
献玉的眉毛又皱起来了,什么情况?不了解也敢改革?这得多大的胆子!
这是要问我老底吗?看他这表情寒洲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于矿物的某些原理是知道一些的,于某几种矿物还是认识的。多的就不敢讲了。”
献玉怔了一下,赶忙问:“姑娘认识某几种矿物,那姑娘会找矿、探矿吗?”
这问题出来,已缺的眼神也热切起来。这好像比做陶器更有成就感啊!
“找矿啊?”寒洲想了想,别处不敢说,陕西这地方哪儿有煤矿、哪有铜矿大体还是知道的,高中地理里面都讲了,问题是地名是不是一样的,这不好说。怎么说呢?
“我想想啊,从咸阳往北,或者再偏东十五度,一路走下去,找到一种紫红色的花,我把它叫铜草,在那种花密集的地方开采,会找到铜矿。至于冶炼的事情,我就是外行了。”
现在只能这么说了,铜川以铜得名,这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在秦朝它叫不叫铜川。多少里她怎么说得准,一路走下去就是了,只要肯花功夫肯定能找见。那紫红色的花俗名是叫铜草,这东西很“吃铜”的,就连发现大量青铜器的地方,地表也开满了这种花。
“啊?”两人都张大了嘴,这不是一般功夫啊!若她说的是真的,桑树园聚会中的那些人那还不都——,这也太让人无法消化了吧?
“如果运气好,应该可以找到铜的伴生矿,也许是铝,成品是很轻的白色的。”寒洲不紧不慢地又追加了一句。
那两人更说不出话来了,一副脑震荡的样子。
寒洲想,这两个人这样子,是不是把她当作能掐会算的神婆了?术士们不是什么都能接受的吗?长生不老、海外仙山都能相信,这是很离谱的吗?
我今天是一不小心把自己推上神坛了吗?
她不敢再说什么了。心里好像有点后悔。
我是正常人,我是没有法力的。
第三十四章 你正式是我家的奴隶
寒洲是在两个术士的注视下落荒而逃的。临上马前,她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呀!家里人还等着我包饺子呢!”
后面好像传来一句:“嗯?什么是饺子?”
果然,一进院儿,老爷子就喊:“你可回来了,你要把老头子饿死了!”
寒洲赶紧迎上去,扶着老人,说:“不是跟您说了吗?想吃的留肚子,怎么能饿着呢?”
老人委屈似的说:“我是留着呢,我留的是整个肚子。”
“我也是。”
“我也是。”
……
老七和老九那几个孩子也苦着脸迎出来。
啊,天呀,十几个人的饺子要她一个人做?她真是要找块豆腐撞死!
早知道宁可被方士纠缠,也好过被十几个人的肚子给累死。
能说什么呢?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好吧,第一个步骤就是打败一块冻得死硬的猪肉。
她一个箭步跨进厨房,嗯?冻猪肉呢?迎面而来的怎么是西施和她那两个嫂子。
西施脸上沾着面粉,揸着手说:“姐呀,你可算回来了,擀皮儿好难啊!”
嗯?已经进入擀皮儿程序了?
寒洲立马奔了过去,抱着西施亲了一口:“感谢上帝!”
西施被亲得一愣,有多少年没人亲了?
“小寒姐,上帝不是管做豆腐的吗?怎么还管做饺子的呢?”
“他什么都管,好人坏人都管,看见什么管什么!”
……
在北京可能过年的这一天,寒洲和一群可爱的陌生人吃了顿年夜饭。
看着眼前的人,寒洲突然想起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想,这一刻,她可以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寒洲哪儿也没去,店铺经营正常,帐由西施管着,暂时没什么事。她钻进厨房,说是试验新产品。那几个小孩子就时不时地进进出出,看看能不能吃到好东西。
她其实是想躲开那两个方士,一想到可能有一群乱七八糟的人跟在后面神神道道,她就汗毛直竖。
但愿他们能把她的话当个那啥给放了。
制陶的事儿也暂时放放吧。看看自己能不能冷却下来,如果能最好,世界这么大,好玩儿的事情应该还有很多。
要不我就造纸看看?每天这几个小屁孩儿没事儿干,让他们帮我捣纸浆吧?
胡乱想了几天,手底下的新产品也快成了——北京小吃,煎饼果子。
这次试验的关键不在于煎饼,而在于里面夹的薄脆,主要是没有明矾或泡打粉。后来想想,也许在中药铺子可以找到。中国人用自己的身体试验了几千年,什么石头、树皮、虫子都敢往一块放。这是多么有勇气的一个民族啊!他们一定知道,有一天,一个叫寒洲的身份不明的人需要明矾帮她度过无聊的穿越时光。
中药铺的人一听是矾,拿出来给她看,她大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没问题,就是它了,又酸又涩,非常难吃。和小时候在家里舔过的一样,那时候盐、碱、矾很难分得清的。
另一关是发酵,时间不好掌握,不知道学校门口的大嫂发了几个小时,当时跟人家聊天,没问清具体的发酵时间。当然,可能问了,人家也不见得告诉她。万一这老师不想当了,在校园里开个煎饼铺子,还不把她生意抢了?
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岂能被这小小的薄脆难住?
寒洲相信,只要愿意,她可以成为非常好的厨子,因为她是用做科学试验的精神来做饭的。小时候,邻居说闲话,说寒洲身体不好,不学点做饭和针线,将来哪个男人要她。妈妈说,她那么难念的书都念得好,想学的时候学什么都是快的。结果,让妈妈说着了,她真的可以做得好饭,也有男人要她,那个男人还是兵工企业的工程师,说出来不是一般历害。
想到这些,寒洲就心中温暖,金黄的薄脆也做成了!
煎好饼,摊好蛋,刷改良过的豆瓣酱,洒上葱花,铺好薄脆,一折叠,齐了!
来吧,咸阳的百姓,你们即将吃到一种好东西,煎饼果子一大套。
寒洲把煎饼果子和豆浆端到老爷子面前,眨巴眨巴眼睛,等评价。
老父子一口下去,被那薄脆的口感吓了一跳,再来一口,然后就像广告里说的,好吃得停不下来。
胡子上挂着薄脆的渣子,再喝口放了饴糖的豆浆,寒洲问:“老爷子,美不?”
老爷子不理她,继续喝。
“老爷子,美不?”
老爷子还喝,还不理她。
终于老爷子咂巴着嘴说话了:“美得不想说话!”
寒洲笑笑,这老头子,像爸爸一样好玩儿。
“那您说,咱要是做这个生意,得卖多少钱一套?”
这年月,鸡蛋和油都是很贵的,寒洲怕没有多少人买。
“价钱你和老七定,我只管吃。”
最后,决定了,先在花枝街试营业几天,那儿的人有钱,贵一点不在乎的。
有的店里有火盆没灶,得现盘灶,所以先等等。
这些天寒洲老钻厨房,胡七就知道她又有事儿了。对于赚钱的事情,她没那么勤快,除非是她自己想吃。
“小寒,最近有什么事发生吗?”胡七体贴地问。
“事情啊——”,寒洲想了想,告诉他也无妨,“我恐怕惹了麻烦,沾上了两个方士,或者叫术士。”
“哦,怎么会沾上这种人呢?”胡七不解,他们家虽然也是敬鬼神的,但和这种人来往极少,至于徐福,那是把他当生意人待的。
寒洲就把那天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本来她是想找好玩儿的,结果不小心说到探矿的事情上去了。她怕人家找麻烦弄些神神鬼鬼的,家宅不宁。而她本心是不愿意掺和到这种事情当中去的。
至于说把她当妖精,那倒不会,因为她没有害人的意思。
胡七听了,“哦”了一句。她有些担心,他是理解的,她知道的东西太多,是不被很多人理解的,而且还有一个说不明白的身份,可能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指认为神怪之类。
她早就玩笑说,你把我当天上掉下来的妖精好了。
天底下有这么美好的妖精吗?
如果她是妖精,他也是爱的。
“别担心,没事儿的。”胡七安慰说。“如果他们来,就让人告诉他们你病了,不见他们,时间长了,也就没事儿了。”
装病?这倒好像是一个办法。
“而且,有一个事情我没告诉你,就是关于你的身份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你正式是我家的奴隶,户籍清楚,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了。所以应该没人找麻烦的。”
什么?寒洲越听越不对味?天底下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虽然他是好意,虽然他们家对她也挺好的,但怎么这么别扭、这么滑稽呢?
你正式是我家的奴隶,没人找你麻烦了。这到底是什么逻辑?
上帝呀,你让我穿越到一个什么地方,是不是你程序出错了?
无论可笑不可笑,有了新身份的小寒姑娘仍然要继续她的高级管理人员的生活。
但是,店铺确实是不常去了,得暂避些时日。她在家里的主要工作是培训煎饼的做法。其他几个店的改造不用她操心。
挺机灵的那个贫嘴,就是偷吃她核桃和大枣的马有成被派去各店帮忙。
不几天,反馈回来了,煎饼和豆浆的套餐卖得挺好,在花枝街尤其如此。咸阳人民的购买力还是可观的。
胡七现在也经常这样说话:“你就是上帝派来帮我赚钱的。”
西施也说:“上帝看我们一家都是好人才这样做的。”
胡七老婆背地里说:“上帝要能派个丑点儿的就更完美了。”
胡九老婆说:“上帝是想考验你的本事呢。”
胡老爷子说:“上帝啊,你嫌不嫌我们家女人吵呢?”
……
总之,上帝很忙。
确实是个风平浪静的冬天,寒洲想,可能自己多虑了,他们不是忙着看风水就是忙着陶器店,也许还忙着聚会、切磋、打探消息……
总之,顾不上她了。
但高兴了没几天,六家店的伙计都传过话来,献玉先生要见她,而且极尽客气,不是让她到哪里去找他,而是要来胡府登门拜访。
这病要不要装呢?
胡七的意思是装病,既然小寒不喜欢被人打扰,那就装下去好了,一个方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寒洲反复考虑,好像装病是不太好的。尤其是对胡家不好。
虽说,那献玉是一个方士,但从桑树园聚会那天的情形看,这个献玉是很有地位的,也不说他专业水平怎样,单就那样一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圈子,混出名堂来本身也是不简单的。他们的触手上至皇宫,下至街巷,能量还是不小的。
而且,胡见看似兴旺,但商人之家,社会地位却是不高的。
至于献玉本人,接触不多,倒也没有恶感。
要不,见见?到时见招拆招?
寒洲答应见见,胡七只好同意。但也提出要求,他要在场,看那术士要干些什么?
第三十五章 小寒不想建功立业
不出所料,已缺也来了。
他们很懂礼数,肯定是事先打听了一番,上门先拜望胡老爷子,带了些吃食。
老爷子是老江湖了,陪着寒暄了一阵子,就说人老了,身子乏了,得回屋休息了。
他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可能都在想着怎么开口,或是看看对方会怎么说。
献玉到底是久混江湖的,哈哈一笑,打破尴尬,“老爷子真是爽朗大气,一看就是高寿之人。”
胡七笑了笑,算是领情,“既然先生说高寿,那必然就是高寿了。”
寒洲也跟着笑,心里却在琢磨今天见他们到底是对还是错。心里有一句话跳出来,挥之不去:“楚人无罪,怀璧其罪。”麻烦还是来了。
已缺可能自觉没有多少把握,干脆就在一旁听人说话。
献玉又是一笑:“我们今天上门,在两位看来是有些突然了吧?”
胡七和寒洲相互看了一眼,却并不答话,献玉只好继续:“其实自上次一别,在下就想,如能与小寒姑娘经常讨教切磋,必能术业精进,只是一时被手边诸事缠绕,才拖到了今天。已缺也说,小寒姑娘真有见识,实在是少见的女子。”
已缺很配合地点了点头,笑容灿烂。
胡七和寒洲仍然面带微笑,静待下文。
献玉只好再说:“学习呢,必须有个目标。上次小寒姑娘提到的找矿一事,让在下十分感兴趣,不知小寒姑娘可否从这找矿的学问开始。呵呵,在下实在是冒昧了。”
寒洲了然地一笑,看来是打着做学问的旗号来了。
“先生高看小寒了,其实小寒于找矿之学并不精专,这是真话,相信不相信在于先生自己。小寒只是知道自然界的万物都有其成因,一种东西和它相邻的东西之间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们可能相互依赖、相互影响,或者相互制约,如果能找到它的关联之物,离找到这种东西也就不远了。上次所提到的铜草,即是这样的物种,它生长的过程中,会吸取铜这种东西,就像我们每天要生活,粮不能缺,菜也不能缺,铜便是铜草的粮或者和菜。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呵呵,”献玉干笑了一下,心想这明显是防着人的,看来是当时说得得意了,事后才反应过来,今天想着补救呢。“姑娘太谦虚了,姑娘所说露出一角,便是当今的大学问,只不过姑娘不愿意显露罢了。我们今天上门来,确实是请教,但也不会多作纠缠,只是想让姑娘告诉我们,那铜草除了颜色紫红,它到底是长什么样子?还有那偏东十五度是什么意思?献玉不才,活了几十年,也是想有些功业,若能得偿所愿,既可光宗耀祖,也可造福百姓。希望小寒姑娘能理解在下这小小心愿。”
寒洲笑了笑,表示理解,沉默了片刻,她问:“先生之急迫心理,小寒是理解的,我的一位前辈说过,十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人在任何时候,都要积极去做想做的事,否则就耽搁了,没有机会了,想起来会愧对宗祖,愧对生命。但是先生所说是从先生的角度,不是从小寒的角度。”
“哦?那请问姑娘的角度是什么呢?”献玉问。
寒洲怅然一笑,说:“小寒并不想建功立业。帮助别人建功立业得有充分的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如果因为帮助别人而给自己带来麻烦这不是我所愿意的,如果因为帮助了几个人,而给其他无辜的人带来麻烦或者痛苦,小寒将不能原谅自己。小寒来这咸阳,只为寻亲,寻不到家人,一切都没有意义,小寒做什么,创造了多大的功业,他们享受不到,小寒就感觉不到意义。那天想做陶瓷,原不过是寻亲无果,寻得累了,要找点自己有兴趣的事情做做,也不过是打发时间,即便是真能创造点什么,或者为别人带来点好处,那也是顺便得到的结果,而不是小寒的目的。譬如二位看到的这胡记豆腐店,小寒帮忙打理,一是要养着这付皮囊,在找到家人之前,它需要好好地活着,二是这种工作小寒从未做过,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得好,也并不想建多大的功业。哪天这项工作小寒觉得没意思了,便放下它,继续去做其他不会不熟的事情。对小寒来说,乐趣是重要的,其他都不重要。”
“那——,”献玉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她怎么是这样一个人?事先打听的也没有这么复杂啊?一个豆腐店忙的,能不为利?
已缺却被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他虽也有建功立业的心,但工作被兴趣指引却与小寒是一样的。
寒洲望着他二人,抱歉地笑了笑,说:“那天回来,小寒其实是后悔的,不该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惊扰了别人的心。人皆有功利之心,小寒曾经也有,但在今时今日的环境下,小寒功利之心淡了许多。小寒理解并尊重别人的想法,做助人之事,却要想得清楚,我家乡有句民谚,叫升米恩、斗米仇,如果我今日帮助二位去寻找那铜矿,最终的利害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多大的富贵于我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享受过的,今天怎么样都享受不到,但是如果因为争利而发生争斗,那我就是害了自己。到那时候,恐怕我们都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会儿话,可能要拨刀相向了。既如此,这忙还是不帮为好。”
这话说的冷静理智,却也让献玉气闷不已。难道人真的可以淡泊到这般地步?这是怎么修行到的呢?还是故意拿捏,等着开高价呢?若开高价又能开出什么样的高价呢?她都说了,什么样的富贵于她都是没有意义的,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这是二十左右的女子说出来的话吗?
想到此,献玉干脆将她一军:“姑娘那天曾说,如能在陶器店里做个学徒,希望得到别人相助,对颜料及坯料若做一些革新,所带来的风险及益处都是极大的。那今日就是说,不想承担这风险和益处了?”
寒洲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仍然是可以共担的,但仅限于陶器店本身的经营,还是被乐趣推着走,而不是被利益赶着走,区别在这里。如果哪天被乐趣推着真要去找那铜矿了,那就去找,找到了也就是弄些颜料玩玩儿,或者带动这个行业有一小步的前进,仅此而已。如果别人能够通过这个行业发财,那是别人自己的努力,我乐见其成。”
已缺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说:“那么,小寒姑娘还是愿意来我店里工作的,是吗?”
寒洲看了看胡七,胡七不置可否,寒洲就说:“现在感觉还没有失去对陶瓷的热情,只是时间上要等一等,说不定哪天就去了,到时候肯定会给店里带来一些麻烦,还请多照顾、多包涵吧。”
“姑娘只要愿意去就好。已缺也对姑娘所说的发展前景充满热情,工作嘛,只要有一点点的创新,便有趣的多。”已缺欣喜地说。
他这样的人倒是不多见,胡七不由得对他多看几眼。这个人说话一直都很让人舒服,态度也坦荡自然,只是不知道他这热情是对工作呢,还是对小寒本人?想到这儿,不由得看了看小寒,小寒浅笑回看。
唉,本是不招摇的性子,怎么就如此招人呢?
话题到了这里,好像该说的就都说到了,道别的时候也到了。
献玉的神情有些失落,但久飘江湖的人物,还是要洒脱一点给人看。他站起来,对胡七和寒洲略略弯腰,说:“今天来这里,虽然不能达成所愿,但小寒姑娘所说极为坦诚,献玉对于这种淡泊的心性和坦诚的态度是极为欣赏的,相比之下,在下实为俗人一个,但愿我们今后常来常往,如今日一样以诚相待。”
寒洲点点头,说:“还是祝先生有大精进,有大功业,别像小寒一样散淡,这其实在别人眼里是不求上进的表现。另外,关于那铜矿,先生要去找,便去找,小寒也给了一些提示,应该不难找的。只是,这件事不要对别人提起了,既便是找到了,小寒也不想要这功劳。小寒想过平静安详的生活,好好地和家人在一起,不希望被人用奇怪的眼光追逐,也不希望被人逼着去找另一个什么矿。小寒这样说,先生理解吗?”
献玉听了,微闭了下眼睛点占头,这姑娘的话还是在情在理的。
寒洲又看向已缺,诚恳地说:“已缺少东,拜托了!”
“嗯,放心吧!”已缺也诚恳地回应。
二人走了,胡七和寒洲送到院外。
胡七看着寒洲被风吹乱了的头发,轻声问道:“你真的想到那个陶器店去学做陶?
“嗯。”寒洲微笑着点点头,“我以前就喜欢这些东西,但那时只是看,没有时间做,现在想尝试一下。呵呵,你看我,针线活儿不想做,家里也没有几部书,店里的事情偶尔处理一下就好,也不需要我做多少。有时候,闲下来的时候,挺闷的……”说着,语气竟低了下去,怎一个寂寞了得。
胡七听了,望望天,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闷他知道,但是她不想让别人走到她的心里,她宁肯用那些泥巴打发时间。能拿她怎样呢?
“如果我去,也不会一天的时间都花在那里。”寒洲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算是安慰吗?
第三十六章 你认真写了,我给你看看
献玉回到家,越想越不甘心,如果他刚听那小寒姑娘说到探矿之事还有所怀疑的话,现在却是没有一点怀疑了,即便是他找不到矿,也可能是找的方向不对,或者地点不对,但小寒的话还是可以相信的。尤其是临走时那么郑重其事地拜托他和已缺保密,这已经说明是她这个人有秘密,而不是所说的事情有假。
在圈中混了这么多年,谁是真有水平谁是坑蒙拐骗的,他多少也是知道的。但知道归知道,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互保互捧这点生存规则还是被大家认可的。说到底,大家出来混,这个四百岁童颜,那个能点石成金,折腾得爹妈都不认的,都是为一个利字。而这小寒姑娘偏偏就不要这“利”了,那这个“利”就是真的了。
可是,探矿这事儿还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得了的。就算找到了地方,也得把它挖出来验验才能说明问题吧?这里的困难不是一丁半点,埋藏多深他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要是问个懂行的呢,会不会引人怀疑,把这么富贵的消息给漏了?
看来,要想保密,只能找那已缺,他年轻,身体好,好奇心又强,而且看上去人比较厚道,不会发生见了财宝就把合伙人杀掉的事情。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那小寒姑娘抓来。她不是想留个好身体去见家里人吗?那要是好身体受到威胁,她能不妥协吗?
唉,罪过,实在是罪过!想我献玉也算豁达良善之人,天天给人看阴宅算阳宅,要保佑人家子孙后代积福积寿,怎么今天在这利益面前就想到了这一步呢?
看来人在“利”的面前保持品格是真难啊!
从献玉他们真的上门,问起探矿之事,一直到二位离开,并且承诺保密,小寒的心并没有真的放下来。在人的品格问题上,她的看法和献玉是一致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大不了别人把她当神,她也就跟着神经一把。为了活下去,这个理由应该是充分的,就只当是在学校里和学生演话剧吧!
日常的事情还得做。现在已经习惯了骑马逛街。
冬天走了,这两天下了点小雨,正应了那句诗,草色遥看近却无,虽然是“近却无”,这探头探脑的春意还是让人莫名的欣喜。北京固然遥不可及,寒洲还是觉得心里似乎轻松一些。
这时候,还没有什么大黄风,整个咸阳周围的山上,树木森然,去年来的时候是秋天,山上就像打翻了的调色盘,随性泼辣,现在却像都在等着一声枪响的运动员,一旦那枪响了,就会争先恐后地释放自己的能量。
春天就是这样的动人心魄!
那“一刀准”真是个有灵性的人,学什么都快,现在已经认识不少字了。寒洲指着店堂告示让他读一遍,一个字都没错,这让寒洲很高兴。从今天起,她要教他写字。
店里现在没客人,屋外现在也安静,寒洲让他出来。找了两块小石头,两个人蹲下,一个写,一个跟,写的是个“米”字。
“我们汉字,都是方块的,无论多么复杂,写出来要上下左右匀称,比如这个‘米’字,但是匀称当中又不是绝对的各部分相称,你看这中间的一横,它是微微上移的,大约在竖的三分之一处,这样看起来上边轻下边重,很稳定,如果是在二分之一处,会显得比较呆板。”
说完,寒洲又写了个“王”字,让他体会三个横之间的关系,既要匀称,又要有些变化,不能显得机械笨重。
“你再看这个大秦朝的‘秦’字,它是上下两部分,但看起来下面的‘禾’是被上面包起来的,上下两部分要紧凑,不是谁都不理谁,所以你写的时候也要注意,笔画之间是要发生关系的,不是生硬地凑在一起。即便是这个字‘雪’,你看它上下两部分都方方正正地摞在一起,但当写得快了之后,笔画之间也是要发生关系的,比如‘雨雪交加’这四个字,你看一下变化。”
说着,迅速写就‘雨雪交加’,用的是行书,行书正可以反映出什么叫“因形就势”。光写一个‘雪’字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
可是那“一刀准”没吭声,也没看地面,寒洲“嗯?”了一声,这才发现地面上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也抬头来看。这时,“一刀准”就已经站起来了,同时扔掉了手里的石头。
“您老来了,我这——,嘿嘿,刚才没发现。”
对方微微笑,点了下头,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地面上的字。这是个七十左右的老人,看上去精神不错。
“您是买豆腐还是油豆皮?我这就洗手去。”说着,“一刀准”就张着手招呼顾客进店。
老人摆摆手,说:“不急,你们继续。”
寒洲也已站起来了,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初学的,说多了也记不住,写多了自然就悟到了。你只记着,是上下两部分的,就先写上后写下,是左右两部分的,就先写左后写右,别的先不说,遇到问题再说吧。”说完,又转向那老人:“让您老见笑了,小孩子学写字,就是这样的。”
“呵呵,我看倒不是小孩子写字,倒是有些功力的。”
寒洲但笑不语,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在这大秦朝,还得诸事小心,特别是在有学问的人的面前。刚才老人看地上的字的时候,寒洲已经意识到出问题了,因为是用石头在地上写,教的又是“一刀准”这样的初学者,她只顾着教授字的结构,没想那么多,随手写的是楷书,横平竖直非常明显,但秦朝这时候流行的是篆书和隶书,隶书也是由篆书简化而来没几年,她刚才那一步跨得有点大了。
老人看她这样子,笑呵呵地问:“姑娘芳龄几何啊?不知从多大开始学书?”
嗯?寒洲愣了一下,问我芳龄几何,不会是给我介绍对象吧?后来又一想,就明白了,这肯定是看我有点底子,想问问学了多少年。可是这芳龄几何该如何做答呢?
那老人看寒洲皱眉思索的样子,觉得很好笑,这个问题难道很难吗?
“对不起,老人家,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寒洲歉意地笑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免得后患无穷。
老人听了这话愣了一下,难道又出了一个四百岁童颜的高人,这鬼话骗别人行,骗他不行,不觉得对眼前的姑娘好感尽失。
“去年发生了一个事故,说起来好笑,但也很遗憾的。我被驴踢了一下,晕过去了,幸亏被人救起,从此以后,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驴踢了我这件事,也是街上看见的小孩子后来告诉我的,我是连这件事都不知道的。”说完,她勉强笑了一下,又禁不住叹了口气,心说,他妈妈的,一脚跨越两千年,这是哪国的国脚?
“嗯?是这样啊!可是家里人呢?”老人怜惜地问。
受伤了家里人总得在吧,家里人也得告诉她发生过的事吧?
“家里人找不到了,估计他们也在找我,但是已经半年多快一年多了,我找不到他们,他们也找不到我。”寒洲说完,摆摆手,已经不想再提了。
老人理解地点点头,也不说话了。
寒洲笑笑,转移话题:“您老要买东西吗?倒是我耽误了您的功夫。”
“嗯,是买东西,我孙子最喜欢吃你家的油豆皮,以往来晚了就没有了。”老人掀开帘子走进店堂。
“一块油豆皮。再来一斤豆腐。”说完,老人又一指店里的那些字,对跟进来的寒洲说:“这店里的字都是姑娘写的?”
“嗯,让您老见笑了。”寒洲谦逊地说。看起来老人有些文人气象,寒洲也不觉得小心对待。
“你没认真写,哪天你认真写了,我给你看看。”老人一副要指点人的样子。
寒洲赶忙说:“您老这么说,倒是我的福气了”。心想,怕这副架子也不是虚设的吧,也许真的遇上高人了呢。
“可不是你的福气吗?有多少人想让我指点,我都懒得理他。”说完,老人自得地笑了。
这老人家也真是有趣,寒洲不觉对他有些好感。人老了才会变得柔软,也才会豁达地自嘲,才会有提携年轻人的心意,年轻时就会觉得谁都在审视自己、排挤自己,谁都不服谁,整天处在斗争状态。
呵呵,人生一岁一境界啊,我这是在哪个境界呢?
“我家离这里不远,但你别去我家里,人太多,没法好好说话。就在这豆腐店里,我们聊聊这写字的门道。”
寒洲听了一笑:“您老以为这豆腐店是个清静的地方吗?”
“嘿嘿,也不是。”老人有些尴尬地笑笑,“主要是你年轻貌美,太引人注意了。和我切磋书法那些都胡子老长,你这样,会引发无端的猜测。”
寒洲“噗嗤”一笑,忙掩了掩嘴巴,点了点头。在这个时代,写字的女子确实是太少了。
老人又说:“你写了字就放在这店里,我有空会来给孙子买油豆皮,但也说不好固定的时间。”
寒洲点点头,说:“我每隔三天会过来看一看,一般是在上午,我想,我总有机会得到您老的指教的。今天已经是缘份了。”
老人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寒洲一眼,拿了荷叶包着的东西走了。
交待了“一刀准”用毛笔蘸着水在木板上练字,寒洲就离开了。
今天遇到个能一起谈书法的老人,算是这么些天来的一大收获。穿越以来,能深入交流的人几乎没有,总觉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日日相见,也还是远的。从今天起,也许会有些不同。
其他的店就没有再去了。
寒洲骑着马慢慢溜达,专门找那些卖陶器的地方,遇到了,就下马看一看。转了大半天,她发现,虽然是一个时代的东西,受科技水平的限制,但其中的差异也还是有的。同样的生活用品,有的店做的细些,有的店做得粗些,粗细不光反映在师傅的制坯工艺上,在选料上差距也挺大的。有的东西器形还不错,但表面粗糙,摸起来颗粒感太明显,这就说明在泥土的筛选环节是不用心的。而好的那些,光泽度相应就好,看起来摸起来都让人舒服。
除了生活用品,建筑用的陶瓷也看见一些,比如陶水管,那东西是一节一节的,可以接起来。还有叫做板瓦的,据说,“瓦解”这个词和这种瓦的制作过程有关。匠人用泥条盘筑法先制成筒形的陶坯,然后剖开筒,入窑烧造。这个剖瓦的过程就叫“瓦解”。
有的店在生产画像砖,上面雕刻着骑射、生产这样的场面,像这样的东西应该是为宫庭准备的,一般人家哪用得起。
还有在塑造人偶的,有握着剑的、拉着马的,有真人的二分一大小。
难道从现在起就已经准备陪葬的兵俑了?这秦朝才刚开张没多久吧?
……
总体看了一下,寒洲心中比较有数了。知道现在能做的是什么,做不了的是什么。以前和女儿在首博和国博看的那些精品,是一两千年人们的努力才得来的,她能做得只是在选料上和造型上,至于颜料嘛,还是随缘吧,有就有,没有也不刻意去求了。一想到被人们像神一样地追逐着去探矿,啊!上帝,我是来大秦朝当资源勘查工程专业的实习生吗?
第三十七章 我想搬出去住
天还没亮,寒洲醒了,醒了以后,泪流满面。
她梦见她睡在家里的床上,半夜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旁边,结果没摸到毛绒绒的头发,她吓得坐了起来。当当丢了!
很多次,她都是这样,摸不到孩子就以为孩子丢了,总是醒来找孩子,看到她滚到一边睡得像只小猪,她才能再次睡下。
现在,睡在这已经不再陌生的房间,身边是睡相难看的西施,她哭了。
她无声地哭,生活于她而言,就像无边的暗夜,怎么走都走不到头,左右连依靠的东西都没有,就是黑漆漆、空荡荡,一脚一脚往下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往下走。
她想起了家里的每一个人,想他们是不是也在梦里看见她,想他们每个人都伸着手想拉她一把,把她拽到一个光亮的地方去。
还有不知在哪个地方的良子,他是否也是这样,在飘飘荡荡的虚空里无依无靠。
小腹有些疼,伸手摸了一下,例假来了,居然弄脏了床单。
在别人家里,弄脏了别人家的床单,这让她很羞恼。
忽然,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唱歌了,她下意识地在乎别人的家,有十几口人的家。这咸阳在繁华热闹中让她觉得危险,她想把自己藏起来,甚至在一个孩子面前,也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她早就对自己说,不能让自己太委屈,结果还是委屈到了,连歌都不敢唱了,弄脏了床单还会惴惴不安。
她起了身,穿好衣服推开门。星星正一颗一颗地躲起来,正是透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摸着黑,走进马棚,老陈闻到了她的气息,耳朵一激灵,她上前抱着老陈的头,把脸贴上去,来回蹭了蹭,说:“老陈,我们出去呆一会儿吧。”
道路很安静,打更的人也不知哪儿去了。有几声狗叫,估计是谁家的人起得早,在骂狗。铁匠铺的人在生火,一股子烟味。路上只有老陈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一路往南,直到渭河。
水很大,河边还没有取水或者淘沙的人。星星已经全都回去了,晨光微现。
老陈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草,寒洲想起她听过的旋律:memory
midnight
notasoundfromthepavement
hasthemoonlosthermemory
sheissmillingalone
inthelamplight
thewitheredleavescollectatmyfeet
andwind
beginstomoan
memory
allaloneinthemoonlight
icansmillattheolddays
iwasbeatifulthen
iremember
thetimeiknewwhathappinesswas
……
imustwaitforthesunrise
imustthinkofanewlife
andimustn’tgivein
whenthedawnes
tonightwillbeamemorytoo
andanewdaywillbegin
……
老陈嘶叫了一下,它看到了同伴,找伴儿去了。寒洲回头,是胡七,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
胡七没动地方,站在草丛里望着她,听她唱歌。
她已经唱得泪流满面,但她仍然唱得旁若无人。
胡七听不懂,但他能懂她声音里的孤独和坚强。
如果她只是美丽,他觉得他想享受这女子的美丽,如果她只是聪明,他觉得他找到了前行的伙伴,但她又是这么孤独和坚强,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心痛,他想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按在胸前,让她知道有他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都不动,看着太阳升起来,照在岸边的树上,石头上,马儿的身上。
鞋子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寒洲踢了踢上面的泥,转过身来,朝胡七走去。
“走吧,回家吃饭。”
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眼睛红红的,胡七一把抱住她,然后像抱着个婴儿一样,摸摸头,拍拍背。
寒洲挣扎了一下,想推开他,轻声说:“别这样,走吧。我没事儿的。”
胡七抱得更紧,他想给她全部的自己,可是她在推,他很难过。他低头去找她的嘴唇,她一摆头躲过了,使劲挣脱他,他又要去抱她,寒洲委屈地蹲在地上大哭。她觉得胡七在欺负她,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东西都在欺负她。她抑制不住了,放声大哭。
胡七也被伤到了,他不知拿这女子怎么办?他仍然想抱着她、安慰她,但她却受了委屈。可是,看着她委屈得大哭,他又恨不能丢下她走掉。
但,他又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没人的岸边。
渐渐地,她哭够了,自己站了起来,去牵马,胡七也去牵马,两人一前一后回家。
胡七说:“我过些天要去祁连山那边了。”
寒洲没搭腔,刚刚哭得有点多,脑子空空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似的。
胡七又说:“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寒洲还是不说话。
她散心都散到大秦朝来了,还有什么可散的?
叹了口气,胡七说:“你不喜欢那样,以后,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
还是不理他。
最后,寒洲上了马背,打马跑了。胡七望着那倔强的背景,恨恨地拍了马一巴掌,马气愤地躲了一下,还是让他抓住骑上去了。
快到家门时候,寒洲没进去,等着胡七回来。胡七下了马,知道她有话说,就等着。
“我想搬出去。”说完,定定地看着胡七。
胡七一听就急了:“什么?你疯了?你一个女人搬出去?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寒洲没说话,等着胡七平静下来,才说:“我搬出去,是因为我想有自己的空间,我不想因为怕这个、怕那个,保全了身体却委屈了自己的心。你刚才听见我唱歌了,在这个院子里,我都不会唱歌,没有人管我,是我自己在管自己。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当然,你们对我都很好,你不用多想。”
胡七看着她小嘴巴巴地说着她那些理由,心灰灰的,她终究还是把自己当外人,把这里当作临时落脚的地方。他怎么样、父亲、妹妹怎么样,都给不了她一个家,她想走就要走,不考虑别人怎么想。从开始她说是合伙人,到现在她始终清醒,从未越界,她怎么就能做到这样无情?
气归气,但他又怎能放心,让她任性地搬出去?难道她的那点本事能防得住流氓吗?
胡七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准备用你的菜刀整晚把守着房门吗?”
寒洲一时语塞,这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跟老陈一模一样,当她任性的时候,老陈也是这样看不起地教训她。
“走,回家吃饭,别在这站着!”教训完人,胡七气冲冲地走了。
饭当然还是吃了,寒洲胡乱塞了一口,想起前几天那花枝街的老爷子要指点她书法,就回房去,让自己安静下来,写了几行字,略略收拾,跨上马出去。
胡七看着她又急匆匆出去了,心中悲哀地想,总有一天,不是她疯了,就是他疯了。
果然,等了一会儿,那老爷子真来了。
老爷子接过字,没打开,先盯着寒洲看了会儿,倒是什么都没说。寒洲不由得摸了一下脸,心想,是不是给人看出来了?今天其实不出门才对。
这副字儿默的是贾岛的“夕思”,早上的情绪,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明媚的东西。
秋宵已难曙,漏向二更分。
我忆山水坐,虫当寂寞闻。
洞庭风落木,天姥月离云。
会自东浮去,将何欲致君。
老人看后沉默不语,好端端的小姑娘怎么写这么低沉的调子,倒像是年华已逝、来日无多的样子。
寒洲有些惴惴的。她没有正式拜过师,只是有兴趣就买字贴、看书法展,后来加入了一个书法爱好者的qq群,说起来是半通不通的样子。
“这字认真写了?”老人问。
“也算认真写了吧?今天早上写的。”寒洲有点心虚地回答。
“写字,心要静,心不静,字是虚的。你肯定写了些年头,每个字笔画结构自然都是没问题的,但整篇来看,并没有沉静大气的意韵,这是隶法最基本的东西。”
寒洲忙不迭地点头,她知道自己只是爱好者水平。
旁边的“一刀准”有点发愣,他觉得那字已经写得很美了,结果让这老头子批得不值一看,这里面的门道果然有这么深吗?
老人看了看他俩,“你那天在地上教人写字,好像不是隶书,能不能再写几个我看看?”
寒洲心里一“咯噔”,心想,还是让人看出来了。
她笑笑,强自镇静,说:“那是家中前辈随便写的,我们几个小辈看学着简单,就也跟着学了。”
老人呵呵一笑,鼓励地说:“写吧,无论什么体,写出来让人觉有气象、有韵味,那就是美。”
寒洲只好问店员要了笔,蘸了水,略一思索,在木板上写下了几行字。她默的是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当然名字这些都隐去了,只有正文。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首诗用的是行楷,写得应情应景,显得轻盈跳脱,老人一看就喜欢了。
“哎,还是这个好,好句子,好书体。你,你来念念。”老人高兴地指着店员“一刀准”。
“一刀准”一时有些紧张,看了眼寒洲,强自镇静,轻咳了下,张开了嘴。
念完了,寒洲和老人都禁不住笑。
这个年代没有标点,念成什么样全凭念书人自己的把握。他刚才倒是没有念错字,但确实不流畅,而且断句断错了好几个地方,好好的诗念得全无诗意。
老人一指寒洲:“你听听你家小寒姑娘怎么念。”
寒洲理了理情绪,轻轻地念了一遍,也没用人民广播电台那么夸张的调子,就和每天读书给女儿听的样子差不多。
老人听了哈哈一笑,“一刀准”脸刷地红了。这差距可真是大啊!
“嗯,我喜欢这个,可惜是用水写的,一会儿就看不见了。这是你常用的字体吗?”
寒洲听了略一思索,说:“家中人都觉得这种字体比隶书还简单些,小孩子容易学,就都学了。平日犯懒,什么简单便用什么,只是写字而已,算不得书法。”
老人听了,啧了啧嘴:“民间有高人啊!程邈苦思十年,成就了这隶书,而你家中长辈已经把我华夏文字的书写改变到这般程度,这,这怎么说呢?我们之前都不知道文字笔画还可以这样变化。这让老夫有些难以置信啊!”
寒洲心中偷笑,你不信也得信,眼见为实嘛。
老人苦思良久,急迫地问:“那你家中长辈——?”
寒洲心里紧张了一下,这是调查家谱的来了,她说:“他可能还活着吧,我想不起来了,但愿他活着。”
“哦。”老人想起来了,同情地看了姑娘一眼,这是多好的人家啊,可惜找不到了。想我大秦,国土辽阔,俊杰无数,在朝廷视野看不到的地方,这等诗书传家,自得其乐的人家还有多少呢?
这姑娘更是可惜了,一个人孤苦地流落在这咸阳,寄身在一个商人之家,靠给人打理豆腐铺子为生,多好的容貌,多好的才气也是埋没了。怪不得她哭过,从那样的好人家出来,落到今天这般田地,还笑着出来谋生,已经算是坚强的了。
寒洲看老人沉默,“一刀准”也不知所措,就笑着说:“您老人家今天也出来多时了吧?光顾着指点我了,还要买油豆皮给孩子吗?”
“嗯?哦,要的。孩子是喜欢的。”老人嘴上应着,心思还没回来。
“一刀准”包了油豆皮,双手递给老人。
寒洲就陪着老人出来。
老人走了两步,转过身说:“哪天我写字给你看。”
寒洲忙点头致谢,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老人家,我想打听一件事。”
老人停步:“你说。”
“咱们这花枝街可有出租房子的?我不是指铺面房。”
老人想想,说:“这个不知道,不过我让人问问倒是可以。是谁要租?”
寒洲低头笑了一下,说:“是我要租。”
嗯?老人眉头皱了起来,这都要没处住了?不是说那个商人家对她挺好的吗?这下边人怎么打听的!
“你一个姑娘家,租什么房子?”
寒洲笑笑:“一个人住会更方便一些,花枝街这地方还是更安全些,我也只能考虑这里了。其他地方我也不会胡乱打听的。”
“哦,这样啊!等有了消息告诉你吧。”
“嗯。”寒洲高兴地点点头。这老人看上去是个可信的人。
第三十八章 我这里缺个誊抄的帮手
春意更浓了,院子里的柿子树已经看出了些绿意。桃树上已经有了粉白色的小花骨朵,估计过几天,就要繁花重重了。
院子里也种了核桃树和枣树,比大枣家那个土围子里种的要多几棵。据西施讲,这院子刚买了只有柿子树,其他都是后来种上的。因为树还小,今年不一定能挂果。但那柿子树,到了秋季是非常好看的,就像一个个的小黄灯笼。
对于那小黄灯笼,寒洲是有印象的,只不过她的印象是来自北京动物园。有一年,她和孩子去动物园,孩子迷的是动物,她迷的是那一大片的柿子树。那些柿子稀稀落落地吊在高处,黄澄澄的一大片,怎么看都让人心中温暖。当时孩子问她,妈妈,要是柿子从树上落下来掉在人身上怎么办?是啊,怎么办呢?那么高,防都防不住,而游人又是那么多。
也不知道动物园有没有采取点什么措施?
也不知道当当今年还想不想去看动物?
可能女孩子长大了,该迷言情小说了吧?
午后刚过,闾里来了个公人,说找胡七有点事,胡七看了一眼寒洲,跟家里人说了一声就走了。
刚才那一眼,寒洲明白,她都已经是胡家户口上的家奴了,还能有什么事呢?该不会家奴都不让做了吧?
那公人也不说做什么,只说有人找,就闷着头在前面带路。结果见着个带刀的中年胖子,那人也不说什么,也说有人找,又在前面带路,胡七只好满腹狐疑地跟着。一跟就跟到了花枝街。这花枝街住的都是大有来头的人,胡七不明白这是得罪谁了还是被谁看上了。他想,肯定是得罪谁了,或许是买卖做得不错,碍着谁家的事儿了?他家以前在东海的时候,没有这么小心,自从来到这咸阳,同样做买卖,但做得战战兢兢。说到底,商人再大,大不过官去,何况这大秦朝原本没把商人当回事,任你自生自灭,看不顺眼就宰上一刀。九弟已经去当兵了,说不定再征兵的时候,他这四十岁的人也得去,到时候,买卖做得成做不成还两说呢。
“到了。你先等等,我去通报一声。”那带刀的胖子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声,就往里走。
胡七抬头,看是哪家的门头,但看了看,也没看出来,只是觉得这院门高大气派,院子里也种了些树,其他就看不出什么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带刀的出来了,说主人这会儿正有空,可以进去了。但要紧跟着,别乱看。
胡七就老老实实地跟着。穿过树行,又穿过一处大院子,进了个小院子,那带刀的脚步就放轻了。回头看了眼胡七,胡七不由得也放轻了脚步。那人伸手掀开帘子,嘴里说:“老爷,他来了。”说完,等胡七进去,那人放下帘子,并没进屋,而是站在了门外。
胡七进门抬头,看见靠窗台的炕上有个大大的炕几,炕几上堆了一大摞的竹简,炕几后面坐了位老人,有七十左右的年纪。听得他进来,老人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写了几笔,才放下笔。
老人没有招呼他坐,端起茶喝了口,端详了一会儿。
“你是胡七?”
胡七赶忙点头:“嗯,小民胡七。”
“你胡家生意做得挺好。”
胡七心里一“咯噔”,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从老人脸上看不出什么意思来,也不敢久看,只好低下头来听。
“我听樊将军讲,你想到北地贩马匹回来,然后卖给军队,以武装我们的骑士。”
这话一出,胡七的心就稍稍放下了一些,只要不是得罪了人被找麻烦就好。
那樊将军,是胡七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关系,好话说了一大堆,礼物也送了不少,那樊将军却总是打哈哈,说这军马生意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他肯定是支持的,问题是军中之事牵扯甚多,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得问问上边的意思。可是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那樊将军都没有给过准话,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胡七甚至怀疑过那樊将军是在敷衍他,都没把这件事向上面反映过。现在看来,倒是错怪那樊将军,还真的有重量级人物过问了。
但是看不出老人的倾向,胡七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老人又问:“即如此,去贩了就是,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麻烦吗?”
胡七大着胆子说:“回大人,这里面是有些麻烦。因为路途远,沿路的安全没保障,运送大量的马匹风险比较大,我们是商人,总要考虑盈损的问题,而且这种货物的目标买方是军队,也算是我们在帮军队做事情,所以想让军队先行垫付一部分资费,也算分担一部分风险。如果这个事情能这么办,于我胡家、于国家都是有利的。”
老人呵呵一笑,说:“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所谓富贵险中求,怕风险还做什么生意?”
胡七低头又施一礼,说:“大人教训得是,风险是应该生意人自己担着。我们胡家自做生意以来,从来不怕本小利薄,只要能略有赚头、稳中有进就算如了愿了。这军马生意原也不是我们敢想敢做的,但后来有人说,既然常跑西北,路也熟了,苦也吃了,路上有什么风险也都扛下来了,倒不如连马匹的生意一起做了。何况,我朝开疆拓土是发展的必然,一支强大的军队没有军马的武装怎么行,所以基于这个考虑,我才想着可以试一下这个生意。如果能成,对我胡家对国家都是件好事,如果不成,那我胡家还是要回归到安全稳妥的路上来,赚点小钱,养家糊口。”
听了这话,老人深深地看了胡七一眼说:“如果没有军队的垫付,这生意就不做了?”
胡七谦恭地说:“家事或国事,都要扛得起来的人去扛,无论是谁去扛,都要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力量。小民正因为明白自己的力量,才做了这个打算。也许有其他财势雄厚的商人可以去求这个险中富贵,那小人乐见其成。毕竟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才有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安全。”
“呵呵,你一个商人倒是伶牙俐齿。”说了这话,老人便不再说了。
他心里明白眼前的形势,军队已经与北边的匈奴开战,什么时候仗能打完实在说不好。军队强不强,全看对手是谁。平六国之前的秦军确实勇猛,战力非凡,但那齐、楚、赵、魏等东方六国的士兵也只是放下锄头拿起刀箭的普通人,根本算不得精于刀马。北方苦寒之地的胡人就不同了,他们善于骑射,长于远途奔袭,相对而言,秦军于作战中就显得吃力。
而此时,双方在开战中,官方根本不可能买得到对方手中的马匹,而这此游商,他们常年在那里做买卖,或许有自己买进的渠道。
这胡七是算准了眼前的形势才敢这么说的。
打量那胡七,一副恭顺的样子。他们这些商人,最会伪装。
“咳”,老人咳了一下,胡七的腰挺了挺,知道这是有说法了。
“给你胡家打理豆腐店的姑娘,叫小寒?”
胡七愣了一下,这怎么又扯到她的身上去了。他大着胆子看了看老人的表情,除了威严,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赶紧又低下头说:“啊,是有这么个人。”
“她是什么来历你清楚吗?”老人的声音一下严厉起来。
“啊?”胡七吓了一跳,头上的汗立马冒了出来。这是要处理来历不明的人吗?他小心翼翼地说:“大人且听小人细说。”
“嗯。你说。”还是命令的口气。
“小寒姑娘是我贩药材回来的路上在双流镇遇上的,我想让她教我做豆腐的手艺,她想到这咸阳来寻亲。她应该是个病人,在双流镇被驴子踢伤了,好了以后就想不起许多事情,所以也找不到家。但我看她为人还是不错的,她跟我走的时候很多人都来送她,还是做了不少好事,应该不是作奸犯科的流民。到了咸阳以后,我看她孤苦无依,就把她安顿在我家里,她与家里人相处本份规矩,打理生意也很尽心尽力,只是她因为想不起来一些事情,所以里监门的老黄去问的时候,拿不出一份迁徙的文书,所以老黄给了个建议,要不嫁人,要不就入了我家的市籍,算是我家的家奴。大人,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半点虚言。”
“哦,是这样啊!”老人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吓人。沉吟了一下,他说:“有件事,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胡七愣怔了一下,什么事还说同意不同意?你说出来的事我能不同意吗?
“是这样,我这里呢缺个誊写文书的帮手,那小寒姑娘字还写得不错。你看能不能把她的户籍转到我的府上,让她成为我府上的农奴。”
什么?胡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让小寒成为这府上的农奴?
“大人,这事小民做不了主,需与小寒本人及家父商量。她在我家,并不是以家奴待之,她性子独立好强,如果小民贸然做主,恐怕后果……”
老人眯着眼看着胡七,他真的急了。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他家对她不错,这胡七对小寒恐怕不是生意合伙人那么简单,否则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变颜变色。难怪小寒姑娘那天哭过,而且急着搬出来,肯定是这胡七对她有些举动,让她不舒服了。嘿嘿,你太老了,小寒姑娘看不上,自重吧。
哦,好像我比你还老。但老夫跟你是不一样的。
“这是老夫的意思,你自己看着办。”说完这句话,他把身子往后一靠,好像乏了,看这意思今天的事情就到这儿了。
胡七不想他结束得这么突然,但好像也没办法让人家再配合你什么,也只好躬了躬身子,退着走出来。
还是那个佩刀的胖子带他出来。
站在那堂皇的大院门口,胡七一时有点茫然。他搞不明白人家把他叫来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路过豆腐店,进去看了看,没有客人,“一刀准”正在全神贯注地练字。拿笔的姿势倒是对头,就是太用力了,还出了汗,可见,在他心中练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儿。
“嗯哼。”他轻哼了一声。
“一刀准”这才抬头,“呀,东家!”赶紧放下笔,有点惴惴的样子。
“没客人,练吧。”胡七轻声说了一句,对这个技术标兵,他还是很满意的。
“嘿嘿,不练了,已经练了一会儿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手,要挠头,但又马上放下了。
“是小寒姑娘教的?”胡七随口问。
“嗯,是的。小寒姑娘夸我学得快。”“一刀准”有点得意地露出他的小白牙。
“那你就好好学,将来生意做大了,可以帮我。”胡七鼓励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他确实觉得生意得有人帮了,老九走了以后,他有点吃力。
“哎,谢谢东家!我会的!”小伙子高兴地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我不常过来,有什么事儿你多操点心,做生意要动脑子。多跟小寒姑娘说说想法,她会帮你。我走了。”说完,胡七转身向外,“一刀准”赶紧送出来。
走出几步,胡七回头望望,那朴素大气的匾额和门两边的木制楹联,心中只有喜欢,明明是自家的店,熟悉不过的东西,现在看来,却像是初见,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胡七现在确定,人家知道小寒肯定是跟这豆腐店有关。她本不想招摇的,但太出色了,光芒就从缝隙当中泄露出去了。他除非把她关在家里,除非让她不见世人,否则,这种事情,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迟早会来。
看那老人的威仪肯定是个大官,听他的话是缺个誊抄的帮手,这话要相信几分呢?他会不会七十多了,仍然在打小寒的主意?
这个念头让胡七烦恼不已。他决定把今天这事儿先跟父亲说说。
“他问了军马生意的事儿?没有表态吗?”胡老爷子问。
胡七想了一下,慎重地说:“没有明确表态,但肯定是不反对。只是说我打的好主意。听起来是反话,但也不严重。”
“然后呢?”老人又问。
“然后他就问了问小寒的情况,我以为是对来历不明的人要做盘查,结果他也就是听听。”
“还有呢?”老人追问。
“后来他就说他缺少个誊抄的帮手,问我同意不同意把小寒让给他,到他的府里作个家奴。
虽说是陈述,但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还是带着情绪的。
“缺个帮手?”老人皱起眉头,双目望向院子,过了会儿,老人吐出两个字:“交易!”
“交易?”胡七狐疑地问。
“他那样的人,会问你同意不同意,可是,你能不同意吗?为了一个农奴!”
“父亲,我从来没把小寒当家奴,您也没有。”胡七急切地申辩。
“我们没有,但别人需要考虑我们怎么想吗?”父亲逼问。
胡七郁闷地喘了口气,不说话了。
“你不想让小寒走,是吗?”
胡七闷哼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老人直视着儿子,郑重地说:“儿子,错了,你得接受这笔交易。”
“父亲!”胡七打断了父亲的话,但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把头扭到一边。这事情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利益,他若是任性,必然是对家族的不负责任,但从父亲嘴里说出来这话,他也是难以接受的。父亲一生从商,但他眼中的父亲不是个见得忘义的人。
老人不管儿子的感受,冷冷地问道:“我问你三个问题。第一,小寒是不是你的?是不是她一直留在这院子里,她就是你的?”
胡七躲闪了下父亲的目光,气馁地低下了头。
老人继续:“第二,人家问你同意不同意,是不是等着你的答复?你不同意,人家就会尊重你的意见?即便没有生意的事情,人家就是想要这个人,你能怎么办?”
胡七彻底没话,只有听的份儿。他刚才还是太冲动了,没有细想这里面的关窍。
“第三,小寒在我们家,是不是绝对安全的,你有多大的把握能保她平平安全?”老人说完,看了看儿子的反应,摇了摇头,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一说到小寒的事情便昏了头,怎能让他放心呢?
“儿子,你还记得那两个术士找上门来的事情吗?这样的事情肯定还会有,小寒自己藏不住的,我们喜欢她,可以不管她是什么来历,但别人不是这样的。放她在我们家,和让她到那大官的府上,哪个更安全,你想想吧!”
说完这话,老人拍了拍儿子的手,离开了。
第三十九章 我被转让了
“什么,我要被转让了?”
寒洲一听就嚷嚷起来,这他妈妈的太让人气愤了。
胡七为难地长嘘口气,全家十几口人,他来说最合适。但,这他妈妈的真不是个好差事。
“父亲说,他家比我家更能保护你,你想想那术士上门的事情。虽然这是我们都不情愿的。但,唉——,我家也就是个商人之家,相对于那家人来说,能自保就不错了。”说完,他无奈地蹲下来,两手交差,搭在膝盖上,像个受挫的孩子。
寒洲看他这样,忽然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可怜。她明白他对自己的好是真的,体贴温柔,也算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即便是把自己转让出去,他也不曾欠她什么。可是人生有多少无奈是爱情对抗不了的。他来跟自己说这种事,肯定已经把自己折磨了一番。唉,何必再让他为难呢?本来她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只能说,没有暂住证的人是可怜的人,和北京一样。
共和国宪法说,公民有迁徙的自由,公民在中国的大地上,受到法律和制度的保护。
总理说,要保证每个公民有尊严地活着。
主席说,到二零二零年,中国将成为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国梦。
可是,上帝,你记住了,今天,一个中国人像牲口一样被转让了。在这个法律森严但蛮横无理的大秦朝代。
……
抱怨完了,就开始自我安慰,好在是去抄书,知识分子的生活算是回来了。也好过这只有账本的书房。
胡七还在地上蹲着,独自哀伤。寒洲想了想,他就不用安慰了,他们这个时代的人抗压能力都很强,家破人亡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哎,东家,起来吧,我都要到别人家做家奴了,想想要送我点什么?”
胡七一听这腔调吃了一惊,刚才不是还气得要吃人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强悍成这样了,这女人果然不是常人。但你再不是常人,也得为你东家我考虑一下吧,我这还为你伤怀呢!
“没心没肺的女人,我还以为你要死要活呢!”胡七气愤地骂了一句。
“我要有心有肺,前半年就死了八百回了!”寒洲气势不弱地回了一句,说完,看了看眼睛要冒火的男人,温柔和缓地补了一句:“我不要心肺了,我只要这皮囊好好的,回去看家里人。但我还是知道你对我的好。”
一句话让胡七泄了气,两只胳膊挂在身上像个穿线玩偶。
这女人就是来要命的。
早早离开她是对的。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还是胡七来办,寒洲就干脆把自己当作交易物,全听别人安排。在哪儿不是混口饭吃,活下来就是了。
胡七骑着马到了花枝街,走到上次来过的地方,下马。大门开着,但肯定不能随便进去,他看到一个仆人拿了个扫把,就客气地喊了声“小哥”。那人看了一眼没理他,他只好又陪着笑,喊了一声。那人才拖着扫把过来。胡七想,看来小寒来这府上也不错,一个扫地的都能摆谱,那抄书的还不更牛?
“你要干什么?”那扫地的严肃地问。
“啊,我找你家主人,或者管事儿的。对不住,小哥,我不知道管事儿的叫什么,昨天他领我进来过。”胡七陪着笑说。
那扫地的上下扫了几眼,说:“等着。”然后就把扫把靠在墙上,进去了。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带刀的胖子出来了,看了一眼胡七,说:“来啦。”
胡七躬了躬身子,见过礼,等着胖子带他进去。
胖子没动地方,问道“想明白了?”
胡七忙点头:“嗯,想明白了。”
胖子点点头,有了点笑模样:“嗯,想明白就好。老爷你也不用见了,老爷没功夫,把这事儿交给我办了。你的事儿,去找樊将军谈,老爷已经交待过了。记住,不准行贿。国朝的官员不能让你们这些个商人给惯坏了。”
胡七愣怔了一下,才消化了这几句话,忙点头笑笑,告辞离开。
姜还是老的辣,果然是父亲所说的意思。
剩下的无非是谈判的事,数额比例如何如何,但不管怎样,对胡家的生意是一个大突破了。
胡七心事重重地回家,和父亲商议一下谈判重点,其它的就是让小寒做准备了。
有什么可准备的呢?对寒洲来说,穿越过来,上帝很给面子,没让她光着过来,送了她一身衣服,这半年来置了身替换的,冬天又添了套棉衣,其他有时候和西施换着穿,反正那种款式对尺寸要求也不严格,怎么都能穿。
其实,她有了些钱了,存在账上。只是在这个牙膏都没有的年代,她觉得没什么好买的。她最大的花销就是吃,偶尔看见好的食材,买回来,解解馋,也做给大伙儿吃,融洽融洽大院关系。
到了打包袱的时候,西施有些不舍,让她常回来看看。郑旦不知道怎么听说了,也过来说了会儿话。
那几个嫂子在旁边站了会儿,也说了些场面话。但也不全都是场面话,寒洲觉得她们已经做得不错了,没有拿把菜刀把她这个疑似小三赶走。
想起菜刀,寒洲收拾出来,把它塞到包袱里。
这是大枣给的礼物,今天从这里搬出去,明天不知还要搬到哪儿去?就这么搬来搬去,挪了一家又一家,哪一天能挪回北京去?
接人的是带刀的胖子,由里临门的公人陪着。那人陪着笑,看到寒洲直点头。寒洲心里呵呵冷笑,我一个奴隶,你至于吗?
那带刀的胖子看到寒洲这副不卑不亢的表情,心说,主人真是好眼力!这姑娘不但好看,而且耐看,主人这是焕发了第二春?
一路沉默,两人一前一后奔花枝街而去。到了那体面气派的门口,胖子回身说了句:“姑娘,到了。”寒洲抬眼看看门楣的地方,只有砖石的刻花,倒没有标明是谁家的府第,但以她这半年多的秦朝经验,这肯定是个有钱有势的人家。
会不会是那给孙子买油豆皮的老人家呢?
但除了他知道她会写字,也还有别人知道的吧?那花枝街豆腐店老换店堂告示,她有时还在店里写几下,这也是有人看见的。
心里充满疑惑,一路随了那胖子往前走,也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反正寒洲也没记路,就到了一个小院子。这小院子天井里留了块种花的地方,但现在里面没有花,只是地潮潮的,想是要种点什么了。
“主人,她来了。”那胖子掀起门帘说。
“嗯,让她进来。”里面传出一个老人随和的声音。
寒洲一听,明白了,敢情就是那要指点她书法的老人。心说,你老人家怎么回事,也不打招呼就把我给买来了,你知道这样挺不尊重人的吗?
老人见她进来,呵呵一笑,坐在炕几上看着她:“你看,来了,这不是挺好?”
寒洲没吭气,只是躬了躬身子。心里有点郁闷。
“怎么了,离开胡家有点舍不得?”
寒洲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那到底怎么回事?”老人弄得莫名其妙。
寒洲无奈地笑笑,干脆实话实说:“您老人家做事情想一出是一出的,我让您帮我打听租房子的事儿,您倒好,干脆把我给买来了,好歹您也得让我先知道啊,弄得我这一路地猜测!”
老人哈哈大笑。
旁边那胖子吃了一惊,这女子胆子挺大,刚见面就抱怨上了,这满院子也就那小主人敢这样做吧!
这叫恃宠而骄吗?
看来,以后得小心侍候着。
抱怨完了,寒洲瞧了瞧那炕几上像小山一样的竹简,问:“您是让我誊抄东西吗?您那天还说我书法不好,现在让我干这活儿,您还真放心!”
老人又是哈哈一笑,他挺喜欢这姑娘的说话方式。很真爽,也没有不礼貌,让人听着很轻松,很舒服。也不像那些人低眉顺眼的,让他不由得就端了起来。在朝堂上端着,回了家还端着,是够累人的。
“够了,书法是艺术,写字能用就可以了。”
“哦,好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寒洲听话似地说。
老人又呵呵一笑:“说说你的打算吧!”
寒洲“啊”了一声:“不是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吗?”
“呵,也没那么多要抄的东西,如果要抄呢,我就放在这一边,你可以拿去抄,抄几份我会告诉你。其他的呢,你不能看,也不需要抄。”老人指了指几案上的东西说。“你抄完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事儿干甭在院子里乱晃,我家里人多,爱清静。”
寒洲点点头,这个安排挺好的,没把她打发到厨房洗碗就不错。
“邓子,你给小寒姑娘安排个住处,要清静一些、能读书的。”
“好的,老爷。”胖子躬了躬身子,答应了。
“好吧,有什么事儿,先跟邓子说,他会照顾你。”老人和善地对寒洲说。
和胖子出来,寒洲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这就算上岗了?
老人叫这胖子为凳子,倒是个好笑的名字,但以后在这里,还是得有个让人听着顺耳的名字。
“这位大哥,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寒洲略一福身,礼貌地问。
那邓子看她挺懂事的样子,笑了笑,说:“先叫邓哥吧。我怎么也比你虚长了几岁,以后叫什么以后再说。”说完,他心里暗笑,谁知道以后叫什么呢?
“好吧,邓哥,我们这是要去找房子吗?”寒洲问。
看来这是个府里管事儿的,以后得处好关系。
“嗯,老爷让给你找个清静的,这院子里呢,清静的地方不少,老爷那儿清静,但那儿你现在还不能呆。”
他乐呵呵说着,寒洲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说话呢?把我、把他家老爷想成什么了?
妈呀,该不会那老爷子对我有非分之想吧?
这是要一枝梨花压海棠?
做跟班的,哪个不会察颜观色,看寒洲有些不高兴了,忙调整了下语气,“小寒姑娘,我是说,有个地方清静是清静,但怕太荒寂了,你一个姑娘家会有些害怕。”
寒洲不以为意地说:“害怕,这么大一院子人住着,怎么会害怕?不是还有您这带刀的吗?”
邓子心里翻了翻白眼,我是带刀的,但我是保护你的吗?你目前这资格够吗?
两人就不再说话,只是出出进进地走,一直走到后面的园子,胖子说“姑娘,到了。看看够清静不?”
寒洲扫了一眼,心说,这里还真是清静。唱咏叹调都可以了。
邓子又说:“好吧,我们打开房子看看能住人不?”
他拿出一大串钥匙,寒洲脱口而出一句“邓哥你真有权!”邓子愣了一下笑了。这姑娘好像有点不着调,也不知道老爷怎么就看上了。但她也真的不讨厌。
屋子打开,里面很黑,窗户被东西挡着,邓子扒了几下,透进光来。
“以前这屋子住过人,后来没人住了,应该不漏雨,漏雨的时候你就跟我说,现在是看不出来。你看,地上出没有漏的痕迹。”
寒洲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够大,住人还是行的,而且朝向好,光线也不错。寒洲就点了点头,说谢谢邓哥。
那邓哥就笑笑,走了,说找两个人来帮着拿些用的东西,让寒洲自己先打扫打扫。
望着这有些荒废的园子,寒洲想,这是我的又一站吗?
第四十章 奴隶可以用伟大来形容吗
在新屋子睡了一晚,起来有些腰痛,这让寒洲很警觉,立刻打开门窗通风,并且给灶里烧了一把柴。然后让自己站在阳光下面做一些伸展的运动,让每一部分都得到锻炼,促进全身的循环。
她现在一点不适都不愿意将就,宁可累些,活得小心些。
这个园子很大,很安静,初春时节,苗木没有长大,而去年的衰草没有清除,便显得有些荒芜。可能是前院的园子太好,后面的园子来的人就少,人少就没有人气,就疏于打理,渐渐地就荒废了。
或者这里曾经有过死人,再出现几声奇怪的鸟叫,被人当作鬼园也说不定,毕竟这是个人鬼神同时出没的时代。
这么胡乱想着,寒洲就朝那园中的一眼小井望了望。这里边没有漂着死尸,只有几根树枝和落叶。看上去,水很清也很凉。试了试旁边的辘轳,还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靠西边的墙根有一些快要沤烂的麻绳,还有一床破被子和一个破了口的大缸。一些花盆看上去倒是好的,里面有土,还有枯死的植物。
柴火也堆在那里,一切都任凭风吹雨打的样子。
寒洲懒得收拾,而且也不知该把这堆垃圾堆到哪里更合适。好像原本这里就是堆放乱七八糟的地方。
她想,她只是这里的过客,这里是不值得她下功夫的。
以前很向往有个庭院,能种点想种的植物,想象着坐在藤椅上慢慢地老去,和孩子讲讲过去的事情。但努力了多年,她也只好把自己安顿在没有电梯的五楼,没事儿一般不下楼,曾经写过一首小诗,第一句是“我的庭院就是我的阳台”,现在想想,那真是苦中作乐,自欺其人。
现在,面前就是她梦想中的庭院,这园子大得让她不知所措。看着这些枯草,她想,这院子如今有人住了,她也不是出入于荒园的野鬼,那还是除除荒草吧,就算是避免火灾的发生也好。
卷起袖子除了一上午的草,腰不疼了,眼前也不那么荒凉了,她因此而心情变好。疲惫地坐在大阳下面,觉得有些晕,好像是饿得有些低血糖了,她想起早饭还没有吃。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食堂或厨房在哪里?昨天跟着那老邓去吃了一餐,院子太大,七拐八拐,她没记住吃饭的地方。
不行,她强撑着站起来,她要是晕倒在这里,一天都不会被人发现的。可能最终发现了,也会被人扔在这井里。她就是家奴一个,死了都没人查的。
她努力想着昨天的方向,让自已贴着墙根往前走,走出了后园就是人多的地方,她也就不怕了。穿越过来,身体上的其它毛病没有了,没想到低血糖还随身携带。上帝,你不厚道,好人要做到底,知道吗?
前面有追跑打闹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寒洲一把扶住他。但说心里话,到这时,寒洲并不清楚是谁扶住的谁,她真的很晕,手上的肌肉突突地跳。
“带我去吃东西,吃糖!”她急切地说。
小男孩本来是笑着跑过来的,她脸色苍白身子颤抖,把那小男孩吓了一跳,他“啊”地一声就跳开了,寒洲闪了一下,扑倒在地上。
“我要吃糖,给我吃糖。”寒洲急切的叫,她自己听起来也有些可怕,是那种穷凶极恶的感觉。
“怎么了,怎么了?”有大孩子的声音。
“我要吃糖,我必须吃糖。”寒洲这时冷汗都出来了,人虚弱得有些发飘,她很怕这种感觉。她怕再耽搁一会儿,她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耳边是好几个孩子的说话声和喊叫声,他们在她头顶转来转去的,天很高,也很远,渐渐地她听不到了,自己也飘走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炕上。旁边是那一群孩子和一个老妈子样的妇人。老邓的声音传过来,好像是刚送走了医生。
寒洲舔了舔嘴唇,有糖的味道,她终于吃到了糖。
旁边的小男孩撇了撇嘴:“咦——,你真馋,还嚷着要糖吃,我都不要。”
几个孩子跟着笑。
寒洲也笑,刚才肯定把他们吓坏了。她说:“以后你们就记住我了,那个见人就要糖吃的女人。”
孩子们哄笑,这个女人很有意思,现在不可怕了。
老邓过来,站在她旁边,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姑娘,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不是带你去过吃饭的地方了吗?你说你刚来第一天就饿晕了,回头主人知道了,会怎么说我?你大小姐不会让我总侍候着你吧?”
寒洲强坐起来,看了一眼孩子们,又看了一眼老邓:“邓哥,是我故意饿晕的,好吗?我是为了让大家记住我,好不好?如果主人问起,你就这样说,行不?”
孩子们又是哄笑,这个人太好玩了。连老邓都没脾气,只能吹胡子瞪眼睛。
寒洲不再理他,对孩子们说:“现在,哪个孩子带我去找吃的我就给他讲故事,还给他送礼物。”
嗯?一瞬间的安静,然后就是“我去,我带你去。”
有个高个子懂事地去搀扶寒洲,最小的小男孩象征性地拉着她的衣服。几个人吵吵嚷嚷地找吃的去了。
那妇人奇怪地用眼神询问老邓,老邓却被气着了,在这群孩子面前,刚才太丢面子了。怎么着,我也是老爷身边的人,怎么能不把我当回事呢?
下午,后园热闹了,一群孩子和寒洲一起清除荒草。她给他们讲的故事是“农夫与蛇”。孩子们听了嫌故事太短,要求再讲一个,寒洲就又讲了“掉在井里的狐狸和公山羊”。
高个子的男孩子说:“公山羊和农夫一样愚蠢”。
最小的那个说:“他们不是愚蠢,只是太善良。”
一个脸上长着痦子的孩子说:“他们运气不好,碰到了坏人。”
一个小胖子说:“蛇和狐狸本身就是坏的,只要见到就要杀掉。”
……
他们说完,就都看向寒洲,寒洲就冲他们笑笑,说他们讲的都对。孩子们就说她是滑头,不敢得罪人。寒洲笑笑也不辩驳,故事本来就是仁者见仁的。
“那你再讲一个,我们才饶了你,因为你刚才耍滑头。”那高个子挑唆。
“对!”其他人跟着附和。
寒洲就只好又讲了“善与恶”。
“一个力量弱小的善,被恶赶走到了天上。善于是问宙斯,怎样才能回到人间去。宙斯告诉他,大家不要一起去,一个一个的去访问人间吧。恶与人很相近,所以接连不断地去找他们。善因为从天上下来,所以就来得很慢很慢。”
故事很短,寒洲摊开手,意思讲完了。
高个子说:“这个故事不好,没有刚才的有意思。对了,宙斯是谁?”
寒洲说:“宙斯是这世界上的一个神,管很多的事情。你刚才说这个故事不好,为什么这么说。”
高个子说:“宙斯为什么不让善多多地来到人间。这个宙斯不好。”
寒洲说:“因为宙斯知道善总是会遇到人间的恶,善因为他内心的柔软总是不忍别人遭逢困境,总是想帮助别人,所以就给了被别人伤害的机会。宙斯体恤善,他不想让所有的善因为可能的遭遇而一个个地消失。所以让他们慢慢来到人间。而人间的人们,他们需要善,但未尽会接纳别人的善意,未必会以同样的善意回报别人。所以,让善迟一点来到人间,也是给他们惩罚和自省的机会。”
高个子点点头,“你这样说好像有些道理”。
小胖子问:“这个故事是你编出来的吗?我怎么觉得没完。”
寒洲说:“这个故事完了,伊索寓言就是一小段一小段的,他就是想说一个道理,并不讲究故事的前后和发展。伊索通过这个故事想告诉人们,人很不容易遇到善,却每日为恶所伤害。刚才我说的那些是我自己的理解。你们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哦,你比学室里的先生讲得有道理,也有趣。”最小的男孩子说。
小胖子又问:“你刚才讲的那个伊索是谁?他在哪儿?我想把他找过来天天讲故事。”
“对!”脸上有痦子的也说。
寒洲笑笑说:“他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我读过他编的故事,他是个伟大的奴隶。”
男孩子们吃惊地望着寒洲,这个要糖吃的人太奇怪了,奴隶还可以用伟大来形容吗?
在寒洲看来,伊索当然可以用伟大形容,千百年来为人处事的道理,就是从一个个的小故事中传达出来。《论语》也讲为人处事,相对来讲,伊索寓言更加生动有趣,不像《论语》那样开篇就是说教。所以真正喜欢读《论语》的往往是到了一定年龄的人。伊索寓言则不同,什么年龄段的人都会喜欢。
看到孩子们难以接受的面容,寒洲笑笑,指着墙根的烂麻绳说:“奴隶只是被放错了地方的人,是放置他的人的错,不是奴隶的错,就像那烂麻绳,现在放在那里它就是碍眼的垃圾,但是换个地方,它就是可用的宝贝。”
孩子们不可置信地摇头撇嘴,寒洲笑笑,也不说什么,他们这些从小使唤奴隶的孩子懂什么?
伊索在寓言中早就说过,地利与天机常常给人勇气去与强者抗争,奴隶不抗争只是他现在不占据地利与天机罢了。
第四十一章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这几天,寒洲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自已开伙,不和其他人一起吃。老邓觉得她事儿太多,刚来就这么特殊,明显是没意识到自己的家奴身份。主人也知道了她晕倒的事儿,就说随她吧,她以前没吃过苦的,只要不过分就别管她。
第二件,寒洲让老邓带她去找木匠,她蹲地上和木匠说了半天,把木匠给说糊涂了,但这姑娘锲而不舍,在板子上画了图给木匠看,是不同角度的图,而且非要看着木匠做活,要边看边解释,把木匠烦得不行,最后只好由着她了。
那后园原本是废园,自从晕倒事件发生以后,孩子们就有了好去处,有空就往那儿钻。逼得老邓只好给那眼小井加了个井盖儿。
看着这人气兴旺的园子,老邓心中暗爽,老爷说给你找个清静的地方,嘿,这下你清静不了了,是你自找的。
过了几天,木匠送东西来了,寒洲趁老爷不在,让人把东西抬进了屋子。那屋子一般人都不让进的,可这小寒姑娘非说没事儿,说老爷要处罚你就让他罚我。老邓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罚了你我就没责任了?这话我能说吗?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好不容易等老爷上朝回来了,老邓战战兢兢地把老爷迎进来,然后赶紧一低头退到外面,竖起耳朵听着里面一会儿要传出来的声音。结果等了半天,只等到一声:“咦?”后面就是放置东西的声音,不知他老人家在忙乎什么,也不招呼帮手。
老邓想了想,还是主动进来帮忙吧,做下人的得有眼色啊。
进来一看,老人家正拿了个竹简,找地方归放。有的已经放好的,有的还在犹豫,看来是在想放哪儿合适。
那些竹简现在正放在靠墙根的格子架上。这是寒洲今天让人抬过来的,靠墙放在炕上,主人平时就在那儿批阅文件,转身应该很方便。
“您歇着,我来做。”老邓忙说。
“呵呵,这事儿你做不了。只能我来做。”老人笑眯眯地干活,自得其乐。
架子一共三层,每层五个格子。在左边的挡板上,从上到下分别竖写了秘密、机密、绝密。在最上层的挡板上,从左至右分别写了农、工、商、学、军。更细致的是,在每一个小格了里有半块木板的隔断,隔断左边写的是“未”,隔断右边写的是“已”。
现在主人正在给每一副竹简找对应的地方。
终于所有的竹简都放好了,老人把身子退后一些,嘴里说:“不错,这活儿做得不错,好找多了!”
老邓也看出这里面的门道了。午后送来的时候,他光顾着紧张了,没仔细看,现在才觉出那姑娘的高明了。可是这地上的两块板子是干什么的呢?
老人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两块长板子,这到底是干什么的呢?老人就把目光投向了邓子:“邓子,这是——?”
“啊,我去问问。”他慌慌张张就跑出来,去找小寒姑娘。心说,最后留一手,还怕我争功啊是怎么的?
小寒姑娘很快就来了,她拿着那板子,在架子这边瞅了瞅,找到个木槽,把木板插上去,用力一推,木板进去了,遮挡的正是绝密一格。再拿起一块,比了比,又放下了,说:“这就要看您的工作习惯了,您愿意挡上就挡上,不愿意就不挡。可以让木匠在档板旁边安一把锁,只有您掌握钥匙,别人想看也不容易,这样就达到保密的目的。您要我抄的东西放在最上面,或者咱们再做一格,别的我不动,您也少操心。”
老人赞赏地看着寒洲,点点头。
老邓心说,这姑娘聪明啊,弄了个格子就把自己的工作和别人的工作分利索了,还知道撇清责任。这件事做下来,她的分量可不轻了。
我看,以后她再出什么幺蛾子,老爷也不见得管,我也别瞎费劲了。
老爷子兴致很高,拍拍手说:“自从你来了,小家伙儿们就总到后园玩,走,我也去看看,看他们折腾成什么样了?”
寒洲躬身微笑,在前面带路。心说,这是当朝一品与我同行吗?
第一天过来,老爷子就说有些竹简她不能看,她就猜到这老人不简单。但家里人见面只称老爷,她与其他人不接触,也不了解这府里更多的情况。但这两天孩子们总过来玩,从他们的谈话中,她已经知道了这老爷子的身份。他就是李斯,大秦的丞相。知道了这个身份,寒洲一时有点发懵,虽然她对秦史知道一些,有着先知的优势,有时是用审视的眼光看待这个年代的人和事情,但如今阴差阳错、因缘际会,她居然来到了李府,好像还兼了个半调子的机要秘书,这让她有些不安。面对这样一个人物,她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她曾经说过,整个大秦十五年,内阁中没有让后人称道的谋士,但那是站在两千年的中国史上随便一说,就近细看、细想,秦始皇时期实行的几项改革措施,书同文、车同轨、以及钱币和度量衡的统一都是李斯在积极推动。这是个有大才华大谋略的人,而且他够勇敢,够果断,当初因为郑国间谍一事,秦王要驱逐外臣,他作为楚国人,也在被逐之列,但在那个时间点上,写出《谏逐客书》呈给秦王,使秦王收回成命,并得到晋级机会,这就是转劣势为优势。对于能人,寒洲一向是尊重的,甚至是崇拜的。而因为自己一句要租房的话,老人家居然就把她给弄过来了,虽然身份都是家奴,但照拂之意还是很明显的。
但寒洲知道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巨大的阶级差别。无论怎样,她是个家奴,离权贵越近,得罪权贵的机会越多,自己就越不安全。有些东西不是你用才华、善意或者诚意可以改变的。
所以她给自己定下的相处法则是认真做事,近而有度。她也不想花心思去取信于人、献媚于人,有些时候花的心思越多,越是弄巧成拙,至于那个置放竹简的架子,一是为工作方便,二是为了保护自己,她不想因为一些可以避免的误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当然,对于一个想进秦史研究所的人来说,那些往来文牍上的内容对她是具有相当吸引力的,但在生命安全面前,这好奇心就只好暂放一边了。
……
“小寒丫头心里有事?”老人家问。
“啊?”寒洲笑笑,略一思索说:“我在想怎样称呼您比较合适。”
“霍,怎么想起这个问题了?”
“前些天您上店里买东西,我称呼您老爷子,您指导我书法,我称呼您老先生,现在我在您身边誊抄文书,我应该和邓哥一样称呼您老爷,但现在知道您是当朝丞相,我在想是不是该换个称呼,要不就太失礼了。但是,想归想,还是不知道称呼什么合适?”
李斯哈哈大笑:“让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个问题!那么,在你家乡,这种情况该怎么称呼?”
寒洲想了想说:“如果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称呼正式一点,比如官职,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在协作办公,有些人是称老板,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有点私人的味道,好像是这样的,有些人也称呼官职,但那样就显得生分了。下级还是希望上级把他当自己人。但说到底,他们都是同事,是合作关系,上下级拿的都是国家俸禄。但我现在的情况,跟这些不同,我是家奴。我们不是雇佣关系,是人身依附关系。所以,我想,最终还是叫老爷合适。”
说到最后,寒洲声音低了下去,有些无奈了。
老邓跟在后面,也在听,他觉得本来挺简单一个事儿,怎么让这姑娘给分析得复杂了,你说这是个聪明人呢还是个糊涂人呢?他从小就叫老爷,叫得不是挺顺得吗?
李斯并不这样认为,这上寒姑娘明显对她的身份是不认同的,她只是无奈栖身于此,而且她的无奈是对整个环境的无奈,并不仅是对个人际遇的无奈。他越来越好奇这小寒的出身。
“孩子们说,你给他们讲了伊索编的故事。”
寒洲笑笑:“嗯,他们给我糖吃,我回报他们的。”
李斯呵呵一笑:“你对他们说伊索是个伟大的奴隶。”
这话里有置疑的味道,寒洲从容地说:“对,我是这么说的。每个人不能选择他的出身,但他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人,即使都是奴隶,也是有差别的。而从低微走向人生顶层的人,如果也认为奴隶就代表了低贱和愚笨,那就更不应该了,那好像在笑话自己。”
李斯又是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这姑娘一眼,这是在说他们两个人吗?他就是从低微走向人生顶层的人,而她虽为家奴并不代表低贱和愚笨。
她看似谦逊,但胆子很大,是不容折辱的。
后园到了。这几天清理了荒草,嫩草也在蹿高,园中的树枝上拉了根绳子,晾着女人的衣服,地上有孩子们玩完游戏留下的痕迹,看上去安然祥和、生机勃勃。
“我开了一小片地,准备种韭菜,是孩子们帮我开的,我说等长出来,请他们吃韭菜馅的饺子。”
“呵呵,饺子,我听着也新鲜。”,李斯笑着看了一眼老邓,说:“他们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勤快了?我发现比起学室的老师,他们更愿意来你这儿。”
听了这话,寒洲警惕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看你教他们认字吧,你教认字方法还是不错的。”
寒洲想了想,谦逊地说:“学室的学习还是系统一些,若是他们来这里玩,愿意玩着学也好。我想起我以前读过的一位先生写的文章,叫’从百草园到’,说的就是一群孩子一边读书一边玩的情景,很美好的童年。”
“哦?!三味是指哪三味呢?”李斯饶有兴趣地问。
寒洲笑笑,回忆着说:“说不清是哪三味,大约是指珍馐美味这些好吃的,是说书就是人的精神食粮,读书会使人如食美味一样健康快乐。是那位先生就读的一家私塾。”
李斯听了,眉毛皱起,口气严肃地说:“现在国家是不许民间办私塾的。”
寒洲淡然一笑:“我知道有这个法令。但那书里写的也是人家的过去。生活好不好,学习好不好,把他的童年写出来,让人看一看,也全都是真,全都是好。孩子们今天收获的好,就是将来天下的好,因为当初他的心里种下了真、善、美,他会懂得维护、建设和珍惜。孩子们今天得不到这好,将来天下就会少很多的好,因为他不懂得维护、建设和珍惜。当然,这话扯远了,这院子里的孩子还是什么都能得到的。”
李斯没再说话,只是注视着寒洲,她看似随便,但哪一句话都是经过沉思熟虑的,她不肯定当前的法令,但也不想与之碰硬,所以选这样一个角度去说这件事。但要说她处心积虑要对自己说起这件事,又好似不像,因为她来到这里都是个偶然。自己刚才如果不提孩子们的话题,她也不会扯到这上面来。
联想起这些天来她的行事作风,李斯觉得她实在是个异类。吃饭要自己吃,明显是嫌大厨房吃得不好,那是要自己贴钱的,她不在乎。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就往书房里搬东西,邓子怕担责任,她不怕。胡家对她挺好,她要清静,就想到外面租房子,那要是这里她住得不高兴了,会不会也要搬出去?她敢跟他提要求吗?你要说她出身高贵吧,她对奴隶充满同情,她对豆腐店的小伙计还很关心。可要说她出身低微吧,谁又能说她这不在乎的劲儿是装出来的?
总之,这是个值得关注的人。
不知道把她弄到家里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四十二章 她去药店了
李斯走了,看着他还依然挺拔的背景,寒洲想,不知道腰斩的时候选的是哪个部位?一个人,无论活得多么轰轰烈烈,不得善终,终究是遗憾的。据说,他临刑时依然从容,和儿子谈起了他们曾经一起牵着大黄狗去抓野兔的趣事。
一个人当他只能靠抓野兔为生的时候,他一定羡慕钟鸣鼎食的生活,就像李斯当年看守仓库,看到仓库里的老鼠过得比厕所里的老鼠过得好,就要为自己选择一个好环境,努力地向上攀爬,可当他终于身居高位,还是有一些不满足,还是有一些担心,那就要想尽办法、使尽手段。最后,人生就像那只被逼迫的兔子,不停地跑,为可见的利益跑,为未来的危险跑,跑了一生,倒下了,什么也没有得到。
自己也是那只兔子,以为爱情危险,就躲着爱情,以为婚姻安全,就追逐婚姻,藏来躲去,还是什么也没落下,伤人伤已而已。
所以,今天落到这个连牙膏都没有的时代,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对,就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书房的工作并不多,每天寒洲去看一眼,有活儿就抄一会儿,没活儿就走人。她不愿意和李斯一起办公,但又不能把那些文件拿出小院,只好坐在另一间屋子抄写。这期间有人送了一套桌椅过来,说是胡家专门为小寒姑娘做的。这帮了她的大忙,也让她非常感动。
听豆腐店的伙计讲,胡七已经和他的驼队出发了。
其实胡七是个好男人,如果她没有以前那些深入骨髓的记忆,她肯定抵抗不住胡七的一番深情。从内心讲,如果她能接受他,他的那两个老婆也都不是问题。真的爱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是看不到那么多的,不爱,就有很多的借口。
寒洲不知道她的那些记忆会存在多久?是存在着便无法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还是存在着仍然可以拥有一段新的感情?没有人可以回答她这个问题。她不知道她的明天在哪里?就这样一餐一餐地过下去吗?
空闲太多,寒洲就想把制陶的事情再拣起来。去了三闾巷一趟,发现那已缺不在了,说是出了远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寒洲想,不会去探矿了吧?他那个人对这些事可是充满热情的。
陶器店里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听说她叫小寒,非常热情,说儿子交待过,如果有一位小寒姑娘来学制陶就把她留下,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寒洲很高兴,就让已缺父亲给她指定一位师傅,跟着做。已缺父亲说,那就跟着他好了,他是这里最好的师傅。他这么热情,寒洲想,人家是不是把她当儿媳妇接待了?
制陶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一团泥揉过来摔过去,像活面一样,觉得它已经很筋道了,就把它摔在轮车上,借旋转之力,用双手将泥拉成器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但泥巴很凉,做了一会儿,觉得要凉到骨头里了,才做成了一个。
寒洲拿自己做的那个碗的坯子和他人做的碗比比,觉得也是挺好的,这让她信心倍增。但这只是个半成品,需要放置在阳光下面干燥,干到六七成还有一道利坯的程序,就是用一把刮刀随着旋转的力量让它更加平滑整齐。然后才是上釉,再然后才是烧造。
寒洲跟在应人师傅,也就是已缺父亲之后,一起看了看其他程序。她觉得有一道程序可以让她的日子更加有趣。那就是上釉之前的刻画。本来,这个时候的颜料非常单调,寒洲总担心找不到相应的矿物,但如果仅仅是刻画就简单多了。那刻画的师傅心很静,低着头,任谁在旁边看也不受打扰。他刻的是一些弯曲的线条,重叠起来有些波浪的感觉,然后再错行重叠,一组之后,再错行,如此下去,直到接上第一组的波浪。线条的长短全凭感觉,有一组或一根线条错了,这个碗也就毁了。
看完了大部分流程,寒洲觉得以前她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一件美丽的工艺品的产生不光要有上好的坯料、釉料和颜料,还要有个好的手艺。没有这手上的功夫,粗坯做不好,修坯做不好,涂釉做不好,再好看的颜料都是白搭。还有火工的事情,她一窍不通,只说1300度、1500度可以达到什么效果,问题是怎么达到这么高的温度呢?到底温度怎么控制,烟道和火道怎么留,想起来不是一般茫然。
想起已缺被她鼓动的小脸通红的样子,寒洲心里对自己狠狠地鄙视了一下。吹牛不上税,果然如此。
但事情已经开始了,现在喊刹车好像不大好,我要不要在这陶器店里为中国陶瓷事业奋斗终生呢?孔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话很慷慨激昂,但是我不是“士”,也不想实现“仁”,我只是上帝在操作过程中出现的一个小错误,我想认真地试一试,但并不想“死而后已”。
寒洲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决定还是认真的试一试,做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反正胜利指标是她自己定的,做不成青花瓷、釉里红也没有人知道,至于粉彩、斗彩也是如此。
在三闾巷的豆腐店里吃了一份煎饼套餐,想了想,觉得万里长征还得迈开第一步,就像这豆腐店,一个主意冒出来,一片生意兴起来。
她的第一步是找药店。
在寒洲意识里,中国人是靠天吃饭解决得最好的族群。你看非洲人,多好的自然条件(沙漠地区除外),直到现在,有的人得了一份煎蛋就高兴得跳一早上的舞,快乐指数很高,但他们只顾着快乐地跳舞,几千年了,生活变化也不大。中国人不一样,一样一样的尝试,前仆后继,不知死了多少人,中医药事业发展起来了,就是这么大胆、就是这么顽强。想起以前女儿讲的一个小段子:李时珍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答案是,此药有毒!
所以要找到适合的陶瓷颜料,寒洲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奔中药店。矿物入药是中国人的首创,那里一定不会让她空手而归。
找了一家店,她找到了赭石,又找了一家店,她找到了朱砂和雄黄。
很累,也很有成就感。她相信,再这么找下去,她会找到更多。如果能找到更多,她就想办法把它们这些原生的矿物制成膏状,然后在洁白的器物上描绘丹青。
这美好的相像让她激动得心潮澎湃,心中想起一句话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她热泪还没盈眶的时候,她想到了科研经费不足的问题。她从胡家搬出来,并没有说股份怎么办,但她曾经和胡七说过,如果她对做豆腐没兴趣了,她会离开,事实上她早就没兴趣了,如今人也离开了,如果她非要从豆腐店的利润里继续拿钱,好像也说得过去。但是呢,女子一言也是驷马难追,总不能自己先把自己看扁了。
相对的,李斯就做得不对了,她一堂堂知识分子给相府打工,怎么能糊里糊涂地就用人呢?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
转着这个心思,寒洲回到了相府。路上,她买了一群可爱的小鸡。她要让相府鸡犬不宁,主动意识到她这个抄书的女子生活艰难。
当然,她寂寞的生活也需要增添些生趣。
李斯的书房里,老邓正在给老爷做汇报。
“老爷,小寒姑娘她今天去了三闾巷的陶器店,在那儿一直呆到晌午,然后她到旁边的胡记豆腐店里吃了煎饼和豆浆,再然后就转了几家药店,问过了药工,她买了朱砂和雄黄,还有——,还有赭石。在回来的路上,她买了一群小鸡。”
李斯听了沉默不语。从他觉得小寒是个异类那天起,他就让老邓派人跟着她。自从胡家让人给小寒送来一套桌椅,他对胡家的感觉就变了,觉得他们很有人情。相反的,人家对她那么好,小寒还要搬出来,这就显得不近人情。他把小寒要过来,一来确实有文字的工作要人帮忙,二来,确实想让她脱离那个商人之家,毕竟对于一个出身不错的读书人,家里没有几本书,日子想来是无聊的。而且当时他认定是那胡七干扰了小寒的生活,迫使她不得不离开以保护自己。但现在看来,胡七只是一往情深,离开了,仍然想让她过得好。
他也对小寒关切,如果她是个没心没肺、没恩没义的人,他的好就变得很可笑了。
现在,她买了鸡,也买了雄黄和朱砂,这是要给人吃呢,还是给鸡吃呢?
好在她是自己开伙,倒是不用担心不好的事情发生。
“邓子,让人继续跟着她,有危险当然要保护,毕竟是我们家的人。所有的事情还是要记下来。另外——,另外,孩子们这几天就不要过去了,告诉小武子,就说是爷爷的命令。”
“嗯,老爷,我这就告诉去。”老邓躬了躬身子,出去了。
第四十三章 谈谈钱的事儿
接下来的几天,寒洲很忙。
她草草地吃过早饭,稍做梳洗,就去书房看一眼,没有文件要抄,她就出去到三闾巷的陶器店。有文件,就坐在她的专用桌子前把文件写完,再出去。中午饭是对付的,大多数的时间是在豆腐店里喝豆浆吃煎饼,因为混得熟了,也在陶器店里吃一顿工作餐。下午仍然是逛药店,这几天她又有新收获,她找到了自然铜和云母,还意外地发现了明胶。
她知道明胶经常用在国画里面,用于固定颜色,当她把雄黄等矿物磨成粉末以后,需要一种东西使粉末成为膏状,水肯定是不行,太稀了,矿物颗粒之间没有建立联系,必须用一种粘性大的东西,而这东西就这么容易就碰到了,这不是老天在帮她吗?
明胶的发现让她信心倍增,退一万步讲,即便她发明的颜料用在陶器上效果不好,她也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做画,比如画在绢纱上,或者木板上。
今天下起了小雨,寒洲就决定不出去了,天天出去也很累,这时候就很想念她的那匹马“老陈”。但马是贵重的东西,她怎么好意思问胡家要,借倒是可以,但最好还是不要张口,这相府里难道都提供不了一匹马吗?她总不想让胡家知道自己过得不好。
小雨洒在绿色的园子里,小鸡让她养在屋子里的炕上,它们都太小了,她怕它们着凉。再大一点,估计它们会很能吃,她怕自己养不起它们,但她可以把它们撒出去,让它们自己找吃的。如果它们没有本事找吃的,她就吃掉它们。
她对着笸箩里的小鸡恶狠狠地说:“知道吗?如果你们找不到吃的,我就吃掉你们。”小鸡见有人跟它们玩,唧唧地叫成一片,声音嫩嫩的,让人内心柔软。
老天,她怎么舍得吃掉它们呢?它们和她一样,需要爱,需要照顾。没有它们,这空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呼吸的声音,有了它们,就有了伴儿。它们软软的绒毛,就像女儿小时侯的头发。
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它们,小鸡们很享受地唧唧唧。
雨停了,她开的小片地长出了韭菜。她想,也许可以找人问问,还有什么菜可以下种。现在养了小鸡,她需要围个篱笆,保护她的菜。
树枝和麻绳都是现成的,只是要费些功夫。
空气很好,天空很蓝,她想起了一首曲子,海顿的“云雀”,四重奏肯定是办不到了,哼鸣可以,谁也不能阻止她心中的大小提琴交错登场。第三乐章是优美生动的小步舞曲,她甚至让自己跳起来,在这个上帝流放她的角落,她不能让自已沉于寂寞。
跳出一身汗,寒洲心情清爽了很多,她喘了口气,捋捋头发,到前面的大厨房去,她想找到合适的工具,研磨买回来的矿物。
老邓和秦妈在,秦妈不知是否在给老邓开小灶,见了寒洲有点躲闪,然后又故作镇定地问什么事。寒洲笑笑,说来借个捣东西的钵子,最好是石头做的,秦妈说只有铁钵,没有石头做的。这让寒洲有些犯难。因为如果是铁钵的话,磨制的过程中容易把掉下来的铁粉混进去,影响颜料的纯度。
老邓就热心地问了句,要干什么,看看他能不能帮忙。寒洲就告诉她,要研磨药粉。老邓一听来了精神,寒洲也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了,忽然两眼放光,难道是因为终于找到了接近美女的机会?
寒洲很骄傲地给自己的容貌又加了十分。
老邓说,看看去吧,看一看我好给你找到合适的工具,也不知要多大的,多深的,要是药店没有更合适的,我们家自己做一件。
于是,二人就相跟着往后园走,现在,寒洲把它叫百草园。
老邓心想,怪不得老爷让我盯着她,这人确实古怪。要不是长得漂亮,她敢这么随便出来见人?看看,头发上的草棍儿还在呢。人家姑娘们上街,看看绢纱布帛,看看胭脂水粉,她倒好,一头扎进陶器店,也不知道这新鲜劲怎么就还过不去?这段日子,咸阳的药店也逛遍了吧?也不知道这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全家上下可是好几百口子人呢!
百草园到了。
“邓哥,您先歇会儿,看看我这小片地还能种点啥?我进屋去把东西取出来。”
老邓应了一声,其实他是挺想进屋看一眼的。在他眼里这个人充满秘密的女人。
东西取出来了,是一包雄黄。药店在出售的时候已经做了一些加工,只不过,作为颗粒,还是太粗了,这样,就需要研磨的器具也相应地精细一些。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老邓好奇地问。
寒洲说:“做颜料,陶器上用的颜料。”
“颜料?”老邓更好奇了。
“嗯。也不一定能做成,但总要试试才知道。您不觉得现在陶器的颜色都太单调了吗?”
“那,姑娘去陶器店就是为了这个?”老邓问。
寒洲听了,眼眉一挑:“邓哥见我去过陶器店?”
老邓一怔,娘的,失言了,赶忙说:“啊,我出去买东西碰到了。”
“哦。”寒洲没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老邓赶紧转移话题:“姑娘你这是要磨成多细的?你看这么大的钵子行不行?”说完,用手比划了一下。
寒洲说:“也不要太细,不能磨得飞起来,像我们吃的面粉那么细应该就可以了。钵子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底部要细腻,石质要硬,不能磨得掉渣儿,影响了颜色的纯度。”
老邓想了想说:“好吧,这件事我给你办了。”说完,叉着腰四处看了看,“我看你这里再种点萝卜吧。”
他这里说的萝卜指的是白萝卜,“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中的葑是大头菜,菲则是萝卜,应该就是白萝卜。
寒洲笑笑:“那就拜托邓哥给我找点菜种吧,于种地,我是一窍不通的,只是会下点笨功夫。”
老邓大咧咧地摇摇头,哈哈笑着走了。心说,你还笨功夫?你看哪个女人下你这样的笨功夫?
于是,今晚的汇报内容就变成了颜料和种菜。
老爷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做颜料?给陶器上弄颜料?”
老邓小心地点了点头,说:“她是这么说的。我看她说得坦然,心里是有些相信的,但是否如此,还请老爷斟酌。”
老爷没再说话,看了看屋子里的陶罐、陶盏,琢磨了一会儿,就让老邓出去了。当然,保持关注还是要做的,该帮忙的时候还是要帮忙。
他以前也没觉得这陶器的颜色应该改一改,现在,小寒这么一说,他倒真觉得这是个问题。再看看旁边用得很顺手的置物架,他想,这姑娘的心思啊,怎么说呢?光用灵巧形容是不够的。
也许真能让她做成点事情。
不过,她也真够闲的。
想想那荒寂的园子,一个人,找不着家,想都想不起来了,要是不找点事儿做,还不得疯了?
算了,要是她没什么坏心,就由着她折腾吧!
寒洲确实是寂寞的,到了晚上唱歌给自己听都没意思。从书房里拿了部《诗经》过来,打开了,读几遍,也没什么兴趣。约会是人家的,相悦是人家的,生死相随也是人家的,她什么都没有,她是天各一方,她是无处安放。
她将一个人种菜,一个人吃,一个人研磨矿物,一个人承受失败,一个人把所有的努力打翻,再无聊地找到新的起点。
小鸡睡了,也有些不安分的声音,但不像白天那么欢实热闹。屋外的树枝在动,有鸟儿在叫,估计是乌鸦。猫在叫春,像孩子哭的声音。
这夜,他妈妈的太长了。
要不写点东西吧?
竹简太难用了,要不我试着把纸造出来吧?
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去,总要做点什么事吧?一不小心做成个女企业家也不错,不是有个巴寡妇清吗,秦始皇还隆重地为她筑了女怀清台,以示纪念。我就不用他纪念了,我一定比他活得长。
……
黑夜总是让人狂妄,天一亮,寒洲醒了,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像过去做教师,经常想辞职,就是没有真动作。她想,她没出息可能是命定的,她是心动派,不是行动派。如今,作为一个家奴,心有多大,舞台也没有多大。还是做好眼前的事吧。
今天要瞅机会谈谈工钱了,要不,连伙食都不能持续改善。
抄完了一份文件送进去,李斯接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放在一边。寒洲没有退出去,而是看着李斯的动作。李斯抬起头来,看着寒洲,似乎也是有话要说。但两人都没有开口,等着对方说话。等了一会儿,两人都是一笑。
李斯开口道:“原先在豆腐店里的时候,说话倒是随意快活,怎么现在反而生分了?”
寒洲笑着说:“也不是生分了。原先是把您当一位渊博长者来看的,还有一层买卖关系,现在名分已定,自然就有了尊卑。呵呵,我也不喜欢这尊卑分明的感觉,还是觉得师生更加亲切些,但不喜欢归不喜欢,确定的名分让人做确定的事,于人于已都是一种保护,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李斯笑笑,大度地说:“还是叫我先生吧。”
寒洲想了想,笑着说:“先生吩咐了,就听先生的。”
李斯说:“听说你在做颜料。”
寒洲说:“嗯。只是在试验,成不成没有十足的把握。”
李斯问:“困难吗?”
寒洲眨了眨眼,想了想他的意思,实话实说道:“困难也有,主要是几个方面。第一个是矿物的品种太少,我只能从药店去找,没别的渠道。另外,工艺方面有不确定的地方,有些还没想明白,需要不断地去试。最后,才是钱的事儿。我的钱不知道能支撑这件事走到什么地步。所以,我想,我需要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
“哦?”李斯想了想,问:“你需要怎样的理解和支持?”
寒洲说:“两种方式,您且听听。一是把我做文书的工钱确定一下,成败我一力承担。二是相府做风险投资,我投入技术,事情如果成了,我们按比例取得其中的收益。如果失败了,当然,您就亏本了,我嘛,只是搭进去一些时间,还得了些经验。现在,我只想到这两种,要听听您的意思。”
李斯听了,没说话。哪种方式他都不反对。因为这没有多少钱。他琢磨的是这小寒姑娘说话的方式。她始终逻辑清晰,表达从容,她始终都以平等的姿态和他这个当朝丞相交谈。虽然她也说名分已定、尊卑已分,但内心深处,她是不认同这种差距的。满院子几百号人,包括他的妻儿,哪个敢跟他这样说话呢?她的底气是什么呢?
寒洲见李斯盯着她不说话,笑了笑,自嘲说:“这个事情可能前景是模糊的,所以说起来像个玩笑。我呢,无所谓的,做不成就把它放下,我不过也是玩耍,虚度时日罢了。大不了再找个其他项目玩一下,如果而已。”
她这么说,联想起她的身世,倒让人觉得日子苍凉,李斯安慰地一笑:“两种方式,随便你。你找邓子谈。需要什么,跟他说就好。”
寒洲挑眉一笑:“先生真爽快,小寒这里谢过了。不过,先生可要想清楚了,我帮胡家做的豆腐生意看着是小生意,但它是独家生意,赚的是整个咸阳城的钱。”
李斯仰头哈哈一笑,这小寒有意思,做事干净明朗,倒让人说不出不悦的话来。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最近孩子们没去你那里玩吗?”
寒洲摇头,说:“没有,他们最好不要来。我弄那些药品都要掩好口鼻,他们小孩子把握不好分寸,乱动就麻烦了。”
李斯“嗯”了一声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四十四章 遇到帅哥了
钱的问题算是有了着落。老邓选了第一种方式,给寒洲算文书工作的工钱,比照的是衙门里小吏的待遇,这比起相府里的其他家奴算是很不错的了。用他的话说,我前几年也不过是挣这么多钱。寒洲笑笑,很无所谓地道了谢。他是个很好的忠仆,只是目光短浅了些罢了。不过,哪个人选心腹,愿意选太有主见的呢?
钱不多,寒洲也不能指着这个生活,这笔钱不过是让她更心安地做事情、做计划。她平时花销很少的,大厨房里的粮食和一般菜蔬她都可以拿,要改善生活才从外面买。
陶器店仍然要去的,万里长征才走了一小步,怎么也得让她得到点鼓励,才不枉在陶瓷界混过。这些日子的实践,让她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术业有专攻。即便她再努力一年,拉坯造型也不如那里的任何一位师傅,这确实要天赋,也要常年练出来的手上功夫。她不可能让自己把时间都花在这上边,所以她决定专攻画工。
东家应人很开明,关键是儿子交待得很郑重,他就把小寒姑娘的话很当回事。小寒说,她很想在坯上画一些图案,练练手感,应人就说好,让她选了两个坯,随便画着玩。小寒就选了个笔洗,在笔洗里面画了两条首尾相顾的鱼。用的颜料是店里提供的,只有一种。,寒洲看过别的店里的成品,烧出来应该是红褐色的,或更暗的褐色,这就要看里面含有的铁或锰的比例,也要看温度能达到多少,好像还跟窑里面的空气含量有关,是否氧化还原之类。总之这里面的学问太大,问师傅也只能说个大概,每窑的条件变化都不太一样,精确控制很难。所以干脆就不去问,只是做好手底下的工作。
画出来,众人很惊喜,觉得烧成后一定是件不错的东西。寒洲得了鼓励,就又拿了一个笔洗,这次她想画一些水母,刚想下笔,想一想,她实在掌握不好透明感,或者说手中的颜料不可能让她画出透明感。还是算了。那就改画海马吧,海马的样子也很讨喜。有人没见过海马,就围过来问来问去的。应人看众人这么喜欢这姑娘画的画儿,也很高兴,觉得儿子就是有眼光。
众人就鼓动小寒再画几个看看。因为是笔洗,小寒就都画了和水有关系的事物,水草,乌龟,还有吐泡泡的大金鱼。最让人喜欢的是,她的水草不是寂寞的水草,里面有着游动的小鱼。乌龟也不是孤独的乌龟,而是乌龟一大家子在石头上晒太阳。
拉坯师傅说:“东家,咱家就让小寒姑娘当画工吧,这比别家的好看多了。”
画工师傅也说:“对呀,咱原来只是画些纹样,太简单了。”
其实,他们也看过些石头或陶砖上的画面,要说区别,就是小寒的画儿更加灵活、生动、有趣,而不仅仅是生活场景的再现。当然技法这种东西,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看着舒服。
东家应人看着大伙期待的眼神,再看看小寒姑娘那气定神闲的样子,有些底气不足地说:“这就要看小寒姑娘自己的意思,人家是来做学徒,将来怎样还是要人家自己决定的。我当然是愿意的。”
众人就又把眼光移向小寒,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挺喜欢她的,不但看着赏心悦目,那谦虚好学的劲头也让人心里舒服。
寒洲站起来,对大家点了下头,说:“各位师傅抬爱,小寒心领了。能留下来画一段儿,我自己也很高兴,多久我也说不好,可能我还要做其他的事情。但我在的这段日子,东家让画,我不会推辞的。”
众人有点惋惜,但也是高兴的。
应人也高兴,这小寒就像一条鱼,鱼来了,他这店里的水就活了。
小寒又看了看众人,说:“东家,我有个想法,想跟您说说,您和大伙儿权且一听,本来我想等已缺回来再说的,但现在好像有了这个时机,也就不再等了。”
应人忙说:“你说,你说。”
大家也竖起耳朵。
小寒说:“这些天来,我看到东家和大伙儿都很辛苦,我们做的陶器都是生活用具,和别家比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当然,生意也还好。大伙儿让我在这儿画画儿,我想我们能不能往艺术品方向发展,像摆件、礼品、饰物等……”
“艺术品?”有人插了一句。
“嗯。满足日常使用之外,人都有美的需求。但是这个要求是不容易满足的。就比如我画好的这些笔洗,烧出来是幅画儿,看着不错,但看看坯质和釉料,和别家其实是一样的。如果我们有意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话,在坯料和釉料的选择和制作上,更加精细我们是办得到的。比如筛得更细,洗得更净,烧出来的质感肯定要更好。当然,这些师傅们比我懂。在制坯上我不行,我可以画出样子让制坯的师傅参照着,也许我们在技术上办不到,也许我们就能走出来。但试一试,我们店在咸阳城也许就有了名号……。”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是大事啊,是关系到发展方向的大事儿。
应人看了看众人的反应,一时没说话,这个小寒说的当然在理,但改起来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光改造筛子的事情就是很费劲的。但是想想发展前景,就这么慢吞吞地做下去,是没什么意思,也不怪儿子老想着折腾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他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方向我是同意的,改进的事儿我们都上上心,从今天起,宁肯慢一点,把活儿做细了,小寒在图案上出些力,我们店肯定会比过去好一些。”
事情好像就是这样了,众人也就不再围观画画儿,各自回到位置上去了。
东家的话里也听不出太多的变化,就是说活儿要做得更细些,可以做得慢一些,然后再绘上图案,那么就这么慢慢来吧。能卖出好价钱就好。
这几天,寒洲的日子快乐许多,因为可以创作了。东家应人很开明,不规定寒洲画什么,或者画多少,这一窑还没烧了来,最终效果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一切还是要由客人说了算。但有变化是肯定的。
东家不规定,寒洲也要为东家着想,画的图案多是讨喜有趣的,画鸟不画一只,如果画一只,肯定要画一只虫子给它。画树也不画一棵,如果画一棵,树下会画玩耍的孩子,或者会卧一条狗,或者拴一头牛。有一天,她画了一只老母猪,卧在圈里喂奶,八只小猪挨挨挤挤地拱在母猪肚子上吃奶,一只不猪挤不上去,只好在旁边着急,应人很喜欢,让她多画几副这样的。寒洲就又画了几副,不过不算重复,算是一个系列。这种系列的画儿主题一样,只是稍有变化,在寒洲看来,哪个都挺好,如果放弃哪个都觉得可惜,不如整套全买了吧。
画画也是很累的,时间长了,颈椎会不舒服,手也有些痉挛,这时候,她就不再画了。要站起来,到外走走,看看其他师傅的工作。或者就出去,到豆腐店里坐坐,聊聊天。好些天没去胡家,对胡老爷子和西施还是有些想念。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怎么也不会发生交集的人,就那么凑到一起过起了日子,时间长了,就有了丝丝缕缕的感情。会不会,随着她在这里的时间拉长,她会接受身边一切的人,或者一切的事,包括自己的身份和社会秩序。想到着,她无奈地叹口气。豆腐店的伙计同情地看她一眼,心说,原先当管事当得好好的,现在混到陶器店里打小工去了,确实是应该叹气的。
等这一窑东西烧出来,就回去看看胡家的人了。寒洲这么想。
不管以后怎样,他们对她的好,是真的。过去不会珍惜别人,以为还有机会,现在重来一遍,她不想再这样了。抓住能抓住的,不留遗憾。
回到陶器店,她选了一个笔洗,这个她打算画给自己。因为它确实不讨喜。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一双脚,寒洲也不去理会,她画画时候很专注,围观是常有的事情。那人很懂事,也知道不打扰画师。终于画完了,寒洲放下笔,吐了口气,放下笔,搓了搓手。
“它们为什么没有眼睛?”有个好听的声音问道。
这幅画儿画的是没有眼睛的鱼,所以那人会有此一问。
寒洲没抬头,把笔洗放得远一点,端详了一会儿说:“它们没有长眼睛,有的是长了那个器官,但没有视物的功能,所以也就不画了。”
“会有没有眼睛的鱼吗?这是一种病吗?”那人又问。
寒洲说:“当然有,它们生活在地下河里,从没感受过光,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颜色,也从来不知道同伴的样子,但它们活着,从来如此。”
“真的吗?”那人有些惊疑。
“嗯。我画的并不好,因为它们的身体是透明的,可以看得到脊骨和内脏,而我只能用线条表现它们的轮廓。不光是鱼,生活在地下河里的其它,比如蛙和虾,也是透明的,但眼睛都是瞎的。”
“我看到它们心里不舒服。”那人说。
“那是人的感觉。”寒洲这才抬起头来,看旁观的人。那人体格匀称,穿戴体面,黑色的长袍上有绣得很精细的暗红的纹样。他在看画儿,很专注,有点忧心的样子,眉头皱起,抿着厚厚的嘴唇。
寒洲接着说:“人看外物,必是以人的标准。看到贫弱低幼者,自然有一颗怜悯之心。所以,看到这盲鱼,也会觉得,怎么可以没有眼睛?怎么能够看不到外物?但于它们而言呢,它们的快乐真的是因为周遭的颜色或形状而来吗?对于从来就不曾拥有过的,会有失望和叹息吗?所以,人的这种怜惜也不过是人自己心灵的写照,抒发出来,不过是让自己舒服些罢了。于它们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
说完寒洲摇摇头,也是一声叹息。
“姑娘说的在理,但姑娘也免不了一声叹息。”那人说。
“是啊。”寒洲自嘲地笑笑。“我们经常会为身边的弱小叹息,但我们并不拥有改变它们状况的力量。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呢?但是……”寒洲转身面向虚空中的远方,说:“但是,如若人生连同情的叹息都没有了,那未免太过悲凉。叹息,有胜于无吧?”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寒洲收拾起画笔。今天已经很累了,中午饭吃得不合口,她想给自己补一补,她现在只剩下这具身体了。
那人忽然说:“姑娘可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这盲鱼?”
寒洲转向他,眨眨眼睛,“先生是要去找它们吗?”
“嗯。”
“先生是要找到了,然后养起来赏玩吗?”寒洲追问。
“这个——”那人可能还没想好。
“如果只是想看一看,在溶洞的深处暗河里,应该有这种生物。如果是想把它们捞回来,养在家里,那我劝先生,还是不要这样做了。它们会活得很难过,它们会死在你面前。而且讽刺的是,你因为它们的死而难过,它并不能看到你的难过。”
寒洲讽刺地笑笑,这多像人生的境遇,多像众多的习惯了身份的农奴。
“哦!”那人叹了气,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寒洲安慰地笑笑:“先生想看看便去找一找,了了这个心愿就是了。发善心还是不要了。人工模拟的环境与溶洞里差别太大了,它们会不适应的。”
“哦。”那人应和一声,还是有些惋惜。
寒洲又说:“以前我也有过养这样一条奇怪的鱼的想法,但后来我想通了,它看不见光,我不能给它光。”
“为什么?”那人问。
寒洲说:“我们人类总是以为,我把你缺少的给你,便是给了你幸福,但是,那是不是它们想要的呢?可能比起怜悯,它们更想要的是尊重,对它们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尊重。”
”尊重?”这个说法好像很新鲜,让那人不由得端详起这画画儿的女子。她很平和,也很沉静,说话很能吸引人,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容貌,但其实,容貌也是出色的,已经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沾了色料的袖口并不显得人很邋遢,而是这种不经意更显出了内在的专注和纯净。
“如果有机会,想请姑娘和我一起去找找这盲鱼。”那人热情邀请。
“呵呵,也好吧,倒是可以看看。”寒洲随意应了一声。
忽然想起,说了半天,这人是来干嘛的,就问:“先生今天是来小店……?”
“呵”,那人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就是各处看看,看哪几家店能满足我的要求,家里要订一批东西。”
“需要找我们东家吗?”寒洲说着,就四处张望,应人也不知去哪儿了。
“不了,就是看看工艺水平。好的,也应该就摆出来了。”那人指了指外面的置物架说。
“哦。”寒洲点点头。然后,看了看自己弄脏的袖口,不好意思地笑笑,福了下身,准备告辞了。
那人也点点头,看了她一眼,向门外走去。
寒洲也走出门外,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寒洲忽然想起,几米的绘本《向左走,向右走》,那里讲的是人生的偶遇、错过和重逢。寒洲自嘲地笑笑,她和这人有什么错过的,只是偶遇罢了。
不过,那人倒是个帅哥,挺有风度的。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公子,您出来了。”那人“嗯”了一声。想是那人带了个跟班。想起以前,有权势的人走到哪里都有跑腿儿的跟着,连学校的校长都是如此,古今相同。寒洲感叹地摇摇头,可是,这一摇头,却发现自己有些站立不稳,她赶紧停下步子,让自己靠在墙边。
中午饭太不给力了。
以后不能挑食……
“姑娘,你怎样?”有脚步跑过来。是两个人。刚才说话的人和他的跟班。
寒洲还很清醒,就是转速有些慢,看着过来的两张脸,她想,不是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了吗?
“姑娘,你是怎么了?”那人关切地问,并且抓住她胳膊,扶着她。
“哦,我只是,我只是低血糖,别担心。”她不好意思地安抚来人。
“低血糖?”主仆二人对望一眼,不清楚这是什么病。
寒洲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冷汗已经出来了,“让我坐下来,给我弄点吃的,最好有糖。”
“啊,我去!”那跟班撒丫子就跑出去了。
寒洲笑笑,真是个好跟班。
第四十五章 这是不是一桩好生意呢
东西买来了,不错,是两个糖包。寒洲一口气把它们消灭掉,吃完了,力气也一点点地回到身上。她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角的糖,看了看对面关切的两个人,“噗哧”一声,笑了。啊,不止两个,是一群人,现在他们都回到陶器店里了。
“姑娘笑什么?”那衣着体面的人好奇地问。
寒洲自嘲地说:“我笑我自己,总是以这种方式让人记住我。看,那就是那个要糖的女人。”说着,她比比划划,好像路上遇到了什么稀罕人。
众人皆笑。她没事就好。
“那以后姑娘出门,要带些糖在身上才好。”那人关切地说。
“先生说的是。”寒洲感激地点点头。
“姑娘能走吗?我们送你回去。车在外面。”那人又说。
寒洲笑着摇头:“不劳烦了,只要吃好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说着,握了握拳,好像很强壮的样子。
那人轻笑,点点头,走了。跟班跟上,也走了。
寒洲喝了点水,也回家去。
今后真的不能挑食了。要不,横在街上都不见得有好运气被人再次救起。
接下来的几天,寒洲没再去陶器店。她得让自己休息一下。
但其实,人是闲不住的。抄完了东西,喂喂小鸡,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制矿物粉。
她现在还是有些没底,不知道这些东西画上去以后烧出来是什么效果。比如自然铜,铜应该是发红的,但有时候显绿,就是因为控制不好氧气的进入,变色了。如果设计时,底色和红色配了是相宜的,那变成绿色大约就相左了。窑温和空气的控制难度太大了。不是她能改变的。这个时代的技术就是这样的。
其实,首要解决的应该是粘土。现在咸阳这一片制陶业用的大体是渭河或泾水河床上淘来的粘土,粘性大,但出来的颜色深。底色重,配色就受限制。所以只有这几天用的那种红褐色还可以用。当然,好像也找不到其他可用的颜色。
按说陕西是高岭土生产的大省,可是以现在的条件,去哪里找到高岭土呢?只有让底色变白,才可以谈进一步美化的问题。当然了,如果找到高岭土,再加上高温烧制,陶器就变成瓷器,这改变就是翻天覆地的了。
安顿好小鸡和园子,寒洲决定上街走走。今天,有两个地方是要去的。一个是药店,她很想找到含钴的矿物,没有钴出不来漂亮的蓝色,再就是找到含锰的矿物,她看过一种紫色的瓷瓶,在釉里加了锰的化合物,很漂亮,很高贵。技术的问题她解决不了,那就再说吧,先把材料找齐了也很重要。
另一个要去的地方是漆器店。这些日子在咸阳,她发现漆器店是最具有艺术气息的地方。
以前不喜欢那个味道,所以从门口瞅一眼就走,现在因为研究颜料,就想看看那些成熟的行业里有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也许人家有好的做法,可以直接拿过来,也省得自己闷在屋子里瞎琢磨。
这是今天看的第二家店了。寒洲发现里面的漆器精致是精致,但漆的颜色还是单调,只有红、黑、褐几种颜色,镶嵌工艺倒是很复杂,金、银、铜、铅、铝,动物骨头、龟壳、玳瑁,还有各种颜色漂亮的石头,如绿松石、珊瑚、寿山石、青田石,只要合宜,不分贵贱,都能镶嵌上去。这样一配,颜色就丰富了。
但是陶瓷显然就很难这么配了。物理变化较好控制,化学变化太难掌握。
“哎,又板结了。每次都这么难弄。”一个店员说。
他左手里拿了一小桶油漆,右手拿了把小刷子,无奈地对另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四十来岁,可能是老板,也可能是师傅,那人头也不抬地说:“让你用完了盖好,就是没盖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那年轻店员撇撇嘴,没吭气,把那油漆桶放下。
寒洲走上一步说:“我听说有种方法可以让油漆不板结,不知贵店愿不愿意试试。”
二人听了此言,都奇怪地看着来人。
说话的是个姑娘,浅灰的外袍,下边是月白色的灯笼裤,头发没有弄成发髻,只是从后面用白色的布条拢了一个结,看着松松的,有些慵懒的气息。以为她是来买东西的,没想到说了这么一句。二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寒洲笑笑:“冒昧了。我从一本书里看到的,说把吃剩下的螃蟹壳放在油漆桶里会防止油漆板结。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前人经验。至于换了龟壳、虾壳、或贝壳可不可以,我不知道,贵店可以试试看。”
她说的这些,是以前教学的时候讲到李约瑟难道,一篇相关的研究文章提到的。那文章说,中国人注重宏观观控,轻视微观分解;注重定性把握,轻视定量分析;注重应用效益,轻视理论思辨;注重经验积累,轻视实验测定;注重因果关系,轻视元素分解……,这螃蟹壳即为一例,也许里面有什么生物酶,但那时的人不这么思考问题,只是把它当一种经验传承下来。
那二人听了也不置可否,后来,那四十来岁的人说,“啊,这季节也不好找到螃蟹,以后有了,自然要试试,不管怎么,都要谢谢姑娘给的这个方子。”
另一个听了,也忙点点头。寒流笑着回礼。
那中年人问:“姑娘是要买东西吗?我看姑娘已经进来一会儿了。”
寒洲摇摇头,说:“我只是喜欢看各种美丽的东西,贵店的器具都很精美,想是下了不少功夫。”
那人笑笑,点点头,说:“是啊,做这一行的,哪有不辛苦的。刷完了磨,磨完了再刷,一遍一遍下来,漆层增厚,再雕花、堆花、镶嵌……,刚来学的小伙计都要烦死了。但是呢,做出一件好东西,又高兴得不得了。”
寒洲点头,“所以的好东西都是时间磨出来的,耐不住性子,就不会有好东西。”
店里的二人都认同地点点头。
寒洲问道:“我看了两家漆器店,有一件事不明白,想问问师傅。”
那中年的师傅爽快地说:“姑娘请讲。”
寒洲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漆的部分只是这么几种颜色,绿的、白的都少有,其它就见不到了。”
那师傅笑笑,考校似的朝小年轻努了努嘴,让他回答。那人就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经验。像铜、铅、铁等东西和漆混在一起,就会变黑、变暗,整个器具会变得脏污,所以在漆料里就干脆不加这些东西。但金银和银朱可以,石黄和煤烟也可以入漆,我们一般就用银朱、石黄和煤烟,也就是你看到的这几种颜色。”
“哦。”寒洲点点头,她明白了,这是大漆中的某种元素和金属发生了化学反应。
不过眼前这些漆器确实漂亮,红黑对比,明快热烈,配上镶嵌的各种物什,显得典雅富丽、稳健端庄。
寒洲心中一动,似乎有笔生意是可以做一做的。
这大秦朝实施了货币的统一,为了加强对贵金属的监管,不允许民间佩戴金银等饰物,不知怎么的,珠玉也受了连累,所以弄得女子们没什么可佩戴的饰物。若是把这美丽的漆器做成首饰,是不是一桩好生意呢?
只是,这生意要如何做,还得好好计较一番。
她能提供的只是设计,而且也只想提供设计。从木胎、竹胎或者皮胎的提供,到漆制产品的粗加工都可以让这漆器店完成。现在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本钱的来路,二是思路的外泄所造成的竞争。现在这漆器店的匠人技术是很扎实的,只是他们的思路局限在日常生活用品,如奁、盒、匣、匜、鉴、枕、床、案、几、俎、箱、屏风、天秤等。其次是兵器和乐器,如编钟架、钟锤、编磬架、大鼓、小鼓、虎座双鸟鼓、瑟、琴、笙、竽、排箫、笛、甲、弓、弩、矛柲、戈柲、箭、箭箙、剑鞘、盾等。如果自己向他们定购发簪、手镯、项链等饰物,一定会让他们思路大开,所以跟他们的利益关系怎么处理,确实得好好思考一番。
离开漆器店,药店也没去,寒洲直接回了家。一路上她都在合计这桩赚钱的生意。她刚来这咸阳的时候,对钱没有强烈的**,那时衣食都是胡家提供,她过得挺好。最近接连两次低血糖,她有点慌了,觉得可能是营养不好。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牛肉了,自从到了大秦朝就没有。这个时代,一个县有多少头牛要向上面汇报,生了多少死了多少都得有具体的数字。在这种情况下,哪有牛肉卖?她一个奴隶,能时不时吃点肉,十来天吃条鱼已经是跌破很多人的想象了。
她赚钱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吃好,好好地活着。然后,上帝重新把怜悯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让她活着回去。
回到相府,到书房看了一眼,没有要她抄写的东西,她就来到自己办公的小屋,凝神想了片刻,打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写下一个契约的草稿。她对秦朝的法律所知不多,不知道对民事法律关系有什么具体的规定。而她今天想到的防止设计思路外泄的事情,属于知识产权范畴,这在秦朝应该是一片空白。但是,她想,尽管没有具体法律规定,基本的法律原则应该有,合作的双方都在法律的约束下享受各自应有的权利、履行各自应尽的义务,平等、公平、诚实信用这个原则应该有。如果有这个原则,司法解释又不是偏向于哪一方的,那么她草拟的这个合同如果在履行中出了问题,她就可以打官司了。
等了一会儿,丞相李斯回来了。他看了看小寒的样子,没说话,慢条斯理地喝茶。他现在很乐意和小寒交流,他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探索她是他工作之余的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小寒今天明显是在等他,那他就让他她多等会儿,看看她是否始终那么成竹在胸、写意从容。
寒洲也看出他的意思。这人老了,就象小孩,爱玩点小把戏,好吧,你愿意玩,我就陪你玩。等李斯一杯茶喝完了,寒洲过去又给他续了一杯。李斯就又开始喝。寒洲心说,我看你能喝几杯?她那笑眯眯不着急的样子让李斯很生气,这丫头怎么还不吭气呢?
等第二杯茶喝完了,寒洲又拿起壶,李斯瞪了她一眼,寒洲就把壶放下了,笑眯眯地等待下文。
“说吧,什么事?”老人有点吹胡子瞪眼。
寒洲再次躬了下身子,然后到自己那屋拿了竹简过来,说:“我等先生回来,是想请教先生,如果我与人合伙做生意,拟定这样的契约,一旦发生了纠纷,官府是否受理。如果受理,有哪些判案依据。再就是,以我家奴的身份,和那合作的商家是否是平等的法律主体。小寒知道,于法律方面,先生是最精通的。在这大院里,小寒也只能请教先生。”
李斯笑笑,这丫头是不是聪明过头了,一个家奴还跟人谈什么平等的法律主体,还跟人订什么契约。不过呢,统一六国也没多久,也许在她的家乡确有那么一说吧?可是哪国法律说奴隶可以跟人订立合作契约呢?想我李斯也是眼界宽阔之人,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看来,她对她的身份还是没有认同,她骨子里还是把自己当自由民看待的。
打开卷轴,工丽的隶书,一气呵成,看来思路是相当流畅的。看着看着,李斯不由得抬头盯着小寒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又重新看一遍那契约的内容。他对她与谁合伙兴趣不大,做什么生意也兴趣不大,他感兴趣的是这姑娘的想法和见识。这契约的内容反映的是合伙关系,双方利益分配与约束,所指向的是产品的设计和市场的约定,这方面的东西李斯自问没见过,他想大秦朝的所有法律工作者,包括赵高那小子也没见过。那么她这脑子里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呢?再看那行文,其逻辑清晰、措词严谨分明不是一个读了几本诗书的书生就可以做得到的。要说有什么不足,就是太过直白,不像一般的法律文本。但是,民间的约定,双方都能清楚各自的行为界限,不就可以了吗?
合上卷轴,李斯又拿起茶杯,他很想问问小寒是否学过法律,想了想,又不问了,他基本能猜到小寒的答案,不是忘了,就是得了家中长辈的传授。至于家中长辈在哪儿,答案又是想不起来了。这种话说得次数多了,李斯就想,这里面肯定不全是真的。为什么丢失的总是关键信息?论吃的,她比谁都精通兴奋,为什么那些忘不了?
寒洲见他不说话,抓了个空茶杯就那么握着,就想,他肯定在琢磨自己。今天这事儿,是不是破绽出来了?不能让他瞎琢磨,再琢磨下去会把我当妖精抓起来的。
“先生,您看完了,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啊,你这个东西写着玩玩就算了,没用的。”李斯实打实地泼了一盆凉水。
“为什么?”
“第一,你是家奴。第二,没有对应的法律条款。第三,老爷我觉得你太闲了。”李斯的语气冷冰冰的,跟在公堂里一样。
嗯?最后一句让寒洲警觉起来,这是要干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洗碗吗?或者是打扫院子?
李斯嘿嘿一笑,看看对面丫头发愁的小模样儿,真是太爽了,你也有不从容淡定的时候!
“丫头!”
“哎!”,寒洲赶紧应一声,让自己谦恭一些。
“你用相府的名义做生意,还用得着这么麻烦?说清了的事情谁敢耍赖,在这咸阳城,我看谁都不敢!”老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式。
“啊?”寒洲有点发懵,这是要让她狐假虎威?
她怯生生地问:“这样也行?咱不是依法治国吗?”
“嘿嘿”,老头儿笑笑,“我说行就行。当然,我也知道你不会乱来。”
寒洲谢过了先生,告退了。出了小院,她在心里偷笑,刚才她那是装的,谁不知道依法治国是怎么回事?哄着老头儿自我膨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