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因为我喜欢你呀
夜很黑,黑的连月亮都被吞没了,村后的山上闪着点点绿莹莹的磷火,像是蛰伏在黑夜里的无数双眼睛,他们阴险地注视着山下人们的一举一动,你看不见它们的意图,它们却能窥探到你的内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于它们来讲,你就是屏幕中的一个小人物,你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忙忙碌碌地演绎自己的生活,全然不知屏幕外面的那一双双狡黠的眼睛,它们在伺机而动,瞄准你的弱点,然后直击软肋,让你一击毙命。
葛天在那一双双幽蓝的目光注视下赶到了李梅的家。
李梅家的门前亮着两盏白纸糊的灯笼,昏黄的烛光在惨白的罩子里一跳一跳的,显得无比凄凉,门的两边贴着一对泛黄的挽联,都已经卷了边,一阵风吹过,发出了呼啦啦的*声。
院子里的门虚掩着,时不时被风推开一条缝,又好像被什么力量重重地关上了。
李梅独自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院中的那棵李子树,面无表情。
见到葛天的身影,李梅起了身,无比热情地招呼了他:“哥,你来了,你进来坐。”
葛天犹豫地说:“这……不太好吧,你有什么事情,就在这说吧。”
李梅叹了口气,说:“我的命很苦,你看看,到现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葛天怔了一下,敷衍着说:“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有线索吗?”
李梅笑了笑,接着道:“你进来,我讲给你听啊。”
葛天没动,他的后背瞬间升起了一丝凉意,他下意识的往身后瞟了两眼,什么都没有,后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桦树林。
“哥,你说话呀。”李梅笑得更灿烂了,那笑容,看上去无比僵硬,甚至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葛天的脚迈出了一步,又马上缩了回去:“你还是在这说吧,我就不进去了。”
“那是为啥呀?你怕什么?”李梅的嘴此时已经咧到了耳根,猩红的嘴唇在纸灯笼飘飘忽忽的照射下显得分外惊悚。
葛天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那片桦树林阴冷的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李梅也望向了那片白桦林,突然收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怕那片林子么?李辉就是死在了那片林子里……”她的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彼岸。
“李辉?李辉是谁?”葛天问。
“我唯一能说话的人啊,我的丈夫。”李梅收回了目光,定定地看着葛天,“你真的不能进来和我聊聊天么?”
李梅的脸很白,身体瘦削,是看着让人怜惜的那种瘦削,白天见到的时候,她像极了电视里的林黛玉,可现在,在这暗黑阴森的夜里,她却犹一具刚从地下爬出来的木乃伊,葛天感到,她的眼里闪烁着凄惘和迷离的光,他的心瞬间融了一大半。
“那好,进去说。”说着,葛天进了门。
李梅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她连忙把葛天让进了院子,“我就知道,哥,你人好,心好,肯定能来陪我。”
“你说你有线索,跟村长讲过吗?”
“没有,我不能说,没人听我说。”
“为什么呢?”葛天问。
李梅盯着葛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外乡人,我是外人,你懂吗?说到底,我也不是左冷村的人。”
李梅确实不像是左冷村的人,村子里的女人由于常年劳作,都长着一双粗糙的手,一张粗糙的脸,和一个强壮又粗糙的身体。
李梅的手既白皙又纤细,李梅的脸既娇嗔又柔美,李梅的身体既颀长又孱弱,总之,和村里的女人比起来,李梅就像是天上下凡的一位仙女,在所有男人的眼里,她都光芒四射得令人窒息。
因此,在村子里所有女人的眼里,她都妖媚恶毒得令人作呕。
葛天开始有些同情她了,一个女人,死了丈夫,在异乡举目无亲,又遭人嫉恨,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你刚才说,你的丈夫,就死在那片林子里?”葛天问。
“嗯,对,被人打死了”,李梅说。
葛天没有多问,他忽然想起了来的目的,问道:“对了,你说你有线索,是什么线索?”
“你想知道吗?”
“我想啊,我就是来调查这个的啊!”
“你喜欢收藏么?”李梅突然嘿嘿地笑了笑。
“啊?”葛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收藏?”。
“就是收藏啊,收集各种东西”,李梅回答。
“我……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收藏,有的时候可能看到好看的邮票就会刻意留起来,但是我不集邮”,葛天说。
“哦,那很好啊,你猜我喜欢收藏什么?”李梅笑得更灿烂了,和之前阴郁的脸迥乎不同。
“我猜不出来,哎,你不是说你有关于人口失踪案件的线索吗,聊什么收藏啊。”葛天有些不满。
“是啊,我有线索啊,我不光有线索,我还知道是谁干的。”说完,李梅又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哥,你猜呀,我喜欢收藏什么?”
“我不知道。”葛天突然有了些火气。
“哥,你不想问问我的身世么?”
“你的身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关心我要调查的那件的事。”
“我的家呀,在很远很远的一座城市里,那里景色很美、四季分明,冬天的雪很白,夏天的花很香,晚上,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飞来飞去,美的好像天堂一样。”李梅好像没听见葛天说的话,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李辉,就是我老公,他去我们那里打工,他长得很结实,胳膊粗的像个木桩,皮肤黑黑的,就是焦油的那种颜色,笑起来很孩子气,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找了很久的那个人。”李梅的脸上渐渐洋溢起了满满的幸福。
“我们在一起以后,他说,他的家在一座坟山脚下,到了晚上,和我们家一样,也会燃起星星点点的蓝火,很美,很美……”李梅仿佛深深地陷入到了回忆里,她的眼睛眯起了一条细细的缝,很迷人。
葛天想要打断她,可是他的嗓子里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只是静静的听着那个并不遥远的故事。
“后来,我来到了他的家乡,我见到了他说的那座很美很美的坟山,我们一起等日落、等月落,等到天上一点亮光都没有的时候,就出发去坟山,那是我到这里的第一天,那蓝莹莹的光,忽明忽弱,比萤火虫还美,比城市里的灯红酒绿还美。”她的手突然抬起来向着右边指了指,“就在那个方向,光最亮、最多!”
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他对我很好,我喜欢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就算我要那座坟山上的墓碑,他也会偷下来送给我,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幸福。”
葛天越听越觉得离谱,山上的墓碑?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那种东西?还有,大半夜的一对情侣跑到坟山上去看鬼火,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李梅并没有理会葛天异样的神情,继续说着:“那天,天很黑,像墨一样,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葛天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几乎感觉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个不知所谓的疯子!他要走,离开这个疯女人,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到那些正常的人群里去!
李梅的手突然拉住了他:“你要走吗?”
葛天尴尬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想上趟厕所。”
“我家里就有啊,李辉呀,他自己挖了下水道,我们家不但能上厕所,还能洗澡呢。”李梅的神情很得意,她又开心地笑了以来。
这是该笑的时候吗?自从葛天进了院门,她就一直神经兮兮地拉着他说着说那,是不是还和呵呵地笑几声,她有什么可笑的呢?
李梅见葛天半天没说话,怕了拍他,轻轻的说:“你还去吗?”
“哦,不,不用了,我好像也没那么急。”
“之前我问你,你知道我收藏什么吗,你说不清楚,你想看看吗?”
“这么晚了,我该走了,明天吧。”
“你不想知道村子里失踪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了?”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葛天的眼睛登时亮了。
“你看看我的收藏品,我就告诉你。”李梅得意地说。
葛天无可奈何地跟着李梅进了屋子,那里面也是黑乎乎的,和对面的桦树林一样,藏着一般阴邪一半恐怖。
李梅没有开灯,可她好像能看见似的,脚步轻快地走进了里屋,葛天在她的身后摸着墙缓缓行进。
突然,一束刺眼的白光射进了他的瞳孔,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用手遮着,半天也没能睁开。
“这是哪儿啊?”葛天问。
“你自己睁眼看啊。”李梅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睁不开眼啊,太亮了吧。”
“我特别喜欢收藏,只要我喜欢,我就一定会收藏起来,这里都是我的宝贝,每次我不开心呢,就会来看看它们,我就不觉得孤单了。”
葛天的眼睛依旧没有适应那刺眼的白光,他靠在了墙上,用手挡着眼睛,只让细微的光透进视线,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个玻璃罩子,头盔那么大,好像里面罩着这什么圆形的东西。
“我不是让你猜我喜欢收藏什么吗?我喜欢啊,我喜欢收藏的是……人头。”说完,她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那声音尖利刺耳,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在割着葛天的皮和肉。
他终于看清了,那一个个玻璃罩子里的,都是一个个人头,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罩子上都贴了一枚标签,那上面写着一个个人名,他看到了李辉、林大齐、左香香、王文旺,在最里面的一个空罩子上,还贴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葛天。
李梅停下了笑:“我喜欢你,所以你也会变成我的收藏品,以后我就可以天天看着你了。”
葛天的头皮轰隆一下炸了,他终于知道了,李梅口中的线索是什么,她知道事情的所有始末,那是因为她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她把自己骗到这个山沟里,无非是想多一件收藏品而已。
葛天觉得他活不过今夜了,他必须逃!
李梅正在一步步地逼近,她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和满足,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仿佛是从地狱传来:“比起李辉,我现在更喜欢你,留下来吧,留下来陪我……”
葛天在口袋里胡乱摸索着,忽然,他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手电!
他在墙上摸到了电灯开关,“啪”地一声关了灯,掏出手电对着李梅的眼睛直直地照去,李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闭了一下眼,葛天趁着那个空档疯狂地往门外狂奔。
他跑了很远,躲在了那片阴森森的林子里,李梅的声音时远时近,她一直在温柔地唤着葛天的名字:“葛天……葛天……我的郎,你在哪里呀?……”
天色渐渐放亮了,葛天借着熹微的晨光找到了村长的家,把昨晚的一幕详细地讲了一遍,村长见葛天惊魂未定,便安慰她说:“你放心先在我这歇歇,我带人去看看。”
村长带着一队人赶到李梅家的时候,屋子里早已空无一人,李梅,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第三十四章 火葬场惊魂(三)
李梅进来了,在这个鬼火狐鸣的夜里,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葛天的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唱着歌,她的嗓音很细、很柔和、很凄凉。
歌声又突兀地响了起来,这次就在葛天的耳边。
你说你的皮肤上刻着一抹艳绿,你的心是否也宛若春晓,同我对泣牛衣?你说我的嘴唇上残留一抹殷红,那是你的血,我对你抹不去的记忆……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人在向他的耳朵里吹气,就在他回过头去的一瞬间,他僵住了,那……那是……那是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头!
人头漂浮在空中,悠扬的旋律从她那猩红的嘴里流淌出来。
葛天“啊”地大叫了一声,跌坐在了地上,他颤巍巍地对着那个人头说:“你是……你是李梅!”
人头不再唱歌了,她哭了起来,哭得很忧伤:“我喜欢过很多人,可是他们都不喜欢我,包括你。”
正说着,她的头轻飘飘地逼进了葛天的脸:“你说,为什么不愿意来陪我?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就是个疯子!你杀了你丈夫,你杀了最爱你的人!”葛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她怒吼起来。
李梅的脸顿时变得狰狞起来,她大叫着发疯似的围着喊:“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个杀千刀的,你摸摸良心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闭上了眼睛,思忖了好一会,又接着说:“他不爱我了,我让他做我收藏品的时候,他拿刀子捅我,还拿石头砸我,他骂我是疯子,他骂我有精神病!他分明是不爱我了!”
“你以为所有人都愿意做标本吗?你以为你正常吗?”葛天对着那个人头咆哮着。
“难道不是吗?我喜欢你,你喜欢我,难道不应该吗?”李梅的声音变得愈发艰涩刺耳。
“如果一个人喜欢你,他要把你杀了,把你的头割下来放在个玻璃罩子里,你愿意吗?你会觉得他正常吗?”葛天对着她大喊,他在内心默默期盼着能说服这个女鬼,哪怕让她动摇一丝一毫呢,也好过干坐着等死。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梅真的安静了下来,她转过了头,静静地飘出了窗外,她的头发像是浸泡在水里一样,摇曳着上下飞舞,如果她不是鬼,如果她有着完整的身子,说不定葛天还会再次动心。
葛天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突然响起了地上李梅的骨灰盒,于是手忙脚乱地将它扔出了窗外,死命地关上了窗户,还用桌子上的台灯死死地抵在了窗上,尽管他深谙这对于一个早已身首分离的女鬼来讲根本无济于事。
他不确定李梅还会不会回来找他,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这个鬼地方。
算着时间,天应该快放亮了,东南角已经显露出了一抹鲜红的光。
不管是什么鬼,肯定是怕光的,那个李梅,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葛天心里想着,壮着胆子大步往火葬场的大门方向走。
他随身只带着用来做采访记录的纸笔、一个录音笔、一个钱包和一个只剩下10%电量的手机,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唯一能和那女鬼拼命的做法,就是拿着那只手指细的黑色签字笔往女鬼的身上捅,这是什么滑稽的画面!
“喂,你要去哪儿呀,小伙子?”一个老头儿的声音迎面传了过来。
葛天一惊:“谁?”
“我说小伙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呀?”那声音正在逼近。
“你……你是鬼?”葛天心惊胆寒地小声问道。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呀,嗐”,他好像是咳嗽了一声。
“那你是人?”葛天并没有放松警惕。
来人已经走近了,葛天借着手机上的手电筒看清了他的脸,那正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大爷!
“你……你还说没鬼,那你是什么,我分明看见了你的骨灰盒,你还说你没死!”葛天几乎要哭出来了。
大爷听闻,竟然开始笑了起来,他慢悠悠地说:“这个世上,人呀鬼呀的,谁又分得清呢,哼,我现在是不人不鬼,非人非鬼。”
葛天更加疑惑了。
“去年,我老伴走了,上个月,我刚查出了胃癌,我知道是我老伴寂寞了,来找我了,这不,距离我老伴去世刚好一年,我就想啊,我老伴死了我埋的她,那我死了谁来埋我呀,我就一个人来选骨灰盒了,你瞧,活着的时候没住着什么大房子,最起码死了以后我能住上我喜欢的房子呀,这不是也挺好。”
葛天的恐惧消了一大半,他莫名地生出了一种悲凉,眼前的大爷,还没入土就已经给自己在地府置了块地,这该是什么样的心境啊。
“那您的儿女呢?”葛天问。
“有个女儿,十岁那年就死啦,唉。”大爷又叹了口气。
“真抱歉,我不知道……”
“都过去啦,她要是活着,也像你这么大喽。”大爷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些。
“您刚才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是为什么啊?”
“我都是快死的人了,都没见到过鬼,人家说,要死的人就已经一只脚踏进阴曹地府了,一半是人一半是鬼,我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都没见过鬼,你说,这个世上有鬼吗?”
大爷的话听上去好像是很有道理,可是葛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我刚才明明看到了李梅……”
“她和我一样,都不是鬼,也都不是人啊。”
什么意思?都不是鬼,也都不是人?
葛天愈发觉得眼前的这个老大爷,即使不是鬼,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对,他和那个李梅一样,穿着正常人的皮,为的是掩盖他们那蒸腾着惨惨鬼气的内心!
“我知道,你一定开始怀疑我胡说八道了吧?”老大爷好像一眼看穿了葛天。
“我……我只是……”
大爷打断了他:“白天我看到你对着那个阴盒子发呆,我就递给了你,让你把她看清楚,你看清了吗?”
“我不明白您再说什么。”
“鬼是游荡在阴曹地府的,人是生活在这平凡世上的,我说她不人不鬼,因为她既要在阴间游荡,又要在人间徘徊。”
“我还是没太懂。”
“因为她是死人,可她有当活人的**啊。”
“所以,李梅她……她还是死了?她怎么死的?”
“你看她的脖子啊,不就知道了。”
脖子?呵呵,那个女鬼连身子都没有,哪里来的脖子?葛天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他居然差点听信了这个老头的风言风语。
“您既然白天一直都在,那您应该知道,白天也有几个记者来采访火葬场失火的事情了?”好像是在确认这个老头所言是真是假,葛天转移了话题。
老头想了想,说:“白天有两个像你一样的小伙子也来了,他们还都拿着相机拍,在这种地方,怎么好拍呢,唉。”
“按您的说法,他们是犯了什么忌讳?”
“你说呢,在这个本应该只有活人的世上有那么多不是人的人,不是该有所忌讳吗?”
“可是您刚才还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鬼!”葛天有些急躁了。
“是啊,我是说活人住的地方没有鬼,因为鬼都在鬼住的地方啊,你说的那个叫什么梅的,她不在鬼住的地方呆着,那她自然也不算是鬼了呀。”
葛天在心里咒骂了起来:去你娘的,什么谬论,再跟你扯下去,如果李梅后悔了转念来杀我,那我不是要一命归西?
“你太年轻,不懂啊。”老大爷又叹了一口气。
“那照您的意思,我能活着回去吗?”
“你我不知道,我反正是回不去喽。”说着,他转身要走。
没走几步,他又停下了对着葛天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拍照吧?”
“我……我没呀。”
“那你等天大亮了就走吧,你呀,走的出鬼界,还能有几年活头哩。”说完,他就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有几年活头,你这是盼着我活呢还是盼着我死呢,葛天不满地嘟囔起来,但是他总觉得这个诡秘的大爷说到底没什么要害他的意思,犹豫再三,他决定听大爷的,等天大亮了再走。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回过头去的一瞬间,他居然目睹了一幕他想都没想过的画面。
李梅,她正提着自己的头对着葛天嘿嘿嘿地笑着,她的肩膀上光秃秃的,血肉模糊。
葛天的腿霎时软了,他瘫倒在了地上,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刚才问我,如果一个人喜欢我,要把我的头割下来放在他最爱的玻璃罩子里,每天看着我,我会怎么想,让我来告诉你,我会觉得很幸福。”
葛天无言以对。
他突然反应过来,李梅正自己提着自己的头,也就是说,她的头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割下来的!
是啊,他惨死的前夫在了解到这个疯女人本质的时候选择要砸死她,他并没有因此保住性命,而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他们被砍掉了脑袋,死得不明不白,他们肯定也不会有一丁点的庆幸,反而是这个李梅,她倒觉得,被自己心爱的人埋到棺材里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那么她砍掉自己的脑袋又说明了什么呢?
是啊,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背叛她的,唯一会永远爱着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要收藏起自己最爱的人头,那不就是她自己的头吗!
葛天明白了,李梅没有对他撒谎,她不是一个精神病,她只是一个狂热的收藏爱好者而已啊。
他瞬间觉得,自己能活下去了,李梅,他现在并不爱他了,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最心仪的一件藏品——她自己的头。
第三十五章 余韵未消
葛天果真平安到家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出了火葬场的大门,他就觉得自己重生了,仿佛是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瞬间来到了阳光明媚的晴空里。
至于他是怎么走出来的,他自己都有些不记得了。
李梅找到了最引以为傲的收藏品,她可以每天尽情瞻仰自己最爱的那一个人头,她的阴魂在阳间飞来飘去,恐怕指示为了让葛天做个见证,证明一下自己的得意洋洋,赞许一下自己的歇斯底里。
她活着的时候是个疯子,死了以后还是个疯子。
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喜新厌旧的疯子,现在葛天的头对于他来说没有了丝毫的价值和兴趣,因此,葛天才能逃过一劫。
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繁华的街道,有很多人快步走着,有很多车堵在路上、不耐烦地叫着,街道上一如既往地吵闹和拥挤,但他从没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可爱。
他甚至觉得路旁那一排病殃殃的绿树和榆树都愈发得清脆欲滴了。
是的,他活过来了,他又来到了这个活人的世界。
余琦彤又没在家。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餐厅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面包和一张纸条:牛奶在冰箱里,我走几天,周末之前回来。
那是余琦彤的字迹。
妻子又不见了,她连一个电话也没给自己打就又这么凭空消失了?葛天紧张的思绪还没完全放松下来,就又绷紧了。
这段时间,妻子再也没对葛天提过有什么人跟踪她,也没再跟他说起那个神秘黑影的情况。
好像只要葛天遇上什么怪事余琦彤就能安然无恙地度日一样。
上次去烧完钱落落尸体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就没了踪影,这次从火葬场回来妻子又不知去向,为什么每次只要葛天和死人扯上关系妻子就不在家里了呢?
葛天之前对于妻子身份的推断曾经被他自己推翻了,可是现在,在他真真正正地见到过鬼以后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自己的疑惑就走入了歧途?
有人说,狗只看得到黑色、灰色和白色,它们生来就看不到这个世界真实的色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存在这三色呢?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最真实的面貌恰恰是狗眼中的样子,而人看到的才是幻想,那些五光十色、那些华彩斑斓都只是貌似真实的自欺欺人呢?
没有人质疑过这点,因为我们都是人。
就好像葛天从没质疑过自己,却经常感到这幻化异常的世间居心叵测一样。
他怀疑妻子,那妻子眼中的他呢,会不会也同样的神经兮兮,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她才逃了,每次葛天带着一身死亡的腐臭回到家,余琦彤就躲避开了他。
葛天想的头皮都快炸了,他一夜没闭眼,急需睡眠补充,那些古怪的事情就让他睡醒以后再思考吧,他把手机充上了电就一头扎到床上沉沉睡去了。
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这里很冷,越来越冷。
斜上方射下了一缕金色的光,它曲曲折折地延伸到了眼前。
面前是一片湖蓝色,蓝的很透彻,比少女的眸子还要清冽,那蓝色使得周遭更加冰冷。
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明黄色的亮点。
蓝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最后只剩下了满眼冷冰冰的黑暗。
头发在漂浮着,像水草一样左右摇摆,身姿绰约。
嘴大张着,从里面升起了一串串气泡,它们由小到大,升向那个遥远的亮黄色光点。
手在上下摆荡着,画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漩涡,那是一个个完美的圆圈。
脚在来回扑腾着,激起了一段又一段细细的水流,那是一段段粗糙的拱形。
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黑暗浓重得像是一坛制作精良的墨汁,越下沉就越是浓重。
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寒冷刺骨得像是偷来了雪山尖顶上的空气,越浸没就越是逼人。
这里是一片不同于我们所居住的领域。
葛天猛地吸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他有一种令人麻痹的窒息感,那感觉就像是一个世纪没有喘气。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两点整,已经是下午了,妻子仍旧没有踪影。
葛天回想起了刚才的梦境,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那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幕,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被记忆埋葬了,尤其是他四肢冰冷的触觉,我可以确定,他是在不断地坠入某个大海的深处,那里很黑、很冷,他的内心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仿佛一旦堕入了海底,他就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光明的世上了。
可是在葛天的印象里,他并没有去过大海,至少在这个他从小长到大的城市,是看不见大海的。
也许是小时候,他的父母带他去过海边游玩?葛天丝毫没有印象。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王从南打来的。
“喂,天儿,你回来没啊?你没事儿吧?”王从南关切地问。
“嗯嗯,我回来了,我没什么事,放心吧。”葛天说。
“你查清楚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咱领导可等你回话呢,你回来了倒是来个电话告诉领导一声啊,我还以为你也遇上什么不测了,吓死哥们了。”
葛天迫切地想要跟他说,他真的撞上了鬼,可他忍住了,他只是压低了声音淡淡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应该是没什么事儿了,别瞎操心了啊。”
“你没碰上什么怪事儿吧?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去火葬场采访的那两个记者全死啦,你记不记得?”
“两个都死了?你不是说就你认识的那个杂志社的一名记者离奇死了吗?”
“你看,你忘了,还有另外一个杂志社的记者也去过采访了,你去的时候那个只是轻微抽搐,可就在今天早晨,他就在咱市医院里咽气了,据说他死的时候特别的恐怖,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拿头撞墙,拉都拉不住,最后从窗户跳下去啦,血刺呼啦的。”说着,王从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看见了?说的那么形象,还不都是听说的,谣言都是越传越邪,别轻信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说那个呀,他不会就是普通的癫痫吧,这种病有时候也要人命的。”葛天说。
“你看,我就知道你不信我,我亲眼看到的,照片都拍了,我发给你呀?”
“我不看,你别发给我了,我这就收拾收拾去趟杂志社,领导在吧?”
“你领导还是我领导?”
“阴编啊。”
“哦,她在呢,你过来吧,过来说。”
葛天挂断了电话,拿着自己的相机和公文包正要走,忽然想起相机里应该是空空如也,他一整天只顾害怕了,一张相片都没来得及拍啊,这可怎么向阴编辑交代呢?
抱着侥幸的心理,他在公文包里摸索了一阵,想要看看他有没有带回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手指竟意外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那是……那是一个无比眼熟的、四四方方的骨灰盒盖子!
李梅的骨灰盒盖子,什么时候跑到自己的公文包里了?可以肯定的是,那肯定不可能是葛天自己放进去的,也就是说,要不然就是它不经意间滑落到了自己的公文包里,而葛天在惊恐之余根本没有注意到,要不然就是有人故意放到了那里面。
抛下第一种可能性先不说,如果是有人故意把这个晦气的东西放到了葛天的包里,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火葬场一行,他只遇到了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人一鬼,一人是那个老头,一鬼就是这个骨灰盒的主人——李梅。
难道说,李梅还在跟着自己?
不对啊,那她为什么会放自己走呢,她大可以在火葬场的时候就对自己赶尽杀绝,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或者,这其中另有什么阴谋?
上午还是艳阳高照的天,现在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眼见着就要下雨了,葛天望向了窗外,街道上的人都快步走着,那里面夹杂着一张熟悉的面孔,余琦彤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开心地招呼葛天:“小天,你回来了呀,什么时候到家的?吃饭了吗?”
葛天说:“我该问你,你是什么时候走的?干什么去了?”
余琦彤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上班去了。”
“上什么班?”葛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啊,咱们家的存款都用的差不多了,我以前的同事知道我的难处,就有给我介绍了一家公司,做客服。”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担心啊,怕你不让我去。”
葛天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妻子出去工作绝对是好心,可一直以来对他只字未提他作为一家之主难免有些难堪,更何况余琦彤哪里知道葛天竟会为此对自己产生了莫名的猜忌。
那么现在,一切就都明了了。
妻子时而就默默消失了,不是因为她有所不轨,也不是因为她对葛天心存畏惧,而是因为,她去上班了。
因为是客服,所以她有的时候晚上悄悄离开,而有时则在早饭后才出门。
这么简单的缘由,他葛天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可是此刻,葛天的心却瞬间放晴了。
余琦彤还是原来的那个余琦彤,她对自己的担心没变,对这个家庭的责任感依旧,他还有什么好猜疑的呢?
谁又知道,你身边的那个人,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第三十六章 尸骨未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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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婷婷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销售代理,她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还有一对乌黑油亮的眸子,一直以来,她的销售业绩都还不错。
她平时喜欢看恐怖小说,喜欢看恐怖电影,还喜欢讲恐怖故事。
每次她和男朋友去看电影,她总会避开那些正在热映的动作片、温情片,毫不犹豫地挑选最新的恐怖片,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不管评分的高低,她都会去看。
因为她是一个对恐怖无感的人,在她记事以来的三十几年中,她看过无数的恐怖电影,听过无数的恐怖故事,可是能停留在她记忆中的片段,几乎没有。
她经常一个人走夜路,与路边阴冷注视着她的那些树影对视着前行,她经常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最后一个离开公司。
其实,这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她有一个六十几岁的母亲,和她一直生活在一起。
她患有老年痴呆症,总是会在楼下的垃圾箱里翻出很多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垃圾,一趟一趟不知疲倦地往自家搬。
每次只要李婷婷一开门,屋子里就会又多了几十只苍蝇,又少了几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一开始,李婷婷还会耐心地跟母亲解释,告诉她垃圾很脏,让她不要往家里捡,几年过去了,当她发现无论自己说多少遍母亲都聪充耳不闻的时候,李婷婷真正感受到了孤独和无助。
三十五岁的她仍旧孑然一身,口袋里没有存款,身边也没有嘘寒问暖的人,她认为,这一切的不幸都源自于那个痴呆的母亲。
昨天,她刚和男朋友分手。
几乎每次分手的契机都很相似,她不能领他们进自己家,和她一起在垃圾堆里拜见未来岳母。
李婷婷的父亲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跟着一个女人跑了,其实那时她父母的感情已经陷入了危机,但李婷婷坚持认为那是他父亲的错,是他出轨在先,母亲只是一个受害者,而她自己则是这场无声战役中最无辜的那个人。
从那以后,母亲开始意识到她突然记不起自己身处何处了,李婷婷陪她去了医院,她被诊断为老年痴呆症,大夫说,这种病只会不断严重,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了。
那天晚上,李婷婷陪她在床上一直做到了天亮,她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两个人都默默无语。
晨曦渐渐撒进了窗子,金灿灿的,很美、很耀眼。
母亲转头望向了那一束光,轻声说:“婷婷,天又亮了。”
李婷婷说:“嗯。”
母亲说:“昨天这个时候,咱们干什么了来着?”
李婷婷说:准备陪您去医院。”
母亲说:“哦,那去了么?”
李婷婷说:“去了,又回来了。”
母亲说:“哦。”
又是一阵沉默。
母亲说:“今天天真好。”
李婷婷说:“是啊,天真好。”
母亲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李婷:“今天你不上班吗?”
李婷婷说:“今天周日,我休息。”
母亲说:“哦,今天周日。”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你知道咱们这新开了一家养老院吗?”
李婷婷也认真地看着母亲,说:“您说这个干什么啊?”
母亲说:“婷婷啊,你陪我去看看吧。”
李婷婷的眼眶里蒸腾出了一片水汽,她的鼻头一酸,哇的就哭了出来:“妈,妈,我该怎么办啊?”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平静地说:“婷婷,妈真对不起你。”
两个人手挽着手到了城郊的一家养老院,那是一座两层的灰砖瓦房,房前有一个十几平方米的院子,院子里栽了一棵瘦削的桃树,春风拂落了一地惨白的桃花。
母亲刚要进去,李婷婷突然一把拉住了她,她果决地说:“妈,咱们回家。”
从那天起,李婷婷的生活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她和男朋友分手了,她每天中午都要从公司赶回家做饭,她每天晚上都会第一个冲出大门往家里狂奔,她还为母亲做了一个木制的小牌子,细心的给她放在口袋里,那上面写着他家的住址和她的手机号码。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
十年过去了。
李婷婷换了无数个男朋友,从公司来来回回跑了无数次,除了母亲那愈发迷茫的双眼,她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改变。
她还是一个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母亲的态度开始冷淡起来,有的时候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母亲只是在一旁低着头静静地听,一声不响。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中午不再回家了,她会和同事一起去餐厅说说笑笑地吃饭,不管母亲在家里有没有东西吃。
渐渐地,她下班回家也开始越来越迟,从下午五点一直拖到了晚上十点。
从哪天起呢,她觉得一个人走夜路都是一种享受,只要不让她回到那个她住了三十几年的家。
奇怪的是,母亲自从得了病以后,就再也不会独自走远了,她只是在小区里转悠,即便她会忽然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她还是只会在自家楼下徘徊。
她从没走丢过。
有的时候会有好心的邻居把她领上楼,有的时候她会自己摸上楼,反正只要李婷婷下班回家了,母亲就会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等着她。
这是唯一不需要李婷婷操心的事。
可是随着李婷婷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母亲就会从楼下的垃圾箱里翻出各种垃圾带回来,有人家不要的衣服,有漏了个孔的水壶,有零零碎碎的杂物。
有一次,她甚至抱了一个臭气熏天的酸菜坛子回家。
那天,李婷婷把她关在了门外,一个人气的窝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她想起了那天母亲微笑着对她说:你知道咱们这新开了一家养老院吗?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平静的像一池湖水。
她急忙打开了门,母亲正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痴痴地望着自己。
这一夜,李婷婷好想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天,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沉沉地睡去了,母亲的手掌很厚实、很温暖,像是一张厚实的毛毯,包裹着她。
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她往往会愣一整天,盯着墙上的那幅画,默不作声。
那是一幅风景画,金黄的色调,那是满地枯黄的落叶,落叶掩映下有一条宽阔的公路,一直延伸到远方、视野的尽头。
也许母亲是想沿着那条曲曲折折的路离开这里吧,或许母亲也像她一样早就厌烦了这种日复一日看不到明天的生活。
这天是六月三十号,天气晴。
李婷婷和往常一样一直等到了整栋大楼的灯都黑了才慢悠悠地进了电梯。
她按下了下降键,等着电梯升上来。
电梯门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她是这座写字楼里的最后一个活人了。
电梯飞速下降着,发出了“呼呼”的响声。
她在电影里见到过这个情形无数次,每次进电梯,她就会幻想着,电梯突然黑了,一双血淋林的手从后面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举到了半空中,然后一把扭断了她的脊骨。
一层,电梯门缓缓打开了,她的四肢和脑袋散落在各个角落,猩红的血为狭小的电梯间喷上了一层铁锈味道的新漆。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李婷婷还是得回家照顾母亲。
她有时候真想变成路边的一棵树,每天望着太阳东升西落,每天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可是今天她还是要回去。
与此同时,葛天刚刚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回了家,他刚刚把那个晦气的骨灰盒盒盖扔到了一个距离他的家有半座城那么远的地方,在确信背包里空无一物了以后,他才安心地上了回去的公交车,他要把那个阴魂不散的女鬼远远地抛下,让她再也找不到自己。
我们再把镜头移回李婷婷的家里。
李婷婷的母亲正在楼下的一个垃圾桶里翻拣着,她掏出了一个方形的木制盖子,细细端详了一阵,心满意足地揣进了怀里,上了楼。
李婷婷此时正在回家的路上,她对这一幕毫不知情。
接下来的事情,她就更无法预料了。
那将是她这一生最难忘、最恐怖的经历了。
第三十七章 尸骨未寒(二)
李婷婷的家里又多了一件摆设,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精美盒盖,漆着亮红色的漆,上面还有几点墨绿的污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现在,它就放在沙发旁的那个堆满了废旧报纸的茶几上。
李婷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她的母亲正蜷缩在沙发上睡着,她睡得很不安详,时而哼哼几声,乍一听还以为她在*。
她看了母亲一眼就径直走进了卧室,躺下睡了。
这一幕如果放在五年前,她或许还会从屋子里拿出一条毛毯,把它轻轻的盖在母亲的身上,然后才会去睡下。
那种事情也只能停留在五年前了。
窗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虫鸣声,时断时续,若有若无。
今夜很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像是另一个死灵沉睡的空间。
厨房里传来了一阵磨刀的声音,声音很刺耳,听得出,那并不是一把小刀。
李婷婷很快就睡熟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偶,一个小女孩在一旁磨着一把尖利的刀,还时不时转过头来冲着自己龇牙咧嘴地笑。
她觉得很害怕,可她只是木偶,她一动也不能动。
小女孩提着刀走到了她的跟前,她个子很矮,只能仰着头看木偶,在静默地看了好一阵后她突然说话了。
“你下来呀。”
李婷婷没动。
“你下来呀。”她说。
李婷婷还是没动。
她的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
小女孩好像是生气了,她搬来了一个小板凳,站在上面,伸着两只手奋力够着木偶,可是她还是不够高。
“你下来!”她大吼着。
李婷婷的两只手开始动了,它们僵硬地抬起来,直直地指向了天花板,又直直地放下了,她的头不受控制地左右扭动起来,她抬起了一条腿,狠命地往下一蹬,整个人就咕噜噜地滚落了下去。
李婷婷摔到了地板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手,看到了自己的脚,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它们并没有拼在一起。
她身首异处。
李婷婷惊恐地看着那个小女孩,她正对着自己开心地笑着,李婷婷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的眼珠滴溜溜地从脑袋里滚了出来,滚了好远才停下。
她看到了自己被踩扁的头。
李婷婷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拿着一个小巧的手摇电筒,正站在自己的床边呲牙望着自己,嗓子里还传出了一阵不清不楚的咕噜声。
她吓了一跳,猛地坐起了身,冲着母亲大叫:“你有病啊!”
母亲不笑了,她叹了口气,弯下腰一下下地抚摸女儿的头,眼神中满是慈祥和关爱。
“妈,你怎么啦?”李婷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缓和了些语气。
母亲好像受了惊吓一样,兀地缩回了手,摇了摇头,快步走出了卧室。
“妈,你干嘛呀?”李婷婷在她身后叫着,母亲好像没听到一样连头都没回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四周一片死寂,虫鸣声也隐去了。
这是黑夜原本的色彩。
李婷婷坐在床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母亲的脸一遍遍地在她的脑海里回想着,她觉得很冷,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冷。
这个她最亲近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她渐行渐远了呢?
她觉得开始摸不透母亲的想法了,这让她既害怕又感伤,三十余年的陪伴仿佛都随着时间的逝去渐渐淡了,就像一杯浓浓的茶,有人不停地往里面注水、注水,最后,茶色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淡而无味的一碗清水。
有人说,老年痴呆的患者永远地只能生活在过去的记忆中,每更新一天,他们的脚步就往回倒了一日,直到生命的终结。
他们能记得很久远很久远的陌生人,却记不起了身为儿女的你。
两年前李婷婷的母亲第一次问她:“你是谁啊?”
李婷婷的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没有预兆,没有休止。
她哭了好几天,盼望着母亲还能认得自己。
可是从那以后,母亲对她说的对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谁啊?”
每次母亲问起她,她的心就会狠狠地抽动一下,目光里就会多了几分淡漠和忿怒。
离母亲的距离也就又远了几尺。
后来,她再也没对母亲笑过,母亲也没再对她笑过。
母亲最经常干的事情,就是一遍遍地翻看李婷婷年幼时的照片,把照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闭着眼,嘴角微微上扬,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也许她能认得的,只有那个六七岁、扎着双马尾、穿着连衣裙在草地里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了,她一手挽着妈妈,一手挽着爸爸,开心地哈哈笑着,那才是她的女儿,而李婷婷,她什么都不是。
但是今夜,母亲把手里的照片放下了,她捧起了李婷婷的脸。
她还对着李婷婷笑。
有那么一刻,李婷婷觉得那个温柔和善、细心包容的母亲又回来了。
那个时候,母亲眼里的她会是她吗?她看到的会不会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扎着双马尾、穿着一条明黄色的连衣裙,正对着她哈哈笑着。
李婷婷的后背升起了一股寒意。
也或者,母亲看到的,只是一具森森白骨,她的头盖向外翻着,里面有一堆灰白色黏糊糊的*,她的眼眶那里只有两个深邃的黑洞,看不出她正望向哪里。
她没敢去追上母亲问个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李婷婷刚要去上班,忽然转过身子对母亲说:“昨晚你干什么啊,吓死我了。”
母亲抬起了头,不解地回了一句:“啊?”
“我说,你昨天晚上到我房间里干什么?”李婷婷的声调提高了些。
“嗯。”母亲回应道。
“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啊?”李婷婷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谁呀?”母亲说。
“不知道!”甩下三个字,她就跑出了门,她觉得此时的母亲给她的感觉,畏怯多过了依赖。
她多希望那个时候把她送进养老院,从此不闻不问啊。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不能再那么做了,从她把母亲领回来的那一刻,她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盒盖,反复打量着,还时不时用衣角使劲擦着上面的污渍,她的身旁,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闪着锋利的银光。
李婷婷在快走到公司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来,今早母亲拿在手里的不是她小时候的照片,而是一个古怪的木制盒盖。
她开始有些不解,后来摇了摇头,估计那又是母亲从哪里捡的垃圾。
每次她把那些垃圾丢掉,母亲就会大吼大叫,后来李婷婷就放弃了,她不止一次自暴自弃地想,等哪天家里被垃圾填满了,她就离开这个家,让母亲和那些垃圾一起度过后半生吧。
可是今早母亲手里的那个盖子却让她觉得胆寒,那如果只是个普通的瓶盖她可能并不会感到奇怪,但是和昨晚母亲诡异的行径联系到一起,她总觉得哪里不正常。
那是什么的盖子呢?
是首饰盒?不像,首饰盒没那么大。
是储蓄罐?不像,储蓄罐没那么厚重。
是礼品盒?更不像了,哪个礼品盒这么古朴。
如果硬要说这个盒盖像什么?李婷婷想起来了,她曾在前年参加过一个同事祖父的葬礼,那个盛死人骨灰的容器居然和这个盒盖一模一样!
母亲欣然捧着的,是一个骨灰盒的头盖骨!
李婷婷的头发霎时间根根立了起来,门外吹进了一股冷飕飕的风,在这个盛夏里尤其显得寒意逼人。
这天李婷婷提早回了家,她一整天坐立不安,总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可是到了门口,她却不敢进了,她握着钥匙,怔了片刻便鬼使神差地把脸贴到了门上,努力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很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突然,她听到母亲说话了:“你说说,我女儿今年三十五啦,连男朋友都没领来过,我又不好说什么,唉。”
屋里还有其他人?李婷婷的心怦怦跳着,她屏住了呼吸接着努力听。
又安静下来了,静得可怕。
母亲又说话了:“我女儿长得也好看啊,可你说,她咋就不找男朋友呢?”
依旧没人接话。
母亲接着说:“那你就跟她谈谈呗,我女儿要是也像你似的啥都明白多好。”
李婷婷的头皮都炸了,母亲在跟谁说话呢?明明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啊!
她把脑袋移开了,蹲下了身,开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很久才又提起勇气从门上的猫眼往房间里看。
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天还没黑,楼道里都被夕阳的余晖映得通红,怎么房间里会这么黑呢?
难道母亲拉着窗帘,正在睡觉?
对!一定是!明明房间里只有她自己,那么刚刚母亲说的一定都是梦话!
她胆子大了起来,找到了房门钥匙准备开门验证自己的猜想。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母亲直愣愣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脸上带着昨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婷婷,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她关切地问。
“妈,妈,你认识我啦?”李婷婷很惊讶。
“瞧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妈就你这么一个大宝贝闺女,妈就算不认识自己了,也不会不认识你啊。”母亲说。
是啊,除非她忘记了自己是谁,不然她是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对于她来讲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可讽刺的是,从两年前开始,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李婷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嘛呢!”母亲说。
“妈,你说我是谁?”李婷婷说。
“你是妈的大宝贝啊!”母亲说。
李婷婷“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紧紧地抱住了母亲,一直哭了很久,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她觉得她那日复一日地狱般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她的希望又回来了。
母亲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轻得近乎听不到的声音安慰她说:“宝宝怎么又哭了,宝宝不哭,妈妈在,妈妈一直在。”
李婷婷拉着母亲进了屋,她迫不及待地一声接一声地问:“妈,你看我是谁,你看我是谁啊。”
母亲就不厌其烦地一句接一句地答:“我的大宝贝啊,你说呢,你说你是妈的谁!”
李婷婷终于舍得放开母亲的手了,她兴奋地站了起来,对母亲说:“妈,我去倒两杯果汁喝,咱俩聊一晚上好不好?”
母亲也眉开眼笑地说:“好啊,妈怎么觉得好长时间没跟我家大闺女谈心啦,真好,真好。”
李婷婷在倒果汁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什么恐惧,什么疑惑,全都一扫而空,此时的她,除了满心的欢喜,什么都无暇顾及了。
可就在她端着果汁兴高采烈地回到客厅时,等待她的确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眼神,母亲站在客厅中间,手里拿着那个陈旧的骨灰盒盖,呆呆地看着她,困惑地问:“你是谁啊?”
你是谁啊?
你是谁啊?
你是谁啊?
你说我是谁!
李婷婷彻底崩溃了,她夺过了母亲手里的那块腐臭的陈木,发疯似的砸向了电视,只听“嘭”的一声,电视变成了一具尸体,倒地不起。
李婷婷跑出了房门,跑到了大街上,跑向了黑夜深处。
而母亲则愣在原地,她挪到了电视旁,歪着脑袋看了看电视,然后拾起了骨灰盒,用衣襟使劲蹭了蹭它表面的灰,把房门关上了。
第三十八章 尸骨未寒(三)
我是狐仙小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亲眼目睹了这个事件。
我能看得到电脑和手机屏幕后面的你。
你却看不到我。
就好像李婷婷一个人在孤寂深邃的街道上,看不到房间里的母亲一样,她在仔细翻捡刚刚那上楼的战利品。
在上楼的时候,李母又碰到了那个膀大腰圆的邻居,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四十岁上下,他的脸很长,右脸上有一个巨大的胎记,呈玄青色,眼睛向外凸着,像极了一张马的脸。
他就住在李母家的楼上。
李母不止一次遇到过这个男人,每次他都会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李母,和她擦肩而过,李母在这个楼里最怕的就是他。
李母觉得他和地府中牛头马面里面的那个马面很像。
马面和她住在一个楼里,他整天都在窥视着自己,总有一天,这个地狱使者会把她推到那个燃着熊熊烈火的深渊里去。
有很多人投诉过这个翻垃圾的老太婆,可是每次在李婷婷和她说起后的第二天,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下一次,她还是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怯懦地答道:“嗯,我不捡了。”
她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没有和谁吵过架,也几乎没有和谁有过争执,她是一个无比和善的女人。
到老了,即便记忆给了她一记狠狠的巴掌,可她还只是捂着脸、低头站在那里,毫无怨言。
没有人知晓她内心的孤独与无助。
每天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努力回想自己是谁,那个和她住在一起的人是谁。
她能认得的,就只有一屋子的垃圾。
这些宝贝,给她指了一条回家的路,它们不会冷眼看她,不会责备她,不会对她大吼大叫,不会带着物业的一群人跑到她家里一脸嫌弃地赶她走,也不会留她一个人在空寂的屋子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坐一整天。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明天,又是陌生的一天。
自从屋子被填满后,李母的心就不再那么空了。
她睡觉的时候,女儿不愿意走近前,可是她的身边有满满的陪伴,有漏了的水壶,有发霉了的凉席,有支离破碎的家具,现在,又增加了一台不会再醒来的电视机。
李婷婷把它杀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可是从这天开始,李母竟然不再捡垃圾了。
她开始一趟趟地跑上跑下把屋子里堆成山、臭气熏天的那些“宝贝”毫不犹豫地又丢回了垃圾筒。
三天过去了,李婷婷的家又恢复了之前的面貌,瞬间,显得既空旷又哀伤。
李母正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板上,她环顾四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是她丢了什么不该丢的东西吗?
她想了又想,蓦地记起来了,这里原本住着两个人,除了她以外,好像还有一个整天愁眉苦脸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呢?
她低头满眼困惑地看着手中的那个骨灰盒盖,叹了口气。
我并没有说,李母从此就再也不往家里捡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了,自从捡到了那个骨灰盒盖以后,她不知不觉地换了个爱好。
那个整整十年从未离开过自家小区的李母,这天夜里独自一人走上了灯红酒绿的街头。
开始的时候街上人很多,大家都摇摇晃晃的地向前走着,把李母包围在了人群中央。
后来,人越来越少了,月亮升到了半空。
路灯亮了,一盏接着一盏。
人头少了,一个接着一个。
李母走了很久、很久,月亮又掉下去了。
城郊的另一处有一家殡仪馆,它离烧毁的那座火葬场隔了整整一座城,因此它正安然无恙地站在月光之下。
李母提着个菜篮子静悄悄地进了殡仪馆。
过了一会儿,她又静悄悄地出来了,菜篮子上蒙了一块黑布,把篮子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没人知道李母这个痴呆了十年的老太婆是怎么找回家的,连我这个作者都不知道。
好在她的家离这个殡仪馆并不是很远,她沿着来时路往回走的时候,路灯在她的身后一个接一个地灭了。
天亮了。
这是李母改了爱好的第一个晚上,与其说是爱好,不如说是她的生活。
李婷婷是在一周后回来的。
她回来的时候,母亲那间卧室的门紧锁着,客厅里、书房里都变得焕然一新,那些垃圾统统不翼而飞了。
她敲了敲母亲的门,没有回应。
“妈。”她唤了一声,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母亲依旧没有回应。
“妈,你在里面吗?我回来了。”李婷婷又喊了一句。
房间里好像并没有什么人。
“妈,我错了,我不该扔下你一个人走,你可别吓我啊。”李婷婷差点哭出来了。
那扇门还是紧闭着,一言不发。
你觉得躲在门后的会是什么呢?
如果你一个人在深夜的小巷里走着,你的面前突然蹦出了这样一扇门,你唯有继续打开它才能朝前走,你会选择怎么做?换句话说,你觉得门后会有什么恐怖的景象在等着你?
这就是李婷婷此刻的心情。
她觉得只要一打开这扇门,就能看到母亲笔直的尸体,她死不瞑目,她那早已涣散的瞳孔里,写满了仇恨和不甘。
母亲一定恨死自己了。
李婷婷很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抛下母亲一个人跑掉,她会沉下心来语重心长地对母亲讲:“妈,我是您的女儿啊,您不是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嘛,您再想想。”
她会不假思索地把母亲拥在怀里,像她在幼稚园时犯了错哭得昏天黑地的那个时候一样,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背,微笑着对她说:“没事没事了,以后咱们不再犯了,女儿这不是在您身边吗,不怕不怕。”
不怕不怕,我就在你的身边啊,母亲在她儿时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
李婷婷搬来了家里的灭火器,开始一下下地用力砸门,她的嘴里不停喊着:“妈,妈,你可别吓我啊!”
当门被砸开的那一刹那,李婷婷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可以先告诉你,李母并没有死,她好端端地盘腿坐在床上,抬着头看着天花板上那摊水渍,那是上次楼上楼道漏水留下的。
床上除了她,还杂乱地堆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盒盖,有黑的,有红的,有黑红的。
它们填满了整张床。
那上面贴了一张张小小的照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那些照片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黑白的。
那是一个个骨灰盒的盖子!
李婷婷在看清了以后,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踪影。
天黑了,房间里没开灯,一束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进了房间,那是小区里的路灯,李婷婷低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正抬着头看着自己。
母亲卧室的门半开着,她的床上堆放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骨灰盒盒盖,那上面是一张张阴冷的脸,他们望向四面八方,他们的目光又汇聚到一起,投向了李婷婷。
他们都在阴惨惨地笑着。
他们的影子罩在了李婷婷身上,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突然,一个盒盖骨碌碌地滚下了床,滚到了李婷婷的脚边,围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哐”地扣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制盒盖,它的表面涂着黑亮黑亮的漆,映出了李婷婷那仓皇失措的脸。
李婷婷看到了一张扭曲到极致的脸,脸上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只有一张大张着的嘴,嘴里没有牙,也没有舌头。
每到午夜十二点,市里为了节电,各个小区里的路灯都会遵守规定陆续熄灭。
现在是凌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就在下一刻,整个小区都陷入到了一望无垠的黑暗里。
骨灰盒上所有的脸都不见了,他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李婷婷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声叫着:“妈,妈,你在哪儿呀?妈,这是怎么了?妈,我害怕,我害怕。”
她的腿软到根本不听使唤了,她只能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床的方向,她害怕它们齐刷刷地动起来,围着她一圈又一圈地绕啊、绕啊,最后把她变成它们其中的一员。
李婷婷在心里默默数着:1,2,3,4,……,4001,4002,4003,4004……
“妈,你在哪儿呀,我害怕,我还不想死……”李婷婷已经泣不成声,她能做的,只有无可奈何地等天亮。
小的时候,只要她一做恶梦,母亲就会第一时间醒来紧紧地抱着她给她讲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母亲说,你不要相信那些吓人的故事,那些都是人编出来的,都不是真的,只有美好的、善良的、圆满的故事,才是真实存在的。
母亲还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一个守护神的,那个守护神,就是自己的妈妈,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了什么困难,只要一直在心里默念着妈妈,妈妈就会第一时间出来保护你,如果妈妈没有来,那可能是因为路途太远了,你只要查着数,从1开始数,不出1000,妈妈肯定会飞到你身边。
李婷婷数到了4114,母亲还是没有来。
4114。
是你……你死。
第二天清晨,有人在路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她的*飞溅,血肉模糊,她的手脚大肆伸展着,像一个摔烂的芒果一样趴在小区新砌的大理石路面上。
李婷婷死了。
第三十九章 尸骨未寒(四)
李婷婷是摔死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没有人知道昨晚她最后看到了什么。
一大早小区的门口就围了很多人,还有几辆变换着蓝红灯光的警车。
邻居们把警察带到了李婷婷家里,门紧锁着,里面没人。
警察用工具撬开了门,在走进李母的卧室时见到了一地的碎玻璃,房门开着,从窗外呼呼地往屋子里灌着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地板上堆放着很多骨灰盒盖,一直延伸到窗户。
这里是十四层。
楼下是大理石铺就的甬道,路旁有几棵歪脖柳树,七弯八拐地生长着。
李婷婷的头正好磕在了路面上,当场死亡,她的身边也散落着很多碎玻璃。
警察推断李婷婷是死于他杀,是有人闯进了她的家里,把她活生生地从楼上推下去的,至于杀人动机,还在调查中。
再没有人见到过那个痴呆的老太婆,也再没有人埋头翻着小区里的垃圾箱。
小区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逸。
有人推断,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推下了楼,然后逃逸了。
还有人推测,是那个女儿不堪重负抱着母亲一起摔下了楼,结果她摔死了,母亲没死,她又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看了看血肉横飞的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也有人说,其实两个人都死了,只是那个痴呆的老太婆实在是太糊涂了,她忘了很多事,甚至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她又迷茫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左右,看了看地上那具陌生的尸体,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远处。
警察把那些遗失的骨灰盒盖归还给了殡仪馆,就算是破案了。
没有人再继续追查李母的下落。
李梅喜欢收藏人头,而李母喜欢收藏死人头。
骨灰盒盖就是一个个死人的头盖骨。
李梅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捧灰,而李母不知所以地融到了空气里。
葛天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正赶着一篇稿件,他的书桌上摆放着一个简单的台历,翻到了六月份,那上面用红笔圈着一个日期:6月22日。
“小天,什么时候走啊?”余琦彤问。
“等我把稿子发到编辑部再说。”葛天回答。
“你不是说一早走吗?”
“急什么,一天时间还不够玩的?”
余琦彤不满地走出了书房,嘴里嘀咕着:“我好不容易放一天假,你倒好,就挑这一天工作。”
葛天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琦彤,你先收拾收拾啊。”
“我早收拾好了,就等你了。”客厅里响起了嗑瓜子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妻子突然跑进了书房,一脸惊恐地拽着他的衣服,差点把葛天拉下了椅子。
“琦彤,你干什么呀?我就差最后两行字了,你吓我一跳,这要是不小心关了文档又没保存,你说说是谁的错。”
余琦彤的脸都绿了,她全然没顾葛天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拽他的衣领,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怎么了啊?”葛天问。
“那个,那个,进来了,进来了!”
“哪个啊?能不能说清楚?”
“之前跟踪我的那个黑影,那个黑影,他进来了,他就在咱们家!”
葛天的头皮一阵发麻,那个黑影,他静默了很多天,葛天几乎都已经把他遗忘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葛天家里!
既然之前他已经销声匿迹了,怎么又找上了门呢?
如果不是妻子看错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些日子,他并没有放弃潜入葛天的生活,他只是在养精蓄锐,想办法一招制敌。
从前,他只能在外面尾随妻子,时而探出个黑色的脑袋偷窥她的一举一动,可现在,他居然找到了进入葛天家里的方法,明目张胆地和他们正面交会了。
葛天一个趔趄趴倒在地,打翻了书桌上的那个台历,那上面写着:
6月22日,宜婚葬,忌出行。
葛天忽地有一种恍惚感,他的眼前有一阵白光晃过,他看到面前站了两个人,一个长着牛头,一个生着马面。
那个马面,长相酷似李婷婷家楼上的那个男人。
“小天,怎么办啊,他进来了,他进来了,我们逃不了了,小天,你倒是说话呀!”余琦彤焦急地问。
“你在哪儿见到那个黑影的?”葛天佯装镇定。
“就在洗手间里,我正打算洗个苹果吃,就看见镜子里什么黑不溜秋的东西一闪,可是我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当我又一低头,我感觉到镜子里确确实实有一个黑影在盯着我,我用余光瞟了一眼,我看见,我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他头顶有两个尖尖的角,好像正在我身后对着我笑。”
“你说什么?什么角?”
“就好像是……是牛的角!”
牛角?牛角?什么东西长着牛角?
他是黑色的,他没有五官,他没有身体,他不是人,不是神,那只可能是……只可能是鬼了!
马面带走了这个城市另一个角落的李婷婷,这次轮到他了,牛头找到了葛天的家,要带他走了。
没人见过地狱里的情景,之前李婷婷也没见过,可是如今你她已经永远游荡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了。
那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
也是每只鬼最后的归宿。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人有灵魂,每个人死了都会去到另一个空间,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也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地狱是存在的,可天堂只是杜撰,是地狱里那些*中的亡魂编造出的一段美好的幻想。
因为我曾经就来自那个空间。
葛天也离那里不远了。
“你带我去看看。”葛天对余琦彤说。
两个人走进了洗手间,水龙头还在“哗哗”地往外流水,那是余琦彤跑出去的时候忘记关了。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
“你在哪儿见到那个黑影的?”葛天问。
“就在这,就在这!”余琦彤指着面前的镜子,她的脸上写满了错愕,说话时两片嘴唇上下碰撞,抖得很厉害。
“你没看错?”环顾一圈,葛天并没有见到那个所谓的黑影。
“没有,绝对没有!他跟进家里来了,他现在就在这个屋子里!”
葛天拉着妻子又到其他房间转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那个神秘的黑影。
“咱们要不先走吧?别想了,说不定是你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呢?”
“我看得特别清楚,绝对不是幻觉,小天,你相信我。”
“那怎么办,咱们还出去玩吗?”
“我在这个家里带着瘆得慌,咱们出去走走吧。”
“那行,你等着我,我把稿子发过去就走。”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台历上的那行字:6月22日,宜婚葬,忌出行。
虽然是周一,但是大街上还是人头攒动,一派繁荣景象。
葛天驱车到了城西新建的一家公园,公园门口的大牌子上标着:门票免费,动物园另收费。
走进了公园,就走进了一方停僮葱翠的天地,余琦彤的心情突然大好,她开心地跑了起来,树影在她的头顶变换着形状,远远看去,她的脸上一块黑一块白。
葛天在后面慢悠悠地散着步,他抿着嘴,欣赏余琦彤那曼妙的身姿,心里的雾霾瞬间烟消云散。
地上投射出了余琦彤那高挑的身影,她的连衣裙在随风摆动,地上的影子也一同摆动起来。
忽地,就那么一刹那,他竟然看到,那地上的影子,那穿着连衣裙黑黑的轮廓上,居然冒出了两个尖尖的牛角,它们就那样和葛天对视了一眼,然后慌乱地收起了自己的尾巴,再次躲在了黑暗深处。
然而,葛天却看得一清二楚。
没错,妻子看的没错,那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他跟在自己和妻子的身后,一直没有离开过。
也许李梅化成鬼和他周旋的那一晚,那个黑影正在洋洋得意地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就像在看一出好戏。
葛天不知道他有何用意。
原本的好兴致一扫而空,妻子跑累了在路边的躺椅上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葛天死死地盯住了余琦彤的影子,生怕什么东西会突然窜出来,把两个人活生生地拖进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去。
什么都没发生。
余琦彤奇怪的问道:“你看什么呢?”
葛天半遮半掩地说:“哦,我是想,咱们要不买张票去动物园里逛逛吧。”
“好呀,走啊,好久没去了呢,我记得上次你陪我去还是在我生日的时候,那天正赶上周日,人又多,除了人头,什么都没看到。”余琦彤说。
哪个生日呢?葛天丝毫没有印象。
葛天记得,他唯一一次陪妻子逛动物园就是在他们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之后,他再也没和她一起来过这个地方。
倒是有一个女孩,她很喜欢逛动物园,她长得就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白兔,每次逛动物园,她都开心地跳起来,一路上吸引了无数目光,让葛天尴尬不已,又被那份可爱逗得忍俊不禁。
那个女孩已经死了,我们不再提她。
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余琦彤,她与之前的那个女孩没有半点交集。
葛天就在她的身后走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影子,他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第四十章 鬼魅出没
时古经常一个人逛公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是一名高中教师,教英语的,同学们都在背地里叫他“亚历三大”,因为他的脸大、肚子大、屁股大。
虽说时古的职业是教师,可是他并不喜欢孩子,他和所有男人一样,喜欢女人。
他喜欢到公园里看一对对情侣谈情说爱。
时古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备课,五点洗脸穿衣,五点半吃早饭,六点准时从家里出发去学校,周末也不例外。
今年他带高三。
他只有在晚上下班以后才有时间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享受他独处的时光。
这个时间是情侣们出没的时间。
他们以为周围没人,躲在一片小树林里你侬我侬、窃窃私语。
时古就在一旁静静地看。
夜色越浓,他的伪装就越严密。
午夜十二点,公园里的人都散了,时古也就走了。
今天和往常不一样,时古所在的高中有个老师心脏病突发,死了。
早上他正在看着学生上自习,突然捂住胸口、表情痛苦,趴在了书桌上,教室里响起一片朗朗读书声,没有人注意到他。
下了自习,那个老师还是没动,也没说话,他坐在讲台前,僵硬地趴在桌子上,像一具尸体。
那个时候,他已经断气了。
整个上午时古和许多老师都去了医院的太平间悼念他,他的脸上蒙了块脏兮兮的白布,除了不能动,似乎和活着的时候并无两样。
中午的时候,所有人都回去了,只剩下那个老师的家人陪在他的身边,时古则跟学校请了假,去了城东的公园。
天真晴啊,连一丝风都没有。
时古和那位去世的老师关系很好,他们经常一起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吃午饭,偶尔还会一起去看球赛。
他是唯一一个真心把时古当作朋友的同事。
这个故事里,他不是主角,我们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暂且就称他为“老师甲”吧。
“老师甲”教的是语文,他对古文学有很多见解,课教的并不怎么样,可自认为精通周易、擅长八卦推算。
请注意,我说的是“自认为”。
学校里没有老师觉得他是个身怀绝技的人,除了时古。
老师甲经常会给时古讲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据他自己说,那都是些真实案例。
老师甲说,阴间和阳间大同小异,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无非是一个地方住的死人,另一个地方住的活人。
阳间有四大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建设银行和中国农业银行。
阴间也有四大银行:中国天地银行、中国天堂银行、中国儿童银行和天地同用银行。
阳间有买卖,有花销,阴间同样也有货币流通。
阳间哪里都要排队,而阴间连投胎都要排上半个月。
不管你信不信,老师甲说,他说的没有半点虚假,因为他曾经灵魂出窍看到过这一幕幕。
有一回,他正盘腿打坐,忽觉经脉畅通、神清气爽,身体越来越轻,极其舒服,他睁眼看就看到了自己,他发现他的灵魂居然可以不受限制地自由飞升,他穿过了茫茫宇宙,穿过了宇宙外面的大千世界,看到了一派繁荣景象,那里就是人们所谓的阴间。
他见到了死去很久的母亲,她正排着队领什么证件,母亲没有看到他,他飞过了她的肩头。
时古那个时候问:“阴间不是在地下吗?”
老师甲说:“不不不,你说的地下指的是地壳的下面,那里只有滚滚的岩浆和无数的岩石,没有其他空间。”
时古又问:“那阴间是在宇宙外面?”
老师甲说:“是啊,阴曹地府和南天门都处在同一个空间,叫第九空间,它们都在宇宙外面,宇宙外面的外面,在很遥远很遥远的那个时空,你们凡人根本看不到。”
时古问:“那地府和天堂是同一个地方吗?”
老师甲说:“你又说错啦,地府也就是阴间,是我们中国的说法,天堂那是西方的说法,不是一个辖区。”
时古说:“天上也分辖区?”
老师甲哈哈大笑起来:“天主教的基督和神父是神,佛教的释迦摩尼也是神,此神非彼神也,你做祷告,难道佛祖能听得见吗?”
时古没懂,他接着问:“基督和佛祖一样,都存在吗?”
“存在,他们都身处第九空间,却和彼此相距甚远,基督保佑着基督教信徒,而佛祖则保佑着佛教信徒。”
时古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信徒有难呢?”
“因为信仰啊,你信神,神就能感受到你,你不信神,你对于神来讲,就也是不存在的,具体来说,你祷告的声音,是一种能量,能够穿透很多层空间,一直达到神所在的第九空间,那就像是一种电波,当它和第九空间的波频震动达成一致时,神就能听得到啦。”
老师甲眯缝着眼睛接着讲:“而佛呢,讲的是持咒,也就是我们说的咒语,咒语也是一种能量,信仰越强能量就越强,佛祖就越能感受得到,所以那些和尚啊每天不停地诵经,那是因为念的次数多了,能量就越能穿透宇宙空间,你离佛祖也就更近了。”
“人也能到达第九空间吗?”时古问。
“当然能啊,如果你的道行够深,你的灵魂就能离体,飞达那个神秘莫测的空间了。”
“那你见到过神吗?不是说只有人死后才能成仙成佛?”
老师甲又哈哈笑了起来:“这你就不懂了,道家修身成仙,佛家修灵成佛,也就是说,如果你悟道,那么将来你的身体就会飞升成仙,如果你参禅,那么以后你的灵魂就能修成罗汉、成佛,而你的肉身就会被彻底舍弃,尘归尘土归土。”
“可是不是说有很多和尚死了以后尸身不腐吗?”
“他们即便尸身现在不腐烂,也不代表那就是佛了,他们的灵魂早就登上了极乐世界,和人身没有丝毫瓜葛了,那些不腐之身,要不然就是保存的好,要不然就是有舍利子镇着,所以才不腐,并没有什么灵魂寄存了。”
时古“哦”了一声,一知半解。
“那你修的是什么呀?”
老师甲正襟危坐,“我修的是道家法术,将来那是要成仙的,和佛家不同,我的**和灵魂会同时修仙得道。”
教务处除了时古所有老师都把这些话当成笑话听,只有他一个人认真地记在心里了,他有的时候还会一遍又一遍念着六字大明咒,期望那个空间的佛能听得到自己,保佑自己早日找到心仪的另一半。
可如今老师甲年仅四十,就一命呜呼,倒在了讲台上。
他的死并没有多么轰轰烈烈,他死于心脏病突发。
神仙并不会死于心脏病。
时古在瞻仰遗体时看到老师甲的身体僵硬、肤色青白,他的**并没有要飞升成仙的迹象。
时古的外婆去世时也是这个死相,她的肢体渐渐变得僵硬,皮肤渐渐变成毫无生气的青白色。
老师甲死的像个平凡人。
时古疑惑了,于是他请了假,中午的时候一个人跑到了城东的那家公园里坐着发愣。
老师甲就在昨天还对他说:“时老师,我看你印堂发黑,双目无神,最近你的时运极低,恐怕会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要缠上你,说不定你会有血光之灾,我劝你今日里不要出门的好。”
时古被这句话戳中了心口、如鲠在喉。
老师甲本来今天是要给时古施个法破一破的,但是就在一大早他自己就先去见了阎王。
时古一直奉他做大仙,可是还没等到香火燃起他就自己一命呜呼了。
昨天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算到自己的阳寿将尽了吗?
时古正坐在公园东北角的长椅上看树叶。
葛天和妻子在这家公园里边吃汉堡边看老虎。
他们中间只隔了一个动物园的铁栅栏。
他们只要回头就能看得到彼此,但是他们几次目光交错却都无动于衷,因为他们互相都不认识。
时古从来不逛动物园,可是今天他竟然鬼使神差地买了票,跟在葛天和余琦彤的身后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园区。
时古从来没想过,狮子园里真的会有老虎,他想起了姜昆讲过的一个相声,周日他一个人去逛动物园,然后被人潮挤到了底下,正掉在饿了一天的老虎嘴边,差点就没了命。于是时古的心里就有些忌惮起来,他本来想往前靠靠,可是脚步却不停地往后挪着,他一直在回想老师甲对他说的那句话——
时老师,我看你印堂发黑,双目无神,最近你的时运极低,恐怕会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要缠上你,说不定你会有血光之灾,我劝你今日里不要出门的好。
他不但出门了,还在老虎边上站着。
虽然此刻他对于老师甲的话不是那么相信了,可这句话涉及到自己,他总是觉得不太吉利。
如果碰巧被这个神经兮兮的人说中了呢。
他说他将要飞身成仙,而今天,他就一命归西了,这算不算飞升成仙了?
余琦彤就在离时古三米远的栏杆边。
她正在开心地笑着,指着笼子里的老虎,对身边的那个男人说:“快看啊,真的老虎哎!”
时古也往笼子里瞟了一眼,一只黑黄相间的老虎正侧着头在看着人群,它的一只眼睛很浑浊,向上翻着,眼角好像还挂着一颗大大的眼屎。
时古觉得这只老虎应该是瞎了一只眼,它的左眼看不见,所以只能用右眼看人,因此它才向左侧着头看人群。
它看人的眼神很像老师甲,既神秘又恐怖。
老师甲在去世前对他说:你会有血光之灾。
时古打了个寒颤,拨开人群朝前走去了。
余琦彤也拉着葛天顺着那个方向走了。
现在时古走在了她的前面,他们只隔了一米远。
如果时古现在回头,他就能看见余琦彤,她正拉着旁边那个男人在买冰淇淋,他们的距离时近时远,彼此却总没有淡出过视野。
时间是下午四点,时古并没有如老师甲所说遇到什么不干净东西,或者遭遇什么血光之灾。
至少还不是现在。
葛天和余琦彤走出了动物园,正坐在公园里的一处秋千上荡来晃去。
时古倚在一棵柳树上看着天,低下头时终于发现了这对情侣,他们正嘻嘻哈哈地玩闹着。
时古突然升起了一股子恨意,凭什么他这么倒霉,要有什么血光之灾,而你们却在那里打情骂俏,什么烦心事都没有。
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两个人。
一朵乌云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过来,正好挡住了明晃晃的太阳。
突然,时古看到了一个黑影,在那个女的身后一闪,不见了。
时古一惊,“嘭”地坐倒在地,他又揉了揉眼睛再去看,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人还是开心地说着什么。
他以为刚才是眼花了,没有多想,停在了原地,又恶狠狠地默默注视着两个人,手里捏着一把水果刀。
时间到了下午的五点十分,距离今天结束还有六个小时零五十分钟。
第四十一章 预言成真
时古攥着刀的手剧烈抖着,那是由于愤怒和激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英语教师,他知道学生在背地里对他指指点点,他也清楚整个年级的老师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可是他都佯装不知。
他教的一般,对学生也没多少责任感,他上课的唯一套路就是从头到尾的地抄写英文辞典,他在上面抄,学生们在下面抄,抄够45分钟就听到了下课铃声。
因此他带的班级英语成绩总是年级倒数。
其实他对于这些都丝毫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点。
有一次一个新婚的男老师在食堂和他吃午饭的时候打开了一个精美的饭盒,里面摆满了洗净切好的水果,五颜六色,精美绝伦,像是一幅美好的田园画,那个老师惊喜万分,他举着筷子迟疑半天,把饭盒转了个方向,又转了个方向,然后就放下筷子翻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喂,宝宝?我得批评你啊,你这个水果切的,我怎么舍得吃啊!”
时古就在一旁默不作声。
男老师的眼角堆起了皱纹,嘴咧到了耳朵根,他一直聊到了时古吃完午饭也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
时古一个人端着餐盘走开了。
他回到办公室,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男老师桌子上的蜜月照,这一刻,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校长的信箱里就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上面写着:某某老师有出轨行为,对学生产生了很严重的影响,希望校长可以认真处理。
被举报的正是这个处在甜蜜期的男老师。
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这个男老师一脸迷茫,他进去以后的第一句话是:校长,您找我啊?有什么事儿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受,当你不期望某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在某一刻它就必然会发生,而且是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
经过一番调查,男老师确实还交往着另一个女孩,他们认识了长达七年,说起来,他的老婆才是第三者。
在此之前,时古并不清楚男老师的出轨行径。
他在发那封匿名邮件的时候存粹是出于嫉妒和怨恨,出轨只是他编造出来的一个理由,他希望可以让男老师的声名扫地,最好家破人亡。
他没有想到他的随口编造居然成为了现实,他在心里笑开了花,兴高采烈地和其他老师聊着男老师的斑斑劣迹,脸上还摆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天晚上他在公园里窥视那一对对情侣时,第一次觉得畅快淋漓,他有种预感,面前所有如胶似漆的情侣在将来的某一天都会迎来一生中最倒霉的日子,他们都是罪孽深重的人,到最后肯定会孤独终老,只是现在他们都被蒙在鼓里。
是的,只要这个世界上再多几个像时古这样的人。
那个女的正一遍遍地问身边的男人:你喜不喜欢我,你喜不喜欢我?
那个男的正一遍遍地回答身旁的女人:你说我爱不爱你,你说我爱不爱你?
时古觉得很恶心,胃里面一阵阵翻江倒海,那种感觉比乘坐木板船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更甚。
那个男的问那个女的:你要什么生日礼物啊,我都买给你。
那个女的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
男的说:那我给你呀,都是你的。
时古在黑暗里扭着头看他们,鼻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一头发怒的斗牛。
他们回去的时候肯定会遇到车祸,双双毙命,时古预言。
至于最后这两个人是否安全到家了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时古的心里美滋滋的,回去的时候,他觉得无比畅快,似乎眼前正呈现着那对情侣血肉模糊地抱在一起的画面。
时古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也许这正是他渴望爱情的写照。
整整三十余年,从来没有女人出现在时古的生命中过,她们就像在空气中游曳的鱼,层层包围着时古,却都是一触即散的幻像。
时古喜欢女人,时古又痛恨女人。
让我们回到这个时间点,现在是下午五点十五分,距离今天结束还有六小时四十五分钟。
这将是时古面对面地把心中那份蓄积已久的恨意发泄出来的历史性时刻。
那对正浓情蜜语的情侣将真正双双毙命,而不仅仅局限于时古的想象里。
他一步一步靠近了两个人。
他的脚步声很轻,比夜里的风还要轻,比月亮上的空气还要轻。
很好,那对情侣并没有察觉。
目前他们之间的距离是1.1米。
忽然,女人的身后闪现出了一个黑影,这次时古看清了,它的头上长着两只长长的牛角,就和在电影里看到的魔鬼一个模样。
这个时候,时古的刀距离女人的脖子只有10厘米。
男人察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他“嗷”地一声大叫,右手狠狠地向后一抡,打掉了时古手里的那把水果刀,他应声倒地。
公园里到处都生着毛茸茸的绿草,宛若铺满了公园的一条巨大毛毯。
时古的脚下也是这样一条新绿拼接的地毯,可偏偏在他倒下去的那个地方,埋着一个刺着棱角的石块,不偏不倚正刺穿了他的后脑勺。
整个公园里就只有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尖利石头。
时古躺在草地上的时候,他猛地想起了老师甲对他说的那句话——
时老师,最近恐怕会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要缠上你,说不定你会有血光之灾。
你会有血光之灾!
时古感觉到脑袋后面热热的,有一股暖流淌到了他的后脖颈上,很舒服。
他仿佛又回到了在母亲腹中的那个时候。
血红色的墙壁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的四周都是很温暖的湖水,他动动指尖,就画出了一片涟漪,耳边是闷闷的水声:咕嘟咕嘟……
真想永远停留在这里啊,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怨恨。
这是过了多久呢?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时古一直悬在那池温暖的液体中,他渴了,就直接张嘴喝一口咸咸的水,饿了,也喝一口咸咸的水,他好像不需要呼吸,他觉得身体无比的轻盈。
又过了很久,很久……
头顶出现了一道光,有个力量在把他拉向光的另一头,他的身体终于开始动了起来,他很害怕,因为他感觉到要永远地离开这个温暖的巢穴了。
水开始往光的方向汩汩流淌。
他和水流一起涌向了那束刺眼的光。
一股寒冷从他的头顶蔓延到了他的脚尖,他感受到了凉凉的风,和正在干涸的那曾经温暖的水。
他看到很多闪动着白翼的天使,他们在向他招手,唤他过去。
时古迎着光走去了。
那咸咸的水是他嘴里不断涌出来的鲜血。
他不需要呼吸是因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凉凉的风是人们在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下救护车时灌进他领口的风。
太阳落下了,谁知道明天从东边冒头的会是个什么诡异的东西。
时古看到的白光,是手术台上亮着的无影灯。
有很多人围着时古,他们都穿着一身白,他们并不是天使,他们只是在为时古做手术的大夫。
像时古这种人,不可能去天堂。
当然,这只是我这个局外人的一面之词,万一上帝哪一天打个盹就把他放进去了呢?
光愈发亮,两边就愈发荒凉。
这里是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
凌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时古的心跳归了零。
你猜时古是去了天堂,还是去了地狱?
时古也没看到今天的台历上写着:6月22日,宜婚葬,忌出行。
你家里的时钟“铛”地响了一声,好了,今天变成了6月23日零时零分零秒。
老师甲也许真的懂一些奇门异术也不一定,这个你就要问他自己了。
几天前时古还在困惑老师甲口中的阴曹地府长成什么样子,如今他就可以亲眼看看了,也许那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瘆人。
直到死的前一刻,他也没明白那女人身后的黑影到底是鬼还是灵。
反正那个东西送他归了西。
葛天和余琦彤在手术室的门口焦急等待着,在那个陌生人倒下去以后,葛天就看到他的脑袋后面流出了很多的血,他吓坏了,赶紧拨了120,他们一直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心情复杂地等着手术室里传出的消息。
葛天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什么法律责任,毕竟是他把这个人推翻在地的,如果这个人死了,他算不算过失杀人呢?他很害怕。
余琦彤紧紧握着葛天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渗出了黏糊糊的冷汗。
午夜十二点,手术室门上那个红色的灯“唰”地灭了,几个大夫走了出来,对葛天宣布了一个噩耗:这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人死了,死亡时间是二十三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只差一秒,时古就能躲开那个恶毒的预言了。
也只有一秒之差,葛天就不用担心自己因为过失杀人而锒铛入狱了。
余琦彤拉了拉葛天的胳膊,忧心忡忡地说:“怎么办啊,咱们应该算正当防卫,是吧?”
葛天摇了摇头:“警察来了以后再说吧。”
第四十二章 旧人重现
“时古”的谐音是“事故”,这大概是他爸妈给他起名字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的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警察到了,开始跟葛天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好啊,葛天。”一个胖胖的警察说。
葛天怔住了,他并不认识面前的这个警察。
“咱们又见面了啊。”他又笑吟吟地说。
葛天总觉得一旦警察笑起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葛天努力回想着,他并不觉得这个人眼熟。
“我还去过你家哩!”
葛天彻底懵了。
“上次你妻子出事的时候,就是我处理的呀。”
哦,对,余琦彤离奇死亡的时候是有个胖胖的警察来过,葛天记不得他的脸了。
这是一张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脸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所有的胖子长的都很像,换句话说,所有胖子的长相好像都没什么辨识度。
反正葛天是这么觉得。
“我也奇怪了,怎么出事的总是你啊?”胖警察又说。
葛天心里想:怎么我一旦遇上什么倒霉事,遇到的总是你啊!但是他嘴上没这么说,他只是很客气地回应道:“巧合吧,这个世上总是有很多巧合。”
“不像,我看呀,咱们是有缘。”说完,胖警察哈哈大笑起来。
葛天的心底升起了一阵厌恶。
“几点了?”胖警察说。
“凌晨一点半。”葛天说。
“按理说,这个时间我应该正在做美梦哩。”胖警察打了个哈欠。
那你就回去睡啊,葛天在心中莫名生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他强压着内心的不满问道:“您看,这个事情怎么处理啊?”
“这个得问你自己啊,人是你杀的?”胖警察说。
葛天真想一个拳头直击他面门,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是只要他这样做了,毫无疑问,他就必然会被送到高墙之中了。
“我没有杀他,他是自己摔倒的,他摔倒的时候脑袋正好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面,我和琦彤就把他送到医院了。”
“琦彤?哦,你老婆是吧?我听说她又活过来了?真邪门,嘿。”胖警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余琦彤。
余琦彤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我还负责过你的案子哩,你晓得吧?”胖警察对余琦彤说。
“哦。”她很不自然的低下了头。
葛天快要气炸了,他的语气变得很生硬:“我说,警察同志,您是来调查我们家事的,还是来查案的?”
胖警察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行了葛天,你身上发生的怪事还少啊,谁知道人是不是你杀的?”
“他是自己摔倒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葛天坚决地说。
“有目击者吗?”胖警察说。
“我的妻子可以证明。”
“她呀,一个死了以后活过来的人,她自己的身份都没人能证明吧。”
他身旁的另一名高个子的警察插话了:“您这么说,太有**份了,只有街上的混混才会说出这种话。”
胖警察瞪了他一眼,住了嘴。
如果那个高个子的警察没有打断他,估计葛天的拳头已经在胖警察的脸上砸出个深坑了。
“我又没别的意思,开个玩笑嘛。”胖警察的声音低了个八度。
葛天严肃地说:“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这里刚死了个人,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偏偏要为他的死负责,您还开我和我妻子的玩笑,这合理吗?”
胖警察没话了,葛天才注意到,他一身的酒气。
“对不起,同志,我为我们的失言道歉。”高个子警察说。
“没什么。”葛天的火气消了一些。
“我想问,死者出事的时候,你们就在旁边吗?”高个子警察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刷刷刷地记着什么。
“对,我们在旁边。”
“那大概是什么时间呢?”
“下午五点左右吧。”
“哦,好的,你说他是自己摔倒的,对吧?”
“嗯,是。”
“那他手里的水果刀是怎么回事呢?”
葛天迟疑了片刻,说:“我也不清楚,我不认识他。”
“你确定没有见过他吗?”
“我确定。”
“死者是一名高中教师,从他身上的证件看,他的名字叫做时古。”
“嗯……我确实不认识这个人。”
“您的妻子也不认识吗?”
余琦彤满眼迷惑地摇了摇头。
“他是在你们跟前摔倒的?”高个子警察接着问。
“是。”葛天回答。
“是被什么绊倒的吗?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凭空摔倒了呢?”高个子警察接着问。
“我不知道,我们那时正背对着他,他倒下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这个人。”
“哦,就是说,你们没看到他摔倒的过程。”
“嗯,对。”不知道为什么,葛天故意避开了是自己无意把他推倒的那一段,冥冥之中他撒了谎。
“然后呢?你们干了什么?”
“他的头磕到了石头上,流了好多血,我们都吓傻了,大概一分钟,我们都没敢动。”
“然后你们就加了救护车?是你们叫的吧?”
“对,是我,救护车来之前我们都没碰过他。”
“那除了你们,旁边还有什么人吗?”
葛天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妻子,犹豫地说:“应该,没有了吧……”
“那好,我了解情况了,接下来我们会对死者的情况做个调查,如果证实你们和他的死没有什么关系,那就没事了,你们可以先回去了。”他收起了那个黑色的笔记本,敬了个礼。
说来奇怪,葛天确确实实对那个拿着水果刀要刺向他们的高中老师没有半点印象,对那个出言不逊、一身酒气的胖警察也没有丝毫记忆,可是对这个高个子警察却总有一丝丝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警车叫嚣着离开了医院,葛天却一直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发呆,始终没有动。
“你怎么啦?”余琦彤问道。
“你觉不觉得,那个警察很面熟。”葛天说。
“哪个啊?”余琦彤问。
“就是那个皮肤黑黑的。”葛天说。
“啊?哪个啊?”
葛天咂了咂嘴:“啧,你看,就是那个个子最高的警察嘛,后来一直跟我们问话的那个。”
妻子“哦”了一声,歪了一下头,好像在努力回忆着。
“我不认识,也不觉得眼熟啊。”她说。
“不会,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他。”
“你行啦,折腾了一天,不回家了啊,你不累我还累呢,还嫌我没吓死啊!大半夜的你可别再吓我了。”余琦彤愤愤地说。
“我的错,我不说了,回家睡觉吧。”
嘴里这样说着,可是葛天总觉得那个警察有问题。
是什么问题呢?
是他的长相?他的皮肤黝黑,五官端正,身材高瘦,很符合一个风吹日晒的职业特征。
是他说话的语气?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声音底气十足,思路条理清晰,说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人民警察再合理不过了。
那是他举手投足的神情?他对胖警察不负责任的说辞严厉指责,表情庄重的地给葛天道了歉,最后还端端正正地给他敬了个礼,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一切都好像是挺合理的,又好像太过合理了。
合理得太过自然,倒显得不那么自然了。
那个胖警察呢,他很有可能在下班以后去哪个小餐馆喝着小酒吃着夜宵,然后被上头的一个电话叫到了葛天跟前,所以他一身酒气、很是不满。
虽说警察出夜勤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一般人肯定还是会有诸多的不情愿。因此相比之下,他倒是挺正常。
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地想,可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妻子:“哎,沐沐,你说那个高高的警察,他看上去有什么问题么?”
余琦彤翻了个身:“谁是木木啊?”
葛天疑惑地说道:“你不说是沐沐你乳名吗?”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过了一会儿,余琦彤才揉着眼睛说:“人家睡得好好的,被你一下给捅醒了,怎么可能反应的过来。”
“你没觉得刚才那个警察哪里不对劲?”
“天都快亮了,睡吧。”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第二天上午,葛天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让他再去一趟派出所做个笔录,妻子睡得很香,她的头蒙的严严实实,只有脚丫子露在外面。
葛天坐在床边,看着睡熟的妻子,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
就在前不久,他看到过一具尸体,尸体的身上轻飘飘地盖着一块白布,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
妻子睡觉的样子很像是那具尸体。
“琦彤,醒醒。”他的头皮一炸,用力推了推余琦彤。
“你干嘛呀。”被单下出现了余琦彤睡眼惺忪的脸。
“我……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死啦?”余琦彤没好气地说。
“没……没有,对了,警察局来电话了,说让咱们去做个笔录。”
“现在?才几点啊,我再睡一会儿。”
“走吧,都快十一点了,你看。”葛天指了指床头的闹钟说道。
余琦彤还是闭着眼睛:“你自己去吧,做个笔录还用我嘛。”
“咱们昨天一起看到的,当然都得去啊,再说……”
“在说什么?”
“我昨天说那个人是自己摔倒的……”
余琦彤又拿被子遮住了脸,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胆子怎么这么小,警察又没说怀疑你,怎么,还用我去给你做个证?”
葛天的心“咯噔”一下,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了胸口,他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披了件衣服就要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余琦彤就叫住了他:“小天,你等等,我陪你去吧。”
他转过脸,不偏不倚正好贴在了妻子的脸上,妻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你怎么什么都怕啊,是不是连我都怕啦?”
第四十三章 消失的黑影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怕什么呢?
如果在黑夜里,突然有只干瘪的手拍了你一下,你会怕吗?
如果某一天你的面前蓦地出现了一个人,告诉你明天就是你的死期,你会怕吗?
如果你一打开家门,成千上万长满无数腿的毛烘烘的虫子就如洪水般倾泻到了你的身上,你会怕吗?
如果你已经死了,睁开眼却看到许多亲人朋友举着火把和符咒恶狠狠地望着你,你会怕吗?
如果……
如果你就是葛天,你会怕吗?
葛天很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中午十二点整,他和余琦彤来到了黄湖区派出所。
派出所并不见昨天那个高个子的警察。
一名从未见过的警察向葛天敬了个礼,说:“你是葛天吧,请跟我来。”
葛天就跟着他走了。
他们到了一间没有窗户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面前有一排排的办公桌,看上去很老旧,桌子前摆放着很多软软的皮椅,上面的皮都已经开裂了,像是冻裂了的人皮,惨不忍睹。
葛天被要求坐在了其中的一把椅子上。
余琦彤坐在他身边。
那个警察身高普通,长相普通,连说话的口音都很普通,在东北,这种口音被戏称作——大茬子味儿。
大茬子,在东北方言里指的是扒了皮的玉米,通常被用来煮粥吃。
这个警察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所以我们姑且把他叫做“那个警察”吧。
那个警察说:“葛天同志,你好,请你详细描述一下昨晚的情况。”
葛天说:“我和妻子在公园里正坐着,忽然身后就有一个人摔倒了,头磕在了大石头上,流血不止,于是我们就把他送到了医院,就这么简单。”
那个警察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葛天说:“昨天你们那个很胖的警察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没见过他,也根本不知道他是个老师。”
那个警察严肃地说:“我并没有说他是一名教师。”
葛天说:“这也是昨天那个胖警察说的。”
那个警察“哦”了一声,接着记着什么,他用的是一支英雄牌钢笔,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种款式。
“在死者身边的草地上,有一把小刀,上面有血迹,那是你的刀吗?”
“不是。”
葛天记得,昨天那个胖警察问过他:那他手里的水果刀是怎么回事呢?
他说的是——他手里的水果刀。
可是面前的这个警察却告诉他:在死者身边的草地上,有一把刀。
葛天有点犯迷糊了。
他说:“我没有带刀出门的习惯。”
那个警察递给了他一张照片,上面有一把鲜血淋漓的水果刀,刀柄上也都是血迹,看样子,确实是以草地为背景照的。
“我没印象。”葛天说。
他又说了谎。
连葛天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他太害怕了吧。
“他摔倒的时候,你确定没看到这把刀吗?”
“没有,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真的没印象。”
“这位女士,你呢?”那个警察又转向了余琦彤问。
“我也没见过。”余琦彤说。
“其实,刀上的血都是死者自己的,如果你们真的认识这把刀,那你们就脱不了干系了,现在看来,应该没你们什么事了,把昨天你们见到的都详细记在这里,再盖个手印就可以走了。”那个警察分别给了他们一个表格,面无表情地说。
葛天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那个警察:“警察同志,你们这里那个皮肤很黑,高个子的警察叫什么名字啊?”
那个警察抬眼盯着他:“同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哎呀,就是昨天晚上到医院跟我们询问情况的那个警察。”
“同志,我不知道昨天是谁去的医院。”
葛天思忖片刻:“你们肯定有执勤表吧,看一眼不就知道昨天是谁出的夜勤了?”
“同志,我们这里没有执勤表。”
“那你们怎么分配出警任务的?”
“同志,这好像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那您能不能帮我问问,昨天晚上出警的那个警察叫什么?”
“对不起,同志,我没有这个义务。”
葛天泄气了,余琦彤在一旁疑惑的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葛天和余琦彤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大拇指上都留着没擦干净的血红色的印泥,很像从皮肉下面渗出来的殷红殷红的血。
一想到那个似曾相识的高个子警察,葛天的心里就好像有个千斤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最终还是没搞清楚那个人是谁。
葛天觉得他一定见过他,而且不止一次。
你也一定知道他,只要你一章一章地往前翻。
怎么样,找到这个人了吗?
他的身材颀长,皮肤黝黑,眼窝深陷,手掌宽大,我猜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但是葛天却一头雾水。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了一家花店,余琦彤说是为了驱邪避凶,鬼使神差地买了一盆没有叶子、大红色的花,摆在了卧室的阳台上。
按照妻子的说法,最近遇到这么多倒霉事,一定要在家里添置一些红色,可以挡煞。
葛天并不认为在阳台摆一盆红花有什么用。
事实是,那个整天妒忌、心怀鬼胎的英语老师已经死了,而那个阴魂不散的黑影也并没有消失。
葛天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在黑影进入到葛天家里的同一天,他们就亲历了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也是在同一天,他遇到了那个素未谋面又莫名眼熟的警察。
他们之间一定存在什么联系。
以下纯属葛天自己的猜想,并不代表事实真相。
葛天认为,那个神秘莫测的黑影很可能一直跟在自己和妻子身后,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而已,陌生人看到了黑影,他被黑影勾了魂,而那个警察,有可能也和黑影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脸很黑,表情肃穆,还带着一顶黑色的尖顶帽子。
他的长相像极了传闻中的黑无常。
只是他的个子不相符,民间传说,黑无常又黑又矮,身宽体胖。
那个警察太高了,并且,他的身边也没有一个白脸的长舌鬼。
不过民间传说到底是民间传说,没有人真正见过所谓的黑白无常,因为见过的都已经不是人了,说不定黑无常就是高大身材呢,谁又说得准啊。
如果他真的是黑无常,那么说那个生着两只牛角的黑影是牛头马面里的牛头,也就合情合理了。
葛天听说,人死了以后由黑白无常来牵魂,把灵魂送到鬼门关后,交给牛头马面,它们会压着阴魂走上黄泉路,经过瞭望台,饮下孟婆汤,跨过奈何桥,就到了阴曹地府。
据说黄泉路两边开满了大红色的彼岸花,奈何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忘川河。
高中老师死了,高个子警察来接他,时间是午夜十二点。
黑影跟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响地等着。
葛天突然意识到,今天妻子并没有嚷嚷着又见到了那个鬼气森森的黑影。
他此时可能正牵着高中老师的魂魄走在黄泉路上。
高个子警察刚刚勾了一个魂,把他交到了黑影的手里。
换句话说,黑无常刚刚勾了一个魂,把他交到了牛头的手里。
而葛天之所以好像见过他,是因为他曾经也来勾过余琦彤的魂。
天很晴,阳光铺进了整个房间,金黄金黄的,很刺眼。
卧室里阳台上的那盆花沐浴在金黄的斜阳下,闪烁出耀眼的明红色。
葛天才想起来,刚才买花的时候他和妻子都没有问花的品种,妻子只是觉得它没有叶子,只是缀着一大朵一大朵的红花很特别,于是就把它抱回了家。
那么这盆花叫什么名字呢?
“琦彤,你刚才买的这盆花,是什么花呀?”葛天抻着脖子喊道。
余琦彤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她并没有听清葛天的问话,反问了一句:“什么花?”
葛天走进了厨房:“就是咱们今天买的那盆,你知道是什么花吗?”
余琦彤被油烟呛得打了一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说:“不知道啊,管他呢,好看就行,我跟你说啊,楼下的那个大妈说了,越是大红色邪气越不敢近身。”
“你什么时候这么迷信了?”
余琦彤撂下了锅铲,一本正经地看着葛天说:“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你还不信?我现在就差去求神拜佛,天天烧香了,要是再不驱驱邪,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葛天从妻子的眼睛里读出了一股冷冰冰的寒意。
葛天给那盆花拍了张照片,把它传到了网上。
不出一个小时,他就得到了回复,这种花的学名叫红花石蒜,民间称它为彼岸花。
彼岸花。
传说黄泉路上开满了彼岸花,给鬼差和阴魂指引着道路。
它是自愿投入地狱之花,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它开满此路,连接着阳间和阴司。
彼岸花,花叶不相见,一名无义草。
它就盛开在葛天卧室的阳台上,就像一只只血红的手,从土里伸出来,它的身下,是一望无际的黄泉沃土。
牛头牵着那个无辜的魂魄,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路边都是一簇簇猩红的彼岸花。
说不定它下一个送走的,真的就是自己了。
葛天的心里一阵发毛,他想都没想,打开窗户就把那盆花扔了下了楼,“哗啦”一声,花盆摔得粉身碎骨。
葛天听到了两个人的咒骂声:他娘的,谁往下撇花盆,砸死人了你偿命啊!
他惊慌失措地缩到了墙角,没敢作声。
余琦彤走了进来,奇怪地问:“你发什么神经,跟我捉迷藏呢?”
葛天颤巍巍地指了指阳台。
“花呢?长腿跑啦?”余琦彤一脸惊诧地问。
葛天压低了声音:“我不小心把它扔下去了……”
“不小心——扔下去了?你在逗我吗?” 余琦彤显然是有些生气了。
“不不不,是风……把它吹下去了。”葛天连忙改口。
余琦彤走到阳台,探出了半个身子朝下望去,楼下空空如也,她转过身叹了口气:“你自己来看,风把它吹到哪儿去了?”
葛天没挪地方。
“你来看看呀,撒谎也要找个圆满点的理由啊。”
葛天缓缓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走上前。
那盆本应支离破碎的花身影全无,连一丝存在的迹象都没有。
葛天隐约看见,楼下正对着花盆的地方,有一摊浅浅的粉红色,像是从地下渗出来的,那颜色很淡,淡的宛如浮云,若有若无,风一吹就弥散在了空气里。
那盆悄无声息来到葛天生活中的花,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地狱里去了。
连续一周,黑影都没再现过身。
也许黄泉路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长。
第四十四章 那个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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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冷,风撩起了屋檐和树杈上的积雪,羽毛似的雪花扑簌簌地飞扬起来,绕了围墙一圈又一圈,划出了一条不规则的弧线。
远处亮着几盏大红灯笼,痛苦地在风雪中摇曳着,放佛随时都会被吹落。
整条小路上都闪着亮晶晶的光,就像一地的碎玻璃。
那是被无数肮脏的鞋底压实的雪。
小路一直延伸到尽头,它的旁边都是高高低低的房屋,有的窗户里透着昏暗的灯光,有的窗子黑着,像一只居心叵测的黑色的眼珠。
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找到了这户人家。
这里有两扇陈旧的大铁门,上面的红漆已经脱落了,长满了斑驳的铁锈,表面有着一个个圆鼓鼓的突起,很像爬满了脓包的一张老人脸。
门上贴着一副对联,红纸黑字,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着。
围墙很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一个小孩拿着根糖葫芦跑到了围墙前,抬起头往上看了看,又跑开了。
一个女人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黑紫色的冻梨,上头还蒙了一层薄薄的雪,她在围墙前往腰里掖了掖棉袄,又紧了一下腰带,往前面走去了。
一个从外乡来串亲戚的中年女人抖了抖肩上的雪,在围墙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大红的信封,打开它查了查里面粉红色的几张纸,又心满意足地放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封上了,揣回了口袋里,她也走开了。
一辆车从围墙前面爬过,它开得很慢、很慢,驶过的地方留下了两行歪歪扭扭的辙印。
围墙里很安静。
我们又回到了西岭村。
秦刚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灰白色的土墙。
他坐了起来,困惑地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
“有人吗?”秦刚试探着喊了一句。
外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了一个老头。
“醒啦?”他关切地问。
“叔?”秦刚疑惑地挠着头。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老头一笑,脸上堆满了深褐色的褶子。
“我这是在您家?”秦刚睁大了眼。
“是啊。”老头坐在了炕沿上。
火炕烧得烫人,秦刚也坐到了炕沿上,两只腿垂了下来。
“我怎么会来这里了?”他望着墙上的**像问老头。
老头叹了一口气:“唉,你这孩子,一个人倒在了村口,要不是我把你接回来了,你说说,现在你不得冻死啦?”
秦刚还是呆呆地望着那幅画像,表情木然。
“想啥呢,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老头问。
“叔,我想她。”秦刚说。
“谁 ?”老头问。
“琦彤。”秦刚回答。
“她死了。”老头说。
秦刚转过了头,他看着老头,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啥?”
“她死了。”老头下了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现在,让我们来仔细看看面前的这个人,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眼窝深陷,表情呆滞,他的一只手在额头上来回搓着,他的手指很长、手掌宽阔,手指和手掌的连接处生着坚硬的老茧,他的脑袋后面扁平,后颈上有一颗很大很黑的痣,上面还长了一根长毛,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看上去就很有力量,徒手劈西瓜应该不在话下,他的腿也很长,腿上都是发达的肌肉,只要他稍微一抬脚,腿上的肌肉就一跳一跳的,线条很完美。
如果你不记得他是谁了,请仔细回忆我们开篇时碰到的那个人。
他曾经是个健美教练。
他深深地爱着余琦彤,直到现在。
他和你一样,他和你又不一样。
他有脸、有手、有脚、有身躯,他又什么都没有。
他可能随时出现在你身边,而你却丝毫察觉不到。
你不记得他了,他却还记得你,只要你活着,他就能随时找到你。
曾经,他以为他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和余琦彤相遇、相识、相知,可现在,这个他深爱的女人居然死了。
秦刚不相信,他要自己去看看,可是他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屋外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你的手脚都冻伤了,要不是我,你现在早就截肢了,更别想去找她了。”
秦刚又重新躺下了,他好像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张人脸笑了一下。
刚才的那个老头披了件军绿色的棉袄出了门。
他的手里握了一把长柄铁锹,月光投射在上面,在雪地里闪着凛冽的寒光。
秦刚听说西岭村出了一桩大事。
村委书记被杀了,抛尸荒野,他的脑袋被掏空了,从正面看就好像在安详地做着美梦,可一旦把人翻过来,就看到了那血淋林的真面目。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尸体被发现的第一天,村民们就找来了村头,大家的意见是报警,可是唯独村头不同意,他义正词严地说:“一直以来村子里的事情都是我做主,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能不管,交给那些警察,最后肯定会不了了之。”
村委书记的老婆哭得稀里哗啦,她见到书记尸体的第二天就病倒了,第三天居然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一个劲地哭。
秦刚醒来的这天正是出事的第六天。
他的脚很疼,貌似之前走过了很远的路,一直未曾歇过。
家里陆续来了很多人,就在秦刚隔壁的那间屋子里,好像是在开会,七嘴八舌的,很吵。
“村头儿啊,都过去好几天了,要不还是报警吧,不能老这么拖着呀。”一个中年女人不满地说。
“就是啊,我们是依着您才没报警的,您不是说几天就能查清楚吗,这都多少天了。”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不会是信口开河,心里压根就没谱吧。”一个男人说。
终于,一个老头哈哈的笑声传来了:“你们急什么,我就是等着,等到今天,才好问问是谁杀了人。”
“什么意思?等什么啊?”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书记的头七啊,等他回来我问问他是谁杀了他不就好了嘛。”说完,又是一阵干枯的笑声。
大家又吵吵闹闹地议论开了:“村头儿,这人死了,怎么问啊?您不会是要问鬼吧?”
“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书记是横死,万一死不瞑目赖着不走了咱们不是要遭殃了?”
“书记会不会今晚回来把害死他的人亲手杀了呀?”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鬼,我就不信了,这东西真的存在!”
“村头儿,您倒是说说清楚啊,这人和鬼可怎么对话啊。”
秦刚在隔壁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村头儿说话了:“有我在,你们就别担心了,明天一早我就告诉你们凶手是谁。”
“您什么意思啊。”
“我把他叫来,问问他,不就行了。”
“叫到咱们村子里来吗?”
村头儿笑得更大声了:“我要是把书记请到你家去,你还要请他吃个饭是怎么着?”
那个人没再答茬。
“听说过异术么?我叫他来他不得不来,我让他走他必须得走,你们都想得太复杂了,这才多大个事儿啊,都回去吧,回去吧。”村头儿说。
“可是就凭您一个人的说法这也……”一个年轻人说。
“不可信?”村头儿听出了那人的意思,打断了他。
“那这样吧,你留下来,你们都留下来,亲耳听听书记是咋说的,怎么样啊。”
房间里鸦雀无声。
“我信得过村头儿,要不是您呐,我老婆的命早就没了,我先回去了啊。”一个中年男人说道。
“那我也先走了,小孩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啊。”一个女人说。
“就是就是,你能不能闭会嘴!唉,你们听我说啊,前两天我碰到了邻村的老张,他来咱们村买我的豆腐,我就跟他说,你猜为什么我做的豆腐这么嫩,那是因为啊……”他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我做豆腐用的石膏啊,都是从医院垃圾堆翻回来的,那里头都是蛆呀虫子呀,所以才又嫩又香,结果那个老张哎,哇的一下就吐啦。”说完他就一个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钱大山,这说正事呢,你能不能正经点。”一个女人没好气地说,听得出来,他们的关系很亲近。
村头儿发话了:“行了,你们想见见书记的就留下,想回家睡觉的就回家,明天一早,我肯定把凶手揪出来。”
没过多久,隔壁就安静了。
有人推门走进了秦刚的房间。
第四十五章 异术招魂
异术确实存在,它不同于将降头、蛊虫,是一种没人见过的方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异术的神秘之处远超过你的想象。
传说上古的一位名曰孖涿的仙人眼见苍生饱受轮回之苦,于心不忍,终日苦修,才修得了这一门方术。
此方术并没有名字,因此流传下来后众生就称之为“异术”。
传闻精通异术之人能超脱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人道、阿修罗道、天道六道轮回之外,永生不老,无病无灾。
异术能够预知凡人生死、穿行时空、左右自然气象更迭和宇宙变化。
有人说,孖涿仙人现在还活在世上,他的寿命甚至比天地还要长,他游离于宇宙之外,比所有宗教里的神佛都要久远。
还有人说,他是时间之源。
“村头儿”说他会异术。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西岭村的村民们都深信不疑。
今夜是村委书记的头七,也是他回魂的日子。
村头儿说,他要用异术召回书记的魂魄,问明白杀害他逃之夭夭的凶手是谁。
其实,村头儿早就清楚凶手是谁,只是他不能说,他在等一个机会,指认凶手的机会。
实际上,西岭村还真的发生过很多离奇事件,至今无果。
十年前的一个秋天,一户姓高的村民到田里农作,他正割着高粱突然看见地里伸出了一只人的胳膊,好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它被密密麻麻的高粱遮掩着,如果现在不是收获的季节,估计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被人发现。
那是一只年轻女人的胳膊,它的皮肤白皙,手如玉笋,指甲上还涂着殷红的指甲油。
村民被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通知了村头儿,村头儿带人匆匆赶到,仔细查看后,决定把它挖出来看个究竟,结果,赫然挖出了一具赤身**的女人尸首。
这个女人正是那个姓高村民的老婆,看情形,应该是刚死去不久,尸体都还没开始腐烂,只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尸斑。
姓高的村民一见妻子的尸体,当场两眼一翻,就背过了气去。
村头儿召集了全村人,包括那个村委书记,神秘兮兮地做了一场招魂的法事。
现在,让我们看看村头儿的“异术”是怎么施法的。
这是一个黑漆漆的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村子里男女老少几十口人都挤在了屋子的一边,静静地等着村头儿作法。
村头儿在屋子的东南角点了一根三个中指粗的白色蜡烛,把它插到了一碗清水里,不断有蜡油滴落,沉到了碗底,形成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形蜡滴。
村头儿说,这叫往生台,燃着的蜡就代表着死者的灵魂,每个人死后的一段时间,都可以往返阴阳两界,原因是只要鬼魂还没有迈入鬼门关,它脚下的黄泉路就还在,因此,只要鬼魂未入鬼门关就还可以沿着黄泉路返回阳间。只是鬼魂毕竟是鬼魂,不可能长期徘徊于黄泉路上,它们死得越久,眼前的路就会越窄、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那便是它们彻底回到阴曹地府的时间。
民间俗称这段时间为头七。
村头儿还说,当这跟蜡烛熄灭的时候,就说明魂魄已经回阴间了。
他的正前方摆着一张古旧的八仙桌,上面供着一只青绿色的陶罐,陶罐里面装着死去女人的十个指甲和她的一缕头发。
女人的的尸体安放在桌子下面,她的双目圆睁,直愣愣地盯着桌子板,她的眼皮是村头儿在作法前特意扒开的,目的是为了让她回来时看清阳间的路。
八仙桌的桌板意为阴阳分界,上面为阳,下面为阴。
女人的指甲和头发在上面,女人的身子在下面。
为的是把女人的头从阴间拉上来,让她够得到阳间的人气,又不会永远逗留在这个已经不属于她的世界上。
午夜十一点三刻,村头儿盘腿坐在了地上,双手死死按住那个青绿陶罐,嘴里开始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村民们都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就这样毫无声息地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一个老头快要站不住了看了一眼手表,上面显示现在时刻是凌晨十二点整。
蜡烛闪了一下,又恢复了原貌。
村头儿缓缓睁开了眼,开始对着陶罐发问。
“你是老高家媳妇吗?”
没听到有人回应,烛火蹭地蹿了老高。
“你死多久了?”
依旧静寂无声,烛火又剧烈抖动了一下。
“嗯,那你是怎么死的啊?”
好像有风吹进来,蜡烛在凝重的空气中猛烈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嗯,我知道了,我想问的是——他是谁?”
烛火突然平静了下来,直直地燃烧着,冒出了一股青烟。
村头儿不再说话了,他一直紧紧盯着那个陶罐,一动不动。
忽地,蜡烛竟然无端端熄灭了,与此同时,一个男人捂住了胸口,表情痛苦地倒在地上,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房间霎时间明亮了起来,头顶的白炽灯泡被一根绳子吊着,飘来荡去,像是挂在房梁上的一个吊死鬼。
刚才倒地的那个男人死死按着胸口,他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了皮肤里,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只一会儿就不动了。
众人都吓呆了,谁也没敢上前探探他的鼻息,也没有人想到要叫救护车,或者上前闻寻缘由。
反而,所有人都默默地往后挪了一步。
村头儿走过来,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说:“高家媳妇把他带走啦,没事了,都回吧。”
自此,这个案子就了结了,没有警察的介入,也没有人向隔壁村子透露半个字。
至于这个男人是谁,他是怎么杀了高家媳妇的,而高家媳妇又是怎么把他的魂勾走的,村头儿只字未提,也没有人再多问。
你可以自由想象。
如果你忘了,我在这里可以提醒你一下,村头儿和秦刚都看似正常人,却又不是正常人,他们所有的细胞都能自由离体,又重新组合。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变异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长生不老、掌握生死。
这也不意味着他们能够招魂摄鬼,精通奇门遁甲。
其实,村头儿早就知道是谁杀了高家媳妇,因为那晚,他就在高粱地里。
层层叠叠的高粱有人那么高,完美地挡住了村头儿的脑袋尖。
这是他亲眼目睹的第三次了,高家媳妇浓妆艳抹地出了门,她的男人睡得很熟,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村尾的一家大门也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他弓着背,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大衣,急匆匆地走向了高粱地。
村头儿就站在高粱地的某处。
两个人都到了,开始翻云覆雨、缠绕在了一起。
村头儿捶了捶腰,蹲下了身,看样子应该是站累了。
两个人丝毫没有察觉。
高粱秆互相撞击着,发出“呼啦啦”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停下来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女人说话了:“我看呀,你就是没胆儿,为了我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出来,你根本就不想要我。”
男人的声音也传来了:“我怎么没胆儿了?你等着吧,说不定哪一天我一咬牙一跺脚就把他宰了。”
女人说:“得了吧,我看呐,我就是等到头发白了,又投了胎了,也不见得能等到那一天”,她白了男人一眼,“哼,你呀,就是个孬种。”
男人有些生气了:“你说这话可得负责任,我要是孬种,你那个男人也好不到哪去,我杀他?他也得配!”
女人说:“不敢就说不敢,找什么歪借口,你以为我还真愿意就这么一直跟你偷偷摸摸的?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我看呀,估摸着我今后就得跟老高过一辈子了,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话音刚落,女人就起身穿了衣服准备离开。
男人叫住了她:“你再说一遍。”
女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再说十遍也行啊,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哪个女人会瞎了眼看上你!”
男人恶狠狠地一把拉过了她,开始死命掐她的脖子,没过几分钟,女人就停止了扑腾,软塌塌地躺在了地上,她的眼珠往外鼓着,满脸通红,再也没说话。
男人后退了两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愣了片刻,往四下里望了望,然后站来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从家里扛了一把铁锹,又来到了高粱地。
女人被埋在了西岭村的一片乱坟岗上,连个墓碑也没有。
周围只有齐腰深的杂草和杂乱散布的灰黑色石块。
村头儿一直跟在男人的身后。
他等男人走远后,又挖出了女人的尸体,埋在了那片茂密的高粱丛中,然后避开了所有耳目回了家。
风推着腥红色的波浪朝前涌动着,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初秋的东北田间,到处都铺着金黄色和火红色的地毯,它们都伸长了触手,在飒飒秋风中摇摆着,感受那份天朗气清、玉露泠泠。
高家媳妇的手和柔软的高粱秆一起摆动着,招来了高家的男人。
这就是事情的前因后果。
要说起那个行凶的男人为什么死了,我们就姑且当他是心脏病发吧。
反正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村头儿早就知道事情的始末,他精心摆的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场,好像并没起什么实际作用。
除了村头儿所有人都没见到高家媳妇的亡魂,那它到底是来了还是没来呢?
我们无从知晓。
自此,村头儿的“异术”能招魂,也就传开了。
为了一探村委书记的死,招魂应该是最好的方法了。
根本就没有人质疑,上次作法是在发现尸体的第二天,怎么这次作法就一定要等到死者头七了呢?
这个问题也许连村头儿自己也解答不了。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村头儿和秦刚。
此时,秦刚一脸惊愕地看着村头儿:“叔,您还会异术?”
第四十六章 他只是一个老骗子吗
村头儿笑而不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了,现在你一定以为这个自称会异术的老头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而已,其实这只是我迷惑你的一个圈套。
村头儿活了一百七十几年,他见过的远远要比你多得多。
让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件事情发生在二十几年前,那个时候村头儿和四岁半的秦刚才刚刚来到西岭村。
到村子里的第一天村头儿就挨家挨户送了一袋大米,这让本来排外的村民们对这个外乡人瞬间亲近了许多。
晚上,一名中年男人到院子门口乘凉,他一边拿着把扇子不停扇风,一边哼着小曲。
扇子是他用烟盒自己做的,整体呈黑色,正面写着两个大字“黄山”,反面用拼音把这两个字拼写了一遍,扇子柄是用两根筷子粘合的,看上去很不牢固,男人来回扇着风,扇子就“吱呀吱呀”地叫了起来,那叫声像一直被捏住了尾巴的活老鼠。
男人*着上身,露出了黑红的膀子,穿着一件灰色的棉布短裤,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黑色拖鞋。
他正蹲坐在门槛上,眯缝着眼,等着老婆做晚饭。
土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一直在哼哼呀呀地反复唱着同一个曲调:送呀么送我的郎呀,送到了大门南呐,偏赶上老天爷下雨又刮风呀,刮风不如呀下那个小雨好呀,下小雨我就留我的郎多呆上几分钟啊……
唱一会儿,他就挠挠肚皮,那上面有一片红色的突起,应该是麻疹一类的皮肤病。
天色暗了下来,男人清了清嗓子,冲着院子喊了一句:“英子,饭好了没?”
堂屋大敞着门,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穿围裙的女人,手里端着一个菜盆,不满地抱怨:“菜还在锅上呢,你急什么急,一天净知道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
男人的火气蹭的就上来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进院子对女人吼道:“你这个娘们,家里要不是我种地干活,你能吃上饱饭!”
女人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哼哼唧唧地进屋去了。
这时候,门口来了一个人,他往院子里瞟了两眼,看到站在院中的男人,对他招了招手。
“你有事儿?”男人也看到了他。
来的人正是村头儿。
“我刚去城里买了点萝卜,吃不了,想着给别人送点,你看。”
他的手里果然拎了一个大竹筐。
男人失声笑了起来:“我家地里啥没有,萝卜啊,想吃就拔一颗,还用特意去城里买,那城里的萝卜不也都是我们种的?哎,你是从哪来的,没种过地?”
村头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住城里,还真没种过菜。”
“那行,以后你要是缺啥菜,你就来我家里买啊,便宜卖你!”男人的脸上笑开了花。
“哦,那敢情好,真方便。” 村头儿说。
“你还有啥事吗?”男人问。
“我也没啥事,就是串串门,熟络熟络,您贵姓啊?”
“我姓张,弓长张,叫我老张就行。”
“哦,老张。”
村头儿低头想了想,又接着说:“我叫您张老弟吧?”
“也行啊。”
夕阳彻底没入了天际,天空变成了墨蓝色,头顶有两只乌鸦飞过,发出了两声尖利的叫喊——哇——哇。
村头儿和老张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了下天。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啦?” 村头儿开口道。
“行,常来啊。”老张说。
可就在村头儿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老张肚皮上的那一片红疹,他停下了脚步:“张老弟,你肚子上这东西是啥时候起的?”
老张瞅了一眼肚子:“这个啊,我忘了,上周……还是上上周来着……咋啦?”
村头儿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没发现,你肚子上这东西是围着你的腰长开的吗?”
“啥意思?”
“你看看,它已经围着你肚子长成了一个半圆形,要是再长下去,会围着你后腰长成一个圆形,你没注意到?”
“那有啥!又没啥不舒服。”
“你没听说过,这种疹子有一个名字吗?叫捆腰绳。”
“捆妖绳?《西游记》里头那个?我又不是孙悟空,什么捆妖绳,你这人可真逗。”
“你没听过?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可别害怕。”
“我张老四天不怕地不怕,你别搞那一套神神叨叨的鬼把戏!”
村头儿长叹了一口气:“唉,你不信,可是这种事情不由你不信。捆腰绳刚长出来的时候看似普通的麻疹,也就是一片小红疙瘩,可是不管涂什么药它都不会消,只会一直长、一直长,最后会围着你的腰整整绕上一圈,当最后捆腰绳两头会合的时候,你的寿命就到头了……”
“我呸!”还没等村头儿说完,老张就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有病吧,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没事赶紧走!”
夜里,张老四和老婆聊起了村头儿傍晚说的话。
张老四说:“英子,今天刚来咱们村的那人来咱家了,你知道吧?”
英子说:“我听见了,听见你们在聊西游记呀、捆妖绳什么的。”
张老四瞪了她一下:“俩大老爷们聊什么西游记呀,那人说我肚皮上长的这个疹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那是啥啊?”
“他说……他说这玩意会围着我的腰长成一个圆圈,等圆圈闭合的时候我就得死,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大白天的编个鬼故事还想要吓我。”
英子面露惊恐:“他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啥真的,我咋就没听说过,肚子上起了红疹人就得死,那中国人不早死一大片啦?”张老四并不相信那个陌生人的话。
可英子却被这句话莫名刺中了心口,总觉得很不舒服。
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下雨了,即便在夜里还是闷得像天上扣着一个巨大的蒸笼。
地面的热气呼呼地炙烤着田地里的稻子,发出一阵噼噼啪啪干裂的声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青蛙都不叫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
张老四肚子上的红疹果真围成了一个圈,一直沿着后腰延伸到了他的脊梁骨。
村头儿所说的话也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所有人见到张老四都要盯着他肚子转一圈,探探传言的虚实。
唯独张老四还是漫不经心。
有一次英子的大姐来他家里做客,她也绕着张老四走了一圈,然后讪讪地说:“别说,你这个疹子起的呀,还真邪,要不咱找个大仙看看?可别真出点啥事啊。”
张老四一脸不屑:“你们都上了那个老头的当啦!他肯定是外乡来骗钱的,你想啊,他说我得了邪病要死了,我能不找他去看?既然去看他能不收钱?说不定警察还在通缉他呢,他跑到咱们村来躲着哩!”
大姐说:“那万一是真的呢?那人来跟你要过钱吗?”
张老四说:“那倒没有,他那天跟我说完就走了,之后我就没跟她说过话。”
说起来,这一个月那个外乡人还真的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每次在村子里碰见张老四,他都会瞥一眼张老四的肚子,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
这天张老四去镇里赶集,他背了满满一麻袋的白萝卜坐上了开往镇里的拖拉机。
他走的时候,英子注意到他腰上的那圈红疹已经画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圈,离远看,真的像腰间捆了一条不粗不细的红绳。
张老四走的时候她就忧心忡忡,总感觉今天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跟张老四提了一句要不今天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可是张老四却不耐烦地对她说:“你个娘们懂个啥!老子哪一天要是死了那也是你咒的!”
张老四是被拖拉机拉走的,也是被拖拉机拉回来的。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他走的时候是坐着,回来的时候是躺着。
他被一辆七米长的卡车径直碾了过去,拦腰斩断、当场毙命。
张老四变成了两截,上半截是头和身子,下半截是两条腿。
那圈红绳刚好成了上下两截的分界线。
英子见到张老四尸首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尸体被拉进了镇医院的太平间,卡车司机和同行的几个人都去了派出所。
村头儿一路陪着英子赶到镇医院,他等在了门口,没有进去,英子就一个人伏在张老四的尸体上哭。
折腾了近一周,张老四终于回了家,一直以来村里还沿用着土葬的习俗,可这一次村子里上上下下几十户人家都一致同意把张老四给烧了。
那是村头儿的提议。
自此,村头儿在村里就出了名,英子成了村头儿现在的老婆。
时间回到现在。
秦刚正在炕沿上盘腿坐着,等着村头儿的回复。
“时间不早了,快睡吧。”村头儿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叔,不是要招魂吗?书记的死您怎么跟大家解释啊?”秦刚追了出去。
“他是被冤魂缠死的,明天我会跟他们这么说。”村头儿转过身,“你不用担心,好好歇着吧。”
“是真的吗?”秦刚追问。
“你觉得呢?是真的吗?”村头儿没有正面回答他。
“我……我不知道。”
“所以呀,你不知道,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说真话没有人知道,我说假话还是没有人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呢?”
秦刚呆呆地望着村头儿,半响无语。
他的心头突然涌上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点像悲伤,有点像愤怒,说不清。
第四十七章 身边鬼影
假设现在是午夜,你起来照镜子,突然发现镜子里的是另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拔腿就跑?
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拿把斧头将镜子里的人砸碎?
或者,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转身离开?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做法,把他当作你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谁又能证明你不是他,他不是你呢?
秦刚第一次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陌生。
这天他早起洗脸的时候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像他,又不像他。
中午吃饭的时候,蛋花汤里映出了秦刚的影子,他居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碗里那个端着汤一脸惊愕的人是谁。
下午去井边打水的时候,秦刚发现井里也有一个眼窝深陷的男人在惊恐地注视着自己,他立马投下去了一个石块,水中的倒影散了,随即又聚合到一起,他在更加诧异地看着井边的这个人。
这就样,井里的人和井外的人对视了很久,秦刚笑井里的人就跟着笑,秦刚呲牙井里的人也对他呲牙,秦刚往井下吐口水,一滴水就落在了他的鼻子尖。
自从秦刚醒了以后,每次当他看着自己粗壮的手臂和小腿,就会觉得那并不是自己的,可他试探着动了动,却发现它们活动自如、毫无异样。
他甚至萌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他并不是人,就像动画片里的铁臂阿童木一样,从出生开始他就以为自己和常人无异,可最后证实他不过是个没有独立思想的机器人,每长一岁,村头儿就会给他换一副身体,他的个子一年比一年高,身材一年比一年壮,然而,他所有的记忆都是程序编码,他所有的感情都是子虚乌有,当他身体里的电池耗尽时,他就会像一个树桩一样立在大衣柜里,等着有一天重新被开启。
其实,他倒宁愿这样。
在西岭村的每一天他都在记挂着余琦彤,那个最可爱也最无辜的女孩。
时间总会带走你最爱的那个人。
秦刚实在难以想象将会永远也见不到她。
又落雪了,飘飘洒洒的,漫过了天幕,罩住了整个村庄。
雪落在枝杈上便找到了家,它们越积越厚、越积越厚,最后“咔吧”一声压断了那根栖息着的干枯的树枝。
秦刚正站在门口看雪。
他从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是这天他望着漫天大雪忽然感慨起世事变迁、人生无奈。
太阳的光晕弥漫在大雪里,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秦刚的脸颊居然滑下了两行泪,他起初以为是融化的雪水,他眨了眨眼,才发现那些水都是从他的眼角流出来的,泪滴扑簌簌地嵌进了脚下硬邦邦的泥土里。
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他仿佛觉得,他不是他了。
有一天村头儿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他脱口而出:吃猫肉吧。
在此之前,秦刚从来没吃过猫肉。
村头儿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你说……真的?”
秦刚的口水就流下来了,他的口腔里好像还充斥着那一股咸咸的腥气,很熟悉,又不是很熟悉。
雪地里一只黑猫正蜷缩着瑟瑟发抖。
秦刚走了过去,小心地捧起它,放在了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那结了冰的长毛,一声不响地转身进了屋子。
火炕烧的正热,秦刚把猫安放在炕上,然后径直走进了厨房。
烧炕的炉子就安在了厨房,厨房连着里屋,只隔了一层土墙。
原本黑黢黢的煤炭已经烧得通红,他们不遗余力地产着热。
小的时候,一到冬天,秦刚就把土豆呀、红薯呀、玉米之类的食物放到炭火边上烤,不出半个小时,准能闻到焦糊的香气,这是最原始的烧烤味道。
秦刚从没烤过别的东西。
但是今天,他抓了一只猫。
他从厨房抄起了一把菜刀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里屋。
那只黑猫睡得很熟,小肚子一鼓一鼓的,双眼紧闭,耳朵微微垂着。
它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全然不觉。
晚上,村头儿和老婆从镇政府赶回了家。
书记的死结案了,凶手是鬼所以无从抓获,一切都不了了之。
当然书记的亲戚很不认可这个结果,他们哭哭啼啼地跑到了镇政府去闹事,被村头儿领着一帮人给劝回来了,一直到很晚才消停。
其实,书记和那些所谓的亲戚也不过是到政府去看看能不能讨出来一点抚恤金,仅此而已。
书记向来是个独来独往的人,还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癖好,比如——喜欢吃别人不敢吃的东西。
什么东西?
嗯……蚂蝗呀,耗子呀,乌鸦呀,猫头鹰呀,猫呀……
死去的那个书记,最喜欢吃的就是猫肉。
猫肉很嫩,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那是一种介于家禽和野味之间的独特风味。
没有人真正见过他杀猫,但是有个传闻,村委书记总是会隔三差五地买一只猫,有人看见猫进了院子,可从没有人再见到它出来过。
第二天,书记的院子里就多了一滩黑红的血。
村头儿回来的时候,秦刚正盘腿坐在炕上看电视,电视里有一男一女,正在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里面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应该是一档综艺节目。
“我们回来了。”村头儿进门的时候冲里屋喊了一句。
回应他的是秦刚的阵阵笑声。
那笑声很不像他。
里屋门前的地上有一块殷红色印记,那形状就像……对了,就像我们之前所讲的那朵消失不见的彼岸花的尸体。
“这地上的是什么啊?”村头儿问。
“嗯?”秦刚收敛了笑,望向了村头儿。
“红墨水摔碎了?”村头儿看了看搁墨水的书桌,上面的墨水瓶完好无损。
“我不知道啊。”秦刚说。
“那你吃饭了没啊?”村头儿老婆问。
“我……大概是……吃了吧?”秦刚犹豫着回答。
“那是吃了还是没吃啊?” 村头儿老婆又问道。
还没等秦刚回答,村头儿抢先说:“你就去下点面吧,咱们三个人份的,他一个人在家能吃啥。”
村头儿老婆应了一声就进了厨房。
就在下一刻,她神色慌张地冲了出来,对村头儿胡乱比划着:“厨房里都是……都是……”
“都是什么啊?”村头儿问。
“都是猫毛。”
秦刚的脸“刷”地就扭了过来,他直愣愣地看着村头儿老婆,面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双手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村头儿和老婆莫名其妙地对视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根黑亮的猫毛飞进了里屋,划过了村头儿的耳垂,飘飘悠悠地落在了秦刚的头顶,藏在了他黑亮的头发里,消失不见了。
屋外掠过一个黑影,伴随几声刺耳的猫叫——喵,喵,喵……
村头儿一脸慌张地拉着老婆走出了屋。
他走出去的时候,看到秦刚的身边站了一个血淋淋的人,他身材丰满,满脸横肉,两个眼窝里空荡荡的,还不停在往外淌着血,血滴到地上洇湿了一大片,就像在他脚下盛放了一朵艳丽的彼岸花。
“怎么啦他这是?好好的哭什么啊?”村头儿老婆不解地问。
“你别说话。”村头儿扯着她的袖口,进了另一个屋子,然后紧紧地插上了房门。
“你说厨房里都是猫毛?”村头儿问。
“是啊,一地的猫毛,黑色的,可瘆人了。”
“有血迹吗?”
“有……有啊,炉灶上都是血,刚才我一着急,忘说了。”
“哦,老伴,你觉得咱们这屋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什么不对劲?”
“你没感觉……这个屋子里有鬼?”
村头儿老婆猛地打了个寒颤:“你可别吓我啊,哪有什么鬼啊。”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村头儿懊恼地摇了摇头,“明天我就让他走吧。”
“谁啊?你倒是说清楚啊,大晚上的你别可吓我。”
村头儿心事重重地说:“你别管了,肯定没事。”
“这是要出什么事儿啊?我……我可心脏不好,把我吓死了你要换老婆啊?”
村头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看来该走的必须走啊,不然不该来的就会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透着莫名的哀伤和痛苦。
一个晚上,秦刚都把头蒙在被子里低低呜咽着,他从没像现在这么绝望过。
他记得,好像白天他杀了一只猫。
确切的说,他吃了一只猫。
可是他又不确定,吃猫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他觉得脑子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除了对余琦彤的回忆倍感真实外,秦刚以往的记忆好像形成了一个迷宫,里面有众多分支,各通向一个地方,曲曲折折延伸着,却始终没有出口。
他决定去找记忆中唯一清晰的这个人,看她一眼,哪怕她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堆白色的骨灰。
第二天村头儿去敲里屋的门,并没有人回应。
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秦刚已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