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九章 师徒弟子
“逆贼!!”
杨养正看到登堂入室之人后,目眦欲裂,惊怒交加,厉声骂道。
贾琮面色漠然,他先与宋岩行了一大礼后,步步上前,又一旁取了张椅子来,放在宋岩右侧,然后落座。
这派不慌不忙的举动,让杨养正手脚冰凉,目光如刀。
也让宋岩面色愈发复杂,他看着贾琮,轻声问道:“清臣,这些你都知道?”
贾琮看向宋岩,先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道:“原先并不知,其实现在也不曾确认。我去过武王府两回,武王见过我,没有任何说法。只是……从叶清处大概猜到了一些。这种事,靠猜测,做不得准的。”
“逆贼,你还敢诡辩!”
曾经颇为欣赏贾琮的杨养正,此刻却将他恨之入骨,如生死仇人般,恨不能立刻将他杀死。
贾琮却恍若未闻,他看着宋岩苦笑道:“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先生可能教我?”
看着贾琮一如当年那个清瘦可怜却自强不息虔诚求学的孩子般求教,宋岩的眼睛微微湿润。
按理学而言,天子为君父,篡逆者为贼,还有何言可说?
可是……
宋岩看着贾琮,声音微微颤巍问道:“清臣,你有几分把握?”
贾琮闻言,登时沉默了,一旁杨养正还在嘶声咒骂,宋岩则眸光复杂的看着他。
若果如杨养正所言,那……
一切都太可怕了些。
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还会死更多的人。
朝廷这二十年来,一直都在风雨飘摇中,但加在一起,都不会有这一次更激烈动荡。
事情没那么简单……
贾琮沉吟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后,方缓缓道:“应该,有六成的可能性。”
宋岩闻言,面色骤然一变,闭上了眼睛,深沉一叹。
他了解他这个弟子,自他口中都有六七成的可能,那就绝不止六七成了……
造化弄人啊!
怎会到这个地步……
宋岩先对杨养正道:“伯崖,先不要谩骂,谩骂解决不了问题。再看看吧……”
杨养正回光返照的余力已经快用尽了,再看宋岩是这个态度,登时慌了,这时才想起来,要高声叫杨家子弟来,嘱托后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贾琮淡淡道:“养正公最好还是别声张为好,我知你不畏生死,你本来就要死了,可杨家其他人是无辜的。”
杨养正闻言,勃然大怒,却不再骂贾琮,而是看向宋岩,厉声道:“松禅公,你看此贼子的心性!”
但他的“厉声”,却也愈发虚弱了……
贾琮对宋岩解释道:“先生,弟子敬重养正公的忠烈刚硬。但是,这却不是任他将事情闹大,害我贾家满门抄斩的理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叛臣贼子,合该不得好死!”
杨养正瘫在床上,连手都动不得了,依旧在骂贾琮。
贾琮嘴角弯起一抹讥讽,淡淡道:“若果真按养正公猜测,当初若非贼人使计,那此刻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并不是君呢。总不能别人阴谋诡计篡了皇位,造成既定事实便是君,而原该上位之人,反倒成了贼吧?”
杨养正“荷荷”的喘息着,宋岩则面色一变,看着贾琮,有些没有想到。
这一刻,贾琮连对崇康帝最根本的尊敬忠诚都没了。
“清臣,你果真要……”
贾琮摇头道:“先生,从来都不是弟子要怎样,弟子别无大志,只想活下去,站直腰身,堂堂正正的活下去。弟子从未主动去害过谁,只有被迫反击。弟子,问心无愧。”
宋岩沉默了好一阵,杨养正连“荷荷”声都有些艰难了,指着宋岩,可宋岩却好似没看见一般。
到了这个地步,他又能如何……
贾琮也不欲他作难,轻声道:“先生,天子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听闻此言,宋岩身子一震,面色再度变化,连躺在病榻上的杨养正都一下静了下来,好似死过去了般。
两个月,显然不够贵妃诞下龙种。
杨养正初知此事,整个人身上的死气压都压不住。
不过床榻边这一对师徒,却都未看一眼。
贾琮是漠然,而宋岩……到了他这个地位,以他的心性而言,生死,早已不是大恐怖之事……
宋岩缓缓问道:“如此说来,那边,不会篡?”
何谓篡?弑而取之谓之篡。
贾琮点点头道:“多半不会,那边也不想让整个皇朝都乱起来。”
宋岩闻言,长叹一声,看着贾琮问道:“武王的身体究竟如何?”
贾琮摇了摇头,道:“也已油尽灯枯,只是干熬着。”
宋岩目光愈发复杂起来,干熬着,一个熬字,道尽该死而不能死的痛苦。
这份痛苦,又是为了谁……
他看着贾琮,语重心长道:“这条路,极难,极重,也极险啊。”
贾琮苦笑一声,道:“不瞒先生,弟子先前连后路都寻好了,想要携家人南下出海远洋。但到了现在,弟子若退一步,则追杀弟子之人,必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弟子不想死,只想和亲人活下去,在求生这条路上,谁当我,我杀谁。”
宋岩还未说话,原以为咽气的杨养正又忽地骂了声:“逆贼!”
宋岩顿了顿,问道:“以后,朝纲当如何?”
贾琮毫不犹豫道:“新法为国运之本,不容动摇,只会加深。”
宋岩颇为意外,看着贾琮道:“果真?你要明白,若是你废除新法,那先前所有的作为和恶名,都会消解,天子士子归心,宗室勋贵同样会归心。”
“老贼!”
杨养正又发出一道怒骂,显然是对宋岩而去的。
不过师徒二人同样没有在意……
贾琮摇头道:“落后的制度,一定会被先进开明的制度所取代,这是历史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所以,如果一切如养正公猜测,那么新法不会动摇,只会加深。不过,说这些都还太早了些……”
贾琮苦笑着轻轻一叹,看着宋岩,道:“弟子本只想做一读书人,孰料造化弄人,步步至斯,被人架到了泰山之上。后退半步,便会粉身碎骨。先生,弟子非不知忠孝节义,可是……”
说着,他又将崇康帝许他以后大自在之事说出,道:“纵然弟子想做忠臣孝子,那位也不会允许,必会留下后手杀我,诛我满门,以防外戚坐大,危及皇权。弟子想活命,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宋岩深叹息一声,沉重道:“其实说来,你们倒也算不上乱臣贼子,本就是皇族天家内部夺嫡之争。只是这场争斗,太过惨烈,延续的时日,太久远了些罢。”
贾琮沉默,他早就听说过,自古帝王家皇权的交接传承,总避不开阴谋、血腥、杀戮、背叛、暗算,凡人世间最阴暗的事,都能在这过程中发生。
只是真正发生时,他才体会到这个过程有多惨烈血腥。
多少曾经不可一世的高门豪族,不经意间就灰飞烟灭。
一片混沌中,谁又能拿得准,到底该如何站队……
见贾琮神色落寞,宋岩心里却有些高兴。
至少,他这个弟子到今天为止,心地依旧善良。
“清臣,切记,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住自己的本心。不要让权势之欲,遮住了你本可仰望宇宙苍穹的眼睛。今日,咱们师徒缘分便尽了。若为师不知此事,那到那一日,也尚好说。可今日为师悉数尽知,却不能再做贰臣。”
宋岩一瞬间,似苍老了十岁不止,整个人的精气神,也衰败了下来。
贾琮见之,眼睛一热,泪水便流了下来,跪地道:“弟子明白,弟子体谅先生之苦心。弟子自幼,能得脱牢笼,皆赖先生与牖民先生之德,能得于教化,安然成长,皆赖师父、师娘慈爱。此恩此德,弟子永生不敢忘却。唯盼先生保重身体,万莫因弟子之事伤怀根本,否则,弟子心中必将受刀割火燎之痛苦。”
宋岩闻言,老眼中也滴出了两滴浊泪,面上却带着欣慰,缓缓颔首叫起道:“痴儿,起来罢。为师此生最幸者,便是有佳徒如清臣者。”
“荷……荷荷……呃……呃呃……”
病榻边师徒弟子情深义真,却让躺在病榻上的杨养正用尽最后一口余气,啐骂了这对师徒。
贾琮起身后,看了眼彻底没气的杨养正,就听宋岩道:“伯崖此人,性情刚烈正直,只是难免迂腐了些。天子本就时日无多,若果真换上一襁褓中的幼主,大乾才将会是多事之秋。顾命辅政大臣间必然相互争斗,夺权多利,不死不休,到那时,朝无宁日,天下难安。”
贾琮点点头,认可此言。
宋岩道:“去请杨家人进来,挂白报丧罢。清臣,一会儿天子必请我入宫问话,我将上奏,伯崖是请我务必不得有起复旧党之心,维护新法。我也不等伯崖大葬,出了宫,就登船复归南下。你好生做事,不要以我为念。”
“先生!!”
贾琮眼睛再度泛红,眼前这位老人,给了他太多关爱。
然而宋岩却未再儿女情长,叮嘱道:“最后这一段时日,你务必小心。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杨伯崖能猜出来的事,其他人未必就猜不出。记住,若能不进宫,尽量少进宫。尤其到了最后关头……”
贾琮闻言,心中登时凛然,看着宋岩关怀的目光,红着眼点点头应下。
转身出去,去前厅叫来杨家子弟,一时间哭声如雷。
而杨德等人见贾琮红着眼睛,显然也是哭过,宋岩也满面戚然,不由心中感动。
不一会儿,杨府外便来了宫中侍者,传大司空宋岩及冠军侯贾琮进宫陛见。
临行前,宋岩忽问杨德:“伯崖可有遗折,由老夫一并送入宫中罢。”
杨德忙道:“有的,前些时日先父尚能动笔时便写好了,锁在书房里间,晚辈这就去取来。”
听闻此言,贾琮与宋岩不动声色的对视了眼,未几,就见杨德取来一个尺许见方包白绫的木盒,交给了宋岩。
宋岩再无话,与贾琮并两位侍者一并出了宫,在贾琮和宋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往皇城方向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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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章 庙谥
大明宫外。
贾琮骑马护送宋岩的马车来到宫门前,却有黄门侍者在门前,传崇康帝旨意,让宋岩先入宫觐见。
贾琮便守在宫门处,静静而立。
宋岩自马车而下,抱着盛放着杨养正遗折的木盒,看了贾琮一眼后,随黄门入内。
贾琮一颗心,却缓缓安放了下来……
……
一个时辰后,一抬御辇自宫中抬出,没有作丝毫停留,就直接远出皇城而去。
见此,贾琮目光微眯,得闻黄门侍者传旨养心殿陛见,面色不变而入。
大礼拜罢,贾琮被叫起后,崇康帝看着他问道:“省亲诸事可安排妥当?”
虽然要以此举打消大部分朝臣不定之心,以谋最后的布局,可这并不意味着崇康帝想看到元春有任何闪失。
贾琮回道:“臣已调集锦衣卫最精锐的力量,沿途街道民坊,步步设防。另安排了三千缇骑,沿街巡防,随时应变。”
崇康帝“嗯”了声,省亲之事他倒不怎么担心。
除了贾琮处的安排,他也布下了许多明暗手。
若连这些布置都不能保护好一个贵妃,那他这个皇帝在宫里也不会安全。
放下此事后,崇康帝忽又问道:“宋岩来京,你事先可知?”
贾琮摇头道:“不知。臣若知,就会提前去迎接了。”
崇康帝哼了声,道:“可见,你在江南布下的六省锦衣卫还徒有虚表!连你先生起身进京,你都不知道。那江南发生什么事,你才能知道?”
贾琮汗颜,只能请罪。
好在崇康帝也没有见责的意思,只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大司空与御史大夫都说了什么?”
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却让贾琮心中一凛,躬身缓缓道:“回陛下,御史大夫似推测出了什么,担心日后朝纲会发生变故,尤其担心旧党会卷土重来,将新法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因此,特意写了封绝笔信,请臣之先生松禅公进京,临终相告,莫要做千古之罪人,遗臭万年。御史大夫倒不担心大司空会倒行逆施,为旧党翻案。御史大夫也知道,大司空当初并非一味的为了反对而反对新法。所以他希望,大司空能约束江南士林的野心。大司空虽已致仕,但到底受国朝恩重,所以御史大夫希望他能有所担当和作为。”
崇康帝闻言,面色渐渐显露出悲戚之色,声音嘶哑道:“御史大夫,真乃国士无双。天地广阔兮,竟容不下朕的御史大夫!!”
一直站在殿内,目光审视着贾琮的苏城这时忙劝慰道:“万岁,保重龙体,龙体要紧。御史大夫泉下有知,能得陛下如此赞誉,必然感恩不尽。”
戴权落后一步不甘心,也忙道:“主子要想加恩,封个美谥便是,千万保重龙体。”
崇康帝闻言,缓缓控制住情绪,他看了贾琮一眼,问道:“贾琮,你以为御史大夫当以何为谥?”
贾琮略一思量,道:“御史大夫忠敬之心,可昭日月,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正气凛然。臣以为,可谥文端。”
文臣美谥,第一自然为“文正”。
但想要谥文正,除了要立功、立德外,还要立言。
古往今来谥文正者,除却品德高洁、于国有大功外,多是文豪大儒。
文正二字,文是道德博闻,正是靖共其位,是文人道德的极至。
谥之极美,无以复加。
此谥自然不可轻封,否则人臣受不起成为笑柄不说,皇家威严也要受损。
其次便是文贞,再次之便是文成、文忠、文端、文定。
皆是一等一的名臣美谥,新党魁首大乾元辅宁则臣也不过谥一文忠。
所以贾琮言杨养正可谥文端,已是极高的谥号了。
然而崇康帝看起来却并不满意,他沉声喝道:“谥号也是论官位排的么?”
贾琮果断顺从,道:“文忠。”
崇康帝瞪了贾琮一眼,不过他也知道,排个文忠已到极限了。
能与宁则臣并齐,已经会让朝野新党中人不满,若是再超过,必会再起波澜。
也罢……
不过至此,崇康帝忽然心生悲意,不知待他驾崩之后,后人会与他起何等庙号和谥号。
或许,会是下谥吧……
只是不知,是“好内远礼”的“炀”,还是“暴慢无亲”、“杀戮无辜”的“厉”,总不会是“好乐怠政”的“荒”吧?
念及此,崇康帝心中凄然。
哪个天子,不想在青史之上留下美名?
原本他以为他能不在意,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难以开解……
“贾琮,你以为,待朕龙御归天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们,会与朕何等庙号,何等谥号?不准推脱,说!”
贾琮看了眼龙椅上满头霜发,面色苍白,眉间时不时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的崇康帝,顿了顿,道:“所谓庙号者,祖有功而宗有德。陛下有开天辟地革宇宙之新之功,又有恩泽亿兆黎庶千秋万载受益之德。故而臣以为,可庙世祖,或世宗皇帝。至于谥,陛下有经纬天地之才曰文,又有安乐抚民之德曰康,故而当谥文康。”
饶是以崇康帝冰冷多疑的心性,还饱受心口绞痛之苦,此刻听闻贾琮一本正经之言,都忍不住咧嘴一笑,哼了声,骂道:“外面都说你是佞幸之臣,朕看你一点都不冤。你可知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你要被骂成何等狗血淋头?”
贾琮面色淡然,躬身道:“陛下,臣坚信陛下所行之伟业,必将功昭青史。臣能出点绵薄之力,说不定日后也能留名史上。至于当下的那些流言蜚语,臣从不放在心上。臣自问,俯仰无愧天下,而褒贬自有春秋。一时之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崇康帝目光深沉审视的看着贾琮,一字一句道:“贾琮,记住你今日之言。新法即皇权,断不可改。你为锦衣指挥使,皇权爪牙,谁敢动摇新法,你杀谁。”
贾琮大礼拜下,沉声应道:“臣,遵旨!”
……
自宫中回到贾家东府时,已是灯火阑珊。
贾琮得到消息,宋岩果真连杨养正的丧事都未理会,直接乘船折返江南了。
这一出惊险,着实让他出了身冷汗。
贾琮也不可能想到,宋岩曾与杨养正说起过其母之事,更不可能想到,凭借这三言两语,和太后当日在重华宫的那几句怨言,杨养正竟能联想到那么多……
至于宋岩警告之言,贾琮也深以为然。
虽然几乎不可能再有一个“杨养正”,毕竟宋岩和牖民先生也不可能将这种事四处乱说。
但总怕个万一……
所以,他不得不防。
好在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但这两个月,必然将会极其难熬。
龙之将死,岂有不嗜人之理?
但凡让他生出一丝疑心,贾琮都将陷入极险之境。
得想个法子,避开这两个月……
抬头看了眼正门,贾琮自马上翻身而下,由亲兵接过马缰后,大步入内。
……
“爷回来了?”
宁安堂内,见贾琮进门,平儿忙迎上前来。
贾琮笑了笑,问道:“今儿怎这样安静?”
往日里总有姊妹们过来坐坐,今日却只有平儿一人在屋里。
平儿着一身浅红色云纹软烟罗长裙,眉眼温婉动人,上前替贾琮换下朝服大妆,边忙碌边笑着答道:“还不是因为爷请回来那位名唤妙玉的姑子,大伙儿听说生的和天上仙子一样,连气派也和冷菩萨一样,这不,都进园子去看了。”
贾琮奇道:“明日就要省亲了,园子还让进人?”
平儿道:“原是不让的,不过那边宝二爷央磨了老太太半日,老太太就发了话,让宝二爷他们先进去熟悉熟悉,明儿不好出了岔子。那边放开了口子,咱们这边也就让开了,她们一股脑的都去瞧仙子下凡了。”
贾琮笑道:“你怎不去?”
平儿抿嘴笑了笑,不答。
贾琮伸手揽入平儿纤细的腰肢,抱入怀中,感受着她软绵的身子和甜香扑鼻,不由心情大好。
不过见平儿吃吃笑着,好奇问道:“怎么了?”
平儿抿嘴不答,贾琮眉尖一扬,揽在平儿腰间的手轻轻挑起衣摆入内,又滑了下去。
平儿杏眼登时似能滴出水来,俏脸绯红,她极怕这时在外面的丫头回来撞见了。
若只丫头们撞见也罢,可要是给宝钗、黛玉她们撞破,可真没法活了,忙按住作怪的手,声音有些娇腻的回道:“今儿姑娘们见着了教十二个小丫头子乐器的圆圆姑娘和青兮姑娘,都夸又生的好,还会文辞作诗,还会乐器吹箫抚琴,还会跳舞。宝二爷见了恨不得立刻领到他院子去,听说他还要求爷呢。爷怎不把那两个收到房里来?”
贾琮稀奇的看着平儿,好笑道:“平儿姐姐,你也会吃醋?”
平儿俏脸一红,羞着否认道:“没有,我吃什么醋……”
贾琮哈哈笑道:“青兮和圆圆生的好,还会吹箫抚琴,还会跳舞唱曲儿,所以你们担心?放心罢,世上佳人千千万,我又岂能都收进屋来?能有你们陪伴我,我已经一万分的知足了。再说,平儿姐姐也会吹箫呢……”
看着贾琮的坏笑,平儿登时想起了什么,一张脸烧的滚烫,身子快软的站不住了,推贾琮道:“你快去园子里看看吧,那妙玉师傅是爷师娘家的亲眷,总不好不去看。”
她害怕贾琮让她现在就吹一曲春江花月夜……
贾琮听闻“师娘”二人,心中微微一痛,人也冷却了一些。
从今日起,他再无师父师娘了……
松禅公宋岩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他也不愿强迫恩师,所以……
贾琮笑了笑,拥抱了下平儿后,就往后面行去。
平儿能感觉到贾琮心情忽然低落下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该如何开解。
只能红着脸,想想今晚是否随了他的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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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一章 昭君怨
五月素被称之为恶月,初入暑气,白日里天已见热。
但到了夜里,凉风习习,又无寒气,颇为舒爽。
园子内,李蓉正带着七八个福海镖局出身的媳妇并十数名嬷嬷,拎着风灯,将园中各处看了一回又一回,不放过任何角落,今夜还要再看一回。
江湖出身的她们,听说过太多微不足道的小手段,却能要人性命。
福海镖局如今数百人的性命富贵,都系于贾琮一身,所以断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
因此,再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正巧贾琮提着手灯,便看到从东北角儿走来一行人,为首几个年轻些的,身上竟都是湿漉漉的。
正是夏衫俏薄时,经水一浸,衣裳都沾在了身上,甚至隐隐能看到小衣下面……
不过只一照面,贾琮就压低了灯笼,目不斜视,看着面色微窘的李蓉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蓉到底是江湖儿女,见贾琮这般规矩,心里也感动,身后几个嬷嬷走到前面半挡着后,有些高兴的笑着解释道:“刚才巡查了圈儿,发现了处先前竟没发现的缺口。从外河引进活水的水闸那边,一点防备也无。若有歹人潜入外河中,从水闸那边进来,一时间还真发现不了。我们几个年轻体壮的,就下去做了些手段。若是有想从那里潜入的贼子,保管让他惊喜一番!这会儿再去取些荆条来,回头再布一茬儿,再不会有事。”
贾琮微笑道:“真是多谢你们如此上心。”
李蓉身边一众人闻言,登时不好意思起来,纷纷屈膝行礼,说了些客气话。
贾琮道:“你们家都在南边,家人多在南省各地的道上往返着,总这样也不成。不过押运司现在是初创阶段,等再过二年稳定下来,人手足了,就开始设轮调制度……就是,每个人可以干几个月,休几个月。这样你们也能家人团圆……”
贾琮话刚说完,其中一个泼辣些的媳妇大着胆子笑道:“侯爷千万别因为我们娘儿们耽搁了正事,男人们特意叮嘱过,这是关乎一辈子……不,是关乎几辈子儿孙正经前程的大事。咱们这样的人家,读书是读不来的,就做不得官。如今得了天大的造化,能入了侯爷的眼,再不好好做事,替侯爷效命,岂不天打雷劈?跑江湖时听说书先生说,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这样的机会要是都不抓住了,可真是世世代代的穷苦命。所以一点力气也不能省,争取能谋个世职,如此以后连子孙的前程也一并有了……”
“五嫂好了,这些话也说……”
李蓉止住了那媳妇的话头,对贾琮歉意的笑了笑。
贾琮笑道:“直爽也没什么不好……就冲你们这样的细心和认真,一点也不比外面的爷们儿差,日后计功时,总也要加上你们一功才是。如此,再怎么算,世职也该到手了。李蓉,回头将这几个嫂子的名字报给魏晨,将我的话说给他,让他在积功簿上加一笔。虽你们男人多半都能拿到,但世职也有高低之分。多了你们这一分功劳,说不得就官升一级了。”
此言一出,那几个福海镖局的媳妇们立刻跪下,磕头感激起来。
贾琮摆手笑了笑,让她们快回去歇息吧,并婉拒了李蓉提议的相送,一人往栊翠庵行去。
对于忠于职事之人,他怎会吝惜赏赐?
更何况,福海镖局是他手中一支中坚力量,本就要死死拢在手里,给他们世职,是迟早的事。
贾琮心中感叹: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古人诚不欺我。
福海镖局门风古拙纯正,能得他们相助,是为幸事。
而相比之下,文士方面,想要寻一可靠的幕僚,就太难了。
当然,这也和他现在的身份有关。
一个锦衣卫头子,自不会有清高文人相投。
若换一个身份,那就便宜了……
君不见,崇康帝杀的人头滚滚,举世皆惊,杨养正却依旧忠心至死,宁则臣更是以死忠君殉道……
到时再说罢。
现在想这些还太早,先苟过这二月再说……
……
“哦哟!三爷来啦!”
贾琮刚至栊翠庵,见庵门开着,宝殿前庭,几个小丫头正在顽耍着。小角儿看到贾琮提灯进来后,奔上前惊喜叫道。
贾琮抚了抚她的发髻,笑道:“哦哟……这是什么感叹?”
小角儿快乐的像一个福娃,忽然面色肃然,双手合十,躬身问道:“施主从何而来,又往何方而去。”
她这样一说,跟在她身后的方方元元也立刻不笑了,两张一模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和菩萨边的两个侍者般,一起竖起一只小手。
“噗嗤!”
贾琮正抽着嘴角,看这三小这般会顽,就听客舍方向传来一道笑声。
他听这声音不熟,侧脸看去,却见一道白衣身影,俏生生的站在那,凝眸而望,目光中带有痴怨之意。
贾琮上前数步,问道:“圆圆姑娘在都中过的可还习惯?”
这位扬州瘦西湖上的第一花魁,追随贾琮的脚步进京,便在贾家后街民坊的一处寻常宅院内定居。
只是从来没能再见贾琮一面,数次写书信求见而不得。
若非上月兵变时,贾琮曾派人守护于她,让她免于兵灾,才让她差点凄苦而死的心又活过来,此刻不知是否已经香消玉殒。
鼓起勇气后,她倒知道变通,没再直接寻贾琮,而是寻上了曾在瘦西湖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黛玉。
圆圆姑娘曾在画舫之上,为黛玉和叶清抚琴,算是故人。
这才有了让她登门贾家的机会……
此刻看着这绝情负心之人,还问她过的可好,让她怎能不伤心……
不过见贾琮眉头微微皱起,圆圆姑娘立刻就收了眼泪。
她是花魁出身,自幼所学,也不过察言观色二字,知道贾琮是真的不喜她这般作态,强笑一声,道:“都好呢。”
贾琮微微一叹,摇头道:“你又何苦如此?前段时日太过忙碌,外面有诸多要紧之事耽搁不得。否则你我也算故人,待客之道我总明白的。”
此言虽是解释,但是……
圆圆姑娘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凄美的眸光,却是笑了出来。
她能体谅贾琮的难处,毕竟,他的生母就是花魁出身。
所以,贾琮从来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和任何花魁来往。
这是他的孝道,世人皆敬之。
圆圆姑娘也敬他如此,只是心里到底悲苦造化弄人。
她从不觊觎什么名分,只要有资格为一红袖添香的奴婢,她此生都无憾矣。
可是她也知道,便是如此,贾琮也不会做。
他是个真正的君子,恍若谪仙,高不可攀……
看到能歌善舞,还会抚琴写诗的圆圆姑娘泪如雨下,哭成这般,小角儿等一众小丫头子都被这气氛感染,都不敢闹腾了,巴巴的看着她。
而客舍里面之人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纷纷笑着迎了出来。
不想刚一出来,就看到眼前一幕。
旁人则罢,还在思量发生了何事。
可宝玉却面色大变,几步上前,看到哭的伤心不已的圆圆姑娘后,跺脚瞪向贾琮,道:“哎呀!贾琮,你怎好唐突姐姐?快赔不是!”
贾琮:“……”
圆圆姑娘正要解释什么,赶来的探春、湘云二人将宝玉扯到后面去,不让他瞎掺和……
她们还想看戏里才会有的大场面呢……
圆圆姑娘歉意的对贾琮道:“我不知会这般……”
贾琮哼了声,笑道:“我早就知道,红颜祸水,古人再不诓人。”
圆圆姑娘闻言也是轻轻一笑,只那再度落下泪后的目光,幽怨怜人的让人心碎。
贾琮还好,可宝玉见之却简直目眦欲裂。
他平日见鲜花衰败了都要心疼的落泪,更何况此刻见到一神仙一样的姐姐被如此蹂罹虐待?
他怒发冲冠的挣脱了探春和湘云,走到贾琮面前,就要发怒教训,却听贾琮轻飘飘说道:“老爷请你去书房问话。”
“劈啪!”
如一道晴天霹雳斩在头上,一瞬间将宝玉满值的怒气斩的烟消云散,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贾琮,问道:“什……什么?果真?你别唬人……”
贾琮呵呵一笑,道:“信不信随你。”
虽心中认定贾琮大半可能在唬人,可就算只有一成的可能,宝玉也不敢赌啊,简直生无可恋的一步三回头,到底还是含泪离去。
等他走后,一直垂泪的圆圆姑娘却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何等聪慧,怎看不出贾琮一出手就打人七寸上,轻描淡写就化解了难堪?
也笑世家子弟多如宝玉,纵然两人相处时,恨不能将天上月亮摘下相赠,天下温柔深情第一。
可遇到自家亲长老子,也只能身不由己。
这样的故事,圆圆姑娘听说过太多,也见过许多,所以,她无法感动……
然而眼前之人虽能托付,却是郎君无此情。
念及此,圆圆姑娘又潸然泪下。
自古红颜多薄命,她这一生,怕要泪尽而亡。
宝钗等人见她如此,也不好说什么,都知道贾琮的身世,知道他绝不可能留一个花魁在身边。
不然,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没了他。
再者,她们内心深处也不愿看到一个如此出众的女孩子在贾琮身边。
花魁与大家闺秀不同,她们不习女红,不读女戒,自幼所学,除却讨好男人的本领外,便是琴棋书画。
后世都说会弹吉他的女生最帅,连女孩子都向往喜欢。
那么在这个更加封闭对女人更加拘禁的时代,一个会抚琴吹箫的女孩子,或许不被大人们喜欢,但对少女姑娘们来说,却极有传奇色彩。
而且,她们也忌惮花魁女子引.诱男人的手段……
却不想正这时,就见黛玉摇摇上前,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裙裳让她绝美于世间,她笑着问贾琮道:“三哥哥,圆圆姑娘在京中孤身一人,她是我的同乡,我想请她做个教我器乐的女先儿,得行不得行?”
此言一出,圆圆姑娘登时美眸睁大,看向贾琮。
贾琮则好笑的问道:“教你器乐?林妹妹想学什么器乐?”
黛玉微微偏着头,抿嘴笑道:“洞箫啊,圆圆姑娘吹的《昭君怨》,最动人心。”
贾琮眼睛渐渐明亮……
……
第六百六十二章 最后一件红楼旧事
昭君出塞!
贾琮脑海中一亮,心中即刻盘算起此事的可行性。
这剩余二月,都中实在太险。
不,不是都中险,是天子身边太险。
没有人能坦然面对死亡,尤其是含怨而死。
崇康帝一辈子都在拼搏奋斗,隐忍了大半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常人想都无法想象的屈辱。
好不容易将贞元勋贵收拾利索,将宗室清理干净,将朝廷铺展利落,新法也得以大行,眼见守得云开见月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谁知道,竟被一上不得台面的将军用火器打的重伤垂危。
最憋恨的是,这个将军还是他亲点的御林军前将军。
若怨气恨意可见,贾琮相信,整个神京长安上空,整个大乾王朝,怕是都要笼罩在这片怨气恨意下。
换做谁都受不了这样的命运……
此刻崇康帝还算清醒,大毅力和坚韧的心性还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上天不公的愤怒,这一点贾琮都钦佩不已。
可是随着一天一天的过去,贾琮不认为崇康帝能冷静到最后。
或许他不会再对朝臣大举屠刀,但当他被恐惧和怨怒逼到极点时,身边一定会成为炼狱。
偏贾琮就是天子近臣……
贾琮实不想经历这些,太过危险,也有太多不测,还不如趁着天子尚理智时,请外出京。
至于理由也是现成的……
天子下旨调边军入关,调部分边将入京,然而边军动了,大部分边将也动身了,但有一省的总兵,却一直没有动静。
在这个敏感时候,大同总兵方城以身体抱恙难以成行为由的按兵不动,就格外刺眼了。
天下都会关注朝廷对他的态度,若是能即刻拿下,严厉镇压,以维护中枢权威,那么天下依旧臣服。
若是放任不管,那……
皇权威望将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贾琮相信,崇康帝一定不会放任不管。
但到底派谁出京,又有讲究。
若是派李道林、赵崇等出京,当然也能办妥此事。
可这个时候,崇康帝会放心让他们出京?
圈在京城里,以长安城为棋盘,他还能约束住这些人。
若是放出京,那简直就是让猛虎归山林,游龙归大海。
边军百万,大都曾是李道林他们的部下。
好些还是他们的嫡系老部队,以军中独有的传承文化,李道林现身一声命令,或许比圣旨还要管用。
崇康帝除非是疯了,才会让圈在京中的贞元勋臣出京。
可若不是派贞元勋臣去,大同总兵方城会理会别人么?
边军的桀骜,天下谁人不知?
所以,他若主动请缨,多半能成。
而最后这两个月的时间,他可以踏着点回京……
念及此,贾琮嘴角闪过一抹微笑,颇为自得。
直到发现眼前一只纤细白皙秀美的小手招了招,才收敛眸光,定睛看去,就见身边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儿,静静看他出神……
饶是以贾琮的厚黑,此刻也忍不住脸上一热,奇道:“你们看什么?”
黛玉十分好笑的问道:“三哥哥,你想什么哩,这样着迷?”
贾琮虽然差点脱口而出“我在想你吹箫的样子”,但背后有数道目光在,强大的求生欲还是让他本分答道:“朝廷里出了些事,有些恼人,刚才听了林妹妹之言,我忽然想通了解决之法,故而失神了。”
这话虽让瞧热闹的一些丫头们失望了,可黛玉如星辰氲泪的清亮眼睛却登时亮了起来,也没问什么难事,只问道:“果真想通了?”
贾琮笑着点点头,正想夸两句,可见黛玉已经忍不住笑的张口了樱唇,而一旁不远处,宝钗淡然的目光正看着他……
贾琮干咳了声,关怀问道:“宝姐姐身子好些了没?”
宝钗俏脸滕的大红,其她姊妹则好奇问道:“宝姐姐身子不舒服?”
宝钗心里羞恼的不得见人,她是来了天葵,如何好当着众人说?
见姊妹们关切,便只好道了声:“并没大事,就偶尔咳嗽两声,偏他当正经事问。”
湘云挤眉弄眼笑道:“那还不是‘他’关心你?”
“他”字还加了重音,惹得姊妹们一阵笑声。
宝钗掐了湘云的圆脸一下,嗔道:“就你话最多!”
一阵顽笑中,贾琮对晴雯等人道:“你们先回去罢,一会儿李蓉她们还要再来清查一遍,明儿就要省亲了,人多不便利。”
晴雯等人自无不可,正好黛玉随她们一起,带着小角儿等丫头下了栊翠庵,顺着沁芳溪折返东府。
李纨、迎春等人闻言也就此作别,告辞众人回了西府。
宝钗则邀请了邢岫烟一道,回到东府薛姨妈住处。
原东北角的梨香院因战火损毁,此次由于修园子之故,竟没有再起复。
而薛姨妈也不知用什么借口,婉拒了贾母、王夫人的相邀,暂时就落脚住在了东府……
对此,贾母居然抱着赞同的态度……
不过宝钗并未和黛玉同行,她虽没有怨恨什么,但想让她真心做到那般大度,如从前那般姐妹相亲,暂时却也做不到。
只不互相干涉罢……
等她们都走后,贾琮问始终都不曾送客的妙玉:“这里可还习惯?”
妙玉淡淡道:“尚好。”
贾琮也不介意她的冷淡,她本是这样的性子,又道:“若有何所需,只管让人寻池玉或者告诉邢表姐,都行。”
妙玉清冷的眼眸看着贾琮,点了点头。
贾琮就没多话了,看了眼圆圆姑娘和始终不曾靠近的青兮,又看向湘云,奇道:“你怎么没和三妹妹她们回去?”
湘云笑道:“我还有话问你哩。”
贾琮点点头,又看向圆圆姑娘,道:“早点回去歇息罢。”
圆圆姑娘或许只等这一句话,闻言抿嘴一笑,屈膝一福后,又看了眼垂着眼帘静静而立的青兮,并未多言,转身离去。
她就住在园子里,和那十二个学器乐的小丫头子一起。
妙玉见也无话再说,也转身回了房舍中,关上了门。
等只剩三人时,贾琮对青兮道:“你父亲的事我已经禀奏过天子,天子也已首肯,为你家平反。只是,要等武王不会提出异议之后。这样说,你明白么?”
青兮能得江南第一花魁之名,自然聪明绝伦,当初也听说过许多才子名士分说天下局势,自不会不知武王何许人也。
听闻贾琮之言后,螓首点点,屈膝一福后,转身离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湘云啧啧称奇道:“这就是天下第一花魁的气派?果然了不得哩!”
贾琮摇摇头,道:“苦命人罢了……走吧,送你回去。云儿,你有什么话要问?”
湘云闻言,一边跟着贾琮往栊翠庵下走,一边有些忸怩的小声道:“就是……就是想问问三哥哥,那个……那个谁……”
贾琮见她如此,登时明白过来,他顿住脚,奇道:“你没见过卫若兰罢?”
湘云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如何能见外男……”
贾琮愈发奇了,问道:“那你问他做甚?”
除了卫若兰,贾琮想不出湘云这般作态,是为何故。
湘云低着头,绣鞋脚尖在青石板上轻轻画着圈,轻声道:“虽未曾见过,可是……到底还是我的……”
她也曾幻想过,以后能与人相依为命。
她自襁褓起就没了爹娘,叔父婶婶又都是奇葩,生活过的孤苦。
虽能到贾家来住,可到底隔了好几层,寄人篱下。
原本,她以为会再有一个至亲,却不想……
贾琮大致揣摩了番,便笑着温声道:“羞也不羞?只口头约定,连文书也没下,如何作得数?况且卫固和史鼐这般约定,说不得就是为了一起谋反做幌子,你也当真?那两个混蛋以此为名目,正好私下里可以多接触番,和你并没干系。你该庆幸,史鼐还没来得及果真把你嫁过去,不然再捞你,你三哥哥我就真的要棘手了。
云儿,不要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本不是糊涂人,怎会受那些糊涂想法约束?你放心,日后三哥哥一定会给你寻个靠谱的婆家,美满幸福的过一生。”
湘云闻言,抬起泪流满面又羞臊的通红的脸,冲贾琮狠狠做起一个鬼脸后,转身蹬蹬蹬的跑去。
“仔细别摔着。”
贾琮叮嘱一声后,就听到传回一声瓮声“我知道了”,然后就看不到人影儿了。
贾琮哑然失笑,这分明还是孩童的性子……
不过也只笑了笑,因为卫若兰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是他亲自下令诛绝的。
也是念在往日卫若兰待他恭敬的份上,让他得了好死。
不然,他怕是要被熬成油脂点天灯……
……
崇康十四年,五月初五。
端午。
一大早,贾琮还未起身,平儿便取来了五彩丝系于他的臂上。
此五彩丝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命辟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朱索,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
贾琮见之,又命平儿再取一束来,亲自为她系上,平儿娇媚的脸上满是甜意,不枉她昨夜那般不顾羞……
不过还是提醒他:“宝姑娘处也罢,有薛姨妈在。林姑娘处爷还是要走一遭儿,替她也系上。”
贾琮呵呵笑着应下,却又拉她上了床榻,好生温存了一刻钟后,才起身更衣。
系五彩丝倒是小事,今日元妃省亲却是大事。
这大概将会是,他来至此世界后,最后一件记忆中的红楼旧事罢……
……
ps:上一章结尾……唉,我都没法说你们,你们想啥呢!我是那样的人么?你们太不纯洁了,让开,我要下车!
第六百六十三章 内宅事
“什么?”
黛玉顾不得白皙润荧的手臂被系上五彩丝而羞喜,吃惊的看着贾琮道:“又要出京么?”
她还未起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月白小衣,一头青丝披散肩头,眉眼如画。
贾琮欣赏了两眼后,看着黛玉微笑道:“这次出京回来后,咱们唯有死别,不再生离。”
一旁端了铜盆进来的紫鹃闻言,先是一怔继而面色动容后,又狠狠白了贾琮一眼,嗔道:“三爷一早就来招惹我们姑娘,是瞧她如今不爱哭了,故意惹哭她的怎么着?”
可不是么,这句话让黛玉整个人差点都化了,本就一双似泣非泣氤氲朝露的眼睛,此刻眼中亮闪闪的泪水不停的落下,眼神痴痴的望着贾琮。
自今而后,咱们唯有死别,不再生离。
这短短十四个字,是她今生听过最动听,也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情话。
看着泪眼婆娑的黛玉一直望着他,贾琮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他伸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给了她一个体贴温柔的拥抱。
黛玉到底懂事,知道贾琮今日有大事要做,虽十万分不舍,但倚靠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后,还是主动离开,眸眼深深的望着他,轻声道:“去忙你的罢,还要往东面儿走一遭呢。”
东面儿是薛姨妈和宝钗的住处。
贾琮笑道:“怎有一股酸酸的醋味?”
黛玉俏脸飞红,嗔了他一眼,但目光始终温柔似水。
贾琮怜惜的捧着她的脸,亲吻了上去……
一旁紫鹃看的面红耳赤,想离开,可腿软的走不动,目光也移不开。
看这两个主子,每天比看大戏还精彩……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黛玉才眸眼迷离,俏脸如晕,用余力将贾琮推开,劝道:“快去罢,时候不多了。”
贾琮与她对视了片刻后,起身离去。
……
“是很快就要走么?”
薛姨妈院,宝钗吃惊的问道。
贾琮一边为她系着五彩丝,一边微笑道:“这次出京比较轻快,不用一二年,最多两个月。另外,也很安全。倒是家里让我有些担心,许多事没法托付别人,只能叮嘱你。”
宝钗闻言一怔,眨了眨明眸,看着贾琮道:“家里……担心什么?你是担心我欺负颦丫头?”
贾琮气笑道:“你说什么呢?”
他也不在乎薛姨妈就在外面随时可能进来,伸手将不安的宝钗揽入怀中,柔声笑道:“你不要以为我更偏宠林妹妹,其实只是因为你二人的性子不同,所以我表达情意的方式才不同。若我也如待她那般待你,反而是不懂你,你也未必能接受。纵然勉强接受,也不合你的本心。这些话我都同你说过,但我知道你还需要时间去适应。没关系,我们还有足够长足够久的功夫,在余生中慢慢让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宝钗闻言,眼眸中的凝结缓缓化开,将螓首枕在贾琮肩头,柔声道了句:“谢谢你呢。”
她不傻,能看出贾琮与黛玉之间,总有种水乳交融的和谐和默契。
这种感觉,让她如同心头扎了根刺一般。
但是正如贾琮所言,她的性子持重沉稳,没那么灵动雀跃,纵然能和贾琮心意相通,也不会做到口舌伶俐,以为有卖弄之嫌……
原本她总担忧,贾琮会更喜欢和黛玉在一起的感觉,但此刻听闻贾琮之言后,她心里舒服了许多。
或许真如贾琮所言,各有各的路,每条路都有不同的精彩……
只是她有些好奇,贾琮说这句话时,神情好像有些……坏?
但不管怎么说,他能知道她的好就好,定了定心神,宝钗轻声问道:“你刚说,有事叮嘱我?”
贾琮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让宝钗雪白的俏脸上浮起一抹晕红,毕竟,她娘就在外面。
贾琮柔声道:“我在外,安危不会有问题。我走后,家里多半不应该有事,但也保不准有人撞客后失心疯。许是外敌,也许是家里的谁。如今明面上,差不多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所以关键时候,你要拿出身为我女人的气度来,可指使李蓉或者是亲兵,安定家里,等我回来。谁若敢拿大压你,你就明白告诉她,是我临行前留言,其他都无所谓,但我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受委屈。谁敢乱来,待我归来,我必不依她。这种事,我只能交给你来做。”
宝钗闻言,又惊骇又欣喜,惊骇的是,贾琮对贾母等人的防备竟到了这个地步。
欣喜的是,他将掌家大权都交给了她,可见在他心里,她才是最可信的。
只是,贾琮果真只是在防备贾母么?
贾母虽然素来对贾琮不假颜色,但大事上似乎还是抡的清的。
那他在担忧什么……
宝钗再一想贾琮的话,忽然变了面色,她明白了,贾琮是在防备宝玉。
也是,随着贾琮身边出现越来越多出众耀眼的女子,宝玉近来明显状态不对,简直都快魔怔了。
昨天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顽笑着说要寻贾琮要人。
虽然贾琮用贾政的名义打发了他,但难保他不死心。
真要等贾琮走后,宝玉在贾母跟前哭闹起来撒娇要人,贾母未必不会开口相逼。
这一刻,宝钗才觉得这份信任的棘手……
难得有些气鼓鼓的看着贾琮,杏眼直直看着贾琮,怪道不托付给你林妹妹……
正当贾琮有些心虚的干笑了两声,想要好生补偿宝钗一番时,便听到外面薛姨妈的笑声传来:“哥儿,都快要过卯时了,该进宫了……”
贾琮闻言面色一滞,微微皱了皱眉头。
宝钗见之忙堆起笑脸,竟好似哄着般劝道:“琮郎,快去罢,你放心,我都记住了,家里不会有事的。”
贾琮静静看着她,直到看的宝钗有些不自然,才靠向前吻住了不抹而红的樱唇……
浅尝而止后,看着宝钗那双盈盈水意的杏眼,贾琮轻声道:“等这次归来后,便娶你进门。”
……
“他果真这样说?”
贾琮匆匆离开后,薛姨妈拉着宝钗问话,得知贾琮的嘱托和最后一言后,惊喜交加的问道。
这一月来,她不知多少回问宝钗,贾琮到底何时才能娶她过门儿。
虽然之前宝钗就同她说过,一切等三个月之后再说。
可她一个中年寡妇,如今不明不白的寄居在东府,不知成了多少人眼中的笑柄,哪里能撑得住太久?
宝钗也知道她娘不易,所以强忍着羞涩,点了点头,道:“妈,这回你可放心了吧,别再担忧的睡不着觉了。”
薛姨妈嗔道:“我怎能不担心?若是出一点变故,那薛家往后也别做人了,你哥哥连正经亲事都说不上……”
宝钗闻言面色黯然,薛姨妈心疼女儿,拉着她的手笑道:“乖女,我并没说你不是。如今你也大了,好些娘儿们话咱娘儿俩也可敞开了说。这女人啊,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好男人,就是最大的幸事。你爹在时便最喜欢你,临走时也叮嘱过我,一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不能因为皇商的身份,就委屈了你。咱们薛家虽然豪富,可好些正经高门都未必看得起咱们,就算果真想要联姻的,多也是看重咱们家给你的嫁妆。你过门儿后,难免会受小觑和委屈。娘也想通了,既然你自己选了一个,如今看起来也还好,那就好!琮哥儿一身富贵都是他自己闯出来的,最难得的是,他上面老子娘都没了,你日后连规矩都不用站,能少吃不知多少苦头!不说别的,王家女就你姨娘嫁的最好,可她当初站规矩站的还少了?”
宝钗虽心中喜悦,可还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妈,那是孝道……”
薛姨妈气笑了,嗔道:“就咱娘儿俩在一起,你还同我说这个?你姨娘那样的人都同我说过,这辈子都不想站第二回规矩了。当年她在王家也是何等娇贵的姑娘,不比林丫头、三丫头她们差,性子也不比凤姐儿弱哪去。结果你再看看她现在,生生让她家那位老太太教成了现在这般……”
宝钗闻言唬了一跳,道:“这……这般骇人?”
薛姨妈也唏嘘道:“你以为呢?那老太太在国公府里待了五十多年,什么样的内宅事没经历过,什么样的手段历练不出来?你道你姨娘为何不喜林丫头,便是因为当年她和林丫头她娘起了口角冲突,才让那老太太发作的她转了性子。直到你姨娘后来生下了宝玉,还是衔玉而诞的大福兆,她们婆媳二人的关系才变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样不看好宝玉和林丫头的事。这林丫头不跟宝玉也好,若果真跟了,老太太在时还好,真要等老太太没了,哼……”
“嘶!”
宝钗闻言再度变了脸色,心里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
这高门内宅里的事,真真吓人。
见她如此,薛姨妈好笑道:“如今你知道站规矩的厉害了?说起来,你真真是个有福的,过了门儿就是正经的一等侯夫人,凤冠霞帔,一品诰命。还是当家太太,都不用站规矩。以后,哪个不羡慕你?”
宝钗闻言,垂下眼帘,眼中笑的有些苦涩……
若是以后让她娘知道了黛玉的事,却不知她还会不会这样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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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四章 稳婆
五月俗称恶月,多禁。
端午节为五月之初,“端”字有“初始”之意。
古人便以五月初五为“九毒日之首”,故用菖蒲艾子插于门旁,以禳不详,亦古者艾虎蒲剑之遗意。
又有“躲端午”之习俗,即接新嫁或已嫁之女回家度节。
以教戒独,戒妒。
端午节为大节,天子都要设宴招待百官。
并在宴后,于皇城北苑观武勋子弟射柳。
往年此时,便是开国公世子李虎与宣国公世子赵昊表演的时机。
两人各领一方贞元勋臣子弟,龙争虎斗,好不热闹。
射柳到最后,往往就变成了李虎与赵昊的厮杀。
在大明宫内起刀兵,崇康帝却并不以为忤,反而会嘉奖胜者。
这也是武勋子弟一年一度的盛事。
而今年……
北苑中李虎、赵昊虽在,然二人身边曾经簇拥的一众贞元衙内们,却大半凋敝。
虽仍各有七八人,但在去年,这七八人几乎都靠不近核心圈子,只能在外围远观……
李虎和赵昊二人今年似乎也一下长大了许多,不复曾经的盛气凌人和争锋相对,只是不看彼此……
这萧瑟场面,让许多勋臣武将们面色都不大好。
武将一旦凋零,形成文强武弱的局面,那将来,武将便只能在文臣脚下苟存,仰其鼻息。
前朝五品文官斩杀二品总兵的事,被传为佳话美谈,却为武勋将门们视作奇耻大辱。
难道,本朝也要经历这样的轮回么?
对于他们的面色,崇康帝浑然不觉。
太平盛世,理当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留那么多强军做什么?
以臣欺主么?
所以,见李虎、赵昊等人草草射柳完毕,也未多言什么,重赏了得了头名的李虎后,散了朝臣。
引诸军机回了大明宫养心殿。
别的朝臣可以放假,军机大臣们却没这个待遇。
……
养心殿东暖阁,炎热的夏日,崇康帝身上却披了一件薄锦棉夹。
他面色苍白,然双目有神。
看着诸军机,冷笑一声,道:“大同总兵方程,是准备为成国公蔡勇保持么?”
这诛心之言,让李道林和赵崇都眯了眯眼。
成国公蔡勇从逆叛变,九边大同军镇的十万大军皆是其旧部,方程更是其亲兵出身。
这一次,朝廷调十二位九边重将进京,说是重用,但皆是叛逆贞元寻常旧部。
调入京后的下场,不问而知。
但不管如何,其他十一位大将都已经动身进京。
因为他们的族人和家眷都在京中。
可大同总兵方程……
宣国公赵崇硬着头皮道:“陛下,多不至于此。方程许只是身体不适,暂不能成行……”兴许他也觉得这个理由靠不住,又道:“方家一门皆在都中,方程不至于此。”
崇康帝眯起眼不言,就听从来不在军机处插嘴的贾琮淡淡道:“方家一门的确都在此,但是方程这些年在大同小妾都纳了十一房,大同周边的土地让他买去了大半。为了避开新法,他倒是会想法子,将那些田地分到麾下十万大军的名下。分文税赋不纳,还能驱使士卒为其开垦田地,朝廷每年半数税赋养军,养起来的兵倒成了方家的佃户。”
这本是明面下的潜规则,让贾琮这般赤果果的揭破,让一众军机大臣们面色登时难看起来。
边将为何这般做?朝廷为何一直视而不见?
边将这般做,是因为朝廷克扣边军军费。
本就只发足七成,一层层盘剥下去,到了边将手中已不足五成。
再继续往下克扣,到了兵卒手中,连两成都不到,别说养家,连士卒自己都养活不了。
百万边军实在太强,而自武王最后一战归来,国朝已经十数年没有战事了。
这样强的边军,中枢无人放心。
所以才行此下策。
朝廷既然不发军费,那么别人自己筹备一些,只要不烧杀抢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这等腌之事,真让人当面挑破,别说军机诸臣,连崇康帝脸色都难看起来。
不过,这的确是定罪的不二罪名。
没人再替方程辩解什么了,现在的问题是,怎样让他调虎离山,然后再锁拿回京。
赵崇许是为了挽回刚才丢失的颜面,躬身道:“陛下,臣愿亲赴大同府,带方程归京,让其当面解释缘由。”
此事崇康帝想也不想直接否了:“区区一个大同总兵,怎能劳朕之肱骨大臣出京?”
一个方程不过十万兵马,一个赵崇却最起码可聚起三十万甚至更多兵马。
崇康帝不会糊涂此事。
至于其他人的请命,崇康帝也一一否了。
不过,他的脸色也愈难看。
他心知,方程之例绝不可开,不然遗祸无穷!
至此,贾琮忽然再度开口,躬身道:“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崇康帝闻言一怔,皱起眉头看向贾琮,目光古怪。
这厮该不会是活腻味了吧?
贞元勋臣与他血海深仇,崇康帝甚至怀疑,他步入九边之时,便是他不得好死之日。
他敢去九边?
贾琮嘴角弯起一抹微不可觉的笑意,却没有逃过崇康帝的眼睛,崇康帝微微眯眼,目光审视的看着贾琮,就听贾琮道:“当初武王府曾因臣一阙词,而相赠了四名武王亲卫。臣能在黑辽虎口夺食,名列军功簿头名,便是沾了此光。另外,臣还想从芙蓉公子处,借武王令和银军一用……”
此言一出,满朝侧目。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国朝重臣的面,如此不加遮掩的提及武王的影响力……
然而,其动机却是如此的……
“无耻。”
开国公李道林同样不加遮掩的当众骂出这两个字来,目光肃煞的看着贾琮。
贾琮回身,正面直对李道林,道:“开国公,你以为武王若在此,会容一个不听朝廷宣调的边疆大将么?你以为武王会眼睁睁的看着,曾经麾下的部将,变得骄奢淫逸,而无动于衷?武王为本朝亲王,以其影响力来肃清军中不法,何来无耻之言?”
李道林:“……”
这就是武将对上文人出身之人的劣处,分明其行可耻可鄙,却能让他说成伟光正。
简直毒如蛇蝎啊……
经此交锋后,崇康帝原本大半不赞成的心思,此刻变得动摇起来。
只是……长安与大同府相隔近两千里之遥。
再加上办差事……
贾琮若在两个月后回不来,被牵绊住,或是出了意外。
那……
许多大事都要耽搁了。
许是看出崇康帝的顾虑,贾琮躬身道:“陛下,臣星夜兼程,一月可返。最多不超过一个半月……锦衣卫在北省被压制无立锥之地,大同总兵方程更是肆无忌惮行羞辱之事,侮蔑天子亲军。此獠不诛,后患无穷。”
崇康帝想了想后,缓缓颔首道:“准。”
……
慈宁宫,寿萱殿。
董皇后、并元春及吴贵妃、周美人等天子后妃们齐至,陪同太后过节。
不过太后不耐烦吴贵妃等人对元春的嫉妒艳羡,勾心斗角,并未多留她们,只让她们坐了坐,就让人各自回去。
最后,直留叶清一人陪伴。
这段时日,太后明显衰老许多,记性越差,许多事前脚刚说罢,转身又再询问。
叶清显然有极好的耐性,丝毫不觉其烦,一遍又一遍的温声回答。
“小九儿啊,你何时才能成亲啊?再晚些,哀家怕等不到那一天喽……”
这话,太后已经问了不知多少回了。
叶清却还是含笑答道:“明年如何?最迟也就是明年老祖宗千秋节,等明年年底,说不得老祖宗能看到小小九儿呢。”
这话让慈宁宫内的昭容彩嫔们差点没抽歪了嘴,当世能说出这样话的闺阁姑娘,怕也只有眼前这个了。
偏太后闻言喜欢的什么似的,捂着嘴“荷荷荷”的笑的开颜。
连嘴角流出些口涎也不觉。
叶清笑着用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去,太后愈发高兴,她拉着叶清的手,道:“哀家存了一辈子的宝贝,等你成亲那天,都给你,都给你!”
叶清笑道:“那敢情好!孙女儿这一高兴,说不得生对儿双生。”
太后闻言,差点没笑抽过去,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泪眼巴巴道:“唔,那你可一定要生对儿双生,哀家就能和我的爹娘交代了,不然我也没脸见他们呀。”
叶清笑着点点头,将手中的梨削成轻薄的一片片,然后再喂太后吃。
太后吃了两片就不肯再吃了,忽然又道:“对了,哀家还有一样东西要留给你!”
见她说的郑重,叶清好笑道:“老祖宗还藏着好宝贝?”
太后得意笑了笑,如同老小孩儿,她同叶清道:“你不说生双生儿,哀家还差点忘了!你们都知道宫里有个张老供奉,却不知哀家宫里也有一个女老供奉,专管接生!有她在,保管再难的孕产,也能顺利落生。”说着,面色忽又转哀,有些自责道:“当初,哀家就派了她去给你九叔藏着的那个女人瞧过胎位,哀家不该为太上皇出那个主意啊,哀家是天家的罪人哪……”
叶清闻言,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睛,将为太后削好的梨片放进口中嚼了嚼,轻声问道:“老祖宗,那个稳婆,现在何处?”
太后叹息一声,道:“让皇帝借给贾家那个贵妃身边伺候着了,说到底,他也是太上皇的血脉……不过你放心,等那贵妃一旦临盆,哀家必是要收回来送给你的。小九儿,你到底何时才能成亲啊?”
叶清这次没有答,她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殿外。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
第六百六十五章 元妃省亲
过了申时,崇康帝还在同贾琮叮嘱去大同府后的诸般事宜。
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能蛮干,只能智取。
大同总兵方程不是江南六省锦衣千户所那些废物,仅仅仗着火器之利,绝不可能拿下拥兵十万的方程。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将,也未必在意他们在京城的家眷。
尤其是方程父母双亡,都中宅第中只有妻儿。
可女人孩子,方程并不缺,他在大同府有的是。
而且,武王之威,未必那么有用了……
“贞元勋臣在京中连连折倒,而武王也未发一言,你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王爷?这世上什么都会变,尤其是忠心,更是可笑。你若果真以为拿着武王令和他身边的亲兵就能让方程乖乖赴京领死,那就太幼稚了。”
崇康帝给贾琮泼着冷水。
贾琮想了想,点头道:“陛下所言有理,武王的光辉早已褪色,当初臣未下龙首原,都被人以军弩伏击,从那时起,臣就知道武王不再是当年的武王了。不过,臣以为方程总不会在明面上就敢蔑视武王令和武王府亲兵。他撞客心生恶鬼,不代表他手下的参将、游击们也都心生恶鬼。臣不敢大意,但是,一个喝兵血喝的丧心病狂,将兵卒视为佃户奴仆的将军,臣以为,他不会有多得军心。臣去大同府之后,先潜伏起来,等联络到一些忠义之士,再将方程并其当局一举毙杀。太平盛世,就敢拥兵自重,妄图形成军阀割据,当杀!”
崇康帝看着贾琮,见他这般大的杀性,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贾琮知进退,从不插手朝政,也不在朝廷上安插官员,他甚至从不和文官来往。
而也极少与武将们勾连,一心当他的锦衣卫指挥使,还当的颇为出色,根本不怕成为孤臣。
这样忠心耿耿,又注定不可能造反的臣子,哪个皇帝不喜欢?
而且,这种性子尤其对崇康帝的心思。
只可惜啊,他时日不多了,不然这对君臣,必然能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念及此,崇康帝心中生出一股暴虐之意,寒声道:“你放手去办,不管是死是活,一个半月内,一定要将方程带回京来。等他回京后,朕要将他九族片片凌迟!”
贾琮闻言,心头一凛,躬身应道:“臣遵旨!”
“主子爷……”
这时,在外面听一个小黄门儿耳语了数句的戴权走来,轻声道:“皇贵妃娘娘归宁省亲的时刻到了,皇贵妃娘娘想来和主子道个别……”
崇康帝不耐烦道:“让她自去就是,不必再见。让周围人好生看顾着,有半点闪失,后果他们自己知道。”
戴权闻言,忙应下后,又出了东暖阁去传旨。
待扰乱的人离开,崇康帝再问:“你准备几时出发?”
贾琮想了想,道:“越快越好!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臣在军机处说了打算,便有一丝可能泄露出去,让方程有所准备。而且,方程多半在京中也有耳目。所以,臣打算一会儿离宫就出发。贾家正在迎贵妃省亲,谁都不会想到,臣现在就会前往大同府。一步快,步步快。臣将叛逆方程斩了,早日回来,再为陛下效命。”
崇康帝闻言,都微微动容,凝眸看着贾琮,道:“现在就走?”
贾琮点点头,道:“兵贵神速。”
崇康帝微微吸了口气,轻声道:“若朝臣皆如爱卿,朕何止于此……”
贾琮大礼拜道:“臣不敢骄傲,实是臣受陛下恩眷太重。以臣微末之功,初封伯,再封冠军侯。古往今来,圣眷隆重如臣者,屈指可数。臣愿为陛下之霍骠骑!”
这么肉麻谄媚羞耻的话,实在不该从一个气度淡然的少年口中说出。
但求生欲爆棚的贾琮,此刻宁肯姿态放低一点,也要在这头即将死去的暴龙心中,留下忠臣孝子的好印象。
因为贾琮感觉到,这位人间帝王,好似快要失控了……
……
“哦?问我借武王令?”
慈宁宫中,叶清看着躬身赔笑的戴权,莫名其妙道。
一旁太后更是如同看二傻子一样看着戴权,目光渐渐不善……
见此,戴权一张老脸渐渐发白,结巴道:“清……清小主儿,是……是那……是那冠军侯派奴婢,前来相借的……”
叶清好笑道:“他算老几?”
戴权闻言,只觉得一辈子老脸算是丢的一干二净,心里把贾琮骂个狗血淋头,就要告退,却听太后忽然问道:“那冠军侯,可就是贾贵妃的弟弟?”
戴权忙答道:“是的,太后娘娘。”
自那日太上皇驾崩,太后和天子起了正面冲突,当场摔倒在地,几乎薨逝,将崇康帝吓的跪地请罪,戴权就知道太后便是当下最惹不得的人。
若太上皇刚死的“不明不白”,太后也紧跟着凤危,那整个天家干脆直接崩溃算了。
太后被救醒后,就好似一下老了十几岁,也记不得天子对他的不敬了,也不记得太上皇死的不明不白了,整日里都有些晕乎。
但越是这般,崇康帝越是看重,绝不允许太后此时出事。
所以同太后说话,戴权打起十二分小心。
太后闻言,“唔”了声,“小声”对叶清道:“小九儿,这个人还是要拉拢一下的。不然等哀家死了,就没人护着你了,哀家怕有人对你不利。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叶清闻言,瞥了眼都不知该把耳朵藏到哪里去的戴权一眼,点点头道:“既然太后这般说,那我就借他一次罢。你告诉贾清臣,他欠我一次人情,日后他可别不认。”
戴权忙点头哈腰赔笑道:“断然不会,断然不会,有太后娘娘和皇帝主子作证,天下谁人敢赖账?”
“去吧……等等。”
叶清叫住正要离去的戴权,问道:“贾清臣借武王令什么时候还?”
戴权随口道:“一会儿冠军侯就出京,最迟一个半月……额。”
似乎意识到说漏嘴了,戴权忙掩住口,眼睛骨碌碌转。
叶清嗤笑了声,摆手道:“行了,我不多问了,让他早点给我还回来,好歹是个纪念。”
戴权如临大赦,忙不迭的答应后,匆匆离去。
身后,传来叶清开朗的笑声:“来,老祖宗,再吃片梨润润嗓子,咱爷俩儿再唱一曲儿……”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
“你和小九儿什么名堂?”
手里把顽着武王令,崇康帝面色阴晴不定的看着贾琮问道。
贾琮犹豫了下,答了两个字:“孽缘。”
饶是以崇康帝坚硬冰冷的心性,听闻这二字,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目光古怪的看着面色惆怅的贾琮。
见你娘的大鬼了……
他素来知道读书人不要脸,越是才子越是渣,还不要脸的天经地义。
这天下第一才子,莫非就是天下第一不要脸之人?
不过崇康帝现在也没心力理会这些,随手将武王令丢给贾琮,道:“那么,你现在就出发?”
此刻外面天色已暗了下来,即将入夜。
贾琮吸了口气,大礼拜道:“请陛下再赐天子剑,使臣皇威加身。”
崇康帝闻言,因武王令出现而憋闷的心情舒缓了些,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让戴权取来了之前从贾琮处收回的天子剑,又赐给了他。
而后,看着贾琮阔步离去。
希望,他能早日归来。
穿过殿门,看着殿外暗下来的天色,崇康帝心中颇为郁结:
可恨啊,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苍天无眼,何其不公!
可恨!
可恼!
那些叛逆还不肯消停,合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崇康帝站在那,无端的暴怒红了眼,见此戴权恨不能将身子缩成一团,寻条缝隙藏进去。
只这两日,就被因些琐碎小事杖毙了十来个小黄门儿。
如今宫中火者都视往日飞黄腾达的圣地养心殿如地狱啊……
……
神京西城,公侯街。
街头巷口,俱系帷帐挡严。
贾家贾母、王夫人等有诰命在身者,皆按品服大妆,等在荣府大门外。
贾政则携贾家诸子弟等在东街门外,静悄悄,耐心等候。
天色渐暗,王熙凤于园中调度,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
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
府门外,正当诸人等的心焦之时,忽见自东街门来了一对骑着高头大马的红衣太监。
自东街门下马,将马赶出帷帐,而后垂手面西站着。
半日功夫后又来一对,陆陆续续共来了十余对后,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
一对对龙旌凤,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
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王夫人来。
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
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
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
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
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入园后,元春下舆乘舟游园,一路游历观赏。
不过也是走马观花罢,终了,在省亲别墅侧殿换了衣裳后,招贾母、王夫人并迎春姊妹等人进殿说话。
归家终见至亲,元春欲见家礼,贾母等人却跪止不迭。
骨肉至此,早已国礼高于家礼。
皇贵妃之尊屈身下拜,她们如何当得起?
见她们如此,元春满眼垂泪,作罢后,方上前厮见。
只是一时间虽有千言也难出口,只能相顾落泪。
李纨、王熙凤、迎、探、春姊妹们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
半日后,元春方忍悲强笑,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众人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
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
待宝黛进殿,元春格外多瞧了两眼,暗自点头。
后又传旨贾政进殿,父女隔帘相见,一番劝勉后,终将宝玉传至。
看着自幼带大的骨肉手足已长的这般大,元春泪如雨下,被劝住后,叮嘱宝玉好生进学长进,但也不可太刻苦,熬坏身子非孝道。还让他多同贾琮学……
见宝玉愈发不自在,贾母到底心疼,便岔开话题问道:“你琮兄弟早起就入了宫,我原道他能送你回来,怎还不见人影?一点礼数也不懂。”
元春笑道:“散了百官宴,他就被陛下招至养心殿议政,连我去请旨归宁,陛下都不得空见我,可见有大事在商议,我这回娘家,也不过是小事,哪里能耽搁他们国朝大事?”
贾母:“……”
元春回过头,又以长姐的身份教宝玉道:“你和琮哥儿一天的生儿,虽不能和他这样天纵奇才比,却也不好相差太多……”
宝玉:“……”
好在元春见好就收,到底难得回一次娘家,不愿让家人太难堪。
外面贾政又请示园中诸景题名何处需要更易?
元春乃命笔砚伺候,亲拂罗笺,将此园题总名为大观园。
又改题“有凤来仪”为“潇湘馆”,“红香绿玉”为“”,“蘅芷清芬”为“蘅芜苑”,“杏帘在望”为“浣葛山庄”……
看着元春将自己之前命名的匾名一处处改去,宝玉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前儿还同家里姊妹们吹嘘自己有灵气才赋,如今……
他难过,元春却写的痛快,改完题名后,兴致不减,又提笔写了一首七绝: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
戌时三刻,仅仅三百骑轻骑自神京西门开远门而出,为首一人勒马回首,望了眼居德坊方向突然升空的璀璨烟火后,毫无留恋之色,扬鞭跃马,往北而去。
待他归来时……
……
第六百六十六章 鬼精
崇康十四年,五月初六。
经过一夜喧嚣,荣国贾家陷入了静谧的休息中。
昨夜丑时三刻(凌晨两点),贾妃才自贾家离开回宫。
送别贾妃再卸大妆洗漱休息,贾家人直忙到寅时二刻才匆匆睡下。
今日已是日上三竿,下人们早将庭院清扫干净,连午饭都备好了,主子们才大都将将醒来。
贾母老眼睡的惺忪发肿,鸳鸯跪坐在身后,替她打理着满头银发。
家里人陆续前来问安,贾母昨夜也未曾睡踏实,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
直到宝玉姗姗来迟,见家里姊妹们都已经到了,有些羞臊时,贾母才缓过些精神来,笑道:“能来就成,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什么……”说着,眼睛扫了一圈后,脸色忽然一沉,道:“昨儿贵妃归宁省亲,这样大的事,琮哥儿也不露个面。我这糟老婆子自然更不值得待见……”
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贾琮怎这会儿还未来。
昨儿不露面是因为皇帝有大事相商,可总不能商议到这个时候吧?
但贾政又自忖,贾琮断不是不知礼的孩子,必然发生了什么变故,心中不由担心起来……
而听贾母这般说,堂下黛玉不由看向宝钗。
宝钗此时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接触即分开,随即宝钗赔笑道:“老太太想偏了,琮兄弟并非如此。他昨儿夜里就奉了皇帝急旨,出京办差事去了。连家门也没回,只打发了个亲兵回来报信。只是夜太深,老太太已经歇下了,就没敢再惊动老太太……”
此言一出,先不说旁人目光惊讶的看着宝钗,薛姨妈就差点捂住脸藏起来。
这叫什么事儿……
宝钗自然察觉出来周遭的异样,连忙红着脸解释道:“是平儿姑娘今儿一早同我说的。”
贾母拖长声调“哦”了声,愈发让宝钗无地自容后,笑道:“原来是这样……”
一旁凤姐儿好捧哏,也拖着语调“哦”了声,高声笑道:“我就说,三弟再不会这般不知礼,必事出有因。如此说来,三弟是将家业托付给了宝钗妹妹,让她代管家了?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不过说着,眼角还悄悄看了黛玉一眼。
原道黛玉说不定会恼或者冷笑,却不料竟只是垂着眼帘浅笑。
周围人早就知道宝钗和贾琮之间“青梅竹马”“郎情妾意”,这会儿几乎说到了明处,也都乐意“嘲笑”一番。
宝钗俏脸通红的垂着头不说话,薛姨妈笑容似微微有些发苦……
世俗观念里,这女儿留在自己家里时才金贵,到了别人家,那就没那么金贵了。
若是上赶着上门儿,那……和刷锅水有什么分别?
薛姨妈知道有一种说法:你在媒人眼里的模样,就看她为你说的人家是什么样的,也就明白了。
薛姨妈素知在贾母心中,贾琮不是个好的,而这老太太似乎又一直想撮合宝钗和贾琮,那岂不是说……
唉。
一家人正说笑着热闹,忽然从外面传话,有贵妃谕旨进来。
忙引了来,原来是昨夜贵妃回宫,奏明天子后,天子龙颜大悦,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家诸人。
另,贵妃回宫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
遂命执事太监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旨,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
此谕旨一来,别人尚且倒可,唯宝玉喜的无可不可。
正和贾母盘算着要这要那,就听贾政沉声道:“家里姊妹们进去顽乐游戏,和你什么相干?贵妃昨日特意叮嘱于你,让你勤于课业,纵不去考那功名,也当多进益些,和你兄长多学着长进。孰料贵妃才回宫,你就想着耽于享乐,该死的畜生,你兄长为皇命国事操劳,连家门都入不得,就匆匆出京,再看看你……”
一阵狂风骤雨,差点把宝玉骂出癔症来,好在贾母及时解救,怒斥贾政道:“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逼成什么样了,还逼!别的孩子好你自去寻别的孩子当儿子罢,以后别来寻宝玉。快去快去,见着你我就头疼心慌,你再不走,是想逼死我?”
贾政气的快要仰倒,却不敢再让贾母生气,只能憋愤而去。
等他走后,贾母又连忙哄起落泪的宝玉来,道:“上回你缠人要那玉刻湖光山色相思小屏风,这回正巧拿去给你装饰新院子去,可好?”又即刻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让宝玉姊妹们今儿晚上就能住进去。
宝玉这才破涕为笑,巴巴的问宝钗、黛玉:“你们想要哪处?”
黛玉先笑道:“可别算我,我老爷这阵身子还不大好,哪里离得开?”
宝玉闻言,一张脸登时垮了下来。
再听宝钗也笑道:“平儿姐姐央我帮她管些家事,琮兄弟回来后再说。”
宝玉一张脸竟憋成了酱紫色,从昨儿晚上起,元春劝诫他上进起,他就心事不顺。
还将他在园子里起的题名大半改了去,更让他心里不痛快。
今日他老子贾政又当着家里姊妹的面将他骂的一文不值,颜面扫地。
这些倒也都罢了,可住进园子里这样的大好事,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林妹妹和宝姐姐,谁知一番好心,竟被如此糟践……
宝玉心里的委屈,倾尽三江五湖也洗不尽。
连贾母在一旁哄说都不管用,脑袋里嗡嗡直想,满脑子都在问“为什么”?
怒到极致,他忽地一把拽下脖颈项圈上镶着的宝玉,狠狠掼到地上,怒声道:“我砸了你这劳什子顽意儿,你还算什么宝玉?”
这举动唬了众人一跳,宝玉见竟没将玉摔碎,又从旁边抄起一个锦墩来,想要砸玉。
不过到底没砸成,贾母一把抱住宝玉,哭劝道:“你这孽障,要想打人砸人容易,何苦要摔这个命根子?”
王熙凤也抢先一步将那玉捡起,交给了王夫人拿着。
宝玉哭道:“如今姊妹们都不愿和我亲近了,可见我不配戴这东西,不如砸了去……”
贾母气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你们姊妹们见天在一起,如何不亲近了?”
宝玉哭的伤心道:“姊妹们如今只爱和贾琮顽……”
贾母恼道:“再没有的事,那孽障一天到晚家也不着,谁乐得和一个野孩子顽?”
此言一出,黛玉、宝钗的脸色刷的一下都沉了下来。
贾母也自知失言,毕竟薛姨妈还在一旁坐着,她素来要将宝丫头许给贾琮,这般说薛姨妈脸上也挂不住,忙又道:“琮哥儿见天儿要忙皇帝的事,没功夫在家里,姊妹们也和他不常见面,如何只爱和他顽?不信你问她们……”
说罢,同宝钗等人使眼色。
到底是家里老太太,宝钗忍气吞声,只能强笑点头道:“家里兄弟都是一般的,从不曾亲近哪个疏远哪个。只是实在东府事多,平儿姐姐一个人管不过来……”
贾母霸道道:“回事也可去园子里回,总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去做管事媳妇的事。”
宝钗不好再说什么,迎春等人则纷纷善意嘲笑起宝玉道:“十日里都难见琮兄弟(三哥哥)一面,你这醋吃的可笑。”
贾母帮宝玉训斥她们,最后看向黛玉,道:“玉儿去哪处?你老子那边我派人去守着,断不会出岔子。”
黛玉忽然落下泪来,哭道:“老太太,我娘没的早,如今只一个爹在,如何忍心离他身边,让他一人住着?若如此,我在园子里也睡不着眼……”
到底是最亲的女儿生下的外甥女儿,见她一哭,贾母也就心软了,道:“那你白天总能进园子吧?”
黛玉点点头,贾母方喜道:“如此就万事大吉了。”
又从王夫人手中接过玉,好生替宝玉戴上,训他以后再不能拿这命根子出气。
下面,宝钗面色淡淡,看向黛玉。
黛玉看了她一眼后,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抿了抿薄唇,嘴角忍不住悄悄弯起一抹极美的弧度。
宝钗:“……”
这个鬼精鬼精的丫头!
……
“驾!”
“驾!驾!”
东出潼关,古道上一行三百余轻骑纵马狂奔。
一夜一日,已离长安二百余里。
五月不愧为恶月,炎热干旱,烈阳灼灼。
这样的天,三百余骑皆穿着厚布衣挡风,并用粗布蒙面,以避烈日。
午时,至一处林侧茶驿而止。
将马匹牵至林中避暑,寻河流饮水。
为首的数人,则被迎进了茶驿中落座。
揭下蒙面,取下佩刀,敞开厚衣,问店家要了些凉水洗漱。
这般动静,让茶驿内其他客人望而生畏,纷纷寻由头离开。
不一会儿,茶驿内便没了旁人。
只留下一干瘦如猴儿的中年男子,和七八个伙计赔着笑脸候在那等待招呼。
贾琮脱去粗布外裳后,目光扫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后,似没有在意,又一点不遮掩的将马裤脱下,里面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先看了身旁展鹏一眼,随即双手滑过腿边,再抬起手时,手中已经多了两把尺许长的铜色火器,对准那猴儿一样的诧异店家,沉声道:“跪下。”
那中年男子一怔后,一边上前一边赔笑道:“这位公子……”
“砰!”
“哗啦……”
贾琮毫不犹豫的对着一旁垒在角落中的一堆酒瓮扣动了扳机,子药将酒瓮打的碎裂。
他再对猴儿一样的中年男子厉声喝道:“跪下!”
他身边的亲兵们早已警戒起来,目光凌厉的看着那男子。
展鹏也发现了不对,寻常茶驿店家伙计,这会儿哪有胆子面色不变的站着?
外面正在饮马的百余亲兵听到动静,瞬间狂奔而回,郭郧带人将整个茶驿包围了起来。
就在气氛肃煞之极时,忽然,贾琮身边向来沉默寡言,面上几乎没出现过表情的银军,忽然大笑出声,目光中满是幸灾乐祸和嘲讽的看着脸色变成猴屁股的茶驿店家,道:“金军,你不是说,除了王爷外这世上无人再能包围住你么?今日如何,还不束手就擒?!”
金军,武王帐下,攻伐无双萧金军!
……
第六百六十七章 护持
金军?
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莫过于斯。
这个容貌奇伟到猥琐的中年男子,竟是武王帐下攻伐第一的金军!
相传最后一战时,金军率部自冰天雪地中绕至厄罗斯雅克萨铁骑之后,奇袭中军,一把火烧尽辎重,造成二十万雅克萨铁骑大乱。
为武王旷古烁今的一战抵定了根基。
只是相传,金军在那一战,所领三千兵马悉数战殁,他也消失无踪。
许多人都认定他早已战死,却不想,竟活了下来。
他的存在,要比银军的存在更让人震撼。
论军功,他甚至在李道林之上。
却不知为何,甘愿隐姓埋名……
“那日我再想平安撤出已是不能,便劫持一厄罗斯贵族,藏其身边,逃至厄罗斯背后大营,修整罢待夏日时才归来。只是不想回来后,发现登基为皇的居然不是王爷……”
“我去见了王爷,看出王爷王者之心已死,觉得无趣的很,也不想去当劳什子郡王国公,就在王府里当了个马夫,平日里喂喂马吃吃茶,偶尔和残废了的铁军一起调理教导几个战死兄弟的子嗣,守着王爷度日,倒也清静自在。什么时候王爷走了,我们再一起跟着下去。”
“直到前年,小王爷被小九儿诓着第一次进府时,我倒比王爷先一步见到……看到那一刻,我就如同活过来一般!”
“李道林他们没见过王妃,我们三军却是有幸见过一回的。小王爷和王妃,就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再一查出生时日和地点,绝不会有错!”
“呵,小王爷……”
贾琮轻笑了声,对这个称呼,着实觉得怪异。
语气,似乎有些讥讽。
见他如此,始终面色淡漠的银军和面色温和带着微笑回忆的金军,对视一眼后,目光都凝重起来。
金军沉吟了下,看着贾琮缓缓道:“小王爷,我们后来都知道,这些年你在贾家受过多少凌虐和屈辱,纵是大人,经历此等磨难都难免心性冰冷偏激,更何况孩子……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此事实怪不得王爷。他不知道尚有血脉在人世间,还以为你和王妃……否则,绝不至此!小王爷身负两朝皇族血脉,天下至尊至贵,那些欺辱过小王爷者,必将被曝尸百日,挫骨扬灰!纵将贾家夷族,也不算什么。毕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未知。但是,贾代善极可能参与了那一夜之事。所以,纵灭他九族,也不为过。”
虽金军相貌“不俗”,但说话语调极为不俗,一字一句,恍若能击入人心。
贾琮摆摆手,淡淡道:“金军将军误会了,我从未怨恨过谁,包括贾家。贾代善、贾赦等人死了也就死了,折腾他们尸体又有何益?若有,我早就为之了。过往的磨难,只会让我更加强大。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个道理我懂。”
金军闻言面色微微动容,与银军对视一眼后,啧啧笑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原我不怎么信,老子……我爹就不是龙凤,只一头早死的草牛。可现在看来……还是有道理的。当年我们老兄弟们在一起,其实担心过王爷会有虎父犬子之忧,毕竟世事多如此。所以说起来,还要感谢这些年的苦,尤其是松禅公的教导。不然,说不定小王爷就是一阿斗。”
金军始终以亲长的身份说话,贾琮也打听过,武王和麾下三军的确是手足之情,私下曾以兄弟相称。
而且,金军视荣华富贵功名权势如云烟,连子孙也无,除了将他简拔于微末卑贱中的武王外,不必捧谁脚跟。
对于他这个身份,贾琮也没多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对贾琮而言,重中之重,是将可能利用到的力量,悉数掌在手中用起来。
以后的路,绝不会是坦途。
贾琮好奇道:“金军将军怎会在此处?”
他前日才起意要出京,昨夜连夜出发,马不停蹄至此。
贾琮不相信,金军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此布下这么大一座茶驿候着他。
金军那张猴儿脸看的久一些,倒也慢慢习惯了。
他虽生的不好,但气度看起来破和善,不似银军那样始终沉默,不说话旁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金军呵呵笑道:“潼关、金锁、散关、萧关、武关、函谷关,这六关左近,原本就一直有我们的落脚处,以便随时掌控……”
说出的话,足以让天下震惊。
八百里秦关,神京长安的咽喉锁钥之地,便是这六座雄关。
掌握了这六关,实际上也就掌握了整个关中,包括神京长安。
话未言尽,金军继续道:“宫里那位传召十二位边关大将入京时,我便走了一遭大同府,回程正好在此落脚,接到了老二的传信。”
贾琮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金军将军,如果叶清当初没有发现我,那你们留下的这些,准备如何?”
金军闻言,眯起眼笑看着贾琮,道:“若那般,等王爷走时,我们送宫里那位上路后,这一切也都会自己消散去。万幸,小九儿发现了小王爷,不枉王爷如此宠爱她。”
贾琮再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大同府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
金军呵呵笑了起来,银军也淡淡一笑,连茶驿后面七八个伙计都笑了起来。
金军拍了拍贾琮的手臂,笑道:“小王爷,王爷觉得亏欠你和王妃很多。旁的上我们帮不上什么,只能替你清扫清扫腐坏堕落的渣滓。但在军权上,就不需要小王爷再费力冒险了。留下心力,以后对付朝廷上那些文臣吧。我们会为小王爷组建一支绝对忠诚精锐的太子六率,独孤意他们就是我和铁军调理出来的后进,足够统兵。小王爷绝不会在军权上有所缺失牵绊!”
贾琮淡淡道:“独孤意他们应该去边关去海疆,当方面大将,为国之干臣。我身边,有展鹏、郭郧守护足够了。”
金军闻言一怔后,好笑着点头道:“小王爷还真是天生的帝王心思……”
哪个帝王,不是心思多疑,除了自己,几乎从不信任其他人,即使是父子……
这一刻,金军身上的长辈气度微微收敛了起来,看了眼贾琮身旁的展鹏,摇头道:“江湖气太重,难当统军大任。”
又对贾琮苦口婆心道:“小王爷,王爷的身子状况你清楚,待他走后,我们这些老兄弟们也要走的。若是连我们都不能信,小王爷还能信谁呢?我们所谋划的一切,甚至不惜往日的袍泽之义痛下辣手,都是为了小王爷你啊。”
贾琮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明白,但是,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我自己去走。现在你们在的时候,我若就能自己走路,纵然走出了偏差,你们还能来得及辅正。若等你们都老去了,我再走岔路,何人还会匡扶?我也非信不过独孤意他们,只是这样优秀的将才,圈在京里,实在暴殄天物,亦是国之损失。大将军,就该纵横沙场,开疆拓土。”
金军闻言登时动容,看起来有些猥琐的脸却笑的坦然,看着贾琮点头道:“若论统兵打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杀伐冲阵,当世除了王爷,当数我萧金军最强。但其他方面嘛,倒也一般。若非如此,我等当世英雄,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好在,小王爷竟是天生帝王心术。天意如此……也罢,既然小王爷有此心,我等岂能不从?那么此次大同之行,就由小王爷先行出手,亲自收揽兵权吧。”
“善。”
……
神京,皇城。
凤藻宫。
偏殿内,元春气色颇佳,杏眼明媚的坐在一张黄花梨雕凤纹贵妃榻上。
离家多年,昨夜终于归家,见到了姊妹亲人,见她们都好,元春心里也温暖之极。
此刻,榻前一张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摆着七八个卷轴。
已升任凤藻宫女史的抱琴,帮着元春打理着。
从左到右,依次排序。
抱琴见元春又忍不住打开来看,不由掩口笑道:“娘娘,都看了好些回了,怎还拿出来看?再者,纵然看,也该看宝二爷的才是,他才是娘娘正经胞弟。冠军侯还要隔一层哩!”
元春闻言,白她一眼,道:“你懂什么?旁人看不出,难道你也看不出?如今陛下最看重三弟,视为肱骨大臣。现在贾家的荣耀,一半为祖宗余荫,一半则是这位琮弟搏出来的。我瞧着老太太她们似乎还看不透这一点,一味的偏宠宝玉……唉,宝玉纵然本是好性子,这般娇生惯养下去,也容易养懒惰了。往后,总不能让他指望在家里那个舅舅帮扶他,只能看这个隔一层的舅舅了……”
元春轻轻抚着渐渐开始显怀的小腹,面上满是慈爱之色。
正这时,外面彩嫔传禀道:“皇上驾到!”
元春先是一惊,随即满脸喜色的起身,引着殿内诸昭容、女史、彩嫔出门迎驾。
崇康帝步履不疾不徐的入内后,被让到软榻上落座。
元春亲自取了茶水来,为崇康帝献上,就见天子正在观摩她还未收起的画卷。
元春忙笑着解释道:“此为臣妾三弟贾琮所画……”
崇康帝淡淡哼了声,道:“也只他这般性子,才能把自己画成这般光耀照人……”
元春闻言一惊,不知此言是好是坏,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她最清楚,虽说如今母以子贵,占着怀着龙种的光,崇康帝等闲不会对她发火,可她也听说了,近来养心殿那边死去的小太监足有十几人,端的可怕。
见她如此,崇康帝微微一叹,道:“爱妃不必多虑,如今一切以养好身子为重。贾琮虽有小疵,但仍不失为朕的千里马。以后,朕的皇子,还要他来扶持……对了,朕特意从太后那讨来了一稳婆,连张老供奉都赞其极擅女科。你可让她看了?”
元春闻言,摇了摇头道:“陛下,臣妾觉得一切皆安,所以……”
崇康帝闻言面色一沉,道:“如今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戴权!”
一旁侍立的戴权忙躬身道:“奴婢在,奴婢这就让人去请孙嬷嬷来。”
……
第六百六十八章 保大还是保小
“小九儿怎么来了?”
孙嬷嬷还未请来,叶清倒先一步到了凤藻宫,见她来此,崇康帝眼睛微眯,奇道。
叶清大方笑道:“奉老祖宗懿旨,来看看皇贵妃。老祖宗如今不大记得事了,倒还记得每日里让我到这边瞧瞧,说这是皇伯伯的血脉,要看顾好了……”
崇康帝闻言,面色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抹伤感之色。
太后变成半痴,说起来还和他有关。
当日他实在忍无可忍,与太后起了几句口角冲突,气的太后从凤榻上摔了下来,连头也摔破了。
那一刻饶是以崇康帝心如铁石的心性,都差点万念俱灰。
他从未想过要气死生母……
万幸,宫中有杏林圣手,将太后救了回来。
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太后仿佛衰老了十数岁,但不再念叨“太上皇不吃金丹”“必是你害死”云云。
前事竟忘了个干净,对他还比从前好了些。
崇康帝起初哪里肯信,但观察一些时日后,发现果真是忘了。
张老供奉告诉他,这是因为太后心中极痛极苦,然后才将这些记忆给主动忘掉,不然怕熬不过这关去……
不管如何,只要太后还活着,崇康帝就满足了。
不然,他当真没法和天下人交代,也无法同自己交代……
此刻听闻太后还关心着他,心里难免绞痛。
意兴阑珊下,不愿再多言。
叶清倒也不在意,笑着上前问了元春几句话,又代太后将车轱辘子一般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再重复一回。
元春站起来受了后,叶清让她快坐下,她自己则想去一旁椅子边落座。
结果路过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时,“咦”了声,笑道:“这不是贾琮么?”
崇康帝侧眸看来不语,元春则忙笑道:“昨儿归宁省亲,因知三弟擅工笔,便问家里何人有画像,要了些来。这是从我家三妹妹那里要来……”
叶清“哦”了声,道:“是探春妹妹啊……”
元春:“……”
一脸无言的看向正抽嘴角的崇康帝。
然后就见叶清居然将那画轴卷起,对元春笑道:“贾琮是个极小气的,有那份画匠能为,让他画副画像也不给,要他的像儿更不能。欠我那么多人情,只说日后还日后还,却不知哪一日才能还上……罢了,今儿就从皇贵妃处得一副,做个念想罢。”
元春自然舍不得,可她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只好巴巴的看向崇康帝,崇康帝提醒:“小九儿,要这个做甚?仔细让太后见着了,你的好多着呢。”
叶清哈哈笑道:“那不能……”说着,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轻轻一叹,道:“太后等不及了,说必是要在明年千秋节前办了我的大事,不然她怕看不到了。我也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崇康帝闻言,眼中露出一抹恍然,怪道叶清要强取元春的画像……
给元春使了个眼色,让她懂事不要小气后,见孙嬷嬷被内侍领了进来。
“陛下,娘娘凤体安康,胎位正顺,大小脉搏皆极有力,不需要再滋补了。滋补太过,婴孩太壮,产关难过……”
孙嬷嬷看顾一番后,同崇康帝说道。
不过崇康帝并没在意她的话,摆了摆手,便让她退下了。
叶清见无事,便起身笑道:“既然贵妃无恙,那我就回去告诉老祖宗了。”
崇康帝点点头,道:“去吧。”
叶清洒然离去。
崇康帝也站起身,要往前宫去,不过又叮嘱了句,道:“滋补之物不能多吃,但也不能断绝了。朕的骨肉,注定要至尊于世,身子骨不能太弱了。”
说罢,摆摆手不准元春起身相送,阔步离去。
元春缓缓站起身,面上多了些怅然悲色……
她这些时日跟着宫中老嬷嬷们学过不少女人事,知道孕期女人都不可滋补太过。
不然腹内婴孩先天太壮,产关就真要变成女人的鬼门关了。
可是,天子又何曾在乎这些……
“抱琴,让人去贾家,再取一副三弟的画像来。有这些画像在,就好似家人在身边一般。”
“是,娘娘。”
……
回至大明宫养心殿,崇康帝刚刚落座,眉头便皱了起来,问向身边戴权道:“小九儿果真是从慈宁宫出来的?”
戴权闻言一怔,随即躬身出门,未几而归,答道:“清小主的确是从慈宁宫过来的,皇后娘娘也在那里。”
崇康帝闻言,眉头疏散开来,暗自摇了摇头,不再多言此事,道:“叫苏城过来。”
戴权忙打发侍者前去叫人,一盏茶功夫后,紫宸殿大太监苏城至此。
崇康帝开口便问:“龙首原上那人还没死么?”
戴权闻言面色一凛,如石头般老老实实的站在一边。
他听出了天子语气中的暴怒和不耐,这位帝王,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苏城也是老脸一紧,忙答道:“主子,还未有消息,不过如今武王府已经不进药材了,连米粮都进的少了,东院里的那株老桑树也死……哎哟!”
还未说完,就见眼睛怒红的崇康帝抄起御案上一方玉镇纸,狠狠砸了过来,正好砸在苏城额头上,让他惨呼一声。
崇康帝厉声咆哮道:“猪狗不如的蠢奴才!这都多长时日了,半个月前说老槐树死了,如今又是老桑树死了,朕管他什么树死?朕只想让那人先朕去死!他再不死,朕都要死了,朕都要死了!!”目光中,难掩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躁厌怒。
苏城顾不得额上的伤,忙磕头道:“主子龙体要紧,主子龙体要紧。主子放心,龙首原上已经被龙禁尉层层围住,连只鸟都飞不出。都中贞元勋臣们也早就不理此事了,他们死伤惨重时,就盼着龙首原上发一句话下来,可那里始终没动静,剩下的那些人已经当他们死了。主子要想解决,今日奴才就上去,亲手送王爷上路!”
听闻此言,崇康帝从暴怒中缓缓平静下来,却忽然想起了太上皇、想起了那日的皇太后,想起了现在的皇太后……
他喘着气,将临末路的眼中闪过一抹哀色,声音低沉嘶哑道:“罢了,再等一个半月吧。等贾琮携大同总兵的人头回来,震慑百万诸军后,再送那个废物早点上路!”
若非是那个废物太可恶,留下了那么些无法无天的混帐勋贵,他何至于此?
……
荣国府,大观园。
沁芳亭上,贾母由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并贾家诸姊妹们围着,笑看园中美景。
贾母喜欢这园子,同薛姨妈道:“倒比南省的园子还好看些。”
薛姨妈笑道:“南省园子只精巧别致,不似老太太家这个园子,既有江南之韵,又有帝京之壮丽。连瀑布也造了出来,亏得他们能想的出!”
正在一旁忙碌着安排小丫头子煮茶的凤姐儿笑道:“还不是三弟够威风,把都中会造园子的大匠都请了来。几日功夫就把荣庆堂、荣禧堂给重盖起来,竟和原先一点不差,好似原就那样般。又日夜不停的起园子,他们都怕三弟是锦衣卫指挥使,怕被捉进诏狱里吃牢饭,怎敢不用心?”
众人笑了起来,贾母啐了口,笑骂道:“偏你话多!只怕旁人不知道你有个霸道不讲理的小叔子?你别忘了,当年你托他的福,也往诏狱里走了一遭,魂儿都吓掉了,还敢偏嘴!”
凤姐儿闻言一滞后,又笑道:“说起来,就好像昨日一般。谁又能想到,当年坐在东路院假山前缝补衣裳,被打的没处好肉的孩子,能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不说他了,夸他再多也听不到,且三弟那小气的性子,就算知道我夸他,也不分我几万两银子花花。咱们自高乐咱们的罢!”
看出贾母、王夫人等人渐渐不喜,凤姐儿心思玲珑,赶紧转移话题。
众人这才又笑了起来。
偏薛姨妈似要为准女婿打抱不平,嗔道:“这园子就是人家修的,还把会芳园也一并圈了进来,你还说人家小气?”
王熙凤一迭声娇笑道:“哎哟哟哎哟哟!姨妈这是替准姑爷抱屈呢,我可得小心了!”
这话让贾母等人都绷不住喷笑出声,迎春、探春等人也纷纷大笑起来。
唯黛玉似笑非笑,宝钗一张脸尽是羞红恼火……
贾母大笑着叫道:“姨太太快撕了这猴儿的嘴,敢拿姨妈说笑,还拿她宝妹妹说事,这还了得?”
王夫人也笑着责怪道:“凤丫头愈说愈不像了。”
说着,目光有些奇怪的看着王熙凤。
刚才当着贾母的面说的那些话,就不该出自她的口。
老太太面上虽没说什么,但那番话却必定让她心里不受用。
贾琮当年的经历,于二房关系不大,毕竟那是大房的事。
可贾母作为当家老太太,家里出现了凌虐荣国子孙的事,她有推卸不去的责任。
这二年来随着贾琮平步青云愈发出彩,诰命圈子里笑话贾家笑话贾母的声音就没断绝过。
凤丫头莫非疯了,敢当着贾母的面说这些话?
正当王夫人审视的看着王熙凤时,就见从竹桥方向急匆匆的跑来一丫头,正是凤姐儿身边的得用丫头丰儿,她急急跑来,都顾不得同贾母等人请安,就对凤姐儿哭道:“奶奶不好了,后街那个女人难产出大红了,稳婆让来问保大还是保小,要快!”
……
第六百六十九章 变故
“凤丫头,你知道今日是那女人临盆之日?”
沁芳亭上,听闻丰儿之言,贾母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看着凤姐儿问道。
李纨则带着迎、探、惜并宝、黛、湘云等姊妹离去。
生产关是女人一辈子必要经过的鬼门关,太早让她们听到了,怕吓坏她们。
凤姐儿听闻贾母之言,忙道:“我也是今早上听平儿派人过来说的,原并不知。三弟可恶的紧,总怕我会害人一般。”
贾母闻言,面色稍稍舒缓,道:“那孽障最是了解人心……”不过到底给凤姐儿留了些体面,没有再说下去,又皱眉道:“平儿这小蹄子,怎也不知往里面报信儿?”
只是想了想,还是没法深究,贾琮对平儿的态度,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明白。
莫说是她,就是贾政都清楚这一点。
要不上回宝玉被平儿身边的小八踹了脚,贾母大怒后要打平儿和小八,贾政也不会暴怒,要打死宝玉……
所以,在她的外孙没当皇帝前,她还是再忍忍吧……
贾母自觉晦气,可该下的决定还是得下,她面色悲苦之色,同薛姨妈道:“咱们娘儿们,一辈子活的是什么?还不是儿孙?我们都是过来人,哪个没经过那一关?当初生宝玉他大伯时,那才叫苦难,整整生了一天一夜,只剩最后一口气,才将将生下来。宝玉他爹那会儿就好的多了,没感觉怎么疼。都道我偏心小儿子,多少也有些这个缘故。不过高门里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连宫里太后当初也差不多……但是,当我疼的要死要活,稳婆问我若真有不济保大保小时,我记得清楚,还是一丝犹豫也没有,告诉她保小。国公爷那阵在外领兵放马打仗,我就想着,若他有个万一,总要为他留一条血脉啊……”
薛姨妈何其聪慧之人,自然明白了贾母的心意,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我当年生蟠儿时,也受了不少苦头。果真那会儿有个闪失,必也是要保小的。”
贾母闻言,点点头道:“这本是咱们娘儿们的宿命……我想,若是那后街那女人自己选,她必也是如此选择。”
说着,对丰儿说了句:“去罢。”
丰儿闻言,小脸发白,害怕的看向凤姐儿,凤姐儿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有些话,贵人们是不会说出口的,但会做。
……
贾家后街,一处寻寻常常的二进小宅。
有一小队贾家亲兵护卫着。
此刻二门内,五六个丫头不时进进出出。
厨房里的热水烧了一锅又一锅,却怎赶不及用度。
房间内,两个稳婆满头大汗,声音嘶哑的干喊着:“用力,姨娘用力啊!就要出来了,就要出来了!”
可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早已湿透,整张脸雪白,眼睛都睁不开了。
其中一个稳婆悲观之极,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平儿道:“姑娘,这位姨娘怕是不中用了,她没力气了,什么话都刺激不动她了……再不下决心,连小的也保不住了。”
平儿闻言,眼中含泪。
什么叫保小?
那是活活从女子体内掏出婴孩儿啊,产道太小,那就剪开……
至于保大,其实也残忍,用剪子伸入体内,剪碎了婴孩,自然能保住大人……
这样的决定,她如何忍心下?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咬了咬银牙,走到床榻边,在几乎已经神智不清的邱姨娘耳边道:“邱姨娘,琏二爷没了,被凶徒杀死了。他死不瞑目,临死前都在惦记着你和孩子,叮嘱我们三爷一定要照看好你们娘儿俩。他死都没忘记你们,他本想回来的,可是被凶人害死了。你们孩子已经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琏二爷死了,若没个孩子替他烧香火,他就要成孤魂野鬼了。邱姨娘,你再加把劲儿啊!”
这番话说罢,原本身上的汗都渐渐干了,身子已经开始变凉的邱姨娘,忽地眼眸圆睁,大叫了声:“啊!!”
然后那两个稳婆又惊又喜,大声道:“出来了,出来了,再加把劲儿,真的出来了!”
平儿也高兴的大声道:“邱姨娘,快快,再加一把力,就要生出来了!”她几乎喜极而泣。
那邱姨娘眼中闪过一抹哀色,双手握紧早已被汗浸透的床单,再鸣一声:“啊!!”
终于,一个稳婆惊喜非常的抱起一个婴孩,然后熟练的减断脐带后,往屁股上一拍,婴孩登时“哇哇”的哭了起来……
平儿见邱姨娘憋着一口气,瞪圆眼睛看她,心里一惊,又登时反应过来,急问稳婆:“是男是女?”
那稳婆看了看,笑道:“恭喜姑娘,恭喜姨娘,是位金贵的千金小姐!”
邱姨娘闻言,眼中目光登时黯淡了下去,但犹自不肯眨一眼,直直的看着平儿,身边的手用尽余力,指向婴孩。
平儿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道:“你是不放心她么?你放心罢,她是琏二爷唯一的血脉,就算是个小姐,也一定会被善待的。她是我家三爷的亲侄女儿,必能在荣华富贵中长大。”
邱姨娘闻言,眼中满满是感激,又转过眼去,看了还在稳婆手中啼哭的婴孩一眼后,缓缓的闭上了眼……
“平儿姐姐,老太太说,保小……”
……
“奶奶……”
后街小院中,平儿目光有些担忧的看着凤姐儿。
凤姐儿看着奶嬷嬷抱着那婴孩在喂奶,面色阴晴不定。
这就是贾琏的骨肉……
邱姨娘的尸身已经被送走了,她到底也不过是一可怜人。
听出平儿语气中的担忧,王熙凤轻轻一叹后,回头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道:“真当我是毒妇不成?往后这孩子要叫我一声娘的。如今你这小蹄子过的比我还逍遥自在,我以后只能和这孩子相依为命了。对了,该给她起个什么乳名儿好呢?”
平儿听闻此言,放下心来,赔笑道:“我们爷之前说过,链二爷和邱姨娘是乞巧节那天认识的,所以孩子就叫巧儿。”
王熙凤闻言一怔,也不问贾琮如何得知,她心里默默一算后,狠狠啐了口,恶心道:“这日子对的还真好,正巧儿十月怀胎!感情他们见着就好上了,还一下就……”
饶是贾琏和邱姨娘人都没了,可王熙凤算算日子,十个月前差不离正好七夕,那一日这双狗男女在林姑丈的宅子里,**点在了一起,给她戴了顶鲜艳无比的绿帽子,她就直想作呕。
平儿忙宽慰道:“奶奶,过去的都过去了,别念想了!”
王熙凤听这话气的差点吐血,狠狠道:“等改日我给你也戴一顶好帽子,看你还能不能这样说!”
平儿气笑道:“奶奶疯了,说的什么话?”
王熙凤反应过来,老脸一红,左右看了看,见丫头媳妇们都在各忙各的,谁也没听到,才放下心来,哼了声后低声道:“当我稀罕!”
平儿愈气,道:“你稀罕也没用!撞客了不成?”
王熙凤也觉得再说下去好像越来越偏了,抽了抽嘴角,目光重新看向婴孩,叹息了声道:“巧姐儿就巧姐儿吧,左右不过一个丫头,也不用和哪个去争什么,能平平安安过一世,也算……也算是我尽最后一份夫妻之义了。”
……
大同府。
古称云中,为晋西最北端。
以长城为界,扼晋、冀、蒙之咽喉要道,北方锁钥,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出了大同,便是塞外。
大乾十万边军驻扎于此,以为北方屏障。
只不过,贞元朝的后十年里,武王横空出世,以惊艳万古之才,首征便统兵犁庭扫穴,荡平渐有峥嵘不臣之像的漠南蒙古。
杀的蒙古诸王几乎绝种,蒙古各帐无不敬服,视若天将军。
武王亲自扶持起八大蒙王,分据漠南蒙古。
并在大同设立蒙王府,准许诸王住在繁华的大同府。
虽并未给予太多特权,只允许在漠南蒙古遭遇天灾之时,诸王可引麾下各帐入长城内躲避天灾。
然而相比于荒凉和物资匮乏的草原,被新扶起骤贵的蒙古诸王们,自然更愿意住在繁华安全的云中城中。
二十多年来,漠南蒙古诸王帐下至少有六成牧民安家长城内,只在塞外放牧。
靠放牧贩卖牛羊养一家老小,生活平稳了太多,但也失去了其祖上的血勇之气。
所以,大同府的军备,也渐渐松懈下来……
大同总兵方程,原是成国公蔡勇身边亲兵出身,算是一员智将,当年追随蔡勇,以奇谋算计死过不知多少敌人。
若非因其亲兵的身份,其军功纵是封侯也足够。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在官位上无法更进一步的方程,这十几年来,坐在大同总兵的位置上,更像一个财主,而非将军。
平日里方程手中拿的也不是兵书令箭,而是一把纯金打造的算盘。
有当年的功绩在,有成国公蔡勇在,权势方面他不需要在意,在大同,他比皇帝老子也不差。
他只用一心敛财便可。
只要富可敌国,他过的真比都中的那个窝囊皇帝快意!
每年他都会派人往江南采买美人,天下奇珍佳肴,但凡有的,他大都能享受到。
执掌十万大军,连蒙古诸王都对他以礼相拜,不是一方“皇者”,又是什么?
方程原以为,凭他当年的功劳,凭贞元勋臣一脉无双的权势,这份富贵,不仅他能受用一生,还能传诸子孙。
只是没想到,变故来的那样快,那样烈……
……
ps:越到后面越不好写啊,卡文,慢慢来吧。
第六百七十章 红颜祸水
灰蒙蒙的一座城中,百姓的衣裳也多是灰色。
因为有不少蒙古人在南城贩卖牛羊,所以整座城里,都有一股不浅的腥膻味。
大同军镇十万大军驻扎,每日消耗的粮米草秣,酱醋油盐肉,甚至是女人,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也就让大同府数十万百姓,有了谋生之处。
还有晋省乃至外省各地的商号,都会来往此城,以做经济。
所以,当一行三百骑分开进入大同府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天将暮色时,展鹏、郭郧、金军、银军四人护着贾琮,进了一家仙客来酒楼。
早已换了一身举子服的贾琮,气度逸然,举止不俗,再加上身后四位随从看起来亦皆凡辈,故而甫一进门,便被眼尖的掌柜的发现,亲自迎了出来,躬身拱手赔笑道:“哟!这位老爷,快里面请,不知老爷是打尖儿还是吃席?”
贾琮面带微笑,道:“我自江南来,来北地一览北国风光。今入大同府,倒已寻到了落脚之处。只想寻一处雅致老道些的酒楼,品几味风土小吃。不知掌柜的可有指教?”
那掌柜的见他这做派和礼貌的谈吐,心中大生好感,笑道:“原来是自南边儿来的举人老爷,那额更不能怠慢了。老爷快往楼上请,楼上有雅间。”
听他这般说,贾琮还没说什么,却惹恼了大堂内坐着的一桌人。
“路掌柜,刚刚额们问还有雅间没有,你说没有,怎现在又有了?瞧不起额们是不是?”
贾琮侧眸看去,就见竟是四五个单眼皮、颧骨高高的蒙古青年。
看他们气势汹汹,贾琮微微眯起眼,想看这些蒙古人在内陆到底如何。
名唤路掌柜的中年人见他们想闹事,竟一点也不慌,反而笑骂道:“奥尔格勒、阿木尔,你们这群混小子,赊我的酒吃,欠我的酒钱,还想做雅间?要不要我再给你们寻几个鞑子娘儿们来?”
“哈哈哈!”
满堂客人都大笑起来。
而那几个蒙古青年虽然气的面红耳赤,却不敢在酒楼里发酒疯。
贾琮见之微微讶然,金军在一旁悄声道:“公子,方程虽然混帐透顶,但到底还知道规矩。王爷从不信这些草原狼,当年交代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方程虽然和蒙古各王帐都有经济买卖,甚至还私自倒卖军器,不过对蒙古的压制,从未放松过。”
贾琮闻言点点头,那掌柜的不知是听到了金军之言,还是想解释一番,转过头笑道:“老爷莫怪,这些粗胚甚也不懂,就会吃酒。说起来他们都是城里过的不大富裕的蒙古人家里的孩子,打小就爱吃酒。酒钱不够就去放牧,卖了牛羊再来吃酒。虽然看起来骇人,但本性都不坏。有时还会帮咱们些小忙……”
贾琮微笑着颔首,那边一高大的蒙古青年大声笑道:“老路也知道我们不坏,还帮过你的忙,那我们的酒钱能不能免了?”
路掌柜闻言赶紧啐了口,笑骂道:“如今连你们这些小骚鞑子也学奸猾了,想坑我酒钱?没门儿!”
那桌蒙古青年被骂成小骚鞑子倒也不恼,还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贾琮一行人则被路掌柜引上了二楼雅间,待落座后,路掌柜的介绍道:“莜面栲栳是咱们大同府的一绝,还有羊杂割、棒棒鸡,都是一等一的美味……”
贾琮笑道:“那就都上一份儿,上大份。”
一旁郭郧取出一块五两左右的银子,路掌柜的见之眼睛一亮。
仙客来上等酒席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一桌,还多是大菜。
贾琮一行人不过要些小吃,就给这么多,果然是豪客。
贾琮道:“劳烦掌柜的捡有特色的量大的硬菜上几个,我这几位伴当食量较大。”
路掌柜自然无不可,一迭声应下后,又道:“老爷等可要些咱们晋地最好的杏花汾酒?”
贾琮笑道:“那也上二坛罢。”
路掌柜正要应下,忽听窗外楼下传来一阵喧闹的嘈杂怒喝声。
贾琮临窗而坐,面色不变,倚窗望下,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只见一伙着军服兵卒,正围着酒楼南侧马桩水槽边,指着一匹马大叫着什么。
两个伙计点头哈腰的赔笑着,乞求不让牵马,而为首之人却扬起马鞭,当头抽下。
那伙计惨叫一声,倒地哀嚎。
掌柜的已然变了脸色,就见楼下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一小伙计满头大汗跑上来,叫道:“掌柜的,不好了,方家五公子相中了这位客官的宝马,说是她丢的,要牵了回去。小林子不让,就被打了,还说再拦就要追究偷马贼了!”
掌柜的闻言,面色惨淡,目光无奈的看向贾琮。
贾琮倒是没什么大反应,连脸上的微笑都还在,他问道:“不知这位方家五公子,是何许人也,为何这般霸道?我一个举人,他也敢诬陷?”
掌柜的忙道:“老爷不知,这位方家五公子并非真正的公子,实是一位小姐。只是方总兵一生多子,唯有这么一女,年不过二八,宠的跟什么似得。她虽是姑娘,却不学女红针线,只说京里有个神仙一样的女公子,名唤芙蓉公子,那才是一等一的人物,世上庸脂俗粉们和那位芙蓉公子一比,连泥土也不如。所以她也一般做派,自号杏花公子。方总兵非但不怪,反而十分喜欢。所以她便成了这大同府最有名的混世魔王,别说举人老爷,纵是状元公来了,也招惹不起啊……”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靠着窗边往下看去。
正巧,指使手下人牵马的那人,似感觉到了什么,仰头看了过来。
夕阳的余晖照来,贾琮俊秀绝伦的脸上淡然洒脱的微笑,简直耀眼到炫目。
那方家五公子见之后,整个人如被闪电击中般怔住了,目光直勾勾的看着贾琮。
她身旁的亲兵原以为是楼上之人无礼,大怒骂道:“哪来的穷酸,再看挖了你的眼……”
话没说完,就见那方家五公子随手将手中马鞭往后一扬,塞在了那亲兵口中。
然后俏脸上满是羞喜之色,大步走进仙客来酒楼。
……
“嚯嚯嚯……”
展鹏低着头,瓮声笑个不停。
金军、银军二人都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贾琮呵呵笑道:“好在这位方家五公子是个小妞儿,不然的话……”
“哈哈哈!”
其他人倒好,展鹏这个笑点低的听到这句自嘲后,仰天大笑起来。
郭郧抽了抽嘴角,一肘子怼到展鹏肋骨处,让他闭上了嘴。
而那方家五公子,也正好登门,听到了那句“小妞儿”。
她生的不赖,和红辣椒一般娇俏可人,只是看人的眼神,却是目中无人。
好似整个雅间内只有她和贾琮两人般,走到跟前直直看着贾琮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我怎没见过你?大同府的举子就那么些,酸唧唧的,都没你生的好。”
说罢,又红了脸。
跟上来的几个方家亲兵见他们主子这般温柔的说话,一个个差点没把下巴惊掉了。
要知道这位混世魔王,就是在总兵大人跟前都厉害的不得了。
连她几个兄弟手足,违逆了她的意都敢打骂。
大同府上下,谁跟这位说话不得打起十分精神,唯恐惹毛了她……
而临窗倚坐的那位举子,莫说紧张,反而在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们主子从上看到下,摇了摇头……
几个方家亲兵见之,面色登时大变,目露凶光。
然而,那方家五公子却是先沉了沉脸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没发现哪处有问题,哪里都美美的……
因而问道:“怎么呢?”
贾琮呵呵一笑,问道:“姑娘,你看我像偷马贼么?”
方家五公子闻言,登时满面羞红,恼羞成怒下,转头一脚踹在身后一亲兵腿上,怒声喝骂道:“都是你这狗才,说,那是不是我的小白?”
她那亲兵也是个乖觉的,平日里大同府谁敢叫这位主儿一声姑娘,那非凿牙拔舌不可。
偏这位叫了,这位主儿非但不恼,还娇羞的不行……
他心里有数,忙跪地求饶道:“公子息怒,必是小的瞎了眼看混了,都是小的之错。不过,这位公子的马,当真和公子最心爱的那匹白马相像,简直一模一样。小的这才看混淆了……可见,公子和这位公子极有缘分!”
“果真?”
方家五公子闻言,怒气登时消散了大半,眼睛转了转,问道。
那亲兵连忙拿他死去的爹娘起誓,保证道:“真的比真金还真!”
方家五公子这才满意,回过头对贾琮歉意一笑,柔声道:“都是下面的狗奴才瞎了眼,才冤枉了好人。公子这样的人物,怎会是偷马贼?你心里若还不舒服,就让他抠了自己的眼,给你赔罪,你说好不好?”
她身后的亲兵唬的冷汗一瞬间浸湿了衣裳,魂儿都唬飞了,满面哀求的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处鬼地方冒出来的小白脸儿来。
贾琮轻笑了声,道:“那倒不必了……既然误会解开了,没事的话,我们要用晚饭了,赶了好远的路,很有些饿呢。”
方家五公子听了贾琮温柔的声音,觉得心都要酥化了,上前将坐在贾琮身边的金军推了推,金军也是妙人,居然让开了。
方家五公子坐在金军的位置上,看着贾琮嘻嘻笑道:“你去我家好不好?我让厨子给你做好多好吃的,保管比这破仙客来好吃,大同府最好的厨子都在我家哩!你还可以去看看我养的马驹儿,有的没你的好,但也有几匹和你的一样好,你骑着定会好看。你若都不喜欢,我还可以带你去看我爹的马,他有匹汗血宝马,很好滴哟,你想不想看?”
此言一出,莫说展鹏忍笑忍的把大腿都恰青了,连素来淡漠的银军都满面古怪之色。
却不想,贾琮竟认真思考起来,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本不该辜负姑娘的好心,只是我来大同府还有要事要见大同府参将刘耀伦。听说刘耀辉军法森严,一天只有半个时辰的见客时间。吃完饭后,我要早点去刘府门外候着……”
“你要去见刘黑脸?你见他做什么?他不是好人哩!”
方家五小姐听说贾琮要去见刘耀伦,小小惊呼了声,连忙说道。
整个大同府几乎就是方家的天下,偏这个刘耀伦就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若不是当年北征时这个刘耀伦几次救过方程的性命,方程也容不得他到现在,时时和方家作对。
贾琮道:“我家的商道被刘耀伦给扣下了一批货,想来看看能不能疏通疏通关系。”
方家五小姐闻言,登时惋惜道:“那就难咯,连我家出塞的商队,都被刘黑脸刁难过……”
贾琮点点头,微笑道:“总要见了面,努力一番。若实在不行,那也没法子。此路不通,再寻别路罢。”
方家五小姐见贾琮有这等心性,愈发惊喜不已,道:“对对对,我爹也常教训我几个哥哥,让他们别只钻一条黑道,要学会变通。可惜我哥哥们都太笨了,远不如你。我爹以后必会更喜欢你……唔,我可以说要给刘家婶婶请安,正巧带你们进去。等说完话,你再去我家,好不好?”
贾琮呵呵笑道:“如此,就有牢姑娘了。”
一旁一直含笑旁观的金军,看了眼面带微笑然而眼睛却清冷的贾琮,心中凛然。
他根本想不到,到了贾琮这个身份地位,为了成事,竟还能如此委下.身来,这般行事。
这大概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吧……
相比于武王当年的光风霁月,正大光明,贾琮行事风格,简直是两个极端。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金军倒也看得明白,这世道,似也只这样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这位小王爷,果真是天生的王者。
……
ps:写作的素材灵感,大多来源于本人平时生活中所发生的事和感悟。唉,这种事说了你们可能也不信,不多说了,不多说了,嘿嘿嘿……
第六百七十一章 良将
“喏,这里就是刘黑……咳咳,刘世叔家。”
门口毕竟还站着刘耀伦的两个亲兵,方家五公子好歹改了口。
这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来说,倒也难得。
贾琮微笑着点点头,看着面前这小小的门楼,有些讶然。
正三品的参将,地位仅次于大同总兵和副将。
按理来说,就算不是九重深院,亭台楼阁,也当是高门大户。
若不是门前的亲兵值守,这里看起来,倒更像是大同府一个寻常百姓的家。
“喂,我要进去看看刘婶婶!”
方家五公子对亲兵不客气的说了句后,又转头同贾琮道:“刘黑……世叔虽然严厉,可刘家婶婶却是极好的人。别家妇人都是明面上夸我,背地里骂我,一群臭娘儿们!唯有刘家婶婶慈爱,从不说人是非。可惜她身子骨很不好……刘黑脸真是可恶的很哩,他就会充好人,把饷银都散给臭军卒,落下好名声,可刘家婶婶连买点好参的银子都没有。我送了两回,他还不许刘家婶婶收了。秦公子,你说他可恶不可恶?”
贾琮微笑道:“是不大近人情,不知变通。”
方家五公子闻言大喜,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一点也不知道变通!”
见参将府亲兵瞪向贾琮,她又扬起马鞭,威胁道:“再瞪抠出你眼珠子!还不让路!”
参将府亲兵不敢拦她,但却不让贾琮等人入内。
方家五公子大恼,道:“他们是我爹派来见刘世叔的,你们也敢拦?”
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块令牌。
总兵令。
见此,贾琮面色不变,金军和银军二人则沉下脸来。
简直荒唐!
这是虎符,凭此令,可调动大同府十万兵马。
竟让一个刁蛮丫头拿在手里,方程这个混账,已经昏庸如斯了么?
那两个参将府亲兵见令,忙下跪,早有亲兵往里面通信,没一会儿传来消息:“准入。”
方家五公子满脸不高兴,不过她的确忌惮那位刘参将,小声对贾琮道:“你去试试说说,要是不行就罢了,以后你家的商号可以走我家商号的路子出塞,没关系的。刘黑脸要是骂你,你就走,说我爹正等着见你哩。”
说罢,给贾琮一个会意的眼神后,自己蹦蹦跳跳跑后院去见参将夫人了。
贾琮则眯了眯眼,在参将府一队亲兵的“保护”下,去了前厅,见刘耀伦。
……
“就是你要见我?何事?”
刘耀伦是一个身量魁梧满面严肃的中老年男子,看起来五十来许,眉间山字纹紧皱,目光肃煞的看着贾琮沉声问道。
他并没有怀疑方家五公子随口诌出的由头,因为他也想不到,方家那位混世魔王能把方程的令箭搞到手。
但显然,刘耀伦对一个走方程门路的白面秀才没有任何好感。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严厉的注视下,对面那个白面秀才非但没有瑟瑟发抖,甚至没有一丝拘谨紧张之意。
反而面带微笑,目光更带着一些审视的看着他……
这让刘耀伦勃然大怒,周身煞气升起,如同一头要择人而噬的猛虎,目光愈发凌厉。
贾琮呵呵一笑,心里有了数。
身为一个下官,对于持着顶头上司“条子”甚至女儿的人,这般态度,其实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再看看这座所谓参将府的寒酸,以及方家五公子之前的话,贾琮微微颔首,此人的确非方程之流……
然而见他在这装大尾巴狼,刘耀伦却已经准备翻脸了,大手握在了桌边佩刀上。
就算方程当面,也不敢同他如此装神弄鬼!
虽然方程是他的上官,但是对于方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吃空饷、喝兵血、奴役士兵的做法,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尊敬。
再加上当年方程的军功大半都为其冲锋打下,更几次救了方程的性命,此事贞元勋臣皆知,所以刘耀伦也不怕方程杀他。
他连方程都不怕,还会怕一个莫名其妙装神弄鬼的白面书生?
刘耀伦打定主意,让这白面小子吃点苦头,再赶出去。
不过还没等他发作,就见对面那小子忽地神色一敛,那张让男人看了都觉得刺眼的脸上多了分威严。
刘耀伦就算是个傻子,也当明白过来,此人身份不简单。
可再不简单,又能如何?
再者……
京里传旨招方程进京之事,他也有所耳闻。
而方程因成国公蔡勇叛逆而死,失了靠山,不敢进京,他也知道。
刘耀伦知道,方程此举乃自寻死路。
这些时日,他已经开始暗中准备一些不测之事发生,以防某人狗急跳墙……
那么眼前被方程打发过来之人,又能是什么正经人?
莫非,派一牙尖嘴利的书生,是想以纵横之术说服他一起起兵造反?
念及此,刘耀伦眼中多了抹杀意。
这番变化,落在贾琮眼里,又暗自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身份令牌,沉声道:“大同军镇参将刘耀伦,接旨。”
刘耀伦看到贾琮手中那块锦衣指挥使令牌,显然有些懵。
反应了稍许,才终于明白过来,当面之人是谁。
不过在贾琮渐渐凌厉的目光下,他到底还是行大礼,跪地领旨。
其身后两个心腹家将,也变了面色,跟着一起跪地。
贾琮沉声道:“大同军镇刘耀伦,自接旨起,听从大乾一等冠军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之命,共同铲除谋逆奸佞,不得有误,钦此。刘将军,起身罢。”
说完,笑吟吟的看向面色发黑的刘耀伦。
刘耀伦却并没理会贾琮的好意,硬邦邦的起身后问道:“天子旨意呢?”
贾琮“哦”了声,道:“刘参将不要误会,本侯奉天子剑而来,代天而行,言出法随即为旨意。至于天子剑……刘参将要想过目一验的话,回头就可带你去见,便在城里。”
刘耀伦黑着脸沉声道:“纵是果真有天子圣旨,本将也不敢遵命。本将为大同府参将,虽看不惯方总兵所为,但一日他未被拿下,便是本将上官。本将,只遵军令。便是天子、军机阁,也不能越级调遣,此为军中规制,更何况是一锦衣卫指挥使?”
贾琮闻言并未着恼,他点点头,微笑道:“这是武王当年定下的军令吧?呵呵,也对。那如此,刘将军以为如何?”
他又拿出了第二张令牌,平平常常的一块黑色铁牌上,书写两个暗金色篆字:
武王。
见此,刘耀伦真正变了脸色,瞠目结舌道:“你……你你……”
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崇康天子的鹰犬爪牙,怎会有武王大令?
贾琮替他解疑道:“方程所为,有拥兵自重,行割据自立之嫌,已经触犯了天家的底线。这一点,不论天子还是武王,都绝不允许。”
刘耀伦愈发震惊,问道:“你这是从王爷处求来的武王令?”
贾琮奇道:“天下难道还有人能从武王府偷出武王令?”
刘耀伦一滞后,再度大礼拜下,沉声道:“末将刘耀伦,请王爷大安!”
贾琮呵呵笑了声,代应道:“孤安,起身罢。”又道:“刘将军,王爷虽身子不大好,但还记得你。说当年论军功,你刘耀伦不是第一。但论刚烈正直,刘耀伦在百万大军中,也不逊色于哪个。国有难,思良将。君王有难思忠臣。刘耀伦,当得起忠臣良将之名。”
站在门口方向垂头而立的金军、银军二人悄然对视一眼后,都露出匪夷所思的面色。
日了哮天犬了,什么鬼?
二人几十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到敢假传武王王谕之人,偏他们还无可奈何……
他们没想到,刘耀伦自然更没想到,贾琮有这个胆量。
因此信以为真之下,竟然老泪纵横,颤声道:“王爷,王爷他老人家……还记得末将?!”
这或许是刘耀伦一生中得到过最高的荣誉。
贾琮其实不是很理解,这种军中老丘八对武王的信仰之纯粹,之深刻。
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
贾琮微笑了声,道:“刘将军若信不过我,也该信过他二人才是。”
说着,往后指了指。
这时,金军、银军二人才抬起头,一人面带笑意,一人面色漠然的看着刘耀伦。
而刘耀伦看到此二人,却是差点没把下巴惊掉,哆嗦道:“金……金金金……”
金军一张“不俗”的脸上,挂着看晚辈般的笑容,看着年岁比他还大些的刘耀伦,笑骂道:“老刘,你还和当年一样没出息,金什么金?放心,我不是鬼。就算成了鬼,也不会来寻你。”
在大同府,连方程都不会也不敢当面骂刘耀伦,因为那必会招到刘耀伦当面反击。
然而此刻,刘耀伦却连一丝不满之意也无。
因为,军中最敬服能打的。
而金军,便是武王帐下攻伐第一的绝世悍将,无人不服。
刘耀伦此刻再无对贾琮的怀疑了,居末将身份,对金银二军以下拜上后,又有些疑惑起来,问道:“二位大将军既然都来了,又何须寻末将?末将不信,二位大将军一言令下,他方程还敢狗胆包天,不遵军令!”
银军漠然不言,金军呵呵笑道:“老刘,这些你就别较真儿了,先听公子的,这一次行动,皆由公子为主。”
刘耀伦闻言,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看了看金银二军,又看了看贾琮,一脸懵然。
不过,既然连金银二军都出现了,他还能说什么?
刘耀伦看着贾琮,以军礼拜下,大声道:“末将尊令!”
……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性,人情
“侯爷,如今大同府形势外松内紧,看起来和往常不同,但实则方程已经开始戒备起来。我那一镇兵马,已经被方程麾下直属的两镇看住。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注意,动弹不得。这些年方程虽然越发不像话,但领兵布阵的本事还未丢尽。大同府城内总共三万兵马,两万在方程手中。而且,我那一镇久不发粮饷草秣,军械也已经有三年多没有更换,论军力,比不得方程麾下那两万……”
贾琮请教刘耀伦何以拿下方程时,刘耀伦沉声说道,面带愧难之色。
尤其是当着金银二军的面,几无颜见人。
贾琮却并不作难,他微笑道:“若以方程总兵大令,调那二万大军出城。刘将军麾下这一万兵马,能否控制住大同府城?”
刘耀伦吃惊道:“这怎么可能?”
金银二军对视一眼后,一起隐隐抽了抽嘴角。
厉害了……
贾琮微笑道:“刘将军只说能不能办到即可。”
刘耀伦看了眼默然不语的金银二军,心里愈发震惊,不过他没有多问什么,点点头沉声道:“若如此,末将自然能办到。若如此都办不到,末将这颗脑袋早就该搬家了。”
贾琮笑道:“好!”说着,翻手拿出一块令牌来,伸出手递给刘耀伦道:“如此,就请刘将军派人持此令前往那两镇兵营调兵。就说……就说方程命他们即刻出城,前往指定位置,以防从京城来的歹人……这个借口不错吧?”
刘耀伦老脸都僵住了,自贾琮手中接过总兵大令后,有些不敢置信。
这等军中第一等要物,就这样出现在他手里?
他不信,金银二军都不信。
他们都没发现,贾琮何时把这块令牌搞到了手……
贾琮淡淡道:“刘将军,此时不是出神时,兵贵神速。刘将军控制住大同府城后,即刻派兵包围总兵府,拿下方程。大同军镇为大乾九边之一,地位何其重要,却被他搞的乌烟瘴气。更拥兵以抗皇权,其罪当诛。”
刘耀伦闻言,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末将领命!”
“将军!”
正这时,门口处出现一个亲兵,传话道:“夫人派人来问将军,秦公子何时离去?方家五公子还在等着带他回家吃饭呢。”
亲兵身后,一道小身影躲藏着,不过悄悄的露出一截儿脑袋,用高兴的眼神同贾琮招呼着……
刘耀伦见之,眼睛都直了。
方程养了个好丫头啊……
贾琮呵呵一笑,拱手一礼道:“那一切就拜托刘将军了。”
刘耀伦即使再正直,这会儿也得配合着演戏,干咳了声后,只“嗯”了声。
贾琮不再多言,带着随行之人出门。
和笑的满脸花开的方家五公子汇合,一并出了参将府。
“秦公子,你好有能为,居然说服了刘黑脸?”
方家五公子听说刘耀伦愿意对贾琮网开一面,登时钦佩之极夸赞道。
贾琮呵呵笑道:“没什么的,只是说了些道理。毕竟,我家往草原贩卖茶叶,并不算违禁。”
方家五公子小嘴撇了撇,道:“刘黑脸可不管这些,他这个人和臭石头一样硬,讨人厌的很。不过还是秦公子厉害,竟能说动他,嘻嘻,回头二哥他们知道了,怕要嫉妒你哩,不过没关系,我爹娘会喜欢你,他们就不敢寻你麻烦,不然我饶不了他们!”
脆生生的声音,带着一分甜蜜。
这个被娇惯坏的丫头,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不能到手的。
但可以看出,她是真的极喜欢初次见面的贾琮,颇有一见钟情的味道。
只是再看看面上始终带着微笑的贾琮,金银二军默默对视一眼后,心里都有些寒意……
这是一个天马行空、百无禁忌,心中没有任何敬畏和多余怜悯之人。
怪道宫里那位,如此看好他。
二人行事风格和心性手段,出奇的相似。
都心如铁石,冷酷无情。
不同的是,眼前这位,更理智,城府更深,表面也做的更好。
但这样的人,也更可怕。
怪道他要走自己的路……
贾琮看着天真烂漫欢笑不已的方家五公子,轻声微笑道:“若你有危难时,我也会帮你一回的。”
方家五公子闻言,先是甜美一笑,然后又噘起小嘴,不满道:“只帮一回?”
贾琮呵呵笑着不言,方家五公子却也不愿逼迫他,因为她自信,她不会遇到什么危难!
她却不知,二人身后,金军银军却不约而同的轻轻吐出口气来,两个当年攻伐天下暗杀无敌的绝世猛人,背后都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好,还好……
这位爷的心性,还没有完全化为铁石。
尽管他们也知道,就算没有这位方家小五的帮助,就算没有利用她,方家一样会万劫不复,连这位方家小五也一并在内。
但是,若贾琮真的只是利用她的天真无知,然后冷酷的将方家满门灭绝,对于这位刁蛮小姐来说,怕是化为厉鬼都难瞑目。
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贾琮这样做,比杀人诛心更狠辣。
好在,他许下了他的诺言。
虽然对方家小五没太大区别,同样是生不如死,但贾琮这般做,说明他还拥有些人性和人情……
不然的话,金银二军都不知道,他们谋划的一切,到头来会不会造成滔天巨祸,让整个天下都为之大乱崩盘……
“到了!这就是我家!”
在大同府西街,当头的一家巨大的门楼前,方家五公子欢喜的对贾琮说罢,并邀请他一起下马。
贾琮微笑着和她一道下马后,又随她一并往里面而去。
并用眼神,止住了展鹏、郭郧等人的追随。
他们身上的军伍之气太重,瞒得过普通人,却瞒不过老狐狸之眼。
“爹啊,我回来啦!”
方家小五拉着贾琮进了前厅后,看见厅内诸人正在议事,也不管不顾,一人跑向正位中间那个胖子处,娇声笑道。
“唔,小五……不,我们杏花公子回来了?”
方程笑起来如同一个弥勒般,满面和蔼,语气慈爱宠溺的说道。
目光却落在站在厅堂正中的贾琮身上,眯起的眼睛中,露出一抹精光。
方小五见之,嘻嘻一笑后,趴在方程肥大的脑袋边附耳道:“爹啊,你不是说让我自己寻找夫君么?我找着了,就是他!”
方程闻言,心里难掩酸涩,不悦的看向方小五,问道:“你就这样急?不想多陪你爹几年?”
周围几人,或将或商或文士,闻言都笑了起来。
方小五先赶紧看了贾琮一眼,担心他被唬着了,她原想让自家老爹助攻的,谁知他没有助攻则罢,还使坏,方小五登时急道:“不是爹见天儿想要把我早日嫁出去吗?”
方程闻言,简直头大,真想把这个初次见面就勾坏了他女儿的混帐五马分尸!
不过想想如今的局势,能送走一个,也未必是坏事。
他又打量起贾琮来。
以他阅人无数的目力,自然看得出站在那浅笑不畏气度不俗的贾琮,非草包之流。
那张脸虽俊秀绝伦,让他身旁那个喜好男风的狗头军师不停的在吞口水,但他也看得出,此人并非只是样子货。
压下心中种种,方程问道:“你是哪里人士,看起来不像咱大同人,来此作甚?”
贾琮用微微带点江南味道的官话答道:“回总兵大人,学生姓秦名诚,字子正。是金陵府江宁县人,崇康十二年戊戌科举子。因家里商队被大同军镇刘参将部扣押,特来此行走求情。今日初到大同府,不想便遇到了五公子……五公子热情好客,学生推辞不得,便来拜见大人。”
贾琮言谈不疾不徐,本就俊秀不俗,又有儒门雅气增辉,着实令人心生好感。
方程却微微挑眉,奇道:“你这般年纪就高中举子,为何不安心读书,却跑来北地行商贾之事?”
纵然本朝受前朝影响,商贾并非贱籍,但和士子相比,地位还是远远不如。
贾琮闻言,顿了顿,轻声道:“因新法大行江南,家中田地皆为佃户所得去。家父母因丢失祖业,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家中尚有幼弟幼妹要抚育,无进项则生计艰难。故而学生不得不行经济之道,以解囊中之涩。”
方程等人闻言则罢,方小五却心疼的眼圈也红了,道:“原来你缺银子用啊,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啊!”
“哈哈哈!”
厅堂内数人看起来皆为方程心腹之人,看着他骤然苦出苦胆的脸色,纷纷大笑起来。
就差没直接出口,你养了个赔钱货……
方程心里始终不是滋味,见女儿还嗔怪的看他,连连摇头,越过这一茬,再问道:“你见过刘耀伦了?”
贾琮点点头,道:“见过,刘参将已答应网开一面,不再卡我秦家商队了。”
方程闻言一怔,与周围幕僚下官面面相觑后,问道:“刘黑脸放你一马?为甚?”
刘耀伦这个老头,连他的面子都不给,方程想不出谁会让他低头。
贾琮微笑道:“因为学生带了先生的亲笔书信。”
方程问道:“你先生是……”
贾琮道:“是江南东明先生。”
方程坐下文士惊呼一声,道:“可是江南十三家之一的褚家家主东明公?”
贾琮点点头,微微欠了欠身体,以示对先生的敬意,道:“正是。”
当下太平盛世,文盛武衰的格局不可避免。
且千百年来,世人大都对天下闻名的道德大儒心存敬意。
所以此刻再看贾琮的目光,更加不同了。
这会儿,连方程心里都动摇了。
拜师名门,出身清白,这点年纪已是举人,还不是只会读死书的迂腐士子,懂得经济之道,还会找门路……
而且,他上头没了老子娘,进门儿后,连规矩都不用立。
他如今已经有些后悔,放纵掌上明珠学京里那劳什子芙蓉公子了。
多少人家只要听他露出一点口风,说想结亲,就唬的跟快要抄家灭族一般,有多远躲多远。
寻常人家别说他的爱女,就是他也看不上。
可真正有门第的,又看不上他女儿。
至于囊中羞涩家底不丰,那算什么?
别说此子看起来就非寻常池中之物,将来必是要飞黄腾达的。
哪怕他家的商队赚不到银子,他给爱女的陪嫁嫁妆,也足够一家人几辈子吃喝不愁。
如今都中大势不好,不定哪日就出了变化。
儿子没办法,始终都要姓一个方。
可女儿嫁出去就要随夫家姓,万一果真有坏事的一天,早点把女儿嫁出去,也算留下半条血脉。
念及此,方程对方小五道:“去领他见见你娘罢,如今你也大了,不要再娇蛮了。”
方小五不依道:“我哪有娇蛮嘛,我很乖很知礼的……”说着,还带点羞涩的看向贾琮。
贾琮呵呵一笑,没说什么,初次登门,就随方小五进了方家后宅。
待他离开后,方程座下一人提醒道:“大帅,这位年轻人看起来不是省油的灯。是不是再查查他的来历?”
方程点头道:“明天派快马去江南,查查他的根底。若他所言皆真,那就早点把小囡嫁过去,能和江南十三家搭上线,未尝不是一条活路。都中暴君时日无多,等他死后,必会有人拨乱反正。到那时,咱们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众人纷纷点头,到了这一步,他们也只能赌命。
……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大同总兵府内院,方程夫人吴氏带着一群方程的姬妾、儿媳和庶女们,早已候在内堂里,等着新姑爷上门儿。
说起来,吴氏并非是方程正妻。方程真正的发妻和长子,都被圈在都中。
这些年来,吴氏虽无诰命之名,却成了大同方府里实质的夫人。
而她能在方程诸多年轻貌美的姬妾中,始终坐稳“正室”的位置,除了她为方程生了二子一女外,其治家手段也颇得方程看重。
虽然方程姬妾众多,但无人敢翻浪。
待听到门外小丫头子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激动叫声,堂内诸女人登时神色一清,看向门口方向。
没一会儿,就见珠帘打开,方家小五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看到她娘和诸姨娘、嫂子、姊妹们都笑眯眯的看着她,难得害羞起来。
小碎步跑到她娘跟前,投入怀里,扭麻花儿一样扭起身子来。
只是这一次,吴氏却没先哄她,而是拿目光看向自门口而入的少年郎。
看清贾琮的面容后,吴氏“哟”了声,惊叹起来。
这些年为了她这块心头肉,她不知看过多少大同府甚至整个晋地高门望族的少年,还从未见过哪个生的比眼前少年更好看的。
别说她,连她身边侍立的那些方程姬妾们,都泛起一双双桃花眼,目光炙热的打望着贾琮。
若是礼教严格些的门第,姬妾们自然不能见外客的。
然而贾琮却并未赧然或是羞涩,目光清正坦然的迎着众人的目光,与吴氏躬身一礼,道:“学生秦诚,见过夫人。”
吴氏目光上上下下将贾琮打量了三四个来回,越看越喜欢,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智谋,将之前方程问过的问题,又大致问了遍,也就愈发满意了。
尤其是听贾琮说父母双亡时,更是满意到无以复加!
而这时,却有一道杂音响起:“秦公子这般出众,可曾说亲了不曾?”
此言一出,别说吴氏等人反应过来,连方小五都顾不得害羞,腾的一下转过头,担忧的看向贾琮。
她竟忘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贾琮看向出口询问的那个妩媚少妇,见她一双桃花眼秋波不断的看着他,贾琮抽了抽嘴角,他想了想道:“家父生前倒是曾同我说过,他曾与前任扬州盐政顽笑时说过一门亲事,那时我还未出生,叫指腹为婚。可没过几年,扬州盐政夫人不幸过世,其女就被送入都中外家,秦林两家便断了联系……去岁家父不幸病逝,听说那扬州盐政也坏了身子骨,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若是能再遇到,应该还算数?总不好失信于人……”
贾琮迟疑说到,吴氏还没说话,方小五就跳起来娇蛮的大声叫道:“不算数!顽笑之言,怎能算数?不许算数!她要是敢来寻你,我就一刀杀了她,还拿火钳烧花她的脸!还把她卖到……”不过剩下的狠话,被吴氏赶紧拦下了。
这傻孩子,成亲以后怎么压服内宅是一回事,成亲前这般说岂不把爷们儿都吓走了?
她担心的看向贾琮,然而却见贾琮只呵呵一笑,似以为方小五的话只是顽笑,并未当真……
方小五见连这招都镇不住贾琮,又不舍得和对付其他人一样拿鞭子抽打,拿刀子割鼻子割耳朵,只好同吴氏撒娇道:“娘啊,你看他嘛!”
吴氏都觉得面皮臊热,没好气的瞪了方小五一眼,然后语重心长的同贾琮道:“如今你双亲皆逝,下面又有弟妹要抚育,这样重的担子落在你肩头,也难为你了。”
贾琮微笑道:“多谢夫人关心,长兄如父,原是我该做的,并不算难。”
对于有担当有才华有相貌的人,当然是人见人爱。
吴氏愈发满意的点点头,看出贾琮心中的傲气,便换个角度说道:“你父亲生前许确有此意,只是人家是高门,怕见你父亲没了,便淡了这份心思。不然,他送女儿进都中,可曾告知过你家,问过你家的意思?你父亲没了,盐政衙门可派人来吊孝?他家若果真有意,也不会连去哪儿都不同你说,对不对?”
贾琮想了想,没有言语,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方小五却高兴之极,连声附和道:“极是极是,娘说的才是正经有理的。那些瞎了眼的,根本不喜欢你!”
吴氏宠溺嗔道:“这会儿知道娘说的正经有理了?那我让你好好学女红做针线,读读《女诫》和《烈女传》,你怎总推三阻四?往后看你到婆家后怎么办?舅姑不喜,且你这当嫂子的,怎么带小姑子小叔子?”
这话虽在嗔怪方小五,可目光看的却还是贾琮。
方小五这会儿可能真的有恋爱中的患得患失了,也小心的看向贾琮,不过还是嘴硬道:“女红有嬷嬷丫头们做啊,我可以带小姑子们去顽,教她们骑马,带她们去欺负人!”
其她人纷纷笑起来,这哪像大家小姐说的话……
不过众人的目光也纷纷落在贾琮面上,毕竟当世能接受这样女孩子的男人,几乎不存在。
然而她们在贾琮面上,却没看出什么异色来,连一丝一毫的鄙夷也无。
吴氏是见过人心的,这一刻看了贾琮清澈的眼神,登时放下心来,对方小五笑道:“你是一个有福的。”
这话便到此为止,吴氏极会笼络人心,又派人去外面寻了不知在干什么的方小五的几个哥哥回来陪客。
或许碍于方小五的霸蛮,虽方程几个儿子看这个小舅子眼光不善,可到底没人敢做什么。
可方小五见此依旧大怒,打完这个,又呵斥那个,惹得众人大笑不已,倒也其乐融融……
……
夜幕下的大同府,因军镇实行宵禁的缘故,寂静无声。
然而府城东、南二门,却有不知多少士卒,鱼贯而出。
总兵府派人持总兵令,传十万火急之命,让两镇兵马务必在三个时辰内,赶往大同通往京城方向的两条官道上驻防,严密防备。
这两镇兵马皆是方程死忠,知道方程如今的处境,因此接到军令后虽大吃一惊,但并未怀疑什么,顷刻点齐兵马,一刻不停的往两条官道关口处设卡。
两镇总共也留下不过三千兵马,看守府城诸门。
然而,他们却绝对想不到,他们出城不到半个时辰后,就有总兵府“亲兵”,持总兵大令,叫开了四方城门,兵不血刃的拿下了这座九边重镇。
当参将刘耀伦以无比强硬的铁血手腕,斩杀了那三千兵马中自营守备以上的武官后,这三千兵马就被收入麾下。
而后,刘耀伦统帅六千大军,火速袭往总兵衙门。
他这会儿已经开始强烈怀疑起贾琮的身份来。
若贾琮只是一个名负其实的冠军侯,一个天子爪牙,怎会有金银二军相随,怎会有武王令?
虽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也不敢想贾琮的真正身份,但他确信,贾琮的身份,绝不简单!
极可能,与武王关系深不可测。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贾琮在大同府出现一点伤害,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所以,在总兵府前宅后院酒正酣时,六千兵马从天而降,包围了总兵府。
……
“怎么回事?!刘耀伦他疯了不成?”
得到外面亲兵的回报后,方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听到外面已经开始攻打起总兵府来,也由不得他不信。
暴怒下方程咆哮问道:“黄茂和吕玮死哪去了?我就不信,连这两个废物也反了!”
黄茂和吕玮两位参将皆是方程死忠,执掌两镇兵马,原本就是为了防备刘耀伦失心疯作乱。
可万万没想到,原本只是为了防备万一之险,才在大本营布下的重兵,到了关键时刻竟没了人影。
方程麾下文士面色阴沉,捋着颌下山羊须,奇道:“没有道理啊,黄茂、吕玮二人都是……没道理背叛大人的。可是若没有,他们不该放任刘耀伦如此放肆……除非,除非……他们不在城中……”
“不在?我再三交待,这几个月让他们必须吃住在军营,就是以防万一。他们吃了豹子胆了,敢抗命?!”
方程怒发冲冠,厉声吼道。
如今,除却指望那两个混帐早点发现,赶来“勤王保驾”,方程做不了任何事。
总兵府内统共也没五百兵力,若非靠着墙坚门厚,这会儿怕早已被攻破。
只盼那二人赶紧调兵过来支援,不然……
十万危机之时,那文士忽然问道:“大人,你的调兵令箭何在?”
方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怔住了,不过随即面色剧变,大步赶往后面。
肥胖的身躯丝毫不影响步伐……
穿过仪门后,又直入仪厅,又进入内间穿过一处帷帐方进入一间耳房。
方程打开盛放令箭的木盒一看,登时气的头昏眼花,喉咙处涌出一抹腥甜气息,整个人快要爆炸了般。
见此,紧跟在他身后的中年文士阴柔的叹息了声,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方程颤着身子,脸上的肥肉跟着哆嗦着,目光中简直透露着绝望,转身继续往后走。
不过等他刚走到二门时,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猩红的眼中,如临死前的孤狼一般透着玉石俱焚的绝望怒恨,看着门前那白衣胜雪卓尔不群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嘶声问道:“是你?”
贾琮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漠然的看着方程一行人,道:“是我。”
方程喉头再也压不住一口腥气,呕出一口血来,目光却不离贾琮,问道:“你到底是谁?秦诚,狗屁的秦诚!!”
跟在他身后的中年文士却忽然骇然道:“秦诚,清臣,你……你你,你是贾琮贾清臣?!”
贾琮颔首道:“没错。”
“锦衣卫指挥使?老子撕碎了你这个卑鄙下.流的畜生!”
说罢,方程朝贾琮凶猛扑来,不过,他倒飞出去的更快。
“砰”的一声,方程肥大的身躯摔落在地,挣扎了起来,被身后数人搀扶着才起来,看向从贾琮身后出来,突然出手之人后,脸色剧变,满脸的不敢置信,试探的问了声:“萧……萧将军?”
金军精瘦的身体在方程面前显得可怜,很难相信刚才那一击是他发出来的。
有些“奇伟”的脸上,表情透着惋惜,他看着方程摇头道:“方小子,你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当年也是难得机灵的将才,连我都看好你,还曾问蔡勇那老小子讨要过你。唉,可惜了。”
“真……真的是金军大将军?!你没战死?!”
方程激动不已道。
不过随即面色一黯,看着金军声音嘶哑道:“将军若想我死,何须如此羞辱?”
金军顿了顿,叹息一声道:“早已物是人非,连王爷都镇不住你们了,更何况是我?今日之前,我若出面让你自裁,你愿意么?”
方程一滞……
怎么可能?
正如金军所言,今时不同往日。
就算武王亲自下令让他去死,他都不肯。
无非是鱼死网破,谁不想活着?
但武王果真要他死,也不需要说什么,一道武王令下,不知多少绝世悍将会统兵来征伐他。
方程有自知之明,他绝无生路。
但那样,至少死的有体面些。
临死前,说不定他还会嘶吼一句“来世愿再为王爷麾下,征讨异族,开疆拓土”以显悲壮。
可现在……
“方程,念在萧、封二位将军代你求情的份上,念在你曾大功于国的份上,俯首就擒吧。我可以不惊扰内眷,不发配她们去教坊司,只让她们去一处清白的地方,自食其力,安度余生。”
顿了顿,贾琮又淡淡道:“你要庆幸自己生了一个有眼力的好女儿……”
金银二军都忍不住抽动了脸颊,方程更是又生生呕出一口心头血来,屈辱憋闷的几乎暴毙,仰头惨笑一声:“好女儿……”
贾琮很奇怪,道:“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你以为没有她,没有那块令牌,你就能苟活下来么?你也不是蠢人,当明白如果你若是在举兵叛逆中被擒,那你的妻女连进教坊司的资格都没有,全家都要被弃尸于市。数万十数万大军在大乾内陆重城乱战,那才是必死之局,九族难赦!是你的女儿,让你没机会走到最坏的一步,挽救了你的家人和族人。你应该感激她才是……”
看着不断从二门里涌出来的兵卒,方程知道这些人是从后院角门处进来的,心里万念俱灰,他认命的瘫坐于地,声音干涩哀绝道:“能……能给我留下一个儿子么?金军大人,看在当年的份上,给卑将留条血脉吧……”说罢,大哭磕头。
金军闻言,心里一叹,于他对贾琮的心性认知而言,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这样的人若都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谁还会知道?
却不想,贾琮竟点了点头,道:“刚才我瞧见你小妾抱着一个才出生没两月的幼子,是你的老九吧?我可以给他一条活路。”
“嗯?”
连贾琮身边众人也看向了他,贾琮淡然一笑道:“若非律法不容,除了你那几个坏事做绝的儿子外,我连你其他几个年幼之子都可以不杀……方程,让前面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此事就此终结。”
方程闻言,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贾琮,又看向金军。
这会儿他才忽然想起,崇康天子的爪牙头子,怎会和金银二军在一起?
金军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我亦听命于公子,方程,下令罢,不要嗦。”
他都摸不准贾琮的宽容心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方程闻言反应过来,连忙应下,丝毫不见之前身为大同总兵的霸气,忙让人去通知前面放弃抵抗,开门迎人。
没一会儿,就见煞气腾腾的刘耀伦浑身血迹的带兵进来。
方程却连看他一眼都不肯,眼巴巴的看向贾琮。
贾琮当着他的面下令道:“将方府内眷集中起来,送往江南锦绣作坊劳作。另外,将方程八子、九子,送往江南养生堂。对了……查查他家内眷中有谁手上沾过人命,或下令要过人命,清算一下,让她偿命。”
贾琮又对展鹏吩咐道:“还有,让人告诉方小五,就说我因阻拦官兵,被赶出城去了,还被剥夺了举人功名……很惨就是。”
展鹏不解,贾琮呵呵笑道:“女孩子的心意,总是美好的,即使这个女孩子本身有些问题……但,我还是希望她心中能保留一些美好。”
展鹏也不知听懂了没有,闻言后面作恍然状,带兵进里面安排去了。
贾琮最后看了眼还想再哀求些什么的方程,微微摇了摇头,对刘耀伦道:“刘将军,送图谋不轨之臣方程等人上路,然后往前厅议事。”
“喏!”
贾琮没有理会朝他扑来想抱他腿哭求的方程,大步朝前走去。
方程也的确没能挨到贾琮的衣襟前摆,就被银军狠狠一脚踹到一边。
贾琮在金银二军的护从下,前往了前厅。
身后,刀起刀落声响起,继而便是一阵惨呼声……
……
内堂,唬的面色惨白的方家内眷们聚在一起,方小五扬起脖颈,不住的望着喊杀声惊人的前面,期待之前大乱时,那个挺身而出愿为方家出头的身影。
只可惜,等啊等,盼啊盼,盼来的,却是一队队虎狼之师!
而在满屋尖叫惨嚎声起又被迅速镇压后,方小五鼓足勇气,问道:“秦诚在哪里?”
一个游击将军沉声答道:“秦诚?若你说的是那个举人,那个书呆子竟然敢拦我朝廷王师,被将军一记刀鞘打烂了脸,抽掉了满嘴牙,眼睛也歪了,还会被扒去举人功名,丢出城外去了。”
方小五闻言,面色煞白。
不过,她脑海想了想贾琮那张脸变得稀烂,嘴里也没了牙说话都漏风,跟老婆子一样瘪着嘴,还歪着眼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没那么好了……
见有士兵要抓她娘吴氏,登时大怒道:“住手,你们找死么?我爹是大同总兵,你们这些下贱兵痞,敢动我娘,我爹一定杀你们全家,诛九族!”
那游击将军闻言面色登时一沉,厉声道:“方程拥兵自重,谋逆叛乱,已被诛杀。尔等再敢乱来,杀无赦!”
方小五闻言,身子摇晃了下,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
……
ps:上一章让不少书友觉得憋闷,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大家认为贾琮在玩弄感情。即使方家有问题,但玩弄感情的渣渣都卑鄙龌龊的人渣。
我也认同玩弄感情的都是渣滓,但前提是两人之间得有感情啊。我不只是说贾琮对方小五没感情,而是方小五对贾琮,那也不叫感情。
第一次见面,就因为外貌对贾琮提起了兴趣,或许这叫一种喜欢,或许也真的心动了,也很美好,但这真不能叫感情。
其实大家把男女互换一下,就更容易理解了。总不能男的就叫高衙内,女的就成感情了吧?
感情是什么,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教教大家,毕竟我经验丰富,这里就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