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卖菜……
外面婆子之言,让墨竹院小院内众人一怔,齐齐看向贾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贾琮却没有立即答应,他想了想,道:“去告诉裘家的人,寻我就往东府去,不要扰了我家老太太的清静。”
外面婆子和平儿等人又是一怔,不过外面的事,平儿等人自然不会插口,那婆子也只是愣了会儿,就赶紧往荣庆堂去了。
开天辟地头一遭,贾府还有老太太、老爷请不动的人。
出大事了……
待婆子走后,墨竹院内亦是一片宁寂,平儿担忧的看着贾琮,却不知该怎么劝。
在贾府内,她亲眼目睹了贾琮当初的孱弱可怜,受人欺负凌辱,吃了多少罪,咽下多少苦……
她又怎能劝他大度?
可是……
见平儿担忧的模样,贾琮好笑道:“平儿姐姐在想什么呢?果真是不愿让这些人扰了老太太清静。往后这等事不知凡几,若都来这边闹,那老太太、老爷怕再无一日宁日。”
平儿闻言,见贾琮面色不似作伪,这才海松了口气,婉言劝道:“虽然琮儿这些年比不得宝玉他们,可当初毕竟是老太太开口,亲自将你要到这边抚育的。若不然,纵然是老爷,也不能强和大老爷要了你到这边。若是仍在大老爷那里,你还不知要受多少苦和罪哩。所以……”
贾琮呵呵笑道:“平儿姐姐放心,你当我还是小孩子么?总不能和宝玉去比谁受宠吧?你放心,贫贱使人成长,我虽年不满志学,但心地早已成熟。怎会因为这些,就和老太太置气,没的让人笑话,也会让人说我不孝。”
平儿闻言,双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怪道二.奶奶总夸赞说,我们爷是个有大气魄大志向的,日后……”
见她顿下不说,贾琮奇道:“日后如何?”
平儿俏脸一红,抿口不言。
贾琮还待再问,就听一旁小角儿咯咯乐道:“二.奶奶说日后我们都是有福气哒!”
继而就见晴雯等人纷纷羞笑啐骂起来:
“小蹄子有你什么事?”
“不害臊的小东西!”
“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小角儿却一点不害怕,养着头“咯咯”的笑的欢实。
正当气氛再次热闹欢庆起来时,就见一道苗条身影进来……
“二.奶奶怎么来了?”
平儿欣喜问道。
王熙凤没好气白了她一眼,对贾琮道:“我的好三弟,你可没把老太太气毁了!如今又外客在,你怎也敢这么不给体面?”
贾琮想解释,王熙凤却上前一把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拽道:“可别解释了,好端端的又闹出是非来,快与我走罢!”
贾琮又哪里是她能拉的动的,贾琮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回头与平儿等人道:“你们先过去,我回头就去,今晚咱们先吃一顿乔迁宴,明儿再请二嫂和姊妹们。”
平儿见王熙凤使劲气力也拉不动,脸色都涨红了,贾琮这边还在谈吃请,忙笑道:“好了我的爷,快去罢!”
贾琮这才在王熙凤的“搀扶”下,往荣庆堂而去。
……
进了贾母院子,就感到气氛不大安宁。
廊下几个小丫头都没人敢说笑逗鸟了,静静的侍立在那里。
王熙凤对贾琮使了个眼色:瞧见了吧?
意为贾母震怒了,让贾琮自求多福……
贾琮淡然一笑,没有说什么,进了荣庆堂。
一入内,就听到堂上有人哭泣落泪。
又有王夫人等人的劝说声……
贾琮上前,瞥了眼坐在贾政下手的中年人后,心中冷笑一声,先拜见贾母等亲长。
贾母却没叫起,直接沉声问道:“方才叫你,你也不来,我这老太婆请不动你了不成?如今你也大了,又为官做宰,成了伯爷,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此言一出,荣庆堂内一片肃穆。
贾琮却不慌忙,奇道:“老太太这是何话?琮怎敢如此?具体缘由,琮不是已经让嬷嬷转告了么?往后像今日这般之事,实不知凡几,若每家都来人叨扰老太太,老太太怕没一日安宁时。”
贾母:“……”
王夫人对面的年老妇人听贾母没了动静,又呜咽哭了起来。
贾母见之叹息一声,道:“人家上门来,说是跟你请罪,我倒不知,你哪来这么大的威风做派……”
贾母话音刚落,就听贾琮接道:“老太太此言差异,琮如今为荣国传入,肩负祖宗余威,另外,又为锦衣亲军指挥使,身负皇命,实不敢妄自菲薄,坠了祖宗威名,天子体面。”
贾母闻言又是一滞,差点没一口气憋过去。
这时,坐于贾政下手的中年男子起身,行至贾琮侧面,微微躬身拜下,满面惭愧道:“因我治下不严,万万没想到手下人竟做下那等事,抓了与伯爷相熟之人。实是我……”
“裘良!”
贾琮虽依旧保持着与贾母请礼姿态,但却沉下脸来,冷肃的看着这中年男子,声音清冷的喝了声。
这突然之音,连贾母等人都怔了下。
她们还从未见过贾琮这般姿态……
那中年男子闻言,老脸一怔后,随即满面愧怒之色。
其祖景田侯原为第一代荣国公麾下重将,相交莫逆。
其父又得第二代荣国公相救,贾家于其全家都有救命之恩,因而年年拜礼上门,也自诩与贾赦、贾政平辈。
在他看来,贾琮不过一晚辈,怎敢在他面前如此拿大,竟直呼其名?
自觉颜面尽失,心中等贾母贾政等回圜补救,至少要喝斥贾琮无礼吧……
贾琮却没给这个机会,他直视裘良,目光中渐起煞气,只听他声音清寒道:“你裘家受吾祖父大恩,连你这五城兵马司之职,亦有我家出力,虽我家不会行挟恩图报之事,却更容不得中山之狼!
你还敢狡辩?
去岁你见我出征黑辽,料我九死一生,故而勾结运漕帮,夺我产业,还将我手下之人关押囚禁,严刑拷问。
那时,你可思曾及两家之交情否?
如今,你见我大功而回,得封伯爵,更得陛下钦点锦衣指挥,又上门来攀交情,求体谅……
好个没面皮的东西。
若连你这等负心悖逆,贪婪狡诈之徒都能放过,日后世人只当荣国无人!
现在,立刻回家闭门,等待锦衣军调查发落。
若你只对我一人下手,念在我家老太太、老爷替你求情的面上,我可从轻发落。
但若你还有枉顾国法之恶行,当知举头三尺有神明,锦衣亲军为天子亲军,自要维护国法昭昭!”
裘良被贾琮毫不留情面的揭底,呵斥的满头大汗,心中慌乱。
他见贾琮半点情面也不通,拿虚言敷衍他,胆战心惊下,又想向贾政求援,却听耳边传来贾琮忽然严厉的威胁:
“裘良,你再敢多言半句,本座即刻传锦衣亲军,将你拿入诏狱,严刑拷问!
迷了心的腌东西,也敢欺吾家老人宽厚仁善,真当荣国无人耶?!
日后胆敢再来惊扰吾家者,一律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滚!!”
看着头戴紫金冠,一着飞鱼服,一身蟒纹贵不可言的贾琮,再被他毫不留情面的当面斥“滚”,裘良也是近五十的人,满面惨白,失魂落魄,却在贾琮的逼视下,当真多一言不敢发。
其母虽爱儿心切,心中悲苦,但怕惹恼贾琮,连累裘良,也是一言不敢发。
母子二人失魂落魄的草草给贾母行了个礼后,悲戚而归。
裘家母子走后,贾琮又恢复了垂眼请安的姿态,静静跪在那,好似方才一番惊雷,与他毫不相关……
荣庆堂上一片静谧,高台软榻上,贾母怔怔的看着贾琮,眼睛却渐渐模糊。
她好似看到了,五十年前,她初见先荣国贾代善时,代善公的影子……
那年,先荣国亦是如此意气风发,与她傲言,视万千强敌若等闲,谈笑间,强敌即可灰飞烟灭……
虽然,底下之人还比不得代善公举重若轻,但是……已经极相似了。她那样厚爱宝玉,除却衔玉而生外,不就是因为后辈子孙中,唯有宝玉相貌最似先荣国么……
“老太太?”
高台旁王夫人忽见贾母老泪纵横泪流满面,不由大吃一惊,惊呼道。
贾政、王熙凤、李纨、尤氏等闻言,也纷纷上前问安。
贾母却缓缓摆手,接过鸳鸯递来的锦帕,拭尽眼泪后,问贾琮道:“你方才说裘良忘恩负义,什么意思?他夺了你何基业?”
众人不料贾母还在关心这个,纷纷看向下面贾琮。
贾琮答道:“读书时,因好买书,虽费尽月钱而不足。琮就想了法子,与南集市胡同一名唤倪二者,合伙做起了贩卖蔬菜的勾当。
因我们日日从城外农庄运菜,十分鲜美,所以后来渐渐做大,不止在南集市胡同处卖,还召集了许多城外农庄农户,挑着蔬菜在各处贩卖,赚了不少银钱,足够琮读书之用,甚至还稍有富余。
这过程中,琮曾与运漕帮合作过,运漕帮背后靠着的便是裘良,先前双方均安然无事,只是自琮出征瑷珲城后第二天,裘良就让运漕帮将倪二打伤抓了起来,挑贩尽归其有。
故而实非琮不念祖上交情,因此等小利,裘家就敢夺我产业,害我友人。
若有十倍利,裘良必敢出卖贾家,坏我性命。
所以……琮绝容不得他。”
贾母闻言,震惊的看着贾琮,有些不敢置信颤声道:“你……你为了读书的嚼用花费,竟去……卖菜?”
王夫人等人也纷纷一脸动容,红了眼圈。
她们自忖都不是小气之人,哪怕为了体面,也不会如此苛待贾琮,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贾政更是落下泪来,悲声叹怪道:“痴儿痴儿,吾家纵然再短吃用,焉能缺你读书之用?汝如此,又置吾等亲长于何地也?”
贾琮见众人怜悯于他,甚至连贾母都不例外,他轻笑一声,正色道:“老爷,侄儿习《易》,首学乾卦,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侄儿知道当时若向老爷求助,必能得到相助,但侄儿想先自强自助试试,若不成,再向老爷求助。
这并没什么的,只是一个自强的过程。
若无当日之磨砺,许也无侄儿今日之所得也。”
贾政闻言,缓缓点头,目光渐渐欣慰,忽地,又若有所思的转头看向了贾母身旁的宝玉,卖菜……
……
第二百五十六章 败家之本
见贾政若有所思的看向宝玉,别说宝玉登时打了个寒颤,连贾母和王夫人都唬了一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还了得?
宝玉这样贵重的人,怎能做如此贱业?
贾母连忙转移话题,对贾琮道:“这个……我瞧你这般做,也是故意的。
只顾着自己,没想着大人。打你到这边来,老爷太太可短了你的花费嚼用?宝玉、环儿多少,你一般多少。
纵然旁的上面奢遮不得,可你要买书短了银子为何不早说?难道他们不给你银子?
偏做下那等事来,坏了大人名声不说,但凡遇到坏人,或叫花子给拍了去,岂是顽笑的?
你虽受过不少苦,可到底是公候门第家的孩子,比外面百姓家的孩子受用的多,所以才娇惯的你任性胡来。”
贾琮沉默不言,贾政辩解道:“也是琮儿志气高,早早的说下不要这份家业,他也不易……”
“胡说八道!”
贾母不听这句还好,一听这句登时大怒,道:“难道是我逼得他去卖菜赚些买书钱的?不想我倒成了不慈恶人?”
这话传出去,贾母妥妥的要顶上一个不贤不慈的名头。
所以贾琮方才没往这方面提,贾政没想那么多,一说此事,便触及到贾母的痛处了。
见贾母又气又怒,掉了泪来,贾政忙赔不是道:“再没这样的事,老太太多想了,就是琮儿平日也多提老太太的大恩。老太太又不是个小气的……”
贾母辩白道:“我但凡是个狠心小气的,他能有今日,我能让他承爵?都道我偏心宝玉,可家里最贵重的爵位落在哪个脑袋上了?换别的府,为了这份家业,闹出性命的还少?我和太太若是果真偏心宝玉,还能养大他到今日?”
一连串直白的问话已经令人毛骨悚然了,但众人也以为,这是实话。
世爵传承和皇位传承其实没多大差别,为了一个世位,皇子们夺嫡起来骨肉相残,父子相残者甚众,公候府第,这等事的残忍黑暗程度,也绝好不了多少。
莫说贾琮这样一个父母不爱的庶子,就是正经的嫡长公子,被害掉性命的还少了?
原本心里还有些埋怨贾母太过苛待贾琮的贾政,见贾母这般哭诉,又想起传说中其他公候府第中种种阴私骇人之事,他叹息一声,对贾琮道:“日后要记得孝敬老太太……”
贾琮轻声道:“是,正因始终谨记老太太之恩德,故而素来恭敬。琮亦多闻他家骇人之事,所以当初才坚辞爵位,又推让家财,只不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琮亦知,若非去岁家中实在难以为继,老太太亦不会让琮这般早就去九边的……”
听他这般说,贾政连连点头,赞许不已。
上头贾母、王夫人闻言,脸色也好看许多。
有了贾琮亲口所言这些事,外面就不会有人乱嚼舌头了。
不然逼的承爵孙儿卖菜读书,外界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没……
当然,若果真如此,贾琮也得不到好。
自前宋司马光在《涑水家书议》中所言:
“凡为人子者,毋得蓄私财。
俸禄及田宅收入,尽归之父母。
当用则请而用之,不敢私假,不敢私与。”
此言为家长管教子孙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据,但凡子孙在外蓄私产者,皆为大不孝。
贩卖菜蔬之时,贾赦夫妇尚在,且未知。
这已算得上是蓄私产了。
只这一点,就会生出无数是非来。
因此只要贾母等人不触及根本,寻常折腾贾琮都会容让一二。
在他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内宅把戏罢了。
如今他就要另居东府,日后交往只会越来越少。
何必为逞一时琐碎之气,闹到两败俱伤?
他也不耐烦这些家长里短的勾心斗角……
就见贾母拭去眼泪,叹息道:“我素来相信家和万事兴,虽然看着一直严苛于你,又偏心善待宝玉,那是因为你得了世爵去。有了这份世爵,一辈子都不用愁,连子孙都不用愁。
你又有衍圣公和你先生那么多为官做宰名重天下的大儒照拂着,也就不必多管你了。
但是你要说买书的银子不足,不拘是哪个,都必不会少你的。”
贾琮点头道:“是,琮明白。”
贾母看着贾琮,老眼中目光微微复杂,这个孙儿果真能折腾,回来不足一天,就惹出这么多是非来。
可是也确实是个有能为的……
她有些疲倦道:“就这样罢,往后外面的事,你自己和老爷去商量。”
贾琮心中一笑,面上恭敬道:“是,不敢扰老太太清静。”
有了今日扰内宅罪加一等的说辞,想来日后没什么人上门拉关系了。
这也是贾琮今日寸步不让的缘故。
见贾母疲倦不堪,贾政等人就要告辞,正当众人起身要离去,就听外面又有婆子进来传话道:“启禀老爷,前面有个官老爷,说是老爷工部衙门的部堂老爷家的管家,替他家大人书信一封给老爷。”
贾政闻言一怔,自贾赦病故后,他就一直告病假赋闲在家,况且素来和前工部左侍郎,现任工部尚书石川石榆斋并无交情,怎会好端端的给他书信一封?
林诚的消息到底还是闭塞了些,不知道自宋岩告老还乡后,工部便由新党中坚石川所掌,只当他还是侍郎。
贾琮却知道此人在宋岩去后,必掌工部,因而问道:“老爷,如今大司空可是石榆斋石大人?”
贾政颔首奇道:“正是此人,只是吾家和他……并无甚交情。此人寒门出身,颇为清高,因此并不喜与我等勋贵门第交往。”
贾琮轻笑了声,道:“清高?老爷怕是不知吧,他那三子石守义打着他老子的名头,胡作非为,将当初户部侍郎李峥之子李文德所开的富发赌档又开了起来,谋财害命使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他家清高?”
贾政听贾琮这般说,就知事出有因,忙问道:“此事莫非和琮儿还有干碍?”
贾琮正想说什么,忽又反应过来,笑道:“老爷,还是去书房说罢,不好继续扰了老太太、太太们清静。”
这话却一点没让贾母感动,平素里她们内宅妇人是不愿理会外面的事。
可这会儿是家里的事,又不是外面的事,说到一半断住了,这不是和听说书先生说到关键处,下面竟没了一样可恼?
贾母命道:“就在这里说罢,你又惹出什么是非来?”
贾琮轻笑了声,摇头道:“倒不纯是私事,富发赌坊的事,虽和贾家也有点干系,但关系不大。
族中有不少子弟在里面厮混,但这事他们自己老子都不管,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样的人日后基本不要想沾宗族的光了……石家之所以派人给老爷送信,多半也是想说情。”
贾母奇道:“族里那些没出息的畜生自己去人家赌坊,和人家有什么干系?好端端的说什么情?”
贾琮解释道:“石家可不止开赌坊那么简单,当初世翰堂出了事,因缘际会下是我帮忙将冤屈告到先生处,原户部侍郎李家因此倒掉。石家三公子原是和李家小姐说过亲事,李家败落了,这门亲事也就作罢。
偏石守义以为我是始作俑者,平日拿我没法子,等我去了黑辽,他便和裘良一样以为我必死无疑,就让人霸占了世翰堂。这会儿见我不仅回来封伯了,还得了锦衣亲军指挥使的差事,所以才让他老子出面,给老爷书信一封。
他家也忒托大了些,做下这等混帐事来,只一封书信就想打发了账,呵呵。”
见贾琮虽说的风轻云淡,但话中之意令人胆寒,众人不禁纷纷侧目。
贾母又奇道:“那世翰堂,莫非也是你的产业?”
贾琮摇头道:“琮在其中,不占分文。世翰堂是家老字号书坊,却不以赚银子为本,他家赚出的银钱,多捐赠给衍圣公为天下蒙学出力。因此,世翰堂内还有牖民先生的题字……”
贾政闻言都变了脸色,道:“如此石家子也敢霸占?”
贾琮笑道:“老爷,如今新党势大,满朝重臣皆出自新党一脉,石家出了个掌部部堂,日后说不得还能进内阁,石家子有何不敢?他们如今气焰嚣张的很。”
贾政担忧道:“若是如此,琮儿你还要拿他们问罪?”
贾琮闻言,缓缓垂下眼帘,道:“若非他们太过嚣张放肆,陛下又怎会认命侄儿这样一个局外人,来当锦衣亲军的指挥使?”
此言一出,荣庆堂内众人都明白过来。
贾琮这个职位,竟是要和那些气势滔天的新党重臣打擂?
贾母沉吟了稍许,缓缓问道:“你能办得妥?你这点年纪,人家又是尚书又是宰相的,别欺负了你去……”
贾琮不意贾母能出此言,他抬头看了眼后,微微躬身道:“老太太尽放心便是,琮奉天子命,着飞鱼掌锦衣,以罪不忠之臣,此为煌煌天道也,谁人敢欺,谁人能欺?
如石家子这般猖獗行事者,便是败家之本。
老太太不必忧虑,老爷亦不必理会许多,实不足为虑……”
贾母闻言又沉默了下去,贾政则问道:“琮儿预备如何处置?石部堂为朝廷大员,不可伤了体面,此亦是朝廷体面。”
贾琮笑了笑,道:“老爷且静观便是,必让石部堂无话可说。”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凤姐儿
自荣庆堂而出,先行送别贾政、王夫人、宝玉、李纨等人后,王熙凤与贾琮同行一段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还要往东路院往邢夫人门前见个礼,也算是晨昏定省一番。
身后照例跟着四五个婆子丫鬟侍奉着。
出了贾母院后凤姐儿笑道:“瞧老太太的神色,日后三弟怕要和宝玉一样了!恭喜三弟,贺喜三弟!”
听她说笑的浮夸,贾琮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女人自上回出事后,愈发会保护自己了……
只是,这话怎么可能?
女人都是多愁善变的情绪生物,今日贾母不知想到了何处,对他稍微缓和改观,明日却不知会如何。
况且,纵然再改观,也绝谈不上和宝玉比。
不过贾琮也没所谓,往后他住东府,公务繁忙,过来西府见面的时候都不多。
纵然每日晨昏定省,亦是在贾母等人还未起身前,于门外行礼罢。
又何须理会哪个的态度如何?
只要维持住表面的孝道不亏就好……
另一边,看着原本便俊秀不凡如今又添了英武锐气的贾琮,不疾不徐含笑而行,王熙凤心里幽幽一叹。
她再没想到,竟会有一日会羡慕她的丫鬟平儿……
倒也不是想要和贾琮如何,她素日里虽与兄弟子侄们说笑不禁,但内心何其骄傲,怎会违逆妇道,污了自身清白?
但是,不会做,不代表没想过。
不管是此时还是后世,人们行为上或许可以恪守道德本分,但精神上一定都会产生幻想,或者叫意.淫……
再道貌岸然的道学家,也少不了如此。
凤姐儿又非圣人,又如何能例外?
再加上这一年来,纵然贾琏在家时,都不曾与她同寝。除却府里事,两人连话也不多说两句。
夫妻恩绝至斯。
因此,每当夜深露重衾枕寒,孤夜难眠又心比夜凉时……
凤姐儿总会想起那日锦衣亲军抓她入镇抚司时的恐怖情景,在那日,正是她先前恨不得死的人,一路护着她,哪怕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也从头到尾搀扶着她,不让她被外男触碰。
又为她欠下偌大人情,护她周全。
情深义重,果勇担当!
在她绝望欲死时,让她有所依恃。
那一日,她因恐惧浑身无力,连行走都不能,大半身子都倚靠在贾琮身上,至今,她还记得那时有所依靠的感觉。
真好……
夜深人静无人时,她也曾幻想过,若是她所嫁者,是弟贾琮而非兄贾琏,那她该何等幸运……
纵是少活二十年,也心甘情愿……
只恨她,早生了几年。
君生我已老……
再思之薄情的贾琏,凤姐儿神情凄然恍惚,心中悲苦,眼角隐有泪珠现……
“奶奶小心!”
正恍惚中,凤姐儿听到后面嬷嬷的警醒声,还未回过神,就觉得脚下一落空,人竟往前栽倒下去。
原来是走到一处台阶前,台阶下竟是鹅卵石铺路,路面上不乏凸起的石头尖子。
王熙凤唬的一身冷汗,只觉汗毛炸起。
这要是正面摔在上面,脸还要不要了?
可手脚到了此刻哪里还听使唤,又有什么法子?
正当王熙凤心中绝望时,就感到胳膊被人拽住,往前栽倒的身子竟又被生生拉了回来。
贾琮一手拉着王熙凤的胳膊,另一手则虚扶在她另一侧肩头,见她站稳后,就没搭上去,皱眉道:“二嫂可是累坏了?”
他这般规矩,倒让后面一众嬷嬷丫头们纷纷眼前一亮。
虽她们未读过书,可听戏里常有什么如玉君子,只素来也没个形象,到底什么样的才算是谦谦如玉君子?
此刻,她们下意识的都以为,眼前这位三爷的做派,便当是这样的人。
在这等时刻,还始终恪守叔嫂之礼。
好懂规矩的小叔子……
王熙凤站稳后,胸口剧烈起伏着,无意中摔倒最是唬人,尤其方才如此之险。
见她一时没回过神,贾琮温声道:“二嫂,去年临走前,我不是说让宝姐姐、三妹妹她们帮你么?怎还如此辛苦,竟累成这般?”
王熙凤还没说话,后面一婆子笑道:“三爷不知,这是内宅里的一些规矩。未出阁的女孩子,身骄肉贵,好些事都不好让她们知道,更别说让她们做了。家里那么多口子人,到头来还不是二.奶奶操持?”
贾琮闻言点点头,温声道:“原来如此,不过,姊妹们不便宜,尤大嫂子该便宜啊……”
许是见贾琮太过好说话,那婆子竟轻狂起来,当着贾琮的面嗤笑了声,道:“三爷你不知,那府上能有好人?还是作大嫂子的,竟和链二爷这个小叔子的独处一屋,真真是……”
“放肆!”
贾琮闻言勃然色变,厉声一喝。
那婆子这才惊醒过来眼前之人是哪个,忙跪下磕头赔罪。
贾琮冷眉冷眼的看着那婆子,薄怒道:“我也是奇了,家里如此没了规矩么,这等话,也是你们能随意造谣的?什么时候,家里奴才能拿主子说嘴取乐了?”
几个婆子唯恐贾琮喊来锦衣亲军,把她们丢到诏狱里去,心里把那口无遮拦的蠢婆子骂个半死,一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乱说话的那婆子更是唬的自己掌起嘴来。
王熙凤见之吃了一惊,忙收敛心思,赔笑道:“三弟,快别恼了,她们平日里嘴上没个把门的,乱说惯了,并不是对三弟不敬。说到底,也是有人行事不谨,才让人说嘴去。”
贾琮心中自然明白,却也不能任这些婆子“造谣”,总不能让荣府的名声也变成宁府那样。
他拧眉道:“叔嫂虽于礼不该独处,可都是自家骨肉,何须如此较真儿?难不成下回我来见二嫂说事,还得巴巴的寻上几个见证不成?上回在东路院偶遇二嫂,不也没个旁人,难不成后来也让你们说了嘴去?”
听他声音愈发森寒,开头那婆子连连举誓辩白道:“若是老婆子说了三爷和二.奶奶一个不字,就让我烂嘴烂舌全家不得好死啊!”
贾琮沉声道:“本就无事,自然不用你们说……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了,难道果真不明白你们与贾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等造谣主子的话传到外面,固然贾家名声扫地,你们就能落着好?
为了逞口舌之快,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何其蠢也!
这次二嫂替你们求情也就罢了,再有下回,自有发落你们的好去处。”
几个婆子闻言,哪里敢说个不字,连连保证再不会了。
贾琮回头看了眼王熙凤,凤姐儿道:“罢了,总算饶过你们这遭,往后嬷嬷们也都长点心吧,三弟回来后,家里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乱糟糟没规矩了。
他可不似我,只嘴上说着厉害,真惹恼了他,老太太也救不得你们。丰儿留下,嬷嬷们且去罢。代往东路院报个信儿,就说今儿我身子不适,就不过去了,明儿再去给大太太请安。”
四五个婆子闻言忙告退。
等她们离去,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丰儿留着时,王熙凤好笑道:“几年前,她们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三弟能有今日……”又自嘲道:“别说她们了,我又何尝能想到?不然,那会儿就该好好巴结巴结三弟了。常听人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现在看看,果然如此。阖府上下,如今哪个还敢小觑三弟?”
贾琮哑然而笑道:“二嫂莫不是以为我在家耍威风?”
王熙凤摇头道:“三弟是有真能为的,所以是不怒自威。像其他人……比如原先东府珍大哥,那样厉害的人,下面人也没个怕,任意说嘴。今儿三弟这通脾气一发,家里保管肃静了,三弟没承爵做官时都能将赖家、吴家那样体面的奴才办了,更何况这会儿?”
贾琮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眼见到了二门,便问道:“二嫂还要去哪儿么?”
王熙凤笑道:“还能去哪?不过是散散步罢……明儿三弟设宴,可要我过去帮忙?”
贾琮摇头道:“不过姊妹们吃一顿家宴,不用讲什么排场规矩,二嫂明儿过来吃宴便是。”
王熙凤笑道:“那敢情好……”说罢,忽地就垂头沉默了,却也不说走。
贾琮见之,暗挑眉尖,正准备告辞,就见王熙凤抬头看向贾琮,眼睛湿润的道:“三弟,我有一事问你,你可能心诚的答我?”
贾琮闻言道:“二嫂只管问。”
王熙凤道:“我听人说,上回你去东府接你链二哥回来时,正好堵了他和那边大嫂子的门儿,有这回事没有?”
此言一出,贾琮面色顿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
见他如此,王熙凤眼中泪珠儿登时流下,模样凄然。
她容得下贾琏偷鸡摸狗,去赌去嫖,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贾琏如此行为,又将她当成了什么?
虽然她心下早有准备,去岁尤氏到了荣府后,就有人瞧见贾琏往她屋里钻。
可是……
可是……
见王熙凤泪如雨下,跟在她身后的贴身丫鬟丰儿也瘪起了嘴,跟着落起泪来。
贾琮见之却颇感头疼,清官难断家务事。
贾琏和王熙凤的事,用后世的说法,就是典型的性格不合。
即使上一世贾琮没有穿越,两人到了最后一样红颜未老恩先断,王熙凤难逃“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惨结局。
一个性喜温柔小意,一个偏偏生性刚强,如何能彼此喜欢?
贾琮向着哪个都不对,而且也没道理管这样的事。
好在王熙凤自己也知道不妥,收敛的哭声,强笑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琐事,让三弟见笑了。三弟快回吧,今儿三弟才回来,好烦乱的一天,也该回去休息了。”
贾琮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二嫂若是心里不痛快,可以常到东府去,往会芳园里逛逛。我相信,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负二嫂,独平儿姐姐不会。”
王熙凤闻言,破涕为笑,点点头后,却鬼使神差的问出了句差点让她自己钻进地缝的话:“平儿不会负我,那三弟呢?”
……
ps:不会走醉迷的路数,大家放心就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不幸的和幸福的
连丰儿都被她主子的话给震惊的睁大了眼,又见贾琮看了过来,小脸登时惨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该不会……要被灭口吧?
贾琮见她那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声,对王熙凤道:“我应该谈不上负心吧?不过二嫂是我长嫂,我自然会照顾好二嫂的,尽放心就是。”
见贾琮似没用多想,王熙凤心中大为庆幸,她本也不是那个意思,忙爽快笑道:“若如此,我这做嫂子的心里就踏实了!行了,我那股难受劲儿也过去了,三弟回罢,平儿她们怕是等焦心了。”
贾琮再无多言,微微躬身一礼后,就着月色,大踏步往东府而去。
看着贾琮远去的飘逸背影,也不知怎地,人前坚强的王熙凤,此刻心里却总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贾琮急着回去,必是想与平儿等人相聚,她也一直知道,平儿这一年来日日思念贾琮不休。
平儿尚还有个盼头,还有个不负她的良人。
所以贾琮回去后,必是满堂欢喜满堂热闹。
那才叫过日子啊!
可她呢,想起那座冷冷清清的抱厦和冷冷清清的闺房,凤姐儿到底又坠下两行清泪来……
……
此刻的东府,已和往日里的宁国大为不同。
虽然正门上没了那块“敕造宁国府”的牌匾,也没了当初那些穿着体面锦衣的豪奴。
唯有八位气息彪炳的老卒披甲持戈分列门楼两边。
更特殊的是,这些兵卒或断手,或瞎眼,或少耳,或面如厉鬼,竟无一人是完人。
然而越是如此,越给人肃煞之感,好似此处是何龙潭虎穴。
在一些人眼中,此处也的确成了龙潭虎穴……
贾琮刚从荣府回来,还未进门,门族刚行罢军礼,就听一门卒朝东面街上厉喝一声:“什么人?”
贾琮闻声回头看去,已有两名门族护住了他,门内又瞬间出来一队持戈亲兵,与之前六名一起布阵以待。
杀过不知多少罗刹鬼的沙场悍卒,这一刻激起的杀气,让整条公侯街为之一静。
这等阵势,却把来人唬了一跳。
只见从街边阴暗处走出二人,还都是“故人”。
两人头戴无翼三山帽,身着鹄锦衣服,腰悬宝刀,躬身上前……
“卑职韩涛(向固),见过大人!”
两人近前,距离贾琮十步远时,就拜倒在地,大礼参见。
此二人,一人为北镇抚司镇抚使,一人为百户。
曾与贾琮几番交道过,只是当初他们是看在叶清的面上,对他面上恭敬。
现下又不同了。
贾琮为天子钦点锦衣亲军指挥使,又是以国公府门第而封的二等伯,身份贵重。
且天子钦点贾琮之意,朝野皆知,贾琮有天子作靠山,锦衣亲军内谁敢扯后腿?
两人也是仗着“故人”的身份,提前来拜山头……
看着年不过志学,却身着飞鱼服,一手执掌锦衣大权的贾琮,韩涛、向固等人也只能在心里苦笑:
任劳任怨脏活苦活累活干了大半辈子,却不如生的好……
又能有什么法子?
贾琮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心声,当然,也能猜想到一些,不过也并不在意。
他道:“起来吧……你们二人怎在此?”
韩涛起身后,笑道:“一载不见,没想到大人竟成了卑职的顶头上官。想着大人就要执掌锦衣亲军,许有什么要备问的,所以卑职就带了人来。”
贾琮闻言,似笑非笑道:“来了也不通秉,你怎知道我在荣府,就巴巴的在这边等着截我?”
韩涛:“……”
眼见贾琮目光隐隐清寒,韩涛心里连连叫苦,大意了……
谁能想到,本该正志得意满不拘小节才对的贾琮,居然一瞬间就能想到破绽。
眼见大门灯火下照的韩涛冷汗都快流下来了,贾琮呵呵笑了声,不再提这一茬,等正式上位后,再慢慢清理吧。
他对韩涛道:“你来了也好,不然明儿一早我还要派人去传你。我有两件事要你去办,你这样……”
说着,贾琮将裘良和石守义的事说了遍。
说罢,却见韩涛干笑了声,道:“大人,裘良和运漕帮好办,早有下面儿郎们说过他们干下的黑心龌龊事,镇抚司里就有现成的证据,直接拿人就好。可是石家衙内……”
韩涛看贾琮皱眉看了过来,忙解释道:“大人,像石部堂家那样的门第,没有旨意,是绝不能轻动的。否则事情哗然,朝野皆惊,那时麻烦就大了,毕竟一部尚书,也是朝廷的体面……”
贾琮有些嫌弃的看着韩涛,道:“你们镇抚司这些年是不是窝囊惯了,胆子比鸡还小?”
韩涛被骂的脸色发青,却也只能苦笑道:“大人,就是当年,锦衣亲军没有天子旨意,也动不得一个当朝从一品大员啊。”
贾琮奇道:“我却不知道,石守义何时成了当朝从一品大员了?”
韩涛:“……”
石守义虽不是,可他老子却是。
石川石榆斋在新党中都是有名的性烈如火,强势之极。
当初若不是宋岩名满天下,德望太隆,换个尚书怕都能被他架空。
韩涛自然知道石川的性子,贾琮不怕他,可他韩涛怕啊。
贾琮见他这般,气急反笑道:“罢了,我不逼你去和石家对着干了,你先去拿下富发赌档,拷出具体罪证来,再来寻我。给你两日功夫,若是再敢推诿,办事不利……韩镇抚,你就不要怪我不念故人之情了。”
听闻贾琮之言,分明老辣无情,韩涛哪里还敢再有一丝侥幸之心,恭声应道:“大人,不用两日,明日卑职便能办妥!对付不了石家父子,若是再对付不得一群泼皮,卑职也再无颜为官了。”
贾琮闻言,颔首道:“行了,那们你去准备吧。”
“喏!”
见韩涛、向固离去的背影,贾琮面色漠然。
不是他不念旧情,实是锦衣亲军和其他衙门不同。
其他衙门的堂官,多是先收揽投靠过来的人,再恩威并施,如此方好办事。
可锦衣亲军这样的暴力机构内,暂时还容不得恩。
因为这个衙门的骨头已经被打断十多年了,绝不是靠赏恩就能接上的。
不打几场大仗硬仗,先把他们心中贼给斩了,不要让他们在心里跪着,他日后才好带队办事。
否则,只能是一群烂泥。
……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宁府内宅东厢房内。
满堂胭脂气,又混杂着不浅的果酒香气和熏笼香气。
虽东厢房只是宁安堂东侧的厢房,但规格却不比寻常大户人家的正房小多少。
更因当初贾珍性喜奢华,故而布局陈设皆华贵无比。
且又因宁安堂常需宴会宾客,即使以贾珍之性,也不好奢靡太过,反倒是厢房不碍。
因此东厢内除却各式家古董非比寻常外,连地上都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
这一面上,荣府都不如宁府奢靡。
此刻,昨夜新铺上的波斯绒毯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正酣睡的丫头。
桌几上一片狼藉,觥筹散乱,瓜果也散落到地面上。
唯一一张较为宽绰的软榻上,贾琮与平儿睡在一头,另一头,还有一个半大还留着总角的小丫头子,挂在他脚上,呼呼大睡。
“铛!”
“铛!”
“铛!”
里间的西洋座钟连敲了七下,睡梦中的丫头们似不喜这等聒噪之音,纷纷秀眉轻蹙,却不愿醒来。
唯有平儿素来睡眠浅,听到这般动静后,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秀美的眸眼先是茫然的看了看,似不知身在何处,怎这等奢华。
过了稍许,她才回过神来,想起这是哪里……
心里暗自拿定主意,今日要重新将屋子收拾一番,奢靡太过,实非好事。
念及此,她侧过头来,看向躺在身边的人。
看到那张虽因风吹日晒而色暗,但愈发俊秀英气的脸,平儿嘴角弯起一抹微笑。
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了……
平儿低头看去,只见一条胳膊横其胸前。
一只手竟……探入襟中。
一刹那间,平儿俏脸红成云霞。
放眼看去,见满地人均还未醒,平儿心中暗松了口气,赶紧握住那只手,轻轻的移开来。
等放归原处后,才放下心来,只是心中忽有所感,神色一僵,转头看去,正与一双漆如点墨,灿若星辰的眼眸对上。
“哎哟!”
平儿惊的甚至轻呼出声来,却见贾琮微微一笑,伸手抚在其脸上,轻轻的摩挲着。
平儿面若滴血,水眸中更满是娇羞,心想方才贾琮必然是醒着的,念及此,平儿恨不得立刻起身逃离……
只是,贾琮略有些粗糙的手心,摩挲她脸的感觉,让她的心儿又酥又麻,一年的思念,似都在此时,因而舍不得就此起身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儿只觉得两人相视的眼神都快黏稠在一起了,而贾琮的手,也摩挲到她脖颈处了,再往下,又该……
她倒不是不许,过往也曾随这个冤家折腾,只要他喜欢,怎样都好。
可此处实在不是好地方,此时也不是好时候,要是被其她丫头看到,她干脆也别活了。
因而眼中的柔情蜜意,变成了乞求之色。
平儿本就生的娇俏可人,又善解人意,此刻这般一乞求,差点激得贾琮“兽性大发”。
在外他虽然始终恪守礼数,但对内,贾琮从不遮掩自己的真性情。
毕竟,所谓的礼教只为了更好的入乡随俗,和原计划中的科举一般,只是为我所用的务实手段罢了。
他难道还真做一名道学家不成?
之所以一直没动真格的,是因为他知道,过早沉溺于房.事,大害于身体。
正在长个儿的时候,若落个本源巨亏的结果,长不高个儿是其一,寿命都有损害。
仅此而已。
他到底并非真的只是个毛头小子,他有极强的自制之力。
强行按下心中的欲念,抬头往平儿樱红的唇上亲了口后,坐起身来,准备着衣下榻,去院中锻炼一番,以消耗过剩的精力。
只是刚坐起身,贾琮却发觉抬不起腿。
原来榻尾部他腿边还躺着一个小拖油瓶,正抱着他的脚呼呼大睡。
“噗嗤!”
平儿收拾好心情,正从另一侧下了榻,回头看到这一幕,登时笑出声来。
此时晴雯、小红、春燕、香菱等人听到动静也纷纷睁开了眼坐了起来,看到贾琮无奈的看着抱着他脚睡正酣的小角儿,也跟着平儿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一起,小角儿便被吵醒了,先是睁开大眼睛茫然的看了看周围,等看到大家都在看着她笑,连为什么都还不知道,就咧开嘴和大家一起笑,笑罢才发现,她竟抱着贾琮的脚睡了一晚,登时耷眉臊眼的低下头来。
不过没臊一会儿,就又仰起头,眉飞色舞的乐了起来。
晴雯等人纷纷笑骂不已,一时间热闹非凡。
晨曦的阳光透过明窗,看着满堂欢笑的女孩子,俱是明眸皓齿,美丽可爱。
贾琮心情舒畅不已,伸了个懒腰后笑道: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
ps:总而言之,终不会有不幸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游园
贾琮这一言,真让屋里的姑娘们心都暖化了,仿佛都看到了幸福二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今居于华美的东府,阖府上下也没几个正经主子。
纵然尤氏和秦氏回来,也是以被赡养人的身份。
如今宁国除爵,她们又是出了三四辈血脉的堂嫂和侄儿媳妇,断没有插手家务的道理。
再者,府上也没那么多当了几辈子差的体面老人,不像西府,处处需要小心,不能得罪了人。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是她们过往做梦都想不到的。
头上没那么多主子“婆婆”们约束着,凡事都是自己做主,也不必再拘在那间小小的墨竹院里。
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吗?
因而一张张俏脸,笑颜如花。
贾琮起身后,平儿对众人笑道:“都别傻欢喜了,赶紧服侍了老爷更衣洗漱,今儿还有许多忙呢。”
此言一出,旁人尚且没说什么,贾琮就瞠目结舌道:“老……老爷?”
“噗!”
“哎哟哟!”
见他这个模样,晴雯等人无不喷笑而出。
平儿没好气的白了贾琮一眼后,对晴雯等人啐道:“三爷如今袭了爵,又到了东府单过,大老爷也没了,不叫老爷叫什么?”
晴雯等人闻言一滞,心想果真是这个理儿。
然后就见小角儿一骨碌的翻身跪趴在地上,欢喜大的磕头叫道:“小角儿给老爷磕头,给老爷请安咯!”
晴雯、小红等人见之面容都快扭曲了,几人冲上去将小角儿按在地上一通蹂罹,大骂马屁精,小角儿反倒笑的快抽过气去……
闹了好一通后,贾琮摸了摸鼻子道:“没外人的时候,还是像以前那样罢,老爷……总有些怪怪的。”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嬉笑,反而纷纷凑趣唤起老爷来。
平儿笑骂道:“好了,可别都真的放肆起来,传到西边儿老太太耳朵里,派两个管教嬷嬷过来,你们的好多着呢。”
晴雯等人闻言色变,唬了一跳,忙收敛了一些,不敢太过。
伺候贾琮更衣洗漱,又一起用了早餐。
等贾琮自西府转了一圈请安归来时,东厢正堂已经被平儿带人收拾罢。
两个粗使嬷嬷用木桶收了垃圾离去,平儿几个正商议今儿该怎么做好东道……
“当然是在天香楼嘛!又高又宽敞又气派,里面和王府皇宫也不差了。”
晴雯笑道。
她还跟着赖嬷嬷时,就曾去过那里一回,那时才叫真正开了眼,什么要奢靡华贵。
平儿也去过天香楼,她想了想摇头道:“那里忒过了些,琮儿和姑娘们必然不喜,她们都是雅人。”
春燕嘻嘻笑道:“就是就是,要我说,凝曦轩就好,我听说那里原就是请人看戏看打十番的地方。”
晴雯啐道:“小蹄子,你懂个屁!那里多是爷们儿们高乐的地方,怎好让一群姑娘们去那里?”
“哈哈哈!”
小红、香菱几个闻言大笑,春燕闻言也不恼,抓了抓头。
平儿想了想,道:“如今刚过乞巧,天还有些闷热,不如就去逗蜂轩吧。那里在半山处,居高临水,可观满园景色,又凉快,又没蚊虫。若是林姑娘在也罢,她体格弱,上不得道路。如今她不在,其她姑娘身子骨都还好,正好上去顽笑。”
小红笑道:“只咱们侍候的辛苦些,往上端菜不易。”
小角儿在一旁捧哏:“我不怕!我跑的快,我来提食盒!”
小红没好气白了眼:“瞧把你能的,还没食盒高……”
贾琮入门后笑道:“今儿你们也不用忙,咱们也不必非要在逗蜂轩吃饭,可以在天香楼吃饭,吃罢再去逗蜂轩观景游顽。或是先游顽,再下来吃饭。会芳园不小,够赏顽好些时候。”
会芳园本就是大观园的前身,虽不及大观园广阔华美,但也颇为秀丽。
亭台楼阁,假山真水,花卉竞荣,鸟语花香,煞是好看。
贾琮虽未进去过,却听贾环炫耀过一回。
一众人正说着,听到外面传来觅儿的声音:“哟!宝姑娘、史姑娘来啦!”
听到招呼声后,贾琮等人都起身往外迎去,因为宝钗年岁比贾琮还大两岁……
出了正门后,正巧迎上宝钗、湘云上了月台,几个丫头一阵问好。
平儿正要福身见礼,却被宝钗急上前一步搀住,嗔道:“你也与我轻狂,每回都非要我拦你一遭不成?”
平儿笑道:“礼数如此,不敢有失。”
宝钗还要说什么,就听贾琮笑道:“宝姐姐常见平儿姐姐?”
宝钗闻言俏脸一红,轻声道:“琮兄弟出征时,我会偶尔去墨竹院坐坐。”
平儿却笑道:“宝姑娘常来送些时鲜和衣裳来,家里姑娘们有的,竟连我们也不少一份。有段日子,小角儿见天儿守在门口,专等宝姑娘的东西呢。”
贾琮闻言,看着宝钗笑了笑,竟连个谢也没道。
然而越是如此,宝钗心里却越如同吃了蜜一样甜。
有心人之间,“不见外”三个字,最是动人也最迷人……
贾琮又问道:“宝姐姐怎来的这样早?”
宝钗温婉答道:“先过来瞧瞧,看看可有什么能帮为的……对了,我哥哥听说琮兄弟分立东府,又要请姊妹们东道,正巧他铺里伙计送了头暹罗猪和几条大黄鱼,又几篓螃蟹,他便让我问问琮兄弟,若是不嫌弃,就派人送来。
这些日子一直得琮兄弟沁香苑的香皂供应,连我妈和我哥哥都有,再加上西府里诸位姊妹们用不了的,都放在我家铺子里卖,只此一项,就让我家里在都中的门铺经济好上了几番。
我哥哥一直想谢琮兄弟,只是若以金银相赠,着实唐突了,也小瞧了琮兄弟,所以才有这番心思。”
贾琮闻言笑道:“不过惠而不费的事,且两边皆欢喜,并不值当什么,哪里就用谢……”见宝钗目光隐隐嗔怨,便又改口道:“倒不必使人送来,我派人去取罢。”
宝钗这才转嗔为喜,平儿在一旁也笑道:“还是让人去宝姑娘家里去取吧,东府不比西府,都是我们爷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老卒把守。宝姑娘坐车过来见不着,若是送东西的人见了,必唬一跳。”
湘云在一旁面色怕怕的道:“还真是,方才来时,我只挑了车帘看了眼,真真吓人!三哥哥,你怎么找些身体残缺又那样骇人的人当门子啊?还是换一些体面的吧……”
贾琮闻言目光微微一凝,声音略低沉道:“他们不是门子,他们都是我的亲兵。他们是最值得尊敬的人,其中有的人,还在战场上为我挡过枪子,挡过箭矢,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他们,今日我便是他们那样,肢体不全,甚至,未必有机会站在这里。”
这番话一说,众人都唬的变了脸色,尤其是悄悄留意过那些亲兵是何样的宝钗、湘云、平儿三人。
简直胆战心寒!
贾琮却又温声宽慰道:“都过去了,你们也不必再担忧,我倒是没你们想的那样险,只是有一回带着伤病营的辅兵去救人时,靠的雅克萨城太近,才险些遇难,只那一次罢……可那些士卒们,却每日里都冒着风险冲锋陷阵。所以,咱们断不能小觑了他们,要善待之。”
湘云又愧又自责的落泪道:“三哥哥,都是我的不是……”
贾琮笑道:“不知者不罪,何况云儿妹妹也非本心。”
宝钗、平儿也跟着相劝几句,湘云本是气量恢宏之人,道恼赔礼过,也不再疚苦,没一会儿回复过来。
贾琮打发人去梨香院取了暹罗猪等物来,虽令人亦邀请薛蟠同来,不过薛蟠识趣,只推脱下回他请东道。
到了巳时初刻,迎、探、惜三姊妹并宝玉、贾环、贾兰皆至。
巳时二刻,凤姐儿欣然而至。
众人聚齐,一起往会芳园走去。
甫一入门,便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
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
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一路行来,众人且行且赞,喜欢非常。
凤姐儿、宝玉等人皆是又羡又艳。
平儿、晴雯等人见家里有这样一座佳园,则是欣喜欢乐。
如今家里人丁稀少,除了贾琮一个正经主子,不必去服侍别个,每日里必然清闲,有这样一处好去处可逛,岂有不高兴的?
到了午时,众人才意犹未尽的聚到了天香楼。
此时早先一步过来的平儿已经领着诸多嬷嬷摆好了菜盘碗筷,又命人备好了热水、香皂和帕子,以供众人洗漱。
等贾府姊妹们洗漱罢落座后,平儿又让丰儿、莺儿等一众丫鬟,另坐一桌。
最后才在一众人的催促招呼中上了主桌。
王熙凤高声笑道:“如今也有当奶奶的样儿了。”
众人大笑,平儿娇羞的嗔怪了几句。
王熙凤又道:“可惜这府上初立,还没个女篾片,不然席间逗乐也有趣。”
贾琮想起手下有上百说书先生,便笑道:“今儿来不及了,下回专门给二嫂请一个女先儿,每日二嫂忙罢无趣时,可听听女先儿说书,也得些趣味。”
贾琮话刚说完,众人正觉得他暖心,却见凤姐儿丹凤眼中两行泪瞬间落下,且一发不可收拾,趴在了桌上嘶声大哭起来。
声音悲切,令人心疼。
众人唬了一跳,平儿更是一起落下泪来,慌得离席上前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宝钗等人也连连相劝,却劝不动,反被她悲凉的哭声感染,纷纷红了眼圈儿。
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她在哭什么,可又有什么法子……就听贾琮眨了眨眼,道:“二嫂,若是你嫌女先儿寒酸,我给你请一台戏班子则罢,何必这般委屈?”
“噗嗤!”
一直被人劝也不好的凤姐儿,闻言却破涕为笑,抬起脸露出挂满泪水的俏脸,羞恼道:“三弟如今大了,反倒捉弄起我来,这般促狭!”
贾琮摇头道:“我这不算促狭,倒是知道环儿比我促狭的多。”
因王熙凤、宝玉、探春等人在,一直做透明人的贾环闻言唬了一跳,不知和他什么相干。
探春也奇道:“环儿如何促狭了?”
贾琮对贾环使了个安心的眼色,然后笑道:“记得那年环儿才入族学里读书,先生教他认字,要求熟记,第二日要考。第二日早间,先生果然考他。先于纸上写了一撇一捺,问其何字?环儿答曰:人。先生点头,又在人后又加一撇一捺,问环儿何字,环儿略略迟疑后答曰:从。先生满意,最后在从之下加了一横,问环儿此字为何?这却将环儿给难住了……
他抓耳挠腮了半晌,答曰:先生,此字莫非是炕?”
识字的宝钗、湘云之流顷刻笑喷,因为早先贾琮就交待家里要识字,所以去年平儿晴雯等人专门请了探春的丫头侍书来教字,此刻都识得上千字,故而也知其意,跟着笑了起来。
唯有凤姐儿有些傻眼,不懂再笑什么。
同样懵然的还有贾环,他都记不得有这一出。
不过再看到姊妹们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友善亲近起来时,心里登时偷乐,面上装起不好意思来,还拿起杯喝了盏果酒,摇摇头叹息一声,似往事不堪回事,要和往事干杯……
却又听贾琮道:“先生闻言,眉头蹙起,环儿便知不对,忙改口道:不是炕,那当是床……”
“哎哟哟!”
众人哪里听过这等好笑的话,连素来嫌弃贾环的宝玉,此刻都趴在桌上大笑,其她众人更是捂着腹部,笑的着实肚子痛。
然而又听贾琮继续道:“先生闻言,连脸色都黑了下来,环儿怕被打手心,颤了个激灵,大声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必是念榻!”
众人还未反应,却见凤姐儿面带怒色,一拍桌子大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字?”
“咚!”
湘云当场连人带椅子仰倒在地上,却连起来都顾不得,躺在地上狠笑。
其她姊妹们亦是东倒西歪,没一个能坐住的。
连素来端庄持重的宝钗,都笑的落下泪来,身子不由歪倒在一旁,臻首正好枕在贾琮肩头,伏在那里笑颜如花……
……
第二百六十章 近在咫尺
一顿东道,贾琮话虽不多,却每每妙语连珠,使得席上始终趣味勃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主客尽欢。
莫说贾家姊妹们,连素来不招人代价的贾环,和性子有些孤拐的贾兰,都兴高采烈,笑容不断。
待宴散后,众人依旧不愿离去,在会芳园的秋景中散步徜徉。
唯有凤姐儿西府里实在事多,吃罢就先过去了。
其实别说平儿、晴雯等,就是贾家姊妹们,能有一片这样家长不在跟前管不到的地方,自由自在的说笑顽闹,心里都是喜欢之极。
怎奈贾母、王夫人等都极不放心宝玉,怕这边人慢怠了他,一连打发了四五拨人催归。
宝玉不喜,其她姊妹们更觉扫兴,一个个难得埋怨宝玉一回。
眼见宝玉面红耳赤,额头青筋都爆起了,就要当着嬷嬷的面上演摔玉大戏,贾琮却笑道:“就隔一面墙,我这里也没亲长约束需要奉礼,你们抬脚过来便是。都是自家姊妹,难不成还要生分?
不过你们若果真让宝玉赔礼,就让他同老太太说说,在后宅墙上开个小门儿,如此一来你们才方便来往呢,也不必乘车坐轿的绕一大圈,惊动那么些人。”
此言一出,面上最高兴的自然是贾家姊妹,心里最喜的却是宝钗。
她才是来往最不方便的一个,因为有薛姨妈在后面盯着。
但若有这间小门儿,那……
确实是抬脚就过来了。
只想一想,就让人怦然心动,面色飞起一片晕红。
探春笑道:“二哥哥,日后咱们能不能常到这边园子里逛,就全看你的脸够不够大了……”
“噗!”
和贾兰站在后面的贾环听到这句话,登时喷笑出声。
宝玉本不愿理会贾环,可这会儿他刚被姊妹们埋怨过,见连贾环都耻笑于他,心中登时大怒,瞪向贾环恼道:“你笑什么?”
贾环背地里整天和贾琮吹牛,多想把宝玉如何如何,可被宝玉当面一喝,就瞬间蔫儿了,垂头耷眉的站在那里。
这幕一出,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不说旁人,探春心里就极不受用。
她对贾环素来确是喝来训去,可那是因为她恨铁不成钢,若她果真厌恶贾环,她连理会都不会理会,又怎会每每为了贾环不争气而郁结于胸?
这会儿见胞弟连顽笑时都不能笑一声,心里忍不住酸楚。
其实宝玉说罢也后悔了,往日里他不是没听说过赵姨娘贾环母子俩在他背后各种编排,他都不曾理会。
就是顾忌旁人说他以嫡欺庶,而且纵然他平日里什么都没做,都有这样说。
现在看到周围人这样的反应,宝玉心中不由委屈之极,掉下泪来……
见宝玉落泪,前来迎人的两个嬷嬷登时不愿意了,看着贾环指责道:“环三爷也忒没了恭敬些,二爷是当哥哥的,你不说敬着,竟还敢耻笑?”
另一个也道:“太太素日里待你那样好,吃穿用的样样不少你,二爷是太太的命根子,你就笑他?总不会是姨娘教的吧?”
贾环被说的小脸惨白,眼睛里满是惊慌恐惧。
姊妹们也都沉下脸来,若是旁的人,探春也能挺身而出教训两句,偏她是贾环的胞姊,刚才又是她起的顽笑。
若是这会儿再向着贾环说话,贾母王夫人知道了,才真要动真怒了。
她忍着难受,对贾环道:“环儿,给二哥哥道恼赔不是。”
贾环心里难过的要死,却不得不低头,准备下跪赔礼。
不过还没等他跪下,就觉得胳膊上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抬头看去,就见贾琮微笑的看他。
贾环嘴一瘪,眼泪就落了下来……
就听贾琮笑骂道:“没出息,你哭什么?”
听他这样说,贾环反而愈发难受,虽拿袖子擦泪,却怎样也擦不尽。
探春见他如此,也跟着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贾琮无语的呵呵笑了笑,然后声音微微低沉的对还在低着脸抹泪的宝玉道:“宝玉,抬头。”
宝玉似听闻贾政的声音般,一个激灵后忙抬起头来,就见贾琮目光奇怪的看着他,问道:“可是我招待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宝玉一滞,摇摇头道:“和你不相干。”
贾琮奇道:“那你好端端的哭什么?想林妹妹了?”
“噗嗤!”
站在周围的宝钗、迎春等人又笑了起来。
两个嬷嬷又不高兴了,其中一个阴阳怪气道:“三爷,这不是明摆的……”
“住口!”
贾琮正色喝断,然后目光微微清冷的看着被喝住的两个嬷嬷道:“嬷嬷们爱护宝玉的心我是知道的,只是宝玉是我和环儿的手足兄弟,难道我们还会有心害他不成?
自家兄弟,口角两句闹闹性子本是极正常的事,牙齿和舌头还有咬住打架的时候,有误会闹两句又算得了什么正经事?
就让你们感觉和天塌下来一样,非要闹的兄弟们生疏了生怨了成仇人了你们才高兴?”
听贾琮一番话,周围姊妹们心里本来极难受也极难解的事,好似忽然变得微不足道了。
是啊,兄弟之间闹些小别扭小矛盾,绊点口角,值当什么?
哪里就要这般大惊小怪了?
林妹妹在时,和宝玉一天吵三回都不嫌多,可曾给宝玉磕头赔礼?
连宝玉刚才也没想过让贾环磕头赔礼,只是想着往后少和他来往罢。
这会儿听贾琮一说,也同仇敌忾的嫌恶起嬷嬷来。
见贾家一众主子们抱成了团儿,都恶起她们来,两个嬷嬷真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赔情道:“三爷说的是,是我们老悖晦了。”
贾琮也不愿太为难她们,到底是王夫人跟前的人,他见一众姊妹们情绪不高,便笑道:“都别觉得扫兴,生活中不能总是欢笑和鲜花,若总是那样就太乏味枯燥了些。偶尔有些眼泪和荆棘调剂,反而会添几分变化的生动,让日子更有趣些。
如今大家年岁都还小,等再过些年回头回忆时,能记起来的必然不是每日的顽笑热闹,而是今日的一些小矛盾。
不过我想那个时候,大家一定不会觉得这些是扫兴,反而是姊妹手足间最真挚的感情触碰。
日子过的很快,如白驹过隙。
希望咱们手足姊妹们能在最纯真的年纪里,且行且珍惜罢。”
这番远远超脱出寻常高度的话,触动了每个人的心。
连那两个老悖晦了的嬷嬷,这会儿也不再以为贾琮是在欺负宝玉了。
看着气氛和谐无比的一群贾家哥儿、姐儿们,两个嬷嬷素来阴暗的心思,仿佛都明亮了一些……
……
荣府,荣庆堂。
宝玉一行人回来后,自然被等了一天的贾母、王夫人喊了去。
连薛姨妈也在。
等众人到了荣庆堂后,贾母王夫人一眼就看出了宝玉流过泪。
这还了得?
原本想立即让人喊了贾琮来问罪,却是宝玉急的几番解释求情,才堪堪劝住了大怒的老太太。
贾母让人将今日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都不敢藏着掖着,将如何游园,如何入席,如何说笑解闷都讲了通。
最后闹矛盾的话尽量说的平淡些,贾母自然不信,就让那两个嬷嬷来。
两个嬷嬷心里犹豫了番,还是没有添油加醋的将事情原委说了遍,又将贾琮的那番话说了回。
本来听说探春和贾环姐弟俩笑话宝玉让宝玉落泪勃然大怒的贾母和王夫人,在听完贾琮说的那番话后,却又都沉默了下去。
见下面探春惴惴然,薛姨妈笑道:“老太太,真真不是我恭维。老太太家里能有这样一个明白道理的哥儿领着,想不兴旺都难!宝玉环儿能有这样一个兄长,也是他们的福气,前头有琮哥儿办大事,光耀门楣,宝玉却是大福气的,就在后面享福。”
一番话说的贾母面上重新露出笑脸来,见气氛转圜过来,探春出面跪下落泪请罪道:“老太太、太太,都是我的不该,不该随意和二哥哥顽笑,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贾家三个女孩子里,贾母王夫人最能入眼的便是这个三丫头。
方才还有震怒迁怒,这会儿却已经回过神来,贾母念叨道:“这才是糊涂话!你们亲姊妹,难道连个顽笑话都不能说了?我小时候,就常和姊妹们顽闹,有时候也要翻脸,过后就好了,这值当什么?”
王夫人也笑道:“快起来吧,又没人怪你,都是宝玉小气,顽笑不起。”
宝玉抱屈道:“我何曾顽笑不起,我就问了环儿一声,什么话都没说,两个妈妈就非要环儿给我磕头赔礼,我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本来一点事也没……”
贾母自然认为宝玉说的是对的,道:“我就道宝玉不是小气的人!”说罢,将两个嬷嬷好一顿骂,赶了出去。
等两个嬷嬷一脸懵逼的晦气离去后,湘云在下面连连给宝玉使眼色。
宝玉会意后,对贾母道:“老祖宗,那你说能不能在东面墙上开个小门儿?那会芳园果然极好,景儿也好,几处亭轩也好。贾琮说他平日里忙,也没功夫去逛,不如让姊妹们多去逛逛,就是老祖宗和太太,也可以常去逛啊……”
贾母闻言,淡淡一笑,道:“我哪里还去逛的动……”
她是要体面的人,怎肯去逛贾琮的园子?
不过眼见宝玉巴巴的看着她,底下女孩子们也都盯着她瞧,心里到底软和了些,道:“不好在墙上开门,东边就是宗祠,哪里敢惊动祖宗?”见众人瞬间满满失望,她又好笑道:“我恍惚记着,在太太院子后面,梨香院那块儿往东,和东府夹着一条甬道。甬道内并没开门,所以不通。若是开个门,岂不正好连在一起?”
宝玉等人闻言,无不欢欣雀跃!
唯有宝钗垂着头,没让人看到她眸眼中的那抹蜜一样的喜悦。
如此,就真真近在咫尺了呢……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废物,诛之
就在荣庆堂上惊喜满满时,东府前厅,贾琮却是怒急反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看着面前的锦衣力士,简直不敢相信道:“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那锦衣力士面色苍白,神情狼狈,不敢直视贾琮的目光,怯懦道:“大人,镇抚使大人和弟兄们在南厢锁子胡同处,被巡城御史带百姓给围住了,小的,小的来求援。”
饶是贾琮知道锦衣亲军如今势弱,却没想过会势弱到这个地步。
这算什么?
堂堂镇抚司镇抚使,被一小小巡城御史给带人围了,跑到指挥使处求援……
贾琮脸色难看之极,咬牙道:“韩涛怎么不去死?这种废物,还救他干什么?”
那力士闻言,却跪在地上噗通噗通的磕起头来,哭道:“大人,真不是小的们天生废物,小的们也想像爷爷辈那会儿,呼喝威风,想拿哪个就拿哪个,小的们也不是不敢拼命。可是拼了命,朝廷里不给做主,砍了头不算,连家也要抄了。那些贵人们路边看到咱们锦衣亲军的人,想打杀就打杀,别说偿命,连罚银都不用。小的们贱的连猪狗都不如啊……”
贾琮闻言面色稍缓,道:“你先起来说话……”
等力士站起来,露出一脑门子青红时,贾琮道:“前些年的确如此,可这几年锦衣亲军不是又好起来了么?怎么连个七品的巡城御史都拿不住?”
力士抹泪道:“巡城御史隶属五城都察院,可直达天听,且他们都是最清贵的科道言官。连内阁大老爷们都给他们体面,一句话就能置小的们于死地……”
贾琮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那你们也不至于让一个巡城御史就带人给围了吧?”
力士跟在贾琮身后,道:“大人不知,那些人都是一伙儿的,且围人的人还有五城兵马司和富发赌坊的人。巡城御史清贵,挡在前面,镇抚使大人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围着挨打啐骂,真真憋屈……”
贾琮闻言冷笑了声,道:“那你怎么出来的?”
力士小声道:“小的是镇抚使大人的表侄儿,原就是负责在路口守着探风,镇抚使大人今日出发前就曾叮嘱过小的,若是出了事,就要小的往大人处求救……”
贾琮没有再多言,往庭院内兵器架旁边的一面军鼓上连敲了十下。
原本散落在各处的亲兵,以极快的速度集合。
甫一露面,这一百四十五名连笑都不会笑一下,满身残缺却又满是煞气的亲兵,让那名哭哭啼啼的锦衣力士瞪直了眼……
“郭郧。”
贾琮点道。
排头一独目老卒沉声应道:“在!”
贾琮道:“点齐两队人马,随我出发。”
大乾军制:五人为一伍,十伍为一队。
两队兵马便是百人。
郭郧领命后,回头只比划了两个手势,便有百人亲兵出列,去马棚引马。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人马齐整的再度列队。
这等干练精锐,让那名锦衣亲军差点惊掉下巴。
镇抚司里也有骑兵,便是锦衣缇骑。
虽然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如同虎狼之辈,但在内部,大家都明白,那就是个样子货。
即使当年缇骑横行,天下惶然的时候,那些缇骑也不过是挑选的人高马大的力士,只要能唬人就成。
和真正的边军对上,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人杀鸡屠狗般屠了个干净。
想来,当年屠尽满城飞鱼,让如今锦衣连飞鱼服都不敢再穿的边军,就是这等模样吧……
“带路。”
此时,贾琮骑于马上,对力士道。
力士忙收敛神情,心里隐隐有些激动,想起他表叔说的那些话,目光兴奋。
或许,真的要不一样了!
……
城关南厢,锁子胡同。
虽然锁子胡同亦在寸土寸金的西城,但又有不同之处。
这里与寻常显贵街道不一样,居住的都是寻常百姓人家。
但又有关系,因为这些百姓人家,多是开国勋贵时期那些公候王伯的亲兵家将的后裔。
有这样一层血脉关系在,没有人敢逼这些百姓腾地方。
即使是贞元勋臣,都不会逼迫这些人。
亲兵家将对于一座将门而言,有时候比族人更重要。
但是,也许正是这种纵容,才让此处变得快成了法外之地。
赌档、暗娼门、人牙子,坑蒙拐骗偷,三教九流,这里几乎无所不包。
再加上他们基本上不会动高门贵族族人,反而时不时的孝敬拉拢一番,所以愈发恣意妄为。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等缘故,他们才敢围困锦衣亲军,甚至其中还有一名镇抚司指挥使……
锁子胡同口,胡同里嘈杂混乱,声音沸反盈天。
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想挤进去却进不去,只能在胡同口往里眺望……
“大良哥,咱们跟着起什么哄?那富发赌档是外面人搞的,刘三只是他们寻的地头蛇,做个掩护,和咱们不相干……”
“你懂什么?怎么能叫不相干?你不是老羡慕那些贞元勋贵们气派,不是开国一脉能比的么?你当他们的气派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打仗打出来的么?”
“打个屁!贞元一脉是厉害,可开国一脉难道就差了?老祖宗们那会儿比贞元朝时难十倍百倍不止,和骚鞑子拼命,和流贼拼命,四王八公都打没了几个,那才叫惨烈!比战功,谁比谁差?”
“还真是这个理儿……那大良哥你说说,贞元一脉怎么就这么气派?”
“嘿!还不是那年,人家带兵围城,那一夜……啧啧啧,了不得!那会儿锦衣亲军多能耐,路上走路都没人敢挡道儿,甭管什么王孙公子,都得让人一头。结果,嘿!让那位王爷带着贞元功臣,一夜给杀了精光!!就是前几年里,还常听说有贞元一脉的大老爷们路上遇到缇骑,抬手就杀了,这才杀出了人家的气派来!”
“我的个天!原来是这……”
话没说完,这位就明白过来,惊恐的看着对方,结巴道:“大……大良哥,你该不会是……祖宗诶,大良哥你可别糊涂,人家是勋贵大老爷,杀了也就杀了,你要是动手,非掉脑袋不可!大娘可就你一个儿子,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
大良哥闻言却露出一抹疯狂的笑容,咬牙道:“蠢才!你瞧瞧里面,有个傻鳖自以为精明,拿咱们锁子胡同的人当枪使。这傻鳖也不瞧瞧,锁子胡同往日里干的都是什么营生!看到了么,最里头刘三哥、贾四哥、赵五哥他们,必也是这个心思,牙花子都快露出来了……”
“可是贾四哥不是贾家七房的么,如今荣府那位承了爵,还当了锦衣亲军指挥使,贾四哥怎么……”
“蠢才真真是蠢才!那些高门里的狗皮倒灶事,一家比一家下作,还用多想?贾四是宁国一脉的,如今宁国都被荣国给吞了,他娘的能咽下这口气才怪!我听说贾珍死时,贾四他老子想让他当孝子来着……不多说了,记着,一会儿往死里打,把这几十个狗皮全都弄死,往后咱们锁子胡同就更厉害了!咱们出力多,入了刘三哥他们的眼,也能打响名头,这出了名儿,就有银钱!记住了没?”
大良哥回头面容狰狞的说道,旁边那清瘦些的年轻人正准备说什么,却见原本煞气腾腾的大良哥,面上的狰狞忽然凝固了。
原本年轻气盛怀着江湖厮杀梦的眼睛,此刻也没了疯狂,唯有恐慌。
清瘦的年轻人见之诧异,顺着大良哥的目光回头看去,也登时变了脸色。
眼见一队“鬼怪”一样的骑兵煞气腾腾而来,他哪里还记得大良哥方才说的豪言壮语,拉着已经木掉的大良哥,往街道一边避开了去。
这等举动,却让他和他的大良哥避过一劫……
“锦衣亲军办案!阻挡者死罪!”
援兵力士得到吩咐后,朝拥挤的胡同口嘶声力竭的大喊道。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已经能看到里面见红了……
听到他的声音,半胡同口子的人看了过来。
有人犹豫,有人不屑,还有人狰狞……
然而连十个呼吸都没过,就见一整队披甲骑兵,面容骇人的在胡同口整队,那副森然可怖的气势,让胡同口的百姓呼吸都为之一滞。
之前的民痞气势瞬间瓦解,大部分人抱头鼠窜。
也有不信邪的,想在胡同里路边上站着看热闹。
只是又十个呼吸过去,就见百余骑悍卒跃马而入,路过每一个还未清场的人时,马鞭“呼”的一下就探了出去,血肉横飞。
没一会儿,惨呼哀绝声就充满了整条胡同。
等到骑兵冲至事发地,一座门楣上挂着富发赌档的门面前,骑卒们方面无表情的勒马。
沿着胡同街道布戒。
里面人早被这一下死手的凶悍劲给唬的魂飞魄散,死寂一片。
最里头有一身着七品补子服的文官,十数五城兵马司兵卒,和几十个膀大腰圆的青皮粗汉,这会儿也都被气势所慑,大气不敢出一口。
正这时,就听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节奏不疾不徐。
自胡同口缓缓而来,一匹轻骑渐渐现身。
马匹上,一身着儒衫的少年,面色清冷的看着富发赌坊前的一幕。
地面上已经躺了七个身着玄色黑鸪锦衣的身影,多有血迹。
又有十几个人被押跪在路边,只有五六人还坚持着,却也人人带伤。
镇抚使韩涛看到少年到来,又愧又愤,正要激动的开口,就听少年轻声骂了句:“废物。”
韩涛拄着绣春刀跪地,大泣道:“大人,卑职,羞愧!”
贾琮瞥了他一眼后,看着正准备出面想说些什么的年轻巡城御史,淡淡道:“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奉天罚罪,以固皇统。
敢辱其者,诛之。”
……
。
第二百六十二章 辣手
贾琮之言一出,登时引来一阵慌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贾琮虽然没什么,只一少年书生模样,可他那百余亲兵,实在太骇人了。
看着他们那张张木然没有一丝表情的脸,那一张张布满创伤疤痕的可怖之脸,再加上或独眼、或缺耳、或断臂……
好似从修罗地狱中出来的罗刹恶鬼般,哪里是所谓的“江湖豪杰”能受得住的?
莫说他们,连十数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都面色苍白的干吞口水。
“韩涛,汝虽无能,回去自有家法惩戒。现在,找出方才出手的人,不要错漏一人。”
韩涛听闻命令后,狠狠磕了头后起身,指着巡城御史狰狞道:“除了这个躲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让卑职等下狠手还手外,其余这群人,人人都动了手!这群畜生啊,我手下的弟兄都不还手,他们也下的去杀手……”
贾琮看了眼倒在地上血泊中的七八人,眉头微微皱起,目光森冷,道:“这是你的无能,回头再说……”又道:“既然事主都在这儿,那也不必再等了,动手罢。”
神情高度紧张的诸人,听着贾琮的轻声细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然而郭郧等亲兵的马蹄,却又踩踏开来。
虽然在并不宽敞的胡同里骑兵发不起冲锋,但对于连甲和兵器都不披的青皮们,却是足够了……
“啊!!”
“爷爷啊!饶命啊……”
“救命啊!都是这个狗官挑唆的啊……”
“大人,我们也是兵,五城兵马司的兵,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然而一切哀嚎乞求辱骂都没有用,贾琮这一百从瑷珲城带回来的亲兵,虽然都是残缺之体,然战力之悍勇,绝对属当世头列。
连一个回合都没用,之前围殴打不还手的锦衣力士时气势滔天举世无敌的青皮和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就全都倒在了血湖里。
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巡城御史,面色惨白的站在那里,两股战战……
贾琮却没看他,而是对韩涛道:“我刚才见有人钻进富发赌档里去了,现在你总能带出来人了吧?”
韩涛沉声领命道:“卑职领命!”
正如他所言,他不是废物,只是不能在头顶没人扛着时,白白让兄弟们跟着抄家送了性命。
如今有了贾琮坐在马上顶天立地,他又怎还会继续废下去?
带领着之前五六个坚持的,和十来个跪着的锦衣校尉,韩涛煞气腾腾的冲进了富发赌坊。
没一会儿,就押着一众备受惊吓的人出来。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还有贾琮的熟人……
“贾琮,琮哥儿,是我啊!”
“贾……琮三叔!救救我啊!”
贾,贾菖。
贾族六房和七房的弟子,贾琮当年在族学中的同窗。
只是,从不以正眼相看……
贾琮却并未理会,他看着韩涛。
韩涛大声道:“禀大人,富发赌坊掌柜、荷官、伙计皆在此,另有一工部尚书府管事,此三女,其夫皆为富发赌坊设计而家破人亡,女人被逼为娼奴。另有账簿三册……”
贾琮颔首,面色平静,道:“带荷官出来。”
韩涛手一挥,两名力士将一中年鼠须者押出。
贾琮淡淡问道:“你们给这位御史大人给了多少银子,让他如此卖力为你们站台?”
此言一出,那巡城御史面色大变,若非地上的血湖就快淹到他,他一定大声反驳。
那中年荷官也变了脸色,犹豫了下,摇摇头道:“大人,小的不知啊……”
贾琮轻笑了声,道了两个字:“枭首。”
中年荷官闻言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何意,就见一面容可怖如鬼的亲兵持戈上前,环首刀手起刀落,荷官连惨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脑袋就咕噜噜的滚落到地。
鲜血如红练般,自他断颈处喷射而出。
看到这一幕,富发赌场的人和贾、贾菖及那位巡城御史,差点没当场昏厥过去。
一个个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贾琮此刻平静的面容,在他们和诸镇抚司校尉力士眼中,也高大了无数倍。
却又听他道:“将掌柜带出。”
两名力士不用韩涛下令,就大声应道:“喏!”
然后气如虎狼般将一白发老头拖了出来。
贾琮再问道:“你们给了这位巡城御史多少银子?让他如此为你们站台……”
没等那掌柜的回应,贾琮又对韩涛道:“围攻锦衣亲军者,罪同谋逆。却不是只诛一人便能恕罪,记下之前那些人的名讳,抄其满门,阖家流放瑷珲城,与披甲人为奴。”
韩涛闻言,都倒吸了口冷气。
这是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啊……
不过他也知道,在南厢这块儿,随便仍一把斧子砸死三个人,都不会有一个人是枉死。
这里没做过恶的人,屈指可数。
因此他忙躬身领命。
那位老掌柜的闻言却彻底撑不住了,他年纪大了,真不怕去死,他死后,背后的东家会善待其家。
可若是连家人都不放过,再撑着还有什么意义?
老掌柜跪地磕头道:“回大人,富发赌坊每月给崔御史和五城兵马司各二百两纹银。”
“你……”
那位巡城御史闻言,身子都打起摆子来,尖声刺耳叫道:“你血口喷人!”
老掌柜却豁出去了,磕头道:“小的不敢胡说,每月送礼的数目时间账簿上都有记录。”
贾琮笑了笑,又问道:“那你们富发赌坊,每月给石守义多少银子?”
老掌柜的:“……”
他没说话,背后一年轻人却急了,大声道:“这位大人,可不要胡乱指派罪名。这富发赌坊和我家三公子有何相干?”
韩涛拱手道:“大人,这位就是石家管事,一直在富发赌场后宅住着,这三个妇人就是被弄来让他顽弄享用的。”
贾琮道:“可有苦主?”
韩涛回道:“俱在。”
贾琮笑了笑,无视那年轻管事色厉内荏的叫嚣,道:“都带回去吧,连同咱们这位为民请愿的御史大人……对了,石守义石三公子何在?”
韩涛闻言,眼皮子一跳,不过在贾琮冷眼看过来时,忙答道:“卑职听说,石公子正在平康坊烟雨楼中。”
见贾琮俊秀的眉尖轻轻一扬,韩涛忙又道:“大人,卑职听说,今儿是平康坊七十二家一年一度举办百花节,是为大乾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福的日子。都中各家有名望的子弟,都会于今日登场,吟诗作对,之后还要上报礼部,经付梓之后传播天下。您看,要不换个时候……”
贾琮奇道:“你一个镇抚司的镇抚使,还了解这些?”
韩涛老脸一红,有些惭愧道:“卑职汗颜,只因……只因卑职小女……”
“好了好了……”
知道些韩涛家事,贾琮拦住了韩涛自爆家底,道:“既然是为了天下社稷祈福的百花诗会,那咱们就更应该去了。有才的捧个才场,没才的捧个人场。咱们就去捧个人场罢……”
不再给韩涛劝说的机会,贾琮命道:“让人将这些人全部带回镇抚司,关入大牢。尽快让人取得供证,从烟雨楼回来时,我还要和人对峙呢。韩镇抚,这点事要是还办不妥。日后你怕也没机会再照顾你家那一双儿女了,明白了么?”
韩涛闻言登时一凛,忙单膝参拜,大声道:“卑职明白!”
回罢,又比先前更打起十二分精神,厉声道:“去到临近坊市,调三队锦衣力士来,抄家,拿人!再传百户向固、试百户陶圩,备齐刑狱,今日镇抚司再与大人丢脸,就悉数挥刀自尽吧!谁还想再当泥猪赖狗?”
之前去贾家请援兵的年轻力士,泪流满面的嘶吼道:“不想!愿为大人效死!”
“愿为大人效死!”
正士气高昂起,却又有两道破坏氛围的声音响起:
“琮哥儿,我们冤枉啊!我们就是来耍耍……”
“三叔,侄儿冤枉啊!”
贾、贾菖二人愈发被这疯狂的气势给惊住了,知道再不开口就没机会了,赶紧哭声求饶道。
贾琮连眼睛都未眨一下,问韩涛道:“适才他们可曾动手?”
韩涛犹豫起来,贾琮沉声喝道:“照实说!”
韩涛闻言大声道:“此二人虽未亲自动手,却在旁边指挥旁人动手!”
贾琮冷笑一声,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此二人虽为我之族亲,然围攻天子亲军之罪,却不在亲亲相隐之列。
我虽重亲族,却更重王法!
还不将此二混帐拿下,打入诏狱,再派人抄其家,流放满门!
我倒想要看看,自今日起,还有谁敢辱我锦衣!”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坐于御案后,看着手上的卷宗,眼眸眯起,面上无喜无怒。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小心翼翼的观摩着崇康帝的面色,却觉得这位主子愈发深不可测,根本看不出丝毫心中波澜。
他试着说道:“主子,新上任的这位锦衣指挥使,是不是胆子忒大了些?一口气杀了那么些人,还抓了位巡城御史,他这不是给主子惹麻烦么……”
“惹什么麻烦?”
崇康帝冷冷的瞥了眼,哼了声,道:“再惹麻烦,也比你寻的那起子废物强!”
上回阉党闹出了多大的乱子,史书上都不会错过,让崇康帝丢尽了颜面。
相比之下,现在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人家所为,是在维护皇统尊严!
戴权心里也反应过来,登时满脸讪讪,心里又泛起酸来,道:“主子,可是他现在又往平康坊去了。那里……”
见崇康帝目光如刀般刺了过来,唬了他一跳,忙改口道:“奴婢的意思是,四皇子刘正现在那里,主持那百花节,为我大乾祈福风调雨顺,这贾琮看着不是个省心的,还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万一他……”
崇康帝闻言,眼神忽地变得幽深起来。
他今年五十三岁,所出五子,站住了三子。
二子刘仁勇武桀骜,白瞎了他的名字。
四子刘正儒雅好学,礼贤下士,朝野上下颇有贤王之名,备受推崇。
国朝虽还未立储君,但竟多有人以为皇四子必能克承大统。
呵呵……
五子刘升,顽劣淘气,妃母早丧,一直养在皇后膝下,颇得宠爱。
虽只此三子,但内中也并不太平。
崇康帝并非聋子瞎子,莫说皇二子和皇四子明争暗斗,连皇五子,都在其母族的挑唆下,渐渐不安分起来。
皇子间内斗并非坏事,但是却要有一个度。
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知道,承嗣皇统之人选,并非他们哪个斗赢,哪个最得民心就是哪个。
在此之上,唯有圣心独.裁!
所以,崇康帝反倒希望,有人能给某些人提个醒……
见崇康帝不置可否,戴权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间,又想不出问题来,只能暂且顺其自然……
……
第二百六十三章 没法子……
皇城午门内,东南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乾内阁所在。
作为执掌天下大权的内阁,自有一套消息体系。
当南厢锁子胡同的“惨案”传至上书房时,没过一柱香的功夫,内阁便也得到了消息。
登时引发轩然大波!
宁则臣、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以及新晋的三位内阁大臣宋广先、娄成文、张云谷在得闻消息后,无不勃然大怒!
巡城御史虽只为七品小官,却隶属都察院,必是正经清白的科甲出身。
非二甲进士不得为之,清贵非常。
这等官员,内阁都无法置之于死地。
当初新旧两党打的正炽热时,宁则臣等新党魁首的裤子都快被那些隶属旧党一派的御史给扒光了。
最可恨的是,科道言官可以风闻言事,根本没影儿的事,也让他们造谣的漫天飞。
一时间宁则臣等人的形象,纵然是误国误民的李林甫杨国忠再生,都比之不过。
气的一众新党大员恨不得扒其皮嚼其骨,可那又能如何?
到头来他们执掌大权,一手遮天后,别说杀人了,连抓人入罪都不能。
谁敢以言入罪?最多流放出京,寻个地儿让他们依旧好端端的当外官去。
仅此而已。
刑不上大夫,这算是一种潜规则。
然而贾琮就敢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在没旨意的情况下,让锦衣亲军将一巡城御史押着游街,还直接下了诏狱。
这是要翻天啊!!
他以为,如今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武夫的天下么?
错!
当今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
凭借一次小战役,靠着祖宗余荫封了一个二等伯,就敢如此跋扈。
此人,当为天下贼也!
在内阁这样轻易都不会下结论做决定的地方,七个人中至少有四人,用唇枪舌剑将贾琮诛杀了千百回。
不过,这等大事最终还是要宁则臣来拍板……
两鬓霜白了许多的宁则臣,在经历过丧子之痛后,愈发清瘦也愈发内敛,城府极深,不动如山。
众人都明白,论对贾琮之恨意厌恶,无人能比得上这位……
想来这一回,这位内阁元辅,必将施雷霆手段,将那无知小儿打入十八层地狱。
当满朝大臣皆言可杀时,当朝野民声都言当杀时,他们就不信,谁还能护得住一个猖獗小儿!
宫里那位都不行……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原本面色震怒的宁则臣,这会儿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一样,开口所出之言,竟毫无关联:“台甫、广成、子孝,姑苏那边,新法依旧推不动么?一连换了三任知府,竟始终拿不下一大府来,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行?还有华亭、青浦、姚城几县,到底何时能行?这几地江南最富之州府,始终难行新法。其他各地本已推行下去的新法,转眼间又动摇观望起来……
诗云:行百里者半九十。绝不可掉以轻心,以为大势已成。如果此时松懈,新法之势,必将前功尽弃矣!”
台甫、广成、子孝为新晋内阁大臣三人的表字,听闻宁则臣之言,三人登时不再去思量如何杀贾琮了,纷纷面起难色。
他们新入内阁,又都曾做过南省总督,所以宁则臣便将剩余几地的新法推行交到他们手上,算是分润点余功给他们。
不然日后计算起大功时,他们面上太过难看。
只是,这三人宁愿不要这份“好心”……
宋广先为难道:“元辅,此数地,乃江南半数文华聚集所在,文人遍地大儒层出。都是名满天下誉满天下,门生旧交亦满天下的天下名士。几任知府、知州上任,都要以弟子甚至是徒孙之礼拜门。这……”
宁则臣声音清冷道:“他们不止是名士大儒,其族,亦是当地巨室,拥地千倾的豪右之族吧?”
宋广先闻言一滞,却难再开口。
新法推行,丈量田亩,均输法、青苗法,以新革旧,革的是何人?
便是这些当地巨室,豪右之命!
且不提丈量田亩,是掘根之行,就说那青苗法,就让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儒名士们吃不消。
这些名士们锦衣玉食,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却又都不事生产。
除却田地里刨那点食外,最大的进项,就来自放印子钱,也就是高利贷。
后世除却丧心病狂的网贷外,正常贷款年息甚至不足一成,譬如百姓从银行中借款一万,年终还款利息不超过一千。
然而在这个时代,年息不翻上一番的民间借贷,简直都算得上是菩萨心肠。
翻一番,利上滚利,翻两三番都是常有的事。
百姓因此而背上子孙债,一辈子还不清就让儿孙来还,最终还成巨室家的奴仆佃户,家财与人俱归大族。
正是靠着这种手段,那些名士们才能每日逍遥度日,观风赏月,写下名传四方的道德文章,诗词歌赋。
而不虞生计之忧。
但是青苗法这等官府借贷,却以五成的“极低”息钱,将他们除却田地外最大的财源给斩断。
虽还远不如后世的一成,可在这个时候,却真真是满天下寻不出第二例的良心价钱了。
百姓有此选择,怎还会选巨室的印子钱?
所以,新法一行,巨室日渐囊中羞涩……
断人财路更胜杀人父母,这等新法,怎能不招天下名士的恨意?怎能不让道德文章名重一时的大儒们抨击?
若都如此,他们还拿什么风花雪月,书写文章?
宁则臣带着一众新党,是以极强之势,以其前三十年养天下之重望,强力甚至蛮力推行着新法。
他能这样“蛮干”,可宋广先三人,身份并非属新党之列的新任阁臣,却不愿这样蛮干。
尽管他们是在江南省份推行新法得力,而被提任中枢的。
只是他们当初所在的省份,阻力远没眼下这数地的阻力大,一省都不如一个松江县的名士多。
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宋广先三人明白,若他们三人强行为之,这个阁臣之位,根本连坐热都不能,就得在朝野声讨之中退位让贤。
可若不推行,又过不了宁则臣这一关。
这位让天下人爱之深恨更深的元辅,手段老辣之极,以阳谋之姿,将闯入他地盘的三个新人,调理的欲仙欲死。
三个新手别说和他过招了,连自保都艰难……
好在眼见三人面色难看却都沉默不言,宁则臣没有逼迫过甚,只言道:“台甫、子孝,你们三人还是再去用用心思,好生催促一番罢。”
三人正尴尬的要命,几无地自处,闻此言忙领命而去。
再不言杀某跋扈小儿了……
不过他们不言,吴琦川等人也要言。
只是没等他们开口,宁则臣就淡淡道:“南厢之事你们就不要再多说了,此事暂且没法子的,不过我心中已有计较,放心罢。”
没法子?
林清河拧起眉头,有些不信。
这等事,堂堂内阁元辅说没法子?
见他们如此,宁则臣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道:“你们就不想一想,在那样的处境下,还能赢得孝名远播之人,怎会如此之蠢?此子虽年幼,但对借势之能,几达炉火纯青之境。清河,你们仔细想想,陛下为何推这样一小辈出任锦衣亲军指挥使?
是果真对这一天子亲军破罐子破摔,选择放任自流么?
糊涂!!”
这饱含怒气的高声斥骂,将林清河三人给骂懵了。
不是如此,还能是怎样?
自十三年前那场大变后,锦衣亲军至今都还藏在阴暗地里舔舐深可入骨的伤口。
虽然底层力士校尉渐渐补齐,却也只是添了些吃饭的饭桶罢。
上头百户官缺一批,四大千户更是一个都没有。
当年大变之后,残存的那个千户,第二年又让贞元勋臣撞见后随手杀了,尸体弃于路边,无人认领……
这样的局面,别说是一个黄口小儿,换做他们出面,都未必能打开局面。
那小儿又能如何?
宁则臣简直冷笑:“又能如何?今日他之所为,你们没看到么?还问又能如何……我告诉你们,只此一举,他不止立威,更会简在帝心!他虽因此得罪了文官,得罪了咱们新党,甚至说不定还会得罪四皇子,可是你们看着吧,哪个又能动他分毫!
‘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奉天罚罪,以固皇统’,只这四言,你们凭什么动他?
凭什么?
记住了,本朝非前宋,不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之朝。
若非如此,你们以为新法能推行的下去?哼!”
……
古今名重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长安东区第五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
因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东,于是附近诸坊就成为举子、选人和外省驻京官吏和各地进京人员的聚集地。
用后世的说法,地方各方镇的“驻京办事处”叫做进奏院。
崇仁坊内才有进奏院二十五个,而平康坊内,就有十五个。
驻京办的官员为穷酸京官们提供一条龙服务,忒便利……
所以,平康坊内放眼望去,不是白衣宽袖的士子,就是身着员外服掩护的官员,要不就是富家公子贵门衙内。
还有就是龟公小厮跑堂们。
年复一年,人来人往,穿梭不息……
唯独,在平康坊内,这十多年来,从未见过军卒,更未见过锦衣力士。
贱役焉能入“贵地”?
寻常兵卒想入内,平康坊大门处的坊正都会带人阻拦下。
然而今日,当二十锦衣缇骑并二十面容骇人的兵卒,护着一年轻士子不疾不徐的进入平康坊时,大门口处的坊正只被一亲兵用独眼看了眼,就浑身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行四十一骑,堂而皇之的进入坊中……
……
第二百六十四章 因公而来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人孟郊在科举中试后,写下了这首《登科后》,道尽了千古盛唐之风流韵诗和骚气。
一个士子,在金榜题名后,迫不及待,立刻马不停蹄,一日……看尽长安花。
而看花之地,便是在平康坊。
尽管几经战火后,当年盛唐的平康坊早已埋在青史余烬中。
然而,自新朝初立时便有人谏言:若无平康坊,怎能和盛唐比肩?
百余年来,终使风流再现。
雕梁画栋,朱楼深宅。
三十六家云阁,繁华似锦。
七十二处绣楼,处处添香。
有五陵少年,白衣足风流,骑马倚斜桥,引来满楼红袖招。
似千载之前,有李太白脱靴唱云裳,有乐天挥泪,叹万古长恨。
在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繁华富贵之地,留下了多少风流文华,也留下了多少悲欢离苦……
只凭这历史余韵,哪怕只是承续之韵,也足以让世人对此地产生足够的敬畏。
更别提能在此处设一云楼者,皆非富即贵。
逍遥快活天经地义,但若想寻是非,却是来错了地方。
谁能知道,在此处不知哪座楼里,坐着只着一身员外服与人闲谈话酒的老人,其实是六部高官?
谁又能知道,在平康坊哪座香闺锦被中,裹着哪家王府世子……
纵然是名满天下德望高隆的牖民先生和松禅公,亦曾在此与名家对弈,听媚娘抚琴。
所以,就算韩涛不在贾琮耳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平康坊这处销金窟的骇人背景,贾琮也未曾想过,要用这百十亲兵血趟一遍。
做孤臣都不是这样做的,那不叫孤臣,那叫智障。
南厢锁子胡同那处烂泥坑,和这处“火坑”,到底是两回事。
因此,贾琮的面上又恢复了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若非身边的亲兵着实骇人,一路上路过的云楼窗边眺望的姑娘们,少不得招呼这样俊俏的小郎君。
平康坊,烟雨楼。
即使在坊内七十二家名声鼎盛的青楼中,烟雨楼也能排名前三甲。
除却楼中清倌人才貌双绝,花魁李九娘艳绝天下外,烟雨楼的壕,也是极重要的一个因素。
煌煌九重烟雨楼,颇有气冲凌霄之势。
整个平康坊内,亦数此楼最高。
烟雨楼花魁李九娘便居住在第九层处,或抚琴或吟唱,俯视着平康坊内的千百妓人。
骑于马上,贾琮仰头望着这座青楼,心里有些震撼。
虽然这座如能观云海烟雨的高楼,远比不上皇宫中三大殿来的震撼。
可一座青楼,就能以九为数,还能如此气派堂皇,贾琮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无论如何,可见此楼背后的背景,有多深不可测……
此时,烟雨楼前的街道前停满了车马骡轿。
又有不知多少身着儒衫的士子们,挤在烟雨楼门楼前,只为一观百花榜佳作。
今日能上烟雨楼者虽然不少,但更多的,却只能在外等候。
且能入百花节的妓者,亦是极其有限。
然而越是层次低的妓者,越不能落伍潮流。
她们需要第一时间得到最新最流行的诗词进行弹唱,若是落后,就会卖不出好价钱,不再为士子所喜,逐渐成为贩夫走卒的顽物……
因此,若能第一时间与她们送去新词者,不仅能不付资财的当一宿入幕之宾,说不得还能倒得些钱财。
这等好事,怎会不被还未入仕而囊中羞涩的士子们所喜?
故而烟雨楼外,众多书生们拥挤成潮,期待着百花榜贴出,谁也不肯落后。
若不是贾琮身边跟着二十骑“恶鬼”般的亲兵,他根本无法近前……
不过,贾琮的道路在烟雨楼门楼前,到底被一众豪奴所止。
这些豪奴,未必是烟雨楼的门丁。
因为他们的衣裳显然不是一家……
“敢问这位公子是哪家贵人?”
一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惊疑不定的在贾琮身边的亲兵身上打了个转,又扫了眼另一边的锦衣亲军后,看着正中的贾琮恭声问道。
不止此人好奇,连被强行分开人群,让出位置,敢怒不敢言的一众士子都盯着贾琮。
贾琮呵呵笑了声,看了眼周围众人,拱手道:“在下贾琮,因身负公干,不得已为之,望诸位见谅。”
“哄!”
一片哗然!
贾琮归京不过二日,或许京城上流中都有耳闻,可寻常书生们哪里得知?
虽然贾琮离京已过一载,可士林之中,他的名声何曾衰弱过半分?
原本敢怒不敢言的一众书生们,此刻纷纷面带惊喜,眼神激动道:“不想竟是贾四言当面!之前曾闻先生因尽孝悌之义,不得不投笔从戎,远赴北地蛮荒之地征伐。学生等还为之扼腕叹息,为先生担忧!万幸今日得见先生归,受吾等一拜!”
说罢,一众数百书生或主动或被动的拜下。
贾琮忙下马还礼道:“贾琮年幼学浅,安敢得先生之名?诸位仁兄实在高抬了,不敢当,不敢当!”
“吾辈儒生,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当初吾等每每学而自苦烦恼,乃至茫然不知前路时,何等苦闷?多少儒生因熬不过这一关,弃学成庸。直到先生发此振聋发聩之学道四言,让吾等再不有迷茫之苦。”
“连兰台寺御史大夫杨养正公,都赞先生‘稚子可为百世师,四言当为天下法’,有志不在年高,先生如何当不起?”
更重要的是,能言儒生之德者,必是自己人!
贾琮正色道:“吾又有何德何能,可出此四言?贾琮数次释之,此四言乃小子取恩师松禅公及牖民先生教诲所得,安敢窃为己有?琮与诸位仁兄一般,不过寻常少年,并非妖孽也!”
“哈哈哈!”
这番自嘲引起一阵哄笑,也瞬间拉近了众人的距离。
还好,到底让众人去了“先生”之称。
这把火,贾琮目前还受不起……
又有人高声道:“清臣公子太过谦逊了,吾等才薄,却是写不出‘人生若只如初见’,否则,也不必挤在这里了。不过清臣公子必然能进楼,若是连公子都进不得烟雨楼,吾等也不屑在此守着了。”
“极是极是!”
本就在楼下等的心焦的诸士子们,纷纷鼓噪起来。
这会儿,楼内早有人听到动静,与管事的去禀报。
只是想要破例请一没带请柬之人入内,寻常人哪里做得了主,只能上九楼。
贵人们上九楼有“升阁”可乘,仆人们却只能靠脚来爬楼,因而一时间竟没人出来缓场。
贾琮却也不急,听诸多士子们或吹捧或埋怨。
忽地,一士子大声言道:“清臣公子,去岁一载公子因孝悌之义,弃笔投戎,万里赴戎机,吾等心中实在憾然。然又心存侥幸,古有王少伯、高仲武,皆为边塞诗大家。不知公子去岁可有所得?”
王少伯即王昌龄,高仲武便高适,二者以边塞诗著称。
贾琮见烟雨楼内依旧无人出来,想了想,笑道:“在下只入军中一载,自身并无什么体会。但却有幸与奉天老将军赵浩固成为忘年交,几番长谈后,心有所感,又因老将军颇通文墨,相请诗词一首,不好推却,便书一阙《江城子》,赠与老将军。诸位仁兄若不嫌,在下便诵背一番,请诸位指点。”
“好!”
数百人之叫好声轰然作响,直冲云霄。
又瞬间寂静,侧耳聆听。
贾琮朗声道:“《江城子赠奉天将军赵浩固》。”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好!!”
又一阵比方才叫好声更热烈的喧嚣喝彩声,冲天而起。
这何止是一阙词,分明就是一副不老廉颇将军画!
自此之后,奉天将军赵浩固当如汉时李广、唐时哥舒一般,为世人所传颂。
这时,外面比烟雨楼内更热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高层”。
三名衣着儒衫的年轻士子被烟雨楼奴仆们簇拥而出,尚未出门便遥遥拱手见礼道:“哎呀呀!万不想清臣公子近日能从瑷珲归来,实在是不得一点消息,吾等失职,吾等失职!半月前我还在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之贾三首不至,此届百花会有名无实也!万幸今日无憾矣!”
“在下李李朝宗……”
“在下吴谦吴受之……”
“在下方鸿方密之……”
“见过清臣公子!”
这一刻,方见贾琮于士林之中的地位。
此三人与张贞张定生,被长安士林称之为长安四公子,端的炙手可热。
周围士子们见这三个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如此恭敬,却并不奇怪。
因为文人,终究还是要以文说话。
更何况贾琮师从松禅公,又备受天下师牖民先生喜爱,这等出身和师承,再加上其天赋奇才,谁人能不敬,谁人敢不敬?
文人相轻“文无第一”是没错,可那是在彼此实力相仿,所差不多时才会如此。
然而以贾琮自“出道”至今日所作之文,大乾开国百年,敢言胜之者,又有几人?
纵然当下有人敢自言胜之,也都是不要面皮,无自知之明者。
但凡有稍微要脸的,都当甘拜下风。
所以,贾琮合该受此推崇,理所当然之势。
不过贾琮却不会以此而自得,他不卑不亢的还礼道:“实不敢当诸位兄台之赞……贾琮日前自黑辽而归,今日却是因公而来,做了恶客,皆为琮之失礼也。”
此言一出,众人才猛然想起,贾琮随行而来的,还有一些恶鬼罗刹般的悍卒,和下贱的番子。
因公而来?
因何公而来?
……
第二百六十五章 贤王
李三人出了门楼后,只看了眼贾琮身后的亲兵,就纷纷变了脸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面色不自然的笑了笑,看向面色淡然带着微笑的贾琮,拱手道:“清臣兄,不知你这是……”
贾琮未答,而是笑问道:“朝宗兄,不知大司空石部堂三子石守义石公子,可在楼上?”
李等人闻言面色纷纷一变,犹豫了下,还是点头道:“正在楼上。”
贾琮呵呵一笑,道:“极好。那在下可能进楼?”
李闻言苦笑道:“若是方才,在下自然求之不得,可现下……”说着,李躬身道:“还请清臣公子明言,到底所为何等公事,而后在下还要上楼禀报过贵人后,才能决议,是否让公子入内。百花节是荟萃文华之气,为大乾国运祈福,还望公子体谅。”
从“清臣兄”又变回“清臣公子”,距离疏远矣。
贾琮闻言却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掌许大小的玄色铁牌来,上刻二字:
锦衣!
见此铁牌,李等人都变了脸色,就听贾琮道:“朝宗兄,在下不日前以军功得袭二等伯之爵,为陛下执掌天下锦衣。
锦衣行事,只向陛下承奏负责,刑部、大理寺、督查院三法司不得过问,亦无权过问。
正是因为在下知道,今日乃百花节,故而以礼而入。
却不需哪个准许……”
见李等人面色难看,贾琮笑了笑,道:“不过本座亦不愿为难朝宗兄,汝可上楼禀报,就说锦衣指挥使在楼下候着,一盏茶功夫后,上楼请石守义石公子回衙问话。”
李闻言,面色稍缓,其身旁吴谦忍不住道:“清臣公子,你何等清白之人,师从松禅公与牖民先生,怎会自甘堕落,接任这等职位?”
锦衣亲军,说好听些,是天子亲军。
说难听点,便是天子鹰犬。
素为士林所嫌恶。
贾琮闻言,垂下眼帘,道:“天子所命,琮岂能不尊?”
吴谦有些不服,想说难道不能抗旨吗?
古往今来,白衣傲王侯者,数不胜数,何等气节?
不过没等他再开口,李就插言道:“我等可体谅清臣公子的难处,只是……大人,可否言明石公子所犯何事?可有天子旨意?”
贾琮呵呵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想了想,面上浮过一抹迟疑后,叹道:“也罢,只此一回,下不为例。锦衣亲军办案,除却天子之外,其余之人闻之便是大罪。只某不愿让诸位仁兄对吾等产生误会,以为我等锦衣,是是非不明之辈。”
说着,他将石守义如何为前户部侍郎之子李文德出气,及与李文德之妹曾有婚约之事说出。
又将富发赌坊及世翰堂之事说出。
条理清晰,言辞简明。
最后,贾琮拱手道:“林星严者,小民也。然其有高洁之志,纵然前番被辱,亦不恨此世道不公。世翰堂每三月,便将所得利润汇总,悉数送往曲阜衍圣公府,助牖民先生襄助天下寒门童子进学。此等品性,纵是吾师松禅公,都称赞不已。
却不想今有司空之子,强行霸之,更辱打星严,驱散星严怜之说书人。
可耻,可恨!
又有富发赌坊,害民无数,设局坑害百姓,待其家破人亡,逼其卖妻卖女。
石守义派石家一管事入驻富发赌坊后院,便强行奸淫了三位良家女眷。
本座得南厢锦衣上报,不敢耽搁分毫,派镇抚使镇抚司带力士前去查探,竟让巡城御史带五城兵马司兵卒及数十富发赌坊内的打手青皮围攻,死伤十数人。
敢问诸位饱读圣贤书之贤兄,这等大案,本座可能忍否?
石守义,当抓不当抓?”
不管这些士子平日里行径如何,但在对旁人之事上,自有一颗求公道之心。
听闻高官之子石守义如此恶行,令人发指,焉有不怒者?
群情激荡下,更有人高呼要簇拥贾琮强入烟雨楼,捉拿贼子石守义。
看到这一幕,李并后面烟雨楼的仆役们脸色瞬间惨白。
真要发生这一幕,事态势必会失控。
当秩序遭到了毁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还好,贾琮只给亲兵队正郭郧一个眼神,郭郧回首一个手势,二十亲兵同时拔刀,群情激昂之烈气,瞬间被压下。
贾琮心中哂然,面上却正色道:“诸位仁兄之好意,贾琮心领之。诸位兄台之义愤,可见诸圣子弟,公道自在人心。只是国有国法,石守义犯此大罪,自有我锦衣罚之。在下腆为锦衣指挥,受命于天子,亦有力罚之。诸位圣贤子弟,只需掠阵观之即可。”
众人闻之有理,再看如鬼厉凶煞般的亲兵,竟不再惧之,反而生出信心来。
也有人艳羡贾琮大权在手,又能指使这等悍勇的兵甲之士,真正允文允武。
楼外的士子们大感过瘾尽兴,可李、吴谦、方鸿三人却是如坐针毡。
都不是寒门出身,对于贾琮所言之罪状,他们三人心中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能说石守义棋差一筹,没算到贾琮能回来。
如果贾琮没回来,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事。
也只有衍圣公那边复杂些,但也不是没法解决。
可现在……
不过没等三人多想,身后就传来一道阴柔的声音:“四皇子有谕令:请清臣公子上楼……只他一人。”
门楼前众人看去,只见一着奴仆服的无须中年男子,微微躬身笑道。
显然,这是一内侍。
李等人闻言松了口气,总算将干系推了出去,又看向贾琮。
只一人,却不知敢不敢上?
贾琮闻言,却是呵呵一笑,想了想,道:“也罢。四皇子之言,并无不可之处。”
他回头对韩涛、郭郧等人道:“且在此暂等稍许,我去去就来。”
……
烟雨楼外之事,早就传至楼内。
因此自贾琮入内,绕过玄关后,烟雨楼一楼大厅内,无数双眼神瞬间瞧了过来。
若是贾琮还只是那个清臣公子,此刻必然群情亢然,无论是士子还是妓者,不说顶礼膜拜,亦当诚心见礼。
但是……
此刻贾琮已非当日贾琮,他现在是执掌天下锦衣的锦衣指挥使。
入楼来,是为了拿人。
不管他的目的如何,今日百花节,风头已散。
这让为了博出位花费了巨大代价才能入内的诸人们,心里如何好受?
再多的崇拜欣赏,终还是敌不过一个利字。
贾琮却对各色目光恍若为觉,自一楼起,层层而上。
贵人们可乘“升阁”,以人力驱使,直上九重高楼。
贾琮这个不速之客,却只能步步而上。
好在,他并非弱不禁风的书生,未曾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让一些人失望了……
在其不疾不徐中直上九楼时,无数人目睹了当初声势无两的清臣公子的风采。
只这淡然气度,就不负盛名。
终至第九层……
帷帐重重,锦绣如烟。
又有巨大“雨帘”自窗前淅沥而落……
论享受,后世之人真未必比得过古人。
虽无空调,可那一座座晶莹小巧的冰山,却让此间清凉爽利。
微微的凉意刺着肌肤,舒适宜人。
贾琮的目光不见丝毫拘束,将九楼风光收入眼下后,又与楼中那十余双男女一一对视过去。
果有倾城色。
有人对他好奇,有人对他敬重,有人对他漠然,有人对他憎恨……
及至中间那位身着蟒龙袍的年轻男子,贾琮与其温润的眼神相对后,二人都谦和的笑了笑。
贾琮躬身礼道:“锦衣亲军指挥使,见过四殿下。”
此身着石青色五爪金龙四团蟒袍者,便为当今天子四子刘正。
此子素有礼贤下士、儒雅贤明之称。
乃朝野公认之贤王。
尽管,他还并未开府封王……
刘正面上丝毫不见皇子高高在上的贵气,反而似老友一般,看着贾琮嗔怪道:“清臣啊清臣,今日终得见你庐山真面目也。吾往你府上下请柬不下十封了吧?却一次都未能如愿。却不想,此次吾未请你,你倒自己来了,可见咱们缘分之深也!哈哈哈!”
与刘正同席而坐的一倾国色女子,正是烟雨楼之花魁大家李九娘,她面容精致而大气,眸眼如玉,看着贾琮称叹道:“贱妾久闻公子大名,亦曾下拜帖求见,只恨无缘。再不想今日得见‘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其幸也。”
李九娘声音极为动听,声如沁玉。
再加上那双极美的眸眼中的钦慕之色,当得起国色天香之魅。
贾琮微微躬身颔首道:“非贾琮自命清高,行事矫情。实因家父母皆身体有恙,又因琮不自量力,志于秋闱,因而辜负了四殿下与姑娘之美意,琮之过也。”
气氛愈发缓和起来,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刘正邀请道:“且莫站着说话了,快快,安排上座,就在吾旁!若无清臣,吾等安敢言诗?”
众人又笑,有侍者在刘正长几之侧,新置一几一席。
又有酒菜佳肴布上。
刘正笑道:“清臣先入席,待果腹之后,吾等要见佳作!”
贾琮却始终未动,他看着刘正,轻声笑道:“蒙殿下厚爱,琮不胜感激。陋作倒是有一首,只是今日琮因公干而来,却是不能入座了。”
刘正闻言,面上谦逊温润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贾琮正色道:“清臣啊,今日百花节,我等汇聚文华为大乾祈福,是件盛事。不管你与丰明有何误会,下去再谈如何?”
贾琮笑了笑,道:“殿下所言有理,在下正是请石三公子下去谈。”
一直没吭声但却用目光“谋杀”贾琮的一年轻男子,终忍不住气急败坏道:“你这狗番子,你以为你是什么阿物?也配请我去谈?”
对其歇斯底里之丑状,众人都微微皱起眉来。
贾琮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他垂下眼帘,淡淡道:“石守义,如果你现在主动与我回镇抚司衙门,交代罪状,那么此事,便只是你一人所为。
与令尊无关,与石家也无关。
如果你现在始终抗拒,我便只能将目前所掌控之罪证,悉数上奏天子,请求圣裁。
霸占世翰堂和掌管南厢富发赌坊的人,都是你石家的人。
到那时,不管令尊司空大人是否知你行事,必罪责难逃。
本座可以给你保证,石家,绝不会还是现在的石家……
去与不去,你自行思量罢。”
说罢,贾琮与面沉如水的皇四子刘正躬身一礼,又与李九娘等人微微颔首后,转身而去。
身姿飘逸,背影潇洒。
唯有石守义一张脸,惨白如鬼。
虽屈辱悲愤万分,可他终究不敢再坐下去了。
憔悴乞求的与刘正一礼,却见刘正只是低头看着面前长几,并无反应。
石守义惨笑一声后,踉跄而走。
正这时,却听刘正出声唤道:“等等!”
刚行至楼梯口的贾琮,与石守义同时顿脚回首。
贾琮目光讶然,眉尖轻挑。
石守义则面色狂喜,目光放光。
然却见刘正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他不存在般,越过他看向楼梯口的贾琮,温声笑道:“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不能凭白走一遭。不留下一首好诗词,焉能放你离去?”
听闻此言,贾琮瞳孔猛然收缩,心中恍若被毒蛇盯上。
只有隐忍之人,才知道这样的人,到底有多可怕……
不过事已至此,也无他法,贾琮果断一笑,躬身礼道:“敢不从命!”
说罢,在众目睽睽中,折身回到为他预备的桌几上,提笔蘸墨,挥毫一气书就。
……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天子剑
皇四子刘正,能得朝野称赞其贤,自然非是只会做作之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日他数番礼贤下士,招揽贾琮而不得,更让贾琮当其面,威胁麾下一人去投案。
若无动作,其贤名必然受损。
故而在最后之时,刘正开口命贾琮留作。
贾琮不管心中喜与不喜,都不能拒绝。
否则,便是太过狂傲,不尊皇子,自寻死路也。
此为扳回锋头之一。
待贾琮诗词落成,刘正与之点评。
或褒或贬,即使是褒多于贬,亦尽掌主动。
若成佳作,对外亦可留刘成之名。
若非佳作,以宽厚待之,明褒暗贬,更可寻回一城。
此为扳回锋头之二。
然而无论如何,今日贾琮所为,都恶了这位四皇子殿下。
若他此刻写就一首歌功颂德之词,或能挽救一二。
否则,哪怕他写一首风花雪月之佳作,亦为人所轻。
更何况,此刻以他的身份,又是以公干而来,怎好写风月?
可写歌功颂德,又能成何佳作?
即使成了,也只是为今日四皇子所主持之百花节增光添彩。
又有屈膝“投靠”之疑……
可见,贤王之名,实非浪得虚名。
明眼人心中感叹,继而就见贾琮搁笔。
有侍者接过纸笺,正要呈给刘正。
却被一旁伸出的一只纤纤素手接过……
李九娘对刘正歉意笑道:“殿下,贱妾素来爱煞清臣词,今日恕奴僭越,先赏为快。”
刘正自然极有风度,微微颔首微笑道:“自无不可。”
李九娘谢罢,又对贾琮笑着点点头后,方将目光落在手中纸笺上,只扫了眼,面色就微微一变……
此时有其她名妓笑道:“九娘姐姐也别收着自己瞧,不如当回宣读官儿,诵出来让我等也现赏一回清臣词。”
刘正见李九娘面色有异,心中也起疑,笑道:“九娘不妨诵出,看看清臣又出何等惊世之词?”
李九娘抬头看了眼正在风轻云淡净手的贾琮,目光隐隐复杂,而后她缓缓颔首,轻启朱唇,诵道:
“秋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五绝一出,烟雨九楼一片静谧。
刘正面色瞬间阴沉如水!
若单将此作放入百花节,可谓格格不入。
可放置方才的微妙氛围中,却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刘正的脸上。
他实想不通,竖子怎么敢?!
却见贾琮净罢手后起身,面上带着微笑,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般,淡然如故,再度与众人拱手作别道:“陋作不堪入目,贻笑大方之家,请诸位海涵,在下告辞!”
说罢,不再羁留,转身离去。
满堂人看着其逸然背影,恍惚间,有人似见太白复生,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也有人震惊其胆大跋扈,暗叹其埋下灭门祸根。
而石守义则彻底失去了希望,再不敢怀疑贾琮方才之言,亦步亦趋垂头丧气的离开。
连四皇子的面子都敢当面打回去,他石家又算什么……
……
“大人!!”
见贾琮身后跟着石守义而下,韩涛惊喜过望,上前拜罢便急声道:“大人,方才向固遣人来报,一切供词皆已获得。那巡城御史只看了眼刑具,就……”
贾琮莫名的看了韩涛一眼,没有说话。
韩涛登时醒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亏他还是个老锦衣,一时间臊的满面愧红。
贾琮没有理会太多,道:“带石三公子回去,尽快问清勾当再来回我。”
“喏!”
韩涛应下后,见贾琮没有再与外面那些士子多言,径自走向马匹,便忙跟了上去。
众人见贾琮面色淡然,却隐隐拒人于外,又有悍勇亲兵护从,也不敢靠前。
贾琮翻身上马后,方面浮微笑,还是没有多言,只与众人一拱手后,在亲兵和锦衣力士的护随下,离了这九重烟雨楼,出了平康坊。
……
入夜时分。
午门东南,皇城内阁。
宁则臣看着手中的纸笺,面色隐隐微妙。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何等桀骜狂妄!
却又力透胸臆,直指脊梁。
凛然风骨,可另鬼神变色。
刚韧之坚,气势之壮,世间几人可敌?
可杀,不可辱也!
生性从来刚烈的宁则臣,这一时对此子产生了浓浓的认同感。
尽管,其有一子,亡于人手。
一旁处,次辅林清河看着宁则臣眼中激赞的神色,不由有些无语。
他道:“元辅,此子所行,实在有些……偏激了。”
“偏激?”
宁则臣眸眼未转,还是盯着纸笺上的那首五绝,冷笑道:“大丈夫行事,宁可过犹不及,焉能畏首畏尾?”
林清河苦笑一声,道:“纵然他为天子亲军头目,需要做一个孤臣,可是……皇四子乃……”
“源吉,此事非人臣所能言。”
宁则臣打断了林清河之言,又道:“你们要做些准备了,明日朝会,必有人攻讦此子。”
吴琦川奇道:“元辅,我等做什么准备?难不成还要护着那猖狂小儿?”
宁则臣面色木然,仰头望天。
正这时,就见一侍者悄然而来,躬身通秉道:“禀相公,内史省起居舍人命奴婢通告诸位相公,陛下于仁智殿内接见了新任锦衣亲军指挥使,并赐天子剑以示嘉赞。”
吴琦川:“……”
林清河:“……”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宁则臣哪里是让他们护那小子,何其荒谬,是让他们护着那些不明真相的御史而已。
……
皇城武成阁西,仁智殿。
贾琮自平康坊出,便递了牌子,入宫觐见。
锦衣亲军指挥使,是少数几个能直入皇城,递牌求见的大员。
寻常六部尚书,都不能“越级上访”。
将今日之事,乃至起因都说了遍,甚至连私心都未隐瞒,贾琮得到了崇康帝之嘉赞。
当其说出“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而非皇子亲军”时,连戴权都能明显发现,崇康帝心中之喜悦。
坦然、果敢、直率、干练,还有最重要的忠诚。
有此五样,想让人不喜欢都难。
崇康帝看着面色恭敬而又淡然的贾琮,若有所思道:“看来纵然出身贵门,儿时多些磨砺也是好事。没有当初那些苦楚,也磨砺不出你这把锋利刚硬的宝剑来。”话音一转,又问道:“贾琮,你说说看,石守义一案,接下来该如何进行?”
贾琮闻言,想了想,摇头道:“陛下,臣不知。”
崇康帝眼中闪过一抹讥讽,道:“是不知,还是不敢?”
贾琮摇头道:“当真不知,臣人都抓了,并不曾有何不敢。石守义触犯国法,该抓就抓,而后按律行事,若当杀就杀……至于接下来,是不是抓工部尚书石川……臣确实不知。”
崇康帝闻言,以他的城府,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本意只是想问贾琮该怎么处置石守义,连他也只准备着狠狠敲打一番石川,震慑新党。
结果贾琮所谓的不知,却是不知该不该抓石川……
真要让贾琮带着锦衣亲军抓了工部尚书,朝廷上非造反不可。
这些年,工部大权大半都在石川手中,此臣行事干练有方,勤于国事。
长江、黄河近十年来纵然遭遇洪峰,亦少有决堤之事,石川功不可没。
于水利一道,朝野称赞。
岂能因为其子混帐就抓了这样一个功臣?
到底还是年轻啊……
崇康帝想了想,决定还是限制一下这个少年臣子,他道:“自今日起,五品及以下官员,锦衣亲军可先拿后奏。以上的,还是要呈上来朕看过再议。”
贾琮领命道:“臣遵旨!”
崇康帝又觉得贾琮才刚为锦衣亲军立威,现在他却加上一层笼口,有些不大合适,思量稍许便道:“朕赐你天子剑,真至重要时刻,三品以下,你可先斩后奏。但要记住,绝不可轻易使用,不要自误!”
此言一出,连戴权眼睛都红了。
虽然有后一句警告,可……
可这也太过了罢?
原本只是象征性的一把剑,只示贵重。
现在却加成了一层“如朕亲临”的圣意,还可先斩后奏!
往后这娃娃岂不是更招惹不得了?
他这个大明宫总管太监才不过区区六品啊……
贾琮亦是明白人,跪旨谢恩,道:“臣明白,臣并非嗜杀之人。”
崇康帝呵呵了声,道:“到底是上过战场,见过尸山血海的,以亲兵屠杀青皮,换个二品大员也没这个胆子……”
不过他本非心慈手软之人,因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能用些青皮无赖的人头,竟快重竖锦衣之威,崇康帝再满意不过了。
如今形势越来越激荡,换个人都未必有贾琮这般胆量。
有这般胆量者,背后又无这种底蕴。
总之,今日之事崇康帝极欣慰。
忽地,他眯起眸眼,又问道:“今日你驳了刘正的脸面,与他划乌江而隔,嗯……你就不怕他日后寻你算账?要知道,人家可是朝野称赞的贤王,但是贤王也会记仇。”
贾琮想了想,没有拿吾皇千秋万寿来敷衍,认真道:“陛下,臣若只是荣国府的二等伯,四皇子如此厚爱,臣自然感激不尽。但臣还是锦衣亲军的指挥使,锦衣亲军为天子亲军,陛下耳目……臣以为,一双耳目,只能是一人的,不能为两人所有,即使是父子也不成。至于四皇子会不会记仇……臣想四皇子虚怀若谷礼贤下士,想来会明白臣之苦衷。”
“哈哈哈!”
崇康帝发出一阵低沉有力的笑声,但这已经十分难得了,让一旁的大明宫内相戴权愈发眼热。
他明白,他这主子是极喜欢这等说辞。
只是他又想不明白,贾琮不是读书人么?不是牖民先生和松禅公的弟子么?
怎会说出这样揣摩圣心的话来……
就听崇康帝又沉声道:“好生去做事,尽快将锦衣亲军重新拉起来,多寻些当年未被杀尽的老人,朕料想他们一定还有残余。
现今镇抚司都是韩涛那种只会自保的废物,难成大事!
总之,要先将四个千户支起来。
你好生做事,朕自能保你无后顾之忧。”
贾琮躬身应道:“微臣,遵旨!”
看着身量笔直,大步离去的贾琮,崇康帝深邃清冷的眼中,缓缓浮现出一抹欣赏之色。
果然是个能用之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锦衣指挥使,就当有这等大气魄!只此一绝,其志便超过凡夫俗子无数。
崇康帝很想看到,贞元勋臣们看到这一五绝后,会是何等反应……
他赐贾琮天子剑,又岂是为了点微末小功?
只是为了让贾琮能够自保罢。
在大事为决前,他还不想见贾琮枉死……
……
第二百六十七章 发落
怀抱天子剑,贾琮出了皇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汇聚二十骑如枯木般候在含光门外的亲兵,一行人无话,往西城居德坊打马而去。
今日一行,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处处危机。
于无声处藏惊雷,刀光剑影……
郭郧等亲兵无不暗自心惊,不敢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护送贾琮回府。
好在,一路无事。
……
“三弟可算回来了!”
队伍刚至东府门前,在荣府帮着管家的贾珩未等马停稳,就急急迎了上来,一迭声道:“快快快,老太太那边都闹翻天了,一直等着三弟呢,好些族内老人都来了,三弟也是,都是亲族,怎好就下此狠手?”
贾琮坐于马上,目光清冷的看着犹在扮演憨厚老好人的贾珩。
这般目光,登时让贾珩吃不住了,目光闪烁起来……
过了稍许,贾琮淡淡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府上凭白亏空出的银财回到账上。第二,你们全家去和贾他们作伴。”
贾珩闻言面色大变,如看鬼怪般看着贾琮,张大口结巴道:“三弟,我……我我……”
东府门前亲兵上前,扯住还拦在贾琮马前的贾珩,往后一拖。
贾琮面前再无此人,继续驱马往西而行。
一箭之地后,翻身下马。
对门子道:“开正门。”
众门子闻言均是一怔,国公府的正门,除却年节时,或有贵客登门,或有天使传下圣旨时才会开启外,寻常时候纵是贾母,亦不过从西角门而出。
这是礼,也是家规。
这……
不过门子们没犹疑多久,就在贾琮愈发强盛的“淫威”下低头,连连呼喝着开了正门。
只是到底有耳报神,匆匆报往里面。
贾琮也未理会,翻身下马后,怀抱天子剑大步入内。
一路上,自仪门起,数座门楼,皆开启正门相迎。
这番动静,到底惊动了里面。
还未行至二门前,就见贾效、贾琛、贾琼、贾芹、贾芸三辈人都从里面出来。
贾效为文字辈亲长,按礼贾琮当以子侄身份问好。
然而贾琮却只侧目看了眼,点点头,便径自往二门内而去。
见到这一幕,贾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又急又怒!
贾芹在一旁小声道:“叔爷爷,不都说琮三叔极懂礼数么?里面两个太爷还在为他说话,怎么……”
“他懂个屁礼数!”
贾效看着前面贾琮已经没了身影儿,破口大骂道:“猖獗小儿!今儿我非要问问政老爷,到底怎么算!抄家拿人拿到自己族人头上了,他也配承爵?天打雷劈没有孝道的种子。”
后面贾芸听闻此言,低下头,无语的撇了撇嘴角。
南厢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敢情这位族叔祖竟还有胆子惦记这些……
果真是银财迷人心,好蠢的东西!
……
贾琮刚至贾母院,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嘈杂声。
对于素来喜欢优容自在的贾母,这样的嘈杂必然是极不喜的。
寻常时候,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由此也可见,今日贾琮命锦衣亲军拿下贾、贾菖二人,并抄其家流其满门,在贾族中影响何其之大。
进了院门,上了抄手游廊后,就见游廊上站满了“艹”字辈族人,如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等。
一个个虽压着嗓子,却都七嘴八舌嗡嗡嗡的说着话。
忽然见贾琮来,却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和宝玉不同,多是在外面散养的,知道南厢胡同那里是什么地方。
虽然南厢胡同的人从不设计西城高门子弟,但这些贾族子弟还是见识过那些青皮们坑害人时的狠毒凶悍。
哪怕他们都是贾族族人,也都忌惮那些“亡命之徒”的凶残。
却不想,那样厉害的一群人,就被眼前这个曾经上不得台面的族叔带着亲兵给杀了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厉害啊!
虽也有人嫉恨,以为贾琮是因为得了祖宗的爵位,方有此威势。
若是他们得了,同样能这样威风,甚至比他更厉害。
可这会儿,人在屋檐下,没哪个有勇气作死挑衅。
纷纷行礼请安:“三叔安。”
并连忙让出道路。
贾琮轻声应了声后,没有多言,直接入了荣庆堂。
而廊下的动静显然已经被里面得知,当贾琮进门后,就见满堂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贾母坐在高堂软榻上,面无表情,脸色隐隐苍白。
因有外男在,身边连鸳鸯都未露面,更不用说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
只有四个满头苍发的老妪侍立在软榻旁边。
堂下,于交椅前又设二座。
坐着老迈的贾代儒和贾代修。
虽二人是支脉,且在族中地位并不算高。
但毕竟辈分极高,因而礼遇。
接着,面色疲惫,颇感头疼的贾政坐于左侧交椅上座,再往下便是一众族人。
如贾敕、贾敦、贾、贾、贾、贾等。
又有贾玖、贾、贾、贾者站立。
除此之外,还有数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竟也来了,坐于右侧交椅上。
有人叹息,有人落泪……
见贾琮入堂后,竟未与一众长辈请安,贾母本就恼火的心愈发生气,沉声一哼。
原宁国一脉的贾敦更是冷笑道:“琮哥儿,你如今贵为伯爷,又为官做宰的,不拜我们这些也就罢了,怎连老太太也不拜了?当真连祖宗都不认了么?”
此等诛心之言,引起一阵议论。
终究还是有人,想看看能否浑水摸鱼。
贾琮却是看也未看此人一眼,步步入正堂后,并未跪下磕头,只是轻轻躬身一礼,道:“贾琮请老太太安。”
贾母见此都怔住了,孙子给祖母请安,还能站着请?
贾敦被贾琮忽视,本就一肚子怒火,再加上认为贾琮抢了原属于他宁国一脉的家业,而他这一房本该最有资格接掌宁国,所以恨贾琮入骨。
这会儿见贾琮如此无礼,登时蹿起来叫嚣道:“了不得了!不料老太太一番慈心竟养出这样的下流畜生来,进个门儿还要开正门不说,连老太太也不跪了,今儿我非要……”
“呛啷!”
一道宝剑出鞘声,众人只觉荣庆堂内明光一闪,就见贾琮拔出怀中宝剑,对准了面容狰狞口中污言戛然而止的贾敦,清冷道:“跪下。”
这一举动,除却贾敦唬个半死,再无一点猖獗外,其他人都皱起眉头来。
贾母气的打颤不说,贾政也沉声道:“琮儿,这是做什么?”
在礼孝为尊的世道,拿利器对一族叔,命其跪下。
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贾琮微微颔首道:“老爷,非侄儿狂悖,只是……”
说着,他缓缓举起另一手中的剑鞘。
在烛光火影的照耀下,众人才看清原本并未在意的宝剑剑鞘是何样。
一条暗金色五爪金龙,盘旋其上。
就众人面色大变之时,听贾琮冷声道:“侄儿刚自宫中,得陛下钦赐天子剑在身,三品之下,可先斩后奏!
天子剑尚未供入宗祠上告祖宗,贾琮焉敢随意下拜?
天子剑在身,如朕亲临!
贾敦,你狗胆包天,也敢辱骂于我?
跪下!!”
最后一声凌厉怒喝,让已经五十出头的贾敦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贾琮根本没有与他们解释的意思,目光凌厉的看过一众贾家爷们儿,寒声道:“贾、贾菖,败类也。南厢所在,污秽之地。他们混迹其中,以贾族名义,与青皮无赖勾结,坑害百姓家财性命。更敢围攻锦衣亲军,致六人丧命。此灭族之祸,非死难偿其罪。
自明日起,贾族凡与南厢有过勾结害人者,一律逐出家族,流放黑辽。
凡是过往有吃喝嫖赌劣行者,一律发往黑辽农庄务农改造。
可以不去,但自此与贾家再无干系,族谱除名。
另外……”
看着一众如遭雷劈,敢怒不敢言的贾族中人,贾琮声音稍缓,道:“我刚归来时,就与老太太、老爷说过,宁国一脉家业,琮分文不取,俱归族产。自明日起,族中六十岁长者,月月供米供银。
凡子弟读书者,不必再交分文束,吃喝用度皆为族**给。
读书优异者另有奖赏,下场科考花费,亦为族中承担。
连续三年岁考不合格者,剔除族学。
凡子弟习武从军者,族中拨付良田二十亩,另同样供养其家父母,月月供米供银。
就算天资平庸者,但只要胸怀诚孝之心,本分度日,教养子弟怀善念,族中亦会多有关照。
自今而后,贾族容不下不肖子孙。
做过孽事者,明日自行去镇抚司报道。
若要等到锦衣亲军上门抄家时,就不是一人一家之事了。
勿谓言之不预。
都出去吧,日后无大事,不得入府打扰老太太清静。”
贾敕、贾敦、贾、贾、贾、贾等人闻言,面色或惨然,或震惊,或欣喜,不一而足。
或多有不平者,只看着贾琮手中可斩三品之下大员的天子剑,无人敢张口。
一把天子剑,对他们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一个个勉强与贾母一礼后,侍奉着几个老夫人,绕开贾琮,匆匆出门而去。
贾代儒、贾代修体弱难行,二人子孙贾瑞、贾上前搀扶。
路过贾琮时,就听贾琮淡淡道:“贾瑞,太爷于我有恩,所以你之前行事不检,我暂且饶你一回,下不为例。若我再闻你荒唐行事,会在族中择一良善,过继于太爷,承嗣香火。你记住了吗?”
贾瑞闻言,一时间魂儿也险些唬掉,又见贾代儒似疑惑的看了过来,又吃一惊,忙应道:“琮……我再也不敢不听祖父教诲了,一定好好做人,好好读书。”
贾琮没有理会他,与贾代儒躬身一礼。
贾代儒看着贾琮,良久之后,方叹息一声,道:“虽过于苛责凌厉,似法非儒,但若能整顿贾族乱象,想来祖宗也会欣慰体谅。”
贾琮直起身后,笑道:“太爷所言极是,乱世需要重典,如今虽说大乾盛世将期,但毕竟还未至。这天启明之前,才最是黑暗之时。这个时候,再留诸多祸害于都中,就是自己埋下破家灭族之祸根。早日清扫出去,贾族再无破绽!”
贾代儒说到底只是一遵循礼法的腐儒,他心中也有点自知之明,故而闻言只笑了笑,便让孙子贾瑞扶持他离去。
等最后二人离去后,贾琮心中轻轻一叹。
转身看向高堂软榻上的贾母,他一言不发,对视稍许后,躬身一礼。
转身,怀天子剑而去。
……
第二百六十八章 这岁月,这江山
自荣府而归,贾琮先入了东府宗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将天子剑供奉在供桌前,又祷告了先祖……
天子剑的确是大杀器,但贾琮只需要这个名义就够了。
若果真整天怀抱天子剑而行,来个亲王都得先给他行礼,那崇康帝大概吃过午饭就该考虑将天子剑收回去了……
实际上,只要有此大义在,有天子剑的光环在,便足够贾琮办事,也足够他自处之了。
再加上,若天子剑在外丢失或损毁,那就是掉脑袋的勾当!
所以,贾琮从没想过以其为随身佩剑。
倒不妨准备一把相似的,狐假虎威……
……
出了宗祠,回到宁安堂东厢院时,业已过了巳时。
如墨的夜空上,一轮半圆月高高升起。
抄手游廊下灯笼明亮,随着凉爽的晚风摇摆。
远远的,就能看到两个小萝卜坐在围栏边叽叽咕咕的说话,童真童趣。
贾琮见之有些好奇,其中一个他熟悉,正是他院里去岁新进的小丫头小角儿。
可另一个,却看不出是哪个……
等靠近一些,贾琮就被小角儿发现,一骨碌的跳下围栏满面喜气的跑了过来。
跑了一半儿却又顿住了脚,冲贾琮露一大大的笑脸,然后折身跑回去将后面的那个小丫头拉住,又笑嘻嘻的一起跑向贾琮。
等近前后,贾琮才看清那小丫头子是哪个……
“小角儿和小吉祥给老爷请安!”
小角儿拉着小吉祥跪下磕头问安。
贾琮笑道:“怪道家里人都骂你促狭,好端端的磕哪门子的头?”
又看着有些拘束的小吉祥道:“你怎么来了?”
小吉祥垂着脑袋,小声道:“我们奶奶让我来服侍环三爷……”
话音刚落,就听后面传来一道小公鸭子嗓:
“三哥回来啦!”
贾琮先对两个小丫头温声道:“你们起来吧。”
又看向狂奔而来气喘吁吁的贾环,道:“就这几步路你跑什么……你怎么来了?”
贾环嘎嘎笑道:“以前不是说要跟着三哥读书么?老爷也是答应过的。昨儿我就同我娘说,要搬到这边来和三哥一起读书。我娘还当真了,她哪里知道,三哥如今是大官,根本不用再读书,哈哈……耶?小吉祥你这样看我做甚?你敢回去当耳报神,仔细我捶你!”
可怜小吉祥被唬了一跳,瘪了瘪嘴就想落泪。
贾琮奇道:“谁告诉你我做了官就不读书了?我每日一样要早早起床读书的,在黑辽都不曾断过,何况现在回家了?嗯,既然你想到这边来,一会儿我让平儿姐姐安排好书房,明儿一早我让人去喊你读书。”
这一下,轮到傻眼儿的贾环瘪起嘴来,绝望的快要落下泪……
平儿等人从后面迎出来,见礼罢笑道:“已经让嬷嬷在前面给环三爷准备了一处小院儿,如今家里就是屋子多。我想着兰哥儿说不得也会来,就一并备下了。”
贾琮刚颔首,却听贾环又干笑了声道:“三哥、平儿姐姐不必白忙活,若是之前,我们还能来这边过。可我娘听说甬道那里要开一道门儿,从我娘那里到这边,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哪里还肯放我过来?老爷昨儿也说,三哥如今极忙,不许我太过叨扰。就许我过来住三天,多一天都不得行……”
原本,贾环寻思着要是在这边住的舒服,整日可以在会芳园里逛,爬树捉鸟下湖捕鱼逍遥自在的话,就一直赖在这边。
可听了贾琮方才之言,贾环又觉得三天是不是有些太长了……
见他顽劣至斯,贾琮也不见恼,敲了下他的小脑瓜,道:“都进屋说话吧。”
一行人进了正堂后,贾环又活跃起来,激动的不得了,道:“三哥,我听说你把南厢胡同那些坏种子都砍头了?连贾、贾菖都被抓了?哈哈哈!这些下流种子,当初还欺负过你骂过你,还骗过我钱!我就说,三哥再不能熊,等出头之日,必叫他们血债血偿!”
贾琮落座后,接过平儿送上的热茶喝了口,道:“你胡说什么?我又岂是为了这些?环儿,我警告你,这段日子老实一些。若让人将你攀咬出来,你也少不得往黑辽走一遭,去种地。”
贾环气急败坏道:“和我什么相干?”
贾琮呵呵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曾拿着五百钱去锁子胡同富发赌坊里,想博把大的。要不是人家知道你是贾家人,早把你卖给花子拐了去。”
贾环闻言一怔,随即却更怒道:“那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给你买点吃的和衣服送去,你那会儿被关在东路院假山后,那样惨,还天天被打……好你个贾琮,如今发达了,倒想治我的罪,你个没良心的……还有贾那起子蛆了心的孽障,合着外人坑我的钱,呜呜呜,我,我不活了……”
平儿晴雯等人前面听着还红了眼圈儿,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可听到最后,又纷纷面色古怪起来,哭笑不得。
心知这必又是和赵姨娘学的……
贾琮见怪不怪道:“我何曾说要治你的罪,分明是治了贾他们那伙子的罪。当初坑骗你的赌坊,全家都被抓了起来丢进诏狱了,你还想怎样?我只是告诫你,不可再想着去赌了,他们都是骗人的。”
贾环闻言,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抽噎道:“我才不会去赌呢,你猜怎么着?今儿下午我去南集市胡同逛,又去买糖人,那里的贩夫竟不收我钱!一个个都巴结的看着我笑,竟还有人往我怀里塞铜钱……”
别说贾琮,平儿等人闻言都变了脸色。
天上何曾能掉馅饼儿?
贾环却得意之极,摇头晃脑道:“我当时也唬了一跳,只当他们是藏奸的,想拐了我去当乞儿,谁要他们的东西?把东西丢给他们,就赶紧跑了。回来才知道,三哥你在南厢那边杀了那么些人,嘎嘎嘎!南厢那些人平日里多厉害,霸王一样,还常欺负南集市的人。如今三哥连他们都杀了,南集市胡同的人不更怕咱家?以后再不用花银子吃糖人卤煮喽!”
平儿等人听着骇人,面面相觑,不过又都是懂规矩的,内宅的丫头极少说前面的事。
老太太、太太她们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们这些丫头?
再者贾家本就是以武起家,贾琮又是去过沙场的,带人杀些坏人,她们也见不着,听着只觉得威风……
贾琮却摇头道:“倒不必怕,只是往后买东西还是要给银钱的,没银钱花了,就来寻平儿姐姐要。买人东西不给银钱,岂不成了无赖青皮?人家心里会骂的。”
贾环哼唧了几声后,嘀咕道:“那我怎有脸要?”
平儿忍住好笑,从绣囊中取出一锭银子来给了小吉祥,道:“以后你们环三爷短了银子使,你就来寻我。”
小吉祥怯怯的看向贾环,贾环连连使眼色,让她接上。
如今贾琮生发了,贾环本就是来吃香喝辣的……
晴雯等虽看不惯他一身“赵姨娘”的影子,可念及当初贾琮落难时,阖府上下就这么一个肯出手,哪怕只是为了一个顽伴,可也难能可贵。
所以他只要不过分,谁也不会吝啬待他。
只是,心里到底生厌……
贾环犹不自知,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忽地小声道:“三哥,我刚才听我娘说,往后这贾家算是变天了,你如今能耐之极,连老太太都敢见而不跪,走时也打声招呼,我娘让我多溜着你点……”
“快住口,不敢胡说!”
贾琮还未开口,平儿却变了脸色,顾不得主仆之别,大声斥道。
这等话传出去,那还了得?
贾环自己说罢也觉得大逆不道,被训斥后垂着脑袋不言语了。
贾琮解释道:“因为陛下赐我天子剑,还未供奉起来时就被喊了去。手持天子剑,就不好给老太太下跪,连话也不能多说。语气恭敬些,有负天子剑。语气不恭敬,又有负孝道。所以最后我只是行了一礼,就出来了。和贾家变天什么的,没一分一毫的干系。
宫里天子尚且要诚孝礼敬太上皇和皇太后,我敢不孝,岂不是自寻死路?
如今外面盯着我的人不知凡几,我又怎会行此疏漏?”
平儿等人闻言海松了口气,贾环却大失所望,嘟囔道:“这么说来,贾家还是没变天,以后她们还能啐我啊?亏我没有先去那边瑟一圈,要是去了……”
往那条线上想了想后果,贾环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眼睛里瞳孔放大。
“噗嗤!”
春燕实在被这环三爷都逗的忍不住了,她一笑,其她人也纷纷笑了起来。
贾环要真的狐假虎威往荣庆堂走一圈儿,这会儿多半尸体都凉了……
贾环知道贾琮待屋里人和善,拿她们当家人,也可能当老婆,反正他也不愿得罪她们。
他听他娘说过,这世上枕头风可是了不得……
所以也就任她们去笑了。
唯有小吉祥见她们环三爷被人取笑,有些难看的耷拉下了毛毛虫眉,一双小手捏着衣角……
不过没一会儿,见贾环又和贾琮等人嘻嘻哈哈顽笑起来,乐不可支还手舞足蹈的,小吉祥也高兴了起来。
她在家里,极少见贾环这般高兴过,怪道他这个主子,总想和琮三爷这里的人顽。
堂外一轮皎皎明月升起,银纱般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一群欢笑中的少男少女身上。
这岁月静好。
……
龙首原上,那座孤零零的王府内。
在最里面一间只有方寸之地的密室中,武王坐在一轮椅上,看着密室墙壁上一副画像,眼神温柔如水。
良久之后,他自膝上拿起一张纸笺,低哑的声音吟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念罢后,武王温柔的目光渐渐变得明亮也变得凌厉起来,而后,他缓缓发出笑声。
十三年来的,第一次笑声。
“呵……”
“呵呵……”
“哈……”
“哈哈哈……”
武王对着画像仰天大笑,声震四周。
笑了良久,面色隐隐苍白的武王才收声,锋芒敛尽,目光重复温柔的看着画像,轻声道:“听到了么?不愧是你的儿子,好大的志向!好烈的傲骨!”
“只是我却不配……”
“咳,咳咳……你放心,我终究会看着他成长起来,不会再急着去见你,否则,你必不原谅我……”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总要得到补偿才是……”
“这江山啊……呵。”
“咳,咳咳……”
……
第二百六十九章 误会
翌日清晨,启明未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宁安堂东厢北屋。
平儿俏脸晕红,羞的几不敢抬头。
可目光却又宠溺蜜意的看着枕边人,任他的手在衾内爱怜抚用……
唯让她吃不住的是,分明是少年郎,怎做这等事如此理直气壮,眼神中除了喜爱和情意外,没一点羞涩。
似看出了她的不解,贾琮笑道:“好姐姐,你难道不知,这世上每个表面道貌岸然的男人,背地里一定都有一颗狂热闷骚的心。故而老夫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所以,自然理所当然!”
平儿闻言又面热又想笑,发软的双手抱住怀中的那只不安分的手臂,娇羞嗔道:“哪有说自己是闷……的?”
贾琮笑道:“姐姐错了,我怎会说自己?我哪里是道貌岸然之人,真正道貌岸然之人,是那种在自己最亲密的人面前,也会端着礼法的派头,一本正经,他们做得偏说不得,被窝里行事再急切,言辞上也依旧煌煌正义,从不言欲。好像说一个字就会脏了他们的大道一般,呵呵,我不同,我做得更说得!”
见贾琮愈发理直气壮,还洋洋自得,平儿实在忍不住,伏在他肩头很笑起来。
此刻,平儿身上只有一件藕荷色锦兜,白皙如脂玉的肩膀露出被外,香气更是沁人。
一把青丝拖在枕边,锦被内的风光,更是美的惊心动魄。
贾琮此时却有些郁闷,叹息一声,不等平儿不解发问,就开口解释道:“遗憾我今年才十三,虽说大户高门中的子弟,十二三岁多已知人事,有了房里人,可以折腾了。可我却知道,这个时候肾气未壮,强行之,非但对寿元有损,还会影响个头。我虽不畏死,可若为贪一时之欢,却无法让我俩长长久久相伴一世,岂不愚蠢?我是舍不得早早离去,留姐姐一人在这世上受苦的。”
这番话,比世间最动听的甜言蜜语,还能打动人心。
尤其是对一个前面那些年心中始终孤苦的女子而言……
见平儿眼泪一瞬间落下,双臂紧紧的抱住自己呜咽,贾琮呵呵一笑,环抱住她,轻抚那一把青丝,柔声道:“姐姐又何必哭?我步步惊心走至今日,虽还只是起步,但也比当初强百倍不止。无论如何,总能保全咱们自己。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平儿也觉得哭不吉利,虽然她是感动的,不过到底收敛起激荡的心情,抬眼看向贾琮,有些担忧道:“可昨儿夜里,琮儿你不是说和一贤明的皇子成了对头么?若是他日后……”
许多话,贾琮不能与任何人说,却又不想一人憋在心里,憋成一个心机阴沉不见阳光的狠人,所以就与最亲近的人说了……
他闻言后嗤笑了声,道:“平儿姐姐,陛下落下三子,此皇四子最贤,然而偏这最贤之子,如今却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甚至已经丧失希望,你知道为何?”
平儿没好气的白了贾琮一眼,只是见他无比俊秀的脸上洋溢着指点江山的自信,是那样的好看时,鬼使神差的忍不住主动上前亲了口,醒悟后又迅速伏在贾琮坏中,幸福甜美。
贾琮哈哈一笑,紧了紧抱着她的胳膊,继续道:“陛下为了推行新法,破釜沉舟,可以说是费尽了气力和心机,以国运相赌。
甚至还因此在南省诸地,落下不知多少骂名,也在所不惜!
可是,哈哈哈,这个皇四子,竟为了所谓的贤名,和那些家族的人勾勾搭搭,暗地里也不知许下什么诺言,才让皇四子贤明之名,传遍天下,朝野皆知。
平儿姐姐,你说他到底有多蠢?
难道他以为他老子,是个能被所谓的‘民心’所左右的‘圣贤’之君么?”
平儿闻言,恍然大悟,道:“怎么可能?陛下若是如此,怎会推行新法?你不是说,这新法极不得读书人的民心么……”
贾琮愈发高兴,挑起平儿下巴狠狠亲了口,惹的平儿娇羞不依,贾琮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软腻,声音悠然道:“是啊,怎么可能?偏这位皇子,许是被身边的人洗脑洗迷瞪了,真以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呵,虽说以历史大势观之,此言不虚。可他却不明白,这话在乱世中有效,在治世中,就是个笑话!
所以,这样的蠢货,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反而还能让陛下认为我是纯臣……”
见平儿眼睛茫然,贾琮决定不再和美人说这等无聊的话,虽然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喜欢听。
贾琮费了好大的力气和决心,在一番缠绵后,终于离开这温柔乡。
回头止住平儿要起身服侍的意愿后,贾琮笑道:“平儿姐姐,你说我有此毅力,天下何事不成……别起别起,你先睡着,我从西府回来后,你再起不迟。”
平儿不顾锦被从身前滑落,露出大好风光,奇道:“这会儿去西府?”
贾琮咂摸了下,神情微妙道:“正是这会儿才合宜,昨儿估计将老太太气坏了,这几天还是避开她为好。说到底,当初如不是她发话,将我从东路院强要到二房,好些事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轻快了,不好闹的太僵。”
平儿点头笑道:“老太太只是太过疼爱宝玉罢了,所以其她的子孙多顾不周全。”
贾琮呵了声,道:“我还能去和宝玉争宠不成?大家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好了,姐姐继续睡吧,我往荣庆堂去后,还要去东路院,转过来锻炼罢身体才回来,你好好休息,睡不好也会减寿数的。”
平儿闻言,乖巧的点点头。
贾琮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姑娘,心中一叹:若这世上没有强权,没有随时可决他生死之人,他又何须如此筹谋算计,战战兢兢,自苦勤上?
能和家里这些女孩子顽笑度日,才算逍遥似神仙。
只是若果真如此,怕只会成为第二个宝玉,到最后连一个身边人也护不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自己着好衣裳后,贾琮又作别平儿,出门往西府而去。
……
贾母院,荣庆堂。
贾琮有些无语的跪在堂上,给高堂上的贾母行礼请安。
他没想到,素来注重将养身子的贾母,今日居然这么早就起来了。
分明一脸的倦色……
贾母气息衰弱的靠在锦靠上,眼神不善的看着堂下的贾琮,讥讽道:“这会儿知道跪了?我老婆子如何能当得起?”
昨儿她是一宿没睡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贾琮最后临走时看她的眼神。
她真真是一万个没想到,贾琮敢如此无礼。
昨夜她将最坏的情况都想到了,如今家里显然没人能治住贾琮。
可若贾琮果真敢无礼,以为仗着一个二等伯,一个锦衣亲军指挥使和一把天子剑,就能在府上作威作福,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拿大欺辱她和贾政宝玉,如同昨日呵斥族人一般让她们也跪下,那她就要举着当年中宫皇后,如今的太后赐给她的诰命金册,进宫里告御状了。
她就不信,这礼孝为天的世道,她一个一等国夫人还能被一孽孙给治死了。
然而她却没想到,贾琮今日竟一大早就来磕头请安……
将贾母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后,贾琮心里好笑,面上却恭敬道:“老太太,昨儿非琮不敬,忘了孝字何解,只是天子剑在身,便以天子剑为主,琮都只是个副的,动静之间都带着圣意,实不敢随意举动,以免为御史弹劾,还连累到老太太。
原本将天子剑连夜送去宗祠,上告祖宗后,就准备再来请安,只是天色实已太晚,不好打扰了老太太休息,因而今日一早就来请安。”
贾母闻言后,看着堂下恭敬的贾琮,才明白过来昨儿她是想岔了,怄了一夜,谁知道竟是这个缘由……
心中又累又恼,虽明知这个孙儿回来后,家里必然不会清静,却没想到会闹腾到这个地步。
只是……
她就算再老糊涂,也看出来今时真非往日了。
放在几年前,贾琮还在东路院,或是在墨竹院的时候,他敢像昨日那样,当着她的面将一干族人训孙子一样训的灰头土脸么?
更别提和她对视一眼后,话都不说一句转身就走了。
心里一叹后,尽管明白贾家如今能有这样一个人当家应该是好事,可情感上还是觉得不舒服……
然而如今,连她也不能拿这个孙子如何了。
难不成还真拿着金册去宫里告御状?
到那时,就是鱼死网破,贾琮落不着好,贾家也要彻底完了。
她又怎可能这样做……
“族里那些人,你准备怎么办?”
沉默了好久,贾母问道,没等贾琮答,又补充一句:“到底是宗亲,不要太过苛刻,不然,你当外面人不说你?”
贾琮原以为会被骂一通,没想到贾母会这样说,他想了想道:“老太太放心就是,能骂的,都会被送走,留下来的,基本上都会得到好处。若是得了我的好处,还敢在外面说我……那就继续送走便是。”
贾母:“……”
一旁鸳鸯原本绝不该说话,可见老太太脸色都隐隐发青了,忍不住道:“三爷,老太太也是爱护你,担心外面人说你不……”
话没说完,见贾琮清淡的目光看来,心里打了个哆嗦,不知怎地,死活张不开口了。
然后就见贾琮对贾母微笑道:“老太太尽放心就是,琮能存生至今,无他,唯知一个度字。不会让歹人逍遥,也不会让良善觉得苛刻。
老太太春秋已高,外面的事就不要费心了。
荣国有子孙,贾家有男儿,承荫先祖偌大基业,若连外面的那点事也办不妥,还要老太太操心,岂非太过废物了些?”
贾母闻言,半点感动也无,瞪眼道:“你是变着法儿嫌老婆子碍事吧?”看着面上微笑不变的贾琮笑而不语,贾母差点又一口气没上来,连连摆手赶人道:“罢罢罢,你能为大本领高,你去逞你的能去吧!老婆子我管不得你,也不爱管你……”
贾母气鼓鼓的说了好些话,声音却越来越低,最终,缓缓的合上了眼……(若是断在此处,必不能苟活也。)
鸳鸯见贾母沉沉睡下,轻轻将锦靠取下放平,又往贾母身上盖了件绒毯,服侍妥当后,走下堂悄声说道:“三爷放心,我最了解老太太,她虽嘴上说的厉害,可心里却是信三爷的,所以才能踏实心安的睡下。其实先前那几年,老太太私下里不知骂过族里那些大爷多少回,只是也没甚法子,只好置之不理。如今三爷也算是给老太太出气呢,三爷快起来,去忙您的吧……”
贾琮闻言点点头,站起身来,看着鸳鸯清秀的脸,轻声道:“若是老太太有什么需要的,鸳鸯姐姐只管派人来告诉我,或是告诉平儿姐姐也可,不用外道。如果往后老太太还有什么疑惑的,也劳姐姐派人来说一声,再像昨夜的误会,不好再有了。”
鸳鸯闻言面色一滞,她没想到,贾琮竟看出了老太太昨夜的心思。
往常虽也觉得这位琮三爷厉害,却还是头一次发觉,他如此精明!
而且,他的话里,还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却又并不让人生厌……
鸳鸯看着贾琮,缓缓点点头,福了福轻声应道:“三爷放心,奴婢知道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