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再请
“主子……”
见崇康帝大笑之后一个眼神看过来,戴权忙躬身赔笑上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崇康帝见怪不怪,吩咐道:“看看清丫头到何处去,是往慈庆宫哭诉去了,还是去龙首原了……”
提到龙首原三个字,崇康帝眼睛微眯。
这座皇宫里,也只有他才能提这三个禁忌之字。
然而即使他,提起这三个字时,也觉得有些拗口不自在……
戴权闻言唬了一跳,不敢多言,应下后,猫儿一样的退了出去。
未几而归,答道:“回主子,御林侍卫看见清姑娘在宫门口哭了一会儿,就往龙首原去了。”
崇康帝闻言,笑了笑,道:“她是个聪明的,天资极佳,怪不得能相中贾琮……”
提起贾琮,崇康帝眉尖轻轻一挑,想了想道:“派人去告诉贾琮,让他大气点,不许和清雅丫头闹。
老九看人其实还是老道,就该把他身上的清高迂气给打磨掉。他这回能不能保命,都要靠清丫头了。没这层关系,朕都保不住他这条小命。
军方自成体系,针扎不入水泼不进。凭白出来一个不守规矩的,进来分润战功,想他死的人不知多少。
不靠清丫头,哼,他就不用再想回来了……”
戴权闻言,小声问道:“主子,就这般给他说?”
崇康帝狠狠瞪过来,骂道:“好糊涂的狗奴才!”
这等话能明说么?明说如此,他这个皇帝还有何体面在?
若不是戴权是他在潜邸时就跟着的奴才,素来忠心耿耿,又替他执掌着中车府,这等蠢奴才早就被发落到浣洗局里刷马桶去了。
混帐东西!
戴权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忙赔笑道:“奴才明白了,奴才明白了……”
……
贾府,前厅。
贾琮送走一黄门侍者后,就见贾政、贾琏等人都面色古怪的看着他。
贾琮苦笑的摇了摇头,道:“这个口谕,我也不解何意。”
贾琏有些酸溜溜的道:“三弟生的好,读书又读的好,还会赚银子,还会写诗词,不怪人家中意你,我要是个女的……咳咳。”
见贾政贾琮怪异的眼神,贾琏忙止住话头,干笑道:“怪道三弟先前说,这次去瑷珲城从军是陛下恩赐的,如今瞧来果然如此。换个人家,哪有这样的圣眷?陛下还派个小黄门儿来传这样的家常话,了不得!”
贾政面色也和缓了许多,颔首道:“虽如此,却也大意不得。苦寒蛮荒之地,不是闹着顽的。琏儿,药材都准备齐全了吗?别的都省得,这个万万少不得。”
贾琏笑道:“桂枝、芍药、葛根、大枣、附子、麻黄、茯苓、人参……各都准备了一大包!就是见天吃都够……呸呸呸!我竟说了放屁的话……”
贾政懒得理他,又问道:“随从可都选齐了?可有推诿不从的?”
贾琏笑道:“倒是有不少人给我送礼想逃苦差事的,却哪有这样的好事?挑了十八个家生子,都是稳重能干的。又有十八个马奴,都是骚鞑子,喂的一手好马,也是家生奴才,还是当年太祖爷爷时,扫平蒙古后封下来的家奴,也都是本分老实的。咱们在黑辽本就有庄子,乌头山距离瑷珲城虽有些距离,但和宁古塔那边不算远。再从宁古塔转往瑷珲城,就没多少路程了。
回头写信给乌庄头,常送些给养过去。三弟若是有甚需要,也只管吩咐便是。”
贾琮点点头,道:“我记下了,多谢二哥。”
贾琏摆手道:“自家兄弟,谢什么?”又问贾政:“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贾政闻言,想了想,忽地叹息一声,道:“琮儿走前,再好生往大老爷床前磕个头罢。”
此言一出,前厅内忽地安静了许多。
贾琏犹豫了下,道:“老爷,若果真有个万一,难道三弟不能回来?”
贾政瞪眼道:“若只是随军驻扎九边也罢,可瑷珲那边正在战事中,你见哪个战场上的军卒打到一半,后方报丧就要回家的?咱们到底是以军功起家的勋贵门第,虽亦以孝道治家,但能在战场上立下军功,保证门楣不坠,便是最大的孝道。”
贾琏闻言登时不出声,贾琮也感慨不已。
这也是前世一个疑惑……
一本红楼里,着实死了不少人。
可是,衣麻戴孝的却几乎不曾见过。
唯独闹出一次孝事,还是王熙凤抓奸尤二姐时,将贾琏告到衙门,才提了什么国孝家孝,但也只是个幌子罢了。
不说别人,就是黛玉,母丧在前,父丧在后,也不过尔尔,依旧穿红着翠。
所以可见,红楼世界里的孝在生前,不在身后。
听闻贾政的安排后,贾琮缓缓点了点头,沉吟了稍许,道:“老爷,虽然兵部的公函要求在十月中至瑷珲大营,还有近两月时间,可关外此刻已经下雪,路途不好走。所以侄儿打算,后日一早出发。”
“这样急?”
贾政、贾琏闻言纷纷一惊。
贾琮摇头道:“宽裕点时间总是好的,路上不必急着赶。”
贾政闻言,轻轻一叹,面色有些落寞道:“家里果真是落寞了,要是你祖父还在,怎会有今日之难?”
纵然武王光耀千古之时,荣国公贾代善亦是不容忽视的一大军头。
整个开国功臣一脉,唯有荣国公传至第二代,这也是荣国府之前如此超然的缘故。
可现在……
宁国一落,荣国已然有独木难支之相。
贾琮笑着劝慰道:“老爷,事在人为。祖宗当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比今日之难何止百倍?却依旧创下了这份家业。
侄儿虽不才,却亦有志气,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看着容貌神俊的贾琮目光中的自信,贾政老怀甚慰道:“好,好啊!琮儿所为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你那几首词,必能流传百年,那四言,更能名震千古。这次出征,我不盼你建功立业,也不求你于武功上追赶先祖,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归来,我就心满意足!那样,才是真正的大孝,你记下了吗?”
贾琮躬身领命。
贾琏正想说些什么,前面门子却来通秉道:“老爷、二爷、三爷,外面来了永兴坊叶家的马车,说是要请三爷去哩。”
贾政、贾琏、贾琮三人闻言,面色均微微一变。
方才崇康帝派黄门传下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命贾琮不准和叶清闹脾性,却不想是应在这里。
连宫里都知道如今贾琮对叶家的不喜,可想而知,贾琮此刻的心情。
当日在武王府受辱,又在宫里经历那一遭,贾琮心中的屈辱是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想受不到的。
和在贾家受气不同,在贾家,任何时候贾琮都有掀桌子的能力,也有游刃有余的自保能力。
可是那日在武王府,及后来在宫里面圣时,那种生死荣辱俱被人掌握,身家性命都在人一念之间的感觉,着实令贾琮发自心里的厌弃。
奴才二字,简直令人作呕。
虽然即使在崇康帝面前,他也不必自称奴才,可实际地位又与奴才有何不同?
生死皆操于人手!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当日无故将他唤去武王府的叶清。
搭上一首词不说,连原计划绝不轻易暴露的青霉素,都被泄露出去,却仅仅是为了自保。
此刻听闻叶清又喊他去,贾琮打心底里感到厌恶,哪怕叶清是个极美也极出众的女孩子。
更让他厌恶的是,因为宫里刚才传过话来,他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使得他目光中几乎掩藏不住的屈辱和愤怒!
只是这种屈辱和愤怒,在贾政和贾琏眼中,却显得有些没来由……
皇帝亲传口谕劝和,这是多大的体面和恩宠?
叶清身为太后母族唯一的传人,被她青睐,不该在心里偷乐了吗?
贾政见贾琮气色不对,便唤了声:“琮儿,可有何不妥之处?”
贾琮闻言回过神,吸了口气后,强压下心头的负面之感,微笑了下,摇头道:“并无事。”
贾政见之笑道:“既然无事,那就去见见罢。虽然吾家世子绝不可能入赘,但也不好生硬的伤了和气。再者,如今军中多是武王旧部,叶家那位芙蓉公子,最得武王宠爱,世所皆知,你和她相处的好,总有益处。说起来也是可惜,你若是去西北随军,还能有你祖父旧部照拂,在黑辽之地,却一个也无……”
贾琮闻言点点头,受教后就出门而去。
既然打定主意见最后一面,就没有再拿捏什么了。
只是此次他并未乘坐叶家马车,而是带着两个随从,骑马赶往东城。
……
永兴坊,叶府。
宣宁堂。
叶清心里其实有些忐忑的,说来有趣。
分明是她不求回报的在做善事好事,可却又不能让人知道。
到头来,因为消息不对称,她却成了恶人。
如今要见苦主,心里惴惴然,这到哪儿去说理?
不过她生性恢宏,不会因此而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见丫头青竹端了茶盘进来,她随手将手中的书放下,半倚靠在锦靠上,道:“你先出去吧,一会儿贾琮来了,让他自己进来就是,看住院门,不准任何人靠近。”
青竹眉毛撇成八字,目光委屈又狐疑的看着叶清:
该不会是想以身赎罪,白昼宣淫吧?
瞅见她的眼神,叶清没好气的卷起一旁的书卷往她脑袋上敲了下,笑骂道:“再偷看我的书,仔细你的好皮!小小年纪不学好……”
青竹嘟嘴道:“我哪里不学好嘛,我分明在学小姐你啊!”
叶清这会儿没心情收拾这从小一般长大的丫头,道:“先下去吧,等忙完这几天正经的,我带你去庄子上顽几天。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香皂到底怎么做的么?”
青竹懂规矩,看出叶清此时心情不好,乖巧的一应后,便收拾茶盘出门了。
没一会儿,叶清就听到外面院子里青竹欣喜的声音响起:“清臣公子,你来了呀!快进快进,我们小姐在里面等你好久了哩,屋里就小姐一个人哟!”
叶清:“……”
……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也好
宣宁堂内,静谧的空气中,气息隐隐凝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贾琮入内后,便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问道:“不知芙蓉公子相招,有何贵干?”
如果说两人曾经的关系,已经快达到了红颜知己的地步,那么现在这一刻,两人之间似隔了一道天河般遥远而疏离。
饶是以叶清的心性,此刻也不由感到一丝委屈。
不过,她极快的冷静下来。
她素来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一会儿她就算承受再大的委屈,也不能吐露分毫。
贾琮的真正身世,除了她和武王外,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
多一人知道,不止贾琮危险陡增,连武王亦是如此。
武王能稳妥的活到今日,除却他影响力着实太大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缘由,那就是他绝后。
一个没有血脉子嗣的人,又到了这个年纪,基本上已经绝了坐上那个位置的可能。
所以,那位才能容忍至今。
但若让人知道了真相,那么宫里那位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一定会斩草除根。
甚至不惜鱼死网破!
在宫里长大的叶清,再明白不过皇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它可使夫妻恩绝,可使父子成仇,可使骨肉相残!
历朝历代的皇宫里,都上演着一幕幕血腥、残酷、畸形、诡异的阴谋大戏。
周而复始,从未衰绝。
另外,今日的崇康帝,也已不是十年前那位平凡无奇的王爷了……
当年又有谁能想象得到,那位其貌不扬的低调王爷,在登基十年后,会有如此堪称雄才大略的心胸和手段?
武王都没想到……
崇康帝手中到底积蓄了多少力量,军中到底被他拉拢了多少人,谁还是忠心的,都是未知数。
武王和叶清均不曾奢望,当日追随武王打江山的那些旧部,还会全部死忠于武王……
六大国公坐镇军机,执掌天下兵马,位高权重,业已达到了人臣的巅峰。
想让他们仅凭十数年前的忠诚,就冒着抄家灭族遗臭万年的风险起事,可能吗?
更不用说都中十二团营中,除却始终站在宫里那边的京营外,其余十一大掌军使,又被宫里分化拉拢了几许……
若说他们还全都忠诚可靠,武王和叶清自己都不会相信。
所以,但凡有一丝消息泄露,就是天崩地裂之势。
素来想做一番事业出来的叶清,又怎会做这等蠢事?
因此,她心中那丝委屈极快消散。
叶清相信,日后总有贾琮与她道谢赔罪时……
她面色淡然的靠在锦靠上,修眼看着贾琮道:“一来感谢你上回出手援救之恩,二来……希望再得一剂神药。王叔的身体,还未好利落……”
见贾琮面上浮现一丝嘲讽,想都不想就要拒绝时,叶清提前提醒道:“贾琮,王叔不会白受你的大恩。但如果他不能完全转好,当日知道事情的除了你我和王叔三人外,还有那个古倔头。他是认定你还有神药的,若是知道你见死不救,日后必然会说出去,到时候你……”
这一番“善意提醒”说罢,贾琮的脸色直接成黑的了……
他几乎用看仇人的目光在看着叶清,不明白之前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转眼间心就黑成了这样!
天家的人,果然没他么一个是好东西!
却又听叶清幽幽道:“贾琮,再教你一个乖。在身份地位不匹配之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我素来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怎么还这么幼稚?”
贾琮脸色由黑转红,再到白,最后恢复正常,他缓缓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木盒来,放在一旁高几上。
叶清见之,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她看出来了,贾琮这一套卖相,其实未必是真,至少有一半是装给她看的。
因为他早就料定会有这一遭,但他这样表现,也堵死了她下次开口的路数。
只是他这番心思却白费了,若有下一次,她根本不会有丝毫犹豫和难为情……
心中笑罢,叶清面上也一笑,道:“别这样,我说了,王叔绝不会让你吃亏。我院子里有匹极好的战马,送给你。另外你贾家没有亲兵多少年了,我从王叔那里要了四个人……怎么了?”
叶清没说完,见贾琮目光如冰的看着她,眉尖一扬,问道。
贾琮一字一句道:“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
叶清呵呵了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贾琮,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另外,你这心态要不得。”
贾琮简直想笑,道:“武王还不是君呢!”
这话已经算是撕破脸皮了,但叶清笑的比他还灿烂:“对你来说,有区别么?”
贾琮发誓,这是他自入红楼以来,第一次如此厌恶一人。
他将叶清那张脸深刻入心底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戴权看着忙于政务的崇康帝,几番欲言又止。
直到又批改完一次奏折后,崇康帝才淡漠的看了这个奴才一眼,道:“什么事?”
戴权忙赔笑道:“主子,清姑娘从武王府带出了一匹骏马和四个老卒,之后她又请了贾琮去了永兴坊,将马和人都送给了贾琮。”
崇康帝哼了声,道:“太后素来将她当男儿教养,如今倒是……罢了,左右都是叶家的事。”
又问道:“贾琮怎么说?”
戴权忙道:“清姑娘连青竹都一并打发出了宣宁堂,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不过,内间上呈,贾琮从宣宁堂出来时,脸色难看之极,绝不会是作伪的。清姑娘的丫头青竹都哭了……而且看起来,贾琮不愿在叶家多停留一刻,极快出了叶府,马和人他也只看了一眼,好似被人强行给的一般……”
崇康帝闻言哼哼一笑,似觉得有趣,道:“贾琮是松禅公和牖民先生调理出的弟子,小小年纪搏得如此大名,内心岂能不傲?清丫头却仗着老九的势,强压他一头,逼他接受城下之盟,真是一朝臭棋!哈哈哈!
到底是老九教出来的小九,果然和他当年一样霸道啊……”
说着,崇康帝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起来,暖心阁内,氛围一瞬间转寒。
连戴权都大气不敢喘一口,过了许久,方才听崇康帝没头没尾的又道了声:
“也好。”
……
待贾琮与两个随从带着一马和四个亲兵回到荣府时,天已暮色。
四个满身军伍气息的老卒,似连笑也不会笑一下,骑着马跟随至此,当被安排至马圈旁的草房时,面色也未变一下,径自随人离去了。
看到这一幕,贾琮稍微松了口气。
他倒非故意折辱于人,他只是想看看,领回来的是不是四个大爷。
若果真如此,他就要早早的想法子,除去他们了……
带着四个不受掌控的人,偏他又有不少秘密在身,不能暴露,着实让人别扭。
心情不佳的回到墨竹院,还没坐稳当,就收到了一张请柬,打开一看,面上终于露出点笑容:
娣探谨奉
三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又思兄之境遇,潸然泪下。
然更佩兄之恢宏,器宇英豪,不以小挫为忤,视筚路为平途,昂然而行。
娣能得兄如此,何其幸哉?
知兄后日将远行万里赴戎机之始,心中实难亲舍,便与姊妹相邀,今夜于娣处,设东席会宴吾兄。
若蒙兄之不弃,能踏月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此谨奉。
贾琮看罢,对一旁的平儿笑道:“三妹妹素有雅量,今日以文邀我去赴宴。她的字也有些火候了,嗯,还是真卿体更适合她……”
探春描了一年多“清臣体”,始终难入门槛,在贾琮开导之下,终于舍弃之,重拾颜体。
如今看起来,颇为大气,已得三分真意。
平儿笑道:“难得她有这份心,家里姊妹们这么多,就属她最让人钦佩喜欢。我以前听二.奶奶说,连老太太那里都几次说,家里姑娘属三丫头好。”
贾琮闻言笑了笑,道:“都好……对了,二嫂最近在忙什么?”
平儿闻言笑道:“她如今比先前更忙许多呢,当初她管家时,有赖家、钱家、吴家那么多家老陈人帮衬着,虽累但也还好,如今却真真要把她忙毁了。不过我瞧着,她精气神倒比在东路院时强许多。”
贾琮点点头,权利的确能让一个权势欲强的人容光焕发。
他想了想道:“二嫂没说让你帮忙?”
平儿摇头道:“如今我是这里的人,她怎好开口?”
贾琮笑了笑,道:“怕也快忍不住了,不过经历上一遭,她必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你,她不是傻子。”
又道:“你若闲的无事,帮她一把也可以。”
他知道平儿惯是怜贫惜弱的,王熙凤自然谈不上贫弱,但处境也不算太好。
贾琏至今还未与她和好说话,就是公事上的交流也不过那二三言,谁也不肯与谁让步。
再加上贾府事务繁杂,王夫人又将这些事一股脑的全交给了王熙凤,只看结果,不理过程。
王熙凤心里憋着一口气,自然只能没日没夜的做事。
这些事平儿看在眼里,若不心疼,也不是她了。
只是她又最知规矩,如今彻底跟了贾琮,就要以他的意志为主,他不开口,她也不能过去帮忙。
否则让贾琮这个主子如何自处?
如今得到了准信,自然欣喜万分。
不过,再怎样也要等平平安安的送走贾琮以后。
二人又说了阵家常话,不外是一些嘱咐,虽老话长谈,却也情意绵绵,温馨暖人。
直到墨竹院内将灯全部挂起时,贾琮才换了衣裳,往内宅探春院行去。
……
第二百四十二章 美好
“呀!琮三爷来啦!”
探春院的丫鬟翠墨提着灯笼开了木门,见正主到来后,惊喜迎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贾琮微微一笑,月下面容冠玉,令翠墨俏脸一红,又赶紧往里迎。
心里无力呐喊:天爷哩,怎生的这样好?让女孩子们怎么活嘛……
入门后,就见里面人早已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小小庭院内站着俏生生的一众姑娘,梅兰竹菊各有千秋。
或温婉可人,或神采飞扬,或端庄大气,或灵秀动人,或英豪淘气……
又个个笑颜如花,美不胜收。
在贾琮画出那三幅黑辽生活景图后,虽说众人心里仍存疑虑,但到底给了贾琮最大的信任。
都非俗人,不再哭哭啼啼,私下里约定,让贾琮心无所忧的去瑷珲……
而众人此刻看着贾琮身着月白儒衫,头上未戴儒巾,一头长发只被简单的束在脑后,潇洒不羁。
再搭上那张儒雅神秀的脸,月下愈发显若谪仙。
莫说贾家姑娘们看的动心,连宝玉见之都自惭形秽,喟叹不如。
只是思及这样一个俊秀如女孩子的雅人,竟要远赴蛮夷荒野之地当军卒,宝玉心中惋惜不已。
探春作为东道,笑着上前迎道:“三哥哥,快进来吧。我原道三哥哥不能来了呢……”
贾琮一边随其而入,一边笑道:“焉有此理?”
宝钗柔声道:“听说外面有人请了你去,不知道能否回来呢。”
贾琮闻言,看着宝钗好奇道:“叶家请我去,还能留我过夜不成?”
宝钗闻言俏脸登时绯红,自觉脸颊发热,心里埋怨这人儿啊……
一旁黛玉“噗嗤”一声笑出,愈发让宝钗羞赧。
却听贾琮又问黛玉:“林妹妹怎么了?”
黛玉:“……”
蹙起眷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嗔视着贾琮,道了声:“三哥哥今儿不是好人!”
贾琮闻言也忽然自觉心态不稳,连忙拱手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今儿是在外面受了些挫折,一时没缓过神来,唐突姊妹们了。”
“嗯?”
众人自然不会果真生气,注意点都落在了受气上。
她们可是都知道,贾琮是被叶家那位芙蓉公子给请了去的……
探春先问道:“三哥哥,不都说那位芙蓉公子,极中意哥哥么?”
此言一出,宝钗等人的目光都幽然起来。
贾琮嫌弃的很,摆手道:“市井之言岂能信?天家贵女,和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不同。她们……罢了,不好在身后说人是非。总之,和你们想的完全不同。”
说罢,又补充了句:“我极不喜欢。”
“嘻嘻!”
黛玉、湘云等闻言,都笑嘻嘻的看向了宝钗。
宝钗此刻甚至都顾不得羞赧,脸上掩不住的惊喜。
对她而言,已知的平儿、晴雯乃至香菱等人,都不会让她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样的人家,这样出色的人儿,若是没几个房里人,连她自己都坐不安稳。
一个妒妇的名头在这时代能逼死人。
可是对于叶家那位,宝钗真真心中无力……
她之前最怕的,就是宫里太后忽然不再执着让人入赘叶家了。
这并非无解难题,子嗣兼祧叶家,同样可以继承叶家香火。
若果真如此,她连一丝幸存之理都无。
甚至连贾琮都难反抗……
正如当初崇康帝对叶清所说,那日她求错人了,若是直接求到御前,贾家就没多少考虑的余地了。
幸好听说了太后绝无变心之理,才会安下些心来。
可又忧贾琮心属叶家天女。
据说叶家那女儿生的国色天香,再加上那样的家世,又有点评芙蓉榜之才。
还主动看好贾琮,甚至数次帮过贾琮。
这样的女儿家,连宝钗都想不出不喜欢她的理由。
多少夜里,她因此而辗转反侧,患得患失……
却万万没想到,贾琮对那人的感观,竟如此嫌恶。
她和其她姊妹都能清晰的感觉出贾琮发自内心的不喜,周围丫头和上灯的婆子们也能感觉得出……
见有嬷嬷在,宝钗到底稳重,压抑住满满一心房的喜意,劝道:“都别在院子里说话了,去屋里罢。”
姊妹们方欢笑着一起进了正屋。
探春素来喜欢疏阔,三间正屋都没有隔开,一气打通。
东面一张架子床,西面则是书房。
正中间摆了好大一张圆桌,业已摆齐了碗筷,只是还未上菜。
等众人序齿落座后,探春作为东道,吩咐侍书道:“去给凤姐姐说,可以上菜了。”
侍书去罢,贾琮呵呵笑看着挨着他坐的探春,道:“二嫂如今这么忙,咱们自己让厨房上几道家常菜不就好了?”
探春没好气道:“你以为凤丫头是个好相与的?为了这桌东道,她抓了我三天的闲,让我给她记账画册子!”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贾琮点头笑道:“倒是二嫂会算计的做派。”
黛玉轻笑一声,却又一叹,道:“凤姐儿这次回来,和先前大不同了呢。”
此言一出,桌旁众人忽地一静。
当日王熙凤固然可恨,可贾母、王夫人等人见死不救,也让人寒心。
到头来,竟是王熙凤先前对付的贾琮出面,才救了她的名节和性命。
这次回来,王熙凤虽然看起来和原先无二,可众人心底感觉,内里其实是不同了。
起码,远不如当初那样亲近可心……
湘云有些不满道:“今儿是给三哥哥办的践行宴,说这些做什么,再说,我觉得凤姐姐挺好的!”
黛玉闻言涨红脸,气恼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说她不好了吗?”
见她俩怼起来,宝玉在一旁急不可耐,想劝这个撂开手,又担心那个恼,想劝那个,又担心这个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贾琮却呵呵笑了起来,看起来倒是比先前的情绪好了许多。
黛玉见之便以为他在笑自己,委屈的眼泪都落下来了,不过还没牙尖口利的向贾琮“放箭”,就听贾琮笑道:“真是美好啊!原先我在东路院时,最盼望有个兄弟姊妹能来和我拌嘴。兴许过几年回头想想,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最好的。如今你俩拌嘴拌的厉害,日后感情必然也最深,因为记忆深刻,梦里都咬牙切齿……”
“噗嗤!”
迎春等人闻言都笑了起来,不过也都附和道:“正是这个理。”
黛玉、湘云两人都垂下眼帘,心里怨气消散,反而真有种奇妙的亲切感升起……
坐于贾琮身边的宝钗则微微侧过脸来,看向贾琮。
对于这个成熟睿智的人,她心里愈发没了抵抗力。
再加上俊秀的不像话的侧脸,那眉、那眼、那鼻梁……
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赏心悦目,动人心弦。
她愈发明白,原来一个男孩子也能好看成这样……
只是想起贾琮即将远行,她的心又苦涩了起来,分明人还在眼前,近在咫尺,她却已然开始思念……
“哟!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时,就听外面庭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又一道熟悉的说笑声传来,众人纷纷起身。
等来人入内后,黛玉先取笑道:“我就说这人最是讨厌,哪里热闹偏往哪里闯,分明又没人请你。”
来人正是王熙凤,她上穿一件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绣鞋踩在足下,走的飞快。
进来后听闻黛玉之言,却看向贾琮,笑道:“听听、听听,三弟你听听!我这群大姑子、小姑子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尤其是这个最标致的小姑子,哎哟哟,我这做嫂子的听说你们要起东道,巴巴让人给你们做好吃的好喝,又亲自给你们送来,结果非但落不到好不说,还让人讨厌往外撵,这日子真没法活了……”
到底还是凤辣子老辣,一番话说的黛玉差点又掉下眼泪来,又羞又愧。
贾琮笑道:“林妹妹不过亲近你与你顽笑,你就欺负人?来来来,咱们让劳苦功高的二嫂坐上座!”
本来年最长的迎春忙往一旁让,探春和湘云两个则去拉着想要往外走的王熙凤,惊笑着推入了上座。
王熙凤却真慌了,道:“真真不是我客套,刚才确是顽笑话,老天爷,我连喝水都是在路上喝的,哪里有功夫坐这吃饭哩!若是耽搁这顿饭,夜里再也不用想睡了……”
说着,要起身离席。
听她说的那般可怜,连黛玉都心软不恼她方才之言辣人了,劝道:“何苦逼的那样狠?”
王熙凤叫苦道:“先前家里的老人黑了心,都被送去诏狱了。如今新上来的管事媳妇,个个笨的和木头一样,恨不能有人手把手的教她们。事事都要我出头,但凡一点看不到,准要出岔子。这不,之前厨房里采买的人就出了问题,又将帐记错了。如今前面管库仓的是赵二,闷葫芦一个又认死理儿,对不上帐下月就不给拨付银子。一出出的真叫人头疼……
快走快走快走,我就来瞧瞧你们,最多再给三弟敬杯践行酒,坐下来吃饭是万万使不得的。”
旁人闻言都沉默了,家里那些老仆婢家出事,被丢进诏狱里,不就是被王熙凤举告的么……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贾琮却笑道:“素闻二嫂机变,如今怎不知变通了?”
王熙凤拿一双丹凤眼看着贾琮,奇道:“这该怎么变通?”
贾琮笑道:“二嫂之难,一在于分身乏术,其二,则在于识字困难……”
“噗嗤!”
黛玉一口果酿喷出,伏在桌上大笑。
其余人也纷纷笑了起来,王熙凤则是又气又笑道:“三弟何苦取笑我?”
贾琮摆手道:“再无取笑之意,我是说,二嫂怎没发现家里有的是这二者兼得的人?二姐姐、宝姐姐、林妹妹、三妹妹还有云儿妹妹……一人帮你分担一项,你每夜里都能轻松睡个好觉。别的不说,这厨房的上帐,不拘是宝姐姐还是林妹妹、三妹妹,都能轻易解决吧?是吧?”
最后一问,却是对身边的宝钗所言。
宝钗雪白的俏脸上浮起一抹晕红,她从来是藏愚守拙的性子,万事不愿出头,可贾琮之言,她又怎会说一个否?
因而缓缓点点头,应了声:“嗯……”
……
第二百四十三章 离别
在人后,或是说在没有贾琮存在的地方,宝钗素来端庄淑重,沉稳大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来都是她教人道理的,何曾见过这样乖巧过?
不过众人却没有取笑,因为都知道,薛姨妈中意的并不是贾琮……
在这个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二人的前景,几乎看不到几分光明。
其中,又夹杂着一个宝玉,一团麻……
所以,没人说什么顽笑。
她们能做的最大的贡献,就是不透露出分毫风声出去。
连黛玉都格外钦佩宝钗奋不顾身的勇气……
王熙凤一拍额头,岔开话题娇笑道:“哎哟哟!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怎地忘了这些能人?”
探春没好气的啐了口道:“少来!今儿早上我去寻你,请你帮忙置办个东道,你扯七扯八,最后好歹赖着我帮你记三天账本子,这会儿倒来装好人!”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
王熙凤也不恼,任人取笑,笑闹了片刻便让外面站着的仆婢们进来摆放饭菜。
摆放罢,除却各自的贴身丫头外,外面的二三等丫鬟仆婢们都出去了。
极丰盛的一桌饭菜,贾琮看着探春笑道:“三妹妹的梯己银子够么?”
听他问的直白,探春又好笑又无奈道:“我自己的自然不够,好在有宝姐姐、林姐姐她们帮衬着。”
贾琮还没道谢,就听凤姐儿奇道:“怎还不够?我记得琮兄弟每月都送你们香皂,就是你们全院子人都用,一盒也够用半年多了,其余每个月都是富余的,使人卖出去,一个个都是小富贾,还请不起一个东道?”
探春闻言不语,面色有些低落。
湘云哼了声,道:“你以为能落到探丫头手里?”
王熙凤愈发奇道:“怎么落不到,谁还敢贪了去不成?”
探春没好气白了凤姐儿一眼,又对湘云道:“你也别说我,你自己那份还不是被你婶婶派人拿了去?”
王熙凤恍然大悟,心知探春的那份必是被赵姨娘取了去,冷笑一声,道:“你们也别忒惯着她们了,这可不是个将心比心的世道……”
“诶……”
贾琮笑着摆手道:“二嫂此言差矣,孝道当头,哪有她们选择的余地。为了点香皂,再闹出是非来,得不偿失。往后我会让人格外再送一份与你们……”他倒不是真心以为如此,却也不能让王熙凤蛊惑两个丫头去挑战礼教。
“不好!”
“不用!”
探春和湘云都是极骄傲的人,哪里肯受这等照顾?
贾琮笑道:“我有能力改善家里姊妹的生活,使你们活的稍微轻快些,就顺手为之,不过惠而不费之事罢。多一份少一份又真值当什么?你俩何必拘泥于此?罢了,干脆不给香皂了,直接送到宝姐姐处,让她兑了银子给你们使吧。连二姐姐、四妹妹她们一起。”
探春忙道:“三哥哥,真不用的,我们并不缺银子使。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一应都是公中银子所出。”
贾琮笑道:“你莫当我不知道下面那些人的勾当,虽然内宅的花用都是外面买办买了让媳妇送进来交给你们,可外面那些混帐,每月里不是买办托了空迟些日子,就是买些用不得的东西搪塞你们,到头来你们还是要让人使银子自己去买。
如今我就要远行出征了,实没功夫和他们理论,也不想临走前再闹老太太一顿,所以你们暂且收下。
等我回来后,与外面的人说道好后,再提其他。”
宝玉不可思议道:“贾琮,你连这个都知道?”
贾琮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又不是书呆子,在东路院也理了几天家,如何会不知?”
湘云看向宝玉,怂恿道:“你去和他们闹!”
宝玉闻言,登时迟疑道:“外面那些买办……都是老陈人,他们和我很要好……落不下这个脸面……”
湘云毫不留情面的嗤笑了声,让宝玉面色臊的通红。
宝钗忙拦住湘云,贾琮也好笑湘云的直爽,就听小惜春笑眯眯的问道:“三哥哥,黑辽果真和你画的那样好顽吗?”
贾琮笑道:“往后若有机会,一定带四妹妹去瞧瞧。”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惜春也不信,但笑的愈发灿烂,问道:“三哥哥,你怎么懂的那么多啊,连黑辽那等地儿都知道。”
这个问题可不止惜春一人想知道,他笑道:“因为牖民先生曾去过那里,书信中与我所言。”
众人闻言顿时恍然,大家都知道,曲阜那位孔家的衍圣公极喜欢贾琮,虽未和大司空松禅公一起教导,但常有书信往来。
每逢年节,贾琮甚至还能收到衍圣公府的年节礼。
只这一样,就羡煞旁人。
大家也不再纠结贾琮画的那三幅画儿是不是真的了,与王熙凤略略解释一番后,便觥筹交错起来。
吃了两口后,贾琮忽然觉得不对,抬头问道:“怎不请环哥儿来?”
探春闻问忙道:“他毛毛躁躁的,来了又不能大气说话,惹人厌的很,我已经让人独给他送了一份去。”
贾琮笑道:“还是请了来罢,若是在旁个院里,我也不多事。只是在三妹妹院里,你若独不请他,回头姨娘必和你闹。不过多一双碗筷的事,何苦来哉?”
宝钗也跟着劝道:“就是如此,我之前还同你说,你不当心,如今琮兄弟也说,你快听了罢。”
一旁黛玉禁不住想冷笑……
探春犹豫了下,等连王熙凤也说了两句,道“环儿如今和以前不同了”,就打发了翠墨去请。
没一会儿,就见贾环到来,只是一身风采和众人口中“与以往不同”还是有差别的,环三爷的风采依旧……
吊着半拉肩膀,眉毛一高一低的看人,目光闪烁不敢直视。
见他这幅模样,探春直欲吐血……
倒是贾琮替贾环与众人解释道:“他不是故意如此,只是一紧张后便成了这样,也不知在学里跟哪个学的,日后大了,也就慢慢好了。”
众人闻言,明白过来贾琮之意。
不过她们也知道,贾琮是为了照顾探春、贾环的面子,也为长者讳,所以没说是与赵姨娘所学。
无论如何,有了贾琮这番解释,众人便不再小瞧贾环。
安排着他坐在了惜春旁边后,又继续说笑用餐起来。
至亥时末刻而散,主客兴尽。
唯有离别时,难忍泪千行。
虽然贾琮后日方离京,但明日要祭祖,又要于贾赦病床前侍奉一日,根本没机会到内宅来。
后日一早,也只拜别贾母、贾政夫妇,才有机会与众人匆匆一别。
因而今夜之宴,当真是离别之宴。
先前还没所感,等吃到最后,却是没几人还能举得起筷子。
自古多情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伤感之下,宝玉、黛玉、湘云等先道别而去,探春又命贾环速归。
王熙凤还有庶务,不得不去。
迎春带着惜春含泪离去。
最后,唯有素来稳重的宝钗,迟迟不愿走。
连贾琮亲自劝了两遭也无用,探春叹息一声,与翠墨和宝钗的丫鬟莺儿使了个眼色,一起出了正屋。
她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但是前面厢房内还有嬷嬷等着,也没多少时间……
待探春等人出门后,贾琮看着已经泪流不止的宝钗,温声道:“又何必如此?我会回来的。”
不说话还好,此言一出,宝钗竟呜咽出声。
哭声中,饱含着化不开的担忧之情……
素日里再持重,可到了此时,她也只是一个正在经受离别之苦的少女。
见她如此,贾琮眸眼中浮现暖意,他轻轻握住宝钗有些冰凉的手,然后微微一曳,便将她带入怀中。
被拥入怀的宝钗先是身子一僵,却又缓缓舒缓下来。
贾琮鼻间嗅着动人的幽香,心中却一片宁静,柔声道:“宝姐姐,相信我,我从不会让在意我的人失望。”
宝钗沉默了稍许后,才微不可闻的应了声:“嗯。”
贾琮又稍微用力抱了下后,松开手,见宝钗一张俏脸满是羞红,便道:“还记得那日我对你说的那句词么?”
宝钗一字一句答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贾琮笑道:“可想得全了?”
宝钗抬头看他,杏眼中绵绵情意如水。
贾琮笑了笑后,牵着她的手,往西边书桌上行去。
桌几上有现成的笔墨纸张,贾琮铺展一张纸笺后,提笔蘸墨,挥毫书曰:
鹊桥仙赠宝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书罢,见宝钗痴痴的看着纸笺,贾琮笑道:“今儿虽不是乞巧节,但我心意如此,却亦不妨此词。
宝姐姐,此刻离别虽苦,但我相信,来日相逢时,必胜过人间无数。”
宝钗闻言,抬眼看向贾琮时,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又落下。
唇儿轻颤,虽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倾诉……
只见情郎颔首,四目相对时,道了一句“我懂得”。
有此一言,便让心中沉重,纷纷化蝶而起。
美不胜收。
鼓起千般勇气,投入君怀中……
……
崇康十二年,八月二十一。
贾琮随贾政、贾琏等入宗祠祭祖。
上意恩准划贾氏宗祠入荣国府。
自宗祠而归,贾琮沐浴更衣后,一日间侍孝于贾赦病床前。
只贾赦中风至今未有愈向,神智不明。
黄昏又往邢夫人房礼孝,不得入……
于门前跪至子时而泪归。
人皆言至孝……
……
崇康十二年,八月二十二。
辛酉月,丙寅日。
宜祭祀、除服、谢土、出行。
辰时初刻,贾琮着戎装于荣庆堂拜别贾母、贾政、王夫人并贾家诸姊妹,聆听亲长教诲。
辰时三刻,携三十六贾家随从,并四员武王亲卫,于神京西城开远门而出。
万里赴戎机。
……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一岁光阴,匆匆而逝……
……
ps:这本书不含红楼人物的副本基本上不会有,emmm……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将归
崇康十三年,七月初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是一年秋……
乞巧刚过,大乾神京长安都城内,各大坊市内处处可见乞巧残留之物。
关中百姓素重七夕乞巧,闺阁中本无太多趣事,能有一日活动,自然喜之不尽。
自新法大行以来,虽然士林中骂声震天,但百姓手中却渐渐宽裕起来。
尤其是都中长安的百姓。
国库丰裕后,再不复往年亏欠京官俸禄之事。
京中官员成千上万,也就养活了成千上万个家族。
再加上驻京官军,宫中侍者,连其家族,足占了大半个京城。
他们的日子好过,连带着长安城内其他百姓的日子也好过。
国力日强,民心安定,盛世可期。
皇城,大明宫。
上书房暖心阁内,崇康帝端坐御座上。
只是素来以宵衣旰食,夙夜忧勤著称的崇康帝,今日却并未处置公事。
甚至,其衣着也并非龙袍。
而是戴着假发,穿着海西洋服,甚至还戴了副眼镜……
下方,与御案相对之处,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站在一面画板前,不住在画板上勾勒着。
另有一洋人,则在不同的燃料缸里调理颜料。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外间的西洋钟连响十二下,两个洋人同时罢手,崇康帝也起来活动了下筋骨。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带着几个小黄门,送来了净手的热水和帕子,又添了热茶。
戴权服侍着崇康帝往内室更衣,未几,换了身常服的崇康帝重归御座后,见两个洋人已经净手罢,向他行礼,便和颜悦色道:“两位爱卿免礼。”
此二位洋人,一来自海西佛朗斯牙,赐名张诚,一来自佛郎机,赐名徐日升。
二人极得崇康帝之信任,崇康帝常于大臣面前言:“朕鉴于所用西人,皆忠贞可靠,足资信赖。”
寻常二品大员,也多只能在十日一朝的大朝会上,遥遥目睹圣颜。
然此二位供职于钦天监的洋人,却能每五日来上书房暖心阁,与崇康帝相处一二时辰。
足可见宠眷之隆,无以复加。
崇康帝问道:“不知这幅西洋图,还有几回能全?”
张诚躬身,用有些怪异的官话道:“回陛下,只要再画三次就好。”
崇康帝闻言暗想:一次五日,三次就是半旬。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后,从御案一角拿出一张纸笺,递给戴权,戴权会意后走下御阶,递到了张诚手中。
崇康帝问道:“爱卿看这幅画,亦是惟妙惟肖,可是听说连一盏茶的功夫都用不到。”
张诚拿来一瞧,见上面画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然后不以为意的笑道:“陛下,这是最简单的素描图。在佛朗斯牙,每个学画的画童都能画得出。很简单,臣也会画。不过这种画不好保存,最多一二年,就会模糊了。”
崇康帝闻言,眼中隐隐闪过释然之色,道:“初学画的画童也会画么?”
张程耸耸肩,笑道:“非常简单。”
崇康帝瞪了眼面色讪讪的戴权后,撂开此事,又和颜悦色道:“两位爱卿,承两位爱卿忠孝之功,自海西佛朗斯牙和佛郎机引进红衣大炮和佛朗机炮,使得今次雅克萨之战我大乾火炮锐于彼国,终大获全胜。三日前,信使已传回捷报。厄罗斯困顿于雅克萨城,摇旗请降,并请求谈判,两位爱卿都是熟悉海西诸国之人,以为朕当受不受?”
张诚和徐日升闻言,二人对视一眼后,先躬身恭贺,待叫起后,徐日升言道:“臣以为,陛下当接受他们的投降。”
崇康帝眉尖一挑,道:“哦?为何?厄罗斯人言而无信,屡次冒犯大乾边境,岂能轻饶?”
徐日升道:“陛下,厄罗斯人建立雅克萨,只是为了在远东寻一立足点,然后开通商路,厄罗斯并不会对南下大乾感兴趣的。”
崇康帝奇道:“这是为何?”
徐日升道:“因为厄罗斯人正在欧罗巴大陆,与奥斯曼帝国作战。他们两国已经打了上百年了,如今还在战争。他们是真正的世仇,而大乾与厄罗斯相隔万里之遥。虽然欧罗巴大陆没有‘千里奔袭,必撅上将军’的兵法,但也有类似的常识。只军队给养,他们就赔不起的。除非,他们的皇帝觉得失去了尊严……”
崇康帝重点却落在了前一句,有些悚然而惊道:“你是说,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进行了百年大战,还未消停?”
徐日升点点头道:“是的,臣以为,只要他们两国有一国还未灭亡,战争就会一直继续下去。他们每次大战,都会出动数十万大军,极其惨烈。厄罗斯人性格暴虐,好记仇,没有什么理性可言。所以臣才建议,陛下可以答允厄罗斯人的求和谈判。”
崇康帝闻言,默然不语。
能够坚持打百年大战,就足以证明罗刹鬼之暴虐和穷兵黩武。
在华夏历史上,纵然汉末三国之战,也不过七八十年。
然而这七八十年,让五千万户的煌煌大汉,沦落成为只有八百万户的孱弱之朝,终究惨为五胡践踏。
若是果真让厄罗斯那个疯子惦记上,那……
雅克萨城区区千余罗刹鬼,就劳动上万余大军常驻瑷珲,军马粮草耗费无数。
若是有上万罗刹鬼远征而来
后果不寒而栗。
如今新法眼见就要完全铺展开来,只剩下江南几处顽固偏又势力庞杂的州府未能拿下。
百姓还在休养生息,实在难展开一场倾国之战。
若果真如此,近十载新法成果,必一朝尽丧。
这还是一场战争,若是展开百年……
大乾怕是连灰都不剩了……
念及此,崇康帝缓缓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彼贼残暴,吾国之民,贵于彼国,朕会三思而行……若是行谈判之举,还要劳二位爱卿,往雅克萨一行,大乾并无通语之人。”
张诚和徐日升闻言,纷纷躬身道:“愿为陛下效力。”
崇康帝闻言,颔首而笑。
待两位洋人跪安后,崇康帝静坐了稍许,又拿起御案上另一份已经批阅过的奏折,展开再度御览。
扫了一眼后,饶是已经是再次批阅,他的面色还是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这是一份来自黑辽的奏功折,记录着此次雅克萨大战中荣获军功之将校兵卒。
在奏折首页,记录着这次战争中,军功最著的四名首功将士:
第一位,为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雅克萨城的游击将军,开国公世子李虎。
第二位,为指挥炮兵,一炮干掉厄罗斯大将托尔布津的炮兵校尉崔铮。
第三位,为冒着严寒,领三百将士,绕过雅克萨城,断绝厄罗斯人供给及后路的虎贲校尉赵立兴。
第四位,为改良军中伤兵营,立下军中急救十八法,并带领亲兵随从,于战阵上亲自救回伤卒三百二十三人,使得战损大减,又救下冻伤辅兵无数,更救治了身中枪子的开国公世子李虎的贾琮,贾清臣!
崇康帝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在他原本的预料中,只会出现两种情形:
第一种,贾琮暴毙于黑辽。
这种可能,概率极其之大,天灾与人.祸皆有可能成之。
若如此,以贾琮在天下士林中的人脉和文名,他只需稍加推波助澜,就能让以衍圣公并宋岩为首的士林集团,对贞元勋贵一脉,展开口诛笔伐!
适时,他进可顺势而行,对贞元功臣一脉进行削减打压,退亦可趁机加恩开国功臣一脉,分其兵权。
第二种,则是贾琮安然无恙,但也不会立下什么军功。他却可强行加恩于贾琮,于军功簿上,与他分润一功。
如此,亦可强行加剧开国与贞元两脉功臣之间冲突,以开国功臣一脉为刀,砍向贞元一脉。
贾家亏欠如此大之皇恩,焉能不甘为走狗鹰犬?
然而崇康帝万万没料到,贾琮竟会以这种方式,上了奏功折的首页!
军医?!
救人如此之众,使得战损大减,的确是大功一件。
再加上救治了开国公世子李虎……
对于李虎,崇康帝有所了解,确是战起来恍若疯虎的将门虎子。
和宣国公世子赵昊敢在他的宫宴上打成一团……
先前他就得到密折,这次李虎亲自攻上雅克萨,虽有家将亲兵以死相护,到底于腹前挨了一枪。
因伤势极险,连随军御医都放弃了。
贾琮却带着伤兵营的几员民夫,开膛破肚给救了回来……
有此大恩在,崇康帝有些头疼,接下来该怎么安排布局。
毕竟,他是绝不想看到这一幕出现的……
另外,这四名首功将士,即将归来受检。
其他的都好办,只是这贾琮……
他需要好生思量一番。
……
神京西城,居德坊。
公侯街上,路旁几棵高大繁茂的银杏树下,落了一地金灿灿的黄叶。
路对面,是曾经煊赫一时,占据了大条街的荣宁二座国公府。
只是如今宁国已除,国公府正门上也贴上了封禁。
而于去岁经历了种种风波,历尽劫难的荣国府,今年却终于平静了下来。
自去岁冬日荣国府承爵一等将军贾赦病故后,荣府便一直处于沉寂中。
少与人来往,也无甚大事传出。
虽然去年贾家一副风雨飘摇,颇有大势将去的山崩之态,但在贾赦病亡后,宫里念及两代先荣国的功绩,特赐以二等伯之礼下葬。
又有诸多王公驸马,侯伯府第前来吊孝,声势浩大,哀荣之极。
连军机阁都因荣府世子在前线作战不能归,亲派一军机前来吊丧。
以嘉荣国之忠义。
如此,贾家不宁之势,竟又安抚了下来。
贾家上下,也终于放下心来,再度回复了往日的安详。
既不理朝堂风云,也不关心天下大势。
贾家人闭上门来,自享安乐富贵。
只是,也有不同处。
在贾家从来都是人憎狗嫌的二房庶子贾环,在这一年里,人缘却变好了许多。
往往每两月,贾家姊妹们都会请他一遭东道。
宝钗、平儿等私下里甚至还会送他些许顽意儿或是金银……
因为,每隔两月,都会有书信从遥远的黑辽寄往长安。
除却寄给贾政者外,还有就是贾环处会得一封。
这一日,又有一封书信传来……
……
第二百四十五章 这样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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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皮痒了是吧?还不拿出来?”
饶是探春正屋疏阔宽敞,可挤了乌泱泱一群人后,还是有些挤。
这么一大群人,除了宝钗、湘云三春姊妹及宝玉外,还有墨竹院的数名丫鬟。
黛玉因其父病重,春月里已随贾琏前往苏州去了,故而并不在此。
十来人对着贾环一人,急等他取出信来观看,可贾环今日却不知何故,臊眉耷眼,就是不肯动弹。
探春脾气大,故而大声呵斥道。
见贾环虽挨骂也不见动静,众人正纳罕,湘云聪慧,转了转眼睛笑道:“可是有人还没送礼的缘故?”
一岁过去,一众姊妹女孩子们,都出落的愈发俏丽动人。
唯独贾环,虽相貌不俗,可气质还是过往那般。
见他闻言后扬了扬眉,没有否认,探春恨不得抄起身边的野鸭掸子丢他脸上去。
不过好歹被宝钗拦下,宝钗一摸袖兜,发现荷包未带,想了想,从手边取下一金镯来,要递给贾环。
探春实在忍不住了,指着贾环厉声道:“今日你敢接,我就揭了你的好皮!”
贾环一脸委屈,跺脚道:“又不是落我手里,都是母亲教我要的,若不落东西回去,又该啐我半日畜生……”
说的委屈,贾环呜呜哭了起来。
听他如此,众人心里原本的鄙夷都散了去,只剩同情怜悯。
唯有探春一张脸都青了,眼里满是绝望悲哀,只觉再无颜见人。
见她如此,宝钗婉言劝道:“你也忒较真儿了些,又不是人人均是大家小姐出身,纵是大家小姐出身的,也有极看重银钱的。怎就好事事以己度人,以己强人?你忘了琮兄弟曾言,银子只是用的罢了,只要不缺就好,不必太看重。你何苦怄成这样?”
探春落下泪来,道:“她难道还少银子不成?不说月钱银子,连香皂三哥哥每月都不少她一份,知道她还强要我的,就多给我两份,她得了信儿竟连那份都取走,再加上环儿那一份,只这四盒香皂,一月就顶她两年的月钱,还不知足?!
她如此也就罢,竟把环儿也逼成这样,她就不为儿女想想?”
宝钗笑道:“好啦!说破天也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哪里就苦成这样?等你三哥回来知道,必笑你小气!”
宝钗心想,若是她娘能用几盒香皂便能说服,她一月供奉一百盒都愿意。
只可惜,唉……
探春闻言红了脸,心里宽慰了许多,叹道:“宝姐姐和三哥哥真是一样的人……不过,这镯子你快快收回去,不然我再没脸见人了。”
说罢,强将宝钗的金镯子戴回腕上。
看着宝钗露出一抹欺霜赛雪的手腕,一旁宝玉眼都直了……
这一幕被旁边的晴雯看到,恨的咬牙。
给宝钗戴好镯子后,探春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锭散银子,给了贾环。
贾环抽泣了两声,在手里颠了颠,面露为难之色,少了……
不过见探春修眉再次竖起,火气又上来,立马不敢再多言,赶紧将怀里的书信取出,老老实实的递给了探春。
探春一把接过后,狠狠的瞪了一眼胞弟,又转手将信交给了宝钗。
宝钗俏脸一红,不过也没遮掩什么,当众拆开信封,阅览起来。
只扫了一眼,素来沉稳端重的宝钗便呼吸一顿,神情登时激动了起来。
站在她一旁,惦着脚靠她身上的湘云看过后更是惊喜的大声叫出来:“哎呀呀!三哥哥要回来啦!”
宝钗另一边,探春亦是激动不已,欢喜道:“三哥哥说六月初十启程折返……去岁往黑辽去时,是八月二十二,到达瑷珲城用了三十九天。那会儿黑辽已经下雪,路并不好走,如今正是好行路时,必然用不了三十九日。那么,那么……”
探春话虽未尽,意却已明。
若无意外,应该就是眼前这数日了……
念及此,众人面色无不欢欣雀跃!
宝钗贝齿轻咬朱唇,与平儿对视一眼后,二人抿嘴一笑。
两双杏眼齐齐看向窗外,似要穿过重重深院,看向城门,看向灞桥,等待良人归……
……
“驾!”
“驾!”
“吁!!”
神京城光化门外十五里,兵部驿站。
一行三百余骑于驿站门前勒马,声势冲宵。
只是驿站衙役看到这一幕,面色敬畏中又带着些古怪。
因为这三百余骑中,有一半左右,都是断胳膊少眼睛,或是穿脸凿颊的,煞是可怕。
不过队伍中二人,虽看起来年轻,气度却极为不凡,顾盼自雄。
只是其中一人脾性应该不大好,见衙役们发愣,登时怒火万丈,大声骂道:“瞎了眼了,还不快来牵马迎人?”
一群门子驿卒被喝了个激灵,忙呼喝的忙碌起来。
或从里面喊人,或慌忙张开木栏迎人。
见此,骂人的年轻人又笑骂了声,与众人翻身下马。
等下马后,却没急着入内,而是对身旁之人笑道:“可算回来了,只是看到这神京城,我怎么有点心虚啊……清臣,明儿陛见之后,你能不能先随我回家一遭?有你在,我家老祖宗和太太总要给我留一分余地。”
此人正是开国公世子李虎,去岁冬日雅克萨大战中,战至兴起,披甲冲上雅克萨城后,光荣负弹。
若非贾琮相救,小命业已不保。
当时只觉得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纵然马革裹尸还,亦是英雄本色。
可事后却惊惧非常。
倒不是怕死,而是担心死后家里老太太、太太难过,而没死也不落好,早有人持开国公府太夫人的手杖来教训过他。
当时只是走个过场,命他好生养伤。
可如今回来了,用膝盖想也知道会有什么待遇……
站在他身旁之人,便是贾琮,贾清臣。
一载而逝,贾琮不仅身量增高不少,于战阵前历练罢,气度也凝练沉稳。
去岁时其相貌俊秀不俗,如今又凭添了三分英气,愈发出众。
与开国公世子李虎并肩而立,气场不落下风。
他遥望着远处的神京城,眼神变得深幽了些,口中却轻笑一声道:“子重兄安心,汝家太夫人见你平安归来,又立得首功,怜爱不及,怎会见责?”
李虎闻言,面色讪讪。
他已经近二十岁的人了,让人说起家中事,不免难为情。
主要因为贾琮说的是对的……
不过,李虎随即又笑道:“早晚少不了这一遭,最迟后日,我必去你家亲自请你。”救命大恩,且不止是救命大恩,怎能不报?
贾琮闻言笑了笑,目光闪烁了下,轻声道:“先不说这些,且打发人各自往府上归去报信吧。另外,也要往兵部递上勘合,送入宫里等待召见。”
李虎闻言,与贾琮一起各自打发人先一步进城报信后,又意气风发起来,与贾琮一起遥望长安神京,豪爽大笑道:“赵昊小儿,处处与我作对!他仗着年长我一岁,先一年入军伍中,便以老资格自称。如今我立得头功一件,青云直上不说,连在九边熬年份都省却。看下回再见赵昊小儿,他还有何面目与吾争锋!哈哈哈!”
贾琮笑而不语,见驿站官员出来请礼,忙温声叫起。
虽皆名驿站,但实则分为驿、站、铺三种。
驿是用来接待官员和运转官方物资的,站则专属军情,为军方所有,铺则是为地方官府传递公文所用。
此处驿站便专为军中所用,驿站官员为七品,不必轻慢。
驿站小官躬身道:“两位世子远征凯旋,能于驿站落脚,下官不胜荣幸。站内已备好房间、热水,厨房也在做着酒菜。只是……”
李虎听不得一个“可是”,皱眉道:“可是什么?有什么可是的?”
小官知道李虎乃当朝开国公,军机阁首席大臣李道林之子,是敢在朱雀门前带兵火并的猛人,被一喝问,唬的变了脸色,战战兢兢道:“世子恕罪,下官……下官驿站,最多……最多只能备五十人饭菜。”
“混帐!你说什么?”
李虎登时变了脸色,就要发作。
贾琮眼神怪异的看着他,道:“子重,你是第一回住驿站么?”
李虎闻言纳罕,道:“自然不是,可从前从未出现过这等情况。必然是这狗官小觑我等,故意作怪。”
贾琮哂然一笑,嘲讽道:“你也是个少爷兵,你问问你身后家将,往常可能带兵住驿站不能?”
李虎本想反驳,只是见贾琮不似顽笑,回头看去,一开国公府家将禀道:“除军中信使,旅率之下,无资格入住驿站。校尉可带三人……”
李虎闻言傻眼儿,张了张嘴,问道:“那以前怎么回事?”
家将苦笑道:“以前也是咱们自己在外面买了酒肉,扎营自顾吃喝的。”
李虎也不恼,看着贾琮气笑道:“我原先竟没发现。”
贾琮喜他心胸开阔,气度豪爽,并未取笑,道:“你随军带有粮草总管,不用理会也是有的。”
说罢,从怀里掏出两张百两银票来,对身后一独目军卒道:“郭郧,去附近买些酒肉回来,招待弟兄们用吧。”
独目军卒闻言,没有多言,接过银两就去准备了。
当初从贾家带出的三十多人,都被贾琮打发到黑辽农庄上种地去了。
贾家承平数十年,别说寻常奴仆,就连那些养马的鞑子都蜕化成了废物,不堪任用。
如今这一百余残废,都是在雅克萨被贾琮带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抗回伤兵营里救活的。
只因残废,在军中已无法立足,因此都发誓卖命于贾琮。
这次回来,贾家又可纳亲兵部曲了……
见贾琮如此,李虎摸了摸自己怀中,面色纠结起来。
回头望了望自家部曲,问道:“你们有没有银子?”
李家部曲大眼瞪小眼,个个茫然。
李虎见之笑骂了声后,看向贾琮道:“平日里奢遮惯了,都不想着存些银钱备用,来来来,清臣你借我二百两,回头我请你吃酒!”
其身后李家家将羞愧的几以手掩面。
自家世子的性子,还真是不见外。
只是,什么样的酒席,能值二百两?
贾琮却不在意,又取出二百两后交给李虎,待他吩咐家将亲兵自寻酒肉后,两人与另外同行二人往驿站走去。
正要入门时,却见数骑自长安方向飞速奔来。
四人顿足看去,只见三名小黄门,手持明黄圣旨勒马而来:
“圣旨:召雅克萨之战大功四人即刻入宫觐见!”
贾琮与李虎闻言面面相觑,这样急?
……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三人成虎
按制,边军或是外省官员入京陛见,当先递请奏折,待恩准后,由礼部派官员教习礼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学三五日娴熟后,提前三日内沐浴更衣焚香罢,才能入宫觐见。
非如此,如何壮皇威?
如今日这般,却是极少见……
更让贾琮心惊的是,他们才刚到驿站没一盏茶的功夫,距离神京城尚有十五里,宫中竟提前得知了他们的到来。
这等消息之灵敏迅捷,着实骇人!
不敢生轻慢之心。
一路无言,贾琮、李虎、崔铮、赵立兴四人随宫中黄门疾驰往皇城。
于大庆殿沐浴更衣后,又等候了大半个时辰,方被宫人引入煌煌大明宫,上书房。
“臣贾琮(李虎、崔铮、赵立兴),叩见吾皇万岁!”
四人入上书房后,被宫人引至叩礼处,行跪拜大礼。
此时,上书房内除却崇康帝外,还有内阁四位阁臣,及军机阁四位军机。
国朝重臣,悉数在此。
气氛凝重。
两股对立之势,十分明显。
崇康帝叫起后,见李虎、贾琮面色肃然恭敬,而崔铮、赵立兴二人却战战兢兢,神情隐隐激荡,不由暗自颔首。
前两人为勋贵出身,王公皇亲见过不知凡几,敬畏自然不如后二人。
崇康帝虽然更愿重用后二人,可是只一场千余人战争之功,还不足以撑起这二人的前程。
军中无人照拂,寸步难行。
日后,也未必有甚大仗等着他们去立战功。
这种情形,纵是帝王之尊,也徒之奈何……
崇康帝简略的说了几句嘉奖之言后,便直接进入正题:“瑷珲将军蒋克宁上奏,厄罗斯人乞和,请求两国以谈判划分边界。雅克萨距长安太远,无人知前线究竟如何,内阁、军机意见不合。汝四人才从瑷珲归来,说说看,厄罗斯人到底什么情况?罗刹鬼军力如何?详实道来,以供内阁、军机参知。”
四人相互看了眼后,自然由地位最高的李虎先言,他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道林,而后躬身道:“启禀陛下,罗刹鬼,皆虎狼之徒,狼子野心,只可战,不可信也!”
崇康帝看起来很喜欢李虎,竟难得展颜笑道:“罗刹鬼如此残**诈,那你怎么敢身先士卒第一个攻城?”
上书房内除却李道林外,诸位重臣都笑了起来,连宁则臣都不例外。
李虎闻言,登时窘然,又悄悄看了眼理也不理他一眼的李道林,心里惴惴然,面上却丝毫不露怯,大声道:“臣为大乾勇士,世受皇恩,焉能畏惧罗刹小鬼?”
“哈哈哈!”
除却李道林外,三个军机大臣纷纷大笑。
崇康帝也连连颔首,龙颜大悦,嘉奖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开国公有此后勇,可保百年门楣。李虎勇冠三军,晋封骠骑校尉!”
此言一出,李道林父子连忙躬身拜下,以谢皇恩。
骠骑校尉虽非将军,却比寻常杂号将军贵重百倍。
这是千年前汉武帝册封霍去病之荣耀。
素以霍骠骑为榜样的李虎自然大喜过望,其余人目光却是都有些微妙起来。
有羡者,也有目光闪烁者。
霍骠骑,可是未能活过弱冠之年……
李虎罢,崇康帝又将目光落在赵立兴身上,道:“虎贲校尉领三百众,绕过雅克萨,断敌粮道,阻敌后援,果敢勇毅,诚孝可佳,晋为虎威将军。”
从校尉到将军,是一道极深的沟壑。
多少军官一生都迈不过这个门槛,尤其是太平时节。
赵立兴以战功晋升将军,自然喜之不尽,再三叩首。
又问厄罗斯之事,答曰:“厄罗斯诡诈如狼不可信,末将愿远征再战。”
此言中规中矩,军机阁闻言均颔首。
此前军机阁主战,内阁主和。
如今自前线归来的将士皆言主战,他们自然高兴。
内阁四员大臣则不然……
雅克萨之战虽不大,但劳师远征,耗费何其恐怖。
万余大军驻扎瑷珲城,粮饷草秣一日都是恐怖数字。
再加上路途之遥远,每送一石粮,都要耗费一成不止的损耗。
如今新法初步大行,国库刚刚丰裕,他们着实不愿见到好不容易攒出的一点家底全都耗费在战事上。
尤其是,极可能发展成无止境的大战中。
军机阁自然乐意见到战争,没有战争军方还有什么存在感?
朝中奏请刀兵入库、马放南山的折子不知凡几。
军方,尤其是靠战争发家的武勋们,岂能善罢甘休?
不过宁则臣等人并不慌,因为他们相信,御座上那位,也必不会见到再起战争。
哪怕不为别的,只为遏制贞元勋贵们进一步扩张膨胀,他都不会愿意。
因此并不着急……
赵立兴之后,崔铮被封为火器营游击,同样以为厄罗斯当战,不可信。
崔铮之后,崇康帝与八位军国大臣的目光,齐齐落到了贾琮身上。
连一直无动于衷的李道林,都侧目看了过去。
贾琮之所行所为,当得上一个奇字。
大乾疆土广阔,臣民亿万,天才不知凡几。
三岁能文、四岁能诗、十二举人、十五进士,这等天才大乾出过不止一二个。
或力大无比,战场之上能生撕虎豹者亦有。
可是如贾琮这般者,却是少之又少。
或许也有,但能上达天听者,仅此一人。
崇康帝看着面色淡然的贾琮,眼睛微眯,直问道:“贾琮,你那煌煌二万言的战场伤病营事条例朕和军机都看过,十分详实妥当,虽简略,但却有大用。你从哪学的这些?跟谁学的?何时所学?”
贾琮躬身答曰:“回陛下,臣大多是自学,自臣父母卧病于床时,臣便开始读学医书。只是无名师指点,始终未曾入门。臣往黑辽行时,所携两箱书籍中,便有数本医书。于军中随军医见闻数日,因见民夫和士卒着实可怜,故展露微薄之力,勉力为之,十人之中也不过能救回四五人罢。
战场伤病营事条例中所记载之医术,也皆为极浅薄之医术。且许多条例,皆得自随军军医。”
崇康帝拧眉道:“你给李虎开膛破肚,取出火枪子丸,也是微薄之力?”
贾琮抬头,看着崇康帝苦笑道:“陛下,当时子重……李校尉业已重伤昏迷,御医不能治。其家将亲兵哀绝深恸,纷纷要以死相殉。臣实不忍心见此惨剧,只能赶鸭子上架。当年臣年幼时,曾于西城南集市胡同附近遇一海西洋人,教过臣一些粗略的画技,还教过一点人体结构,就是心肝脾肺肾及肠胃等人体器官在身体上的布局。结合此理,臣才试着破开了李校尉的肚子,取出了子丸。其实再与臣一次机会,臣未必敢这般动手。”
“为何?”
崇康帝面上看不出信与不信,随口问道。
李道林等人都凝视着贾琮。
前线送回的那份伤病营事条例他们都看过,也寻了医术高明的名医看过,都言虽然浅显,但确实有效用。
唯独开膛破肚之事,匪夷所思。
贾琮眼中有些后怕道:“臣也是事后才反应过来,幸好当时救活了李校尉,若是当时没救过来,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非杀了臣给他陪葬不可。适时那些人,实在有些疯魔了……”
见他如此,崇康帝哼哼一笑,眼神深邃的看着贾琮,道:“你确实胆大包天,当日若果真失了手,后果之严重,怕是你们两个都承受不起的。”
此言一出,连李道林都变了脸色。
若当时贾琮仗义出手相救未果,反被李家家将亲兵所杀,那……
整个大乾勋贵功臣,都会乱成一团。
开国功臣一脉必然会借此掀起轩然大波,适时整个开国公府都要为之受累。
至少,李道林这个军机大臣,必然再难当下去。
国公之位会不会被除,亦是两说之间。
那时崇康帝拉东家打西家,再拉西家打东家,主动权尽归其手……
何其险也!
念及此,李道林第一次看了眼李虎,只见李虎一张脸惨白,冷汗直流。
显然,并不愚蠢的李虎,也想到了这种可怕的后果……
心中冷哼一声后,李道林收回目光,决议回去后,教教这个混账儿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至于贾琮相救之恩……
李道林虎目微微一眯,遗忘比铭记报恩,对贾琮更有好处。
御椅上那位的心思,他又怎会不明白?
开国公府若果真交好贾琮,怕反而对贾琮不利。
就听崇康帝又问道:“幼时洋人又是怎么回事?”
贾琮闻言,丝毫不见慌乱,答道:“臣初入族学时,因出身鄙贱,所以少有顽伴。后在上学途中,遇到一名唤保罗之洋人,他与臣说话,因其官话怪异,臣觉有趣,便渐渐相熟。保罗教了臣画技和一些西洋医理……”
听贾琮直呼保罗之名,宁则臣等人都微微皱起眉头。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岂能不避师长名讳?
“那后来呢?”
崇康帝面色不变,淡淡问道。
贾琮答道:“后来,保罗要求臣入他的上帝教,信奉其上帝。本也没什么,世人可信佛信道,臣当时不懂太多,以为信个上帝也没大碍。可是入教后,保罗教臣读圣经,要求臣只信上帝,不可再跪拜父母,年节乃至清明时都不许祭拜祖宗,甚至,只认上帝,不许祭拜孔圣。彼时,臣虽年幼,亦知此必为邪教也!自此再不敢见此人,后来,便不知其人下落了。”
听闻此言,宁则臣等人恍然,若是邪教,贾琮直呼其名便不为忤逆,反而算是改邪归正了……
唯有崇康帝依旧神色不变,心中却十分满意,因为据锦衣亲军和中车府打探,的确探闻出都中曾有这个名叫保罗的洋人。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在居德坊附近百姓口中流传的保罗,其实起源于西城一些菜贩之口。
三人成虎罢了……
……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封赏
神京西城,荣国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贾琮身边已无去岁荣府同出老人,虽仍有武王府亲卫四人,贾琮却极少支使他们。
前来荣府报信的,是一独目老卒。
面上还有几道骇人的伤疤,骑马而来时,唬了荣府门子一跳。
不过当得知是为出征在外的琮三爷归来报信时,几个门子登时顾不得害怕,欢天喜地的往里面通报请赏去了。
都没想到,今早才收到从北面来的信,中午人竟到了长安。
贾政正在外书房,与程日兴,蔡德明等清客清谈。
蔡德明、徐瑞杰、赵普阳三人,都是近一年来新招的清客相公,各有才干。
四人与贾政所言,也多为贾家麒麟儿贾清臣之趣事。
今日所言者,非清臣之才,亦非清臣之能,而是清臣之孝……
贾琮自去岁八月末远赴黑辽瑷珲城,至十一月初八,贾赦病故。
等贾琮接到丧信时,业已过了新年。
适时雅克萨之战正酣,贾琮便每日白日,领着伤病营的辅兵,竭尽一切可能,救死扶伤,清理伤患。
而到了夜里,他则换上孝衣,独自守孝。
黑辽如此苦寒,连辅兵都有肉吃有酒喝御寒,贾琮得到丧信后,却再无饮食半点荤腥。
此事还非贾琮写信回来所言,而是前线他人的家书传回都中后,方才传到贾政耳中。
一时间,贾家门风纯正子弟仁孝之名大盛。
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世道里,再无比此名更好的美名了。
一众清客们以此为聊资,一来是为贾家传名,二来也是在讨好恭维贾政。
贾政闻言后果然神情大悦。
这一二年来,贾家算是先苦后甜。
之前凄风厉雨,颇有大厦将倾之感。
连一座国公府的基业都给丢了,真真让人痛彻心扉。
好在之后贾琮弃笔从戎,才算是暂时安抚住了不利局势。
待到贾赦病亡后,宫里方想起原荣宁二公当年的鼎定功勋,让贾赦死后哀荣。
贾家这才算是彻底稳定下来。
而今又不断的锦上添花,家风愈佳,先前经受了莫大压力和挫折的贾政,心里焉能不喜?
正当他要说些谦逊之言时,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嘀咕嘈杂声,继而就见门口侍立的奴仆躬身进来,满脸堆笑道:“老爷,大喜啊!”
贾政先是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霍然站起身来,急问道:“可是琮儿回来了?”
早上他收到信时,盘算着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原以为兴许是三五日内,却不想……
除了此事,他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大喜之事。
果不其然,那奴仆连连点头道:“正是!三爷打发了人先一步回来报信儿,他如今到了光化门外十五里驿站,又被宫里传旨宣了去。让一亲兵先一步回来报信儿,以免老爷担忧!”
贾政闻言激动的无可无不可,一迭声道:“快快,快让报信的人进来说话!”
那奴仆也是听门子通报,并不知其他,因而出去宣命。
未几,当一面目骇人的独目兵卒进来后,贾政等人却无不唬了一跳。
他们都是承平富贵惯了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形容惨烈之人?
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
那兵卒却是明白人,知道中间上座之人为贾琮长辈,恭恭敬敬行一军礼后,径自出了贾家。
而后回归驿站。
待他走后,贾政才回过神,一口气刚吐出,眼中热泪就滚了下来。
他简直不敢想象,贾琮现在是什么模样。
若也成了这般……
老天爷!
……
大明宫,上书房内。
隆正帝解开许多心中疑惑后,心情好了不少,又问道:“贾琮,你在黑辽前线也见闻了一番,以为罗刹鬼如何?厄罗斯可信否?”
贾琮躬身答道:“回陛下,厄罗斯人可信不可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乾不能给他们不可信的机会。”
此言一出,八位军国重臣的目光再次看了过来。
内阁四位阁臣,目光明显生厌。
标新立异之辈,故出惊世之言。
他们甚至猜测,贾琮故意这般说,是为了能得到高封赏……
崇康帝却淡漠道:“此言怎讲?”
贾琮道:“陛下,臣在雅克萨与厄罗斯俘虏聊过几句,得知不少彼国实情。厄罗斯原本只是不足大乾一省大的小小公国,然而在短短数百年里,该国疯狂侵略吞并周边邻国,扩张领土。如今,其国疆土之广,甚至已在大乾之上,却犹不知足,依旧不断的继续往西往东扩张。更可怖的一点是,厄罗斯所行国体,为农奴制度。”
听闻上半言本已经面色肃重的军国大臣,在听完下半言后,连最主张战争的军机阁大臣面色都愈发肃穆。
贾琮沉声道:“臣还听说了一个说法,在厄罗斯,除却贵族和地主外,寻常百姓根本不叫人,而被称为灰色牲口。厄罗斯根本不存在仁恕之道,灰色牲口死了一批,还会有另一批。所以在战场上,厄罗斯人的坚韧程度,超乎想象。
雅克萨之战,千余人罗刹鬼死守坚城,至李校尉率先攻破城池时,他们又退居城内巷道内,打起巷战来。
至最后在他们将军府中请和时,只余六十六人,大半皆是军官。
寻常兵卒若是敢降,全家都没好下场。
由此可知,罗刹鬼的冷酷心性。他们不止对敌人残忍,对自己人,更残忍。
这样的敌人,十分可怕。”
崇康帝看着贾琮,沉声问道:“贾琮,你究竟为何意?”
贾琮道:“臣之意正如先前所言,绝不可给予厄罗斯大规模侵边的机会。”
崇康帝眉头皱起,道:“说详细点。”
贾琮道:“陛下,大乾在雅克萨打一仗,动用万人,劳师远征,纵然打赢了,看起来也没什么收获,代价却极大。然而对厄罗斯而言,其代价至少三倍甚至五倍于大乾。因为雅克萨距离厄罗斯富庶之地,距离他们的王城,实在太遥远了,远比距离大乾遥远的多。而且,自雅克萨往南,越走越温暖,也越好走,补给相对容易些。而雅克萨再往北,却是越走越难走,越酷寒。
厄罗斯如今落脚之地,名为雅库茨克,那里一年来,只有三个月勉强算是温暖,其余时候大部分都是冰天雪地中。
然而就是在这样严寒恶劣的情况下,厄罗斯还是调集了千余人驻扎在雅库茨克,寻找时机南下侵犯我大乾疆土。
如果,厄罗斯得到一块温暖可驻扎之地。让其有机会从厄罗斯本土缓缓调集上万甚至数万大军,到那时……
对于整个黑辽,都将会是一场灾难!
所以,臣之浅见,认为在我大乾战胜之时,断不可给予厄罗斯半点机会,以仁恕恩赏之道待之。
彼国者,禽兽也!
焉配享我华夏礼教仁义之美?”
始终未开口的宁则臣淡淡道:“若是因此使得厄罗斯求和不成,恼羞成怒,调大军来攻呢?你也说了,彼国禽兽尔,虐民如畜,不惜民力,怎会有理智可言?”
贾琮躬身道:“元辅所言甚是,只是下官之前也说了,厄罗斯想要战争,所耗费的代价远甚于大乾。就算彼国虐民如畜,可他们哪怕邀赶着一群畜生来作战,也会耗费大量国力。只要不给他们在边境缓缓蓄力的机会,所造成的威胁只会是疥癣之疾也。
另外,厄罗斯如今正和西边另一大国展开国战。每隔数年,那两国就会展开一次大战。此等战争已经历经百年矣,厄罗斯绝无能力再在东方,再开展一次国战。”
宁则臣等人信息不对等,默然不语。
李道林则皱眉看向怔怔看着贾琮的李虎,沉声道:“贾琮所言之事,你可知之?”
李虎干笑了声,答道:“回老爷……回大人话,末将在养伤中,所以……并不知。”
李道林冰冷的哼了声,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崔铮和赵立兴二人,问道:“汝二人可知?”
崔铮和赵立兴闻言,尴尬的对视了眼后,一起摇摇头。
李道林见之,重新看向贾琮,目光中多了分猜疑。
贾琮淡然一笑,道:“大人,下官所言之事,其实不用在北面寻人都能得知。如今大乾国力强盛,海西诸国多有往来经商者,大人命职方司寻些海西洋人,探查一番便也能得知。这些,并非甚机密之事。”
李道林闻言,按下心中怀疑,看向崇康帝。
崇康帝缓缓颔首,心中沉重,拧着眉头看着贾琮问道:“此事朝廷会尽快派人去查,你可还知道什么没有?”
贾琮想了想,道:“倒有一事……陛下,诸位大人,海西洋人自古不受孔圣教化,只认利,不认义。故对于洋人,大乾可用之,却不可信之。虽然海西各国彼此间多有仇恨,但他们却共同信奉一个神,就是所谓的上帝。又将我等不信上帝者,视为异端。千年以前,所有被视为异端的人,都会被他们烧死。所以臣以为,洋人绝不可轻信。”
崇康帝眼神深沉的看着贾琮,注视了半晌后,缓缓答道:“难得你有这份忠心,也罢,朕原还为难,你年纪尚幼,该如何赏你大功。现在却有数了……贾琮听旨!”
贾琮忙行大礼道:“臣在!”
崇康帝在众人的注目中,缓缓道:“今有一等荣国公之嗣孙贾琮,诚孝仁勇,忠毅可佳,不足志学之年,首功于雅克萨沙场。立言立德,忠于王事,朕心甚慰。今特擢升于二等忠勇伯……”
至此,八位军国大臣虽然都眯了下眼,却并未有何异议。
贾家国公门第,贾琮又确实以首功上得奏功折,开恩赏一个二等伯也说得过去。一个二等伯,在勋贵中着实不起眼。
只是崇康帝接下来一言,却让八位岳峙渊的军国大臣,无不面色大变:
“贾琮,汝既然熟悉海西番人,于此道又有所长,如今朝廷急需此方面资讯,你就做个锦衣亲军指挥使吧,替朝廷管理搜寻各国番人讯息,尽快呈上来。”
……
第二百四十八章 寡恩
以超品二等伯之身份,做一正三品的锦衣亲军指挥使之职,自然绰绰有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是,这个指挥使之位,却没那么好做。
在圣祖和贞元朝时,锦衣亲军曾一度气焰滔天。
锦衣亲军指挥使之职在那会儿,当得起位高权重之称。
多少一二品大员见之,都畏若恶虎。
纵是武勋亲贵,皇亲国戚,亦心存忌惮。
只是这等阵势,在十三年前一夜之间冰消瓦解。
十万雄兵围神京,屠尽飞鱼方收刀……
自那夜起,锦衣亲军元气大伤,再不复往日之威。
更难堪的是,他们似乎也被君王遗忘,不复为天子亲军……
这十数年来,锦衣亲军默默的躲在角落里,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
根本连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但凡有一丝活跃,必然会招致雷霆一击。
他们从不敢出现在贞元功臣面前,纵然公众场合不得不露面,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用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的话来说:“那些贞元勋贵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杀意。”
所以,哪怕为了不让锦衣亲军报当日屠杀之仇,也没人愿意看到锦衣亲军死灰复燃。
武勋如此,文官同样如此。
谁也不愿看到一个可以不经三司审问,就能直接拿人下狱的怪物复活。
现下锦衣亲军虽然犹存,且偶尔会出来活动一番。
但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不值一提。
现任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在内阁和军机面前,连站直了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贾琮不同……
他身为开国功臣一脉,荣宁二公之后,以门第论,并不逊色任何贞元功臣,因而不会也不必惧之。
况且,他还和武王最疼爱,视若己出的叶清不清不楚,如今又救了开国公世子……
所以如果他当了锦衣亲军指挥使,贞元勋贵便不可能再轻易打压之。
名分不足。
同为勋贵一脉,谁又能轻易打压谁?
就是文官,对贾琮同样无可奈何。
贾琮师从德高望重的松禅公,更为天下师牖民先生所重,自身文才惊世,天下士林敬之。
文官亦是文人,而文人终究还是要靠文名来定位。
所以,纵然是宁则臣,也无法像对骆成那般,对贾琮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斜眼睥睨之。
再加上贾琮身上的旧党烙印……
真要让他带着锦衣亲军坐大,不啻于旧党卷土重来,死灰复燃。
如今满朝新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斗败旧党,让他们以这等方式起死回生,如何心甘?
他们不愿意,贾琮更不愿意。
锦衣亲军,天子爪牙也!
权虽重,但位实则不高,还极招人恨。
崇康帝此举,虽假托收集海西洋人讯息之名,但锦衣亲军显然不只是干此事的。
崇康帝是想让贾琮做一把尖刀……
或许可以煊赫一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若从之,日后多半难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结局。
这要将他放在文武百官的对立面,既当刀,又当靶子。
这绝对是一个险之又险的位置。
贾琮怎敢轻受?
他躬身道:“陛下之恩,臣铭记于心。只是臣尚年幼……”
贾琮话没说完,就听崇康帝淡淡道:“你年虽不高,但所行之事,持重沉稳。况且,你也不算小了。于文一道,业有举人功名。于武一道,亦有首功在身。
胆子更是不小,爵位没到身,那一百多老卒就敢收入囊中,你还小么?”
贾琮闻言心中一惊,请罪道:“陛下,此事是臣……”
话没说完就被崇康帝截断道:“朕没怪你,为将者,当有果敢仁厚之心。你能如此善待那些残废老卒,算是功德一件。”
话语权在别人手里,反也是人说,正也是人说,贾琮只能谢恩。
可是,还是不愿如此就范,他迟疑了下,又道:“臣谢陛下嘉誉,亦愿为陛下分忧。只是臣父于去岁新丧,臣身为人子,当需守孝三载……”
此言一出,莫说崇康帝和八位军国大臣,连李虎等人都抽了抽嘴角。
将门本身不讲究这些且不说,贾琮在军中也服过百日孝。
再者,若贾琮身上带着热孝,他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他身在此处,便说明热孝已过,再拿此事说事,未免太过牵强。
崇康帝目光淡漠的看着贾琮,没有言语。
其他人均身在局中,不好开口。
锦衣亲军之事,事涉武王,着实太过敏感。
另外,锦衣亲军为天子心腹,不列朝班,他们也无阻拦之理。
只是面色均不大好看……
贾琮心头苦笑,压力山大,只能躬身领命:
“臣糊涂,臣遵旨。”
心中一叹:自今日起,他怕只能做一个真正的孤臣了。
与贞元一脉刚刚建立起的一点联系,顷刻间化为乌有。
即使和李虎关系莫逆,也绝难得到贞元一脉的信任,几乎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而文臣一脉,更将视他为异己。
只是,纵然明白这些,又能如何?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生死富贵,皆为造化。
天子一言,千钧之重,又岂是能讨价还价的?
婉拒了两次,已是出格……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只有先祖余荫,却无父兄庇佑。
他本就是孤臣……
看着清瘦的贾琮推辞不得,只能跪谢皇恩。
旁人则罢,心智早已坚如铁石。
为臣者又有哪个容易?
唯李虎心中总觉得有块巨石压在心头。
再看看高居御座上的崇康帝,他虽有千般怨怒,却也无处发泄。
只能在心中嘶吼一声:
好一个寡恩的帝王啊!
……
自宫中而出时,大功四人皆换了行头,得了御马。
算是另一种御街夸功。
崔铮和赵立兴则罢了,寒门出身的二人,一次战功也不过堪堪升了一级。
当然,太平时节,这一级其实已经十分珍贵了,尤其是从校尉至将军的提升,难之又难。
若非有战功打底,熬资历都没他二人的份……
这一次,两人算是从中级军官上升一格,跨入了中高级军官行列。
而贾琮和李虎就受益的太多了……
贾琮且不必提,二等伯加锦衣亲军指挥使,高出一般将军十倍不止。
然而受益最大的,其实是李虎。
虽然现下他只得了一个骠骑校尉的职务,比起原先的游击好似还降格了。
可骠骑校尉本就不在军中序列里,乃是皇恩钦赐!
就和当年霍骠骑的冠军侯一样,整个大汉独他一份,贵比王爵。
有了这个封号,李虎也就远远领先于这一届的将门虎子们。
待日后李道林薨逝,李虎至少都是一个侯位,甚至能一步到位国公!
年轻一辈中,数他第一。
如今天下承平,这等机会少之又少。
领先一步,也就步步领先。
崇康帝言其此功,可保开国公府百年门楣,又岂是信口开河?
看着一着飞鱼服,一着麒麟服的二人,赵立兴和崔铮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禽兽补子将官服,都有些意兴阑珊。
人和人,实在不能比……
崔铮倒也罢,一炮干掉敌酋,内中有运气成分。
可赵立兴却是实打实的军功,亲率三百人在冰天雪地中绕过雅克萨,阻击敌援,断其粮道,军功勋著。
结果也不过从虎贲校尉晋级为虎威将军,还是个杂号将军……
二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苦涩。
只是让两人摸不透的是,得了这样大的封赏,贾琮、李虎二人看起来竟也没多少喜悦。
崔铮、赵立兴愈发猜不透勋贵子弟的心思,只能提前拱手告辞。
道不同不相为谋……
待二人离去后,贾琮和李虎则往城外驿站打马而去。
他们还要带着亲兵家将一起归府,手下无兵马,谈何军门。
一路无言,直到出了光化门二三里后,李虎才顿然勒马,脸色凝重,仰天长啸!
似有一心愤懑要发泄。
贾琮看着厉声长喝的李虎,心中却有几分暖意。
相处之日虽不长,他却看出,李虎虽贵为国公世子,却是个豪爽纯粹之人。
若非如此,也不会得崇康帝之喜爱。
李虎极聪明,但更骄傲。
骄傲到不屑去用阴谋诡计。
然而不屑用,不代表他不懂。
出身国公府,什么样的计谋他没见过,没学过?
可是他自以为当世英雄,可于战场上称雄,以军功保富贵,何须阴谋诡计?
却不想,今日之事,终于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幼稚。
常闻人言:伴君如伴虎。
又闻朝堂风云险恶,远胜沙场。
从前他不信,以为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蝇营狗苟的算计?
然而今日,他却真的心寒齿冷了……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感受到李虎啸声中的悲愤,贾琮纵马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
贾琮知道,李虎非为自己而怒,而是为了他。
不过,他并不需要……
李虎转过身,看着平静如水,清瘦但气度恍若谪仙的贾琮,虎目微微泛红。
贾琮轻笑一声,道:“子重,你也不必想的太多。锦衣亲军如今大猫小狗三两只,成不了什么气候,也做不出什么事来。陛下也知道,所以短时期内,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况且,我等所行,也必是有律法所依,不会盲目行事的。
另外,锦衣亲军所行之事,也并非全是爪牙之事。对于海西诸国的情况,我还真有兴趣了解。
此次大战你也看见了,厄罗斯手中的火器,远比我大乾的鸟枪射程远,威力大。鸟枪的枪子是破不开你身上的棉甲的,可罗刹鬼子的火器,却轻易给你打了个窟窿。
此事,不可不查也!”
李虎看着贾琮神姿俊逸,叹息一声,道:“我李虎从不服人,为了和赵昊那忘八争高低,就是朱雀门外也敢起刀兵。可得遇清臣,却知世间果有谪仙人。
若非你果断相救,我此刻怕已化为白骨……
清臣,事已至此,陛下钦点,我也无能为力。不过若是遇到难事,尤其是事关贞元一脉功臣事宜,请务必告知我。
正如你所说,锦衣亲军实力太弱,贞元功臣多有亲兵部曲,根本不畏锦衣。
他们多有盖世战功傍身,若是起冲突,你难落好处。
我告诉你,我拿你当兄弟,你若有事不找我,我必不罢休!”
贾琮哈哈一笑,道:“好,若有事棘手,我必劳烦子重……走吧,时候不早了,家人都等急了,咱们汇合了亲兵,回家!”
李虎也是豪迈之人,将心中郁闷抛开,大笑道:“好,回家!”
……
第二百四十九章 归来
荣国府,荣庆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岁而逝,荣庆堂一如往年富贵。
甚至由于上一年鲜有事发生,又有诸多恩赏降下,荣庆堂比去年更加荣耀喜庆,不负荣庆之名。
因而一年过去,贾母史老太君非但不见显老,反而看起来容光焕发,愈发富态。
只是此刻,老太太面上不见往日祥和的笑容,虽亦带着微笑,可笑容里却多少有些不自然。
看到这一幕,坐于高台一旁的王夫人心里忍不住好笑。
她自然明白贾母缘何如此,自贾琮去岁贾琮走后,整个贾府好似都瞬间安宁了下来。
等到贾赦病亡,天子赏恩,贾家从风雨飘摇中稳定下来后,贾家更恢复了往日的富贵荣华。
静谧祥和。
贾母每日与孙儿孙女顽笑热闹,穿绫罗宫缎,吃珍馐佳肴,自在胜神仙。
可是……
那个最能折腾的子弟,又要回来了。
还不知会不会再惹出什么是非……
想起去年时候贾琮折腾出的那些事,别说贾母,王夫人都有些头疼。
而如今贾家危机已解,贾琮对贾家的用处,就没之前那么紧要了。
王夫人心想,贾母此刻心情必然也十分复杂,或许,当初她许诺等贾琮回来就搬到宝玉院旁边的话,已经忘却……
堂下,贾政等人还在焦心等待,既有期盼,亦有担忧。
贾政到底是大人,没有将之前看过传信亲兵后的担忧说与旁人,然而心里到底放不下这块石头。
若果真那个温润如玉的侄儿也变成了那个亲兵模样,贾政怕是会生生怄死过去。
来日,他有何颜面再见牖民先生,再见松禅公?
原本,让贾琮去黑辽,已经让他极难自处了。若是再身毁如斯,那……
他贾存周还有何面目存世?
抱着此等心情,贾政几乎坐立难安。
这等模样,自然让上头贾母和王夫人皱眉。
不过,也感染的其她人心中惴惴。
一年过去,宝钗已到及笄之年,愈发出落的花容月貌。
纵然是更喜爱黛玉的贾母,也不得不承认,先一步长开的宝钗,已成倾国倾城之色。
更难得的是身上的那份端重和大气。
若非黛玉为其爱女贾敏之孤女,生的也更合她的意,灵秀活泼,她怕都要动了别的心思……
这一刻,宝钗垂着眼帘,端坐在交椅上动也不动。
不似迎探惜三春姊妹和湘云那般,不时往门口方向看去。
见到这一幕,王夫人和薛姨妈二人不动声色的相视了一眼后,先是微微皱眉,不过随即又释然。
以她们的老辣,在后宅阅人无数的经历,怎会看不出宝钗是故意如此?
宝钗虽也聪慧过人,但在内宅中,目前还是比不过阅历丰富的两位长辈。
若果真心中平淡,又岂会是这般作态?
只是,二人又以为不算什么大事……
哪怕心中还有些残念,但只要懂得克制压抑,就是好的。
都是从少女时过来的,哪里不明白若是少女必怀春?
她们年轻时,又何曾没有动过凡心……
只是敬畏礼法,终究走回了正道罢。
如今宝钗这样,想来和她们当年一般……
看过宝钗,王夫人又回头看向被贾母握着手坐在软榻上的宝玉。
见他神思不属,形容哀戚,不由又微微皱了皱眉。
她知道最近宝玉和原东府蓉哥儿媳妇的弟弟,一名唤秦钟的少年走的极近。
只是自去岁冬二人一起往铁槛寺送丧贾赦,归来后秦钟就染了风寒。
这大半年来竟一直未好,听说前几日更已是咽不下水米了。
宝玉和他靠近,着实晦气的很。
拿定主意,回去教诲宝玉,这个时候不好外出,打发人送去二十两银子帮扶一下便是了。
又因秦钟想到尤氏和秦氏身上,王夫人的面色再难看一分。
由于东府除爵被封,尤氏和秦氏这对婆媳被贾母安排至荣府来住。
本也没什么,都是亲戚,二人又都有嫁妆,也不费什么。
可这二人一个生的比一个艳,尤其是秦氏,实在惹人眼。
这一年来,家里渐有不好的闲话传出,虽然她已让凤丫头狠狠治了回,但终于难防人言。
家里只有宝玉一人在内宅里厮混,若是沾染上了坏名声,可怎么得了?
这件事,她已经筹谋了许久,只是暂时还没有头绪……
坐于王夫人对面的薛姨妈,如今愈发慈眉善目。
她面上总是带着微笑,贾母便极喜欢她这点,以为是福相。
薛姨妈这会儿心里却在感慨,幸亏当日听从王夫人之言,做对了选择。
那会儿她其实也犹豫过,毕竟贾琮日后必定要袭爵,年纪虽幼,但行事手段颇有章法,甚至堪称老辣。
若果真能得这样一个佳婿,未尝不能照拂薛家。
然而当日王夫人告诫她,薛家日后是其子薛蟠当家的,以薛蟠的能为,能不能抵得住贾琮?
若是抵不住,薛家这百万家财到日后落入谁手,都未尝可知。
家族之间,这种鲸吞蚕食之事简直太多了,引狼入室的故事根本算不得新闻……
要知道贾琮和薛家,可没甚血亲关系。
正是这一言,让薛姨妈对贾琮彻底死了心。
贾琮越是了得,她反而越要敬而远之。
知子莫若母,薛蟠是什么成色的人,薛姨妈再清楚不过。
别说抵住贾琮,薛蟠根本连和贾琮对弈的资格都没有……
当日薛蟠出事,惨被投入诏狱,这件事,薛姨妈渐渐回过味来。
虽还不能十分肯定,毕竟时间和证据上都不充分。
可只这一份疑心就足够了。
无论如何,薛蟠都绝不是贾琮的对手。
也就是对上宝玉这样的,才能让她放心些,说不定还能占些上风……
更幸运的是,去岁动荡不宁的贾家,又重新安宁富贵起来,宫里赏下天大的体面,亲朋故旧也再次亲密起来。
王候诰命往来不衰。
这等情况下,薛姨妈以为贾琮纵然再出色,也不过是个出色的子弟罢了。
有贾母、王夫人在,贾家还轮不到他当家做主。
宝玉,到底贵重有福。
她也看出了贾母头疼的神色,心里一叹:
这个孩子,果真非福相啊……
正当荣庆堂内百样人生百样心思,仿佛等待没有尽头时,忽然一道半大孩子的身影“哗啦”一下冲开珠帘,闯进堂内,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张着有些稚嫩的公鸭嗓子大声叫了声:“三哥回来啦!”
说罢,也顾不得堂内人人色变,又刺溜一下钻了出去,只给众人留下一串“蹬蹬蹬”的飞奔脚步声。
贾政却也顾不得啐这个孽子,满面惊喜的站起身道:“哎呀!可算回来了!”
说罢,竟带头往外而去……
……
“哒哒!”
“哒哒!”
“哒哒!”
荣府西角门外,门子明显可闻一阵恍若千军万马齐奔的震动声。
未几,便见街头转角黑压压的一众骑乘出现,气势彪悍惊人。
气势自然惊人,敢以命和厄罗斯罗刹鬼子正面冲杀的人,岂能不彪悍?
这等边军气息,哪里是享惯太平富贵的豪门门子经得住的。
好在为首的中年门子持重些,眼尖看到了骑乘为首的那人,这才转惊悸为惊喜,大声叫道:“快快,快往里面给老爷报信,就说三爷回来啦!”
打发一人进去报信后,门子领着其他七八个仆役,齐齐跪伏在门前,恭迎贾琮回府。
“吁……”
贾琮于门前勒马,身后百余骑紧跟其后,齐齐勒马。
也是由于雅克萨着实太过遥远,所以出征会战时,黑辽大营多选骑兵前往。
故而如今这些老卒,多有一身上乘骑术。
这会儿整齐勒马,动作划一,愈发显得精锐。
贾琏、林之孝本就候在前面,这会儿听闻动静赶紧迎了出来。
甫一见面,就被门前阵势给惊住了。
不过等看到自一神骏宝马上下来之人后,林之孝匆忙上前大礼跪拜迎道:“恭迎三爷回府!请主子大安!”
贾琏则满脸振奋的看着一身飞鱼服的贾琮,大喜道:“三弟,可回来了!”
贾琮看着贾琏热情的笑脸,也微笑着颔首礼道:“经久不见,二哥可还安康?”
“好好!安……”
再度上下打量了番贾琮后,贾琏忽然眼睛一红,落下泪道:“三弟可清减的太多了……”
看着落泪的贾琏,贾琮目光微微闪动了下。
他这个同父兄长,虽然浪荡好色,没有大志,但要说坏,却也谈不上。
就是一个心思还算正的纨绔子弟。
也好……
贾琮躬身谢道:“让二哥挂念了。”
贾琏忙伸手用力扶起贾琮,用袖子拭去眼泪,惭愧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分明是大喜事……三弟快进快进。”
贾琮颔首笑了笑,却未动弹,而是对恭敬侍立在一旁的林之孝道:“劳林大叔安顿我这些亲兵往东府前宅落脚,再安排人送去米粮菜蔬,另十只黄羊、两头生猪和鸡鸭若干。回头我让人将银钱送往账上……”
林之孝和贾琏闻言都怔住了,贾琏小声提醒道:“三弟,东府被封了……”
贾琮笑道:“不妨事,方才陛下将东府赏赐与我暂做落脚之处,只要将僭越之处改建一番便是。”
“啊?!”
贾琏闻言,眼睛都直了……
林之孝倒是沉稳些,虽也大吃一惊,可又觉到底是好事。
忙安排人去准备米粮酒肉,请了一应相貌可怖的亲兵往东府走去。
还没走几步,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未几,便见一八、九岁的稚童满面通红,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
只是看到门口处挺身而立的那道身影,对他温润而笑时,却又忸怩起来,耷眉臊目的,吭哧了好一会儿才吭哧出一句:“三……三哥,你回来了……”
他这幅模样,气的贾琏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贾琮却并未在意,温声笑道:“我回来了。”
说罢,却又肃穆下脸来,正当贾琏等人以为出了何事,就听贾琮悲声道:“劳二哥,先带我往大老爷灵前一拜。”
……
第二百五十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前院偏厅游廊下一间小正房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白色帷幔挂满房间,正中设着灵堂。
虽已过去近一年,然孝子未归,灵堂未移。
北面墙壁上挂着贾赦影像,因是以二等伯之礼下葬,因而得以披蟒带玉。
供桌上供着灵牌,上书其名。
看到这一幕,贾琮跪于堂中蒲团上,大哭出声,泪如雨下。
心中念的,却是前世之父母……
然贾珩、贾环、林之孝并其他仆役并不知,只以为贾琮如此大哭,是为哭亡父,感其声悲绝,不由都跟着落下泪来。
又思及当初贾赦如此苛待贾琮,贾琮竟能哭的如此诚心,愈发暗叹贾琮之纯孝……
哭了许久,贾珩、林之孝将贾琮扶起,刚准备劝说,就见后宅有人前来传话:“三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在等三爷呢,老爷让珩二爷、环三爷劝着三爷些……”
贾珩本还不知该如何劝,这下有法子了,笑道:“三弟快进去罢,不好让老太太、老爷久等。”
贾琮点头,拭去满面泪后,往外走了两步,见贾珩竟没动,奇道:“珩二哥不进去?”
贾珩憨厚笑了笑,道:“三弟进去吧,我前面还有许多事哩。”
贾琮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后与贾环一起往内宅走去。
进了仪门,就听一直闷着头不说话的贾环忽然开口道:“他如何能进二门?”
贾琮见他开口,笑道:“不认生了?”
贾环抬头看了贾琮一眼,又垂下头去……
贾琮笑着抚了抚他的脑袋,贾环瓮声道:“三哥又黑又瘦,没以前俊俏了……”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雅克萨那处,靠近西伯利亚,偏向北极圈,纬度那么高,太阳辐射自然强。
他白日里又成天领着伤病营的辅兵各处奔波,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就成了泛黑色。
在以白为美的当下,便失了俊秀。
贾琮没理这茬,一边携着贾环往里走,一边问道:“珩二哥为何进不得二门?他也是荣府近支子弟。”
贾环撇嘴道:“不过是来帮闲的,他算哪门子主子?他也就是面上好,心里藏奸的……”
贾琮挑了挑眉,声音微沉道:“为何出此言?他做了什么不诚之事?”
贾环滞了下,闷声道:“那倒没发现,不过他家以前精穷,贾珩来府上才做了半年管事,他家又买房又置地,他儿子贾菱在学里花钱都大方起来了……”
贾琮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倒没什么意外。
他又不是火眼金睛,能辨人忠奸。
曾经交往时,贾珩看起来确实像个好的,憨厚本分,谁能想到内里是这样子?
贾琮问道:“你没将此事告诉老爷?”
贾环撇撇嘴道:“家里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谁管得了谁?左右这份家业也不是我的,理他呢?”
又看着贾琮身上的飞鱼服,啧啧出声道:“三哥,下回出兵放马,你也带上我?我给你当军师!回头换身麒麟服就成……”
异姓公候,最贵蟒服,次之斗牛,次之飞鱼,最后便是麒麟。
贾琮功封二等伯,原也只该穿麒麟,不过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指挥使恩赐飞鱼服。
听贾环之言,贾琮轻声一笑,道:“好,下回有机会,也带吾弟上战场。”
贾环闻言,喜的无可无不可,嘎嘎直乐,又拉着贾琮的袖角,咕咕哝哝的说起了贾琮离京后家里的琐闻。
贾琮面带微笑静静听着,倒是贾环自己说的,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一路上仆婢媳妇众多,请安之余,看到这一幕,不由都觉得有趣。
大房二房两个庶出的老三倒是极亲近,不过随即,众人的目光又被贾琮那身耀眼的飞鱼服所吸引……
所谓飞鱼服,鲜明类蟒也。
飞鱼类蟒,亦有二角,作龙形而加鱼鳍鱼尾为稍异。
其实亦是一种蟒服。
自先荣国代善公故去,贾府已经有十数年不见这等类蟒贵服了。
众人心知贾琮必是已经嗣爵,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爵,总不能是侯爵吧,老天爷哩……
未几,贾琮与贾环行至二门前。
二门前穿墙外西侧的一座小院门口,此刻站满了人。
平儿、晴雯、小红、春燕、香菱并觅儿、娟儿、小竹和小角儿四个小丫头,俱是满脸惊喜又带满泪珠的看着微笑而立的贾琮。
“请三爷安,三爷万福,三爷吉祥!”
平儿领着一院子丫头,福身问安。
一岁过去,平儿晴雯香菱等人,出落的也愈发好看了。
贾琮躬身还礼道:“安,你们在家可也好?”
平儿等人起身后,看着贾琮那张清瘦泛黑的脸,心儿都快疼碎了。
只是见那双温润有神的眼睛,依旧明亮,神情依旧柔和,身上也不见伤处,才让她们压下几百天来心里的担忧思念和揪痛。
平儿俏面温婉,一双杏眼移不开贾琮身上,不过到底最明事理,她柔声劝道:“我们都好……三爷还是先到里面,见过老太太、老爷、太太,等夜里回来再说罢。”
贾琮笑着应下后,与众人目别,再一礼后,与贾环转身入了二门。
待行至贾母院,甫一进门,就见抱厦前廊下月台上,贾政、宝玉、贾兰甚至还有探春、惜春、湘云等人候在那里,面容焦急而期待。
又有诸多丫鬟婆子侍立在廊下,一起候着。
直到看到一身飞鱼服的贾琮大步而入,众人眼睛纷纷一亮。
贾琮快步上前,于月台下行大礼跪拜之,道:“不孝侄儿,拜见老爷,请老爷万安!”
贾政在看到贾琮不像他那亲兵时,便已经海松了口气,再见他如此,也红了眼,快步走下月台,亲自将贾琮搀扶起,细细上下打量了几番后,动容道:“好啊,好啊,回来就好!高了,黑了,也瘦了,琮儿受苦了……”说着,落下泪来。
一旁跟下来的宝玉、贾兰、探春、惜春、湘云等人都目光奕奕的看着贾琮。
贾琮颔首,目光一掠而过后,对贾政笑道:“并不苦,只是北边气候如此。”
贾政还想说什么,不过目光落到贾琮身上的飞鱼服后,神情一震,却没有继续多问,拉着他道:“走,先去里面给老太太请安。”
一众人又匆匆进了荣庆堂。
待入门后,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三人,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贾琮身上那一身飞鱼服,无不震惊动容。
却没看到,堂下宝钗在那一瞬间,看向门口时的目光,浓浓的思念和情意,能将人融化……
宝钗颤着朱唇,杏眼中点点泪花凝聚,心有万语千言,却不能在此刻诉说。
只得到一眼神的回应,相视那一刹那,却似永恒……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若是此刻王夫人、薛姨妈看到宝钗的形容,必然会识破她往日的伪装。
只“可惜”,她们现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身飞鱼服上……
除却相夫教子外,女人一辈子的心愿,也不过是一身凤冠霞帔,诰命大妆。
然而这个世道,只能妻以夫荣。
譬如王夫人,因贾政只是五品小官,也就是出身显贵,才得了宜人的诰命。
如此,却已经十分难得。
薛姨妈虽家有百万之富,却也没个诰命在身。
她们虽然一直都以为,宝玉乃至薛蟠远比贾琮、贾环之流贵重百倍。
可是此刻,看着贾琮那一身鲜明耀眼的飞鱼服,二人心中还是忍不住动摇……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
“贾琮请老太太安,请太太、姨太太安。”
贾琮至堂中,大礼拜下。
贾母等这才堪堪将目光从飞鱼服上收回,叫起道:“起来吧。”
贾琮闻言起身,站在堂中。
贾母上下打量了番贾琮,见他虽不似去年那般俊秀,黑了不少,但也不见什么伤,便问道:“这么说,打完这一仗,倒是省下了在九边打熬的几年功夫了?”
贾琮应道:“是,爵位传承最重军功,在九边熬功夫反倒是下乘。”
贾母奇道:“你这是上阵杀敌立功了?怎么……”目光又落在贾琮身上的飞鱼服上。
她是知道这身衣裳到底有多贵重,这可不是当年锦衣亲军穿的玄色飞鱼,而是勋贵所衣赤色飞鱼。
其贵仅在蟒服与斗牛之下。
先荣国贾代善生前也不过是一身斗牛,等到病逝后,才恩赐以蟒袍玉带下葬。
故而在宗祠内,荣国公的神影着蟒袍。
可贾琮才多大点,又能立何功勋?
怎配着飞鱼?
贾母原想着,最多封个子爵,或是转个男爵也就顶天了。
再不想……竟会是飞鱼!
这一疑问,也是王夫人等人的疑惑。
贾琮面色淡然,垂着眼帘解释道:“琮于前线,打理伤病营,以自习医术,救活数百伤兵。又整理成战时伤病营事条例,献与朝廷,可极大减少战事损耗,陛下隆恩,因功得封二等忠勇伯。”
贾母先是神色一震,注视了贾琮许久,又缓缓疑道:“二等伯不该着麒麟服么?”
贾琮轻声道:“陛下隆恩,点琮为锦衣亲军指挥使,故而钦赐飞鱼服,以掌天下锦衣。”
……
第二百五十一章 “龟孙儿”
贾琮声虽轻,但此言一出,却若惊雷般,令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纷纷失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只位高则罢,怎好赋予如此权重……
她们是内宅妇人,不清楚也不关心外面的风云变幻。
只知道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必然权重天下。
一个二等伯虽让她们动容,却也只那样罢。
与贾家来往的王侯府第不是一家两家,贾家本身就是国公府的门第,眼窝还没那样浅。
再者大乾勋贵素以军功晋升,如今天下承平,贾琮能走天运捞上一个二等伯,基本也就到顶了。
日后纵然再有战事,朝廷多也不会再派他去分润战功。
大乾勋贵无数,好事怎能让一家占全了?
故而一个二等伯虽也贵重,可相比于贾母的一等国夫人,还差了好几个品级。
然而锦衣亲军指挥使的实权,却着实让她们心惊了。
有名分不可怕,名分再高高不过贾母,更高不过孝道。
可有权却不同了,有权就有大义,尤其是天子亲军,更为皇权大义。
世上若还有何事能高过孝道,那便是王事!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
有此大义在,贾母等再想像以前那样,支控一切,已是不可能……
明白这一点,贾母等人默然不语。
连贾政都有些不甘,不过他想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遗憾:“以琮儿之才,本该问鼎琼林才是。如今怎做了这个……”
贾琮道:“雷霆雨露,俱为君恩。陛下见侄儿对西洋之事略有了解,便赋以大权。再者,侄儿身上带着武爵,不好再走文臣之路。”
贾政又叹息一声,只是到底无可奈何,他叮嘱道:“也罢,文武虽殊途,却皆为王事。琮儿文武双全,当勤于王事……对了,你那亲兵呢?我之前见罢,心惊胆战,唯恐你也成那般惨烈。”
贾琮躬身道:“让老爷担心了……回来报信的,是侄儿的亲兵队正。共一百四十五人,皆是在雅克萨大战中负伤残缺之卒,为侄儿所救。因身体残缺,不能再留军伍中,又无一技之长,侄儿便收下他们。现下都在东府里安歇……”
“嗯?”
其余的话,贾母等人并未留意,都在默默打量着一年未见的贾琮。
虽说不上亲近之意,但到底是家人。
可听到最后,众人却都霍然一惊,齐齐看向贾琮面上。
贾政也奇道:“东府?”
贾琮顿了顿,道:“陛下知吾身边多有亲兵悍卒,以为煞气太重,不好惊扰了荣国太夫人,故另赐居地。宁国已除爵,东府为官宅,陛下便将东府相赐,只是要将府内逾制之物拆除。”
贾母:“……”
王夫人:“……”
薛姨妈:“……”
贾母王夫人之前千方百计为宝玉争夺利益,甚至不惜闹出大笑话,逼得贾琮举誓不占荣府家业分毫。
薛姨妈也因此而轻呼贾琮……
万万没想到,贾琮西边不亮东边亮,竟得了整个东府!
要知道,论起来宁国府比荣国府还要宽绰些,毕竟当年,宁国居长!
旁的也罢,只宁国府后面那个偌大的花园会芳园,就是贾母都稀罕不已,却也只能盘算着在荣庆堂后,开一座大花厅。
然花厅如何能比得上会芳园?
会芳园内还有一处活水,流聚成湖泊,亭轩楼阁俱全,美轮美奂……
念及此,贾母等人真真有些眼红了。
贾母直接问道:“是只一座东府,还是东府全部家业?”
宁国府所遗留的,可不只是一座宁国府,还有至少几十万两银子,和十多处田庄,良田万亩!
再加上一些园子、门铺,何止万贯家财?
这可不是顽笑的。
就是宝玉,日后也分不得这么多东西。
毕竟西府除了宝玉外,还有贾琏、贾环和贾兰。
就是贾琮,虽他起誓分毫不占,可贾母等若果真不给一些,脸面上都挂不住。
这样一分,宝玉还能有多少,哪里比得上独占一府的贾琮?
所以贾母希望,贾琮最好只得一座宅第……
然而,贾琮所答却另她失望了,他轻声道:“圣意是将宁国基业所赐,所以,应当是全部家业。”
此言一出,贾母、王夫人乃至薛姨妈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
贾母、王夫人自然是为宝玉不平,以为最好的东西,合该都归宝玉。
薛姨妈则是隐隐后悔先前的抉择。
贾琮如今得了这样大一份家业,虽未必及得上薛家百万家财,却也少不了多少。
她也从未得知贾琮是个贪财的,若是贪财,又怎会每月舍出去那么多盒香皂?
早知如此,她当初又何必做歹人,硬拆鸳鸯。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更不能改口了,不然薛家一张脸面也就丢尽了。
只是,心中到底难掩后悔和遗憾。
几个妇人心思复杂,贾政却是极为高兴,大喜道:“真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本以为吾辈不肖,丢了祖宗基业。却不想,竟会被琮儿重新得回,好!好啊!”
正当贾母再想说什么,就听外面一阵娇笑声传来:“哎哟哟!到底来迟一步,没赶得及迎吾家大将军!”
话音刚落,众人就见珠帘挑起,四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王熙凤一马当先,李纨、尤氏、秦氏三人紧随其后。
尤氏、李纨因成寡妇,所以穿着素雅。
凤姐儿和秦氏依旧遍身绫罗,簪金戴玉,光鲜照人。
四人均相貌极佳,少妇颜色,与闺中女儿形容又有不同,即使再素雅,亦有一种少女未有之风情韵味。
尤其是秦氏,一颦一笑间,当真风情万种,勾魂夺魄。
见她如此模样,荣庆堂内诸多女子下意识便不喜起来。
贾母看向宝玉,王夫人先看向贾政,又看向宝玉……
贾政还好,依礼垂眼未看,宝玉人却痴痴的看向秦氏,恨得王夫人咬牙……
宝钗自然第一时间看向贾琮,她虽是个自负的,自忖容貌并不下于秦氏几分,但那等风韵,她着实比不了,也不喜。
却也知道,男人们多半喜欢这样的。
不过在看到贾琮只面色淡然的与三位嫂子见礼,并未多看,更没像宝玉那样成了呆头鹅,心里顿时放下心来。
就听王熙凤惊叹道:“哎哟哟!可了不得了,三弟这是飞鱼服?莫非是封侯了?”
尤氏、李纨、秦氏三人也纷纷惊喜讶然。
贾琮简单解释了番后,王熙凤的面色古怪了起来,话语慢了半分。
当初她就是被锦衣亲军和如同十八层地狱的镇抚司衙门差点给吓出尿来,还差点坏了名节和性命。
却不想……
李纨看着清瘦许多的贾琮,关怀道:“三弟可清减了许多呢,可是瑷珲城那边吃的不好?”
贾琮笑了笑,道:“还好,劳大嫂惦念。”
贾政插言叹息道:“又如何能好?在那样苦寒之地,你却坚持茹素守孝,不食半点荤腥。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些,难道不知权变之道?”
贾琮还未客气,就听上面贾母似不耐烦听这些,直截了当问道:“如今皇帝将东府的家业都赐给了你,这般大的家业,你可曾想过怎么办没有?”
此言一出,新来的四人倒吸了口凉气,或惊或喜不一。
贾政等人却都臊红了面皮,这算什么?
贾母见之皱眉道:“珍哥儿前车之鉴你们都忘了?若不是偌大一份家业那样早交到他手里,随他恣意妄为,哪里就能到这个地步?莫不成还想再来一次悲事?”
贾政辩解道:“琮儿与珍儿还是不同的……”
贾母哼了声,道:“都是贾家子弟,又有什么不同?”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贾琮颔首道:“倒有些想法,还不完善,请老太太、老爷指正。”
贾母道:“你且说。”
贾琮道:“东府家财庞大,原是宁国长房一脉家业,被琮所得,虽是天子隆恩,但琮也不好尽占,否则宗族中不好交代。”
贾母和贾政齐齐颔首,贾母道:“你能想到这处就算是好的。”
贾琮淡淡一笑,继续道:“琮狂妄,早先就曾言过,祖宗可创之基业,琮自可取之。虽不敢言兴复先祖荣光,但些许家业还是能得。所以东府家财,除却钦赐东府外,其余的,琮并不准备私受。”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亮了眼,也有人目光或骄傲或担忧,还有的,多了抹贪婪……
贾母眯眼问道:“那你准备如何?”
贾琮道:“东府之事出时,琮心中有所感念,思之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者必跌重。否极泰来荣辱兴衰,自古周而复始,此乃天数,非人力可保常也。故而吾家当做未雨绸缪之事。”
这回不用贾母言了,贾政都急问道:“如何做未雨绸缪之事?”
贾琮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亦无一定的供给。依侄儿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如此,便是日后有个万一,再复东府之事,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却是不必入官的。
纵然失了富贵,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琮预备,将东府所有田庄,悉数划为祭祀产业,为阖族共有。除却供给祭祀之费外,产出还可赠与族中生计艰难之家。
其次,东府公中存银,与田庄所余,俱作族中子弟读书进学亦或从军之用。
日后族中子弟读书进学,再不费一文,且读的好的,尚有嘉奖。
子弟有从军入伍者,族中月月供奉米粮,且拨付二十亩田产作为资用。
如此,不出二十载,吾族当出文臣武将,不复去岁之耻也。”
看着不满志学之年的贾琮,清瘦的身影站如青松,谈吐清朗而持重,立意高尚而睿智,轻资财而重长远,虽百万家财亦作等闲,何等气魄,何等风采!
宝钗眼中目眩神迷,见而倾心,以为贾琮竟比她百般思念中的模样,更高大,其志更鸿远,是为伟岸奇丈夫也。
探春、湘云等人亦是钦佩之极。
连贾政都连连称赞,以为金玉良言,更为贾琮不重银财重宗族之义而喜。
唯贾母、王夫人,面色黯然,却如看痴儿败家子般看着贾琮。
可是,偏她们连句劝说之言都说不得。
贾琮之策,是利及整个贾族宗亲的大计,她们若说半个不字,于族中的名声便会顷刻间臭不可闻。
这个年头,如果一个人坏了名声,寸步难行。
而如果一个妇人坏了名声,那她说话都成放屁之言,更别提威望了。
所以,纵然是快意了一辈子的贾母,此刻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沉着脸耷着眉看着堂下那个“龟孙儿”。
她果然没担忧错,她才过了不到一年的好日子,到底又结束了。如今,甚至比原先更头疼,原先她还能随意斥责啐骂一番,如今却是连斥骂都张不开口,何其气人也……
……
第二百五十二章 观戏尔
崇康帝以宁府基业相赐,其实是惠而不费之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宁国贾珍等所为,说到底也只是无德。
私德不犯国法。
除爵已是极致,焉能再行抄家之事?
若如此,岂不令勋贵齿寒?
先宁国有殊勋于刘氏社稷,仅因失德就除爵抄家,将事做绝,天下人都只会道君王寡恩太过。
所以,宁府被封只是暂且之事,宫里寻个时机,多半会还赐贾家。
而贾琮,只是恰逢其会罢。
对贾琮而言,这座庞大的家业,算得上是意外之财。
但这笔意外之财却不好生受,哪怕没有贾母今日之言,他也不会果真收入囊中。
若如此,别的不说,宁国一脉那三房人必然怨声载道。
其他族人见其独揽一府家业,又得荣国爵位,亦少不得红眼生事。
宗亲之难,为天下大难。
便是礼教,都要求宗亲之间要亲亲。
若连宗亲血脉之间都不能亲亲,又何以亲亲百姓?
一人不得宗族内部亲族之名,必会被人以此攻歼。
名声大坏。
贾琮窃以为,这怕亦是宫里那位的算计。
锦衣亲军指挥使,要那么好的名声做什么……
况且到那时,贾母作为贾族至尊至贵者,出面发话分配东府资财,也就名正言顺了,贾琮都没法子。
所以,与其到时被动,贾琮干脆行釜底抽薪之计,化被动为主动。
将偌大家业悉数划为族产,恩惠整个贾族。
如此一来,除却少数心怀贪念者,贾族这数百上千族人,必会对他交口称赞!
只一瞬间,贾琮就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也将由此直接掌控贾族大权。
宁府被除,贾敬、贾蓉流放,贾珍丧命后,荣府就是贾族的宗府,贾琮身为承爵人,便是贾族当仁不让的族长。
若是他凭白上位,怕不能服人。
但掌控如此大一份家业的分配权,施恩之后,贾族族人只会对他拥护爱戴。
当贾族上千人都赞他好时,那么就是连贾母,都会忌惮如此好名声的孙儿。
哪怕她再说一声贾琮不孝,又如何抵得住上千族人赞他纯孝?
再加上贾琮本就为贾族安危弃笔投戎,恢复祖业,并于沙场上便开始守孝,不食荤腥,归来后又大哭灵堂,感人至深……
至此,贾琮于不声不响间,终于塑造出了可抗衡贾母身份的道德光环。
至于宫里的算计……
贾琮在旁的事上,可以做到只恪守本心,不狂刷声望。
但于孝道一面,却绝不愿留下任何瑕疵。
自古而今,连青史留名的奸臣都是孝子,可想而知孝道之重,近于天道。
而按照贾母本来的心思,这么大一份家财,纵然不说见者有份,也该先归入荣府公中,由长辈先代管起来再说。
其实别说贾琮,便是她的嫡亲外孙女黛玉,在其父亡后,亦当是此例。
却不想,贾琮竟起了这样的“糊涂”心思,还让她也无可奈何……
王夫人不动声色看了眼贾母的面色后,心中暗暗一盘算,知道事已难为。
既然难为,便不好强为。
她不比一些眼皮浅的,自然明白为了些许意外之财,坏了名声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不过,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心思转动间,眼睛微微眯了眯,缓声道:“琮哥儿能有此心,也是极好的。只是你们爷们儿做大事,也别忘了里头人。如今东府解封了,珍哥儿媳妇和蓉哥儿媳妇是要回去的,琮哥儿当多照顾一二。”
贾琮闻言一怔,回头看了眼面色戚然的尤氏和秦氏,眉头微微皱起。
一个嫂子一个侄儿媳妇,都如花似玉,艳光照人,让他照顾,怕不方便吧……
只是这个不方便,又不能由他说出嘴。
不然岂非心怀不善,此地无银三百两?
没有事也被传出事来。
贾琮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贾政。
贾政自然知道贾琮的难处,只是没等他开口,就听贾母开口道:“合该如此,本就是她们的家,琮哥儿要照顾妥当。如今你得了东府,往后敬大老爷和蓉儿回来,你也要安置妥善了。”
这倒没什么,贾敬贾蓉流放中亚,能回来的概率不足一成。
就算回来,也只能是贾蓉一人回来,贾蓉是晚辈,随意他怎么安排都成。
可这尤氏和秦氏……
贾琮甚至不无多疑的猜想,贾母王夫人该不会是想等着他犯错,再以此为把柄拿捏于他吧?
只是虽如此想,可看着泫然落泪楚楚可怜的婆媳二人,贾琮心里一叹后,只能领命:“是。”
这个时刻,也没有他说“不”的余地。
好在他自忖并非色中饿鬼,还不至于落入这样浅显的美人计陷阱中……
其实贾琮这次还真是想多了,贾母和王夫人再怎样,也还未下作到这个地步,用这等伎俩,坑害自家子孙。
她们还是为了宝玉罢……
宝玉看秦氏的眼神,实在令她们心忧。
之前就和秦氏之弟传出了些难听的话,好在如今那小儿快死了,不用再担心。
若再和秦氏闹出些什么来,宝玉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再加上,她们都隐隐听说了贾琏和尤氏的事。
虽说大家子里这等事不鲜见,可能少一事最好少一事。
早早的把“祸水”打发出去,才是极好的。
琐碎事处理罢,凤姐儿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笑道:“三弟,刚得闻三弟今儿要到家的信儿,老太太、太太就打发我们四个一起给你张罗接风宴,这才没赶得及迎三弟归府。这会儿饭菜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三弟可饿了没有?今儿三喜临门,我一定和三弟多喝两盅。”
贾琮还未应允,就听上面贾母气恼道:“喝什么喝?热孝还未过,也是能敞开喝的?”
王熙凤闻言一怔,她记得昨日乞巧时,分明就是老太太带人饮宴的,这会儿又讲孝不孝了?
不过经过那些事,她也早不是那样脆弱的心思了,忙赔笑道:“哎哟!是我的不是,竟忙糊涂了,罪过罪过!”
虽如此转圜,可荣庆堂内本就怪异的气氛到底冷落了下来。
对此,贾政也没甚好主意。
说起来,老太太还算是在偏心他这一房……
且又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打他和宝玉一般大时,老太太就这样做了。
只是被打压的对象,从贾赦换成了贾赦之子。
贾政虽心中愧然,却也无法忤逆母亲之意,只能待日后再说……
……
一顿虽丰盛之极但又没滋没味的晚宴,草草了事。
饭罢,贾琮却好似浑然不觉般轻快说道:“此次归京,因得大功先行觐见,故而轻骑急行,未能携带黑辽土产,所备之礼,犹在后头缓行。待归府后再献与诸亲长家人姊妹,望海涵。”
在众人或期待或沉默中,王熙凤捧哏道:“哎哟,我听说黑辽的貂皮熊皮极好,可以做大氅。还有那什么鹿茸……老参?”
贾琮轻笑一声,点头道:“都有,因吾在雅克萨中对诸将士薄有微恩,所以他们将打猎之所得相赠,上等的熊皮、虎皮、狼皮、貂皮都有,鹿茸和长白老参也送了许多,连东珠也有数颗。待归来后,少不得二嫂一份。”
王熙凤闻言,夸张的哎哟哟直乐,一副财迷惊喜的模样,连贾母都忍不住被她逗乐,又绷着脸啐骂道:“呸!也是个没出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果真是穷酸破落户出身,这般没见过世面?”
王熙凤闻言也不恼,高声笑道:“那哪里能一样?外面买的再好,也比不过自家骨肉兄弟相赠!别的不说,宫里赏赐的香皂,虽是从海西运来的,就没三弟那香皂好使。外面虽也有卖东珠的,可都是不得用的多,三弟出手自然不是凡品,到底是自家人的好!”
听她这般说,贾母沉吟了稍许,叹息一声,道:“你们姊妹兄弟能相亲相爱就好,只盼你们能永远归好,我便是闭了眼也能放心了。”
说罢,怜爱的看了眼宝玉,宝玉垂头不语……
众人皆能感其怜孙之情,却又以为偏心忒过了些。
贾家可不只有宝玉一个儿孙。
倒是贾琮在宝钗等担忧的目光下,笑意吟吟。
他心怀大志向,怎会为内宅妇人这等小心思小算计而怒?
见之好笑罢。
再者,贾母所存之心,不过是为宝玉多争一点好处罢。
无非是金银财货,到底内宅妇人,实在小家子气。
她们若所图甚大,譬如贾家爵位,那贾琮说不得还要动些心思料理一番。
可只为一些金银财货……
贾琮实如观戏尔。
他见王夫人等人的眼神瞧来,洒然而笑,知道她们在等自己回应,便爽朗笑道:“老太太虽爱护宝玉,却未免多虑了些……”
众人听闻此言,心中纷纷一沉,以为贾琮仗着今日之势,连贾母都敢忤逆。
贾母亦是瞬间阴沉下脸来,却听贾琮继续笑道:“宝玉、环哥儿,吾之兄弟手足也,兰儿,吾之子侄也。宗族之亲,琮尚且能思虑周到友爱亲之,更何况至亲?
倘若连至亲都不能亲亲者,天下人何以观琮,琮又何以自处为天子之臣?
东府百万家财吾尚且视若等闲,难道还照顾不妥手足兄弟?
宝玉、环哥儿与吾虽非同产,然老爷有殊恩于琮,故而琮素来视宝玉、环哥儿为骨肉手足,焉能不友爱之?
且宝玉、环儿等皆心思良善纯孝之辈,不比别家子弟。故琮斗胆妄言,老太太过于多虑了。”
贾琮言罢,席上气氛登时缓解,连王夫人都露出笑容来。
哪怕她心中依旧认为宝玉为世间第一贵重之人,可也不得不承认,论能为手段,宝玉不及贾琮。
日后能有贾琮友爱看护宝玉些,也是好事。
尽管王夫人以为,纵然没有贾琮,宝玉也有王家母舅照看……
但能多一人爱护,岂不更好?
以她观贾琮素日行事,确实是个知恩义的。
王夫人此刻有些庆幸,当初善待贾琮之事了。
虽当初不过是见贾政喜爱贾琮,她夫唱妇随,让贾政面上好看罢。
但当日她若不收留善待,使得贾琮衣食住用都是上等,以贾琮命格之硬,会出何事还真说不准……
王夫人自思,佛家言“善有善报”“因果轮回”,果非虚言也。
而贾母也终于回过神来,心中自省是被贾琮那身飞鱼服和锦衣亲军指挥使所刺激,再加上东府偌大家业,这般厚重的福报,竟被贾琮得了去,替衔玉而生天生富贵的宝玉不平,因而失了常态。
如今明白过来贾琮是这样的心思,又知宝玉非庶务干才,真将这份家业与他,他也未必能守住。
能在后面做个富贵闲人,也是福气。
顶在外面的人,看着光鲜,却未必受用。
念及此,贾母终于展露出笑脸来。
贾母露出笑颜,席上气氛也就缓和过来,渐起热闹。
又过半晌,贾琮才终于说出了今日之目的:“天子许琮三日休沐,今日得老太太设宴接风洗尘,琮不胜感激。因而预备明日于会芳园设宴,还老太太、太太并诸位姊妹一个东道,望老太太、太太、姨太太赏个体面。”
贾母闻言,听到会芳园,心里又泛起酸气,哪里肯去看贾琮得意,她摆手道:“我年纪大了,动弹不得,就不去了。你请太太她们去罢。”
王夫人自然也不会去,长辈本就鲜少赴晚辈的东道,她温声笑道:“我这几日也不舒坦,便不去了,你们姊妹们自去顽耍就是,长辈在跟前反而不自在。”
薛姨妈见贾母、王夫人不去,自然也不会去。
倒是凤姐儿笑道:“旁人去不去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去的。会芳园我眼馋多时了,以前不好随意去,如今却不妨事了。”
此言一出,贾母王夫人连连呵斥,因为一旁尤氏、秦氏的面色低落之极。
王熙凤忙给二人赔不是,却实没放在心上。
她虽面上与尤氏交好,心中未尝不鄙视之极。
在一片嬉闹笑骂声中,贾琮看向迎春下手的宝钗,宝钗似心有灵犀般望了过来,四目相对时,心**念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第二百五十三章 第一把火
自荣庆堂而出,贾琮先回墨竹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刻墨竹院诸女孩们个个仿若化身望夫石,快要望穿秋水。
待贾琮着飞鱼服的身影出现在二门外时,娟儿、觅儿、小竹和小角儿四个小丫头登时一片欢呼。
平儿、晴雯、小红、春燕、香菱等人也激动欢笑。
这才是家啊……
贾琮心里道了声后,大步上前。
等近前后,众人面上激动的欢笑敛去,又纷纷滚下泪珠来。
相比于印象中,贾琮好似变了一人般,清瘦了许多。
不过,精气神却愈发盛了,有股锐利之气。
想着原本好好一如玉公子,变成如今武将模样,怎能不让人心疼?
在当下,武夫到底比不上秀气书生。
只是她们并非嫌弃,而是怜惜。
贾琮却笑道:“不当紧的,唐之前士人皆上马为将下马为相。上马打仗时餐风露宿,风吹日晒,难免黝黑清瘦。等下马为相后,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又会变得白皙似玉。皮囊之事,小道尔。内中吾终是吾,没有改变。”
话虽如此,晴雯等人还是心疼,平儿心细稳重些,她强笑道:“咱们先家去吧。”
贾琮摇头道:“此地非复家也。”神情复杂悲叹。
此言一出,平儿等人纷纷色变,不解其意。以为是贾母等人收回了住处,又要赶去东路院……
贾琮却忽然灿烂笑道:“天子降恩,赐我尔等忠勇伯,并锦衣亲军指挥使,又以东府家业相赠。如今,咱们的家在东府了。”
“啊?!”
众人闻言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
且不说贾琮得了伯爵贵位,还有那什么指挥使之职,只东府那座公府,就足以让众人乐昏了头。
她们都是熟知贾家事者,岂能不知东府之奢华,更在荣府之上。
会芳园之美,连贾母凤姐儿之流都眼馋,更何况丫头们?
再者,荣府虽好,可头上的主子着实太多了些,她们为了不给贾琮惹麻烦,只能困守在一座墨竹院内,日复一日,何其枯燥。
可东府就不同,那里没了主子,就算尤氏和秦氏都在,可她们也没了正经位份,只两个也算不得什么。
哪里像荣府这边,丢块石头砸下去都能丢出一个主子来……
如今得了东府,简直,简直……
晴雯、小红等人喜的快要跳了起来!
贾琮对平儿温声笑道:“平儿姐姐带她们收拾东西去罢,待我从东路院探望过大太太回来,咱们就去新家安顿。虽不能逾矩住那宁安堂,却可选个正经大院落住住。”又看着晴雯、春燕、娟儿、觅儿等人道:“这些年你们跟着我奔波流离,吃尽苦头,如今总算苦尽甘来。”
这番话说的晴雯、春燕等人又泪眼朦胧,落下泪来。
贾琮呵呵一笑,对平儿道:“带她们去收拾罢,另外让封大娘、柳嫂子她们也准备一下,都搬去东府。”
平儿心中对搬往东府独住也颇为喜然,抿嘴笑着应了声:“嗯!”
……
东路院。
又是一岁秋,贾琮入门后,东路院管事徐泰引着一众仆役匆忙上前行礼。
当初徐泰就极畏贾琮,如今见到贾琮这身飞鱼类蟒服,更是毕恭毕敬。
贾琮看着假山后那座小小的耳房,问道:“这一年来,这里可还好?”
徐泰恭敬道:“回主子的话,一切都好,链二爷没往南省前,每日都来此一遭。二.奶奶也是日日清早来一回,只是二.奶奶进不得太太屋里,只在外面请安。”
贾琮闻言心中哂然,早在一年前他就知道,邢夫人受创后性子愈发孤僻了。
她肺部受了贯通伤,又被王善宝家的一压,在没抗生素的年代,能强行救回一条性命,还是多亏养在富贵人家。
只是之后的化脓感染,和呼吸困难,让她生不如死。
受伤之后,她见不得光见不得风也见不得生人,说话都困难,如同活在鬼蜮中一般,性情不变都是难事。
偏她竟还坚强的活着,没有死去……
不过活着也好,有这样一个嫡母在,又不会添麻烦,又能挡住一些人对他指手画脚。
因为有嫡母在,许多事旁人便不好直接做主。
譬如婚姻大事,就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邢夫人在,其她人便不能强行与他订下一门婚事。
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譬如……叶清。
想起那个将他坑惨的女孩子,以贾琮的心性,都按不住生起一阵怒厌之气。
不过他很快摆脱了这种情绪,他如今愈发能制怒了。
挥退了徐泰,让其寻来一名唤王成的门子来。
王成原是倪二手下之人,贾琮当初缺人用,便调此人入东路院,以为耳目。
未几王成来后,见到贾琮激动不已,纳头便拜,还未说话就落下泪来。
贾琮见他神情不对,皱眉道:“出了何事?”
王成道:“主子,倪二爷出事了。”
贾琮心头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王成哭道:“倪二爷当日听从主子之言,将手下人手暂且散去。那些挑贩多是从周围农庄里寻的老实人,从前有主子和倪二爷护着,只管贩卖菜蔬,倪二爷遣散之日也劝他们暂且撂手,可那些农户却以为没倪二爷护着,贩菜还能少份抽头,便自己去做。结果主子出征没二日,好些农户挑贩就被运漕帮的人给打了,还逼迫他们以后替他们贩菜。
倪二爷管他们时,只抽三成利,可运漕帮却强收他们八成利。挑贩卖菜又能赚几多银钱,余两成连一日口粮都不足。可他们不从,运漕帮的人就往死里打。
那群挑贩没法子,只能遍寻倪二爷,还真让他们给寻到了。
见了面又是大哭又是磕头,倪二爷本就是义侠之人,那些挑贩当初都是他一手从周边农庄里挑出来的,虽不听他言,却也不忍弃之不顾。
当初倪二爷本也与运漕帮相熟,城外许多菜蔬,都靠运漕帮在漕渠上运至金光门的。
倪二爷原以为凭过往的交情说个情就能解决,却不想运漕帮竟撕破脸,话也未说完,就将倪二爷拿下,一顿毒打后,送往五城兵马司去了。
至今还被收在里面,也不知还有性命没有……”
贾琮闻言,面色阴沉,他知道运漕帮突然翻脸,根本不是运漕帮的主意,而是背后五城兵马司的人出了问题。
否则他纵然出征,以国公府的光环笼罩,运漕帮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倪二一根手指头。
但加上五城兵马司就不同了……
虽然当下五城兵马司只是个六品衙门,在京中完全不起眼。
可其权并不小,计有抓捕盗贼、巡视风火、管理市场、清理街渠、检验尸伤、编审铺户、赈恤灾贫等项。
放在后世,相当于戍卫区加全城派出所。
对于上层人物或许不值一提,可对寻常百姓,几乎操有生死大权。
而就贾琮所知,如今掌管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乃是开国一脉景田侯之孙裘良。
景田侯府,与贾家相厚。
裘良之父时,因战场战败,丧城辱师,罪该问斩抄家。
却是先荣国代善公念及当初景田侯功高,因而请免死罪,只除爵位。
裘家因此待贾家甚恭,裘良谋这五城兵马司之职,贾家亦出过力……
呵呵,却不想,这混帐好胆谋。
贾琮见王成大哭,知道当初王家为义侠倪二所助过,因而忠心,便道:“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去了战场上,并未出事,所以倪二哥必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现在就去景田侯府,告知他家,今夜亥时初刻前,我要见到倪二哥。”
王成还没应,就见徐泰领一人进来,甫一露面就跪倒在地,大哭呼道:“公子……”
“星严?”
贾琮见是世翰堂林诚至,问道:“可是为倪二哥之事所来?”
林诚闻言抬头,哭道:“不止,公子,连我家世翰堂,亦被人夺走了。若非我跑的快,几不能生见公子,也不能照顾倪大娘和我娘了……”
贾琮闻言怒极反笑道:“看来认为我必死的人还真是不少,牛鬼蛇神就这样都出来了……谁家夺得世翰堂?”
林诚恨声道:“小人暗中打听了半年,才打听出是工部左侍郎府的三公子石守义,侍郎府这位三公子原是要和李文德之妹成亲的,当初李侍郎家这位公子暗中开着富发赌档,侵吞我家产业。后来公子出手,让李文德命死,李侍郎也被罢官回家,李家和石家的亲事也就作罢,不想着石守义竟一直记恨在心,待公子走后没两日就动手了,对了,如今那富发赌档又开了起来!”
贾琮闻言又笑了声,问道:“挂在世翰堂名下的说书先生可还都在?”
林诚羞愧不已道:“都被打出去了,如今又被都中各处下九流强人给占住,肆意压榨勒索,公子,小人愧负公子托付!”
说罢,跪在地上大哭着叩头。
贾琮叫起后,道:“你能保全住自己就是极聪明的,若是学倪二哥那浑法,反而坏了事。这样,你先和王成一道前往裘家,取了倪二哥回来。直接送他去见倪大娘,让大娘放心。
世翰堂之事,明日我会派人出面处理。
你放心,不管是谁,凡是欺负过咱们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多少人欺他年幼,等他笑话。
也好,他就用裘良和石守义的脑袋,来烧第一把火吧!
……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上门请罪
待林诚和王成二人离去后,贾琮收拾了番心情,往内宅东厢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时至今日,他手中的牌面已然不同,对付这等事,已经不需要再去借力了。
锦衣亲军虽然示弱十数年,那是因为蛇无头不行,将熊熊一窝。
上一任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出身寻常,根本抵不住贞元一脉勋贵的威势。
再加上,当初武王初自囚那几年,虽自困龙首原,但世上没有哪个敢轻忽于他。
武王亲自下命屠杀飞鱼,哪怕是崇康帝登基的前五年内,依旧不时有身着飞鱼的锦衣亲军在路遇中被贞元勋贵随手杀死。
这等情况下,崇康帝甚至不能为其做主。
锦衣亲军也就丧失了天子亲军的尊严和意义……
但是,现在世事变化,又不同了。
崇康帝威权渐隆,如今再无擅杀锦衣亲军之事。
当然,也和锦衣亲军不再穿飞鱼服有关,且都绕着贞元勋贵走。
但贾琮相信,即使锦衣亲军再偶遇贞元勋贵,也无人再敢擅杀。
而他,也不是骆成。
以现在手上这副牌,他若是连一个纨绔和一个六品小吏都对付不了,崇康帝大概会直接考虑换人吧……
将琐事丢于脑后,贾琮往邢夫人厢房而去。
……
“进去通秉大太太,就说不孝子贾琮回来了,想给她请安。”
东厢游廊下,贾琮对侍立在门口的丫鬟说道。
丫鬟万福之后入内禀告,未几而出,面色微微古怪,道:“大太太请三爷进去。”
贾琮闻言眉尖轻挑,眼中闪过一抹讶然。
他原是以为还会像过往一样,邢夫人不愿见他,只让他在门口磕头,却不料……
不过他也不会畏惧什么,与丫鬟颔首之后,推门而入。
甫一入门,尚在外间,贾琮就能隐隐闻到一股腐臭气味。
外间坐着两个婆子,见贾琮进来忙赔笑请安。
贾琮颔首之后,问了两句邢夫人的情况。
两个婆子拣好话说了一箩筐,什么思念三爷,盼三爷归云云,贾琮也只当顽笑。
直到里面传来一阵空洞的咳嗽声,两个婆子才止住意犹未尽的讨好。
她们做梦都想让邢夫人示好贾琮,如此也能给她们落些好处。
不然白守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真真没有盼头。
贾琮自然明白她们的心思,微笑道:“诸位嬷嬷用心侍候大太太辛苦了,琮无以为报,明日放赏,每人纹银二十两,只盼诸位嬷嬷能够再尽心侍奉大太太,待大太太痊愈之日,琮不吝以百两金银相赠。”
两位嬷嬷闻言惊喜过望,跪下给贾琮行大礼。
不过等里面再传出气急的咳嗽声,贾琮便入内了。
……
相比于外间,里面的空气已经不能用污浊来形容。
而是如烂洋葱般刺鼻辣眼。
因为窗子被厚厚的帷帐遮蔽着,屋子内只远远的点了盏幽暗的蜡烛。
屋内昏暗阴森,还回响着邢夫人一直哮喘般的呼吸声。
在里面侍候的两个小丫头子面色苍白憔悴,楚楚可怜……
贾琮看了两人一眼后,伏地对床榻上睁着眼看着他的邢夫人道:“贾琮恭请太太安康。”
邢夫人面容蜡黄,眼睛泛着血丝,枯瘦如柴,十分可怖。
她枕在锦枕上,侧着头看着贾琮,见他身着一身飞鱼服,本就吃力的呼吸,愈发沉重了。
如风箱一般,发出“吼”“吼”的空响声。
过了半晌,才听邢夫人极为吃力问道:“你……承爵了?”
贾琮恭声道:“回太太,琮蒙圣恩,得袭二等伯之位,特来向太太道喜。”
邢夫人脸上哪有一丝喜色,她目光阴森恐怖的盯着贾琮,似准备要用眼神将他吓死……
哪怕是贾琏承爵,承个三等将军,也比这个庶孽承爵来得强。
邢夫人自知当初是如何苛虐贾琮的,她一万个不相信,贾琮会心怀纯孝,认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会孝敬于她。
她也不稀罕哪个来孝敬她了,她如今生不如死,受尽折磨,偏又不敢死,不愿死……
这种矛盾的心态,让她嫉恨世间一切,嫉恨贾府一切,上至不公的贾母,再至鸠占鹊巢心里藏奸的二房,再至天打雷劈的不孝儿子贾琏和儿媳王熙凤,最后还有眼前这个孽障。
她恨不得所有人陪她一起死,那样她才甘心去死。
否则,天地不公也!
只是,她如今连说话都费劲,又能有什么法子?
可又不甘心原本属于贾赦和她的家业,被一起子奸贼霸占。
她必须要想个法子,夺回,至少分润一部分,才能甘心。
而想做到这一步,只靠她自己是不行的。
邢夫人明白自己的身体,尽管她死活不愿闭眼,可再怎样强撑,也撑不了几年了。
如今连沐浴更衣都只能在床上,任由丫鬟操持,说话尚且费力,她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她一定要寻个可靠的人来帮她。
若是王善宝家的没被打发去黑辽庄子上,她倒是把好手,可惜,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除了王善宝家的,她还能寻哪个?
邢夫人缓缓陷入了沉思,厢房内一片死寂,恍若坟墓。
贾琮也不急,他有足够的耐心,等邢夫人让他离去。
好在,没过太久,邢夫人喉咙里的“呼噜”声忽地急促,贾琮从心事中回过神,抬头看去,竟见邢夫人原本森然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片火热,她死死盯着贾琮,虽艰难却也坚持着问道:“你可还有一点孝心?”
贾琮轻声道:“身为人子,琮不敢不孝。”
这当然是场面话……
邢夫人闻言,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只是衬在干瘦蜡黄的脸上,愈显恐怖,她声音干咧道:“有孝心……就好,我……我一辈子,没儿没女,如今身子不安,想……想见亲人。”
贾琮闻言,眉尖轻轻一扬,道:“不知太太想见哪位亲人?是二嫂子么?”
邢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厌弃,口中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恨声道:“她算哪门子亲人?你们……你们都不算!”大口喘息了几口后,又道:“南省,我还有……我还有胞弟在。你让人……让人请了来。”
邢夫人的胞弟,算是贾琮的舅舅了。
在这天大地大娘舅最大的年头,请回这样一人来,显然不是便宜的好事。
贾琮却并没怎么在意,点点头道:“还不知太太胞弟姓名为何,家住何处?”
邢夫人见贾琮并未口称舅舅,恼哼了声,道:“他叫邢忠,字国全。家住苏州玄墓山蟠香寺附近,你自去寻便是。”
贾琮记在心里,颔首道:“太太放心,最多三月便能请来。另有一事要请太太的意思……因琮于战场上薄有微功,陛下隆恩,除赐琮二等伯外,另将东府相赠。如今琮要搬去东府,不知太太可愿随……”
话未说罢,就听邢夫人一迭声急促的咳嗽,似快要将肺都咳出。
贾琮有些无辜的看着面色血红如鬼的邢夫人:“太太,您怎么了?”
……
自东路院回到墨竹院后,就看到墨竹院门前已经停了三四驾马车。
由才总角的小幺儿牵引着骡马,又有健妇从院里,将一个个箱笼搬上马车。
待马车装满后,驶向外面……
贾琮进门后,见小院里也堆满了箱笼,除此之外,觅儿、娟儿四个小丫头子,还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袱,正被晴雯等取笑。
满院欢声。
众人见贾琮回来后,忙欢喜迎上前,围着贾琮看,似怎么也看不够。
平儿笑道:“封大娘、柳嫂子和二.奶奶派来的八位嬷嬷,先往东府去了,先将东厢收拾出来。那八位嬷嬷原就是东府的老人,几辈子在那边卖气力,如今回去了也便宜。二.奶奶说让三爷先暂用着,有不合适的再打发回来。其她的丫鬟们,问三爷是从这边调,还是去外面买?原东府的丫鬟,连同之前那边府上的一些姨娘们,都被遣散了。”
贾琮心道看来东府不干净的事这边也都知道,不然不会将丫头和姨娘全部遣离,他点头道:“如此便极好,再请人将厨房料理妥当,暂时就差不多了。大太太不过去,尤大嫂子和秦氏自有身边的丫头婆子侍奉。咱们自己住的地儿,少请些外人,便宜些,也少些是非。”
平儿等闻言都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晴雯高兴道:“正是这个理儿,咱们一天到晚闲在家里做什么?都有手有脚的,就这么点人,自己的事自己做!”
春燕却撇嘴道:“那你的马桶可别让我倒……”
众人:“……”
一个个红了脸的丫头都瞪向春燕,晴雯更是面红耳赤的直接上手啐道:“小浪蹄子,你是疯了不成?”
春燕醒悟过来,见贾琮笑吟吟的看着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直接想找个缝隙钻进去,都不用晴雯掐就想死……
却听贾琮笑道:“粗使婆子总还是要寻几个的,你们若知道哪个嬷嬷本分老实,也可请了来。”又对晴雯道:“可让你那管庖宰的姑舅哥哥去前面厨房里帮闲,一百多个亲兵,再寻四五个厨子也不够,月钱给足。”
晴雯闻言,心里一暖,轻声应下。
平儿笑道:“对了,柳嫂子有个女儿名唤五儿,她托了我几回,想让她女儿进府上来做事。原本早就该办妥了的,可这边才接了东府那么些人,一时竟没位置,就一直没能进来。现下却是好了,可请她也来。”
贾琮笑道:“这些事劳平儿姐姐掌着眼就好,只要不是是非之人,都能进来。”
正说着,就听外面有婆子传话:“三爷,老太太、老爷请你去荣庆堂,前景田侯府的太夫人和裘老爷来了,说是要向三爷请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