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告状
探春小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众姊妹坐在堂屋里,面色上都唏嘘不已。
迎春叹息道:“好多嬷嬷都是从小儿就认得的……”
听她这般说,探春登时不乐意了,道:“你没听三哥哥说么,这些老嬷嬷都是藏奸的!打着家里的名头,吃里扒外,在外面又巧取豪夺,欺男霸女,连人命都逼出了三五十条!你还为她们惋惜?”
迎春登时涨红脸,道:“我多咱替她们惋惜了?我……我只是……”
宝钗拍了探春一下,嗔道:“你也是,二姐姐哪里是这个意思?偏你愈发护着琮兄弟了,还给人加二十数。”
探春摇头道:“二十都少了,他们明面上就这么多数字,暗地里只会多不会少。”
湘云道:“这倒是实话,再想不到,平日里看起来这样好的人,背地里竟那样可恨。幸亏今儿被凤姐姐给检举出来,要不然不定还要害多少人哩!”
听此言,宝钗和探春都似笑非笑,目光闪烁。
湘云到底还年幼些,宝钗和探春却见识的多。
宝钗是因为年长些,而探春则是平日里留意的多,想的也多……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们心里却都认定,这件事背后八成是贾琮在推动。
若不然,王熙凤何须进了镇抚司再说?
迎春也奇道:“她们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二嫂以前也知道,为何今儿才说?”
探春冷笑一声,道:“往常她哪会说?羡慕都来不及呢!这不是后面也有样儿学样儿,跟着一起去放印子钱生利了?”
“噗!”
宝钗忍不住笑出声,拧了拧探春荔枝般的腮侧,嗔道:“三丫头这张嘴,倒是越发像颦儿了!”
惜春却咯咯笑道:“三姐姐是和三哥哥学哩,今儿老太太和太太可气着了。”
“咯咯!”
湘云忍俊不禁,却赶紧竖起手指于口边,“吁”了声,瞪道:“可不许乱说!”
可说罢她自己又“咯咯”笑了起来。
宝钗等人则瞪她……
探春感叹不已,道:“总算熬出头了,这一步步过来,真真惊心动魄,忒不容易了。
还有那凤丫头,昨儿多可恶?
恨不能将三哥哥吃了,我不过向着三哥哥说了几句,她就甩脸子给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心里指不定准备以后怎么排挤我……”
“好了好了!”
眼见探春红了眼圈儿,有些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委屈,宝钗忙劝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她也不敢真对你怎样,只是唬一唬罢了。她若真敢如何,老太太都不饶她!”
这话,也只能当安慰来听。
谁都知道,如果不是今天这一出,等待探春的,必是少不了刁难。
昨儿对探春有意见的,可不止一个王熙凤……
不过探春到底性子恢宏,气罢也就完了,又冷笑一声道:“恰巧是她昨晚恨不能死的人,今儿救了她的清白和性命!
若没有三哥哥,哼,我看她这只凤辣子,就要变成真辣子,被人丢到锅里炒了去!”
“哈哈哈!”
听她说的诙谐有趣,众人闻言大笑。
迎春想了想,道:“要不,咱们明儿去瞧瞧她去?我今儿瞧着,她可是被唬坏了,别生出病来。往日里,她待咱们真还不错……”
宝钗忙劝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大伙儿可别再生事了,老太太、太太这两天气不顺,咱们别再添恼。”
迎春“哦”了声后,眼神有些茫然,似在思考,老太太和太太这两天怎么了……
湘云抿了抿嘴,笑道:“我猜三哥哥快回墨竹院了!”
宝钗、探春闻言眼睛登时一亮,迎春又疑惑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宝钗笑着解释道:“凤丫头去了东路院侍奉大老爷大太太,可不就解了琮兄弟的围么?再说如今凤丫头过去了,琏二哥却还没过去,琮兄弟虽说还小,但到底也要避讳才是。所以云儿才说,他就快回墨竹院了。”
迎春闻言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看着湘云惊叹道:“乖乖,云儿,你这心眼儿可真多!这也能猜着?”
湘云:“……”
“哈哈哈!”
……
东路院,西厢。
本来都快绝望的平儿,在看到王熙凤奇迹般的回来后,真真喜的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还是周嬷嬷老陈些,说是从外面回来的,要沐浴更衣熏香。
平儿急急差人去安排,一番洗漱后,回了西厢说话。
旧主新仆相见,虽只一日,却恍似隔生。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没开口,两人又都流下泪来。
“奶奶……”
平儿既惊喜又担忧还有些委屈的看着王熙凤,哽咽道。
王熙凤也落泪,道:“往后叫我二.奶奶,别再这样叫了。”
加一个二,就区分了里外。
平儿愈发委屈道:“奶奶还怪我?”
王熙凤摇头,用帕子抹了把泪,道:“并不是,前儿都是我猪油迷了心,撞了邪祟,才生出那些是非来。
你放心,经过今儿这一出,鬼门关十八层地狱我都闯了个来回,若再没点长进,看不出谁才是真对我好,那才是活该短命。”
“奶奶!!”
听王熙凤说的唬人,平儿嗔怪道。
王熙凤见之一笑,攥着她的手道:“原我瞧你总觉得软趴趴的,见这个也可怜,见那个也帮衬,阿猫阿狗的有点难处寻你,就没见你不帮扶一把的,很看不上眼。
如今看来,到底好人才有好报。
今儿若不是托你当初行下的好得来的福祉,我真真怕不得好死。
平儿你是不知道,那镇抚司衙门里有多渗人!”
说着,王熙凤将今日所见所闻,狠狠的描述了番。
当然,因为着实被吓坏了,所以那些情景的可怕程度在她眼里又扩大了十倍,说出来又扩大了十倍……
不止王熙凤自己说的身体颤栗,平儿听的脸色都发白了,又巴巴落泪心疼道:“奶奶,真是苦了你了!”
王熙凤长吁一口气,强笑道:“我都回来了,还苦什么?要说,还是你有福气……”
平儿见王熙凤巴巴的看着她,眼神深意,忽地心虚道:“奶奶,这是什么话?我一个丫头,能有什么福气?”
王熙凤哼哼一笑,跟平儿道:“你怕是不知道你主子的能为吧?”
平儿奇道:“奶奶的能为我如何不知?”
王熙凤没好气啐道:“忘了谁是你现在的主子了?”
平儿闻言,讷讷道:“琮儿?”
王熙凤好笑道:“这也是你叫的?”不过又摇头道:“罢罢,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掰扯,我不做恶人。”
不给面红耳赤的平儿解释的机会,王熙凤继续道:“那样可怖的地方,真真和鬼门关没区别,我站都站不住,琮哥儿不许旁人碰我,怕绝了我的活路,就一个人把我架了进去。一路上那些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景象,我唬的魂儿都快飞了,你猜他怎么样?”
平儿紧张道:“他怎么样?”
王熙凤啧啧叹道:“当时我还特意留意了眼,见他却是连理也不理那些恐怖景象,挺胸昂头往前走,真真不知道他那颗心是怎么长的,连这样的场景也不怕!”
平儿闻言,目现异彩,惊叹道:“也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
“姐姐想知道么?”
忽地,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就见贾琮面带微笑,推门而入。
“琮儿!!”
平儿惊喜过望,温婉生俏的面上满是喜悦之色,站了起来迎道。
贾琮呵呵一笑,此时的气度,又不比寻常。
王熙凤也站了起来,有些紧张问道:“三弟,可都办妥了?”
贾琮面色淡淡,点了点头。
平儿走到贾琮身边,见状纳闷,道:“什么都办妥了?”
贾琮微笑道:“你二.奶奶把赖家、周家、吴家、钱家、单家这一伙子府里老人全都检举出来顶罪,我方才带了锦衣亲军将这些人都抓了起来,送去了大狱。
你不想见二嫂进大狱,便只有这个法子。”
“……”
平儿下巴差点没惊掉。
过了半晌,她才结巴问道:“怎……怎么会这样?”
又担忧的看着王熙凤道:“奶奶,你连赖嬷嬷和周瑞家都举出来,往后哪里还有好果子吃?她们可是老太太、太太的陪房哩。”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你这话才说偏了,留着她们,才没我好果子吃。
你想想,如今她们不在了,往后没人做事时,旁人才会想起咱们的好来,如此才有咱们的出路。”
这话贾琮听了都有些侧目,他都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想了想,贾琮道:“如此说来,二嫂是打算回去了?”
王熙凤摇头道:“近期不能,总要给老爷送了终才行。现在回去,能有好?”说着,她自嘲的冷笑一声。
听闻此言,贾琮对这个凤辣子的了解又多了层。
这女人心机其实真不算浅,分寸火候拿捏的正好合适。
不过,她的主场显然只适合在内宅,而且,她这点心思,八成瞒不过贾母和王夫人……
现在回去显然不是好时机,贾母、王夫人一肚子火没地发,王熙凤回去少不了一顿苦头。
可等上一年半载,贾赦去世时,贾府能办事的人又有谁?
前宅有贾琮,可内宅呢?
如今赖家媳妇、周瑞家的、吴兴登家的、单大良家的众多管事媳妇都没了,真遇到大事,连个能管事的都没有。
难道指望贾母和王夫人亲自下场?
哪怕她们亲自下场,可就算再加上一个李纨都不够使。
一来到底上了年纪,不比年轻时的精力,二来多年不管事,人手荒疏,手下能做事的管事媳妇又都进了大狱,她们去寻哪个办事?
这个时候,就算她们知道王熙凤怀着怎样的心思,也不得不怀念她了……
不过,王熙凤连这样的心思都当着他的面明着说出来,可见她的心思的确都站在了这边……
贾琮闻言轻声一笑,对王熙凤点了点头,道:“如此,东路院这边就劳二嫂费心了。每日白天我过来,夜里还是回墨竹院去。
平儿姐姐跟我回去还是?”
平儿还没说话,王熙凤忙道:“平儿如今是你丫头,自然跟着你,哪有留在这里的道理?”
贾琮见平儿低下了头,笑道:“罢了,姐姐还是留下来陪二嫂吧,为难自己人,可不是我该做的事。”
平儿闻言,惊喜的抬起头看着贾琮,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
这一刻,王熙凤都真真嫉妒起平儿来……
贾琮却只笑了笑,道:“我去看看老爷、太太,另外还有些事要收尾,先到前面去了。有事二嫂和平儿姐姐打发人去叫我就成。”
说罢,贾琮转身要走。
王熙凤忽然追问道:“三弟,你还没说,进镇抚司衙门时,你瞧也不瞧那些受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果真不怕?”
贾琮顿住脚,回头看向王熙凤,道:“二嫂是问我当时怎么想的?”
王熙凤和平儿关注着他点点头,贾琮呵呵一笑,道:“我当时其实也没什么心思去想别的,就一个念头:二嫂你是真沉啊!”
“噗!”
……
大明宫,前庭内阁。
“啪”的一声,案几上的茶杯被撞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茶水打湿一地……
可公房的主人,当朝次相,新党魁首,一手推动了大乾帝国进行新法变革的宁则臣,素来讲究仪体的他,却顾不得衣襟前摆被茶水打湿后的狼狈痕迹,面带惊怒的看着面前公人,厉声道:“到底是何缘故?子维堂堂二品侍郎,未经廷议,怎会被锁入诏狱?成何体统?!”
公人面上也有些惊慌,显然被此事惊的不轻,他回道:“相爷,具体如何还不知,不过听说陛下方才被急急传入慈庆宫,之后就有拿人旨意传出。听说……”
见他迟疑,宁则臣怒声道:“听说什么?”
公人忙道:“听说是和之前贾家被围抄家一事有关,贾家那位内眷放印子钱,夺了番邦洋人的家传宝,如今那番邦洋人成了国使而来,去理藩院献了礼,告了状,接待他的正是张侍郎。而后侍郎将状子传入宫里,陛下震怒,才下旨拿人。”
宁则臣闻言恼怒不已,既为勋贵门第这些蝇营狗苟而怒,也为张子维此时招惹勋贵,不分轻重缓急而怒,可是……
他沉声道:“纵然如此,贾家又有何德何能,翻手就将子维打倒?莫不是荣国复生了?”
公人忙道:“这倒不是,只是听说……听说是叶家那位,在太后面前告了一状……”
宁泽辰:“……”
……
第一百五十一章 相请
慈庆宫,寿萱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气氛肃重。
崇康帝面色凝重的站在殿内,几乎是在罚站……
中宫皇后也至此,跪在凤榻旁落泪请罪。
周围一些太妃,则不断好言相劝。
然而太后却依旧在置气……
论地位之超然,整个大乾,怕也只这位太后最贵。
当年圣祖驾崩,太上皇登基时,经历颇多腥风血雨。
叶家在这一过程中,出了大力,为此几乎满门死绝。
此为一,再者,太后一生虽只有二子,可一子却是当年惊才艳艳的大将军王,率十万铁骑,为大乾开拓出了远迈强汉盛唐的锦绣江山,功高盖世。
另一子,便是如今被罚站之人……
所以,她有足够的底气,去恣意排揎心中的愤恨。
此刻与皇帝执拗之事,是她铁了心要杀了那个敢算计她娘家唯一后人的奸臣,可崇康帝却实在没法因为这样一件事,就杀了一个当朝二品大员。
只是……太后若果真容不得理藩院侍郎张群,闹到绝食的地步,崇康帝也没有办法……
但真到了那一步,对叶家,其实也非好事。
旁人都劝不动,只能叶清上。
她笑道:“老祖宗,您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想明白了,淑妃怕并不是想算计我,她说了那么些话,最后多半是为了来一个转折,由旁人道出贾琮的身世,然后太后震怒之下,命我离那贾琮远儿远儿的,说不定还会命皇伯父整治贾琮一番。
如此,断了贾琮的靠山,出一番气。”
太后闻言,奇道:“这叫什么话?你多咱成了那样一个人的靠山了?”言语中不加掩饰对贾琮出身的鄙视。
别说这个时代,放在几百年后,一个老祖母知道心爱的孙女和一个失足妇女的儿子来往,怕都会心生不悦。
所以叶清也不意外,她呵呵一笑后,如同说故事一般,将贾琮和曹子昂之间的恩怨说了遍。
叶太后一众人都和听说书一样听入迷了,听罢,太后愈发恼火,骂道:“真真是黑了心的混帐东西,为了贪图权势富贵,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认了,做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这样的人也能点了状元?”
殿内躺枪的崇康帝有些无奈,可他亲娘说他,也只能老实认错。
而且,他也还是第一次这般详实的听闻那日的经过。
对曹子昂的印象,又坏了几分。
叶清见崇康帝挨了数落,哈哈一笑,崇康帝拿这个表侄女儿没法,摇头苦笑。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欣赏叶清这等爽朗性子的,尤其是看到她在转移太后的怒火,更为她的识大体感到欣慰。
叶清竖起两根大拇指赞道:“太后真真英明!那曹子昂本无状元之才,却是新党诸多大员为了推行新法,造出的状元。
本也是为了好心,让世人知道天眷新法嘛!”
听她说的这样直白,众后妃无不面面相觑,为她的大胆震惊。
崇康帝虽也面色讪讪,不过心里也清楚,相比于太后执意要杀张群,这等事又算什么?
况且本也属实。
叶太后却是终于明白过来了,道:“哦,原来如此。想那张群必也是幕后推手之一,他们苦心推出一状元,结果落了这样一个下场,也落了他们的脸面,所以他们就想对付那个贾琮?
可他们怎会以为你是贾琮的靠山?”
叶清面色磊落道:“那贾琮和孙女儿的关系不差,除了他写的好词和好字外,此人还挺有头脑,自己钻模出了香皂的方儿来,内务府都没弄出来。他念及之前欠孙女儿一份人情,所以就把方子献给我了。
可我们叶家人,从不白受人恩惠。
孙女儿做主,分他五成份子。
剩下五成,孙女儿也用不着,一份送进宫里来给老祖宗做金花银,一份送到龙首原上,给九叔府里做嚼用!”
此番言论一出,不提满殿人惊骇的鸦雀无声,连太后都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崇康帝两鬓已花白,一双锋利的眼睛渐渐眯起,打量起叶清来。
龙首原上那座孤零零的武王府,是整个大乾的禁忌!
谁敢提半个字?
可是……
叶清见太后震惊的看着她,一直洒脱带笑的她,却忽然哽咽道:“武王叔和皇伯父一样,也是太后的亲子,身上也有叶家的血脉。上月里我去瞧他,才发现九叔着实瘦的不行了,当年战场上的旧伤这些年就没好利索,他也不让请御医。
老祖宗,皇伯父,就容敏儿放肆一回吧。”
说着,眼中滚下泪来,给太后和崇康帝跪下磕头。
太后闻言,只觉得一颗心都碎了,满眼热泪的看向崇康帝。
她一辈子都在宫廷中生活,知道这件事的关键在哪儿。
这个当了皇帝的儿子若不答应,这件事怕反而会害了她另一个儿子的性命。
涉及皇权,连她都不得不赔上小心,不敢任性半分。
自古而今,因皇权之争,连父子都能成仇,刀兵相见,更何况兄弟?
越是兄弟,越是仇寇。
崇康帝沉默了稍许,众人只觉得寿萱殿内的气氛都要凝固,压抑的让人无法呼吸时,崇康帝方笑了笑,道:“九儿有此孝心,朕只有高兴的份。朕每年打发宫人给九弟送去的东西,他一样也不要,和朕生分的很。
朕倒要瞧瞧,他要不要九儿的孝敬。
说起来,当年九儿这乳名,还是九弟最后一次出征前起的呢。
他俩倒是有缘,都行九,呵呵……”
众人闻言心惊胆战,也分不清到底是好话还是歹话。
太后却认为是好话,感动的落泪道:“皇帝,难为你还都记得你弟弟。”
崇康帝笑道:“母后,老九是朕的胞弟。朕从没忘记过他,从来没有!”
太后闻言欣慰不已,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叶清,却看得出她这位皇伯父笑眼中的目光,是多么的深不可测!
连她都看的心惊胆战……
……
东路院,二门外。
管事徐泰陪尽小心战战兢兢的对贾琮道:“主子,东府小蓉大爷在前厅候着主子呢。”
今日贾琮带着锦衣缇骑,一举将荣府诸多大管家管事,阖家锁拿抄家之事,真正差点没将东路院的几个管事吓掉魂儿。
今日早上,他们还在商议,若是果真东路院断了银米钱粮,他们就要罢工撂手了,好给贾琮一个难看,也顺便讨好一下荣府那边的二.奶奶。
谁曾想,竟会有这等变故。
这一会儿,别说贾琮不给他们月钱,就是倒问他们借些银子花花,他们都不敢犹豫。
贾家多年的宽容待遇,几乎让他们忘记了只是没有人权的奴才身份。
今日,贾琮却又提醒他们记了起来……
说起来,别说什么月钱,贾家就是饿着他们当牛马使唤,他们都没有吭声的权利。
只是多年的优渥待遇,让他们忘乎所以。
如今在他们眼里,贾琮就是一个披了件漂亮外皮的恶魔,吃人不吐骨头。
所以不敢怠慢分毫。
贾琮也乐得如此,他自然不会去和他们讲究人格平等,那除了让人活活笑死,没一点用处。
到了前厅,就见贾蓉立刻起身上前见礼道:“侄儿给三叔请安。”
贾琮稳重颔首,叫起道:“起来吧……蓉哥儿,是珍大哥有什么吩咐吗?方才在荣庆堂时见珍大哥与我使眼色,却不知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
贾蓉忙赔笑道:“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三叔在这边府上行雷霆手段,清扫了欺主刁奴,我父亲回去后就使人捆了赖升一家,却不知该怎么一个章法,因此打发侄儿来请三叔过去。
老爷已经备好了酒菜,太太也在,想见见三叔这样名动京华的俊杰,因此打发侄儿来请三叔。
还请三叔心疼心疼侄儿,若是请不回三叔,回去后老爷只说侄儿心不诚,得罪了三叔,少不得一顿家法。”
贾蓉姿态摆的相当之低,丝毫不见当年的目中无人和倨傲。
贾琮自然不会当真,他呵呵一笑,想了想,道:“也罢,珍大哥请东道,我若不赏脸,倒是轻狂了去。再者,也该给大嫂子请安了。”
贾蓉闻言大喜道:“我就知道三叔必定是疼我的……”
贾琮闻言,似笑非笑的看着贾蓉道:“蓉哥儿,你莫要看我年纪小,就用这等话来哄我。你心里如何想的,你当我真不知道?”
贾蓉闻言,对上贾琮看过来的目光,只觉得贾琮面上虽带着笑,可眼睛里也没一丝笑意,唯有一片清寒。
这种对比,让贾琮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变了脸色,强笑道:“三叔说笑了……”
贾琮却又忽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顽笑话……走罢,别让珍大哥久候了。”
说罢,率先大步出门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贾蓉心里原本不服之气,登时就不翼而飞了。
他原也不是好强争胜的性子,只是先前对忽然就名噪起来的贾琮,很有些不服。
如今家里来客,几乎必提贾家清臣公子。
这让贾蓉心里如何能得意?
再说,他就没看得起过贾琮。
可万万没想到,他刚用了些小手段,本以为可以戏耍贾琮与股掌间。
却不想,刚一露出点苗头,贾琮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教训,让他知道了厉害。
心里郁闷个半死,可也不敢再起什么心思。
虽然极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认,他这位三叔,是真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连他父亲说起来,脸上都是郑重之色。
万一被他算计了去,也往镇抚司诏狱里走一遭,还不把人吓死。
奉着瓷器不与烂瓦斗,穿鞋的不和光脚的斗的自我安慰心思,贾蓉果断放弃了找回场子的心思,巴巴的跟了上去……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夜宴
“哎呀,三弟啊,我可等你多时了!”
宁府仪门前,贾珍满面含笑迎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旁十数奴仆皆面赔笑脸,形容恭敬。
贾琮见之忙道:“珍大哥,你这可折煞小弟了。哪有大兄迎幼弟的道理?”
贾珍见贾琮不见丝毫倨傲轻狂,哈哈笑道:“吾弟非常人也,为兄迎一迎又有何妨?
走走走!上回就说过,三弟得了世位,我这个做兄长的,要摆酒宴庆贺。
之前几天都闹哄哄的三弟与我都不得空,今日正是个好时机。
你嫂子已经在里面准备着了,快走快走!
酒菜凉了就不香甜了……”
说罢,拉着贾琮的手就要往里去。
贾琮不着痕迹的挣出,拱手谢礼道:“琮多谢珍大哥和大嫂的厚待。”
“诶……”
贾珍作不悦状,道:“自家兄弟,这般外道反而生分了去!琮兄弟虽素来知礼,但进了自家门儿再这般,为兄可要恼了!”
贾琮闻言,犹豫了下,便洒然笑道:“如此,还望珍大哥不要怪小弟轻狂了才是。”
贾珍喜道:“这才对嘛!”
说罢,一群人再往里进。
贾琮道:“珍大哥,之前看见在东陇马棚处关着的,莫非就是赖升一家?”
贾珍呵呵笑道:“正是这一家,多亏了二弟妹和三弟啊,若不然,为兄至此还被蒙在鼓里。府上出了这样的奸人,就是夜里睡觉都睡不着。今日请三弟来,除了为三弟贺喜外,还有一事,便是商议一番,赖升一家该如何处置……”
贾琮闻言,没有直接答话。
贾珍借这个机会,将赖升一家除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赖升是贾母陪房的儿子,身后站着那么大一个后台,他在宁国府里地位怕就有些超然了。
纵然贾珍,用起来都未必痛快如意。
之前碍于贾母的颜面,贾珍自然不敢随意处置。
可今天恼到这个地步,他岂有不动手的道理?
再者,赖家可真真是只肥羊。
原著里,赖家造的园子,也只比大观园小一半罢。
要知道,大观园是荣国府倾全家之财而建。
赖家一个奴才家,就能建二分之一,家底可想而知。
荣府的这些奴才,家皆被贾琮“败家”的送给了镇抚司。
一来收买人心,借力而行。
二来,也可彻底洗白荣府。
可宁国府这边,显然没这个打算。
养了那么多年的肥羊,正好下刀开宰,还能美食一顿。
要知道,赖家可不知在挖贾家的墙角,更打着贾家的名头,在外面很是巧取豪夺了不少财富。
这些带着原罪的金银,贾琮不会要,贾珍可没这个忌讳。
而贾珍将他喊来商议此事,不管用意如何,都是要贾琮帮他分担因果。
这种事,贾琮若是端着身份,以为可以参与,任说一句话,都会落入套中。
他又怎会为之?
因而道:“珍大哥说笑了,小弟今年不过十二岁,又能有几分见识,敢胡乱说话?西府的事就做了粗糙了,老太太、太太现在还在生恼。之前珍大哥也在,我已经同老太太、老爷说了,我只是帮衬着管点事,一应大事,还是由老太太、老爷拿主意。
若是我自觉了不起,可以掺和大事,那才是没了自知之明。
小弟年幼,还望珍大哥多指教。”
贾珍闻言,顿住了脚步,对周围诸人啧啧叹道:“看见了么?你们总以为琮哥儿这点大就闯下这般名头是侥幸,单这份自知之明,就是再长他二十岁,许多人也不如他。”
说着,眼神凌厉的看向贾蓉,唬得贾蓉忙低下头。
说来还是贾琮想多了,这个时候,贾珍心里怎会有“原罪”和“分担因果”的概念,他心里怕是以为宁国府能传万万年呢。
之所以说这番话,只不过是为了堵住贾琮干预宁国府的借口,他是担心贾琮“自高自大”,对宁府事宜也指手画脚,让他效仿荣国事,将赖升一家移交镇抚司,那这口肥美的肥羊他就吃不着了。
如今见贾琮这般知晓规矩,有自知之明,贾珍自是大喜过望,好话不要钱似的撒出来,而后带着贾琮入了内宅宁安堂。
……
“哎哟!这就是琮兄弟吧?哎哟哟!老爷说的果然一点不差,生的可真好啊!”
荣庆堂门前,一遍身绫罗,插金戴玉,花容月貌的妇人领着两个丫鬟候在那里,见贾珍与贾琮从抄手游廊中过来,登时迎上前,打量着贾琮赞之又赞道。
贾琮猜得此三十上下的妇人便是东府的大奶奶尤氏,他虽自幼在东路院长大,距离宁国府不到一箭之地,可之前地位相差太远,与宁国内眷几乎没怎么见过。
就算除夕祭祖时照过面,也不过匆匆而过,再者那时贾琮处境卑微,相貌也还未长开,哪里能入人眼?
如此算来,今日竟似初次见面般。
因为年岁相差极大,贾琮还未满十四,并未成年,所以连避讳都不用。
贾琮正经行礼道:“弟贾琮给大嫂子请安。”
还没拜下,就被尤氏连忙拉住,只见她笑的愈发艳丽,对贾珍笑道:“怪道老爷总是夸西府出了位了不得的兄弟,和旁个不同。我原只以为老爷说的过了,如今看琮兄弟这般知礼,可见比咱家别的孩子强许多。”
贾珍颔首笑道:“他们也能和三弟比?”
贾琮谦逊道:“珍大哥,大嫂子,再这般夸下去,小弟脸都要没了。”
虽如此,却也不见忸怩之态。
贾珍哈哈大笑道:“三弟是见过大场面的,这又值当什么?走走走,里面请。”
说着,携贾琮等人入内。
贾琮在荣国府也算见过不少奢华的了,可荣府的奢华,比起宁府来,却又是小巫见大巫。
荣府那边好歹有贾母、贾政、王夫人看着,虽亦享福受用,但总还有度。
大概也只等到日后元妃省亲时才奢靡一回。
而宁国府这边,上无尊长看着,又无够分量的贤妻规劝,偌大个家业,任凭性喜奢华的贾珍挥霍,宁府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时夜幕已黑,宁安堂内点燃了上百盏水晶灯,光彩夺目,恍若仙宫。
堂内陈设遍布奇珍,厚厚的帷帐,高大精美的瓷器,殷实的紫檀花梨家,墙壁上则挂着古今名家字画。
当中设一大长桌,桌上已经摆满的珍馐佳肴。
贾琮甚至在上面看到了熊掌、海参、对虾等物。
他前世都未享受过熊掌……
几番让座后,贾琮在客位落座,看着桌上上百道菜,感叹道:“珍大哥,大嫂子,这实在太丰盛了。自家人吃饭,三五家常菜,管饱就好。这么多,如何能吃的完?再者,这么多菜我都没见过,也不会吃啊。”
尤氏见贾琮说这番话时,面上干净带着微笑,并没有艳羡卑怯之色,也没有仇富嫉恨之色,心里愈发生出好感,心奇这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是怎么长成这样的,笑容里多了分怜惜,道:“三弟不用想着浪费,这是你大哥哥专门让我为你备下的。他瞧着三弟愈发出彩了,给家里增了那么多光彩体面,心里十分高兴。
这些年为了族里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弟,他一个人也不知生了多少闷气。
如今见三弟这样年纪就落下了这样大的名头,他真真高兴坏了。
只说以前再没想到三弟能有此才能,不然早先就将三弟接到这边来了。”
贾琮闻言面色动容,起身长揖到底,道:“琮,多谢大哥、大嫂厚爱。”
“诶……起来起来,快起来!”
贾珍一连声的叫起,一旁贾蓉忙上前搀扶。
待贾琮起身重新落座后,贾珍叹息一声,道:“都道吾家富贵,可明眼人,哪个不说贾家后继无人?难道这些吾不知?
可子弟不成器,又能有什么法子?气运不在吾家。
族学里日日供米月月给银,但凡能出一个好的,我就是砸锅卖铁舍了这份家业也供他们到底!
可又有几个成器的?”
说着,眼神落在贾蓉脸上,目光锋利如刀。
贾蓉唬的忙低头,贾珍哼了声继续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实非逼不得已,去不得九边沙场上苦熬。用命去熬富贵,伤了身体发肤,反倒是不孝之为。可若是连读书做事都不用功,岂不是只能坐吃山空?
可依旧没几个人能读好书,办好差事的。
原本愁的我夜夜睡不安稳,唯恐祖宗这份基业,败在了我等手上。
却不想,到底祖宗保佑,我贾家气运不绝。
转眼间就出了三弟这样的俊秀人杰!”
贾琮闻言,心里没一丝高兴,他要是把这样的话当真,他就是个棒槌……
非但不喜,还将警惕性提到最高。
面上微笑谦逊道:“珍大哥只这般赞我,我却禁不起……”
贾珍哈哈笑道:“你禁不起,哪个能禁得起?这点年纪,就心怀大气魄!虽得了世位,却不要西府那份家业。我原当三弟你是在置气,还准备好生规劝你。谁知转眼间,三弟就和叶家那位牵上关系,要一起行经济之道。
有宫里太后在,哪怕三弟你们要卖石头,都能攒下一份家业来。怪道有这等志气!”
宫里太后极爱护叶家清名,哪怕太后千秋寿诞,都不收重礼。
所以芙蓉公子果真只是存了敛财的心,那不知多少人家上赶着去巴结走门路。
自然可以在极短的时间累下一大份家业,但同样,也会背负上无数人情债。
若是不还,名声也就臭了。
这等事,叶清又怎会为?
哪怕叶清会做,贾琮也不会跟着一起做,只会离的远远的。
难道,贾珍打的是让贾琮带他一起发财的主意?
他是不是想太多了?
贾琮看向贾珍,呵呵一笑……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清冷
贾琮看着贾珍笑道:“之前蓉哥儿来寻小弟,说珍大哥有事吩咐,不知是何事?珍大哥有事只管吩咐,但凡小弟能办的,绝不敢推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贾珍闻言,却顷刻间变了脸色,瞪向一旁贾蓉,厉声道:“好一个下流的种子!我让你好生去请你三叔来吃请,你胡吣什么?莫不是见你三叔年岁小,就敢存了霸蛮欺辱之心?”
这一番变脸,真真快将贾蓉魂儿都唬掉了。
他忙离开席位,跪地磕头道:“老爷息怒,儿子再不知礼,也绝不敢对长辈不敬。”
贾琮也忙劝道:“珍大哥何须动怒?事情并非如此,是小弟自己询问的。”
贾珍这才作罢,对贾蓉哼了声后,又对贾琮道:“族里多有不孝子弟,没什么能为,偏长着一双势力眼。遇到这样的混帐,三弟只管好生教训。哪个敢不服,让他来寻我!”
贾琮笑道:“如此,多谢珍大哥。”
不过,贾琮依旧不信贾珍只是为了请一顿东道。
因为到现在为止,贾珍也没说开始用餐。
果不其然,又客套了几句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听说如今宝玉、环哥儿和兰儿,都跟着三弟进学读书?”
贾珍忽然笑问道。
贾琮闻言一怔,随即点点头道:“先前是这样,不过现在宝玉不怎么来了,环哥儿和兰儿倒是在跟我读书。”
贾珍闻言赞道:“好啊!真真好!若是家里能多出几个三弟这样的俊杰,才是贾家最大的福分!”
贾琮谦逊了两句,就见贾珍再次对贾蓉喝道:“该死的孽障,你想求你三叔什么来着?这会儿不说,等晚会儿再求上门扰你三叔的清静不成?”
贾蓉闻言,垂下的眼帘里闪过一抹无奈和羞辱,却不得不再跪地磕头道:“三叔,侄儿实不好意思开口……”
贾琮真是莫名其妙了,他虚扶一把,道:“先起来说话,有事好好说。”
贾蓉见贾珍没反对,就起身,道:“三叔不知,侄儿媳妇有一弟弟,名唤秦钟,如今到了进学的年纪。家里请的西席业师却病故了,如今只在家荒废学业,岳丈年事已高,也管不得许多。侄儿媳妇因此担忧的不得了,也不知怎么,就听得了三叔的大名。知道三叔不过几年光阴,就读出了名堂,成就了好大名声。所以……所以……”
“真真是没用的畜生,连个话也说不明白!”
贾珍再骂一通后,转头对贾琮笑道:“三弟,你那侄儿媳妇就那么一个兄弟,念叨的紧。听说三弟好大名声,为都中第一俊秀子弟,又听说宝玉他们正跟着三弟进益,所以就动了心思,想让她兄弟也跟着三弟去长进长进。三弟你看……”
看着贾珍期待的眼神,贾琮全明白了,心里真真是……
说不出的荒唐和反胃!
怪道贾蓉一副吃了屎的难受模样……
这叫什么事?
竟是为了讨好儿媳妇,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贾琮原以为他要算计什么,原以为多大的胃口……
闹了半天,竟是为了“烽火戏诸侯”,搏得美人欢心……
看着眼神巴巴的贾珍,忽地,贾琮心里想起了一言来: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
荣国府,贾母上院。
荣庆堂。
东暖阁内,林黛玉披着件桃红色的棉锦,倚在锦靠上,拿着本书静静的读着。
下边,宝玉趿着鞋,在床下来回走着,陪着大大的笑脸,咕咕哝哝的说了好一阵笑话了,见林黛玉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央道:“好妹妹,你也理我一理。”
林黛玉闻言抬起眼帘,灵秀的眼眸瞧了过去,正要开口,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罢,方面色苍白道:“二哥哥见谅,我身子不适,说不得话。”
宝玉:“……”
长叹息一声后,他寻了把椅子坐下,低着头似孩子做错事般,认错道:“林妹妹,前儿都是我魔怔了,才说了那些混帐话。
其实……就算你再不理我了,我也不后悔之前对你的好。
我还记得那年你才来家里,就带了一个老嬷嬷和雪雁,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我瞧你,却很眼熟,好似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得。
许是前世我欠你的恩,这一世只想待你好。你一不理我,我心里就和刀子割一样,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
说着,宝玉难过的眼中滚下泪来。
黛玉闻言,也想起了当年事,跟着落下泪来。
她五岁丧母,六岁离了父亲孤身来到都中。
当时的心境,何等脆弱凄凉。
好在有外祖母疼爱,又有表兄和三个姊妹陪伴。
只是……
宝玉和三春姊妹虽都待她极好,处处让着她,可是她们又哪里明白她的心?
这些年她心里始终没有定性,一直自觉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没有半分安定感。
好似,随时都会被扫地出门,生死无依……
纵然旁人对她好,她也只以为不过是在可怜她。
这种感觉,宝玉不会懂,三春姊妹们也不会懂。
因为不管是正出还是庶出,她们总归都姓贾。
而她,却姓林,是外人。
如果说,贾家有哪人与她相像些,怕就是那位当初在东路院假山后小小耳房前,看到的遍体鳞伤的琮三哥。
他当初,比她自己幻想过的处境,还要惨十倍不止。
她都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惨的人……
她连代入都不敢代入一点,只一想自己也被父母厌弃,被奶嬷嬷打的遍体鳞伤,肆意啐骂,她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碎裂,连呼吸都不畅了。
只是,谁能又想到,只两年的功夫,这位表哥不但长的愈发俊秀,还翻手为云覆手雨,折腾出了这么一片天地来。
和从前的处境相比,早已是天壤之别。
就好似困于浅水的游龙,终于一飞冲天,而后龙归大海。
连家里最厉害的老太太、太太,如今都拿他无法了呢。
今日这些事,虽没有明证,可黛玉却总觉得,这里面必少不了这位三哥哥在背后勾划。
只是心机虽不浅,却实让人生不出厌恶感来。
想想昨夜这一屋子人蛮不讲理,非要逼的人下跪磕头。
今日人家翻手就来了这一出,何其解气也……
可恨那凤丫头字也不识一个,竟也有脸子拿相思词来冤枉人。
不过,记得颦儿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好似,也还算工整呢……
想着这些,黛玉怔怔出神间,苍白的俏脸上浮起丝丝晕红。倒也不是在想哪个,只是觉得“魔改”后的这词有趣……
下边儿,宝玉睁着一双无辜茫然的眼睛看着这一幕,有些莫名其妙……
……
宁国府,宁安堂。
贾珍看着面色迟疑的贾琮,大声道:“三弟放心,这孩子我也见过,不比咱们家那些轻狂不知礼的混帐,是个极好的孩子……”说罢,又对贾蓉呵斥道:“还不去请你老婆舅子过来!好蠢的东西!”
贾蓉不敢耽搁,忙去了后面叫人,不一会儿,就带了两人回来。
该怎样形容带来的这个女子呢……
相貌之秀美倒在其次,关键是那一举一动间,甚至眸光流转间,都有一种柔情似水的妩媚柔美之意。
一颦一笑,勾人心魄。
再看她进来后,贾珍那双明显变亮的眼睛里,多了许多柔情和痴迷,贾琮心里轻轻一叹。
在前世读红楼时,他心里就曾疑惑过。
在前八十回中,相比于贾赦的暴虐好色,草菅人命,为了几把扇子害的人家破人亡,为了五千两银子卖了亲生女儿迎春,致使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相比于贾政的迂腐无能,治家无力,相比于爱捡破鞋的贾琏……贾珍当真见不到什么恶行。
而即使好色些,过手了妻妹尤二姐和尤三姐,可对于一个贵族家主,这等事也算大事吗?
缘何就落下了“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的判语?
如今看来,“爬灰的爬灰”,果然是空穴不来风……
再看这千娇百媚,妩媚动人的秦氏,贾琮记得她的判词便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整部红楼,以“淫”字来评断的金钗,只此一人。
判词旁又有一画,画着高楼大厦内,一美人悬梁自尽。
也正合了“淫丧天香楼”之说。
而她相对应的红楼十二曲云:“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突孽总因情。”
突孽总因情!
为了她一个要求,贾珍就造出这等大的阵势,只为达其心愿……
虽还不比幽王烽火戏诸侯,可这等心思,想来也必会让她感动动情吧。
看着这张“宜嗔宜喜,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的绝代芳容,贾琮心中十分复杂。
如果她当真只是一个寻常儿媳妇,那么她与贾珍之事,不过是道德上的败坏。
会让人唾弃,但也仅此而已。
贾琮不是圣人,管不得许多。
可是……
这位身份注定不简单的女子,身上极有可能牵连着太大太大的因果。
远不止道德层面。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预防万一,贾琮也希望,事情不会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
要知道,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事发之时,倒了宁府,荣府也必受牵连。
正思量间,就见秦氏与其弟秦钟,在贾珍的殷切安排下,与他见礼道:
“侄儿媳妇秦氏,与三叔请安。”
袅娜身姿福下,声如幽叹轻荡。
随后那臻首轻抬,蛾眉颦笑的明眸,与对面之人四目相对时,心中却是一惊:
好清冷的眸光啊!
……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谣传
对面尤氏和下手贾蓉二人,近来总听贾琮之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其好大名头,只是听说,却没一个直观的了解。
今日尤氏一见,也只觉得生的真好,其他的不甚清楚。
可此刻,二人是真真见到了贾琮的不凡之处。
尤氏是再清楚不过,贾蓉媳妇秦氏相貌有多出众。
见过那么多女子,她自己便是一等一的美人,还有西府的凤丫头,均是不俗。
可她们却都清楚,同是女子,她们也远不及秦氏出众。
那一颦一笑间的风情,连她们有时都吃不住,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可这个正该通人事的半大少年,正对上秦氏,非但没有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目光中反而一片清明。
看到这一幕,尤氏倒吸一口冷气,对贾琮刮目相看,贾蓉也第一次对贾琮感到了敬服。
别的不说,单看他老子那副德性,就知道他那媳妇对男人的诱惑有多大。
却不想贾琮能这样冷静。
贾琮看了秦氏一眼后,转头对贾珍歉意道:“来的匆忙,也没带见面礼,实在失礼了。”
贾珍哈哈一笑,对秦氏温声道:“你三叔虽是小叔叔,可还在进学读书,没个进项。这会儿来的也急,我并未说你们也在,所以实怪不得他。”
秦氏闻言绽然一笑,好似百花齐放,让宁安堂都为之一亮,抿口笑道:“岂敢怪罪。”
说罢,又看了贾琮一眼。
只是贾琮这会儿眸光虽不似方才清冷,温润如玉,却依旧清明持正。
让秦氏心中微微纳罕,却愈觉盛名之下无虚士。
起身后,对身后一眉清目秀羞羞怯怯似女儿之态的少年道:“钟儿,快与三叔见礼。”
秦钟含含糊糊腼腆见礼,一双眼睛躲躲闪闪的看了贾琮一眼,见贾琮目光淡淡的看着他,又赶紧躲开,模样娇羞……
贾珍在一旁见了却大为满意,笑道:“三弟,这孩子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却和他姐姐一样,是个好孩子。你看……”
贾琮心里腻味,想了想,眼睛微微一眯,笑道:“珍大哥许是误会了,宝玉、环哥儿还有兰儿之前一直在墨竹院一起读书,但果真只是读书,并非小弟充大去当夫子。也正是这个缘故,所以宝玉现在并不来了。在哪儿都是自学,何须非要去墨竹院?”
一番话讲完,眼见秦氏面上笑容变成了失望的幽怨,贾珍面色便霍然一变,阴沉起来。
餐桌旁,尤氏有些担忧的看了贾琮一眼,贾蓉更是慌忙低头,唯恐殃及自身。
偌大一宁国府,十数年来一直以贾珍唯我独尊。
他又是贾族族长,小辈哪个敢逆他?
却不想已经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得到的竟是这个结果。
还是在佳人跟前……
不过没等贾珍说出撕破脸的话,就听贾琮又道:“秋闱之前怕是不得闲了,这会儿子过去,老爷那边许都不准,到时候珍大哥面上不好看。若是能等几个月,不妨到秋闱之后……”
说着,贾琮好似才发现贾珍的不悦,“咦”了声,问道:“珍大哥这样急么?也罢,左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打发他明日去也可。老爷问起来,就说我主动邀请的就好。”
这一番话,一个“急”字,似是无意,却说的贾珍老脸一红,甚至有些进退失据的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没有,哪有那样急?”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下面秦氏的俏脸上,也飞起了一抹晕红,面色复杂有羞愧之色。
贾珍咳嗽了两声后,正色道:“秋闱是一等一的大事,虽说三弟日后要袭爵,自可做官。不过多一个出身,到底更荣耀,不敢耽搁。
左右也不差这几个月,是不是?”
说着,看向对面秦氏。
秦氏忙笑道:“老爷说的是,不差这几个月呢。”
也不知这里有什么妙处,总之贾珍闻言后,目光中很有几分失望……
不过“正事”到底说完,夜宴开始。
……
翌日清晨,墨竹院。
天还未明时,贾琮已经读了一个多时辰的书了。
又写罢一篇时文,润色之后,自觉满意。
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就见角落里,一个还留着头的丫头,正双手插于袖兜里坐在那,脑瓜一点一点的打盹儿。
如今习惯了贾琮的作息规律,连晴雯、春燕她们都不会再一直陪熬了。
只在他起床时起来服侍更衣洗漱,添了茶水,然后再去睡个回笼觉。
一直干坐着陪熬,没什么用也无趣的很。
这个丫头,却发誓要做牛做马,一直服侍他的香菱。
贾琮上前,看着这张和昨夜东府所见之人七分相似的俏脸,心中有些感慨。
红颜者,莫非果真多薄命……
“唔……三爷!”
许是感到了身前有人,香菱一个激灵坐直身子,大眼神困顿茫然的看向贾琮,嘴边有一抹晶莹剔透……
贾琮笑道:“莫不是在这睡比在榻上睡舒服?去补觉吧。”
香菱已经发现了嘴角的口水,面红耳赤的低下头,用帕子赶紧拭去,还是倔强道:“我要服侍三爷哩。”
贾琮劝道:“已经派人去南省寻你母亲了,你再这样苦熬,熬坏了身子,等接了你娘来,只当我们虐待你。快点,你认我当主子,就该听我的,去睡吧。”
香菱被贾琮的好心感动不已,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后眼泪连连,有些晕然的起身,道:“那……那我去歪一会儿,三爷有事可得叫我。”
贾琮闻言点点头,笑道:“好,有事叫你。”
香菱这才晕乎乎的往回走,只是心里有些纳闷:
三爷怎地只说接我娘亲来,从不提父亲呢,奇怪……
……
东路院,前厅。
这是贾琮第一次在家里接待外客。
倪二怕也是第一次,登上这等高门的门第做客。
见倪二有些拘谨的坐在椅子上,贾琮笑问道:“倪二哥,点翠楼那边的事可办妥了?”
倪二忙起身道:“办妥了,点翠楼的掌柜的收了五百两银子,给出了杏花娘的身契。”
说着,从袖兜里取出纸契送上。
贾琮接过看了眼后收下,又道:“还要寻个宅子长租下来,好安置人。”
见倪二面色为难,贾琮奇道:“有问题吗?”
倪二大手抓了抓脑袋,道:“倒没问题,只是想不明白,公子为何做这样的好事……”
花了这么多银子,为一不相干的人。
要说贪恋杏花娘的美色,也不能啊,那是个孕妇……
贾琮呵呵一笑,道:“杏花娘之事,牵扯颇多,所以要收好尾,此事我自有计较。”
倪二赔笑道:“只是这二年来公子攒下的银子,怕都要花尽了。公子又要强的紧,偏不要我和诚哥儿的银钱,公子的银钱都存在老娘那,老娘见银钱去的那样快,转眼就没了,只以为是我贪墨了去,今早好生一顿骂……”
贾琮哈哈一笑,道:“跟大娘说,银钱的事不用担心,我这边马上要有大进项了。倪二哥那里不要想着省钱,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银子是来用的,不是用来藏的。
星严那边说书先生还要再多些,卖菜的贩夫也再多寻些,可以往东城、南城去走卖。
若是哪里有麻烦,如今却是可以打荣国府的招牌了。
这些都是大事,要上心,倪二哥上回也见到厉害了?”
倪二闻言忙道:“是厉害!再没想到,竟有这等效果,一个状元郎都……”
“诶……”
贾琮闻言,目光清冷的看了他一眼。
倪二唬了一跳,忙住口,讪笑道:“忘形了,忘形了……公子放心,老二再不敢多言。老娘教训了几回,如今有了正经事业做,不敢像以前那样瞎混了。
误了我自个儿不当紧,若是误了公子的大事,却要成了不忠不孝之辈。
所以老二现在连酒也戒了。”
贾琮点点头,满意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大娘是对的。
倪二哥,咱们干的事情,都不是小事。你若想像以前那般,只做个寻常百姓,自然百无禁忌。只要你不杀人放火,其他做什么事,都出不了大事。就算惹些小事,我也能帮你一把。
可如今既然咱们在做大事,唯有谨言慎行四个字最稳妥。”
倪二正色应道:“是,公子放心,老二记下了。”
贾琮点头为止,又问道:“近来可有什么新事没有?”
倪二忙回道:“正要给公子说呢,如今外面多说府上犯了事,才被锦衣缇骑给围了,怕是要坏事……”
贾琮笑道:“这些不用理会,还有其他的么?”
倪二道:“还有一个……公子府上是看着唬人,动静怪大,但没什么事。可昨儿理藩院张侍郎府,也被锦衣缇骑给围了。他家就没那么走运了,被抄家拿人,那理藩院左侍郎这样的大老爷,都被下了诏狱。公子,那洋人高立良法森,不就是同这个官儿告的状么?”
贾琮闻言怔了下,过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可打听清楚,是何罪名?”
倪二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小声道:“都说是,都说是张侍郎诬陷了公子府上,结果惹得叶家那位芙蓉公子不高兴了,到慈庆宫太后处狠狠告了一状,然后太后就让皇帝陛下把张侍郎家给抄了……”
贾琮闻言,面色那叫一个精彩。
倪二小心的看着贾琮,道:“公子,现在外面都这样说,说叶家那位太后侄孙女儿相中了公子,想要让公子入赘呢。公子,老二多斗胆说一句,她家虽富贵,可公子家也不差啊,如今公子还承了世位。
公子可千万别给人当赘婿啊,忒……忒委屈了!”
贾琮闻言,面色骤变,沉声道:“不好!快,备车!!”
……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约
布政坊,尚书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书房内,工部右侍郎曹永、国子监祭酒李儒,并一锦衣老者,三人与宋岩依次而坐,均面色凝重,隐有苦涩。
那锦衣老者年纪看起来与宋岩相仿,甚至更年迈些。
面上生出不少老年斑,此刻面色沉重,叹息一声道:“叔平啊,你这个弟子……唉!”
说着,苦笑着摇摇头。
叔平为宋岩表字,当世多称其松禅公。
有资格能念其表字者,加起来也超不过十指之数。
此老者为其一。
他便是大乾百官之首,内阁首辅,保和殿大学士,葛致诚。
只是,他却没想到,轰轰烈烈风光了一生的官运,却在今日戛然而止。
此间书房中的四人,所上书请致仕的奏折,今日悉数批复。
准!
同时批复的,还有理藩院左侍郎张群,流放三千里的判决。
虽然到了他们这个地步,不会像外面愚民那般无知,以为是叶清替贾琮张目。
实情大家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可终归到底,此事还是牵扯到了贾琮。
若无他,张群也不会鼓动他在宫里当皇妃的妹妹生事,也就不至于有今日之变。
虽然已经七十六岁高龄,可葛致诚真真没做够内阁首辅的位置。
即使如今愈发只担个空名,但纵然是空名,那也是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
所以满心的不甘……
宋岩淡淡道:“元辅当知,此事和清臣并不相干。张子维心怀奸邪,挑唆皇妃在太后前搬弄谣言以坏清臣清誉。
只是他没想到,叶家那丫头如此心灵通透,竟先一步将他诡计戳破,让其自食其果罢。
孰对孰错,当有公论。”
葛致诚闻言,老眼中怒色一闪而逝,却也只能悲哀的摇了摇头,声音老迈悲凉道:“罢,是非曲直,此时再说又有何益?左右已经成了定局,老夫正好回乡,颐养天年。叔平,你也好自为之吧。
旧党熬至今日,终于一朝葬尽。
老夫已经尽力,这大乾的江山社稷到底会走向何处……
听天由命吧。”
说罢,葛致诚告辞而去。
待送离这位大乾前任元辅,众人重新落座后,曹永冷笑一声,道:“这么一大把子年纪了,还真想老死在任上不成?再者,如今宫里连议事都不留他,他在那个位置上不退,还有脸?”
李儒也摇头道:“陛下意属变法,新法大行势不可挡。我等老臣再恋栈不去,只能自取其辱。这样退下来也好,何必怪罪于小辈头上?元辅实是……唉。”
曹永一针见血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旧党才恋栈不去的?说的好听,什么大乾的江山社稷,还不是为了保全他在老家的那份庞大家业!葛家后继无人,连个进士都没再出,却盘踞赣南,大肆收献田地。他那些亲族乡党在江西胡作非为,坏事做尽,弄的当地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他在位时还好,就是宁则臣也要给这个元辅几分体面。
这一退位……你瞧着吧,不等他回乡,那边就已经开始清查了。
所以他才急了,也怕了,巴巴的上门讨说法,还想赖到清臣头上。
简直可笑!”
宋岩呵呵一笑,道:“所以,你们何必动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是没想到,这次连你们也都退了。”
朝里老臣上乞骸骨的折子本是家常便饭,就是为了不让人说其恋栈不去。
但是一般而言,这种乞骸骨的折子通常都会被留中不发。
不过官场潜规则罢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次宫里竟然将这些折子全扒了出来,通通批复了。
如此一来,满朝皆新党,旧党悉数被扫除出京,谁也没脸继续留下了。
这件事到底和贾琮牵扯上了干系,所以宋岩还是有些惭愧。
曹永和李儒都只六十出头,按正常来说,至少还有十年政治生命。
曹永和李儒两人自不会和葛致诚一样,将此事赖到贾琮头上,实没有半分道理。
曹永笑道:“松禅公,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新法主旨虽好,但太过激进,实不合吾等‘治大国如烹小鲜’之道。与其空领着一份俸禄,整日坐于公堂里尸位素餐,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李儒也大笑道:“田园将芜胡不归!”
宋岩闻言一笑,知道两位老友的确不是恋权之人,身后也没什么要用强权才能庇护的家族,因此宽心了些。
笑罢,曹永敛了敛神色,对宋岩道:“松禅公,虽然我等皆知,此事和清臣无关。可是如今外面物议汹汹,都道是叶家那位为了维护清臣,一状告倒了一个二品侍郎。这不是好事啊……”
李儒摇头道:“这等非议其实还在其次,虽然有不利的一面,但哪怕是投鼠忌器,新党中人暂时也不会对清臣如何,以防万一。否则,这次就不是拿咱们这些老骨头开刀了。
现在的问题是……
松禅公,叶家那位,对清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清臣自身,又是什么心思?”
宋岩闻言,眉头微微皱起。
都是在阴谋诡计心机场上斗争了一辈子的老官儿,看问题自然能剥开云雾见真谛。
虽不能十分的确认,但若说叶家那位对贾琮完全没有心思,他们也是不信的……
不然,昨日也闹不出这样大的动静。
只是李儒所言之意,怕还不止这个。
他许是担心贾琮会错误的迷失在这样的威风感觉中,失去了自我。
毕竟在许多人看来,入赘叶家,成为太后一族,怎样也强过在贾家那处烂摊子里打熬。
不过,宋岩却缓缓摇头道:“清臣抱负广大,绝不至此。”
后世的倒插门儿都让人看不起,更何况这个时代?
李儒点头道:“嗯,清臣这孩子是个极有心性的,国子监最勤学者便是他,可见其抱负之深。
再者,有此等毅力心智者,又怎会为了虚无的权势,就舍了自身清白,去当赘婿?
只是松禅公,还有一事,不得不思量了……”
宋岩看了李儒一眼,相交多年的老友,彼此间都极了解了,只一个话头就猜出了对方所想,问道:“你是说,秋闱之事?”
李儒点点头,道:“如今新党虽不会直接对清臣下手,但秋闱之时,怕少不了有人做耗。
现下满朝皆新党,新党对清臣虽不至于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也没什么好感。到时候……”
宋岩迟疑了下,道:“寿衡是不是多虑了?科举乃抡才大典,乡试要糊名,他们也敢做手脚?”
曹永冷笑一声,道:“曹子昂这个状元,我就觉得虚的很。”
李儒也道:“新党重实务,薄清名。他们怕真下得去手,虽然不至于揭开糊名,但清臣那一笔字,如今哪个不晓?”
宋岩闻言,脸色阴沉下来,正要说什么,就听外面敲门声,他沉声道:“进来。”
而后就见长孙宋华与贾琮急急进来……
“先生!”
贾琮面色极其难看,来的路上,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若昨日荣国府被围,侍郎府被抄家引发的震动是山呼海啸,那么今日满朝旧党大佬悉数致仕限期还乡造成的影响,则是石破天惊。
根本不用刻意打听,贾琮行至半路,外面路上的传言,就印证了他心中不妙的猜想。
果然和上回一般……
但凡新党上的损失,就必然会借机搞一波旧党。
不管新党倒霉,是因为自身丑闻,还是别的缘故,都要将其化为党争,然后转败为胜。
原因很简单,正值新法强推天下之际,新党容不得任何失败。
可即使明白如此,但当听说宋岩、曹永、李儒等一大批他相熟且关系密切的旧党大员“被致仕”后,贾琮心中还是极怒。
因而匆匆赶来。
“安神!!”
不过没等贾琮说什么,就听宋岩轻喝一声,斥道:“何事心慌意乱,丢了心性修养?”
贾琮闻言,忙压住怒气,躬身行礼道:“弟子见过先生,见过润琴先生,寿衡先生。”
宋岩“嗯”了声后,上下打量了番,不忍多说什么,对李儒、曹永继续道:“虽说日后新党势大,但朝中也非真能只手遮天。到底还有些德高望重的中立之士,譬如兰台寺左督御史杨养正,此人便是一身正气,堪为朝廷脊梁。
他是绝不会看着一些人操纵秋闱,借着国朝抡才大典来打击清臣。
再者,老夫虽致仕了,却还没死!
若老夫分量不够,也还有牖民先生,哪个敢放肆,在秋闱之上动手脚,老夫和牖民先生便一同进京,去敲那登闻鼓!
真当哪个能一手遮天不成?”
李儒:“……”
曹永:“……”
宋华:“……”
“先生!”
其他三人都为宋岩霸道的护犊子行为感到震惊和无语时,贾琮却已是红了眼圈。
宋岩做了一世的官,如今忽然致仕,几个失意老人聚在一起,不是抱怨后路,却是在为他担忧秋闱。
不管宋岩是源于何等缘由才善待于他,此刻,贾琮只感到浓浓的疼爱之意。
因而一揖到底,哽咽道:“恩师,琮,何德何能,竟得先生如此厚爱……”
这句话,也是李儒、曹永心中所想。
尽管他们都知道宋岩极宠爱这个关门弟子,可宠爱到这个地步……
还要拉着天下师衍圣公一起去敲登闻鼓,是不是太合乎道理了?
容不得他们心中不复起猜疑。
然而宋岩却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他对贾琮温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为师等年事已高,本就到了致仕之年,借此还乡,反而能多活几年。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
你如今唯一需要思量的,就是秋闱之事。
其他的,皆不需多虑。
家里可都素净了?”
贾琮起身,面色依旧动容,点点头道:“都妥当了。”
宋岩微笑道:“好,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一屋不扫,何以安天下?君子八目,齐家为一。内庭无忧,方可明德天下。”
贾琮再躬身,道:“弟子受教,必铭记先生教诲。”
宋岩颔首,对曹永、李儒笑道:“润琴、寿衡,吾等束发读书,入京赶考金榜题名后,必先入曲江池,赴曲江宴。
数十年弹指而逝,青丝换白发,白身而来,又要白身而归。
三日后吾等离京,明日何不再游曲江池,一览故地风采?
若能得一二佳作,也可趁兴而归,不枉一世功名。
如何?”
曹永、李儒闻言,看了眼平静而立的贾琮,又互视一眼后,大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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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佬们准假咩?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挑唆
“寿衡,你有没有觉得,松禅公待清臣,好的有些过了……”
离了尚书府后,曹永并未回家,而是去了李儒府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书房内,曹永啜饮了口茶水后,似无意中问道。
李儒拈着花白胡须,眼中也有疑惑之色,道:“不止松禅公,这件事的开头,怕还是在牖民先生身上。”
曹永闻言一怔,随即缓缓点头道:“怕正是如此,松禅公必是受了牖民先生所托,才收了清臣为弟子。不过这二年来,清臣的天资和勤奋,也愈发赢得了松禅公的认可。”
两个官场上浸淫了一辈子的老人,转眼间就将事情分析了大半。
只是……
“牖民先生又为何如此对清臣另眼相待?”
听曹永疑问,李儒苦笑道:“许是因为和贾家的交情,你也知道,当初牖民先生这一支能够入主衍圣公府,多是先荣国之公。或许先生见贾家子弟凋零,又见清臣天资不俗,因而动了搀扶一把的心思。”
曹永闻言却连连摇头道:“若是如此,松禅公绝不至此。我就不信,寿衡你看不出松禅公明日再游曲江池的用意。”
李儒叹息一声,眼中疑惑之色更甚,轻声道:“如今朝野物议非非,对清臣极为不利啊。可是,这件事偏又解释不得。事涉叶家那位的清誉,多言一字都是过错。
而想掩盖一事之热闹,必掀起另一更引人耳目之事。
如今,还有什么事比旧党余烬复燃,齐游曲江更引人注目?
宁则臣怕都坐不住了……”
曹永啧啧叹道:“为了这个弟子,松禅公真真是……师恩如海啊!”
李儒垂下眼帘,沉默了稍许,忽地笑道:“松禅公一生无私,连宋先和宋冶二子在宦海中沉浮,都从未见过他同哪个打过招呼,任凭他们自己去闯。如今为了一关门弟子,就下这般大的功夫……罢了,我等就成全于他,又如何?
松禅公德望隆厚,品性高洁,世所敬仰。
明日得信去曲江者,必不为少数。
此等盛会,你我二人又怎能不至?”
曹永笑道:“那倒不至于,只是你我二人与松禅公相交数十年,少有不可言于你我二人之事。却不知在清臣身上,到底藏着何等秘密……”
……
“先生。”
曹永李儒走后,贾琮立于尚书府书房,恭敬濡慕的看着宋岩。
宋岩温和一笑,道:“这件事,你做的极好。分寸拿捏的极合适,收尾也处置的恰到好处。”
宋岩何许人也,连贾府那些人,都怀疑昨日之事背后有贾琮的手尾,宋岩连怀疑都不用,直接认定了必是他所为。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也从来没有那么多巧合。
不过宋岩也不会深问贾琮到底如何为之,哪个人又没点秘密?
他只要知道,贾琮不是个迂腐之人,知道变通有手段,但又始终保持着大义无亏。
这一点,着实令他欣赏。
贾琮却惭愧道:“弟子万万没想到,后续之事会牵连如此广,还累得先生致仕。”
宋岩呵呵笑道:“你若什么都能想到,岂非圣人乎?张子维自己心存恶意,自食其果也是应当。至于为师,都七十几许的人了,治政之道与朝廷主张不合,还留在位置上也并无什么意思,不如归去。
只是有一事,为师要提点你一回。”
贾琮忙道:“弟子恭请先生教诲。”
宋岩肃穆起面庞来,道:“后族之事,根源十分复杂。如今叶家血脉只余一个女子,太后将娘家存亡之重,都寄托其上。
虽对其百般宠爱,可到底是宠爱,还是苛待,谁又说的清?
好好一个闺阁小姐,却被教养成了……
我等老夫子从未对其指点评判,不是惧于太后之尊,实是心生怜悯。
只是,越是如此,你越不可与其相处太近。
最好,能与其断绝往来。
清臣,人言可畏啊!”
贾琮静静倾听,脑海中想起那张明媚大气之脸,和那道潇洒的身姿。
其实,他是极欣赏她的……
想了想,贾琮躬身道:“弟子明白先生之言,乃金玉良言,弟子合该受教。只是……先前诸事,弟子借力良多。狐假虎威之事……也做了两回。欠人人情,此刻若是划清界限,弟子心中实在难安。纵然要保持距离,也需还清人情。
还望先生准许。”
宋岩闻言,心中一叹。
只是有些话,他这个做师父的,也不好出口。
男女之间的人情,哪里是能还清的……
见宋岩沉默,贾琮心中一沉,忙补充道:“先生必是听到外面传言,弟子可向先生保证,弟子有自知之明,绝无攀龙附凤之心……”
宋岩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莫名的光彩,面色和缓下来,呵呵笑道:“何须着紧?为师焉能不信……一饭之恩必偿,恩怨分明,也是好事,为师相信你会掌握好分寸。
好了,其余的话,明日去游曲江时再说,去后院看看你师娘吧。
三日后,就要南归了。”
……
荣国府,荣庆堂。
满堂珠翠。
昨日荣国府被锦衣缇骑合围拿人,整个神京震动。
与贾家亲近的世交故旧们,自然更加惊骇。
一来为这突然变故震惊,二来,也担心祸及自家。
直到今日确定贾家果真无事后,亲友们便纷纷上门慰问……
最先来的,自然是至亲。
薛姨妈自不必说,王子腾夫人今日亦亲自上门。
若非王子腾还未回京,今日必然也要登门。
史家两位侯爷,也都携夫人前来。
外客在前面由贾政、宝玉、贾珍等人接待,内眷则齐齐汇聚荣庆堂内。
得知只是虚惊一场,众人不由庆幸。
几番宽慰后,王子腾夫人李氏笑道:“听说告了府上一状的那个官儿,没落着好。这边刚平安了,那边却被抄家拿问,今日更是直接流放三千里。”
贾母还是头一回听说,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人存了歹心,好端端的告我家一状?”
她和王夫人等人心里都怀疑是贾琮做的妖,只是实无证据。
而且,于理也说不通顺。
这会儿自然心急。
李氏笑道:“说是理藩院的一个侍郎,叫张群。”
贾母不知此人,莫名其妙道:“他与我家素不相识,缘何如此歹毒?”
李氏闻言却犹豫了下,贾母见状皱眉道:“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她心里还是怀疑贾琮……
李氏笑道:“这话本我不好说,不过老太太问,我也不能不说,早晚都要知道。”
贾母已是沉下脸子,道:“你只管说!”
李氏道:“我听人说,这张群是新党中的大员,极力主张新法。而今科状元曹子昂,曾经便是他门上客,极得他的看重和赏识。结果那曹子昂却被府上的哥儿,一首词给打的翻不得身,颜面丧尽,也因此恶了那张群。张群才寻了个机会,狠狠告了府上一状。”
贾母闻言,长久没言,面色却缓缓舒和了些。
就算没有证据,她也一直怀疑是贾琮背后那些官儿在给他出气。
这种猜疑如一根鱼刺一样扎在她心里,让她难受厌恶之极。
如今得知,竟是这样一回事,虽然依旧不喜,可到底是两个性质。
勉强还能接受。
过了半晌,就听一旁王夫人问道:“他既然告了我家,为何他反而被抄了家落了个流放大罪?”
贾母也奇怪。
却见那李氏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贾母道:“难道里面又有什么隐情不成?”
李氏笑着摇摇头,道:“这话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拿不准。”
众人愈发惊奇,道:“什么话这么作难?”
愈发追问。
被迫无法,李氏只能道:“我也是听兵部周主事的夫人说起的,她说,因为那张侍郎告了府上,却把叶家那位芙蓉公子给得罪狠了。芙蓉公子得知府上被围后,当场大怒,直接进宫在慈庆宫太后娘娘跟前狠狠告了一状!
那芙蓉公子何许人也?真真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宝贝的什么似的。
知道她受了委屈,就立刻懿旨传了皇帝来,拿下了张群。
原是要直接杖毙打死的,后来到底求了情,只判了个流放三千里的罪过。
啧啧啧……”
这一番话说出,荣庆堂内都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保龄侯夫人朱氏反应慢些,闻言一脑门子浆糊,问道:“那侍郎告了贾家,怎就把叶家那位得罪狠了?这话实在不通的很。”
李氏噗嗤一笑,道:“太太难道没听说过,叶家那位千金,很是相中了老太太府上的哥儿。当日在琼林宴上,哥儿就是倚着人家的势,才一下将新科状元给骂的颜面无存,只能自请流放琼州。”
朱氏奇道:“这叫什么话?叶家千金相中了哥儿?难不成还要入赘不成?”
这无心之言,却让贾家众人的面色都瞬间难看了起来。
更诛心的是,贾琮身上还背着贾家爵位传承的世位,可在外面传言里,差点快成了招蜂引蝶寻人庇佑的面首了。
若是承嗣荣国爵位的子孙,却入赘到叶家去当赘婿,那整个贾家都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念及此,贾母登时坐不住了,对鸳鸯吩咐道:“去将那个孽障寻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内宅争锋
“老太太又叫我去,什么事?”
贾琮才从尚书府回来,去了东路院,就听平儿说,贾母打发了好几波人来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见平儿神色隐隐担忧,贾琮还没说话,一旁王熙凤便笑道:“你担心什么?没的让人笑话。我跟你说,以后再不用替他担心,我算瞧出来了,你这个主子,不是个好相与的。”
隔了一夜,她又隐约回过味来了……
虽一点证据也没,可王熙凤总觉得,昨日之大祸,和眼前这位主儿脱不开关系。
没别的,只因他受益最大。
这就够了……
贾琮呵呵一笑,道:“二嫂,老太太没派人来瞧你?”
王熙凤闻言,脸色一黑,没好气瞪了贾琮一眼,一扭身回屋了。
她其实也以为会来人看她的,但是没有……
今儿荣庆堂派了婆子来,王熙凤本以为是请她回去,要不是来探望她的,本还心情复杂,寻思着要不要原谅某些人……
谁曾想,竟是来叫那个“小王八蛋”的。
她之前分明记得,老太太说过不许他再往内宅去了。
她那会儿还得意来着,然而现在一转眼,她倒成了不能进荣府的人了。
真真怄也怄死个人!
平儿忙给贾琮使眼色,贾琮轻声笑道:“二嫂是当局者迷,这会儿没消息才是对她最好的消息。”
平儿也迷,她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贾琮道:“这会儿要是有消息,怕就是让二嫂回王家探亲的消息了。老太太和太太现在都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为了缓冲些时日。等这两天的事过去了,被人淡忘了,再派人来。
说起来,老太太对二嫂还真够留情面的。”
这是真话,换做一个人家,闹出这么大的事,连府都被围了,妥妥的大丑闻。
就算不出妇,也要送回娘家重学二年规矩才能放出来。
如此,多半也能羞的人去上吊,就算自己不吊上去,娘家也会想办法帮一把。
像现在这样,只不闻不问,贾母已经格外开恩了。
但是,这只是礼法上来说。
现实中许多事从礼法上说是一回事,人情又是另一回事。
譬如从礼法上说,世人皆要父慈子孝,君明臣贤。
但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王熙凤此时的感觉,也是如此。
她在里面听到贾琮之言,半点没能往心里去,反倒觉得贾琮这小子,到底还了些,天真了些,傻了些……
因此隔着窗冷笑道:“甭总做好梦,把人心都想的忒好!这会儿叫你去要是有好事,我王字倒着写!”
平儿闻言又欣慰又担忧,道:“奶奶的话最有理,琮儿你可小心点!”
贾琮笑了笑,道:“我明白的,放心就是。”
说罢,往西府赶去。
他虽对平儿说的轻松,但心里还是在认真对待。
不过并没费多大气力,就猜出些苗头来。
外面的传言闹的沸沸扬扬,今日又有外面的客人来访,难免不传入贾母耳中。
却是不知道,是别人无意间说漏嘴的,还是故意给他挖坑……
……
荣庆堂。
“三爷来了!”
廊下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候在那里,见贾琮过来,一个才总角的丫头,名唤角儿,脆生生的笑迎道。
一张口,可见一只门牙不在……
很有趣。
贾琮笑着点点头后,又温声回应其她婢女,而后进了抱厦。
“贾琮给老太太、太太、诸位太太请安。”
入了堂后,贾琮就感觉到多束目光落在他面上,冰冷者有之,厌弃者有之,深思者有之,惊艳者,也有之。
不动声色间,将各种目光收入眼底后,贾琮行礼问安道。
贾母甚至没直接叫起,就沉声问道:“你不在东路院服侍你老子娘,又跑哪去了?”
她是极不惯等人的,今日却干等了好一阵,因此发难道。
贾琮淡淡一笑,道:“说来好笑,今日外面不知怎地突然多了许多长舌之人,到处造谣一些浅薄不堪之言。
这些话传至尚书府先生那,先生十分担忧,因此派人将我急急喊去问话。
先生问明原委后,又教训了通,说必是我行为不谨,才至此地。
琮则劝先生不需担忧,也笑外面那起子心里藏奸的长舌造谣人不知好歹。
昨儿太后才因为有人借芙蓉公子造谣生事,连一个二品侍郎都发作流放了。
那些蠢货竟然还不知好歹,又在这上面造谣生事。
琮劝先生只管看好戏便是,想来用不了多久,太后一旦听闻宫外消息,凤颜大怒下,必还会有人倒霉。
虽说法不责众,难防民口,但挑几个上蹿下跳又有分量的人严惩一番,也可起到杀鸡儆猴之效。
先生闻言,这才放心释然,放琮归来。
让老太太久候了,琮之罪过。
不知老太太招琮来,有何教诲?”
贾母:“……”
一旁王子腾夫人,却是面红耳赤。
保龄侯夫人朱氏,这会儿又变得聪明起来,吃吃笑个不停,愈发让李氏脸上挂不住。
连带着,王夫人面色都寡淡了下来。
王家人丢脸,史家人笑话,她这个王家出嫁的女儿,也跟着无光。
尴尬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贾母方缓缓问道:“那外面那些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那些人怎么不说旁人?”
贾琮道:“因为当初琼林宴杏花娘一事,琮是通过芙蓉公子揭露的。后来为了救姨妈家的薛大哥,贾琮不得不去求个人情。为此,也付出了些代价。
上回就曾同老太太说过,琮从古书上摸索出了一个方子,可以炼制出香皂。
为了还人情,琮身无旁物,只能将方子献给人家,这才补上一个。
外人不知道这些,只当芙蓉公子凭白帮我,便故意造谣生事。
昨日在慈庆宫,理藩院侍郎张群挑唆其妹淑妃娘娘在太后面前说这些,芙蓉公子正好在场,因此解释清楚,并保证绝无此事。
太后得知竟有人拿芙蓉公子清誉造谣,震怒之下,懿旨传来陛下和中宫皇后,将淑妃娘娘打入冷宫,又将张群流放三千里。
血淋淋的教训在前,琮实不知何人如此之蠢,还敢拿此事造谣,羞辱叶家与吾家。
老太太必是听几位太太说起,不知是哪位太太在外面听人造谣,不妨说出来,事情一旦闹大,也可报上去,惩治一番。”
贾母顾及王夫人的面子,哪里会说李夫人。
可一旁保龄侯夫人朱氏却没顾及,当场笑道:“是你王家舅母,听了兵部主事夫人的话才来报的信儿。”
李氏闻言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砸过去!
却是顾不得,见贾琮目光隐隐清冷的看过来,尽管心中憋屈非常,还是不得不堆起笑脸道:“琮哥儿,我也是关心则乱,怕你走了岔路,才巴巴的来给老太太说说,你可别误会了去……”真让贾琮告到叶清那,太后说不得也能将她流放三千里,她并不觉得,自己就比淑妃和二品侍郎贵重多少。
这时,贾琮感觉王夫人目光也瞧了过来,他看了眼后,灿然一笑,道:“自是如此,贾琮多谢舅太太关心。”
王夫人闻言,面色和缓了些,对李氏道:“琮哥儿是个好孩子,老爷也常夸他极有志气,再不会做传言中的事,嫂子也是多心。”
贾母就算再不喜贾琮,可在外人面前,见王夫人说自家孩子好,心里还是满意她识大体的。
薛姨妈这时则歉意道:“真真是委屈琮哥儿了,分明是我家那孽障惹下的祸,让琮哥儿去还了人情,实是不该。”
贾母笑道:“都是至亲,分什么彼此?姨太太可别外道了。”
一直没出声的忠靖侯夫人赵氏忽地道:“香皂?昨儿叶府的清丫头打发人送了我一盒香皂,我瞧着极好,倒比西洋运来的还香,模样好看,洗的也净,莫不是就是哥儿咂摸出的方儿?那可了不得!”
贾琮点点头,道:“应该就是了,已经开始产了么?回头我寻几盒来,孝敬老太太、太太和家里姊妹。”
他并没有问赵氏为何会称呼叶清一声清丫头,他是知道,史家兄弟两人史鼐史鼎能得封侯,便是当初跟随那位武王爷开疆拓土而来的。
在得知叶清与武王府的亲密关系后,也就不难理解她会和史家有关联了。当然,赵氏喊一声清丫头,实是托大了。她怕和叶清面都未见过几遭……
赵氏又啧啧赞道:“西洋运来的香皂,能卖一两银子一小方,寻常人家有银子都买不到,海外的船来了,扬州市舶司的人直接将香皂全都收了,除却往各家府上赏赐的外,再由内务府的皇店往外卖。也是设了门槛儿,我们侯府一个月也不过六方的供给。
哥儿能咂摸出这样一个方儿,分明就是挖了座金山,就这样为了帮人还人情送出去了?
哎哟哟!那可吃了好大的亏!”
这会儿,贾琮多少明白过来一些味儿来。
史家和王家,怕是不怎么对付,和薛家,也够呛,就是和贾家,应该也没多少亲密了。
作为武王麾下侯爵,这些年早没了当初一门双候的气派。而已成天子心腹的王家,却渐成青云之势,又是多借贾家之力……
这里面的名堂,也就多了去了。不过赵氏可不是为了贾琮在鸣不平,她纯粹在挑事……
果不其然,薛姨妈闻言,面色登时涨红起来,有羞愧也有急怒,但若让她说出承包贾琮的损失,却也说不出口。
薛家是商贾出身,哪怕是耳濡目染,薛姨妈也知道不少经济之道,自然明白这小小的香皂里藏着多大的利。
薛家虽有的是银子,可真要割出这一块儿来包赔,也要伤筋动骨的。
尽管这会儿她还不知道小小一块香皂,到底有多大的利。
只是这会儿却又被挤兑到墙角里,若不付出些什么,让一个小辈付出大人情,实在是下不来台……
看着高台上数位女人一台戏,贾琮这会儿才算见识到了女人间的争斗,到底有多犀利,真真句句补刀,又刀刀见血。
贾母也快耐不住了,连对贾琮摆手道:“罢罢,左右都是你的理,读了那么多书,就会为对付我,我说不过你。你去前面吧,老爷在待客。我也是奇了……怎么一天到晚,就你事最多?”
……
第一百五十八章 雨具
崇康十二年,四月二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谷雨。
南方已是杨花落尽子规啼,而北边,虽有春花开,但依旧春寒料峭。
清晨时分,荣府书房,梦坡斋。
贾琮与八岁的贾环、六岁的贾兰前来和贾政辞别。
今日曲江宴,可带家中子弟。
昨日回报贾政后,贾琮便问,可否带二小同往,与当世大儒同游曲江,机会难得,也可进益一番。
宝玉若是愿意,亦可同往。
贾政自然欣然应下,只是宝玉那边,贾母传话:宝玉身子不适,不宜远行……
贾政虽气闷,但也无法。
只再三叮嘱环兰二人,必要听从贾琮之命,不然绝不轻饶。
这话,自然重点对贾环所言。
其实这孩子虽皮点,在外还是知道轻重的。
又被贾政格外关照,自然愈发老实。
出了梦坡斋,还未出二门儿,就见李纨带着素云并三四个媳妇丫头候在路边。
贾琮忙带着贾环贾兰上前。
“大嫂莫不是还不放心?要不,兰儿下回再去?”
贾琮礼罢,笑问道。
李纨忙摆手道:“这是哪里话,这样的事,琮兄弟能想着他,便是他的福气。都是些天下闻名的大儒,怕是今世也只一回,哪里还有下一回?我只是想着,琮兄弟出门在外,又带两个累赘,手里没些银子怕是不行。方才也是忘了,这会儿赶紧来送些来。只盼琮兄弟不要觉得嫂子我寡妇失业的,瞧不上……”
贾琮闻言唬了一跳,见李纨从素云手里接过荷包,就要给钱,忙道:“大嫂,我并不缺银钱。再说,今日去曲江,着实用不到这些……”
心里也明白过来,李纨素来是个精打细算的,只想多为贾兰攒些家当,所以不比凤姐儿豪爽。
但涉及到贾兰第一次出席这样大的士林活动,她再没小气的道理。
李纨却是大方到底,从荷包里取出一块十两左右的银子,这几乎算得上是“巨款”了,在外面酒楼里叫一桌酒肉齐全的好席,也不过三五两银子就足够了。
将银子强塞进贾琮手里,道:“你有这样的好事想着兰儿,手里也还没个进项,难不成到外面还让你作难?快拿着吧,我是你嫂子,给你银子花天经地义。只盼你们在外面不失了体面,又能平平安安的回来,我就放心了。”
贾琮无奈笑道:“大嫂,今日连京城都不出,就在曲江池。那里还有御林军守着,天下第一等安全的地儿,你还不放心?你这给我银子,也没地儿花啊。你快收回去吧……”
一旁贾环却有些心急,巴巴的看着贾琮手里的巨款,心里责怪贾琮真真是读书读傻了,给银子这样的好事都不要。
又怪大嫂子嫌贫爱富,怎不给他也塞一块银子,五两的也成啊……
李纨也不要,又推了回去,嗔道:“三弟再推让,我可就恼了!”
正说着,就见后面呼呼啦啦好些人过来。
为首的,却是探春、宝钗和湘云三人。
身后跟着许多嬷嬷丫头,手里也不得闲,都抱着东西。
人刚至,身着一身瑰红色裙裳的探春就爽利笑道:“多亏大嫂子在这拦一拦,不然还赶不上了!”
李纨奇道:“你们这是……”
探春笑道:“听说三哥哥要带环哥儿和兰儿出门长见识,这是极好的事,只是担心姨娘那边想不到,特意送些银子过来。环哥儿是个不懂事的,到外面再闹,让三哥哥作难了就不美了。想来大嫂子也是如此……”
贾琮好笑道:“我还请不起一个东道了?环哥儿请我好几回了,也该我还一回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贾环却不自觉的高高抬起胸膛……
探春正经道:“三哥哥是再明白不过的明白人,必不会误会妹妹的意思,妹妹绝没看轻哥哥的心思。
只是三哥哥还未做官,如今暂时没个进项,外面交友应酬又少不了花费银子。
妹妹在内宅里住着,一应吃喝用度都有公中开支,一月二两月钱根本用不到,这会儿子不用什么时候用?”
又委婉劝道:“三哥哥如今好大的名头,生的又好,在外面必定引人注目,万不能因为短了银钱,让人看轻了去……”
贾琮哑然失笑道:“三妹妹,真不是我矫情,刚才也同大嫂子说了,如今我手里果真还有银子,不信你问环哥儿。”
贾环心里正嫉妒探春也给贾琮银子不给他,巴不得给不成,因而点头道:“不用给他银子,贾琮……”见探春眼神凌厉的瞪过来,忙改口道:“琮三哥前儿还给我五两银子,让我带兰儿出去买糖果……”
“哎哟哟!这如何使得?这两孩子也不懂事!”
李纨都听不下去了,责怪道。
探春也要训人,贾琮忙拦着笑道:“好了好了,我又是做兄长的,又是当叔叔的,请兄弟和侄儿一个东道又值当什么?不好再说下去了,不然人家都游完了。大嫂子、宝姐姐、三妹妹、云妹妹,回来再聊吧。”
说罢,要带人走。
宝钗忙道:“琮兄弟再等等……”
贾琮看去,问道:“宝姐姐还有事?”
宝钗见贾琮俊秀的面容,稍显锐利的目光看来,心头一跳,俏脸微晕,忙笑道:“今儿早起,瞧见枝头树叶上有不少露水,今儿又是谷雨,我想着天怕要下雨,云丫头也这般想。又同三丫头一合计,就寻了些斗笠和蓑衣、木屐来。琮兄弟不妨备着,若是不下于则罢,不过我们几个白担忧一场,若是下雨了,却正好应个急。”
一旁李纨闻言,喜道:“怪道都说宝丫头行事最周全,真真没夸错,我都没想着的事,你竟想的这么齐全。”
素来大方的宝钗,此刻却羞赧起来,急道:“大嫂子快别说了……”一双盈盈杏眼,却看向了一旁的贾琮。
宝钗着一件藕荷色裙裳,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白皙似血的肌肤上,一抹晕红动人。
贾琮却看着后面嬷嬷手中的雨具,谢道:“宝姐姐、三妹妹和云妹妹有心了,”
宝钗虽有些失望,可还是笑道:“昨儿才知道,琮兄弟为了帮哥哥,舍下那样大的本钱,还不知该如何回报呢。”
贾琮闻言一笑,知道昨儿丢了颜面的薛姨妈回去后必然犯愁,他摇头笑道:“那值当什么,我素不以那些为重。”
说着,又岔开话题道:“我瞧着不止三幅,怎么这么多?”
宝钗抿嘴一笑,水杏眼愈有光彩,灿烂笑道:“想着去的人未必都备着这些,到时候……”
原来是送人情用的,贾琮笑着应下后,又看向宝钗。
二人对视一眼后,宝钗忙低下头。
贾琮的目光和宝玉的目光截然不同,和其他她见过的男子也都不同。
宝玉的目光里始终是绵绵温情,而父兄其他及亲戚中的男子,看她的目光也都是温和的。
唯有贾琮的目光,清澈中却带着锋利,似能刺中人心,不敢多看,却又想多看……
贾琮见之笑了笑,欣赏了眼宝钗的娇羞后,与探春和湘云笑罢,再告辞了李纨,就带着贾环和贾兰出门了。
身后,李纨、探春、湘云三人,目光都有些复杂的看着宝钗。
金玉良缘之说,在贾府已不是新闻。
谁也不是傻子,这其中酝着何意,虽无人挑明,但却又都心知肚明。
可是……
每每看到宝钗在贾琮面前,都与平日里行事不同,那样的娇羞,在别处是再也看不见的。
难道还不够明白?
不过碍于情面,李纨、探春、湘云等人都无人说破,不然宝钗实在太尴尬,无法自处。
众人说笑着,打发了婆妇将雨具送到贾琮三人车驾里,方往里走去。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崇康帝眉头微皱。
下方交椅上,内阁次辅宁则臣,也面色凝重。
新致仕的旧党大员们,齐聚曲江池故地重游,这等声势,任谁也不敢小觑。
且不说他们会不会当场发什么惊世骇俗的牢骚,只这些老的老,病的病,弱的弱的“老朽们”,不管哪一个出了问题,有个好歹,朝廷都会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传到外面,指不定要传成什么名堂。
可是要禁止这些老臣去游园,就更说不过去了。
已经要担上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真要下这个禁令,非得天下哗然不可。
“唉……”
素来刚硬的宁则臣,此刻也不禁叹息一声,疲倦道:“陛下,加派人手侍卫,还有太医院的御医,提前备下吧。”
崇康帝也觉得憋闷,可又能如何?
无奈一笑,道:“别让这些老臣们在曲江逛了,曲江那些景儿,想来不知看过多少回了。打开芙蓉园,让他们去芙蓉园逛吧。
戴权……”
大明宫总管太监一瞬间现身,猫儿一样的步子没有一丝声音。
看他出现,宁则臣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和凝重。
一个帝王,永远不会允许一党独大。
旧党虽然下去了,可是,又一党却悄然兴起。
甚至,还更棘手。
那就是阉党……
戴权躬身道:“陛下有何旨意?”
崇康帝将之前他和宁则臣所言说了遍,然后下死令道:“绝不许任何一个老臣出事,否则,朕唯你是问。”
“轰!”
戴权还未应下,上书房外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众人闻声,面色纷纷一变。
打雷了,要起风雨了……
……
第一百五十九章 怨望
“哗哗……”
阵阵春雨淅沥沥而下,渐成瓢泼之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城东南,芙蓉园齐贤林间的小径上,一行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竹仗,小心慢慢的往下走着。
当先者,竟是七八个白发苍苍的老翁。
每个老翁旁旁,都有一二名侍者搀扶。
这些侍者,多是老者家中子弟。
短短数百步路,众人却走了许久,步步当心。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才从林间出来,入了山下曲江亭暂歇。
早有宫中侍者备好了新衣、热酒,又将亭下地龙烧起,热气腾腾。
几束帷帐拉起,众人都换了新衣,饮了热酒驱寒。
等重新落座时,众人皆苦笑不已。
曹永哈哈笑道:“天公不作美,竟于今日下雨。”
李儒道:“本就是谷雨嘛,理当下雨。润琴,方才可曾摔着了?还是让太医瞧瞧吧。”
其他人也纷纷相劝,曹永却笑着摆手道:“摔在一处草甸里,又有厚厚的落叶,好似棉被上,哪里当紧?”
又见贾琮正好带着收拾利落的贾环和贾兰过来,曹永指着他笑道:“清臣,今日可有诗词没有?若是没有,我这一跤可就摔的不值喽!”
贾琮还未说话,就听曹永身旁一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道:“祖父,清臣当日便是在这曲江池,一阙《赠杏花娘》,打翻了一新科状元,让其遗臭万年。至今满城何人不唱‘人生若只如初见’?想来今日清臣必有佳词。”
此人是曹永长孙曹辉,字文则,举人出身,亦是都中有名的才子。
只是此刻曹辉面色不大好,曹永方才那一跤,差点没唬飞他的魂儿,此刻犹自心神不安,惴惴然。
语气自然不好。
曹永正要训斥,就听旁边又一年轻人,二十岁上下,同样面色和语气都不大好,开口道:“文则说的是,况且,清臣也确实该有新篇传世了。虽然《赠杏花娘》惊艳当下,可到底只一篇,除此之外,清臣再无文墨在外。
我最近听到好些谣传,极为难听。有说清臣江郎才尽者,也有说他实乃欺世盗名者,琼林宴风波,都是旧党为了打击新党竖起的新科状元所为。那《赠杏花娘》一词,也是着人代笔……”
说话之人,却是李儒之孙李和,字子敬。
旧党一脉中,除却内阁三位阁老与工部尚书宋岩外,余者年纪并非很老,仕途少则还有三五年,多则还有十数年。
可是却因为这等“琐事”而被“致仕”还乡。
曹永、李儒心性恢宏高洁,不以为重,可他们的子孙却未必有如此心性修养。
别说他们,连内阁首辅葛致诚,不都迁怒于贾琮么?
原本还想喝斥自家孙子的曹永,见李儒之孙李和也开了口,与李儒、宋岩对视一眼后,都微微眯了眯眼。
反倒不急着开口干预了,索性再等等,看看自家子孙,都是何等心性。
宋岩也好奇,他的孙儿宋华,此刻能否保证心境?
“咦,子敬也听说了?”
开口之人,却是另一位年轻人,他站于一年岁看起来与宋岩相仿的老者身旁。
这位老者便是旧党三大魁首之一,前内阁阁臣,文渊阁大学士孙敬轩。
今日除却葛致诚没来,孙敬轩、陈西延都至此。
原本以为会是一场带着悲色的盛会,却不想,如今只余狼狈的悲色,却没什么盛意……
接话之人便是孙敬轩之次孙,孙胜孙文轩,他看着李和淡淡笑道:“前儿我才和一些人争辩过,说若果真杏花亭事件是旧党筹谋,难道我会不知?造谣污蔑也得用些心思才是。只是……”
他目光又落到贾琮身上,“好意”规劝道:“正如文则和子敬所言,清臣虽在琼林宴上一鸣惊人,夺得今科芙蓉榜魁,可只一首诗词,还是太少了,容易引起误会。今日正是极好的时机,再者如今外面物议汹涌,清臣若能再做一首好诗好词,广为流传,不仅能再次名动京华,也可压下那些流言蜚语,岂不正妙?”
一番“良苦用心”,充满了“善意”。
然而这“良苦用心”不说旁人,连贾环和贾兰二人都绷紧小脸,眼神敌视。
贾兰还好,贾环却阴着脸,眼神阴鹜的看着孙胜,只是没等人瞧来,自己先慌忙避开,然后再阴鹜的盯一眼……
宋华皱眉道:“子敬、文则、文轩,诗词之美,在于天成。谁又敢保证,一定就能做出极好的诗词来?再者,今日暴雨如注,吾等狼狈不堪,哪有心思……”
“诶!”
一旁陈西延之孙陈墨笑道:“子厚莫要太忠厚,正因为吾等皆狼狈,所以才要盼清臣出手,一扫狼狈!”
“可是……”
宋华还想辩护,就听贾琮轻笑道:“子厚不需再说,今日游园,我的确心有所感,正巧得了一阙词,虽不甚美,但既然众师侄相请,吾又何须藏掩,不成.人之美呢?”
曹辉:“……”
李和:“……”
孙胜:“……”
陈墨:“……”
宋华见四人面色精彩,则苦笑着摇头。
他这才醒悟过来,他这位小师叔,从不是闷头吃亏的性子,哪里需要他来张目……
而且,诸多大人此刻都饶有兴趣的看着晚辈们“过招”,连呵斥的都没有。
兴许在他们眼中,这些浅薄的心机争锋,只是“孩子气”罢了。
就听贾琮吩咐道:“环哥儿研磨,兰儿铺纸。”
贾环、贾兰二人好似将军得令般,登时站直,跑到曲江亭边早就备好纸墨笔砚的一溜案几旁,研磨的研磨,铺开纸笺的铺开纸笺。
贾琮与宋岩等人一礼后,闻宋岩关爱嘱咐:“诗词本天成,尽力就好。”
在曹永、李儒等老人的善意嘲笑中,贾琮应下后,在众人各色目光的注视下,独步而上,行至案几前,执笔蘸墨,略作思索后,挥笔成书。
“子厚,你去诵来!”
曹永吩咐道。
陈西延之孙陈墨争抢道:“我靠的近,我来当这诵官儿。”
宋华笑了笑,他生性醇厚,并不争夺。
陈墨走至案几前,无视抱有敌意的二小,眼神落在纸面上,看了第一句,呵呵一笑后,清了清嗓子,朗声诵读道:
“四月二十日,齐贤林小道遇雨。”
“子敬、文轩、文则、子固皆言狼狈,吾与弟环侄兰却不觉?!”
读至第二句时,陈墨一张脸已成墨色,他表字即为子固!
曹辉、李和、孙胜三人面色也都成黑,可又无话可说,谁让他们方才的确这样说的?
而一旁贾环、贾兰二小儿却同时涨红了脸,激动的咧嘴无声大笑。
雅座上,宋岩、曹永等人也呵呵笑出声来。
就听陈墨咬牙切齿的继续诵道:“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至此,众人面上轻快之色都敛了去,露出专注之色。
哪怕是宋岩,也并未想过,贾琮果真能作出千古名篇来,但是……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读罢,陈墨自己已然呆立……
这半阙词,却已是将风雨中的轻快、喜悦,搏击风雨的豪迈之情,写的淋漓尽致。
最后一句,更是将风雨之行,推至生平所历,陡然升华!
若是其他少年做出此词,许还会落下无病呻吟之评。
可但凡了解贾琮过往经历者,都不会有此感想。
看着纸面上那一个个飘逸自然的字,更体现出了词人旷达超逸的胸襟。
再看那张俊秀绝伦,自己远不及的脸庞,陈墨陷入了对自己人生的怀疑……
见在最精彩之际卡顿,曹永性急,亲自上前,挤开了陈墨后,上下一览,面现惊喜。
身后宋岩、李儒等人纷纷笑骂催促,曹永咳嗽一声后,继续诵道:“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下半阙,曹永是以较为沉重的语气诵读。
读罢,连宋岩、李儒、孙敬轩、陈西延等老人,都陷入了感慨沉思中……
这哪里还是在写风雨,分明是在写他们啊。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只是,对于这下半阙词,似乎几个老者的感悟并不相同。
宋岩、曹永、李儒三人,将重点放在了最后一言上,面色释然轻快。
可孙敬轩、陈西延等人,却似都将重点落在了前几句上,竟纷纷垂下泪来。
孙敬轩颤巍起身,满面悲色,苍凉诵道:
“秋风冷雨伤离索,老怀无奈泪珠零。
故人一去无期约,水村山郭埋忠骨。”
此七言一出,别说宋岩等人,连不远处服侍的宫中侍者们,都变了脸色。
相互打量一言后,一人匆忙离开……
这是……怨望啊!
孙敬轩诵罢,又一旧党元老起身,亦是老泪纵横,诵道:
“秋至捣罗纨,泪满未能开。
结眉向蛛网,沥思视青苔。”
陈西延跟上:
“秋来愁更深,翠袖怯春寒。
此意有谁知,恨与孤鸿远。”
“嘶!”
贾琮的眼中,都露骇然之色。
恨与孤鸿远,这是恨谁啊!
看着再次匆匆离去的两位侍者,贾琮心中一沉。
……
第一百六十章 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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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心阁内,气氛肃煞。
崇康帝面色阴沉,看着殿内传信的小内监,目光似能阴出水来,咬牙道:
“好一个水村山郭埋忠骨!”
“好一个恨与孤鸿远!”
“他们想干什么?”
暖心阁内,除却崇康帝、宁则臣外,还有数人。
分别是赵昱赵青山,林威林清河,以及吴行吴琦川。
此三人皆为新党魁首,内阁阁臣,与昨日之次辅,今日之首辅宁则臣一并,推动整个帝国进行变法。
在新任阁臣还未进来前,新党一脉主导了整个帝国的大权及走向。
一时间,权威无双。
此时,也就更容不得旧党余孽生事。
赵昱年不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性格也刚烈,他沉声道:“陛下,朝廷已经极为优渥老臣。国库如此艰难,陛下和元辅还是拨出一大笔银子,专门用来赐归恩赏。此等礼遇,不可谓不重。
可恨这些人却犹不知足,胆敢心怀怨望,做此等诽谤君父朝廷的怨诗,理当警告严惩,勒令他们速速离京!”
林威同样是个刚强的性子,没有这等脾性,也不敢为天下先,与天下士绅为敌变法。
虽然身材干瘦,脾性却比赵昱还大,他厉声道:“孙敬轩、陈西延二人,为相十数年,却只知趋奉葛致诚,欺上而侮下,致使国朝根基动摇,地方豪强坐大,中枢权威日减。如今皇恩浩荡,准其还乡,已经容情。却如此不知好歹,陛下当派缇骑捉拿,治其诽谤君父之大罪!”
原本心里十分生气的崇康帝,听闻林威之言后,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真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办事果决,雷厉风行,是把好手。
只是这天下,却不能这样治理啊……
宁则臣淡淡道:“赵大人、林大人,二位暂且稍安勿躁。如今新法虽已大行天下,可有的省份效果极好,有的省份却不甚如意。归根到底,还是官员问题。这个时候,朝廷的精力务必要全放在巡察各省新法成效上,其他之事,暂且稍放才是。只要不涉及变法根本……一切荣辱骂名,本官一并担之。”
赵昱、林威闻言,登时默不作声了。
至今为止,变法之效,也只能勉强说是五五开。
新法是好法,但执行难度之大,也是十分棘手。
除非牧民之臣一心向着新法,且毅力果决,否则,地方上的反弹都足以令其束手束脚。
这个时候,中枢的确没有闲余力气,再起大风波。
这些老朽,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一辈子为宦,门生故旧遍布天下。
真要擅动一人,牵扯起来整个朝野都要震动。
虽不怕成祸,但难免殃及新法。
为了新法大行,此刻他们最好的处置法子,也只能是恪守一个“忍”字。
不过,等到新法畅行天下,国富民强之日,总会还回来便是……
崇康帝揉了揉眉心,对戴权道:“就依宁爱卿之意,再去看着吧,只要不过分……让他们去怨。
对了,回头让贾政好好管束一下他这子侄,大好的才华,不要浪费在这种破事上。
好端端的,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一直未说话的吴行吴琦川则忽然笑道:“陛下说的没错,贾存周这个子侄,果真好大的才华!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连臣听了,都怦然心动,恨不能身临其境,与之同游……
松禅公有此弟子,何其幸也!
臣还听闻,此子勤学之极,入国子监二年,监内教谕无不对其赞不绝口。
又因其命运乖蹇,故而多加关照。
且松禅公格外爱之,甚至连曲阜衍圣公府牖民先生都十分爱护。”
这算是委婉的劝诫了……
崇康帝如何听不明白,他忽然失声笑道:“都说朕这天子之位,乃天下至尊,贵不可言。可你们瞧瞧,朕连教训一个童子都不能,背后竟牵扯到这么多朕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也不知这贵,到底贵在何处?”
吴行忙笑道:“此皆因陛下乃当世明君,礼贤下士,仁德宽厚,才使得朝野中多贤臣而少小人。若换前朝桀纣之君,自然无人敢逆,然天下将亡。”
崇康帝闻言,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君权与相权之争,历来都极为明显。
这等话,就是劝谏帝王听话的,不听话便是桀纣之君,垂拱而治言听计从的才是圣君。
对于皇帝,听听也就罢了。
真当真,只能成为傀儡。
崇康帝摆手道:“罢了,朕也非不明事理之人,虽说贾家这个子弟麻烦颇多,不过多是麻烦寻他,倒不是他主动挑起麻烦。真要将板子打在他身上,回头九儿再和朕闹……
咱们也只作一回‘也无风雨也无晴’罢。”
此言一出,宁则臣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他们心中疑惑,难道那贾家子,果然和叶家那位有什么?
若真如此……
无论对谁,都并非好事啊。
毕竟,勋贵一脉,迟早都要清理……
……
曲江亭。
看着一个个潸然泪下悲戚感叹的老翁,宋岩、曹永、李儒等人都拧眉肃重。
他们理解孙敬轩、陈西延等人的悲痛,对于执着于权势的人来说,被突然剥夺权势,不亚于亡妻丧子之痛。
可是,对于他们的表现,宋岩等人却着实不赞同。
果真老糊涂了不成?
在这样的皇家园林里,一个二个满腹牢骚,这不是怨望又是什么?
只此一点,都可以治罪了。
而且,还会牵连其他人……
宋岩不得不劝道:“孙相,陈相,诸位大人,江山代有才人出,吾等操劳一世,也到了致仕还乡之时了。
忙碌了一辈子,待归乡之后,吾等可坐看风云起,唯盼海波平。
若真闲不下来,也可入民间观疾苦,有不平事还可上书朝廷,发挥些余热贡献。
岂不极好?”
好个屁啊!
但凡失了大权归乡的人,少有能活过三年五载的。
心中的失落感,都足以让他们郁郁而终。
这种事,在后世都屡见不鲜,更何况在赤果果的官本位时代。
见劝不得,宋岩也没了法子。
正寻思着,是不是尽快散场。
就听一旁贾琮之侄儿贾兰,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道:“三叔,如今分明为春,可诸位老大人,缘何言必有秋?是因为雨水太大而生愁吗?”
其他人都不愿理会这等稚子之言,贾琮却认真思考起来。
见他这般模样,有人莫名其妙,以为故弄玄虚,宋岩却有些重视起来。
他知道贾琮如此,行必有因。
果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贾琮忽地笑道:“环哥儿,再研墨。兰儿,展纸。”
“嗯?”
宋岩闻言眸眼一睁,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齐齐吸引了过来。
不得不说,赋诗作词,绝对是个天赋活儿,可相貌一样,不是靠努力就能改变的……
毫无疑问,在众人心里,贾琮就是天赋绝佳的诗词奇才,可比古人。
见他又要动笔,莫说宋岩等人,连正在悲戚的孙敬轩、陈西延等老人,都分散了注意力过来。
孙胜、李和、陈墨等年轻一辈,无不面色骇然。
心中震怒又忐忑,方才贾琮将他们的“丑行”写进诗词里还没算账,这要是再将他们祖父也写进去,传播天下,那他们各家还活不活了?
可让他们阻拦,却又说不出口。
这时,贾琮已然又动笔。
宋华径自上前做诵读官:
“《丑奴儿书芙蓉园曲江亭》”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咦?”
众人纷纷目光一亮,也有人瞥了眼面色羞红的小儿贾兰。
唯独贾环哼了声,眼睛觑视贾兰,有些吃味……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好!!”
宋华方诵罢,贾琮这边还未搁笔,那边叫好声已然震响。
尤其是孙敬轩、陈西延,喊声最大,直觉这阙词,写尽他们的心声!
尤其是下片,而今识尽愁滋味,却只能欲说还休,他们此刻,难道不是欲说还休?
酒后发愤,也只能在此春时,道一声“天凉好个秋”啊!
“叔平啊!叔平啊!你有此弟子,平生无憾矣!”
孙敬轩看着宋岩,悲怆中又有说不出的艳羡,苍凉道。
陈西延也收敛了之前的失态,打量罢贾琮,对宋岩道:“千百年后,吾等风流不再,功过随风轻去,叔平却因此弟子名留青史,吾深羡之。
今日二首,再加上那阙《赠杏花娘》,有此三阙佳词,天下士林,便有此子一席之位。”
宋岩淡淡笑道:“孙相、陈相,清臣年纪尚小,赞誉过多,并非好事。”
忽地,陈西延面现悔恨之色,大叹道:“哎呀,大事不好!今日清臣为我等鸣不平,抒尽吾等心中苦闷,却怕会因此恶了得意之辈。日后,会凭添许多磨难!
哎呀呀!此皆吾等之过也!”
孙敬轩等老者也纷纷后悔惋惜,宋岩、曹永、李儒三人面色微微凝重。
却听贾琮清声道:“陈相、孙相多虑了,天子乃上天之子,主掌煌煌大乾亿兆黎民,胸怀可容宇宙乾坤,日月星辰。
内阁推行变法,心中只有天下苍生,哪里会容不得小子区区两阙薄词?”
孙敬轩、陈西延闻言,纷纷呵呵,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不然真是要将贾琮往死里坑……孙敬轩道:“自当如此!今日游园虽遇雨,但得此二词,实在兴尽。吾等年老体弱,难以为继,不如就此散去。”
宋岩等人纷纷颔首道:“善!”
有数十宫中侍者出现,抬来软轿肩舆,将诸老翁抬出芙蓉园,送至各家车驾上,一时话别。
贾琮将贾环、贾兰送至自家马车,叮嘱妥善送回府后,却上了尚书府的马车,往布政坊而去。
一同前往的,还有曹永、曹辉祖孙及李儒、李和祖孙。
一行人,往布政坊行驶而去。
只是还没走远,就见数骑匆匆赶来,为首者,竟是陈西延之孙陈墨。
拦下车驾,陈墨再三致歉后,方说明来意:“清臣兄,家祖遣我来相问,清臣兄所作前一阙词,词名为何,还忘告之。”
贾琮轻轻一笑,道:“词名便为定风波四月二十日。”
……
ps:解释一下宋词的问题,先前不是设定了,宋太祖多活十四年么?虽然还是有北宋诸人,但命运发生了变化,诗词也就发生了变故。试想若没有乌台诗案,苏轼还会写出“大江东去”么?
当然,只是取个巧罢了,只当平行空间。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来者不善
布政坊,尚书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宋家前书房。
两个年轻人跪在门前月台上,大眼瞪小眼,满面羞愧,也尽是无奈。
方才从曲江池回来后,李儒、曹永陪宋岩回到尚书府,入书房前,二人异口同声的命自己孙子跪下。
也没说个缘由……
可气的是,贾琮小儿竟陪着三位老人一起进了书房。
好歹宋华也进去了,不然二人只会更郁闷。
当然,对于被罚跪之由,两人也不是全无猜测。
只是越是想此因果,反倒愈发郁闷……
毫无疑问,自今日之后,二阙词一出,贾琮在士林中的名声只会如日中天!
再加上之前那阙《赠杏花娘》,若非贾琮年纪还小,那他完全已经可以借此名声,在平康坊里欢度余生了,还是免费的……
如今平康坊七十二家青楼,哪家花魁若是不会唱“人生若只如初见”,简直羞于见人。
今日起,又要多两首。
成就了这般大的名声,然而“鼓动人”却被罚跪。
真是好气啊……
更气的是,贾琮在那阙《定风波四月二十日》中,将他们记录在内,还是以“丑角儿”出现。
这样的好词,用膝盖想也能传诸四海,甚至还能流传后代。
如此,天下人皆知他们狼狈,独贾家那三小儿得意,太可恨了!
只是,不管气也好恨也罢,他们也只能忍着。
虽然当初初见时,贾琮为避免尴尬,主动提出他们不用和宋华一起称呼他为师叔,平辈论交。
但说到底,他们还是矮了贾琮一辈。
其实不止他们矮一辈,这世上有太多读书人,官场上的士人,都要比贾琮矮一辈。
原因很简单,宋岩辈分着实太高。
这些年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无数,而他的门生们,都是贾琮正经的师兄。
这些门生这些年也都已长成大树,门下又有无数门生。
如此算来,尊贾琮一声“小师叔”者,简直不计其数。
就是喊其“师叔祖”者,也绝不会少。
所以,两人此刻渐渐明悟过来,今日他们做了一件何样的蠢事……
……
书房内。
曹永叹息一声,神情有些萧索道:“我夫为宦一生,如今致仕,就要归乡。不惧权势尽失,不惧俸禄全无,只心痛后继无人啊!”
李儒也面色沉重道:“往日里看着,都是温润贤良,知礼懂事,谁知到底在名利前,露出了本性。”
宋岩自然知道二人在说谁,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面色平静的贾琮,他呵呵一笑,道:“润琴、寿衡,言重了。文则、子敬二人到底尚幼,初逢大变,难免心神失衡。再者,也是在为你二位鸣不平,孝心可嘉。”
曹永连连摆手道:“松禅公,咱们都是相交数十年的挚友了,哪里还需说这等自欺之言?是,他们是逢大变,可子厚难道就不是,怎没见他为难清臣?松禅公待清臣比待他这个亲孙子还亲,可关键时刻,子厚却还像着他这位小师叔,足可见子厚心性之佳,品性之良!
我本以为,这辈子我是比不过松禅公了,可亲手养大的孙儿,未必就输于子厚。
可如今看来,我与寿衡,到底比不过松禅公你啊!”
李儒闻言,也是连声叹息。
曹永这番话,宋岩等人如何想不得知,可就跪在门口的曹辉、李和听了,却是真正的肝肠寸断。
两人完全忍不住,跪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中有委屈,有自责,更多的却是羞愧……
哭了一阵后,二人就听书房房门打开,两人抬起头,用朦胧的泪眼看去,看到的,却是那张最不想看到的笑脸……
……
神京西城,居德坊。
荣国府。
荣庆堂内,李纨正陪着贾母、薛姨妈和鸳鸯抹骨牌。
只是素来稳重的李纨,今日却明显心神不宁,屡屡出错牌。
贾母奇道:“今儿是怎么了?再不用心,仔细银子都让姨妈和鸳鸯赢了去!”
薛姨妈笑起来,鸳鸯则道:“老太太,大奶奶是在担忧兰哥儿呢。刚才那阵儿雨多大!”
贾母醒悟过来,却没好气道:“担忧也是白担忧,之前我就劝你,别放兰小子出去,才多大点?偏你不听,非让出去长长世面。这会儿子却知道操心了?东路院那个,走到哪儿都是一片风雨,没一天安生的时候。如今啊,我听到他的名儿脑仁都疼!”
堂内众人都笑了起来,薛姨妈说好话道:“不是我奉承,我听人说,越能折腾的哥儿,以后能为愈大。如今老太太操心,往后自有享福受用的时候。”
贾母却摇头道:“这才是笑话了,我还能沾他的光去?难不成他还能给我挣一顶太妃的诰命回来?”
薛姨妈:“……”贾母如今已是一等国夫人的诰命,再往上比她高的只有王妃和宫里的后妃,所以几乎不可能再高了。
见说住了薛姨妈,贾母无奈笑道:“所以啊,只盼他能给我省点心,别再一日三惊。我虽不喜他,可到底是荣国公的孙子,还能怎么样?
若是能老老实实长大,日后娶妻生子,本分度日,我就阿弥陀佛了……”
薛姨妈提醒道:“如今哥儿在外面好大的名声,听太太说,老爷都极喜欢。”
贾母嫌弃的很,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将宗亲之爵,提成亲贵武爵?”
薛姨妈再度语塞……
看来,贾琮不管做的再好,都难以入了这位贾府地位最高的老太太的眼。
再想想昨夜和女儿闲聊时,她有些不大对劲的神色,薛姨妈隐隐有些忧愁……
正这时,众人就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
“环三爷和小兰大爷回来啦!”
最激动的自然非李纨莫属,当时站起身来,想迎出去,却又及时反应过来,没有以母迎子的道理。
薛姨妈对贾母笑道:“当娘的何曾容易过?”
贾母对李纨却开明,笑道:“这大孙媳妇是个极好的,寡妇失业的只守着兰儿过日,每日里不是孝敬我,就是领着一群小姑子们做女红,难得看她焦急一回,看她往后还放不放兰儿出去。”
还别说,李纨真有些后悔了。
尤其是方才大雨如瓢泼时,李纨满心思都在担忧,贾琮能不能照顾好贾兰。
毕竟,贾琮也只有十二岁。
即使他再少年老成。
若果真贾兰有个闪失,她也必是不能活了。
这会儿听到贾环和贾兰回来,李纨满心欣喜之余,也有担忧,她怕看到一个浑身狼狈不堪,面色发白入病的孩子……
不过待看到两个孩童进来,不仅面色还有激动之余的涨红,连眼睛里也还都是灵动喜悦之色时,李纨一怔,又发现贾兰和贾环连身上的衣裳都换了,换成了两件模样相同的厚春锦衣,没等两人给贾母行礼告归,她就急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兰儿,你的衣裳呢?”
贾兰还是依足礼数给贾母、李纨及薛姨妈见完礼后,才老实回道:“母亲,衣服在游芙蓉园时遇雨淋湿了,回曲江亭后,有宫里的内侍送了干爽的衣裳来更换。换下的衣裳还在马车里……”
“哟!”
上面薛姨妈笑道:“宫里还派人专门服侍你们啊?”
贾兰道:“回姨奶奶的话,是服侍两位内阁相爷和大司空等大人。”
薛姨妈愈发惊奇道:“连内阁相爷也去了?”
贾母闻言也侧目,李纨更是又惊又喜。
虽然身份更贵的人她也见过,可意义到底不同。
贾兰日后是要走科举之路的,这般年纪就能与相国同游,这等经历却实在难得。
李纨喜道:“兰儿,未曾在阁老跟前失礼吧?”
贾兰连连摇头,道:“三叔一直照顾我和环三叔,不曾失礼。”
李纨高兴道:“嗯,你听你三叔的话就好。对了,你三叔人呢?”
贾兰道:“三叔怕家里担心,就让我和环三叔先回来了,三叔被招去了尚书府,三叔先生家。”到底稚子心性,忍了好久,贾兰到底没忍住,对李纨道:“娘,三叔今儿又出了好大的彩!”
李纨知道贾母不喜贾琮,本不欲接话,可上头薛姨妈却兴致颇高,笑问道:“你三叔又出了什么大彩?”
贾兰见其母没应,犹豫了下,还是答道:“从齐贤林出来,好些家的子弟都逼三叔做词,还说外面人都说三叔的坏话,怀疑那阙《赠杏花娘》不是三叔所作,不然怎地先前从未听说过三叔的诗词?”
“哟!那些人可真不好!”
薛姨妈同仇敌忾道。
贾兰连连点头,道:“姨奶奶说的是,他们不是好人。”
薛姨妈笑问道:“那你三叔写了没有?”
贾母在一旁没趣道:“若是没写,哪里会有彩头?不过一首好诗好词罢……”
贾兰有些急,道:“不止哩,那些老大人听罢三叔写的词,当时就大哭起来,还写了几首秋愁的诗,不过都没三叔写的好。”
贾母不信道:“他们为官做宰,做了一辈子学问,还比不过你三叔?”
贾兰郑重点头道:“经义学问自然要强的多,可诗词却是比不过,因为我见老大人们都哭了,想不明白,就问三叔,三叔想了想,又写了首词,然后那些老大人们竟连哭也忘了,齐齐大声叫好,喜欢的了不得!”一词令其哭,翻手一词再令其笑,怎可能比得了?
贾母:“……”
见贾母语滞,鸳鸯忙向李纨使眼色。
李纨看见后,对贾兰道:“好了好了,和你环三叔先回去吧,明儿再去东路院好生读书。”
贾兰应下后,就和已经快无聊死的透明贾环出了荣庆堂。
只是二人刚出门没走远,又被人喊住,贾兰回头看去,只见荣庆堂内呼呼啦啦的出现一大票姑姑们,眼睛放光的朝他急急合围而来……
小贾兰明显被唬了一跳,显然,这些姑姑们“来者不善”!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好委屈
“三……三姑姑……”
看着为首气势汹涌的探春“压迫”而来,贾兰咽了口唾沫,小脸儿有些发白,往后退了小半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贾环更是没义气的离开他五步远……
“噗嗤!”
迎春嗔笑道:“三丫头莫吓坏兰儿了。”
探春一身玫瑰红裳,头簪珠翠,修眉俊眼,眼神明亮,爽利干练。
她看着贾兰笑问道:“兰儿别怕,你三叔写的新词,你可记下来了?”
贾兰闻言,巴巴的看向一旁的贾环。
探春却嫌弃的很,怕这个胞弟再在姊妹跟前出丑丢脸让人笑话,便斥道:“姨娘打发人来问了几遭了,你快回去吧。”
贾环在这个胞姊跟前从来没有反抗精神,臊眉耷眼的,吸了吸鼻子,偏着半拉肩膀,转身就走,小腿迈的还挺快。
等都拐过游廊转角了,贾兰才如梦初醒,看着探春急道:“三姑姑,三叔写的词,都被环三叔收着呢。”
探春:“……”
气的她一跺脚,葱一样的纤白细指点了下贾兰眉心,恼道:“你怎地不早说?”
说罢,拔脚就去追!
“哈哈哈!”
身后湘云早已笑弯了腰,宝钗、迎春、惜春等人也咯咯直乐。
披了件薄袄,站在中间的黛玉,苍白的俏脸上,也浮起了抹晕红。
迎春看着有些不安的贾兰,温柔可亲的笑道:“兰儿不怕,你三姑姑并未怪你。怎地琮弟写的词,却被环儿收了去?”
贾兰老实道:“回二姑姑的话,因为今日三叔写的词里有我和环三叔,不过……”说着,贾兰有些得意的抿嘴一乐,道:“两首词里都有我,环三叔只有一首,所以他不乐意,才要都收了去。”
宝钗等人闻言,面面相觑,却也愈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词。
正想让贾兰尝试能不能背诵一遍,就见探春押着怏怏没劲的贾环回来了。
探春对众姊妹气道:“环儿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怎么说也不给我原稿,说晚会儿还要还给三哥哥,不然怕再给三哥哥惹出是非来……
难道我们偏是惹事的人?越说越不像话!”
众人下意识的控制自己眼神不要飘向黛玉……
宝钗嗔道:“环兄弟顾及兄弟情义,担忧兄长,威武不能屈,三丫头只该奖却不该骂,你糊涂了不成?”
探春气笑道:“还说你是个明白人,难道就看不出这是他的鬼伎俩?他要会主动关心三哥哥,那才是撞客了!必是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众人闻言一笑,宝钗想了想,从袖兜里取出荷包,倒出几颗拇指大小的小金锞子,都是寓意吉祥如意的吉祥物,算不得市侩,她分成两拨,一拨给了贾兰,另一拨给了贾环。
贾兰起初不收,宝钗拿出姑姑的派头,让她收下后,贾环就不怎么羞赧的接手了……
然后宝钗甚至都没开口,贾环就乖乖的将原稿交出,气的探春差点直接仰倒骂人。
迎春、湘云等人肚子笑的痛还要将暴怒的探春拦下之余,都赞宝钗会处事,比三丫头强硬的手段有用多了。
探春心气恢宏,自不会争辩什么,倒是黛玉冷笑了声。
不过被众人略过了,宝钗也似没听到……
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两份诗稿上。
只那一笔愈发精湛也愈发淡然的字,就好似每一笔都写在她心里……
不过她心思周密,没有一人独享,而是将诗词轻声诵读了出来:
“四月二十日,齐贤林小道遇雨。”
“子敬、文轩、文则、子固皆言狼狈,吾与弟环侄兰却不觉……”
念至此,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掩饰不住得意的贾环及笑弯了眼的贾兰面上。
都有些羡慕起来……
宝钗再读:“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众姊妹闻言,一双双眼睛纷纷一亮。
再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哎呀!!”
此句读罢,宝钗俏脸晕红不提,湘云却忽地一拍手,大叫了声,唬了众人一跳。
见姊妹们都看了过来,湘云却顾不得,喜的无可无不可,面容激动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好,写的真好,怎么写的这样好?真真是,真真是……哎呀呀!”
竟激动的语无伦次,难以自持!
这时贾环难得主动开口,眼睛却不敢看众位仙子般的姐姐,只瞄向游廊角落,撇嘴得意道:“刚从齐贤林出来时,有几个坏怂……坏人,抱怨天气下雨,他们狼狈的很,嗦嗦的。还将气撒在贾琮……琮三哥身上,说外面人瞧他不起,还怀疑之前那阙词不是琮三哥作的,我瞧分明就是他们起了歹心怀疑的,还让琮三哥立下就写一首出来自证清白。
琮三哥根本不和他们扯,直接就让我研磨,兰哥儿展纸,唰唰几笔写完。
等念完,那几个坏怂当时就傻眼儿了,脸跟屎一样难看……”
“行了!”
探春憋着笑,忍的辛苦,脸色都有些扭曲,喝道:“哪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粗鄙俗话?老爷听了去,仔细你的好皮!”
正说的兴高采烈的贾环,好似被泼了盆凉水,登时又蔫儿了。
湘云却哈哈大笑起来,不再看贾环,眼神崇拜道:“三哥哥真真了不得,当时怕是威风的了不得!”
贾兰快速点点头,与有荣焉的咧嘴笑着。
“快读快读!”
一旁黛玉催促着。
宝钗一笑后,又缓声念道:“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念罢,游廊下众姊妹却都安静了下来,静静的品味着词句中的萧瑟。
诗词最能感人,这下半阙词中,却是蕴含了无数的难言情感,令人动容。
其中,黛玉感触最深,又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宝钗见之劝道:“虽下半片词意深沉,但收尾一句却是画龙点睛,旷达超逸,也无风雨也无晴,荣辱又何足挂齿?
你又何苦沉浸在悲句中自苦?身子才好一点,再熬心,岂不又要倒下?”
最后一言,真真写伏了她的心!
她素来为人处世的性子,不就是如此么……
迎春也劝道:“林妹妹是要放宽心些才是,快不哭了呢。”
探春风格不同,威胁道:“林姐姐要是哭毁了身子,老太太怪罪下来,我等不妨,可‘始作俑者’三哥哥却要倒大霉哩!”
黛玉涨红了脸,又羞又气道:“我哭我的,干他什么事?”
想起方才探春的话,黛玉简直冤的心口疼。
上回因为一句“记得平儿初见”,被字也不识的王熙凤说成“记得颦儿初见”,闹出了多大的乱子。
她心中本就有愧,可也容不得人这样说她。
好似都是她的错一般。
湘云怼道:“林姐姐,你这么聪明,难道果真想不到相干不相干?你这大病还没好利索,身子再这样亏空下去,如何了得?到时候,必定又是三哥哥的错。”
黛玉闻言语滞,垂下头去,面色凄苦道:“你们……哪里知道我的愁苦……”
众人闻之无奈一叹,只是多也习惯了黛玉如此,便不再放在心上,对宝钗道:“快读下一首。”
这时贾兰则忍不住小声道:“三叔写罢先前这一首词后,好些老大人都哭了,还和了好几首词。只是分明是春日,老大人们的诗词里却多些秋和愁苦……”说着,贾兰小心的看了眼依旧啜泣的黛玉,又道:“所以我就问三叔,为何会这般?三叔想了想,就又让环三叔研磨,让我展纸……”
宝钗笑道:“怪道你说两首都有你。”
贾兰羞赧,探春忙催道:“宝姐姐快读!”
宝钗嗔一句:“数你最心急!”
不过到底轻声读出:“《丑奴儿书芙蓉园曲江亭》。”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林黛玉:“……”
……
布政坊,尚书府。
曹辉、李和二人,简直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祖父,眼神委屈而悲愤……
曹永喝道:“什么样子?清臣为松禅公弟子,本就为你们师叔,还委屈你们了不成?”
李儒也目光奇怪的看着李和,不解道:“你不平什么?论辈分,清臣长(zhang)于你们。论书法,清臣长(chang)于你们。论诗词文墨,你们更是提鞋都不配。除了空长一把年岁外,你们有何不平处?”
曹永补刀道:“就是成长阅历,你们也比不上人家,还不服!”
曹辉李和二人被打击的神魂丧尽,自信全无,一起苦着脸生无可恋道:“没不平,没不服,谁敢不服贾清臣……”
见他二人这般,连宋华这等厚道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曹辉、李和二人闻笑,登时眼神幽怨的看了过去,宋华忙歉意一笑。
然而二人刚平复些的心情,在看到“罪魁祸首”后,登时再次凌乱。
只见贾琮面色淡然,目光更是有些漠然的俯视着他们。
看那模样,似乎还不稀罕他们喊师叔……
原本应该极怒的二人,在想起方才各自祖父的那番打击后,竟奇怪的生不起气来,还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
好在点到为止后,曹永训完亲孙后,看向贾琮笑道:“清臣啊,我们三日后就要举家返乡了。可你这两个不成器的师侄,还要留在京里备考下科。若是来回辗转,耽误工夫不说,也荒废了学业。
我们这些旧党老家伙都离开后,他们也就成了无根之萍。虽然不成器的紧,可若任人欺负了去,也不大合适。
所以,我这个做师叔的,只能拉下老脸来,请你这个做师叔的,看顾一二。”
李儒也哈哈笑道:“老夫亦有此意,清臣可否给老夫一个颜面?”
贾琮闻言看向宋岩,便见宋岩含笑颔首。
虽说有些麻烦,但更多的,还是利益的结合。
不要以为曹永李儒致仕了就没有力量了,实际上,单以他们在文坛中的地位,就在士林中掌控着极大的话语权!
能让他们欠人情,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贾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躬身笑道:“请两位师叔放心,只要两位师侄不主动惹事,琮必保他们安然无恙。”
曹永、李儒一起笑了起来,一双双老眼转而凌厉的看向各自的孙子儿……
同时看过去的,还有贾琮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曹辉、李和二人见此情形,同时打了个寒颤,心里真真好委屈……
……
第一百六十三章 要糟!
“三哥哥,前番可是我害的你被老太太教训?”
才从尚书府回来,往东路院走了遭后,得知墨竹院里一群“姑奶奶们”派人催了七八遭了,贾琮在东路院都没怎么停留,就去了墨竹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甫一进门,就见着一件粉色薄袄,面色苍白的林黛玉,面色认真而执着的看着他,仰着脸质问道。
贾琮自然不会同一个五年级的小女孩子较真儿,温声笑道:“林妹妹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风雨声?二嫂她清风不识字,偏爱乱翻书,一字不解落下的误会,怎还有人说嘴去?你面色不好,好生将养身子才是,只拿这些谣言碎语怄心,太不爱惜自个儿了。
身子好,才是真的好。”
见林黛玉红了眼圈,眼泪汪汪的看着他,贾琮哑然一笑,不过因为生的好,又有“词仙”光环加成,这一笑真真赏心悦目……
他道:“罢了,都是我这兄长的不是,不该多说你。我送你一礼做赔罪,你可别落泪啊!”
黛玉闻言,瘪了瘪嘴,有些委屈……
然后就见贾琮双手往身后一藏,却又立时翻出,黛玉与众人的眼睛就直了……
谁曾想到,他翻手竟能拈出一枝桃花儿来!
贾琮笑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方才回来时,看见路边有孩童叫卖大慈恩寺的桃花。
因念及今日得了宝姐姐的斗笠蓑衣和竹仗,就买了束回来。
不过林妹妹你这般委屈,还是先送你罢。”
这惊喜来的太突然,素来嫌弃别人东西的黛玉,这会儿都忘了这一茬儿,怔怔看着面前那支娇红的桃花。
另一边,宝钗俏脸却绷了起来,心酸不已。
惜春则眼睛睁的溜圆,绕到贾琮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将花儿藏在了哪里。
探春和湘云亦有不平气!
湘云心直口快道:“三哥哥好没道理,那斗笠蓑衣我和三姐姐也有份哩,怎么不想着我们?”真要将花儿给了宝钗,她也没那么不平,可给黛玉……那算什么!
探春眼中也多是失望。
黛玉这时却悄然接过桃花,抿了抿口,眸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和自得,然而就听贾琮奇道:“我多咱忘了你们?”
湘云愈发恼怒,偏着头看着贾琮,小手一伸,索要道:“那怎没我们的花儿?”
贾琮呵呵一笑,手再藏于身后,惜春眼睛睁的溜圆,可却也只发现贾琮手微微一顿,什么也没看清就又收回前面。
她忙跑回前面,小嘴巴瞬间张圆……
居然又出现一枝桃花!!
天啊!到底从哪里出来的?
贾琮将桃花递给湘云,笑道:“云妹妹也辛苦了。”
湘云羞的脸比花娇,接过花后,小声嗔恼道:“三哥哥不是好人,故意捉弄人家。”
贾琮呵呵一笑,又一翻手,又出现一枝,送给湘云身旁的探春,探春高兴接过!
再一翻手,两手同时出现了桃花,分送给了迎春和惜春。
最后,取出一枝原本应该很娇艳的桃花,要送给宝钗。
谁知拿出来后,望眼欲穿的宝钗差点没落下泪来。
竟然是蔫儿的……
不过见贾琮面带歉疚,宝钗强忍着心酸,强笑道:“不碍事的,我……我就喜欢蔫儿的。”
“噗嗤!”
听她这般说,探春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却也都不好意思。
这花儿分明是最先准备送给宝钗的。
贾琮却笑了笑,对一旁直勾勾看着他,好似在看负心人的晴雯道:“去取点茶水来。”
晴雯面无表情,看着贾琮没动,贾琮眉尖一扬,看了她一眼。
一旁香菱却勤快的紧,赶紧送上茶水来。
贾琮笑谢过后,打开茶盏,往手心倒了一掬清茶,然后反手往桃花上一晃而过。
这一下,连黛玉的眼睛都直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枝原本已经蔫了的桃花,竟然徐徐的恢复了光彩,似有露珠轻拂后,映衬的无比娇艳!
贾琮往宝钗跟前微微一伸,笑道:“礼虽轻,但感激之意不轻,今日多谢宝姐姐了。”
宝钗俏脸如晕,白皙的手接过花枝时,都是微微颤着的……
看到这一幕,黛玉眷烟一般的轻眉微微蹙起,看着贾琮道:“三哥哥,平儿姑娘可曾得了花儿去?”
一旁的晴雯、春燕乃至小红闻言,都直勾勾的盯着贾琮。
可别变成了那个臭名远扬的状元郎一样的人物……
探春、湘云等人也微微变了脸色,看向贾琮,却听贾琮呵呵笑道:“倒还没有……”
众人面色再变,可又听贾琮继续道:“后日芒种,我要去与师娘一起去大慈恩寺上香,为大老爷大太太祈福。到时候要带上平儿姐姐,还有……”
目光扫过晴雯、春燕、小红和香菱,笑道:“还有她们。所以,先紧着你们给。”
此言一出,晴雯等人自然面上生光,登时鲜活起来。
宝钗目光隐隐失落,黛玉则有些自嘲道:“说到底,我们还是外人呢……”
说着,灵气动人的眸眼,瞟了宝钗一眼。
贾琮:“……”
湘云这时忽然惊声一叫:“啊!”
众人唬了一跳,黛玉捧着心口,嗔怪道:“云丫头要死!”
湘云不理,看着贾琮道:“我想起来了,后日是三哥哥的生儿哩!和爱哥哥一天……”
惜春高兴道:“原来三哥哥也是那天生儿啊!那怎好出去?”
贾琮闻言笑着抚了抚惜春的发髻,没有说话。
这一静默,却让众人忽地安静了下来。
后日是芒种百花节,是祭祀饯送花神之日,也是宝玉的生日。
只是谁也没曾想过,这一日也是贾琮的生日。
尽管,之前大家都知道了贾琮和宝玉一天的生儿,还早他半天,可是……
惜春抓了抓发髻,懊恼道:“前二年怎没想到芒种也是三哥哥的生儿,三哥哥,你以前是怎么过生儿的啊?”
此童言一出,众人的面色又是一变。
越是心灵聪慧的女孩子,想的越多。
如今倒也罢了,就算家里不方便,可贾琮外面有极看重他的师父和师娘。
他自己也闯下了偌大的名声,有友人相伴,还有平儿和这一屋子的丫头。
可往年里……
诸姊妹们仿佛看到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孤零零的坐在东路院假山后那座矮矮的耳房里,茫然无助的望着西面……
那一面,花团锦绣,热闹非凡,数不尽的富贵荣华。
而这一面,却是冰冷漆黑的房间,饥饿的肚子,和浑身的伤痛……
浮想出这样的场景,别说黛玉神伤之下落下泪来,连宝钗、探春、湘云、迎春等都红了眼。
晴雯等人也都面色唏嘘动容,目露心疼。
贾琮却呵呵一笑,对惜春道:“你道我这手戏法是怎么来的?都是以前一个人按照书里摸索出来的,极有趣。一年练熟三个,这几年就练熟了好些。”
惜春还年幼,想不到太多,听到“戏法”二字,眼睛都发出亮光来。
不过到底还是懂事,发现周围气氛异样时,没有央贾琮变戏法,悄悄的靠到一边……
大家子出身的孩子,尤其是没娘的孩子,即使还小,也总是谨小慎微,这是经验教训得来的保护自己的法子。
见惜春大眼睛里满是小心,贾琮是有些怜爱的。
想来正是因为在这等心性下长大,日后才会养出那样孤寒冷僻的性子,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对惜春温和一笑后,回过头,贾琮面色淡淡的看着满是同情和怜悯的目光,轻声道:“真不必如此,虽然当年多有磨难,虽然也曾遍体鳞伤,举步维艰。但是那些都过去了,而正是这些成长经历,让我明白个人的奋斗和努力是多么的重要,也才有我今日。”
说至此,贾琮心有所感,就想趁机多说些往日不好多说的话,他道:“论起苦楚,世人其实都一样。老话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来诸位姊妹心里都有数,也都有各自的苦楚烦恼。
就性质而言,咱们是一样的,所以不必谁来同情谁。”
“琮兄弟,我们再没有这种心思……”
听贾琮说的诛心,众人一惊,宝钗赶紧解释道。
贾琮笑着摆手道:“宝姐姐误会了,我不是矫情造作之人,也不是因自卑而生出愤世嫉俗的心,只是凑巧碰到这个机会,多说两句。”
见贾琮俊秀之极的面上挂着温柔的微笑,星辰般的眸光稍显锐利的看着自己,宝钗心头一跳,与贾琮对视一眼后忙低下头,怕再看一眼就要站不稳……
贾琮继续道:“宝姐姐有个头疼的兄长,三妹妹则有个头疼的兄弟,二姐姐、云妹妹、四妹妹和我相仿,林妹妹虽好些,但她生性细腻,多思多愁,也就和咱们拉平了。”
黛玉闻言,眼神复杂的嗔了一眼。
贾琮呵呵一笑,又道:“其实不止咱们,世人大多如此。况且当真若生而无忧,顺利一世,也会少了许多趣味。
而面对这些苦楚时,咱们最要不得的,就是自怜自苦,那没有丝毫用处,反而会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
这一点,咱们之间云妹妹做的最好!”
这不是贾琮信口开河,换做他在史湘云的处境下,襁褓时父母便皆亡,叔父婶婶待之不慈,这样的生长环境下,贾琮自认未必能生出史湘云的性子。
要知道,湘云今年才多大啊,她可没有二世为人的心理耐受,只能靠这点年纪硬抗。
先前黛玉没来时,她还能时常被贾母接来常住,袭人当年便是服侍她的。
可亲外孙女来后,侄孙女儿就失宠了,若没有宝玉提醒,她极少能被贾母主动接来,日子也就愈发艰难。
然而即使如此,湘云性子也始终不改乐观爽朗,殊为难得。
宝钗等人闻言纷纷一怔后,也都明白过来,继而叹服的看向湘云。
谁知湘云却怔怔的看着贾琮,大眼睛一红,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众人见之一惊,这才想起,她们经常见黛玉落泪,却几乎从未见过史湘云落泪。
这竟是第一回!
一直以来,湘云都是欢乐外向的性子,什么事都嘻嘻哈哈乐乐呵呵。
今日哭成这般,必是到极伤心处。
众人无不心疼……
贾琮则有些尴尬的看着看着他哭的湘云,笑道:“云妹妹,你别……”
话没说罢,就见哭成泪人的湘云扑了过来,投入他怀里,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哭成了泪人。
这世上,谁心里不苦……
也只有同样极苦的人,才看的明白她的心。
湘云只觉得这些年积累下的苦,都在今日被引出爆发,哪里止得住眼泪……
见她如此,宝钗、黛玉、探春等人也跟着纷纷落泪,泣不成声。
一时间,墨竹院满院泣声……
贾琮的第一次心理“辅导班”,圆满失败……
正这时,听到外面小丫头觅儿的声音传来:“李妈妈,你怎么来了?”声音响亮,自是为了同里面报信儿。
可哪里还来得及?李嬷嬷板着脸径自往里走,道:“老太太听说这边哭成一团,打发我来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书房内众人闻言,登时慌了神,焦急担忧的看向面色淡然的贾琮……
要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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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沁香苑
“哈哈哈哈……”
翌日晌午,墨竹院书房内,贾环看着贾琮,仰头大笑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模样嚣张,神色满是幸灾乐祸。
昨日贾母得知墨竹院内尽哭声后,赶紧打发了李嬷嬷来看。
虽有觅儿传声,宝钗、探春等人赶紧拭泪,连黛玉都匆匆收拾了一番,可惜,湘云却来不及了。
多年积郁凄苦于心,一朝释放,真真哭的不能自己,抱着贾琮哭了个天昏地暗。
到后来,更是连外面发生的事都感知不到了。
终于在李嬷嬷进来时,哭的背过气去。
这还了得?
连宝钗等人都唬了一跳,李嬷嬷赶紧叫了软轿来抬回荣庆堂。
没多久,贾琮就被喊了去,“好果子”吃了一大堆……
若非贾政匆匆赶到救场,贾琮的“好果子”怕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最后,以贾家姊妹们被勒令不许再往墨竹院去而告终。
贾母也再次宣告,贾琮为荣府后院不受欢迎的人,没事少来……
这件事得意的没几个,贾琮闹了个灰头土脸不说,贾家姊妹们也都闷闷不乐。
因为事关宝玉的奶嬷嬷,所以即使昨日宝玉不在家,可也没摆脱了“嫉贤妒能”的嫌疑,和黛玉拌了几句嘴,起誓也没洗清嫌弃后,抓狂之下,又狠狠砸了回玉,闹了个天翻地覆……
应该说,只有贾环最高兴。
他在家里就只贾琮一个顽伴,以前还好,两个老三六个点儿,整天溜在一起瞎混。
可这二年,贾琮却以他做梦都没想过的速度变了模样。
以前连瞧也不拿正眼瞧他们的姊妹们,如今竟一个个都稀罕起贾琮来。
这让贾环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也没想过攀高枝儿,也和那些姊妹们顽,他只想还和从前一样,可以和贾琮一起去南胡同集市里吃零嘴儿,一起吹自己都不信的大话,每日高乐度日。
可是事以愿违,贾琮和家里姊妹们的关系愈发好了。
而就在贾环想要放弃这个伙伴时,谁曾想竟会峰回路转,眼看抖起来的贾琮就要脱离“孽子”的队伍,又被老太太一脚给蹬了回来。
往后,还是只能和他顽。
他怎能不乐?!
一旁处桌几后,贾兰眼神担忧的看着笑的前仰后合的贾环,如同在同情痴傻儿童……
贾环狠狠瞪了贾兰一眼后,又神秘兮兮的对贾琮道:“贾琮,你怕不知道老太太昨儿是怎么知道墨竹院发生的事吧?”
贾琮一直充耳不闻的在读写,贾环也不在乎,他哼哼哼的笑一声,十足的奸臣相,斜着眼对贾琮道:“我告诉你,昨儿晚上我就替你打听到了,昨儿这里的事,便是李贵他娘,宝玉奶嬷嬷,那个惯会倚老卖老的李老货在老太太前告的密!
我连为什么都问明白了!
昨儿李贵侍奉着宝玉去了药王庙上香还愿,李嬷嬷就问他为何怏怏不乐。是茗烟那小蹄子在李嬷嬷跟前说了你的坏话,讲你惯会哄人,是个心里藏奸的,哄的家里姑娘们只跟你顽,不和宝玉顽,那老货就来寻你麻烦了!
我给你说,必是宝玉在后面捣的鬼!”
贾琮搁下笔,眉头微皱道:“宝玉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不知吗?他会做这样的事,你自己信不信?兰儿信吗?”
贾兰忙摇头,他虽不大看的上那个宝二叔,但就他的了解,宝玉也绝不会指使李嬷嬷做这样的事。
贾环见贾琮不识好人心,恼的把书本往桌几上一摔,激动道:“好好,宝玉不是那样的性子,我是!你不听好人言,早晚再吃大亏,到时候,你可别赖我!”
贾琮见他耍孩子脾性,笑道:“你如今也是当叔叔的了,瞧瞧,兰儿都在看你,还当自己小孩子不成?”
小孩子最怕别人说他是孩子,闻言忙挺直胸膛,看了贾兰一眼,喝道:“我和你琮三叔在说正经事,你院子里耍你的去,可别听了去告密。”
贾兰小脸儿登时涨红,气恼道:“狗儿才去告密!”
贾环哼了声,道:“狗儿也不成!”
“诶!”
眼见贾兰委屈的要落泪,贾琮笑骂道:“瞧你那点出息!再没见过欺负侄儿的……行了,这件事我领你的情。我难道不知,你和我是一伙儿的?兰儿也是。”
贾兰闻言登时高兴起来,好像找到了组织……
贾环则瘪了瘪嘴,斜眼看着贾兰,嫌弃道:“我告你小兰子,你可千万别拖后腿!别看别人不拿我当回事,那是她们有眼无珠!不信你问贾琮,当年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帮了他大忙,做出了大事!我们……哼哼!”
贾琮见贾兰将信将疑的看过来,笑道:“你环三叔虽然有一身的坏毛病,但骨子里其实是好人,心也是好的。当年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不然三叔现在还在东路院的耳房里蹲着呢。”
贾兰闻言,张开嘴惊讶的看向贾环。
古人说的真对:人不可貌相啊……
贾环嘴巴撇着,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还说那些劳什子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脸上的得意神色,却巴不得贾琮继续说下去。
贾琮哈哈一笑,没有再继续,他站起身道:“今儿课业就到此吧,中午不留你们吃饭了,我出去还有些应酬。”
“我也要去!”
贾环昨儿跟着出去一回,连宰相也见着了,真真觉得见了世面,听说又有热闹,哪肯错过?
贾兰都眼睛亮亮的看着贾琮,目光里满是期盼。
贾琮却摇摇头,道:“这次不成,还有不少正事。明日去大慈恩寺时,若老爷允了,我就带你们去。”
贾环和贾兰闻言,这才转失望为喜,叔侄俩嘻嘻哈哈的抱着书箱离去了。
贾琮则去了东厢。
……
“怎么还跪着?”
东厢房内,一个俏美的丫头跪在拔步床头,面色紧绷,似在怄气。
只是她并非是在跟别人怄气,而是在和自己怄气。
昨日贾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倒杯茶水来,可她竟然没动。
她自己都忘了当时在想什么,撞客了般,就傻傻的站在那里。
虽然事后贾琮并没怪她,可她自己却怄起气来,一夜没睡,今儿天没明就跑到贾琮床头跪下。
贾琮起床时唬了一跳,怎么劝也不起……
贾琮看向一旁面色无奈的小红和春燕还有香菱,道:“她怎么说?”
小红看了眼晴雯,小声道:“晴雯姐姐说,她做错了事,就该罚。三爷不罚,便是不拿她当丫头,想着撵她出门儿……”
贾琮轻轻抚额,不是说晴雯是最没奴性的丫头吗?
他对倔强的抿着嘴的晴雯道:“我是没拿你当奴婢,也没拿小红、春燕、香菱她们当奴婢。咱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谁还不犯点错?牙齿和舌头那么亲密,有时还会咬着舌头呢,难道舌头就要将牙齿打碎赶跑?
你越是较真儿,说明越是生分,自己把自己往外道里推。”
见晴雯好看的一双眼睛里,眼泪巴巴的落下,贾琮温声笑道:“好了,别生自己的气了,也不怕小红她们笑话,这会儿钻牛角尖儿……我还要出去办事,更换衣裳,你先去洗漱去吧。”
晴雯这才终于起身,用帕子拭去眼泪后,却强行从春燕手中夺过贾琮更换的衣裳,要服侍他更衣。
春燕委屈巴巴的……
但却又不得不承认,论心细和手巧,晴雯的确是拔尖儿的,在尚书府时太夫人都常夸她。
这二年来,贾琮里外的衣服,也均是出自晴雯之手。
所以春燕没法子和她争,唯有自恨女红不强。
不过见晴雯脱罢外裳后,连里面的贴身小衣都要上手时,贾琮忙赶人:“这个不用……你们先出去,快先出去。”
因为早起锻炼后就直接读书了,读半个时辰晨读,然后才吃早饭,所以现下要连里面汗渍的小衣一并换下。
当下世道,极讲究这些,事关礼仪,贾琮不愿因为怕麻烦就大意。
但这里面的衣服,又如何能让婢女来换?
先前二年来,外面衣裳可以让她们服侍,里面的无论如何也不行。
他可不是宝玉……
其实换个后世之人过来,也多半受不了。
不是矫情,只是幻想和现实到底有差距。
可小红、春燕、香菱往外走了几步,发现晴雯却没动。
她三人走了两步便也不走了……
有些事能退能让步,可这等事,却是哪个也不肯退出的。
不想当姨娘的丫鬟,绝不是好丫鬟!
但贾琮却能看出晴雯并不是这个意思,她绝不是想趁机“攀高枝儿”,她也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她依旧在为昨日那个极不给贾琮长脸的行为赎罪。
所以,她宁愿自甘下贱……
贾琮看着晴雯的眼睛,语气严肃了些,道:“你若以为昨天那样是不尊重我,今天这样轻贱自己是为了补偿,那你就错了。
晴雯,我不是没有原则的人。
如果我真感觉到了你的不尊重,你此刻一定不会在这里,即使你生的再好看也没用。
而你现在这样做,我也并不喜欢。
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何苦把事情弄的那么复杂。
偶尔有一次疏漏,值当什么?
缘何非要看的比天还重?
你放心,你是我的丫头,是我的家人。
既然你都知道错了,难道我还容不下你们犯错?”
见晴雯面色终于和缓下来,放下了心结,贾琮挥手一迭声道:“快快,送你们晴雯姐姐去洗脸。”
小红、春燕和香菱忙上前,嘻嘻哈哈的推着晴雯往外走。
哪怕知道晴雯不是存那样的心思,还是大家一起出去更好。
晴雯如何不明白她们的心思,又气又好笑,啐骂道:“呸!一群坏透了的小蹄子!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长着一颗不害臊的心!”
春燕闻言眼泪差点流下来了,这世道还能让人活吗?
香菱只是笑嘻嘻,小红主意却最多,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我们最不害臊,我们才是不害臊的小蹄子,非要往三爷身上扑!”
晴雯:“……”
贾琮:“哈哈哈!”
晴雯回头狠狠瞪了眼后,却也“噗嗤”一声笑出花来。
……
鼓楼西大街,恒舒典。
此处典当行,是薛家的生意。
自上回大祸后,薛蟠虽“身心受损”,可由于伤处实不能被母妹发现,也不能与外人知,便以打理生意为由,这几日都在鼓楼西大街的典当铺子里住着。
这几日,怕是他这几年来难得一段没有吃酒吃肉,招青楼名妓或是胡同相公的日子。
实在是不方便……
为了避免寂寞,因此特意选了此处最繁华地落脚。
每日里都趴在恒舒典二楼的一张软榻上,透过窗看着西大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反复,略充趣味,排揎寂寞。
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薛蟠尽管气个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他虽鲁莽,可对于叶家那位,他连恨的心思都懒得起,更别说惦记在心上了。
就算太后明日就薨了,可就凭太后给她求的那两柄玉如意,就不是旁人能惦记得起的。
既然惦记不起,索性不再留任何念头,否则万一哪日再吃醉了酒,就不是好顽的了。
而除了叶家那位,对于另一位“凶手”,薛蟠不仅恨不得,还得感激……
前儿他娘打发人来告诉他,说是贾琮为了救他欠下的人情,是用一张香皂方子还的。
听说价值十万金,问他这个人情该怎么还……
薛蟠听了后别说心了,连牙根槽子都觉得疼。
薛家虽说有百万之富,可这百万算的是分布于各省的家财累加出的总和。
单论手上能活取用的现银,也不过十来万两,再抽取各地的银根,就要影响周转了。
他虽对这些极少放在心上,可明摆着往坑里跌他也不会跳。
只是,若连这样明晃晃的人情都不还,以后还有什么脸?
他们这样的人家,不就活个脸面吗?
连他那好妹妹都说,这样的人情一定要还……
薛蟠极听他妹妹的话,因此也决定还上这个人情。
一来还清人情,心里自在。
二来也让笑话他的人看看,薛家有多豪气!
不过,他还是得确定这方子到底值多少钱后再说。
不然若只值千把两,他却给十万两,那岂不成了笑话?
“大爷!”
薛蟠正寻思间,后面传来一阵楼梯脚步声,未几,请安声传来。
薛蟠头也没回,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一个老掌柜的上前,手指着窗外不远处的一栋气派门楼,道:“大爷,巧了!今儿就是都中第一家香皂铺子开业,就在那里!”
薛蟠闻言,探着脑袋往东瞅去,见方才竟没发现那里居然有一条排队的长龙,薛蟠抽了口冷气,问道:“那里果真是卖香皂的?怎地那么多人排着,该不会是看热闹的吧?”
老掌柜的赔笑道:“大爷您不知,那处有多神气。人家的伙计直接发话了,今儿不接待三品以下府第的管事。那里现在排队的,全是都中各大王公侯府、皇亲国戚并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的管事。”
薛蟠闻言,登时面无人色。
老天爷!这要赔出多少家底儿去?
却又听老掌柜的道:“大爷,老奴刚才在外面听说,这沁香苑有贾家那位清臣公子的五成份子,薛家和贾家是至亲,您何不走走门路,咱们薛家取了江南的货卖权。
若果真能有了这个,咱们丰字号在南省的买卖,至少要提高一倍还多!
真真是大好时机啊,抓住了,大爷一定能赶上老爷当年的光景!”
薛蟠闻言怦然心动,问道:“这里面,果真还有贾琮五成份子?”
老掌柜的忙道:“自然是真的,方才老奴还在下面瞧见了那位贾公子哩,真真神气。
您瞧,不就是那儿吗?”
薛蟠顺着老掌柜的指点,往街边一角看去,可刚一看到贾琮的身影,他就面色大变,慌不及的往后藏,一不小心从软榻上摔下,屁股向下,登时惨叫一声:“啊!!”
……
ps:恭祝诸位书友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三十晚上熬夜写了一大章,还要出门去拜年,中午那一章合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