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花之战-斗百花
刘知州也额首道:“好。”
几个行首输赢,他不管的,况且这首诗余作得是很好,自己后生输了一筹,也不打脸。人家都四十多岁啦,自己后生才十二岁呢。没有可比性。
可是郑朗惊得差一点眼睛珠子掉下来,这个大神不是在福建吗?怎么来到郑州?
因为《宋史》没有将柳永载入史书,对他的历史,后人知道得很少。少年时的柳永的确是在福建长大的,后来到汴梁应试,自负有才华,准备大展宏图,可那时候他心性没有稳定。一到东京城,看到那么多红灯,那么多美人,看花了眼,省试未考中,就开始花天酒地了。
结果,钱也花了许多,省试又没有高中,只能回家。但在东京城却梁上了狎妓的不良习惯,吃喝嫖赌,后两者为害最大,象娄烟这样的行首,宿一夜,可需要不少钱的。
父亲留下的家底子迅速败光。
人生的大起大跌,反而开阔了他的胸怀。若他改良这个不良习惯,说不定以他的才气,能在考场上与仕途上双双斩获。但开阔了胸怀,使他的词越作越好,习惯并没有改掉。又有一些美妓贪图他的美词,甚至不要钱,让他留宿。
这就象鸦片一样,越抽越上瘾。
今年前来汴梁,再次科考,还是没有考中。只好打算回家去,与东京城结交的一个相好行首不得不告别,心情感到很凄凉,于是写下了这首留芳千古的雨霖铃。
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
四大行首纷纷应战,娄烟逼得快要悬梁上吊了,四方托关系。宋祁,那是不用想了,人家是状元才,凭什么为你作词?晏殊,更不用想了。
正好听到柳永的事,大喜,于是花重金请他。柳永依然迟疑,娄烟只好以身相许,将这个柳三变请了过来。高衙内成了苦逼的主,怕激起这个大才子的反感,只能退避三舍。
这过程,郑朗哪里能想到?
甚至他还怀疑是不是柳三变来了。
转眼一想,不大可能的。与自己不同,自己抄袭纳兰,抄袭辛弃疾,那怕就抄袭欧阳修与苏东坡的,往后去,这二人想到了此词,乍就那么巧呢?可能言么?
但已出现的词,特别是这样的词,谁敢抄袭?
况且不是柳永,如何让娄烟屈身如此?
这一番争斗,难分难解了。
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柳永的来历,一个个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表演开始了。
其实也没什么,很象是后世歌舞团的表演,只是表演的几个女子长相略略出众罢了。白玉娘依然弹琵琶,谭婉还是抚筝,倒是娄烟没有唱歌,这要留作最后决逐的,改成了弹古琴,造诣远不及陈四娘,但她身边的小丫环配合得不错,吹起了呜咽的埙,两相般配,互相和应,也算不错。然后再到童飞燕,跳了一支舞,很有可能是从唐朝柘枝舞改编过来的,舞蹈激烈优美。
郑朗盯着她的细腰,看了大半天,虽然也呼好,但也不象外面所传言的那么吓人。郑朗一边看着几个行首的表演,一边悄悄地盯着柳永。严格意义上,这是他来宋朝后,认识的第一尊大神。不过,从他眼中,并没有看出象野史上所写的那种风流,倒有几分落寞。以他的才情,沦落到这种地步恐怕也不甘吧。
终于到了江杏儿出场。
对这个小女孩子,李威十分好奇,特别是她眼中那种茫然迷糊的眼神。
见她忽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是真迷糊的,现在的小孩子懂事早,许多人家十五六岁的孩子都能当家立事了。她叹息她的拿长之处,本来在自己闺阁之中,客人站在边上欣赏,都不在意,况且这么多人,又离得这么远,若不是有那……自己注定是同花了。
叹息后,写了一幅字,大约知道讨不了好,写完了将字幅往下传阅了一下,重新端坐下来。
郑朗也看了看,字写得确实很不错,从二王书法里临摹出来的书体,十分妩媚。算不上大家风范,但比普遍人写得确实要好看。看过,传了下去。
这才到最关健的一项比试。
客人来了,最多的节目,听你唱歌啦。这是红行首必备的技艺。歌喉好坏,众人早就知道,可这中间还有一个致命的因素……所唱的词好坏。
红花还需绿叶配,而这个绿叶的功能,往往胜过红花数倍。
能唱出多好的词,就意味着此女能请动多大的神,这个神未必是高官,指的是才子,还有这个才子能情愿为你付出多少心血,做一首佳词给你。后代也有这种现象,但没有宋代严重。
奇怪的是五个行首,此时都是信心满满。
然后相互的看了一眼,眼中皆闪过战意。
刚才的表演是开坛小菜,现在才是动真格!
娄烟脆声说道:“奴先来。”
先唱的未必能讨得了好,后唱也未必讨得好,关健还是看词的质量好坏,以及她们的准备工作。说完了,扫了其他诸女一眼,居然没有一个人反对。于是抱起琵琶唱了起来:“飒飒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长门深锁悄悄,满庭秋色将晚,眼看菊蕊,重阳泪落如珠,长是淹残粉面。鸾辂音尘远。
无限幽恨,寄情空殢纨扇。应是帝王,当初怪妾辞辇,陡顿今来,宫中第一妖娆,却道昭阳飞燕。
煦色韶光明媚。轻霭低笼芳树。池塘浅蘸烟芜,廉幕闲垂风絮。春困厌厌,抛掷斗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绪。终日扃朱户。
远恨绵绵,淑景迟迟难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处。深院无人,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扛,却道你先睡。”
这个词牌叫《斗百花》,是柳永自己创的。
不能说不好,至少让郑朗现在作,定下来作不出。不过郑朗低头窃笑,前世也看过许多柳永的词,但都是比较优秀的,这一首从未见过。终于明白为什么士大夫不耻了。
香艳可以,甚至写上床的事都可以,但要写得隐晦,比如月亮隐啦,蜡烛灭啦,或者巫山**,就那样已经就很下流了。可不能直接写什么入鸳被,解罗裳,什么你先睡。再加一些油盐糖醋,就成真正的黄、色小调啦。
心中长松了一口气,他生怕柳永下了狠心,再来一首与《雨霖铃》差不多的大词,送给娄烟,那样的话,配上娄烟的歌喉,此次其他四女未必有胜算。
不过知道内情的人没有几个,虽然词中有些内容略让人感到反感,可整首词还是不错的。是三段词,却讲述的一件事,一个少女从未嫁之前的幢景,到嫁人进入洞房宽衣解带前欲迎还拒的羞涩。有可能是明面上的意思,或者是暗指柳永与娄烟某些事,娄烟装腔作势的可爱样子。
这个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其实写得很成功的,若将其中的一些露骨的句子改一改。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填腔!
不过真说起来,在北宋之初,整个词风格调低下的情况下,这首词已经独傲一头。娄烟唱完了,声音好,词嘛,虽然刘知州等人皱了皱眉头,可小青年们听了喜欢。对头,词就要这样写,索性再放开一点哉!
听到无数的喝彩声,娄烟信心十足的冲众人欠身,施一礼,然后傲然的看着其他四女!
我倒不信,郑州城中还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词作!
她这一次真的错了。
柳永这首《斗百花》虽好,可是格调已先输了七分,并且倒霉的是,郑朗小心眼忽然上来,所以选了四首雅词!
第四十六章 花之战-雅词
雅词出现得较晚。
看到作词的人越来越多,可词的内容浮艳又露骨,有的都直接变成了黄、色小调,更有的充满了俚俗之语,有的士大夫看不下去,自黄庭坚等人起,开始鼓吹词风要象晏殊写的那样,雅正。
男女之情也可以写,必须含蓄又含蓄。就象郑朗心中顾忌的那样。随着更多的人支持,最后为雅词写了一个调,词以雅为最高典范,市井俚俗语为不雅,琢句精丽为不雅,词语不典为不雅。按照这个区别,纳兰那两首词合格了,可柳永的雨霖铃定下来狗头拜。
再者,既然是士大夫玩的文学形式,那么必须要懂音律了,所以必须要合乎严格的填腔。
于是乎呢,苏东坡很悲催,面对这个框框条条,他写不好词了。只好忍着别人指责他的词风粗鲁。
其实加了这么多框条,还能写好词么?就象一个武林高手,关在五平米的小房间里,没有身手施展的余地,五个大汉围上来,准得死。因此,雅词越来越多,若不是北宋灭亡,词这个文学形式,有可能因为走向这个岐路,最后灭亡。另外,写出好雅词的人,也没几个。
但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在词上,几乎一生让苏东坡仰望之。当然,后人不会这样看的。
这个人正是周邦彦!
郑郎在周邦彦的词中择了择,择出了四首,《风流子·新绿小池塘》、《醉桃源·冬衣初染远山青》、《解花语·风销绛蜡》、《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客住》,不问好坏,只是考虑到某些背景,比如说到了江南哪,或者年老回忆哪,词中出现这些意境者,一略择去不要。不过以他的年龄,若传出去,说是他写的,还有些令人感到愕然。
但不考虑才气,只考虑到他十岁为行首动刀子,今天一搂俩,倒也能解释过去。
也没有问字的合适不合适,只有一条,蛇书写起来太吃力,枯藤体是浪费体力,但不难写。蛇书是绝对的追求以画入字,甚至要保持每一个笔画象是画,而不是象字,还要写出字的新意,让它成为中看的书法,不成为恶作剧,因此难度最高。
《玉楼春》这首词比较短,于是选了蛇书书写。可写出来,又怕别人认不出来,最后交给了对书法颇有研究的江杏儿。
其他的三个笔筒,随武三郎的下人送了。
娄烟这一回大错特错,放在后世,也许世人会做出另外的评价,在这时代,四首周邦彦的词一出,意味着什么?有可能后来苏东坡词风到了成熟时,都要低下骄傲的头颅!
能为行首,自从无一不经过悉心的教导,若是悬殊不大,也许没有这眼际分辨出来。可悬殊大了,都有这个眼力。
听完了,四女皆是微微一笑。
娄烟心中很古怪。
她抢在第一个唱,是想给诸女一个下马威的,然而诸女心中有货,一个个镇定自若。但总要有人出头的,相互看了看,江杏儿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先唱了。
徐徐道:“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一曲唱完,许多人默然。
然而郑朗知道这是风暴的前夕。
若是柳永不将那首雨霖铃留给了自己,送给了娄烟,也许加上娄烟唱功,还可以拼一拼。但留给了自己,送的却是一首轻浮的小词,两相对比更明显。
这首词不但雅正,而且感情真切,自有一气鼓肠之感。
这样的词……震惊了,许久,响起了更大的喝彩声,不是为江杏儿唱功喝彩的,其实唱得还可以的,不过娄烟前面一唱,让她失色,甚至有可能对乐器不太精通,是身边丫环伴奏的。
但喝彩声是为了这首词作。
刘知州也有些失态,心中更充满了疑问,一年当中,宋朝要涌现出多少词作,可佳者并不多。先是自己后生两首小令一出,让人感到一股清新之气,都压过了初秋的清凉。然后是那位文士的一首长短句,再次震惊。其实娄烟那首词若不是太过浮艳,也是上乘之作。
然而比起这首词,前面数词什么都不是。
刘知州茫然,能写出这样的词,大约宋朝不多吧,这是谁的手笔?难道是晏学士出手的,不然没有其他人,有这功力啊。可不大象,抛去风格不谈,有的词家,也会写不同的风格之词,可晏殊值得为郑州几个行首出手么?
不但他茫然,许多人都在茫然。
太好了,就不能理解了。连柳永都惊讶的抬起头,娄烟脸如死灰。不过幸好啦,是江杏儿唱出来的,若是其他诸女,后果不堪设想。
但接下来,她再次呆住。三女又抵了抵,豪爽的童飞雁终于耐不下,也出手了。
抚着古筝,唱道:“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去雁绫。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
大家还没有消化刚才那首玉楼春,又一首妙绝的小词传入众人的耳际。上半阙很平淡,甚至到了闷腾腾时都很平淡,然而一个蝇忽然如泰山升入眼前,大海生起蜃楼。
作为读书人,蝇这个典故多懂,“苍蝇附骥尾而致数千里,以譬颜回因孔子而名彰也。”再联想到下一句,我只想做附在你马尾巴上的一只苍蝇,不管郎到哪里,到多远的地方,我都跟着你。
这是何等的感情。
仅是一个蝇字,托起一句之灵,而通篇的朴素,更衬托着这句的神韵。朴与灵的结合,立即使整首词得到了升华。
也是写男女感情的,可对比一下娄唱的那首斗百花,这首词多雅约,格调有多高?
全场只要肚子里有些货的,全部再次惊呆,刘知州差一点站起来,对两女询问,是什么样的人,给了你们这两首诗余的。
不得了啦。
真的不得了啦,这场花会过后,今天出现的几首诗余将会风靡天下。
泼天般的喝彩声再次响起。
娄烟变得面如死灰,花魁不想啦。
岂止,这事儿还没有完呢。
大家都很奇怪,三人唱的新诗余都了不得啦,可白谭二女神情依然很平静,难道她们手中还有什么好货色?
二女相视了一眼,白玉娘没有抵过去,抱着琵琶唱了起来:“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并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黄。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传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至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一曲唱完,再次全场寂静。
因为出现了最苦、天便,所以后来张炎以为周词中偶失雅正之作。其实,真率与鄙俗并不是一回事,这些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张炎等人要求太高啦!但就是不雅,对比一下斗百花吧,也不知雅了多少倍。
并且通词有天然风姿,无矫作造作之感,读起来又明快,又让人感到饶有情趣。
有许多人心中感慨,这三首诗余才是真正写男女之情的高明之作。
不过一个个感到古怪,是那三位大家出手写出来的?
现在活动没有结束,又不好问。一个个只是相互惊疑的看着三女,又看着谭婉,然而此时谭婉表情还是很平静。
有些蒙!
难不成还有第四首高明的词作在等着。
抚筝唱了:“风消绛腊,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铀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单论雅趣婉约,这首词当在四词之首。
上阙最妙的是相射,不是光相射,联系下面的内容,是看到上元节游街诸美女,感到了灯月下美人有丽光相射。看美人就看美人呗,有谁能有本事写得如此婉转?
下阙更妙,因念,点明词人在回忆,通领全篇,这等手笔也非常之大。忆什么呢?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马逐香车,美人遗帕,下马拾之。这也是这时勇敢的女子,在无缘结识机会下表达倾慕之情的唯一方式。当然,只一丢一捡,两人只能各奔东西了。
回来后,日夜想着这个女子,歌舞都罢了。
用上元节的繁华,烘托这份情感的悲哀短暂,偏偏绕了七八二十四个弯子,委婉如此!
至于是郑州的上元节,或者是汴梁的上元节,不知道词者是谁,无法知道。可诸人再次沉浸这首词的意境当中。
刘知州在抓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不对啊,这样的诗余出现一首两首,就让人震惊万分了,居然一出现就是四首!
第四十七章 花之战-笔筒
四首词唱完,娄烟忽然一下子从柳永怀中挣出。
老娘出重金,甚至倒贴身体,是为了赢得这场比赛的,可倒好了,你居然让我输得这么惨!
其实不对的,晏殊有些词很雅致,并且明快动人,回味无穷。可论层次感,以及委婉,还是赶不上周邦彦词作高度的。只是后人多鄙其人,又喜壮词,才贬低了周词的价值。
若真是如此,怎么终其宋朝一世,皆将周邦彦的词奉为第一。苏东坡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也不敢争辨?
加上雅致婉转,当世的人,无论柳永,或者范仲淹,欧阳修、晏殊,或者钱惟演、陈尧佐、杨亿、张先、梅尧臣,这些词作大家,皆一个不及。
请谁来都没有用!
郑朗眼光冷了下去,他是一个善良的人。难得的恶作剧了一回,四词一出,娄烟悲催了,略有些负罪感。可看到娄烟这个卸磨杀驴的举动,仅存的负罪感烟消云散。
投花开始。
娄烟欲哭无泪,有钱投花的多是出身良好的家庭子弟,皆受过教育的。当然,武三郎等人岁数小,又不学无术,他们是例外。不过不比较,一比较,还能能略略察觉出来的。
你是行首,多少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说什么睡啊,脱衣服啦,没有比较感觉不出来,一比较多粗俗啦!难不成,你也变成了村头的泼妇,俚语连篇,无所谓!
还有一个劣势,她死心恋着高衙内,这几年拒绝了许多恩客,人缘上略差一筹。
于是除了几个对她继续抱着好感的恩客外,其他的花,一朵朵的抛向了四女的盂兰盆里。
投的人越多,她盂兰盆里那稀疏的几朵小花儿,就越可怜。
惨……不忍睹。
武三郎几个少年郎在远处很开心,可事前郑朗一再关照,不得对任何人泄露,否则以后不用做兄弟啦。这时候不能承认,他进步很快,可文学修养离周邦彦差得还是很远。泄露了,上门打扰的人多事小,也有可能都无法解释自己作出这几首词的原因。
几个少年只好憋着,然而看到娄烟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要哭出来,那个解气别提。
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很惨。
江杏儿长相干净,可她先前写字,输了一分,歌喉与对乐器造诣的低能,再次输了一分,花也很少。眼看三女盂兰盆里花越来越满,她的盂兰盆里的花却少得越见可怜。
嘴中有些发苦,之所以前来参加,也是仗着手中有这首好诗余,没有想到居然一出现就是四首。比娄烟的略好,然而落在第四名,以后同样会很悲催!
漂亮又带着一丝迷糊的大眼睛里,闪过了一线幽伤。
小丫头看不下去了,忽然说道:“别急,你们不急着投花,我家小娘子还有一样好东西呢!”
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笔筒,上面刻着一幅画,还有几行字。
自家小娘子天天将它当作了宝贝,甚至对着上面的字迹临摹,肯定是好东西啦。此时拿出来,是为了自家小娘子加分的。
其实许多人正想询问她这首词的来历,见到这事物,一个个围上来。自然,先围上来的是刘知州他们。
中国画,用各种笔法,或者染墨构成层次感。但雕刻也可以用刀功、技法,或者深浅,构成图案的层次感。郑朗此时那有这个水平?勉强能利用竹表与竹肌不同色泽构成一些简单的层次就不错了,刀法也是简单的剔地浮雕法,也就是将非图案的部分用刀刮平,使图案部分突出材料。也不是很容易,不过相对于其他更复杂的雕刻技艺,要简单些。
并且郑朗还是选择最普通的剔地浮雕,并不是多层次剔地浮雕,或者组合式的剔地浮雕。
因此,地面(指刮平的部分)粗糙,勾勒刀痕直露,人物、图案仅存意象,没有多少神韵。当然,放在后世可以这么评价,然而在宋代,明清时的竹雕大师吴之瑶、刘海心,还有那个曾拍卖出一千多万人民币的竹笔筒作品,竹高浮雕山水人物图笔筒的大师顾宗玉,等人一起没有出现之前,谁敢说这个笔筒做工不好的?
打磨了不相干的棱角,上面对着各词,配上一幅精美的图画,还有……字,刻好后,又打上蜡,显得十分雅趣。
都没有见过笔筒能这样玩的,一个个发出惊讶声,这真是一件雅趣的物事了!
刘知州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字啊。
与诸人把玩了一下,眼睛立即盯着上面的字。正是郑朗模拟杨州八怪之一,著名的书画家黄慎的狂草。当然,他也没有能力写出黄慎狂草的真味。不过近两年苦练书法带来的基本功,又刻在脑海里,仅凭形似,倒也临摹出几分。
临摹完了,用墨汁裹纸拓印在竹筒上,用刀小心的刻出来。变成了立体,不懂的人看上去,更象一条条小蛇在爬行。可放在刘知州这样内行人眼中看却是不同的。
不算很成功,也不算很失败,毕竟此时的郑朗已经有了很好的底子,又提前用黄体练习了四五十遍这首词。已经让内行的人看出了新意,至少每一笔每一画,看上去似乎是奔蛇走虺。刘知州喃喃道:“这是一种新草书啊,似乎是从怀素狂草里演变出来的,又不同……怀素尚使转,此草却尚点画顿挫,怀素尚流畅,此草却磊落有奇。郑小郎,你过来看看。”
四儿要笑,还看什么看,就是自家小郎群整出来的。让郑朗暗暗掐了一下,才忍着笑,走过来看了看,道:“知州点拨得对,不过略显生涩。”
“也是不易,毕竟是新字体,脱离古法框架,古人思维,独创一家,是何其的艰难。”
“是。”
江杏儿道:“知州,奴也是这么想的。一开始收到此物,心中也奇怪,观摩良久,才知道这种书体的可贵,纵横排奡,别有另一番雄伟的气象。然而奴临摹良久,却不得门径。”
别摹啦,郑朗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娘子,想要临摹,先做好画,以画入笔,似每一笔每一画务求画意,甚至为了画意将字形打散,再追求其排宕之象,就可以领悟几分了。不过刚才我看过你的书法,你的书法以妩媚见长,临摹这种书体显然不合适。”
“郑小朗此评中的,小娘子,不要钻牛角尖。”那是当然中的啦,这世间还有其他人比郑朗更了解这种书法吗?四儿又想笑。刘知州不知这主仆俩的古怪,又问道:“某能不能问你一句,此物事是何人所送?”
“奴不知,甚至连人都没有见过,只听小婢说一老农托于此物,说是自家郎君所制,送于奴,奴接到此物后,此人已离开不见。”
连仆都不知道来历,如何寻找此人?
众人纷纷感到惊奇,这也是一件逸事。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赞叹这名高士,作下此词,写下此字,制出这种风雅的物事,居然连名姓都不留,隐然有林和靖的风范,于是投花人立即变多起来。
一眨眼功夫,江杏儿盂兰盆里的花就追赶上来。
其他三女也急了,扯了一下身边的丫环,自己不好说出来,失去了身份,但能让丫环说出来。于是三女身边的丫环几乎异口同声的说道:“此笔筒,我家小娘子也有一个。”
这样的新奇雅物与刚才的雅词一样,出现一个就不得了啦,居然一出现是四个。几乎所有人一起停下来,看向其他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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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花之战·:四翁
转到了童飞燕,是肉字。
这也不对的,以童飞燕的性格最好配上黄体,就是考虑到童飞燕对书法造诣略差,有可能不识,也不大适合,那也要配上那种枯藤体。然而郑朗哪里管这些,除了江杏儿的黄体字关照了一下外,其他三人完全是随机。
所以童飞燕手中是刘体。
众人也看画,此时郑朗绘画技巧还没有大成,也不及他在书法上的造诣,再加上又是浮雕,众人只觉得竹笔筒有画有字有上佳的诗余,很雅致外,其他的没有觉得什么。
而且宋人对画虽重视,还不及对书法重视,对于雕刻艺术,更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当然,郑朗可不这样想,他心中是很喜欢的。
词也唱过,于是一起看书法,又一起啧啧惊奇。
郑朗琢磨好久,也临摹了好久,最后才察觉出来刘罗锅走的道路,还是为了讨好乾隆的,因此在赵董字体上加肥。不过赵孟体的妩媚,他同样嫌之。于是吸纳了颜体字的雄奇。这一改,字体还是以圆润为主,雄奇没有了,可是赵董体与肥字特有的一些媚气也减淡了七分。
不琢磨出来,就是形似,也临摹不出来。
近两年的进步,虽不是大家,也是一个书法的小家了,完全有了这个资格。
其实赵孟頫与董其昌的书法,没有后人说得那么不堪,只是字让乾隆写坏了,替乾隆担负了不少的骂名。
但这时候,哪里有赵孟頫与董其昌的书法,因此放在刘知州眼中,便觉得不可思议,一开始也与许多人一样的想法,是从颜体上吸体过来的一种新字体。可细细琢磨后,发觉不是。
越看就越不是,然后心中茫然,不管什么字,总有一个来历,比如自己后生的字,仔细看出,字架结构是二王的,细节部分,有一些唐朝各大家的手法。难不成这种书法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带着狐疑的心情,走到白玉娘面前,又是一种搞怪的字!
晚清咸丰同治时的书法大家何绍基的回腕法字体。这个人不但是一个书法家,也是一个著名的画家,同样试图以画入字,因此书法带来了独特的线条感。
他的楷书还算正常的,小行也算正常的,大行则古怪了,如一根根零乱的古藤在筒壁上爬行。若不是看中了这首词,还有这个笔筒的新奇,当初白玉娘差一点将它扔出去。心中还叹息呢,制作这么精巧的物事,又写下如此雅约的诗余,居然写下这么丑的字。
可到了刘知州眼里却不是这样。
一眼就看出这种字体的纵逸超迈,醇厚有味,并且那种线条给人带来独特的审美感觉。
新字体嘛,也想找一找,是从那种字体上演变过来的,看到了颜真卿、李邕、王羲之,甚至北魏碑刻里的一些影子。可再寻去,又不象。换苏东坡的超级大脑袋来想,也未必想到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回腕法的写字方法。不知道这种方法,就不知道这个字从何而来的。
这种似是而非的念头,岂不折磨人么?
不由地挠头,然后扭头问:“郑小郎,你是如何看这种字的?”
“知州,以后生看,大约与第一种字体差不多,试图以画入字吧。”
“是不错,可这每一笔画的线条从何而来的?”
“是不是一种另类的握笔方法?”
“另类的握笔方法?”
“我来写一画,”郑朗看着刘知州,若这个谜面不揭开,估计今天晚上,他回去都睡不好觉。
白玉娘弱弱的问了一句:“此字写得很好?”
刘知州让她一句问气着了,道:“好好保存此物,这几筒每筒最少价值百金,诗余五十金,字也有五十金。”
白玉娘直吐舌头。百金哪?这是什么样的概念?自己在馆阁里一年下来辛辛苦苦的,陪笑,受客人凌侮,陪客的、过宿的费资,客人打赏的金银首饰,顶多不过两百金。
但刘知州并不是指字有多好,而是指新意。
自欧褚颜柳后,后人一直在突破,皆没有成功,包括刘知州自己,都陷入了这样的绝境当中。所以一看到郑朗的字,立即如痴如醉。这样的突破,需要多少才思与智慧?
但百金夸张了一些。
宋徽宗没有做皇帝之前,用两万钱托让蔡京家的仆人拿出蔡京写的两把折扇给他把玩。这也没有可比性,蔡京那时的字开始有大成,可前面有苏米黄,是可观而不可贵。作为一个书法大家,两把折扇两万钱,并不高,史学家们用此为宋徽宗的罪证,肚量太小了。
因此,这个字虽不及蔡京的书法,价值却比他高,高在新意!再加上词的高度,器物的雅约,画功与刻功,此次花会的背景,这几个要素迭加起来,很有可能价值三四十金,或者四五十金。但绝不会达到百金的。
四儿一听,肉痛了,在郑朗耳边说道:“百金。”
“器多价滥,并不值,回去后我与你说。”郑朗很清楚。假如再弄出一个,那怕又是一种字体,都不值钱啦!顶多换一个几金,就了不得。郑家缺少几金吗?
又回到江杏儿的桌前,讨要了纸墨,用了回腕体写了一画。仅写一画,不然就会看出来了。道:“知州,是不是这样?”
“是……唉,”说着,刘知州自己也拿笔学着写,别扭不提了,更不象,惨不忍睹!自嘲的一笑道:“郑小郎,你好才思,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不问怎么知道的,自己后生是天才!
反正这时候人们就这思想,包括天象,一有大灾,那怕皇帝做得再好,下罪己诏吧。
于是又来到了谭婉桌前,再次发出了一声“咦”。
这种砖头书便是后来鼎鼎大名的漆书,也是扬州八怪之一金农的绝招。
谭婉也在纳闷,这是什么怪书体?说它追求变化吧,又笨拙得可以。说它古拙吧,又没有一些古拙字体的自然之趣。也看不出来是好是坏。正好知州来了,顺便评一评。
刘知州细看了一下,能看出一些,以隶书为主变化的,取了一些隶书的笔势,又掺杂了楷书的笔法,篆书的笔意。更不是谭婉所想的那样,字体苍劲,古拙淡雅,饱含了一种磅礴的气韵。看似矛盾,然而这种字恰恰将这个矛盾统一了。那些小钩钩添上,又增加了一份灵气,于是让字变得真率天成。
“郑小郎,你看又是如何写的?”还是想不明白。自己老啦,节约一些可怜巴巴的脑细胞吧。
“有可能载了毫。”但没有再写,再写就会有聪明人联想起来。
“截毫……是象,”刘知州喃喃道。今算开了眼界,居然毛笔字能这样写。
郑朗又补充了一句:“知州,依后生看,不但是截毫,与结合了诸体之长,写者同样试图以画入字。”
又是一个以画入字!
刘知州不由的将四个笔筒放在一起。
众人看着这四种字,表情各异,有的膛目结舌,有的愕然失色,有的震惊莫明,有的啼笑皆非。
刘知州向江杏儿的小婢问道:“你可听出那个老农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似是本地人。”
“多大岁数啦?”
“大约有五十多岁。”
“嗯,差不多,仆人这么大,主人岁数更大。没有这么大岁数,写不出来这样雅约的诗余,更创不出这样的新体。不过这四人是谁呢?难不成是四个充满风趣的四兄弟?”
“知州言之有理,不是四兄弟,诗余的风格不会如此相似,而且性格高洁,皆是风趣的隐者,所以不留姓名,送了一物,就让仆役离开。”
不但是四兄弟,还是充满风趣的老者,还是隐士。四儿听完后,一下子伏在郑朗怀里,忍不住了,咯咯大笑。
原来郑州的父母官,也这样逗啊。
PS:昨天晚上加精,才知道精华没有了,星期一全部补上。
第四十九章 花之战-普庵咒
“小家伙,你笑什么?”爱屋及乌,刘知州也不生气,问。
“知州,后生刚才说了一个笑话,她反应迟钝,到现在才醒悟过来。”郑朗一边说,一边用小手在四儿的大腿上又掐又扭,傻丫头,不能再笑啦,否则第一天就要露馅。
四儿才忍住笑。
刘知州想问说了什么笑话,但眼光又被四个竹笔筒吸引了,道:“陆通判猜测,与某心中猜测差不多。有这样的才华,居然多年为世人不知,岂乃不是心性高洁之流,如何作解?”
众人一起额首,四词雅致,无一人敢否定,知州又肯定了字的价值,那就更了不得。可若不是这四个小筒子出现,郑州无一人知道境内居然有这四个高人。
肯定了这个推测,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推测,又说道:“不过见到这些新字,某想,此四老一生很是风趣。也听闻了花会之事,或者四人相聊时,打了一个充满趣味的赌,又不想扬名,做了此物,派仆人送到城中。”
“是,是。”
众人再次额首,象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被身外之物所打动,五个行首高低,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但风闻了五行首花会,忽然心血来潮,来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这样讲,也就通了。
刘知州眺望着不远处的蔡水,蔡水里有许多船舶,居然也有船舶因为好奇,就着河边泊下来,船上的水手与客商也从船上走下来观看。心里想着,这天下间奇人异士会有多少?或者种放与林和靖为世人所知,名声才传扬出来。
这样的人,才是品性高洁的君子雅士啊。
其实今天花会,因为数首大词的出现,再有这四笔筒,已远超于花会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文坛上的一次盛会,不过最大的主角,或许不在现场。若是向京城报一报,也是一件雅事。
这个想法在心中一闪而逝。自己春天的上书,京城不报,不知道老太太在想什么。再想一想老太太的手腕,当年曹利用与丁谓将寇准与李迪弄下去,紧接着曹利用、冯拯、王曾又将丁谓弄下去,发生的这一幕幕大戏,无不有老太太在后面做着推手!而今呢,丁谓也下去了,居然自杀,天知道为什么自杀的。紧接着因为那怕豪华的玉清昭应宫,被雷电击中一下,生起了大火。却将成了老太太的借口,将屡次反对她的王曾罢相。
这些人无一不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佬!本来是一件美事,这样想一想,居然都不敢上书!
眺望着蔡水,眼中有些遗憾,忽然又想到了四老的高风亮节,哑然失笑,心想,我也着相了。喃喃道:“不知道这四老是什么样的长者。”
然后一脸的向往、尊敬、崇拜。
当然了,这样的人,还是让人们尊敬的,其他人皆是这样的表情。
四儿看着这些人在发颠,又忍不住伏在郑朗怀中大笑。
陆通判问道:“刘知州,要不要派人悄悄查一查?”
“嗯。”比较好查的,四兄弟,不是兄弟,关系也很亲近,这是一个目标。既然写出新体字,经常在家练字,又是一个目标。能写出这样的好词,才华肯定有了,也经常看书,也是一个目标。这一来,想查,也是不难。
刘知州点头。
就是不打扰,这样的高才,这样的雅洁,官府也要做一些赏赐。
然后伏下腰,小心地用墨纸,将竹筒上的字拓印下来,让衙役看护着,传阅了一圈,又交给了四女,道:“此是善物,务必小心保管。”
眼中很是留恋不舍,可巧取豪夺的事,终是做不出来。
看也看了,献花再度开始。
有了这事物,献花的积极性也提了起来。
娄烟更悲催了,本来词上的差距,就落在后面,四筒一出,更懒得有人往她台前盂兰盆里送花。倒是看到江杏儿也被那个所谓的四老赏中,有些人见她花朵数量落了些,也不停的将花朵落在她前面盂兰盆里。比起其他三女,依是落后,但不是太难看。
已不用再看!
郑朗忽然来到柳永面前,问道:“君可是柳三变?”
柳永愕然,这个小孩子怎么认识我的?
此时心情有些灰暗,本来想回家的,鬼使神差,居然来到了郑州,被郑州城四个隐士狠狠的打了四个大耳光子。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让小子为你鼓琴一曲吧。”
就着娄烟的台子坐下来,反正这场花会也没有了这个小姐的事。琴技此时他依是很生涩,琴又陌生,所以试了试琴音。这才弹奏起来,是一曲《普庵咒》。
有同名经文,据说念此咒可以普安十方、驱除虫蚁、蚊蚋不生、消灾解厄、镇煞安胎、驱邪除秽、逢凶化吉,未必,不过听读此经文,能感到清净空灵。而且节奏流畅,不但便于人诵唱,也容易纳入曲谱中。于是明末出现了《三教同声琴谱》,就是根据普庵咒经文改编的。到了清朝后,又加入弦索、琵琶、丝竹与鼓吹,成为大曲。金庸《笑傲江湖》里用来静心的《清心普善咒》大约就是此曲,有可能金老先生记错了名字,才变成了清心普善咒。
此曲使用最多的是正撮手法,即两手隔一弦或两弦挑勾同做为小撮,若隔三弦或者四弦,必须要大拇指与中指同时拨动,大指向外拨曰托,所以又叫托勾,后者曰大撮。还有一种反撮,是在正撮之后,两指顺相反方向拨动刚才正撮的琴弦。难度有些高,此曲不多见,倒是在《阳关三叠》里有不少反撮指法。
正因为连绵不绝的正撮指法,虽弹奏时有些难度,却能导致琴声里仿佛带着一种丝竹之音。这也使得整首七分多钟的曲子听上去不但庄严肃穆,而且很干净空灵明快。
柳永是风流才子,也精通音律,一开始没有在意,听了一段后神情庄重起来。词曲是词曲,琴曲是琴曲,好的琴曲并不多的。这首明快的曲子,却是他从没有听到过的,隐隐都有了一种净化人心灵的味道。
只可惜眼前少年琴技不高,只弹出它两三分韵味,诚为可惜。
一曲了,郑朗站了起来道:“柳三郎,心情是否好一些?”
柳永只是苦笑,早知道这个行首如此市侩,也不来搅这场混水。
“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此事古人都不能难全也。若贪图花艳,功名只能换了……还是好还家吧。”
对这位大神郑朗又怜又爱又恨。
怜的是他一生的命运,爱的是他才气,恨的是他的薄情。不象别人,他有一位世上难得的好妻子,名叫戚倩娘,因为他将家业败光,戚氏营养不良,小产死去,清点遗物时,才发现她妆台里有一本书,里面用绢秀的小字写下了他历年来所作的词,并有一序:外子耆卿,工于词,常有佳句,振荡人心,余女红之余则悉觅之,而志鸿爪,亦敝帚自珍耳!夫耆卿之作,散失者多,韩之词,传之则少,且温韩之词,香艳见长,忧时伤世则无,而余夫所作虽多绮语,却含义深沉,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不知者谓其冶艳,知之者则知为渠于词坛之心力……
听听,这才是柳永的真正知己,不仅是妻子。
若没有戚氏的知音与努力,柳永许多绝世佳词将湮灭于人间。
直到这时候柳永才后悔,写下了《戚氏》一词: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后悔不该当初与一群“狂朋怪友”胡作非为,留恋花丛,冷落了妻子,也没有将她照顾好。
好好静一静心,回家善待你那个世间难得的好妻子吧。不然不要说是功名,否则连你那个好妻子几年后也要离你而去。花丛虽好,只可小玩,别当真,看一看娄烟对你前后的反差。
说完,站起来,冲刘知州拱了一手,摇着小扇子,又唱道:“宝鉴残妆晕,帕罗新泪痕,又见梨雨打门。因,玉奴心上人,无音信,倚阑看暮云。”
是元朝张可久写的一支小曲。
将它唱出来,还是在规劝柳永。唱完了,拥着江杏儿,再次拉骚的离去。
第四十九章 小妻子,小心眼(上)
这时的人,很难明白郑朗对柳永的感情。
奉旨填词的事还没发生,柳永有了名声,但名声不显,与郑朗一样,毁誉参半。
《普庵咒》虽好听,郑朗还没有功力将它弹奏出来。是有人听出郑朗在规戒柳永,都没有在意。
今天的主角不是郑朗,不是柳三变,也不是五行首,是那四个神奇的高士。全部在谈论,居然有人说,是四胞胎,长得很矮小,白头发白胡子,七十多岁,平时喜欢捉弄人。但这一次去了郑州城,想看一看娄烟,结果被拒绝。正好听到了花会的事,恶作剧了一回。
还有种种的说法,这种说法比较靠一些谱,其他的说法,更怪异。
郑朗的几个好兄弟越听脸上表情越精彩,最后忍不住,离开人群,跑到蔡水河畔,一个个抱着头,放声大笑,笑得快透不气。平喘了心情,回到了场中,结果还没有出来呢,看一看排名。
经过了这个刺激,插花的人很踊跃,结果仅一会儿,五千朵花就插完了。开始计数。
娄烟比较悲催,盂兰盆里仅插了一百六十几朵花,少得很可怜。
白玉娘与谭婉、童飞燕相差不大,数了两遍,最后谭婉最多,其次是童飞燕,然后到白玉娘,不过每一个人仅相差二十几朵花。白玉娘脸色有些难看,输得不服啊,就是这五十朵花,一个是今天的花魁,一个却成了探花,性质却截然不同。
江杏儿更惨,略比娄烟好,盂兰盆里也只插了八百几十朵花,相比于其他三女一千多朵,差得太远了。
迷糊的大眼睛有些委屈。
盯着手中的笔筒,不知是爱还是恨,若没有这个笔筒,自己会不会高调应战?
忽然站起来,来到白玉娘三女面前,央求道:“三位姐姐,能不能让我也拓印一下上面的字?”
都知道她是书痴,看到她这个举动,连刘知州都有些叹息,可惜生错了人家。这个孩子还是不错的,刚才自己那朵花就插在她盂兰盆里。可是大家要看跳的,弹的,唱的,拉的,怎么办呢?
看到她的成绩惨淡,再看着她眼中的小委屈,谁个去拒绝?
让她拓印。
将几幅字拓印完了,小心的拿着纸,迎着阳光看,终于露出笑容,这一刻再无悲戚,也象是阳光一样灿烂。那种神圣膜拜,仿佛让她成了圣徒。
这表情居然让许多人心动。
于是导致了一个结果,江杏儿似乎输得很惨,实际最后呢,并没有输。
名次排完了,陆续的散去。
但轰动了。
花会出现的几首诗余太好啦。从郑州开始向外辐射,迅速传入洛阳与汴梁。
刘知州摸不清刘娥的性格,刘娥听到后,却感到了兴趣。高士啊,这好,而且这么有才华的高士。闻听后,立即下旨,让刘知州查清楚这四位高士,是何方神圣。
居然也走入误区。
若是中年人做出来的,仅是好诗余,都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可听信了传闻,于是认为是四个很风趣的隐士。隐士嘛,不贪图富贵,不好功名,那一朝那一代的统治者都会表示尊重。
但……
能找到这四位高士嘛?
……
其实说起来,郑朗的恶作剧,也没有损害娄烟什么。
花花轿子大家抬,这事儿轰动了,连带着几个行首名声也跟着水涨船高,许多人好奇的来郑州,指名道姓要五行首,其他四位不用说。娄烟虽然垫了底,谁叫她没有得到四隐士的新词呢。
生意也还不错,甚至比以前更好。
柳三变也受了益,此时他名声还不象后来的大,但此次,也在传诵之中,可褒贬不一,有叹息的,你这么好的才气,干嘛不写那首雨霖铃?偏要搅和去写什么斗百花。
宋朝狎妓之风很盛,赵匡胤居功甚伟。
将石守信等人喊来,说了一些难过的话,然后一边喝酒,一边说,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这么辛苦,不正是为了贪图享乐吗?你们不如多积累一些金钱,买一些地产,传给子孙后代,家中多置一些美妹,日夜饮酒相欢以终天年,君臣又没有猜疑,上下相安,岂不是皆大欢喜?
其实这杯酒不仅是释去了石守信等人的兵权,带给宋朝太多太多的东西。包括狎妓之风。
这是老祖宗恩准的。
可能享乐,你不能直接用文字将闺房中的事说出来。
那成了什么?
毕竟人要一个羞耻心的,好比夏天再热,那一个人不穿着衣服,上大街。这两个性质差不多。
写艳浮之词的人有,那都是没有出息的,你一个大才子去写这玩意……能不叹息?
还有的将柳永的事迹翻出来,直接鄙视了。
连着郑朗再次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焦点。人们的印象还没有完全转过来,有的承认有才气了。好不容易!
但又说了这个小东西很好色。仅有少数人,说小孩子很风流,还是一个说法。后者文雅些。
谈论更多的还是那个子虚乌有的四贤士。
七个大少热闹看完,一商议跑到集市上买了半只羊,两只兔子,兔子是秋高气爽之节,山民们猎获的。
让仆人提着,往郑家走去。
到了郑家,见了大娘,很尊敬的唱了一个肥喏。
难得的有这样郑重的表情出现,大娘狐疑的看着他们:“你们这是……”
“我们决定了,以后要向朗哥子学习。”
“那好啊,”只要不带着我儿打架,那就谢天谢地,说道:“快进来。”
“谢过大娘。”
大娘又看着那半片羊与两只兔子,疑惑地问:“你们干嘛带这个羊肉与兔子肉?”
“爹爹教导我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要向朗哥学习,今天晚上留下吃个晚饭。”魏三少说道。
“吃晚饭就吃饭,干嘛带礼物过来。”
“我们打扰了朗哥,表示歉意,”其实是想庆祝一下的,可说完了,魏三少原形毕露,不顾大娘感受,再次向后院冲去。
大娘只好摇着头,让宋伯的老婆何氏准备晚餐。
来到了郑朗房间,郑朗正在安静的读书。性子宅,也就能坦然,发生了这件事,心中也没有涌起什么风浪、奔腾、激动的情绪,还没有见到柳三变,给他带来的震动大。
过去也就过去了,迅速静下心读书。
知识才是力量,靠抄袭终非王道。
四儿不知道,趴在边上看着自家小主人,一眼的小星星。
七个大少爷就闯进来,一下子将郑朗抬了起来。
“放我下来。”
放下来,还继续搂着抱着。
郑朗有些晕,你们皆是大男人的,不是白玉娘,不是谭婉,抱着咱,不舒服。
亲热完了,一个个说道:“大郎,你神了,哥服了。”
朱少春又奇怪的问:“为什么让我们保密?”
“是啊,”其他几个少年立即随声附和。这事儿传出去,多长脸儿。
第五十章 小妻子,小心眼(下)
原因不能说,不过也有说法,郑朗问道:“以前我有多少学问?”
“你是天才。”
“就是天才,也要学习。若没有这两年专心苦读,能不能写出来?”
“是啊,”哥几个象小鸡啄米,直点头。
“若是真相传开,会不会有很多人登门拜访,来个互相交流,甚至都有官员前来看望的什么。”
“是啊。”
“那我还有没有时间,静下心学习?为什么刘知州将我写的那首诗送到京城,一时间访客络绎不绝,我却不喜。后来京城没有消息,我反而感到很开心?是因为没有人打扰我学习。”
“是啊。可朗哥,以你如今学问,为什么不参加科闱?”
“科闱啊,我的学业还差得远。记好了,学海无涯,一旦骄傲自满,休想有出息。”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果然了不得,都这么好学问,还要苦学。自己是不是也要象郑朗学习?
回去后,还真读了一段时间书,可终不是那人,几月后,先后全部放弃。
郑朗又叮嘱一番,几少年再三做了保证,不会向外人说。这才胡吹了一会,吃了晚饭,带着兴奋,或者赞叹的神情,回去了。
……
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孟州离郑州也不远,也很快传扬起来。
当然,顺便的议论一下知州大人的未来女婿。
其实不用议论,听一听孟州城中各个坊馆里妓女的弹唱就知道了,花会一共出了八首词,每一首词都是妙作。就是那首斗百花,多少也让人喜欢,士大夫们不鄙,可小老百姓们,管得了这些?
并且八首词都是严格的填腔词,容易传唱。
这些小妓们一边唱着一边幽怨,为什么咱们知州大人不主办一场什么诗社,或者花会的。
那个花会是刘知州主办的吗?
就是崔知州主办,上哪儿弄出这些优秀的词作?
幽怨完了,然后谈论知州的女婿,不是坏孩子。听听他的小令里写的,锦样年花似水流,多知冷多热啊。但知了你们的冷热,有的人冷热不知的。
这么大的事情,崔有节哭笑不得。
郑州两次大会,都先后出现了女婿的影子。第一次直接让他弄得散场。第二次同样功不可没。幸好柳三变来了,又出了一个四贤者。这才将这个小子压住一头,否则又要在花会上出大风了。
将郑朗的大舅哥喊来,将两首小令拿出来,说道:“给你看一看,这是郑家小郎写的。”
“爹爹,我也刚听说过。”
“看一看,里面用了多少华丽的诩藻,或者典故?”
“……”大舅哥无语。这有些难为人,比如山珍海味,只要照着菜谱走,厨艺不太差,烧出来的菜味道肯定好吃。然而仅用青菜萝卜做菜,有几人能做出让客人赞不绝口的菜肴?
诗词文章亦是如此,越用平淡的词,越见功力。比如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后者几乎连对骈都没有了,可妨碍它们成为千古绝唱?
崔有节开导完了,也去处理公务。
大舅哥来到小妹房间报喜。
崔家上下,崔有节是真正改变印象,大舅哥也不错。毕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看到准妹夫与爹爹一番交谈,让他佩服不止。太神奇了,这个小孩子。有些缺点,也就自动疏忽。
“小妹,你来看,”献宝一样,将崔有节写的两首小令,拿了出来。
“我也听说了。”
“小妹,那个郑家子还是不错的。”
“哼!他这两首诗余是写给谁的吗?”
那首诗写得不错,可是为了陈四娘才出头写的。这两首小令冒出来,也似乎为了博郑州二行首的一笑,左拥右抱的情况下,才现世的。第二首小令,更是对郑州那个行首娄烟的追忆与有感而发。
至于那么神奇吗?
但不由得人们不这样想。
忽然大笑,道:“小妹啊,那个郑家小郎身体都没长好……”
下面话不好说出口,又能做什么,摸了她一下头,道:“别吃干醋,这是才华。”
“大哥,我只是就事论事。《孟子·离娄》有云,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庚公之斯追,子濯孺子疾作,不能执弓,曰必死,问其仆,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庚公之斯。子濯孺子曰,吾生。仆不解,庚公之斯善射,夫子曰生,何谓也?答曰,庚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庚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不执弓。答我疾作,不能执弓。庚公之斯曰,夫子有伤,我不忍以夫子技反害夫子,今日君事也,不敢废。于是抽矢扣去箭头,发四矢而返。大哥,这一段你应当记住吧?”
大舅哥点头。
“韩婴阐述《诗经》的《韩诗外传》你也读过吧?”
再次点头。
“楚国有善相面者,王召之,曰臣非能相面,观相人之友也。若友孝悌、笃慎、畏令,其家必益,而身日安。事君,其友诚信、有行、好善,措事日益,官职日进。观人主,左右多忠,主有失,敢进谏,如此者,国日安,主日尊。你也读过吧。”
大舅哥只能点头。
“可郑家子交数恶友,爹爹相劝也不听,观友而知其所为,以后又能如何?”
“小妹,你不能这么说,他写的那篇文章也不是没有读过,周处都能改过,为什么他不能改过自新?”
“圣人言,不及他言?我承认他很聪明,但是否改了过来?诗社争强斗狠,与原来拨刀相向,有何区分,一是以力赌狠,一是以才赌狠。两年前,为一妓子动刀,是力博色也。两年后,为取两妓作长短句,是以才博色也。有什么区别?难道大哥也要对我说,匹夫之怒与君子之怒就不同了?”
不会如此严重吧?
可这个小妹没有事做,就是读书。
两年又长进了许多,自己想辨也辨不过,只能摇头,用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小妹啊,不要辨了,我知道你不舒服。”
这才是真的。什么交友以端,什么才力之分!那是托词,若是郑朗写上四首五首好词献给她,保准马上就开心了。
又说道:“就不知道你们成为一家子,那……”
想想郑朗与父亲的舌战,再想想小妹,这两人一旦开战,谁敢去掺合?唉,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咱还是闪吧。
大舅哥满面羞愧的溜了。
第五十一章 进京
郑家发生了一件事,使郑朗不得不将绘画与雕刻放了下来。
郑朗将陈四娘带回家,几位娘娘没有反对。这也是在做善事,况且又是学琴。
可儿子渐大,到了长身体的时候。陈四娘教琴,陪伴于左右,小不碍事,大了,男女终有别。万一的啥,不说没有可能,特别是六娘七娘如何相处?看着儿子渐大,说话也越来越老成,心里面都有了心事。
后来郑朗也解释过,教两年琴放人,随便她嫁给那一个,不会刁难。
仅是学琴,稍安了心。
可总觉得是一个隐患,几个娘娘瞒着郑朗商议了一下,于是五娘六娘七娘串门子时,顺便打听此事。正好隔村一位沈家汉子丧了妻子,家境也可,五十多亩地,沈大郎本人居然粗识几个大字。不好的就是还有三个孩子,年龄倒合适,才三十六岁。
背下里询问了一下陈四娘。
陈四娘很感动,多好的一家人,将自己赎来,从来都没有慢怠,连自己下半生都考虑到了。悄悄的跟着六娘,借着串门子,留心了一下,见到这个汉子长得还魁梧,人又老实,与人说话时,仅是憨厚的一笑。心中满意了七分。
大娘还是不放心,相处了几个月时间,也将她当作了自己家人。再派人询问了一下,一个男孩,两个女孩,男孩排行老二,十二岁,与自己儿子同龄,平时倒也乖巧。沈家大郎平时也无什么不良爱好,因此虽中年丧妻,家中条件还可,住的房屋还是两排三进三出的瓦房屋。
这一来,心才许了。
但自己愿意了,人家未必愿意,于是托人婉转的说了一遍。
就是隔村的,百姓经常相互往来,沈家大郎还有亲戚就在郑家庄,也无意中见过陈四娘。长相不是很美艳,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这地步。可那是与娄烟这些俏行首相比的,并不是一只恐龙,中等相貌。
并且这时候郑朗名声慢慢的正过来,至少郑家庄与周围几个村庄百姓有好感的。旁的不说,就看人家整天呆在家中看书写字,也知道变好了。能教郑朗学琴,不管教什么,大约不会差。
然后又交谈,听闻还认识不少字,心中更欢喜。自家孩子还正犯愁,若是她以后也教自己孩子,就凭这一点也值了。于是答应了,并且承诺,若是郑家放人,一定明媒正娶,给陈四娘一个好名份。
两相都愿意,这门亲事水到渠成。
郑朗闻听后愕然,问:“为什么不同我商议一下?”
“你仅是一个孩子,这等婚姻大事,我们怎么好与你说?”大娘和蔼的说道。
郑朗无言以对,不管自己多么天才,要考虑一下年龄!
然后将陈四娘喊到一边说:“别委屈自己。”
“那汉子忠厚,奴也,也……”陈四娘红着脸不说话。
但那份愿意分明写在了脸上。
郑朗想了想,若按后世的角度考虑,这门亲事不般配了,毕竟是一个村夫,陈四娘凭借这个琴技,也算是一个小音乐家。但放在这时代,似乎是很般配,出身卑微,琴技,也不会有人当作一回事。除非达到顶级大师水平,那么会闻名天下。
这样想,倒也配了。
忽然好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俗?
道:“既然你愿意,我让娘娘们替你准备。”
这一来,就上了正轨,可自己能等,沈家大郎不能等。于是放下了绘画,也放下了雕刻,甚至放下了部分学业,乘着陈四娘未嫁的辰光学习琴技。实际上一心真的不能多用,若以学业为主,再辅以一两样业余爱好,作为放松压力的,倒也可。可这段时间他选择的项目太多,甚至为了四种新体字,又浪费了大量时间。学了很久的琴,进步不大。对他来说的,对陈四娘来说,进步已经十分惊人。
这一放,精中精力学琴,两个月后,琴技居然真的大涨。离大家地步,十分遥远,但比起向柳永弹《普庵咒》时要好得多,至少差不多的基本功全部掌握了。
以后琴弹得好与不好,要看他花多少时间去练习。
这才在十月底,将陈四娘出嫁。没有让郑朗关照,大娘就主动拿出来许多嫁妆,真象嫁女儿一样。从这一点看,大娘心肠真的很好。以至于陈四娘出嫁时,哭得象泪人一样。
哭得差不多,郑朗才说道:“四娘,我知道你喜欢我爹爹那把琴,可是先父遗物,不能给,等过几年,若有条件,我带一把好琴给你,权当报答你的授琴技之恩。”
“大郎,奴只是爱,可奴的身份,那敢有这奢望。”
“不要小看了你自己,若不是你命运不公,出身大家,再有这手好琴技,未尝不是一名好仕女。”
说了一些关照话,才让陈四娘坐上花轿。
少了一人,似乎家里变得冷清起来。可这时候郑朗却遇到了麻烦,写了几天字,突然间,发现自己写的字很别扭,再绘画,同样也是如此。心中清楚了,瓶颈来了。
突破后,无论书或者画,都会有再次的飞跃。突不过去,有可能很长时间就如此,甚至有可能会倒退。
吃过了晚饭,十一月初了,天变得很寒冷。
呼啸的寒风从瓦棱上吹过,带着一声声悲号,几个娘娘开始生火取暖。
郑朗走进前屋,看着几个娘娘,心中好笑,这几个娘娘都是典型的小富即安。看到店铺收入正常,甚至比往年收益更高,对佃农的租子都没有多大兴趣,而且也很知足。
每天要么在村中转一转,到了天一黑,绝对的关门。毕竟寡妇六前是非多。几个妇人就坐在前厅一个劲的闲聊。
先喊好,妈妈多,爱多,可也麻烦,问好,要问七声。
问过好,坐在下首,说道:“儿想出一趟远门?”
“做啥?”
“去哪里?”
七嘴八舌的问道。
“儿想去一趟东京城。”
“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大娘担心的问。
“又是武家那几个哥子勾引你?”亲娘四娘有些不悦的说道。
“不是,与他们无关,他们皆不知道。这是儿的想法,你们也看到儿每天在练字。”
“对。”
“是不是连刘知州都夸奖儿的字?”
“嗯。”
“是因为儿的字里面有一股真洒之气,可是儿每天呆在家中,闭门造车,却使儿子遇到了瓶颈,因此,想出去转一转,看一看山河,养一养气。”
“那好,你去郑州城吧。”二娘说道。
“不行,太近,开阔不了胸襟。”
“可你太小了,要么我们陪你一道去东京城。”三娘说道。
我出去只想看一看宋朝的河山,壮阔一下胸怀,带着你们七个关怀到无微不至的妈妈去东京城,还开个什么怀!郑朗看着几位娘娘眼中又担心,又关切的眼神,很是无语。
第五十二章 鸣天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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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难,自己只坚持了一会儿,几个娘娘就屈服了。
让郑朗哭笑不得。
儿行千里母担扰,这句话放在郑家最适合不过,还没有动身,七个娘娘全部忙碌起来,从行李,到日用品,全部准备好了。看着山一样的物品,郑朗抹了一把汗,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难道我将整个家当搬到东京城去?”
六娘七娘也感到好笑,于是选了选,还是带了许多行李。
两件裘衣,三四套换洗的衣服,一床契丹人的毛毯子,是害怕客宿客栈时,客栈简陋,会冻坏了郑朗。两个暖壶,十几本必读的书籍,文房用具,一些纸张,还有琴。一些钱,这是最累人的,一缗钱整一千个铜板,带上十几缗,就十分沉重。
看着这铜钱,郑朗也是苦笑,这么重的一块铜板,市面上仅值一文钱,难怪自汉朝起,一些不法商人就不顾国家法令,将铜钱销毁融器谋利。也不能带,此行用度有些大,会显眼。于是带了几锭银子。不过进城要交税,兑换时又会吃亏,但无奈了。
还有手套,皮革制的比较保暖的四角小幞头,洗涮用品,等等。
并没有完呢,此行要有好些天时间,驾车的老宋也要带一些行李,陪行的四儿同样也要带行李过去。
看到四儿雀跃,柳儿咬着牙,低头不语。
郑朗拍了她一下道:“柳儿,你渐大,四儿还小。”
冬天来了,每天晚上要暖床的。这是去外面,不是在家里,柳儿不大方便。
柳儿脸一红,轻声道:“喏。”
在几个娘娘千叮咛,万嘱咐下,老宋驾着车,离开了郑家庄。
坐在车子上,四儿一脸的期盼,问:“大郎,东京城会是什么样子?”
“你就想像一下,放大的郑州城。”
在这时代,汴梁可了不得,是一百多万人,还是两百多万人,在粗陋的人口普查政策下,就是包大老爷恐怕也弄不清楚。但它的规模、人口密度与繁华,肯定胜过了唐朝的长安。
只可惜不会象长安那样,万国来朝,群胡拜伏。
可放在郑朗眼中,又算什么呢?一千多万人的大城市都见过,难道会因为两百万人的城市折服?
宋伯觉得郑朗的话说得很古怪,只是笑。
牛车上了大道。
若是询问这天下间最好的道路,毫无疑问,汴梁到洛阳,汴梁到应天府这一东一西两条大道。道路上有许多行人,客旅,商人,也有各种各样的车子,大货车太平车,又叫大力车,最多用驴或骡二十余头,拉的货物也很多,多者能达数十石,比农用拖拉机载重量还要大。还有平头车、独轮车,偶尔还能看到双轮双辕加帷幕达官贵人所乘的篷车,以及加垂帘的宅眷坐车。后两种车子驶来,一般百姓都主动让开,车上面的人非大富即大贵,惹不起。
四儿又问道:“要不要换一下暖壶?”
提前灌了热水,放在毛毯里保着温。
“不用,”郑朗摇了摇头,这几十年恰巧是暖冬,到冬天天气很暖和,甚至有时候都不降雪。这个麻烦有些大,老百姓还指望着适度的降几场雪,当棉被,庄稼不易冻死,雪水融化涔入泥土深处的寒气,又能将虫子杀死,还有融化所带来的雪水。不降雪,很不好,于是皇帝率领百姓,来祈雪了。
将整个东京城的百姓带着祈雪,也不会起作用!
但对行路人来说,倒是好天气,眼看冬至就要到来,郑州还没有降下一场雪,只有在大道两旁草丛上,能看到一些银霜,象是白糖脂粉一样,一路洒到了天际。
静静的看着这景色,不思不想,甚至连这两年多时间学习的各种经义,都没有翻动。
出了郑州城,离东京城不远了,不过天色也暗了下来。
辰光短,无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郑朗要了两间客房,自己与小丫头一间,出门在外,不象在家里,暖了床后能回去,将就了。这也是郑朗没有带柳儿来的原因。这小丫头估计到现在还有心里阴影,若挤在一起,夜里自己睡觉不老实,碰着了某些禁地,指不准会大喊大叫。
坐在桌前看书,一会儿洗脚睡觉。
四儿没有睡,眼睛在黑暗中闪啊闪,忽然抱着郑朗道:“大朗,我要为你生一个孩子。”
郑朗一下子坐起来,额头上流了几滴汗,道:“四儿,你才十一岁,胡想什么?”
“奴只是想。”
“想什么呢!你没有看到崔家大娘子的样子吗?”
“可他家小娘子好。”
“只说了几句话,就知道人家好?”
“是好嘛,长得又好看,比那个江杏儿都好看。”
“嗯,”郑朗有些怀疑。不过能赶上江杏儿的相貌,想来不差的,只不过不知此女心性如何。唉,就是北宋,这个男女交流也很困难,娶媳妇就象赌博一样。
但只一会儿,搂着四儿进入了梦乡。
……
进了东京城,虽是前世见过太多的繁华,郑朗也震惊了一下。
首先就是宽大的御街,全长八里路,宽达两百步,也就是三百米左右。站在街道这边,看那边的人都隐隐的。
然后就是发达的商业与娱乐,那些红灯所在不用说,且说瓦舍与勾栏,广义说,那些红灯也属于勾栏,但这是狭义的说法,指纯粹的娱乐场所,不沾颜色的。
唐朝长安这些场所同样有,仅在平康等坊,东京城东西南北皆有,大规模的如中瓦、里瓦、桑家瓦子、州西瓦子、州北瓦子、朱家桥瓦子。有的瓦舍可容纳大小勾栏五十多棚,上千人进去赏玩。瓦舍里表演的游艺种类也很多,演杂剧、傀儡戏、影戏、杂技、散耍、说史书、讲故事、谈经、学乡谈、炎诨话、舞番曲、诸宫调、鼓子词、唱赚、卖嫖唱、合生、武艺等等。
有的节目都是郑朗两世为人,都从来没有见到的。
四儿更是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张大嘴巴,到处看得发呆。
郑朗主要还是看了一下杂剧。远不能称为戏曲,正处于舞曲向戏曲过渡阶段,由歌舞、音乐、调笑与杂技组成。第一次看的杂剧就是《目连救母》,这一场杂剧几乎完全成了杂技表演,导致前后并不连贯,故事也不完整。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有兴趣去改良。宋代人看得喜欢就行。
又看了其他几场杂剧,除了杂技歌舞外,还有对话,四五人涂脂抹粉,扮成古人模样,说说唱唱。仅能说是戏曲的雏形,离真正的戏曲还很遥远。到处转了转,甚至看了一下热闹非凡的相国寺。
冬至也就要到来。宋人很看重这个节日,又称为过小年。甚至朝廷要准备许多礼仪,包括郊祀天地大典。在宋朝诸礼中,这个礼十分重要,其实就是小型封禅,隆重程度都远超每年元旦日的大朝会。
既然来了,郑朗肯定不想错过的。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条消息,皇宫里的小皇帝突然宣布,要率文武百官到会庆殿为皇太后祝寿,然后才到天安殿受朝。
“官家真孝顺啦,”谈话的老者叹道。
可郑朗心中“咯登”一下,一件大事要发生了,坐在哪里发呆。回到房中,叹息良久,忽然对四儿说道:“将琴拿来!”
第五十三章 鸣天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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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的圣旨,老百姓是这样认为的,皇帝孝顺。
但不是这样!
就在郑朗琴声扬起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下沉思。这个人就是范仲淹,孝期满了后,因晏殊保举,担任了秘阁校理。
闻听这个消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在想这些年太后所做的某些事。
先帝下葬没有多永,第二年就将年号改天了天圣,天一拆,就成了二人,从今天起,这天下是二人主了,大家招子放亮一点,二主中谁才是主!
随着一系列的小动作就来了,将每年正月初八定为长宁节,庆祝仪制规格与皇帝的乾元节相当。过了四个月,又让礼仪院特制了“大安辇”,护卫仪仗人员达到一千零八人,完全向皇帝看齐。
到了天圣二年,真宗的谥号、皇太后与皇帝的尊号,要举行册命大礼。再次看齐,皇太号也用纯金册命。更离谱的是要在天安殿进行她的册命礼,只有顶级大典才能使用天安殿,此举说严重的话,完全可以视为逾礼篡位。王曾反对,争执不下,最后各退让一步,于文德殿受册。
天圣四年年底,皇上突然对群臣说,朕打算在明年元日朝会时先率领百官为皇太后祝寿,再去天安殿受贺。
是不是皇帝的想法,不得而知,但范仲淹认定了是老太太唆使逼迫,皇上才这样说的。
按照规矩,还要推让一二,老太太随口说了声不可。于是王曾借势说道:“陛下以孝奉母仪,太后以谦全国体,请如太后令。”
刘娥脸上的笑容立即冻僵了。
其实都准备打劫儿子了,还装什么伟大的母亲!范仲淹心中很不耻。
刘娥只是嘿然。
然而群臣退后,皇上出墨诏付中书(皇上写的圣旨没有经中书批准,称之为墨诏,通过后才能称为诏旨),强令诸宰相同意。为什么皇上要这样做,范仲淹甚至浮想到那一天在**里,老太太一嘴喷着唾沫,一手拿着皮鞭子,一手拿着大蜡烛,对小皇上又打又骂,不停的滴着蜡油,暴力之下,小皇上不得不屈服。
举朝无奈。
元旦之日,皇上穿着兖袍,没戴兖冕(皇帝帽子),在文武百官与契丹使者面前,向刘娥行二拜之礼,跪献两杯酒,再由群臣的代表枢密使曹利用向太后上寿,这才戴上兖冕,前往天安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这个上寿的仪式成了所有忠于王室大臣的噩梦!
但并没有完,接着一个小臣方仲弓的上书,让老太太立七庙。
所谓的七庙,即三昭三穆,加太祖之庙,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这样去做。当初武则天篡位之前,也只按诸候礼立了五庙,最后才册立七庙的。但刘娥还当真了,询问诸臣。
还好,这时候有鱼头宰相鲁宗道,他只问了一句:“你如何处理陛下?”
你要做皇帝了,那么皇帝怎么办?是切来炒肉丝,还是割来水煮,或者直接来个大清蒸?
仅此一问,太后退缩。她手中的权利,正是因为她是皇上的母亲,并且连皇帝都不知道,仅是一个养母。一旦失去这了这份大义,后果她同样预料不到,尽管她的智商有可能高达一百八十。
接着去慈孝寺上香,刘娥又提出了让自己大安辇走在皇帝玉辂之前。
经过刘娥的加大,此时的大安辇与玉辂差不多大小了,又走在前面,御道又是那么宽,老百姓如何分得清,那么按照以前的惯例,是会向第一辇欢呼,还是向第二辇欢呼?
老太太大安辇出来了,万岁万岁万万岁。真正玉辂出来,却屁都不吭一声。
到时候皇帝怎么办?
又是鲁宗道,他说了一句:“妇人有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殁从子。”
郑朗几个妈妈就是这么玩的,是没有本事,否则郑朗要天,她们都会想办法将天摘下来。但这正是妇人的美德,更是孔夫子说的话。
面对孔圣人说的话,刘娥无言以对,结果让大安辇落在后面。
但是敢于进谏的直臣,王曾罢了,鲁宗道也死了。
坐在窗前,夜风已冷!
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先圣的名言,大义,忽然他坐直了腰,拿起笔在纸上飞快的写着。
冠盖满京华,无人敢直言,那就让我来言吧!
尽管他只是一个秘阁校理,秘阁是什么所在,仅是崇文院替皇家收藏三馆书籍真本与宫廷古画墨迹的地方,况且上面还有直秘阁管辖,秘阁校理在高官云集的京城,简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
但他还是写了。
“……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礼。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
皇上,你要孝敬你老妈,请回自己屋子去,办公地点,不是内宅。更不要不顾我们做大臣的感受,也要一道陪你遭罪。你不象做一个皇帝的样子,还要为你的子孙后代做一个榜样!
就包括几年前,你下的什么屁墨诏,强迫大家陪你元旦一道受罪,都是错误的!
书上,晏殊吓晕了。
将范仲淹喊来,狼狈不堪地问道:“希文,你想害死我?你胡说乱说高兴了,可想到事情的后果?”
你不要命,可你是我保举的,我还想要一条老命。
晏殊不是坏人,也是一个爱才的人,后来名臣当中几乎有三分之一,是他引荐或者保举,或者是其他关系,慢慢走上政治舞台的。但他本人胆小怕事,惜命如金,却让许多清流大臣不耻。
在范仲淹召回京城不久,他也被召回了京城。
今天注定的结果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要的是官位,范仲淹要的是名节,往大里说,是天地间那一股缈缈的正气刚骨。
冷冷道:“承你荐举,每日怕不称职,让你难堪。今天居然以忠直得罪门下!”
我小心的做事,怕污了你的名声,可没有想到,我居然以忠直,让你不高兴。估计还留了一份面子,否则也象管宁那样,不好意思,晏大学士,咱从此以后割席吧。
但书上,未报。
范仲淹并没有气妥,前一次说得是含蓄了一点吧。好,这一次我来个鲸吞!
又写了一封奏折,皇太后,皇帝也二十岁了,你老人家好退位了,将亲政大权还给皇帝吧。
注意背景,这十年来刘娥呼风唤雨,杀伐果断,倒在她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寇准、李迪、丁谓、曹利用,那一个不是强横得不能再强横的主。象王曾与鲁宗道这样的才华,只是阻止了她几件严重出格的事,都没有想过剥夺她手中的权利。
那是刘娥的生存根本!
范仲淹却来了一个鲸吞,想将她根本给铲除。
第五十四章 鸣天下(三)
范仲淹写完了,长舒了一口气。
暂时是无事的,就象武则天,一开始大仁大义,一旦大局注定,秋后慢慢算吧。
可是不悔!
然而疏奏呈上后,他左等右等,居然风平浪静,碧空万里,就象那个郑家子写的一样,桐和荻贺叶瑟瑟,蜂飞蝶庆舞翩翩。河水无阻向海去,一路铺绿到天涯。粼光弹奏黄金曲,青藻编织碧玉钗。绕樯紫薇飞双燕,傍水芷兰发岸花。朝堂安静祥和,朝堂仍象一个风和日丽的大好春光。
这不大可能啊。
自己官职低,掀不起多大风浪,可这样的一封疏奏上去后,也会引发一场小型的风暴,不该如此详和。
老太太在搞什么?
查了一查,他的奏折根本没有呈上去。
其实后来人多胡说八道,说范仲淹在秘阁校理这段时间里,经常与皇帝见面,赵祯是偶尔会去秘阁看书,可有范仲淹上去攀谈的份吗?
这份奏折被政事堂直接扣压下来。
领导班子换了一批人,首相吕夷简,次相夏竦、薛奎,枢密使陈尧佐。
对夏竦这个人后来很有争议,可没有他的手腕与皮厚,根本没有办法在欧阳修这些牙尖齿利的大臣眼皮底下存活。吕夷简同样有争议,可这时候他犯得着与一个小小的范仲淹过不去吗。薛奎权知开封府时,以严为治,京师为之肃清,权贵畏之,私下称绰号为薛出油,这个人肯定不会对范仲淹安坏心的。陈尧佐来历有些大,一门三兄弟,三进士二状元,他哥哥陈尧叟与弟弟陈尧咨皆是状元。这简直太可怕了,三兄弟老子陈省华待客时,将三个儿子往外一拎,害得人家都不敢登门。
不过政绩只有陈尧佐还可以,特别是陈尧叟,澶渊之役时,就是他带着劝皇帝逃向江南的,结果被寇准一顿扁后,才停了刮躁。但陈尧佐的政绩也仅在地方,到了朝堂后,反而胆子变得很小,几乎不作为。
肯定也不会对范仲淹起坏心。
几个大佬还真安了好心。你上这份疏后,老太太就退下来?等着倒大霉吧。我们将它压下来,这件事也就遮过去了,老太太手腕虽高明,但杀戳心远不及武则天。事后就是听闻,也会当作没有发生过。
范仲淹慢慢将这一节明白过来,叹息一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该说的该做的,自己也说了也做了。多少也要考虑人家的感受。再说,自己职位小,就是想越级进言,都没有门路。
可是看到朝政如此,他也不想与这些软货同流共污,于是主动上书辞职,你们将我调到外地吧。
几个大佬一见大喜,这小子纯是一把伤人又伤己的利剑,还是让他到地方上打磨打磨吧。这一次反应超级快,任命范仲淹为河中府的判官,即日上任,马上出京,走得越快越好。
还不放心,自范仲淹准备动身,就派了门人打听消息,上了御街,哦,要离开了。出了南薰门,哦,出了内城,向外城出发了。这一回这小子终于走了,几位大佬相视一眼,长松了一口气。
咱伤不起啊。
没有说,一切皆在不言中。
……
但这不是一件小事,想瞒也瞒不住的,秘阁里的同僚,还有许多慕名前来的官员,甚至还有一些布衣儒生,比如儒生林献可,同样从并州调到京城担任一名小官吏的刘涣,监察御史蒋堂、杨偕等等,一起前来为范仲淹送行。
对这个,几个大佬没有办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皆是一群顽固不化之徒,如果管得紧,说不定来一个上书,惹得一身臭气。
罪盔祸首离开就好。
一行人将范仲淹送到了城外的长亭,这也是朝廷有意的安排,设一个长亭,送人送到长亭外,多诗意雅意。柳永的相好,就是将柳永送到这座长亭,才洒泪回去的。只是没有想到,让娄烟派人堵上了。
不仅有他们,还有一些人前来为朋友告别,看到这一群官员前来,好奇的打听。一听,原来是范校理。这几天京城传遍了,一个个尊敬的让出地方。相互坐下,设酒把欢。
说了一些忧国忧民的话,范仲淹正准备离开。
忽然两个小孩子走了过来,范仲淹看着这两个小孩子,带着笑容,站了起来,他认识郑朗,郑朗不认识他,来到长亭,茫然地看着大家,问了一句:“谁是范希文。”
“某是,”范仲淹脸上笑容更胜。
晏殊早就忘记了此子,是自己回去后提醒晏殊的,结果晏殊没有请动。当然,以晏殊的雅量,也犯不着与一个十二岁的小家伙生气。况且也被召回京城,那么多事务,更不放在心上。
对此子的才华与字,范仲淹颇为欣赏。
这一切郑朗不知道。
其他官员也不知道,就看着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穿着一身白裘,长得不算英俊,圆乎乎的小脸,不过气质很从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环,穿着绿衣,梳着两个小髻,怀中抱着一把古琴,正用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他们。
这是谁家的孩子?来干嘛的?
郑朗也看着范仲淹,这才是大神哪,中国几千年历史唯一的真正士大夫。
然而这个人生命起点却是如此的贫寒甚至屈辱,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到朱家做了一名小妾,于是连带着姓也改了,叫朱说。小妾的儿子,还不是朱家的亲生子,范仲淹母子处境可想而知,最后居然被朱家将母子驱出家门。就连他自己的身世,到九岁才得知。
这样的人,换作他人,早就消失了。
那时他真的很小,才九岁,才得知自己真正的姓氏。在这种屈辱下,他没有自暴自弃,辞别了母亲,发奋去外地求学。十二岁时漂到了雎阳学院,没有人知道他这几年到了哪里,是怎么熬过来的,连史书都不愿提及,这是对士大夫的侮辱!要隐之。
要感谢宋朝的恩赐,鼓励教育,雎阳书院将他收留下来。一个传奇就开始了,生于忧患,甚至耻辱,朱说的起点已经低到不能再低!
看着此人,郑朗都觉得身心被涤净!
深施一礼:“请听小子一曲。”
“好。”范仲淹鼓励的笑道。
这几月在京城也听到他许多传言,可凭自己直觉,这小子并不是传言的那样。
郑朗端坐下来,手搭在琴弦上,弹了一首《白雪》。原来是《阳春白雪》,后来又改了改,一切为二,分成了《阳春》与《白雪》两部。郑朗只取了《白雪》,难度有些高,若是在两个多月前,他还没办法弹奏,就是这样,提前练了几十遍。今天才能用此曲为这位品性高洁的士大夫送行。
范仲淹对曲不识,悄声问了一句:“何曲?”
刘涣低声答道:“白雪。”
范仲淹听着曲中透出的那种冰凛高洁之意,忽然明白郑家子用意,坐了下来,闭起眼睛倾听。
场景有些古怪,可四周的人没有一个说话,皆站着,安静的将这首高洁的曲子听完。
郑朗弹完,一抱拳离开,居然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当真攸忽而来,飘然而去。
第五十五章 鸣天下(四)
过了好久,四儿才问道:“那个人是谁啊?”
“他啊,是一个让我很佩服的人,”郑朗道,其他的就没有说。
自己前来,只是想做一个历史的见证者,同时鼓了一曲,表达对这位士大夫的仰慕,弹完了,也就离开。他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好色的浪荡子,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与这个冰清玉洁的士大夫攀谈。
这个问题,刘涣他们也在问。
范仲淹本来想说,最后忍住没有说。
郑家子仅是一个布衣,今天场景又有些惊奇,让他隐隐感到会有事发生,不想让这个少年卷入其中,因此,仅仅一笑,就离开了。
可还是小视了这件事的后果。
京城百姓直达天庭,本来就住着许多官员,甚至有可能连皇家发生的事,都能传扬出去,况且范仲淹的上书?作为老百姓,还是认为赵宋才是正统的。
因此很多人,支持范仲淹的行为。
郑朗只想表示一下尊敬,话说得少,但越见古怪。特别是他的仪态沉稳,就象一个大人一样。许多看到这一幕的,又不知道他的来历,于是产生了种种猜测。
居然都有人说是两个仙童,不是从人间来的。否则有那家的孩子十一二岁,有这等的风采?
几个大佬听后,知道不妙了。
但发生也发生了,不能将老百姓嘴巴捂上,一个个直皱眉。范仲淹主动离开,好不容易,却又冒出这件事。
只好装聋作哑,祈祷内宫暂时不会听到,那么过了一段时间后,闲言碎语消停了,也就平安无事。
但怎么可能?
老太太没有找几位大佬麻烦,却将开封府尹王博文找来。
开封府尹在宋代的地位,只要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比如后来的范仲淹、欧阳修、包拯,或者前面的赵匡义、毕士安、寇准。就是在王博文前面几任,也都是政绩斐然的官员,薛奎,陈尧咨与陈尧佐兄弟,很有政绩的清流官员王臻。
新知府王博文资历稍差,仍然担任过河北与陕西转运使,为政平恕,很得民心。还有一个资历,原先担任过开封府的判官,又与监察御史崔暨、内侍罗崇勋查曹利用侄曹汭谋反一案有功,算是刘娥的亲近大臣,所以刘娥让他权知了开封府。
没有客气,劈头就问道:“为范仲淹奏琴的那个少年是谁?”
“启禀太后,臣不知。”
“京城里谣传沸腾,为什么不过问!”刘娥作色地问。
他大爷的,都成了仙童仙女,那么老娘成了什么?难不成是地狱里出来的女魔王!
王博文本来想说一句,只是弹了一曲琴,不用小题大作,听到老太太话音里的不悦,吓得不敢说,只好道:“臣这就安排人手去查。”
这比那四贤者好查,两个小孩子,男孩子喜欢奏琴,十一二岁,穿着似乎很不错,应当家境还可以。于是挨家挨户,或者顺着各个客栈查下去,没多久,就得到了消息。
王博文又写了奏折,递到了内宫,查出来了,是郑家官宦弟子,其父早亡,原先还有一些恶迹。后来隐然改恶向善,闭门读书,在今年郑州的诗社上写了一首好诗,然后在那场轰动四面八方的花会上又写了两首好的长短句,似乎字写得也不错。不知道怎么来到东京城,有可能恰巧听说范仲淹的一些事,年龄小,不懂事,前去弹了一曲《白雪》。
刘娥一看,气坏了,怎么又是这个郑家子,下了命令,给我查,查是谁指使他的。
王博文有些流汗,只是弹一曲琴,谁去指使他?这么蛋大的孩子,往公堂一拖一吓,不要本来没有的事也会乱说,那么一桩冤案就出现了。不但出现冤案,有可能自己一生清名也化为流水。
不过太后的命令不敢违,只好下令抓人,走一步看一步吧。
郑朗哪里知道发生的这一切。
不错,他脑海里储存了许多历史知识,包括马上发生的许多事,许多人的缺陷,例如范仲淹的迂阔,吕夷简的手腕,夏竦的不要脸,欧阳修不顾大局,上跳下窜,韩琦的强横,真实版包拯如何不顾国家大政,只盯着鸡毛蒜皮小事磨蹭,至于司马光的阴沉与王安石的倔强,更不用说。或者范吕之争,庞包之争,韩富之争,司王之争。
但知道,不代表着他会运用。就象他脑海里储存了那么多字与画,到了他手上,能不能写出来,或者画出来?
根本就没有想起来,
转了一天后,刚回到客栈,几个衙役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他按在地上。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值得如此出手吗?
郑朗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屈到背后,绳子捆了上去,接着枷锁套在脖子上。这就是没有功名的坏处,若有了功名,即使询问,也是“请”。
宋伯与四儿阻拦,被两个五大三粗的衙役,一下子也推倒在地。
郑朗说道:“宋伯,四儿,你们不要动。”
宋代这时官场不算太黑暗,但这些衙役与什么厢兵的,多是社会散杂人员,或者流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后世的城管,与他们有理讲不清。然后想了一下,自己来到京城,比较安份守己,什么也没做,只是到处转一转,看了一些瓦舍的节目,或者京城的一些名胜风景,连各个青楼都一次没有去过,更不要说与他人产生争执。
眨眼就想到了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为范仲淹送行,弹了一曲,京城里稍微有些谣传,让宫里那个老太太不快乐了。想清楚了原委,又说道:“宋伯,你立即回去,带一些钱过来。”
监牢里生活不大好过的,需要打点。
又对四儿说:“你呆在客栈里不要动,以免走散,等待消息。更不用急,要不了几天,我就会回来。”
似乎这件事牵连了一些人,可那都是大人,自己只是一个小屁孩,老太太终不是武则天,她还要一个脸面呢。正是这个脸面,使她最后没有坐上女皇帝的。
能好意思为堵天下人的嘴,对自己一个小孩子下黑手吗?
过了朱雀门,走不了多远就是州桥,桥东北就是大相国寺、土市子、灵东宫,再往北就是潘楼、樊楼、马行街,西北就是都亭驿,旁边就是开封府,后面是御史台、尚书省,可以说是天下最繁华的场所。甚至有的官员办公累了,从衙门里走出来,挨着墙壁,站在哪里默听,隔壁就有青楼,能听到青楼一些乐妓的演唱弹奏。若是听中意,心里面合计了,下值后,该不该去乐一乐。
衙役就押着郑朗向开封府走去。
第五十六章 鸣天下(五)
有可能受父母遗传的影响,郑朗到现在还没有发育,这必然要经历的,但属于那种身体晚熟的孩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了一两岁。一路走来,颈子上还戴着好几斤重的大枷锁,幸好衙役看他小,没给他上脚镣,否则一步路都走不动。这多扎眼啊。
有的老百姓也不怕,就问:“几位差哥子,这么小的孩子,你们抓他做嘛?”
“范校理离开京城,就是这个小孩子装神弄鬼去弹琴的。”
“就是他啊。”
不说还好,一说,全部跟上来了。有人又问:“难道他犯了什么罪?”
“装神弄鬼不是犯罪吗?”
“这叫什么罪名?”
“对啊,只是弹琴,与装神弄鬼有何干系?难道大宋要变天?”
连这个都要抓,除非宫里那个老太太想学武则天,开始胡乱抓人,胡乱杀人,不叫变天叫什么?
能在开封府做衙役,也不简单,一看形势不妙,其中年长的一个衙役说道:“我们也没有办法,是奉上司之命,不敢违抗。”
不这样说,有可能愤怒的人群,能激出民变。
人还没有押来,就掀起了这么大声势,王博文直拍脑门,一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
郑朗被带了进来,王博文差一点破口大骂,你们这几个差役,都是猪啊。就这么大的屁孩子,却弄得如临大敌,全身上下五花大绑不说,还套上一个大大的枷锁,能不引人注意嘛?
但让他着恼的事在后面,此时郑朗还有些蒙。虽然做了几句嘱咐,可百思莫得其解,仅是弹了一支曲子,居然兴师动众的对自己问罪?难道老太太也听到了许多不好的传言,对自己产生了浓浓的厌恶感?
几个衙役看到他直愣愣的站在哪里,一脚踹去:“见了府尹还不下跪?”
一脚踹得不轻,一下子被踢趴到地上,枷锁也磕了鼻子,顿时流出鲜血。郑朗也恼了,邪气上来,挣扎着,重新站起来,向几个衙役喝道:“我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可也是一个学子,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今天我无罪,凭什么让我下跪!”
几个衙役还要按,王博文气得差一点吐血,你们这样搞,传出去,我就是没有责任,也会让你们生生沾上了骚气,喝道:“不得无礼,快将他枷锁解开。”
府尹发话,几个衙役不敢胡来了,上去将枷锁解开。
郑朗心中舒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就怕史书记载有误,宋朝的官场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么自己麻烦可大啦。
但王博文忽然一拍惊堂木,喝道:“你为何前去为范校理奏琴,又是何人指使?”
心里想到,小子,我也没有办法,做做样子,你能将这几个问题过了关,我就好交待啦。若过不了关,老子也让你拉下了水。脸上色厉内荏,心中却在祈祷,祈上帝,祈真君,诸位大神,你们显显灵吧。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对郑朗动刑,可郑朗太小了,休说他是一个小孩子,就是一般的大人,来到开封府的公堂上,也会吓得两腿憟憟颤抖。
没让他失望,郑朗并不惧,只要真实的宋朝官场与史书记载得差不多,自己就会没有多大事。况且他还憋了一肚子火,听到王博文的问话,用袖子一抹鼻血,正色说道:“小子前去为范校理奏琴,是赞扬天地间的正气,几千年的道德传统,至于何人所授,乃是历代圣人大贤,各朝各代的忠臣良士,是他们教小子这样去做的!”
“好啊,”是王博文在心里说的。嘴上肯定不好说出来,不然老太太一怒,自己也会倒霉。
有这句话,我就好交差了。
但不能不问,就是做样子,这种程度还不够的,继续问道:“某也听说你一些事,顽劣好色勇狠,又有什么资格说正气道德,圣人大贤,忠臣良士?”
问完了,心里又想到,老太太,俺都问到这份上,算对得住您老人家了。
“小子能不能请教府尹几个问题?”
“可以。”
王博文态度如此,也是无奈。
事情还要从他审理曹利用侄子曹汭一案说起。
弄倒了丁谓以后,曹利用权倾朝野,为人又十分霸道,连宫里的太监,甚至太后与皇上,都有些轻视,犯了众怒。正好有人告发曹利用的侄子赵州兵马监曹汭,说他喝了酒,穿上了黄马褂,带着人家喊自己万岁。
朝廷诸官员闻听此事,全部震惊,寇准当年也穿过龙袍,不但穿,还是在他生日那天穿的,然后簪花走马,四处张扬。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就是这样,宋真宗听得多了,依担心的问了王旦,寇准想要谋反?王旦只是苦笑,道,寇准这么大年纪,还不自重,太不象话,我立即回信,骂他一顿。宋真宗才醒悟过来,再想想这老小子性格,也就释然。
但寇准也不敢让人喊他万岁。
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刘娥派了王博文与太监罗崇勋、监察御史崔暨去审理此案。当时王博文做得有些急,严刑拷供,拿到供词后,想到曹利用的霸道,愤怒之下,将曹汭放在开水锅里,给活煮了。
本来这件事到此结束,可没有想到曹利用因此事倒台,房州安置,护送的太监杨怀敏痛恨曹利用的往日做为,于是在一路上不停的羞侮。这个号称大宋最坚忍的大臣,忍无可忍之下,悬梁自杀。
这一死,有些臣子心中也后悔。
虽然曹利用霸道,但比起丁谓来,要好得多,况且当年澶州城下,孤身一人,前往契丹大营,摇身一变成了铁公鸡,将契丹人的大嘴巴堵住,也不是容易的。
真正数落恶劣,除了傲慢外,也并没有做什么大坏事。至于斗倒寇准,在宋代官场上太正常不过了,浊臣有,清臣同样有,没有一个人没做过相互倾轧的事。包括范仲淹在内,都做过!
于是态度转变,开始同情了。
这一转变,王博文很悲催,因为曹汭一案又传来新的说法,他家中有一个婢女长得很美艳,妻子吃醋,两相争宠闹得不可开交,曹汭只好将婢女出嫁。可他又难以割舍,隔三差五往婢女家跑,婢女的老公很愤怒,有一次曹汭又来纠缠,她老公看到曹汭穿着黄色的袍子,便故意拜倒于地,山呼万岁,引来街坊邻居一起过来观看。事情也飞快传到了京城,一系列后果产生。
若是那样的话,曹汭只能定为一个嚣张罪,而不能以谋反罪活煮。
于是许多大臣认为王博文是媚臣。
这件案子若处理不当,有可能自己会成为第二个王钦若,无论为朝廷做了多少贡献,都会被清流之辈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郑朗问道:“能不能让牛马去弹琴?”
问得很古怪,但王博文却正色答道:“不能。”
“府尹,你也有孙子了吧?”
“有。”
“那能不能让他在一岁时不尿床?”
“不能。”
“能不能让他在十岁时写出《腾王阁序》那样的华章?”
“不能。”
“那么小子十岁时虽做了一些荒诞不经的事,后来也改正了,是不是可以原谅?周处年近三十,才改邪归正,姚元崇也二十多岁时才发奋读书。孔夫子同样也是十五岁才认真学习。府尹大人,你是不是要责问一下,孔夫子十五岁之前干嘛去了?”
这句话是出自孔子的《论语》,吾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十五岁才开始学习,三十岁才自立,四十岁才能明白许多事情不被迷惑,五十岁才知道万事自有天命。
试问,你敢反驳孔子吗?
又说道:“府尹身为开封府知府,小子改恶向善,非是美事,也不是丑事,仰恶扬善乃是君子的美德,难道府尹没有听说过吗?为何将小子年幼无知的事翻出来,嘲笑小子?”
王博文呵呵一笑道:“说得好。郑家郎,我问你,为什么要替范校理送行?”
你不用仅答复我一句,什么正气道德哪,总要来句实的,我才好交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遇到了这样的士,小子仅去为他奏琴一曲,有何不可?”
这是曾子说的话,士不可以不心胸宽阔,意志坚定,因为身负重任路途遥远,他把实现仁德作为自己义军,不是很重吗?要为之奋斗终生,到死才休,不是很遥远吗?范仲淹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是“士”的精神?凭这精神,我前去相送有何不可?
又用圣人的话反驳,王博文哭笑不得,最后道:“我听过你的事,说秋后展翅,冬天已至,虽来得晚,但自今天起,你会鸣天下啦!”
第五十七章 道(一)
夸得有些过。
就算态度从容,应对得体,若是再考虑年龄因素,很不容易。可也不会到了鸣天下的地步。
但外面汹涌澎湃的愤怒人群,给了王博文巨大的压力。咱说一句好话,避嫌了,传出去,也堵了言官的嘴巴。
老太太若是责问,臣难道说错了吗?十二岁的孩子,进了开封府的大牢,还没弄清罪名,岂不是鸣了天下?
这才是为官之道!
然后又说道:“将他带下去,案情未清之前,勿要慢怠。”
府尹都如此客气,衙役们还能说什么?
然后将询问的经过写了一篇折子,经过了一些润色,不然老太太会动怒,但也不敢改动太大。怀着这篇折子,走出了开封府,还围了许多百姓与学子。拱了拱手道:“郑家子,只是请他过来问一问,没有别的事,诸位快快散去。”
不服的人依有之,王博文又说了一些得体的话,渐渐将人群劝解。
看了看天色,有些暗了。
黄云乱滚,北风惨淡,叹了一口气。
其实只是一件小案子,开封府每天要发生多少起大大小小的案件。可因为牵扯到太后与皇帝的权利的分配,还有这个小家伙的年龄,案子小,却上升到一个无法比似的高度。
处理不好,自己官途从此灰淡了。但处理重,也会失去道义,以后只能在其他官员面前,挟着尾巴灰溜溜的做人。
老太太出了一个难题,看看自己这篇奏折呈上去,能不能让老太太转变心意。
他想法很好,可是事情发展远不是他所想像的。
为自己正名,也没有让衙差封住嘴巴,这些衙差呢,也觉得惊奇,开封府大堂上什么人都见过,有被冤枉的人,也有穷凶极恶之徒,就没有看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用这么淡定的口气对府尹说话的。
似乎都说得府尹不住的夸赞。这倒底是在审案子,还是在看人才?
于是传得快。
第二天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听说了,宋朝优待士大夫,确实养了一些不要命的文臣,这也似乎不对的,俗语说文官不爱钱,武将不要命,那么文治武功就上来了。可文臣不要命,这算不算正常呢?
一听热血啊就往上涌,奶奶的,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无辜入狱,在开封府的大堂上居然都敢公开喊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
不提年龄,在之前,这个小孩子似乎还背负着恶名。
事情演变到这地步,皆认为郑朗是好的,恶名有可能因为误会,强加上去了,所以是背负。
那咱们是国家官员,或者是儒士,是做什么来着?
上书,太后,你也将咱往大牢里关吧。
一批批的,什么样的话也敢说,不怕。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张王李赵刘,还有后来人。
纷纷要求太后还政。
刘娥在**差一点气疯。
看来我以前对你们太好了,一个个无法无天,于是处理,一个个贬,甚至将林献可都流放到岭南。东京城外那个长亭这几天很热闹,送行的人络绎,贬放的人不痛苦,脸上豪光满面,送行的人辈加称赞。好象不是贬流,而是去做高官似的。
还不止如此,有大佬坐不住了。下面的人吵翻了天,上面的几个大佬稳如泰山,吵得最后,有许多人将矛头指准了几个大佬。工部侍郎宋绶也写了一篇长长的奏折。
他文才好,字也写得好,这篇奏折条理分明,论断清晰,矛头还是刘娥手中的权利。
不过范仲淹那叫鲸吞,他却是吞食。在奏折中说道:“唐先天中,睿宗为太上皇,五日一受朝,处分军国重务,除三品以下官,决徒刑。宜约先天制度,令群臣对前殿,非军国大事,除拜皆前殿取旨。”
老太太,俺不要你全部将权利放出来,有史可鉴,象李旦那样,先放一部分权利给李隆基,军国大权你老人家继续掌管着,但一些小事情呢,让皇帝先尝试着做一做。这样以后万一你老人家有一个三长两短的,皇帝正好熟悉了政务,完成权利交接。
老太太一看,大发雷霆,林献可他们只是小人物,你是大佬,这番发话,影响有多重?
立即将宋绶贬出朝堂,到应天府支援地方做贡献去了。
然后就看王博文的奏折,能有什么心情看?然而终如郑朗所想的那样,她不是武则天那样的人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凡事还留有三分余地。包括曹利用之死,也非是她所授使。若恨,还有对丁谓、寇准恨得深?于其整死曹利用,不如整死寇准与丁谓了。
若是一个大人,能下令,给我打,打得让他招供,可一个蛋大的孩子,好意思下这份命令?
气得脸儿发白,想不出好办法,只好写了一句话:“非人所授,汝同龄时有此胆识乎?”
没有人指使,你若象他这么大的时候,有这么大的胆识吗?
王博文接到这几个字批语后,直摇头,我是没有,可不代表着一个人没有,人家甘罗十二岁拜相,胆识岂不远胜过郑家子?只是象这样的天才,很少,所以才让人好奇。但不代表着没有,例如晏殊十四岁考中进士。
既然如此,先关着吧,等老太太消消气,以后再将郑家小孩子放出来。但你也甭想我使出对付曹汭那样的手段,对付郑家子!
事情就僵持下来。
四儿待在客栈里整天的哭,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就弹了一首琴曲吗?似乎也没说什么话,你是不是范希文啊,是,那我替你弹一支曲子吧。就这样了。这犯了那条的罪?
而且周围的人也说自家小主人做得好,可做得好,为什么人还不放出来呢?
并且还听到什么太后皇帝的,四儿更是心惊胆战,弹琴罢了,咱主仆就一小老百姓,与太后皇帝这样的天大人物有什么关系?
还好,探了两次监,小主人似乎没有吃什么苦。
另一边更是炸了营。
宋伯也昏了头,赶着牛车不要命的往郑州跑,先将事情禀报给了刘知州,是你的后生,出一把力吧。然后回家,禀报几位主母,主母肯定想不出主意,但可以央求亲家。
几个妇人一听,全傻了眼,开封府的大牢?
大娘一听,白眼一翻,晕倒过去。其他几个妇人一起哭得暗无天日。别请崔家人了,还是先救大娘吧,宋伯又去喊大夫。
那一边刘知州也在发愁,心中很高兴,此子甚壮。但壮不行,怎么才能将人放出来,特别是这些文士与言官们,更整得事情变得十分复杂。自己是知州,可仅是郑州的知州,连开封府尹都劝说不动,况且自己?
心中也不大乐意,老太太,你身为一国太后,掌管整个宋朝军国大权,与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较什么劲?
第五十八章 道(二)
想了半天,最后写了一封信,写给朝中诸位宰相的,孩子小,不懂事,或者听了一些老百姓的议论,于是前去弹了一支琴曲。诸位相公,你们象他这般大的时候,又能会做什么呢?又能知道几分黑白?此事越演变越复杂,连我在郑州都听到许多古古怪怪的谣传。就是不发慈悲心,为了国家,向太后进进好言,将他释放了吧。
只能这样说了。
另一边大娘醒过来,刘知州也求过了,还有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只有亲家翁。
实际上这幕大戏中,无论刘知州或者崔知州,又算什么?顶多是两只小虾米。
让宋伯用最快速度赶到崔家,央求崔有节。
徐氏一听,立即冷嘲热讽:“你家小郎还真会闯祸啊,居然都惹怒了太后。”
“休得胡言!”崔有节怒道。
这不是闯祸,小子无意中做了一件事,以后发达啦。
老太太虽不高兴,可是宫里皇帝不知道?老太后上了岁数,还有多少年好活,纵然她有武则天的高寿,也不过顶多活上十几年,那时候郑家子也许不足三十岁。
但皇帝会不会记住这件事?
无论是范仲淹或者郑家子,都是受益人。
况且老太太能有武则天那个妖人的高寿么?只要郑家小子以后继续保持这两年的学习态度,中一个省试,仕途就会飞黄腾达。
将妻子斥责下去,好言安慰了宋伯。
不管怎么说,先将人捞出来,还不知道开封府尹王博文是什么态度。听说这个人是太后的心腹,并且手段恶毒。所以王博文苦不堪言,连崔有节在孟州都这样认为了。
可自己力量太小,能求谁?
其实这件事是闹大了,否则以崔刘二人出手,什么人捞不出来?最后想来想去,只好找晏殊,虽然晏殊进谏了张耆的事,贬了贬,也能算是太后的心腹大臣,托他说一句话,比较管用。
只可惜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谢拒了晏殊的好意,不然沾到一点关系,自己就是不出面,晏殊在京城也会保护。
刘崔二人是出了力,但这个力很小。
京城里压力最大的是王博文,上朝时,都有许多官员冷嘲热讽。
王博文气得想与这些人捋胳膊肘儿干架。我容易么?老太太压制之下,我还在全力保护,或者硬挺,让老太太太将我贬出京城,再换一个官员担任开封府尹?
再换,郑家小子会不会那么幸运?
还有你们这群言官,不要命似的,若不是你们,好好劝几句,老太太气一消,当真与一个小孩子生气?
其实这算什么?往后这种现象更多,好也吵,歹也吵,特别是清流大臣们,为了打击政敌,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宋朝元气一点一滴就在这争吵过程中消耗了。
历史上被人美名的人都干过,范仲淹、欧阳修、晏殊、韩琦、庞籍、包拯、富弼、石介……
这边清流大臣冷嘲热讽,那边老太太还没有甘休,又派内侍过来询问,哀家让你审问郑家子,为什么没动静?
风箱里的老鼠若是机灵点,还能找到风箱的旮旯躲一躲,可他想找一个地方躲都躲不了。若不是还有些贪图富贵,真想索性一下子辞官不干了。
被老太太逼得没有办法,审一审吧。
带着文吏与几个衙役来到牢房。
于其是来审犯人的,不如是来看望犯人有没有吃苦。不这样没办法,让那群清流逼得快要上吊了。老太太若再问,臣也审过。若不放心,你再换人吧。
在他关照下,衙役特地找了一间干净的牢房,关放郑朗。牢房虽不大,可收拾得很干净,并且上角还有一个四角窗,空气流通,倒也没有其他牢房那股怪味。
并且也让四儿带了一些床铺进去,若不考虑前途未卜,是没有吃多少苦。
不过此时郑朗的姿势有些奇怪,也就是那种坐禅式。
“这……”
看守牢房的衙役说道:“这位小哥这几天几乎都这个姿势,要么在牢房里走一走。”
王博文好奇的问:“郑朗,你在做什么?”
郑朗思路被打断,不由自主的说道:“我在想道。”
“道?放心,朝廷会最后公平处判此案的,你不用想出家。”这个孩子看似不错的,若出家为道士,朝廷以后岂不少了一个人才?
“府尹,不是道家的道,是道义思想真理。”
“小郎,是否在牢房里关得急?若急,明天某在犯人中选两个斯文的人,陪你打一个伴。”王博文差一点吓着,这点大孩想什么道义思想真理?难不成自己照顾不当,让他一个人呆在一间牢房里将脑子急坏了?若是那样,自己就等着清流大臣狂批吧。
“多谢府尹厚爱,不过不必了。晋文公曾对郭偃说,始也,吾以治国为易,今也难。对曰,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也将至焉。”王博文点了一下头,这是《国语》很有名气的一段话,论述难与易的关系。
郑朗继续说道:“府尹以为难,小子这两三年闭门读书,很少与外人来往接触,承蒙府尹拂抬,这几天没有遭受鞭笞之苦,呆在这里倒也不是很急。”
“记下来,”王博文对文吏说道。
这就是证据,你们这些清流不用吵了,听听苦主说了什么!
文吏开始用草书速记。
没办法,说话的速度永远比用手写字速度快,况且这时候还是用毛笔,只好用草书先记下来,再慢慢誊抄。
“并且小子还读过一段,孔夫子困于陈蔡,七日未尝进食,只好吃野菜,但孔夫子依然在屋内放声歌唱。颜回出去挖野散,在路上遇到子路与子贡,他们对颜回说,夫子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尝绝音。君子就这样没有羞耻感吗?颜回无以答,告于夫子。夫子召之,对他们说,是何言也?君子达于道谓达,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拘于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藏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会稽。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小子仅是东施,但何人阻小子效颦?”
这一段话出自《吕氏春秋》,孔子困于陈蔡确有其事,但与弟子是否有这一番对答很让人怀疑,可是赞扬孔夫子的德操,所以历代儒家们就将它当作真的了。
后来范仲淹那句很有名的话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
孔夫子饿得都快要死了,心中都没有忧虑,况且我这个小小的牢狱之灾,又算得什么。虽不能与孔子相比,可不才,也想学一学。
这句话出自大人之口倒也罢了,偏偏出自一个突然遭到大难的十二岁的少年嘴中,王博文很觉得不可思议,很慎重的凑到铁栅前,问道:“何以道,请闻。”
那你想出什么道了,请说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