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做不到是你的问题
“随着科技进步、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化,人类自身的技能、修养学习确实有可能窄化。但这种窄化的罪魁祸首却不该算在科技头上,而是社会主流价值观和社会环境的问题。”
想把刚才冯见雄和虞美琴双剑合璧论述出来的观点,用最精简最凝练的话概括一番,都需要69个字,几乎不能再简。这种拗口刁钻的角度,真是让辩论的外行人们想想都觉得可怕。
而要说场内此刻对于冯见雄和虞美琴配合的战斗力认识最深刻的,毫无疑问是苏勤和田海茉——甚至连场上正在跟冯见雄对阵的商学院另外三名相对鱼腩的对手,明明被碾压了,都还反应不过来对手牛逼在哪儿。
因为,只有苏勤和田海茉知道,冯见雄今天把辩题拔高到的高度,是三年前“马来喷王”胡彪带领的马来亚大学代表队,都不曾想到过的。
当时,马来亚大学队多名队员节节抵抗,最后却在“科技发展必然导致人类的技能学习趋于精而不博”这一点上一败涂地。最后只能转而死守本辩题的第二个核心要点,即“科技工具的过度使用是否会造成人的部分传统能力低下、退化”。
只可惜,在第二个点上,马来亚大学队也没能明显占优,所以最终输给了白执中的湾湾代表队。
“冯见雄能够从这么刁钻的角度进攻,岂不是说明他已经有近似于‘马来喷王’的水平了?不可能吧!”
主持人苏勤的脑海中,划过了一种可怕的念头。
马来亚当然不是什么牛逼的国家,那里只有3000多万人口,而且虽然参加了华语的国际大专辩论赛,但实际上那里常说汉语的人口也不过才一半多而已。
换句话说,哪怕在马来亚打遍全国无敌手,拿到华夏国内来,也不过就是“制霸半个省”的水平。
而且如今这个题目毕竟被复盘了两年多,有很多人研究,就算水平发挥比当年好,也有事后诸葛亮之嫌。
但不管怎么说,苏勤估计,如果冯见雄一直能保持今天的水平,甚至再有进步,“制霸半个江南省”还是没问题的。换句话说,除了金陵大学代表队之外,他已经可以打遍省内无敌手了。
冯见雄要是真这么强,置他苏勤于何地?
想想真是不寒而栗。
“应该只是巧合,说到底还是借助了虞美琴开阔的纨绔眼界。当初胡彪和黄执中都想不到这一层,应该只是东亚文明在读书目的论方面都太过功利了,没法放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嗯,肯定是这样。”
苏勤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心里就好受了。
毕竟,东亚文明自古都相信“学而优则仕”,读书读了好,是该有回报的。以至于如今不管读了啥专业,总觉得都应该找得到工作,找不到就是社会不好,或者自己成绩不好。
但事实上,很多专业的大学生,就是天生活该找不到工作的嘛!他们读的那个专业,天生就不是为了工作而存在的嘛!
读个历史,读个社会学,扑街一辈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什么要挣扎?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给你当兴趣学着好玩儿的啊。思维模式还停留在封建科举时代呢?
所以,虞美琴刚才那番话的杀伤力,几乎可以和那个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北大教授孙冬冬相提并论——
孙教授除了“99%的老上访户都是精神病”之外,还有一番惊世之言,那就是“之所以医疗纠纷多、医患矛盾激化,关键是老百姓的期望值不对。
大家都期望生病去医院的时候,躺着进去,站着出来。实际上,应该引导老百姓把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当成常态。医死了是正常的,医好了才是惊喜,这样就没那么多医患纠纷了。”
虞美琴的“上大学找不到工作才是正常,找到了该感恩”,与之也算是异曲同工之妙。常人想不到,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
主持人苏勤脑子里一团胡思乱想,混不觉场内的自由辩论已经过半。
两分钟的激烈交火后,田海茉带领的商学院队,毫不意外地在第一个要点上彻底失守了。
如今,她们正在死守本次辩题的最后一个要点。
田海茉鼓起余勇,纵横捭阖地昂然雄辩着:
“请问对方辩友,用电脑用多了人的注意力无法集中、用手机用多了阅读习惯碎片化、用计算器用多了小学生心算能力下降——这几个铁一样的事实,此前我方已经举出了充足的研究证据来证明,难道你们还想否认吗?
这还不足以证明,科技的发展、科技工具的滥用,导致了人类的部分技能退化了吗?这一点你总不能再推卸到社会制度的锅上了吧!”
冯见雄似乎并没有因为此前几分钟的交锋而消耗多少锐气,他的应对依然冷静沉着:
“即使我们先承认手机用多了会导致人的注意力不集中、阅读能力碎片化——但是请对方辩友注意,哪怕一个人的阅读碎片化了,他读到的东西是更多了,还是更少了呢?
如果他虽然失去了耐心,但阅读面变得更广,这不正证明了科技的进步让人的发展更全面了吗?古人心算能力没退化,甚至还很强。但这是建立在他们知道的东西很匮乏的前提上的,这种能力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说到这种程度,商学院另外三人都已经在打酱油了,只能靠田海茉毫无休息地继续疲于奔命:
“可是‘专注’、‘耐心’这些素质也是人类需要‘发展’的优秀品质。我再次提醒对方辩友注意:我们今天谈的辩题是关于‘人类的全面发展’,而不仅仅是‘人类知识、技能的全面发展’。如果人类因为科技的进步,哪怕获取了再广泛的知识技能,却丧失了美德和素质,那同样是不全面发展!”
“说得好!田学姐说的太好了!”场内的气氛稍稍挽回了一些,无数本来觉得商学院必输的看客,也微微点头,暗赞田海茉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再跟法学院谈技能,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既然谈的是全面发展,就把人的所有综合素质因素都扯进来。
而且冯见雄和虞美琴此前的辩术虽然精湛,但总的来说他们的观点太冷冰冰,揭示的社会前景也太过冷漠,让很多人感情上不愿意接受。
所以哪怕冯见雄的粉丝超多,如今看到田海茉用道德和素质来反击,也不由自主想跟田海茉站在一起。
毕竟,弱者哪怕知道“强者会统治世界”是一个真理,他们潜意识还是想抱团取暖的。
冯见雄捕捉到了厂商气氛的变化,他仔细斟酌着,用探讨的语气反驳道:“可是,我不认为科技的发展,就会损害人类的‘专注、耐心、毅力’这些美德和素质。田学姐,您刚才举的论据,根本没有因果关系。有电脑,有手机,有计算器,用了会碎片化,会让人失去耐心——那你可以不用啊,没人逼你用。哪怕因为工作学习不得不用,也可以适度用嘛。”
田海茉即刻反唇相讥:“怎么可能不用!科技的进步,会让整个社会逼着你用。一旦用了,再想适度和控制,那也只有个别意志极为坚定的人才能做到,而普罗大众是做不到的。根据网瘾戒断界的权威杨叫兽的数据,光是我们金陵如今就有20万网络沉迷青少年。全国因为魔兽世界而应该电疗的网瘾少年有数百万,对于这些数据你都打算视而不见么?
难道对方辩友想告诉我们,坑害普罗大众的品德健全不算‘抑制人类的全面发展’,一定要到‘连人类当中意志最坚定的人都被祸害了’,那才真叫‘抑制人类的全面发展’么?”
眼下是06年,“魔兽世界”正在最火、也是最被主流媒体就网瘾问题抨击的年头。磁暴步兵杨叫兽的名头,如今可是无人不知。
冯见雄听对方把这尊大神都搬出来了,连忙否认:“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认为这种控制不住自己而导致沉迷的人依然是少数,不是社会主流。
那些人自控能力差,怎么能怪科技的发展呢?一个不能控制自己的、精神空虚的人,哪怕穿越回100年前,没有游戏机没有电脑,说不定他还会去抽大-烟呢。如果社会可以给他找到他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连戒DU都可以轻松做到,何况是网瘾!所以这还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科技问题。”
田海茉听了冯见雄最后两句论断,不禁愣了一愣,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合基本逻辑的可笑言论:“你在开玩笑么?你说戒DU都是可以靠意志力或者‘找到更有意义的事情’就做到的?你该不会是说,要用注射吗-啡去戒断鸭片吧!”
“我可以举一个现实中的例子——去年英国伦敦的希思罗机场KB袭击案大家都应该有听说过吧。本来,在英国的安保部门眼中,按他们常年的办案经验,KB分子都应该是中东来的。
但是这一次的希思罗机场事件,他们瞠目结舌地在行动者中抓获了一个体面的土生土长英国人——那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其父是一个体面的房地产开发商,其母是爱丁堡大学的教授,但儿子偏偏不学好,是个纨绔子弟,7年毒史的瘾君子。
他父母本来用尽了一切手段想让他戒DU干点正事儿,但是一直未果。直到事发前两年,他毫无征兆地就戒DU了,连他爹妈都不知道。后来办案人员复盘时,才发现原来他从两年前接触到了一些中东来的极端分子,然后改信了他们的教,上家和他说‘有DU瘾的人容易被警方注意,不利于开展工作’,然后他二话不说就把DU戒了——所以,事实证明,大多数成瘾不该怪物品乃至科技本身,只是一个人精神空虚。他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之后,连这种都能戒,网瘾算个啥?戒不掉,那就是人的问题,不要让科技背锅。”
第4章 吊打坦荡荡
十分钟后,硝烟渐熄。
冯见雄和虞美琴,自忖成功压住了场面。
评审团成员们紧张地讨论着,主持人苏勤霸着讲台,简明扼要地点评了一番比赛,以防冷场:
“在等待评审委员会分组打分、讨论结果的时候,让我先点评一下本场比赛。或许在场有许多辩论爱好者,都知道这场比赛的辩题是03年国际大专辩论赛初赛时用过的。
所以,今天的比赛双方在定义上几乎都没有分歧。这也导致比赛的进程在看热闹的观众眼中,或许不够精彩,很多本来可以讨论一下的点,双方都不约而同选择了从头到尾回避,没有去提到。比如‘科技的发展是否会让人类社会更加多彩、多样化’,双方都是一句没提。
总的来说,正反方基本上只盯着‘科技的发展带来的促进是否是均衡的’、‘科技的繁荣带来的多样性会不会让人类更多技能退化’两个点反复争夺……”
苏勤的点评可谓深入浅出,也确实解答了外行观众们内心的很多疑惑。
比如,在外行人看来,这个辩题其实一开始应该先就“科技对人类的好处是否是全方位的”这种粗浅的点开始提几句,然后一层层辩下来,那样才好看,有层次感。
但比赛时,事实上双方完全没有提那些粗浅的点,原因就是双方都看过当年的国际大赛,知道这个点上正方的进攻是徒劳无功的,也就索性一句都不提了。反方在正方不用这个点进攻时,也不好主动跨前一步捞过界。
这也是辩论界一个绕不过去的症候:凡是用前人辩过的知名辩题比赛,都会出现大量不肯“拳拳到肉、招招见血”的虚招,点到即止,甚至不点就止。所以用旧题目比赛,观赏性肯定是要差很多的。
回过味儿来的吃瓜看客们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纷纷窃窃私语:“虽然不是很好看,但讲道理的本事都好叼啊,我还是支持冯见雄,那思路太天马行空了。”
就在此时,一个评审团的妹子拿着一张折纸递到了主席台上。苏勤展开一看,清了清嗓子重新拿起话筒:
“好,我们看到经过紧张的讨论,评审委员会已经给出了讨论,现在让我来宣布比赛成绩。本场比赛的获胜代表队是:法学院队;本场比赛的最佳辩手:法学院四辩,冯见雄同学!”
台下冯见雄的支持者们也不禁堂而皇之地欢呼起来:
“耶!果然又是冯同学胜了!”
“听说当年就是靠这道题目,马来喷王输给了湾湾喷王白执中。田学姐今天的打法已经把白执中当年的路数套词都去芜存菁用上了,但还是被冯见雄翻盘,岂不是说冯见雄至少有马来喷王的实力段数?”
“那就是说,今年的国内大赛,华东赛区咱学校至少可以达到除了金陵、复旦,其他通杀的实力了咯?”
“不能这么类比的,但是也差不多吧。”某些自命江湖百晓生的同学如是指点江山。
然后立刻引来了几个迷妹的跳跃式脑洞:“好期待决赛啊,想看冯见雄和苏学长死磕。”
江湖百晓生们立刻一脸黑线:“这才四分之一决赛呢!后面是半决赛!怎么就直接期待决赛了。”
迷妹们立刻反驳:“切,上半区剩下不管哪支队进半决赛,肯定都不是小雄雄哥的对手!真能有看头的,只剩总决赛了啊!”
这是不争的事实,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共识:“说得也是,其他队伍都是渣渣。”
……
比赛结束了,法学院队获胜,按说是要庆祝一下的。
不过冯见雄和虞美琴都没怎么激动,南筱袅也不好显得自己太没见过世面,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按照冯见雄的说法:庆祝?等拿了冠军再庆祝不迟。
如果没拿到冠军,有啥值得庆祝的?
至于“打进四强已经是法学院历史上最好成绩”这种理由,关他冯见雄鸟事?那是法学院往届的学长学姐们都太弱鸡导致的。
倒是输掉比赛的那一方,田海茉刚收拾心情,准备重新投入到正常的学习工作中去,顺便明天在法援中心碰面的时候给冯见雄和虞美琴一个小礼物庆贺一下,制造点小惊喜——
她还是比较看得开的,知道自己身边队友不给力,也从没指望过商学院走更远。和冯、虞二人共事了一个多学期,对这些学弟学妹还是很看好的,所以大大方方输得起。
不过,苏勤却是很快在礼堂门口截住了刚刚离开的田海茉,让她借一步说话商量个事儿。
两人走到僻静处,苏勤直截了当地跟她商量:“决赛的时候,估计就是我跟冯见雄对阵了,还是你来当评委吧。”
田海茉闻言便微微蹙眉,点到即止地提醒:“半决赛还没比呢,这就说决赛,不太好吧?”
虽然田海茉心里也清楚,下半区苏勤是肯定进决赛的,上半区剩下的也不是冯见雄对手。但如此猖狂地提前讨论,岂不是有内定的嫌疑?竞技精神呢?
“是我说错话了,我说得太急了。”苏勤也不为己甚,爽快地认了错,“不过,反正你们商学院队已经出局了,我觉得决赛你主持最合适了——你不会怪我说实话吧。”
“不会,那就我来好了。”田海茉冷声应承下。
苏勤点点头,抛出了自己的第二个想法:“还有,我希望你在组委会中支持我,说服其他成员:决赛也用国际大赛已经辩过的题目,你看可以么?”
田海茉微微觉得不妥,不过也没有马上拒绝,只是反问道:“能给我个理由么?”
在金陵师大,两大辩论赛事中,半决赛以前的场次,都是用的陈年辩题,这很正常,也没那么多命题力量去推敲那么多正反方势均力敌的题目。但为了确保新颖和公平,往年好歹半决赛以上,也就是最后三场,都是用的新出的题目。
虽然,这条并不是成文的规则,只是惯例。如果苏勤有充分的理由,要想改变,也不是不能商量。
苏勤知道田海茉有此一问,故作大公无私地说:“其实我也没啥私心,纯粹是觉得冯见雄很擅长辩论这些科技展望类的辩题,给他一个发挥的舞台不好么?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们自己出题的能力,肯定是不如国际大专辩论赛的命题组的。
好多我们出的题目,哪怕第一年看上去正反方势均力敌,将来随着社会时事热点的明朗,也往往可以看出历史站在某一方背后。既然如此,如果双方都觉得合适,用一个不太旧的旧题目,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田海茉暗忖:苏勤内心肯定是有中意的题目了。
她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你直说吧,你看好了哪道题目。”
“去年刚刚新鲜出炉的那道——未来社会,究竟是专才优越于通才,还是通才优越于专才。白执中带着湾湾队和港科大的港澳队辩过的那道。你知道的,这道题目跟你今天辩的,以及01年那道,合成了三届以来国际大专辩论赛的‘科技三问’。
往年,这三届里,都是对科技持悲观态度的那一方获胜的。但是今年冯见雄让我们看到了,这类题目还可以是对科技乐观的那一方赢。所以,我很想看看他能不能连这最后一问也翻过来——如果能,那也是为人类创造了一些新的脑洞,如果不能,那也是我不小心间接为你们商学院队报仇了,对不?”
“哪怕我同意说服大家用这个题目,还不知道谁是正反方呢。”田海茉谨慎地提醒。
苏勤淡定地微笑:“那是,这肯定是要抽签的。不过我也不怕告诉你,如果到时候我们不是‘专才优于通才’,我会提议交换立场的,我相信冯见雄也会想交换立场的。”
“只要你保证抽签是公平的,别的我无所谓。”田海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
第二天,下课后,法援中心。
冯见雄来得很早,一下课就被虞美琴扯来了。他俩到的时候,法援中心一个人都没有,完全就是二人世界的氛围。
因为下一场半决赛的辩题已经抽下来了,所以虞美琴非常抓紧时间,缠着冯见雄切磋对练。
自从五一节过后,虞美琴对于辩论的热情,上涨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比上学期时更是不知高涨了多少倍。
她知道,只有在准备辩论赛的时候,冯见雄才是她的,他们有一种灵魂的默契,和越来越娴熟的思维配合。
而在生活中,冯见雄只会更加依赖为他干脏活、为他赚钱的史妮可。
“呦,这么早?没打搅你们吧?”田海茉开门进来的时候,见冯、虞二人已经在了,免不了调侃两句。
虞美琴脸色微微一红,稍微坐开去一些。田海茉大大方方走过来,递给俩人每人一个小盒子,“喏,这是我爸年初去比利时出差带回来的巧克力,就当祝你们杀进决赛。”
“谢谢田姐。”虞美琴甜甜地谢了。
田海茉点点头,转向冯见雄,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说:“苏勤希望决赛辩‘专才优于劣于通才’的辩题,对,就是去年刚出炉那个。你愿意应战么?”
冯见雄刚刚毫不客气地拈起一颗巧克力,闻言那手便凝在了半空:“田姐你这是和我商量?”
“你当是通知也可以,商量也可以。”
“那我其实无所谓的,不是新题目,一样可以辩。”
“你这么想,我就好受了——我看苏勤是想帮我从你这儿找回场子呢。”
冯见雄豁达地一笑:“辩论么,都是讲道理的事情,有什么场子不场子的。”
田海茉凝视了一会儿冯见雄的眼眸,试图看出他的话有几分真心。最后还是放弃了:“行,那就这样吧,你比我想象的还坦荡。”
“有绝对的实力,当然坦荡了。”
三体星人吊打地球人,难道还需要使用什么阴谋诡计么?
第5章 弗莱格应验
田海茉跟冯见雄摊牌,无非是示人以无私。免得将来冯见雄万一输给苏勤,拿命题这个点来说事儿。
不过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田海茉很在乎自己在冯见雄心目中的形象。不希望因为自己热心学生会的工作,就给对方留下一个“急功近利、蝇营狗苟”的印象。
摊完牌,当天的法援时间再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大伙儿料理了一些律师函,田海茉就早早闪人了。
会议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冯见雄和虞美琴。
虞美琴起身上了趟洗手间,观察了一番,确认只剩下二人世界了,回来的时候便随手关了门,随口跟冯见雄聊起体己话:
“看来,苏学长都认为你是他的头号大敌,居然连定制辩题这种盘外招数都用上了。”
“应该是吧,不过这也没啥好骄傲的。”冯见雄轻松地耸耸肩。
“你觉得赢的把握很大?”虞美琴眼珠子一转,下意识地追问。
不过刚刚问出口,她内心似乎就已经有了答案,便喃喃地自问自答:“不过也是,你向来对于那些科技展望类的辩题很敏锐,思路很开阔。无论常人嘴里如何劣势的‘科技悲观型辩题’,到你嘴里都能翻过盘来——就跟今天的比赛差不多,连‘有信仰了毒都能戒,何况网瘾’这种论据都能信手拈来,苏勤肯定也逃不过被你奇招挤兑的命运吧。”
冯见雄自嘲地开解:“昨天赢得也没你说的那么轻松,咱无非是利用了田学姐的认知盲区:她潜意识里以为毒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戒的东西,所以才轻松在‘之所以被科技成瘾是个人一直力不足’这一点上认输了。但是如果换一个眼界开阔的人,今天就未必会认输。”
“诶?怎么说?”虞美琴是真的觉得好奇。
冯见雄卖弄地耸耸肩:“你只是听说没:米国人还有看玄幻小说戒掉毒的。比毒更毒的精神成瘾性事物,未来还会有很多。
吸过毒的人,还不算绝对的废渣;充过心悦会员的人,那才是绝对的废渣,一点抢救价值都没了。”
冯见雄谈笑风生地鄙视了一番弱智小学兽们,可惜虞美琴听不懂,就当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虞美琴很想接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场面一度尴尬。
幸好,冯见雄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转移了虞美琴的尴尬。
“诶?怎么是妮可?我先接个电话。”冯见雄看了一眼号码,对虞美琴抱歉了一声。
这半个多月,因为忙于准备辩论赛,冯见雄很少过问碰瓷官司方面的生意。而史妮可也做得越来越顺手,渐渐也不太需要请示他。以至于冯见雄都有些不习惯接到史妮可的来电了。
虞美琴微微尬笑了一下,示意冯见雄自便。不过她的内心,却是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这半个多月里,虞美琴已经渐渐习惯了自己跟冯见雄愈来愈默契,似乎自己才是最了解对方、最能和他谈得来的妹子。
史妮可的出现,却是提醒了她。
冯见雄拿起电话,稍微说了两句,却是脸色大变。
“你怎么搞的!我说过让你……”他不由自主地训斥了几个字,这才意识到虞美琴还在身边,直接开骂有些有辱斯文,便用另一只手微微掩住嘴,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继续说。
虞美琴关切地起身,跟着冯见雄走到窗边,自然把后面的话一字不漏听在了耳中。
“我没和你说过吗?找碰瓷工程的时候,一定要考察清楚项目背后的开发商、建设方、承包商分别是什么来路!每个开发商、承包商的项目同一时间最多只许碰瓷一个!
这样我们的索赔额才会明显低于对方的全套应诉加知产宣告法务成本,对方才会选择庭外和解、直接认输给钱……”
“……这几个项目看似不同的承包商承建的,但开发商都是万大地产一家,你当人家法务部的人都是白痴啊!不会互通有无的?这下好了吧!被人花大价钱请名牌知产事务所的高手运作无效宣告了!”
“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来找你,咱当面核计一下,看看还能挽救多少!啥?你已经在综合楼楼下了?行,那你马上上来!”
因为虞美琴听不到电话另一头史妮可的声音,只能听到冯见雄的,所以断断续续也听不明白个所以然。
等冯见雄挂了电话,她才关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从没见你对女生生那么大气。妮可也是怪可怜的,跟着你干了半年多,谨小慎微,干嘛这样骂她。”
冯见雄被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摘下眼镜,狠狠揉了揉脸,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
“我关照过她,要注意控制每个碰瓷官司的被告方的应诉成本。一定要确保每个官司对方如果死磕,那么找律所、知产代理所的花费肯定比赔款额还高一倍以上。
谁知妮可最近捞钱太心急,项目审核不到位。这次有三个写字楼项目先后被她发了律师函、提了起诉状,都还在诉讼期内。这三个项目明面上承包商各不相同,但背后的开发商是同一家。法务信息汇总到开发商的法务部那里之后,他们就觉得‘找事务所无效宣告加打官司,还比赔钱更省’,然后就找人提了宣告申请!”
虞美琴并不是很懂专利法,也没专门恶补过这门本该放到大三上学期才学的课,所以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冯见雄在说什么。
“啊?那你那两个可以让你月入20几万的实用新型,岂不是有可能被人宣告无效?”说出这个结论时,虞美琴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那可是一个月20多万的细水长流生意呐,就因为史妮可的急功近利,被搅黄了。
冯见雄也不会昧着良心,于是公允地为史妮可开脱了一句:“也没这么惨,毕竟这几个月我赶着又弄了几个新专利,所以好歹不是一锅端。但妮可搅黄的那两个,绝对是我手头本来公信力最好的两个——
因为它们都已经让对手服输了好几十次了!你应该明白:在专利碰瓷领域,越是战绩好的专利越能让对手信服。如果一个专利让招保万金四大开发商都认输调解过,将来小开发商看到这些历史业绩时,就会更加胆怯,掂量掂量要不要用法律手段解决,从而强化恐吓效果。而我手头剩下那几个专利,就是需要再慢慢积攒‘公信力’的。”
虞美琴一下子也消化不了这么多,她只知道:史妮可那丫头,害得冯见雄损失了一笔月入20万的长期生意。
虽然,哪怕史妮可不犯错,这几个专利碰瓷碰个七八年,最终也总会遇到一次“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愣头青去废除的。但史妮可的错误,却把这个时间缩短到了半年多。
冯见雄才刚刚榨出近百万油水呢!
“哎呀,那岂不是说,妮可在小雄心目中的地位和靠谱程度,会暴跌好多么?呸呸,虞美琴啊虞美琴,你怎么能这么龌龊,期待自己的好朋友之间相互反目呢!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不过妮可也真是,上次就觉得她有点钱之后就变得轻佻膨胀了,还立那种弗莱格,没想到这么快就扑街了。”
素来傲气的虞美琴,连自己都被自己的吃醋念头吓了一跳。
……
冯见雄和虞美琴唉声叹气的当口,法援中心的会议室门被一个弱气的动作推开了,一个神情委顿、呆毛服帖的少女,怯生生地从门缝里露出半个脸来,往里面窥伺着。
这个少女当然就是史妮可了。
见屋里只有俩人,没有什么不可告知的外人,史妮可似乎被抽去了浑身的意志力和主心骨,狠狠把门一关,然后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冯见雄面前,跪坐在地上,抱着冯见雄的大腿嘤嘤哭泣求饶:
“雄哥,我不是故意的。现在……现在可怎么办呢……都是我的错,嘤嘤嘤……那可是每个月20多万的生意啊……你,你处罚我吧。我知道错了,你想怎么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的。”
冯见雄本来还想多责备史妮可几句的,可是见她这幅可怜相,顿时有些下不去手。
毕竟,这只是一个一年前还穷苦不堪的贫家少女,能见过多少世面?
而且,挑选这个合作伙伴时,冯见雄也是看中了她心思相对单纯,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不至于学会了本事就马上单飞。
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旁的虞美琴,本来是不想开口的,毕竟不关她的事儿。可是听到史妮可连“任你处置,心甘情愿”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虞美琴不禁也是面红耳热,忍不住就作和事佬驳斥:
“小雄,妮可也不是故意的,这种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妮可你也起来,钱是身外之物,女儿膝下……也有黄金,怎么能为害别人损失了点钱,就说出这种……这种不自爱的话呢!”
史妮可闻言,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她刚才也是吓得没了主心骨,并不是真的要给冯见雄下跪。嘴里却还是喃喃地说:“美琴姐,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你不理解的。这可不是‘一点小钱’。就算国家法律会收紧,哪怕这门生意只能做三年,一个月20万,那就是六七百万。现在才做了一年不到就被人宣告无效了,我可是害得雄哥亏了500万呐!”
史妮可的估计,其实还是有点保守的。如果让冯见雄自己操作,谨小慎微一些,三年是绝对不会出事的,运作得好,有可能玩上七八年。
当然,事到如今,冯见雄傲上而不忍下,也就没必要把这番话说出来、徒然增加史妮可的心理负担了。
“罢了,这事儿也怪我,最近忙着辩论赛,没有亲自检查你的做事套路。否则,也不至于让你这么冒进。”冯见雄怕妹子吓出事儿来,先安慰了一句,
“不过!妮可,不是我说你!你难道没发现么,自从你付了首付买了房子之后,你就膨胀了!做事情越来越图快,急功近利不仔细!你真以为跟了我干,这辈子就荣华富贵了?钱是那么容易来的么?有好想法,也要有好执行力啊!你这样容易迷失自己,让我怎么放心把更大的大事交给你!”
史妮可闻言,脸色倏忽一变:听雄哥这口气,本来是打算这事儿办得好,还“另有重用”的么?
“雄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我一定不敢再膨胀了,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史妮可极尽婉转哀怨地求饶,试图让冯见雄回心转意。
一方面,她自然是不希望被冯见雄抛弃,她已经爱上了给冯见雄办事儿的感觉。
不过人性么,总是各种心绪杂糅在一起的。
在史妮可的潜意识里,未必没有“我才付了20万首付、还了10万贷款,还有40万贷款等着还呢”这种考虑。
如果冯见雄抛弃了她,她和母亲刚刚在金陵拥有的新家,只怕就要断供被卖了吧。
冯见雄并没有马上表态,他需要慎重的想一想。
以他的能耐,当然不会想常年靠那种“单笔收益比对方应诉成本还低”的小打小闹碰瓷来钱。
对于冯见雄来说,这个每月几十万的收入,只是原始积累而已。
毕竟,这种钱,赚到手的同时,得到的就只有钱,而没有资源——这种官司必须要低调,不能拿来在业界扬名,赚得再多,也没人知道他冯见雄有多牛逼。
对于求名的大律师、大雄辩家来说,这种钱是没啥逼格的。
后续既赚钱,也赚名声的大生意,冯见雄脑中自然也有安排。
但史妮可如今的水平,能不能够格辅佐他,却是不得不重新考虑的。
他心平气和又不失威严地教训道:“罢了,你先帮我办几件小事儿吧,别再让我失望了。全局计划,等半个月后,我比完决赛再跟你说,现在暂时没空。”
“那……那您是原谅我了?谢谢!谢谢雄哥,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失望了!”绝处逢生的史妮可,忽然被一股庆幸笼罩。
第6章 敲诈到敲诈的祖宗头上
一周多之后,沪江最大律所,锦天成事务所的一间高级合伙人的办公室里,一名四十岁光景的大律师,看着面前的一份报告,用不屑的语气嘲讽着。
“哼,跳梁小丑!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骗钱。而且一把也就净赚五六万吧,真鸡儿丢人!”
他叫金成义,本身也是律所的股东之一,平时主要分管知产官司——别看这家律所的高层,名义上都被称为“合伙人”,但那只是因为行业习惯。
实际上,因为管辖的律师太多,这是一家公司制的律所,而非合伙制。
一个多月前,他接到了大客户万大地产的委托,让他核查几桩在沪江、姑苏等地的建筑业专利侵权案——雇主万大地产在这几座城市的几个写字楼楼盘,先后被一个名叫冯见雄的家伙,以个人名义告了。因为比较密集,万大方面评估之后咽不下这口气,就委托了他。
至今为止,他依然记得当初万大集团那位法务掮客,在转述自己老板对这一系列窝案态度时,那惟妙惟肖的嚣张。
金成义一番调查取证、核实斡旋,最后不由得被冯见雄这野路子同行的黑手段震惊了。
居然有人用这种“打专利案件应诉成本和索赔额差价”的潜规则碰瓷!
他的第一反应是依样画葫芦,学对方的招数赚钱。
但是精明的专业素养,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知道这事儿只怕难办。
首先,他是知名大律师,法律圈食物链顶层的存在。哪怕不做这种龌龊事儿,他一个月的收入也不止二三十万,完全没必要亲力亲为赚这种脏钱。
毕竟,打那些大官司、知名案例来钱,不仅钱更多,关键是可以积累圈内名声。
而冯见雄那种招数,只能闷声发大财,见不得光的。
到了金成义这种高度,生活消费已经足够优渥,钱多点少点意义已经不大了,他们更追求在法律圈内的名声威望。
其次,理论上金成义当然也可以把这种生意的套路琢磨透之后,让手下人跑量复制,他本人不亲力亲为,只抽一部分分成,作为“领导者收益”。
但是,手下人都是些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些人员众多的大律所,都是靠压榨底层新人律师、赚管理费肥合伙人的,所以新人的离职率非常高。
一般挂证两年、正式执业三年,新人熬足了《律师法》规定的“成为律所合伙人”的最低年限后,十之七八都会毫不留恋地离开律所,几个人说好了一起出去合伙干。
如果业绩特别好、手头大客户资源特别重要的,才会在律所的董事会讨论后,被拉进来也成为合伙人。
金成义自忖他手下的人,一个有节操的都没有。
至于“忠诚度”,想多了,不存在的。
金成义一教会他们,他们转眼就会甩开他单干。
“史妮可”这种心思淳朴的人,在专业律所里,是找不到的。
既然学不了冯见雄的招数,金成义内心的羡慕自然就转化成了怨念和鄙夷。
就像阿Q发现自己姓不了赵,就会说“老子让儿子打了”。
……
“金总,您约的客人来了,现在见么?”
金成义正在出神,他的女秘书悄悄敲门进来,提醒他注意日程。
金成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傲然一笑:“哦,是那个冯见雄?看来是想通了,准备来服软了。让他进来吧。”
今天的洽谈,是他主动把冯见雄挖出来,然后联系上门的。
他希望给冯见雄一个“双赢”的机会,用一种他觉得更加“委婉”的方式,结束冯见雄和他的委托人万大地产之间的知产法无纠纷。
女秘书依言退下,过了大约5分钟,两个年轻人就被领了进来。
金成义瞥了一眼,这对男女的外貌着实让人嫉妒,男的俊朗挺拔,有一股勃然英气。女的纯美元气,天然萌物。两人的衣饰也都低调奢华,透出一股不凡的内涵气质。
冯见雄带的妹子,自然是急于戴罪立功的史妮可了。
“冯先生真是年轻呐,后生可畏。坐!”金成义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又不失气度,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又亲手倒了两杯茶,“礼贤下士”地套着近乎,“我在你这个年纪,还没本事搞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冯见雄沉稳地抿了一口茶,微笑道:“金律师客气了,我是听说你觉得万大的案子还有协商的余地,好奇,才来看看的。我比较忙,咱能不能直接一点。”
三天前,冯见雄刚刚在“希望杯”辩论赛的半决赛中,秒杀掉了心理学院,下周一就要面对和地科院的总决赛了。
他可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跟金成义白话的,为此还停掉了一期校台的脱口秀节目呢。所以他怎么会有时间跟金成义说废话呢。
金成义的表情一沉,脸颊的肌肉也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他今天请冯见雄来,自忖是给对方面子,给冯见雄留了一个被他黑吃黑敲诈的机会。没想到冯见雄说话还是这么冲,竟然一点死到临头的觉悟都没有。
金成义沉不住气地提醒对方:“冯先生,开玩笑有意思么。大家都是明白人——目前这个官司,你处在劣势。我们提交的‘无效宣告申请’,证据非常确凿充分,目前马上就要进入专利复审委员会的口头审理阶段了,一旦口头审理开始,三天内就可以作出无效决定,你死定了!”
“既然我都死定了,那还有啥好说的?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认栽好了。”冯见雄一副人畜无害不懂行的表情,故作无奈地耸耸肩。
金成义见对方如此不上道,只好自己亲自把那些肮脏的话语说出来:“但是,现在还没进入口头审理阶段,我还可以撤销申请,只要你给的条件足够优惠!”
专利代理机构或者其他任何人,对专利复审委员会提出“无效宣告申请”后,只要还没进入实审阶段,理论上是可以撤回申请的(理由可以是自认为证据不够充分,等等)。而一般复审委办事周期总要两三个月,所以
当然,理论上哪怕申请人撤回了、但复审委本身的调查准备工作也做得足够充分的情况下,复审委也是可以依职权把这个无效审完的。但是司法实践中,因为复审委太忙,很少会真的用心对待那些“连苦主都已经撤诉”的无效要求。
所以,金成义今儿个是在给冯见雄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听了这番图穷匕见、吃相难看的话语,冯见雄不为所动,史妮可却是内心升起了一股期望。
“你们要求我们撤诉?可以的,我们可以放弃索赔。”还没等冯见雄松口,史妮可先沉不住气答应了一些条件。
“妮可!”冯见雄脸一沉,“好好听金律师说完,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哈哈哈,冯先生,你的秘书看上去很天真啊,我喜欢。”金成义也被史妮可的表态逗乐了,转向史妮可玩味地说,
“小妹妹,你太天真了,事到如今,你以为是撤诉就能善了的么?我的委托人不仅不该赔一分钱,而且他们聘请我们的一切开支,也该你们承担!而且,你们是不是该给我的委托人,还有我,一些表示表示呢?”
史妮可脸色大变,这个金成义这是在反向敲诈了。
虽然理论上,对方这么敲诈,对冯见雄也是划算的——如果那两个专利不被无效,他就可以继续用它们骗几年钱,每个月十万二十万地细水长流,总能有几百万的总收益。
哪怕今天倒赔金成义三五十万,总的来说也还是划算的。
只是,会丢脸。
将来如果冯见雄名声做大了,圈内人也会知道他出道初年曾经栽在金成义手上。
而且这种服软的事情,毕竟让人很不爽。
“那你想要多少?”史妮可张了张嘴,这句话的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滚,却是没有发出来。
因为这次她学乖了,开口之前看了一眼冯见雄。见冯见雄脸色铁青地摇着头,她怕自己再越俎代庖坏了事儿,就没有出声。
然而,史妮可万万没想到,冯见雄却是亲口问出了她刚才想问而不敢问的话。
“那你想要多少?”
金成义死死盯着冯见雄的眼神,威慑地看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呵呵,我还以为冯先生要不冷静呢,果然还是识时务呐,我要的也不多,给我100万,我就放过我们,立刻撤销申请。”
金大律师虽然来钱快,但是能动动嘴皮子、靠一次谈判就拿下100万,他也是不会嫌多的。就算冯见雄要砍点价,哪怕还到50万,金大律师自忖为了和气生财,也不是不能谈。
“100万?你怎么不去抢啊。”冯见雄的措辞虽然粗鄙,语气却是非常温和,几乎是微笑着说出这句吐槽。
“嫌贵?也不是不能还价嘛。”金成义自忖对方是在虚张声势,依然好整以暇。
“对不起,金大律师,我觉得你是不是自我感觉太好了?我根本没有还价的意思。我只是纯粹好奇你胃口有多大——这两个专利,你想无效就去无效好了。不过你今天开出的价钱,我将来会让你10倍奉还的。告辞!”冯见雄撂下一句狠话,傲气地怫然而去。
“你……”金成义一呆,却是没想到是这种收场方式,“你等着,明天你就是提着100万现金来求我放过你,也没机会了!谈判截止了!”
……
一大早特地坐了三个小时动车,从金陵赶到沪江,冯见雄自然很是疲惫。
跟金成义谈判完,冯见雄就近在沪上找了家酒店,办理了下榻的手续,准备歇一下,安排一些后手,明天再回金陵。
至于史妮可,应该会被他留在沪江,继续盯一些事儿。
洗漱一番,打电话叫餐厅送餐到客房之后,冯见雄扯下领带,揉了揉酸胀的脖子,往大床上一趴。
史妮可很乖巧地脱了鞋袜,骑在冯见雄背上,一边给冯见雄按摩着太阳穴和肩颈,一边忧心忡忡地求教:
“刚才为什么要回绝得这么干脆、还得罪金成义呢?只是因为他开价太高了么?你想争口气?”
自从让冯见雄赔了这笔大生意之后,史妮可变得更加曲意逢迎,谨小慎微。
哪怕平时碍于“同学之间应该平等论交”这个面子考虑而做不出来的讨好行径,如今也是做得轻车熟路。
雄哥累了,给揉肩敲背什么的,根本就不叫事儿。冯见雄还是想让妹子放下心理负担、想让妹子良心好受些,这才接受妹子的服务的——不然以他如今的财势,每天召个新的按摩技师,每天不重样,也是毫无压力的。
他舒服地哼哼了两声,教育妹子道:“你太没经验了,这种PY交易,是没有保障的——如果我给了钱,他今天把宣告申请撤回了。将来呢?如果我们继续碰瓷别的单位,他们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再为别人代理,然后把这个材料再往上递一次呢?
万一复审委员会平时就是特别忙,但是最近恰好偏巧空下来,想依职权把这个申请审完呢?
就算金成义跟我们签个秘密协议,保证不对外泄露这事儿,但是《专利法实施细则》说了,无效申请是任何人都可以提出的,他找个人换张皮,照样可以继续敲诈我们。
所以,今天的事儿是没有结果的。给了钱,也只能喂饱他一年半载。如果将来他发现我们靠这笔生意赚到的钱超过了他的预期,他还会追加第二波敲诈的,这是一个无底洞。”
冯见雄说一句,史妮可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刚开始升起的那一丝对转机的希望,也重新熄灭了。
虽然这样玩弄妹子的感情有点残酷,但冯见雄知道这是让史妮可用最快的速度成熟起来、认清法律界这个圈子肮脏程度的捷径。
所以,他也只能是为了妹子好,而先伤害一下妹子的心灵了。
史妮可不无担忧地叹息:“那我们后面怎么办?今天这次谈判岂不是一点用都没起到,还白赔了这么多车马费来沪江跑了趟。”
“我不是让你查了和锦天成所,以及和金成义个人合作比较密切的几个专利代理人的信息了么。还让你在SOOPAT数据库和国家知产局上检索了以这些人名义代理的全部申请——这些事情,你只要别再耽误,咱就有机会。”
“不会不会!我绝对不会再误事的。”史妮可连忙赌咒发誓一样保证,恨不得加一句“再误事儿任你随便处置,就是当RBQ都绝不皱眉”。
第7章 过河拆桥
“我估计,眼下国内法律圈人士,最清楚我这一套碰瓷套路的,就应该数金成义了。毕竟他亲自作为我们的对手,跟完了万大的案子。其他律师,就算眼光再敏锐,总要至少比他再落后三五个月,才能反应过来。
所以,不管金成义有没有实力不借助外力、亲自全盘复制我的套路,他都肯定会兵贵神速,先做一些准备工作——比如像我去年那样先去检索、寻找合适的技术素材,运作成专利种子,然后再左右互搏。
我估计,不管最后他能不能跑起来,光是做完这些准备工作,至少也要等到今年暑假结束。因为去年我们差不多也是准备了这么久。
这种情况下,你通过公开的数据库,跟踪那些跟金成义长期合作的专利代理人的动向,就能实时把握住金成义的准备工作做到哪一步了,到时候我们打他七寸的时候才能有的放矢。”
冯见雄享受着妹子的按摩,哼哼唧唧地面授机宜,把这番道理给史妮可彻底分析清楚。
史妮可就差拿个小本本狂记,冯见雄说一句她就应承一声。
“然后,下一步你还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冯见雄继续往外倒坏水。
其计划中,过河拆桥、上房抽梯的程度之狠,很快让自忖已经对奸计见多识广的史妮可,再次瞠目结舌不已。
……
冯见雄料理了一些关节,把史妮可丢在了沪江,自己第二天就回了金陵。
虞美琴第一时间找到他,求他一起合练一下下周一的校内总决赛。
“周日再说吧,肯定赢的。我有杀手锏,苏勤翻不过来的。”冯见雄安慰了虞美琴一句,说服妹子别急,然后就甩开了她。
虞美琴看着心不在焉的冯见雄,内心渐渐升起了一丝隐忧和气苦。
怎么史妮可坏了他的事儿之后,冯见雄和史妮可的交集反而越来越多了呢?
“难道一个女生太完美,不用男生操心,也是导致男生不跟她多交往的理由么?好像还真是这样,电视剧上的惹祸精总是有很多霸道总裁帮她善后的,只要她有女主光环……”虞美琴悲催地脑补了一番,徒然叹息。
冯见雄压根不知道妹子在瞎想些啥,他回到金陵后,稍微歇了一会儿,就去找了本院知产法领域的头号学术权威——刘教授。
“刘教授,在忙呢?现在不方便?”冯见雄都没预约,径直就闯进了刘教授的办公室。
“哦,小冯啊,不忙,来,坐。”刘教授抬头看见是冯见雄,表情自然而然地就保持了微笑,像是看着一台论文机器。
去年年底的时候,冯见雄帮邱雪刷了一篇关于“物权绝对权和债权相对权在副随知产权利上的差异”的案例辨析论文,还刷上了国内顶级的《法学研究》期刊。
那篇论文虽然主打分析的是物权,为物权法造势,但毕竟里面借用的例子是“索尼卖游戏机以至于反越狱不合法,微软卖软件所以反越狱合法”——这是一个和知识产权法高度相关的例子。
所以,刘教授早已关注到了那篇论文。
今年,随着《物权法》立法进程的加速,相关领域有代表性、创见性的文章一时都炙手可热起来,很有可能被立法高层作为立法依据引用,可谓是风口来了,猪都能吹上天——那简直就是一个法学研究者的最高追求了。
对于一个法学研究学者,毕生最荣耀的事情,就是自己吹的牛逼、开的嘴炮,都能成为影响国家立法和行政决策的依据——
比如四五十年代的时候,牛逼如哈佛大学法学院招牌的亨利.马凯斯教授,也颇以二战中纵火狂魔李梅将军曾向他咨询求教过屠杀日(和谐)本平民的法理依据为荣——
当时李梅想公然违反战争法,直接对东京的平民区狂丢燃烧弹搞大屠杀,无奈怕说不过去,就找到了哈佛法学院的教授。然后这砖家在研究之后,就给了李梅一个依据:
“鉴于日(和谐)本的社会工业结构和欧美大不相同,其大型军工厂基本只承担总装厂的职责,而起基本军工产品零部件的生产加工,事实上是分包给大量的平民手工小作坊的。因此对于日(和谐)本的特殊国情,毁灭其城市平民区这种行为,在法理上不应认定为对无辜者的蓄意屠杀,而应该认定为对其军工产能的打击。”
对于一个嘴炮男来说,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动动嘴皮子,就成功挑唆促成一起几十万人的大屠杀。这对于那些“能靠哔哔解决的事儿,就绝对不要动手”的阴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荣耀。
所以,刘教授如今对冯见雄的重视程度,显然已经不是停留在“这小子可以与之合作赚钱”的肤浅层面上了。
两人谈笑风生地平等论交聊了几句,冯见雄陪着笑脸,单刀直入地问道:“刘教授,不知我十天前交给您那篇《论现行专利审查指南导致的无效宣告成本风险问题》的文章,有消息了么。”
十天前,也就是史妮可告诉他出事儿之后,冯见雄就当机立断留了这个后手。
他写了一篇砸场子、很有可能断了整个行业赚“把现有技术伪装成实用新型然后碰瓷”这条钱路的论文,然后交给了刘教授,想用刘教授的名字作为系列的通讯作者发出去,而他自己则捞一个第一作者。
所谓通讯作者,往往是指一个大的研究课题项目的总负责人,承担对课题总研究经费负责、对外联络资源的存在。
比如一个大的研究项目,有可能从好多个角度、环节分析一个系统工程,整个过程里会产生几十篇论文。这时候每一篇论文都会有一个第一作者,由这项具体工作的直接负责人挂名,而项目总负责人则署通讯作者。
虽然大多数带通讯作者的研究项目都是在理工科的自然科学类研究项目上才有的,但也不代表文科就绝对没有。
刘教授上次跟冯见雄沟通之后,决定开一个关于“专利无效的诉讼风险”专项大课题,还申请了专项经费(还没申请下来),所以才有一大票论文的第一作者可以让给手下的学生。
对于冯见雄来说,这篇投石问路的文章上,他倒是没有想得太多。只是觉得万一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求财不再可能,那也不介意用来求一求名。
同时,他的这第一篇论文既然只是刘教授大课题项目的一小部分,所以目前只讨论了“国家知产局和专利复审委员会现行审查制度中误放过现有技术的风险”,而没有涉及其他。
用人话翻译一下,也就是说他的文章即使引起了重视,也不可能导致“已经过审”的实用新型被全盘复查翻盘——国家专利局没那么多人手和精力,也犯不着为了目前这一小撮存量风险而浪费那么多程序成本。
他的文章,最多只会堵死后来者的路:目前想模仿他,而还没来得及布局的后来者,很有可能因为审查的收紧而“中道崩殂”。
……
“这可是要往《法学研究》上投的,怎么可能这么快。怎么,你很急?”刘教授和颜悦色地反问了一句,对冯见雄的急切也很是不解。
目前这种双核心级别以上的文科期刊,让邱雪这种讲师去投,小改一两次,大半个学期才下来就算是快的了。
但是,职称和名望也会对论文的发表速度有加成,已经是教授职称的,头衔挂在那儿,基本上可以缩短两成审核周期。如果这个教授还是211以上的,勉强算个名校,而且还在同级期刊上有过发表经历,那么压到一个多月也不是不可能。
很显然,刘教授是金陵师大法学院里,知产法这一块的学术权威。金陵师大的法学院实力,在全国高校的同类专业里排进二三十名还是可以的。
加上刘教授并不是第一次在《法学研究》上发文章,所以他愿意发力的话,倒也是有可能加速发表的。
“确实比较急,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暑假第一个月文章就能下来。”冯见雄斟酌着措辞,委婉而又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迫切。
当然,以他如今的能耐,完全可以和刘教授谈谈更多。
他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不仅要从刘教授那里蹭名,还得从刘教授那里蹭钱”的穷鬼了。
钱的事情,他已经可以适度“反哺”。
刘教授很敏锐,试探着问:“是有官司需要用这篇文章造势?”
“也不是官司,但是挺重要的。”冯见雄这就算是间接承认了,说着,他还拿出一个信封,一边说一边戳到刘教授台面上的一堆文件里,“听说《法学研究》的‘排版费’不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篇文章是为了我的事儿,当然不能让您破费了。”
一般来说,凑职称指标用的垃圾堆型省级期刊,都是要收“排版费”的。
说是排版费,本质上也就是交两三千块钱,那么只要论文质量不是实在太过不堪入目,就总能拿到那么一块豆腐块的版面。
但是,核心期刊是不会这么干的,也不屑于赚这个钱。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冯见雄假装一知半解,双方面子上都好过一些。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冯见雄告辞离去。刘教授抽出信封捏了一下,脸色顿时一变。
看厚度,起码是好几万了。
刘教授毕竟是个做学问的,虽然也赚一些外快,终究是不能和正牌的大律师相提并论。月入数万,也就是他的常态了。
拿人手短,刘教授决定跟王编审喝个茶,主动求教一下文章还有什么要改的。
如果可以的话,双盲交叉的时候,最好也找个关系比较好的兄弟单位,别让他的文章落到文人相轻的家伙手上。
至于结果,刘教授只能说是尽量帮冯见雄争取。要想让他打包票的话,这点钱还不至于让他上心到出卖节操的程度。
第8章 够资格让哥动手
“冯见雄最近在忙些啥?有没有认真准备比赛?”
随着决赛日的邻近,自忖已经准备万全的苏勤,依然觉得眼皮子有些跳,忍不住就向身边的马仔打听对手的情况。
马仔显然是颇张罗了一番情报工作,此刻有问必答:“听说去了一趟沪江,不知道忙些啥,好像还跟法学院的刘渊明刘教授张罗着发啥论文——我查过,这个冯见雄原先跟法学院一个叫邱雪的讲师后面发过几篇论文,也不知道是真有干货还是老师提携他。”
“这么嚣张?都没把比赛当回事儿?难道他对目前的辩题立场抽签结果很有信心?”苏勤眉头一蹙,颇有几分潜意识的怒意,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
苏勤转念一想,立刻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哼,要是因为‘专才比通才更吃得开’这个辩题是旧的,就以为我只会基于去年国际大赛上白执中那番论调发挥,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苏某人岂是拾人牙慧的!田海茉会被白执中的思路局限住,我苏勤可不会!冯见雄,你就等着付出代价吧!”
冯见雄完全不知道,自己因为忙正事儿、没准备辩论赛,竟然还在苏勤心中颇拉到了几分仇恨值。
刘教授答应加快跟进论文,史妮可在沪江那边的准备工作也做的不错。冯见雄安下心来,在最后一个周日跟虞美琴、南筱袅合练了整整一天,就仓促上阵了。
比口才,金陵师大这一亩三分地,他从来没放在眼里过,这只是一个过场。
……
周一下午,两节课结束后,依然还是综合楼的大礼堂。
因为是总决赛,看客比往昔更多。位置坐不够,最后排就满满当当站着人,窗边的过道也几乎塞满,只怕有两千多人。
比赛主持人,也换成了半个月前曾经在冯见雄那儿当过手下败将的田海茉。
参赛选手还没到位,某些此前并不关心比赛、只到决赛才来围观的高年级学长们,已经开始纷纷谈论老黄历:
“不知道今年的法学院能不能打破地科院前几年的四连冠。在咱学校,地科院的喷子真是人才辈出啊。”
听到这种问题,不看好地科院的自然会跳出来搞事情:“听说今年地科院并没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05级的马仲碌去年本来要冲新人王,结果输了之后竟然得了受迫害妄想证,现在看啥都疑神疑鬼,算是废了。01级的王学长本来是二号主力,去年也为地科院夺冠出过大力的,可惜今年也毕业了。要我说地科院的实力比去年还糟,只能是靠苏勤了。”
地科院的拥趸立刻反唇相讥:“什么叫只靠苏学长?地科院的选手个个都牛逼的好吧,就算去了一个王学长,换上一个替补。其他三个位置上的随便拿出一个到别的院,都是能打上主力的。法学院这边倒是只靠两个05级的新人,那才叫悬呢。”
这种争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因为大学里面总有觉得低年级生幼稚的学长学姐,对于此前低年级发生的变化不屑一顾,始终用老黄历的眼光看局面。
比赛的选手,也不可能受这种人的影响。
“安静,安静,欢迎各位老师和同学来到‘希望杯’的赛场。今天即将开始的,正是本届杯赛的总决赛。让我们先来认识一下双方代表队……”
田海茉几句开场白,渐渐压住了场内的噪音,然后把八个人都很正式地介绍了一遍。因为是总决赛,校广播台的记者也来全程录音了,还拿了几台DV一直跟摄。
“……今天的辩题是,‘当代环境下,究竟和通才哪个更吃香’,正方法学院队,立场是‘通才比专才更吃香’,反方地科院队,立场是‘专才比通才更吃香’。
或许在场有不少专业的辩论爱好者,应该都能看出,这场的辩题是去年国际大专辩论赛半决赛上用过的,但我们希望今天的双方选手能够把这个题目辩出新意。现在,我宣布比赛正式开始,请正方一辩姜思思同学先开始立论,时间是三分钟。”
姜思思在法学院队里的水平,和南筱袅差不多弱鸡。不过南筱袅因为常年做法援,应变能力更胜一筹,而姜思思则胜在说话的谈吐仪态、肢体语言这些可以靠刻苦训练补足的技能环节上。
此前几场比赛,除了遇到田海茉带队的商学院时,稍微废了一点手脚,其他几场都是轻松躺过的,所以法学院队这边的短板也没什么暴露的机会。如今到了总决赛,却是不得不尽可能把一切有利因素都慎重地利用起来——包括利用正方先立论的机会,让姜思思来一辩打打酱油。
只听姜思思用略微娘炮、但肢体语言着实丰富感染的声音和仪态侃侃而谈:
“……众所周知,现代社会不仅是一个人类分工越来越细化的社会,也是一个科学和技术更新迭代越来越快的社会。
虽然我们毫无疑问会需要无数的专才,来从事各种专业而具体的工作。但我们不得不明确指出:这些人才的重要性,或者说不可替代性,是显然不如可以作为社会协作粘合剂的通才的。
在座的同学可以想一下,在目前的科技和社会发展趋势下,根据米国劳工部门的官方统计数据,一个米国人一辈子可能平均要换七八次工作,其中三到四次甚至是转行的。而且这个数据只计算了跳槽,还没有考虑一个职员在同一家公司内部的转岗——
或许一个昨天还是工程师的人,今天就因为更能协调其他资源而变成了管理者。也有可能一个应用层面的基层技术员,因为对市场需求掌握的经验比较丰富,而向产业链的上游设计转移——这都是司空见惯的。
在我们华夏,如今我们的科技创新步伐或许暂时还跟不上米国,我们也没有劳工和失业数据可以查,但根据社会经验的分析,我们的社会流动性肯定是高于发达国家的。在这样剧烈变化的社会下,通才显然比专才更吃得开……”
姜思思的立论有三分钟,因为是他先说,所以也没什么可以攻击的。无非就是高屋建瓴提纲挈领,把如今的社会对人才需求的大局趋势彻底梳理了一遍,着重强调人才在当代的技能转型、兼收并蓄的重要性。
当然,上述内容只是针对“个人发展”这个微观的角度。在立论的末尾,姜思思也不忘力求涵盖全面,又花了短短两三百字,把“通才的协调、沟通优势对社会分工粘合的重要性”提了一下。如此一来,就算是从个人到社会,从微观到宏观全面覆盖了。
他说完后,虚怀若谷地鞠了一躬,才坦然地坐下。
场内大多数大三、大四,面临找工作问题的同学,大多都陷入了短暂的深思,好歹是真听进去了。
“我现在学的专业,将来到底可以在工作上用几年才被淘汰?”这个问题,只怕大多数人都有意无意地在脑中拷问自己。
田海茉知道这个辩题非常切合听众们的关切,也破例点评吹捧了两句,然后顺势让反方一辩、一个名叫马莉兰的地科院大二女生立论。
那是一个扎着单马尾、脸型有点猪腰子一样往里凹的妹子。看长相应该很喜欢穿西装——因为西装总是很容易让身材好的女生和身材烂的女生被拉回同一条起跑线,从而“众生平等”。
马莉兰一甩头发,大大方方地站起来驳论:“尊敬的主持人,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非常荣幸能有这么多人听我发言——刚才对方辩友口口声声告诉我们说,现代社会的分工细化需要无数专才来服务,但转眼又说因为专才的技能一旦过时后,个人价值就会被淘汰,这简直太可笑了。
难道在对方辩友眼里,专才就等于狭隘吗?就等同于除了自己工作专业的直接技能之外,别的什么都不懂吗?如果真是这样想的,我不禁要问对方辩友是怎么熬出他现在这个高等教育学历的了。
难道一个自动化专业的学生,可以不用学高数微积分、不用学线性代数、不用学复变函数,不用学拉普拉斯积分变换……然后就直接学会闭环自动控制的原理吗?他的所有专业课知识和直接可以用于工作的专业技能,难道是空中楼阁,可以像打RTS战略游戏开作弊器一样,跳过‘科技树上的一切前置条件直接点亮’的吗?
所以,对方辩友在立论的时候,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把‘专才’的概念定义狭隘化了,把专才牵强地解释为‘除了工作直接要用到的技能之外,别的什么都不懂’,可惜,现实世界中的专才,并不是这样空中楼阁的存在。
而我们对专才的定义,又是什么呢?一个程序员会打篮球,他还是不是专才?是!一个管理人员听得懂下属一线研发人员的思路,他还是不是专才?是!但是我们必须提醒大家注意,这些人之所以能够为社会创造最大的价值,或者说他们对于社会最大的贡献,正是由于他们的‘专’带来的。专才一样可以有基本的眼界,有一切通向专精途中的前置知识和技能,一样可以参加到纷繁复杂的社会协作和资源协调中去,这两者是不矛盾的……”
“……但与此同时,我们都知道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想变成通才,有更多的见识广度,需要投注的个人精力非同小可。现代社会专业技能的分化越来越细,本来就是因为人类穷毕生的精力都不足以覆盖某一个大领域工作所需的全部技能了,所以我们才分工的。所以泛滥化的通才倾向,只会让人精力分散、注意力碎片化,最终学啥啥不精,或许什么都知道一点,却没法产生社会经济体系所需要的价值……”
马莉兰的三分钟,铿锵有力,犀利飒爽,如果不是长得太抱歉,这一幕只怕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而场下的观众,也不吝叫好起来,报以热切的掌声。
“一辩反应都这么快,应该不是提前准备的稿子——从前三句话就开始正面反击,直接打脸,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冯见雄微微侧过脸去,和虞美琴交头接耳了一句。
当地科院队拿出全部实力的时候,他们果然是金陵师大这一亩三分地上,唯一值得冯见雄认真拿出全力的敌人。
第9章 反派也配有傲气
马莉兰的立论,让场内很多法学院队一方的粉丝,着实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
或许只有去年新生杯上,半决赛里虞美琴担当反方一辩时的那次发言,可以勉强胜出今天马莉兰的立论一筹。
尤其是那些粉丝当中,那一小撮只看法学院比赛、此前没有了解过地科院实力的人,更是被比赛突然加快的节奏,搞得瞠目结舌。
毕竟,在大学内部的辩论赛上,因为高手人数不多,大多数队伍没有充分的人才可以挥霍,往往放到一辩位置上的人,都只有台风、肢体语言和音色上的优势,快速应变多半是短板。
而马莉兰刚才的话,从第二段开始就言之凿凿地直刺正方理论中的狭隘化问题,揪住痛打,在此前法学院遇到的对手中,着实是没有出现过。
地科院的队伍,果然是一个庸手都不存在。
双方稍微休息了几十秒,立刻进入了紧张的交叉提问。
法学院这边虞美琴和南筱袅高低搭配,一主守一主攻,与对方唇枪舌剑起来。
地科院队那边,二辩米苏丽和三辩牛泽茜两个女生的状态也不遑多让。
南筱袅:“请问对方辩友,刚才你们在立论时说‘专才并不是除了工作直接要用到的技能之外,别的什么都不懂’,甚至还拿‘篮球打得好的程序员也是专才’来举例。那么,我现在很懂法律,但我跳舞也很好看,可以给职业歌手伴舞的那种程度。你觉得我是专才还是通才呢?”
米苏丽:“这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你跳得比蔡依琳B**还好吗?如果是那样,我承认你是通才。”
南筱袅顿时一阵气结,心说这家伙莫非是来找茬儿的?不过幸好她心理素质还算过硬,立刻面不改色地换了另一个话题:“原来在对方辩友眼里,兼通跳舞的业余舞者,一定要比蔡依琳还好才叫通才!看来对方辩友眼中的世界,是不需要普罗大众来作出建设和贡献的呢,每个最细分领域只需要几个最顶级的天才就够了吧?”
米苏丽立刻点到即止地圈定战场:“我没说不需要普通人的贡献,只是我相信,南学姐您将来对社会最大的贡献和价值,就应该是靠您法律方面的素养,来为社会服务就够了。至于跳舞,反正蔡依琳的MV被复制一万次也是复制,被复制一亿次也是复制,我们有蔡依琳的可以看,不就够了么?”
法学院这边,虞美琴等南筱袅问完,立刻无缝衔接地跟上:“那我们换一个例子好了——相信对方辩友都知道,我和这位冯同学都是辩论队的,为大家带来了这么多思想的碰撞。我们也是校台的主播,为广大同学带来了无数的谈资和娱乐。
冯同学还是一名资深的法律援助工作者,和博客普法、提供知识服务的大V——想来按照对方辩友的意思,他的价值只要专注于一方面就够了?”
虞美琴这个例子非常贴近生活,具有活生生的说服力,听得场内观众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倍感亲切,又颇觉说服。
地科院三辩牛泽茜闻言立刻继续反唇相讥……
总的来说,双方交叉提问环节就是咬死了专才和通才之间,那股鉴别的分野,细细抠字眼,试图把定义变得对自己一方有利、让己方的话术能够涵盖更多的“统一战线”。
这是一种更侧重辩论技巧,而非阅历、见识的比拼。
在外行人看来,场面不是很好看,但短兵相接地交错递进层次感很丰富。至少可以说明这两支队伍的二三辩都是心态和风格非常专业的。
双方都用掉了大约三分之二数量的提问机会之后,定义层面的篱笆才算是扎牢了,然后大家各自用最后两个提问机会谈了点有现实意义的事儿,算是把谈判框架彻底圈定明晰。
短短几分钟交锋,暂且还处在旁观状态的冯见雄和苏勤,就大约感受到了对方队友的水平——
米苏丽和牛泽茜的水平,或许都比虞美琴略逊一筹,但个个都能压住南筱袅。
站在主席台上把控比赛节奏的田海茉,一边聆听双方的发言,一边也在内心暗暗打分评判:
“能够用交叉提问环节各4个问题的时间,就把交锋范围彻底圈死,这个效率已经很高了——很明显双方都有一定的点到即止,应该是看过去年港科大和湾湾世新大学的比赛了,所以对定义和范围层面的问题玩不出太多花样。
当初港灿跟台巴子比赛的时候,那个定义的范畴尺度,可是整整扯了大半场,太不大气了……”
田海茉如是想着,内心则在期待冯见雄和苏勤拿出一份和当初白执中明显岔路的自由交锋来。毕竟,双方扯的问题,已经又向前多推进了两步。
……
自由辩论的时间到了。
苏勤这个曾经的金陵师大第一喷子,终于等到了发威的时刻。
专业,内敛,点到即止,他已经玩腻了。
即使是今天的赛场上,那些在围观群众看来相对不够精彩、却能在评委那里得分的外围交锋,他也已经让自己的三个队友完成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堂堂正正用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的方式,击败冯见雄。
他站了起来。
“快看,苏学长要发言了!”场下所有支持地科院的,或者高年级的同学,还没等他开口,就纷纷传言,然后鼓起掌来。
传言是很轻声的,鼓掌是很热烈的,所以那些没营养的话辩论席上的双方和主持人都耳不闻心不烦。
田海茉花了15秒钟维持秩序,并且掐表停止计时,然后才示意:“苏勤同学,请你可以开始了。”
“谢谢主持人。”苏勤雍容气度地微笑着对田海茉微微点头,然后清了清嗓子,
“冯见雄,刚才你我双方其他队友谈了很多,关于通才和专才定义上的分歧。我觉得,大家都是专业的,把时间继续浪费在这上面没有意义。
因为每个人的禀赋和天分不同,有些人瞥一眼新学问新见闻就能马上吸收,有些人却要慢工细活,拿天才和蠢货比通、专之争是很可笑的。所以,我希望后面的辩题,大家站在‘一个人的总体精力恒定的理想模型’下,讨论专才和通才价值的问题——你敢不敢?”
苏勤这番话说得不快不慢,而且和肢体语言配合得很好,让人有一种莫名就融入到话术环境中去的倾向。句子虽然挺长,定语也比较繁复,但九成以上听众居然都觉得毫无阅读障碍。
苏勤的喷技,果然是已经润物无声,到了火候。
冯见雄的回答更加简要、利落““当然可以,就总结为‘精力守恒,总知识量守恒’好了。”
苏勤立刻展开了攻势:“那好,请问现在有一个助理工程师,假设智商很平均,刚好只有100,可以代表普罗大众。这时他把自己剩余的30%精力用于提升自己的专业素养、更容易得到升职加薪、为社会创造更大价值;还是把时间花在琴棋书画,陶冶情操、增广见闻上更容易为社会创造价值?”
冯见雄斟酌着自己的语句,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陶冶情操不一定能直接产生效益,但通才也不一定就要把时间花在陶冶情操上啊。我觉得,如果这个助理工程师可以花一点时间在管理学或者别的方法论上,成就超过提升专业技能也未可知。
其次,每个人的精力专注度是受到客观生理因素限制的,一个人每天有15个小时可支配时间时,拿出全部15个小时学习,效果肯定达不到只学10个小时时的1点5倍。因为才能的提升效果和成本的投入之间,并不是线性正比的。
一个人花500个学时,把一门课学到了90分,或许他还需要再花500个学时,才能提高到95分,越靠近满分,提高就越慢,或许有些人的天分就是受限,让他学一辈子一门课,都学不到100满分。
而他如果在达到90分之后,把多出来的500个学时用在一门新的课程上时,可能他又可以学出一门80~90分的技能。这时,凭什么说多两门90分的技能,对社会的价值量就不如一门95分的呢?”
冯见雄这番平易近人的说辞,顿时让无数考前突击的学渣,觉得很有亲切感。
“也对哦!已经考了90分的,想提高到95多难啊!挂科的人稍微突击几天考个60几,相对就容易很多呢!”
场上的苏勤,自然也能感受到来自观众的摇摆。
“看来,试图从‘努力量守恒’这个角度进攻的尝试,有点低估了冯见雄。”苏勤脑中如是飞速暗忖,决定微调一下。
他心念一动,转而继续往下说:“请对方辩友注意,今天我们的辩题,是一个趋势展望型的辩题,讲的是‘在目前的社会发展形势下’,通才和专才谁更吃得开。所以,如果脱离了技术环境背景来谈,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用传媒业举例,如今互联网飞速发展,而且每一年都有增速更加迅猛的趋势。七八年前,任贤齐红遍宝岛的时候,香江那边依然在听刘德华张学友王菲。我们大陆经受的各方文化产品输入影响也比较平均,观众的头部内容喜好也没那么集中。
可是现在呢?我们可以看到,香江乐坛已经彻底没落了,男性歌手里最多有个陈奕迅勉强还在抵挡,但是有谁能跟如日中天、横扫亚洲华语乐坛的周洁伦相提并论么?很可惜,并没有。
所以,你是否承认,互联网乃至新时代传媒和其他科技的发展,正在愈来愈放大‘赢者通杀、强者愈强,第二喝汤,第三就死’的马太效应?”
“放大马太效应?这点我当然承认,可是这和今天的辩题有关系吗?”冯见雄非常敏锐而坦荡地认下了这个人畜无害的观点。
“当然有关系!”苏勤自以为得计,连忙往下说,“那你是否承认,在赢者通杀、每个细分领域只需要第一名才有活下去价值的大环境下,哪怕用1000个学时,把一门课提升到95分,也远比用同样多的时间,把两门课提高到90分更有价值?
因为一旦一个人在某一细分方面——尤其是那些成果可以被无边际成本复制的方面——无法做到第一,那么他的所学就是几乎没有意义的。正如一个模仿周洁伦唱歌的人,哪怕你可以学到周洁伦九成五的唱功,有价值吗?没有,这个世界只要听一个周洁伦就够了,高仿和死尸有什么区别?”
第10章 我站在上帝这边
苏勤的话,让场内的氛围为之一窒。
那是一种愤懑地无声叹息——所有人的理性,在一瞬间都被苏勤描绘的可能性攫取了过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但潜意识里,大家又不免排斥抗拒,因为“马太效应和互联网的结合”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每一个无法再某个最细分领域做到第一名的人,似乎都会变成毫无价值的人渣。但第一又能有多少?哪怕把评判领域分得再细,只怕这世界上都会有90%的人,在未来变成人渣吧?
所有人认同苏勤的同时,又不免比原先更加期待冯见雄的反驳。
冯见雄恰到好处地开口了:“在每个具体细分领域的头部内容提供者,会被马太效应放大其优势,而第二名哪怕只比第一名差5%,都会变得毫无价值——这个判断,总体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
他先概括了一下对方的描述,把要辨析的重点突出来,然后话锋一转,重点解剖,
“但是,请对方辩友注意,你的这个假设只是存在于理想状态。事实上现实生活中可以依靠单一评价指标达到某一细分领域第一名的人——我们可以假设他们都是‘专才’——只是极少数;他们为社会创造的价值和贡献,与人类社会所创造的总价值相比,所占的比例也是微不足道的。
哪怕将来传播和复制的技术再发达,以至于传播和复制的物理成本降为零。那时候的人类自然有充分的个性化、差异化需求被发掘出来,变得越来越挑剔——这时候,为社会创造主流价值的,就依然是个性化、综合化的通才……”
冯见雄说到这儿,终于把这段话的总结概括了出来。
一直隐忍等待的苏勤,也终于逮住机会,果断发动了反击:“你这套理论只是空口无凭。你一方面承认了两类价值创造体系的并存,另一方面又举不出任何全局数据证据,只会铁口直断说其中一方面是主流,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冯见雄毫不相让:“全局的统计数据,目前确实是没有——并不是我不想搜集,而是基于现有技术,任何国家的统计部门都不可能完成这种统计。但我们作为展望未来的辩手,就应该学会通过看具体的例子和趋势,来作出正确的展望。
现代科技社会下,能够靠堆砌时间和精力,慢慢磨砺精益求精的行业,还普遍吗?或许,你可以学小野二郎包60年寿司,或者学早乙女哲哉炸50年天妇罗,最后做料理做出工匠精神来,把一项98分的技能提高到100分——但是这样的行业又有多少?
目前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一个行业所需的从业者技能,以空前快速的频次迭代,一个学了C++的人可能三年内就要改行学JAVA了。一个苦练微操的星际争霸选手,因为暴雪一次改版,几年苦练就连个屁都不值了。这样的时代,你让大多数人都把时间浪费在泡茶做饭一做就是50年、悟道求精上面,不是误人子弟么。”
苏勤立刻反唇相讥:“对方辩友又在偷换概念——刚才我方在立论时已经说过,任何学新技能所需的前置技能,都是专才所应当具备的素质。
专才并不是空中楼阁,C++对于学JAVA是有意义的,一个学过C++的改行学JAVA肯定比一个什么编程语言都不懂的纯萌新更快,更能掌握其中的思想神髓。一个学过高数线代复变的人,学自动控制原理也肯定比没学过高数的人牛逼。而到了对方辩友嘴里,这种积累沉淀都成了毫无价值,不是太可笑了么?”
苏勤和冯见雄的交锋,让场面一度胶着起来。
其他几个辩手,在这一过程中免不了也偶尔插话,让主力能有些休息的机会。
往往虞美琴、南筱袅刚刚一句“现代科技进步速度已经让大多数前沿创造性工作者必须终生学习,不可能指望磨砺一方面技能就吃一辈子”甩过去;
对面米苏丽、牛泽茜就用诸如“终生学习并不等于放弃专精的存量知识,完全另起炉灶”的台词怼回来。
随着交锋的深入,话题的核心攻防要点被渐渐聚焦,已然没什么迂回的余地。
冯见雄缓过气之后,对最终的堡垒发起了图穷匕见的总攻。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利用自己对未来的先知先觉,作了个弊——这没什么好讳言的。毕竟他比苏勤更知道未来的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科技的进步会把人类价值的评判体系逼到怎样的墙角。
“请问苏学长,你听说过谷歌公司已经投资了一个名叫杰夫辛顿的多伦多大学教授的研究所了么?如果没听说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就在最近这两年,发明了一种叫做‘深度学习算法’型的人工智能路线。
虽然目前的应用并不是很多,但国内已经有公司基于这种算法思想,作出可以统计每个人打字词频的新式智能拼音输入法了。而谷歌公司也已经用这种算法思想,开始布局教机器人下围棋、作套路化风格的曲子、甚至是作诗……”
苏勤感受到一丝危险,但立刻用辩题相关性的质疑,试图阻止冯见雄随口扯开话题:“那又怎么样?这和今天的辩题毫无关系。”
“有关系,因为我可以拿出证据,基于这种技术,未来的人类如果想靠‘慢工细活地打磨’和机器竞争,那么人类毫无胜算。谷歌公司的下棋机器人虽然至少还要5年才能做出来,但是他们已经定下了‘蒙特卡罗树状训练’的逻辑基础。
未来这样被设定了单一目标的机器人,可以用每天晚上自己跟自己左右互搏下100万盘围棋、并统计每一种不同下法不同应对的胜率变化,从而自我进化。到时候人类的围棋世界冠军,恐怕会和97年卡斯帕罗夫倒在IBM的‘深蓝’手下时一样惨。”
“这种状态,你们目前恐怕很难想象,因为目前我们和电脑在竞技领域的交锋似乎只有打魔兽和DOTA的人机对战——哪怕设置最高级难度,电脑也只是靠更多的血量、攻击力和金钱采集速度,来获得对人类的优势。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电脑那始终妙到毫巅的微操作——电脑在玩魔兽的时候,看到某一个兵血量下降过快,会自动把它往后拖一下,短暂脱离战线直到对方的近战单位转而去攻击其他血还比较多的。这样的操作人类高手要训练很久才能做到,而且受限于手速很难多线同时这样操作。但对于电脑来说,哪怕地图上同时有100个地方在战斗,它也可以同时微操100个战场。
但是未来呢?电脑或许就是直接在战术或者战略层面的AI碾压人类玩家了——只要那个用于打游戏的深度学习型人工智能,在被设定时的唯一目标,就是‘用尽一切手段获胜’。到时候机器可以先学习一番训练集,获得基础的强度,然后用蒙特卡洛树状训练结构左右互搏几千万局,把胜负趋势变化牢记在心——这时候,那些技能囤积型的人类选手,还有什么价值?
或者说,就算他们还有价值,还有人类观众愿意看他们打比赛,也不是因为‘他们打得比机器好或者比机器差’——而是因为他们还是一个人,因为他们和机器不同的‘人’属性,为他们博得了同情分。他们是在依靠自己的专才以外的能力,获取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蒙特卡洛树状训练模式,在如今这个地球上,已经被提出来了么?或许吧,查查艰深晦涩的学术专著,应该是可以看到的。
所以冯见雄也不算造谣。
至于谷歌公司还有没有开始这么干,把这玩意儿用于商业项目的研究,鬼知道呢。
这东西是商业机密,所以只要学术上存在,冯见雄这么说就没毛病。
等将来谷歌真干成了,人类也只会惊叹冯见雄先知先觉,知微见著。
不过,苏勤肯定是不会死心的。
他也犯不着正面硬刚跟冯见雄讨论黑科技——只要表现出自己适度的不屑就行了。
“呵呵”苏勤冷哼了一声,停顿数秒好让听众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什么时候连科幻小说里的胡乱猜测,都能作为辩论的证据了?你说‘这种最新的人工智能在做任何单一目标的事情时肯定可以做到比人好’,有证据吗?
机器的性能替代人类技能,自古以来无非是在那些简单重复或者追求精准度的工种上。或许那些以‘精确、力量、灵敏’为追求的人类‘专才’,其价值确实会被机器消灭和替代。但原创性的、研究性的工作呢?机器只能复制人类的行为模式,难道还能主动创造不成?”
冯见雄微笑了一下,拿出一本《连线》杂志。
那是最近几个月刚刚发表的,上面应该都是前沿科技成果。
在06年,在深度学习算法诞生还不到两周年的萌芽时期,要想找出一些“阿尔法狗“级别的铁证,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有。
至少FACEBOOK公司,已经搞出一个可以代替人类美工师修图的软件雏形。几年之后,这种东西就会泛滥,然后成为智能版的、可以自动修图的“美图秀秀”一类东西。
而且,冯见雄也不是第一次在校内的辩论赛上提及“深度学习人工智能”——去年的比赛中,他已经提过一次了,后来还被校台女主播丁理慧采访做过一次专门的展望节目,跟同学们探讨未来人才需要哪些技能属性的问题。
只不过,冯见雄每次提到人工智能,都能从不同的切入点和角度,说出很多新花样来。
所以,今天再提及,无论是对面的苏勤,还是场上的评委,多少都容易判断冯见雄说的是不是真的。
手里拿着杂志,冯见雄提问:“请问对方辩友,画家的工作,是不是创造性的劳动——注意,我问的是画家,是为了艺术性目的而作画的,并不纯粹是为了‘画得像’,所以不要拿照相技术反驳我。”
“画家的工作当然是原创性的。”苏勤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
冯见雄继续紧逼:“那么,用PS帮人类修饰、艺术处理照片的工作,是不是也是创造性的?”
苏勤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咬牙肯定:“当然也是,但这有什么关系么?”
“那很抱歉,我想我不得不告诉你——只要一项工作的评判标准是单一的、目标是客观、确定的,那么未来机器都可以替代和消灭人类。”
他把杂志翻到某一页折了一道褶皱的位置,招摇地晃了一晃。
第11章 努力者的末日
“众所周知,人类对社会的价值,和他创造的使用价值几乎毫无关系,只和他技能、资源的稀缺性有关系。
人人都需要吃饭,但农民的地位依然卑微,这就是因为农民太多,他们没法干掉所有和自己技能树重叠的个体,从而制造自己的稀缺性。
所以,我们讨论专才和通才在未来社会哪个更重要、更吃得开时,不光要从人类社会自身看,还要从‘哪一类人更容易被机器消灭和替代’来看。
目前来看,随着深度学习的诞生,那些‘用50个学时就能把一门课学到90分,用100个学时就能把两门课都学到90分,但哪怕300个学时也不能把任何一门课学到98分的博而不精者’,在未来会远远比那些‘用50个小时只能学到75分,但是砸300个小时能磨到98分的单一目标专精者’更吃香。
因为如果靠比努力,靠磨,血肉之躯的人类,怎么可能比机器努力?曾经的机器,只能‘执行’,不能‘学习’,所以人类中的‘只有努力一项优势’的人还有活着的价值。而一旦机器也学会了‘学习’,人类当中的‘只懂努力’的人,就败给了机器。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创新型科技公司招聘研发人才时,越来越看重学习能力、学习速度而非知识存量。就算一个专才可以用3年磨一剑的时间,把一项技能磨砺到98分,又如何?知识更新换代太快,还没磨到90分,前面学的都已经过时淘汰了。
科技创新公司只需要一个月就能上手一门新技能、并且在及格分线上跑起来,然后快速迭代就行了。至于专精的工匠精神者,你们就继续去做寿司或者炸天妇罗好了。
那么,深度学习型人工智能和人类相比,它们的劣势在哪儿呢?就在于每一项人工智能只能被设定一个奋斗目标。比如谷歌公司目前立项做的一个名叫‘阿尔法狗’的机器人下围棋项目,它只能被设定‘赢得围棋’这一个目标,然后一切进化以实现这个目标为准。每自己下一盘,胜率高了就统计学习,胜率低了就回避。你要他同时把围棋下得漂亮美观有观赏性,它是做不到的。
而人类和机器相比,最后一道底线,就在于人类有多重价值观,有多重兴趣,人类而已去做那些看上去漫无目标、或者对实现当前主目标毫无效率的‘不划算’的事情。这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多重目标之间跨圈权衡带来的思想碰撞、价值创新。这也是为什么如今创业界的机会大量在跨圈节点出现……”
作为正方,冯见雄的总结陈词是在苏勤之后发表的。
所以,等冯见雄这洋洋洒洒的几分钟说完,满场除了观众提问之外,对方已经没有开口反驳的机会了。
在总结陈词环节之前,冯见雄依靠自己的天马行空和远见卓识,已经把场面分略微拉开了些,让苏勤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但那时的苏勤,毕竟还没有彻底放弃治疗。
他自己说完反方总结陈词的时候,一度还觉得自己颇有气场,有理有据。
可是,冯见雄这一锤定音下来。苏勤知道,刚才对胜利的幻想,统统都是不存在的。
主席台上的主持人田海茉,也是一样心情激荡:“从专才和通才,谁更容易被机器消灭这个角度来辩,简直是闻所未闻啊。但是看他的那些论据,貌似都是真的。”
她的认识,其实比苏勤更加深刻。
因为苏勤刚才还在比赛,是不可能现场验证对方说的论据是不是真的,也没法和法庭辩论一样质证。
但田海茉和评审团的其他评委,却是趁着双方嘴炮的空挡,第一时间把冯见雄那本英文版的《连线》和其他纸面证据拿来看了。
所以,她们知道冯见雄的证据是真的。
“这个冯见雄对前沿科技的敏锐度,简直是太可怕了。没想到一个05年时正反方还势均力敌、湾湾的白执中还靠其获胜的辩题。仅仅过了一年,就因为硅谷的最新科技趋势变化,变成了一个没什么值得辩的搞笑话题。”
好几个评委的内心,都升起了一股悲凉。
辩题的命题,太落后了!
今天的场景,简直就像是在1990年,让金陵大学和湾湾大学辩“苏联制度会不会崩溃”这种辩题,当时或许能厮杀得难解难分,但一年之后苏联灭亡的铁证一摆出来,为苏联站台的辩手就被坑了。
“努力学习”,依然是一个优秀的品格。
但是“只有努力”的人,以及“只有努力”的专才,在机器也能学习的那一秒钟,就已经注定输给了自己的其他同类。
未来,是属于能够作,能够找目标,定目标,质疑,问问题的人。而不是只会被布置作业,然后光靠努力就能解决这些作业的人。
天道和真理,站在了冯见雄这一边,着实让他胜之不武。
……
“冯见雄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这不光是口才和辩术的问题了吧,眼界也太开阔了。”
“就是就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半专业的辩论爱好者,这个题目去年台巴子和港灿辩的视频,我是上土豆千辛万苦找来看过的!但是哪怕是去年的国际大赛,大家也都只是扣定义,玩玩文字游戏,完全没有冯见雄今天这场比赛的脑洞啊。”
场下的吃瓜群众们疯狂传说着冯见雄的牛逼,似乎唯恐大多数小白听不懂其精微奥义的牛逼点所在。
等小白们的情绪被扇动得差不多了,该全体起立喊666了;那些半瓶水的高级粉丝又会卖弄自己的见多识广,帮冯见雄喊“基本操作,喊666的都给我坐下~”
场面一度混乱,直到评审团完成紧张的讨论。
田海茉心情复杂地拿着一个信封上台——是信封,不是平时的一张纸,所以显得很郑重。
打开,抹平,深呼吸,然后宣布。
“现在我宣布,今天比赛的获胜方是:法学院队!让我们一起恭喜她们……然后,有请周校长为法学院队的代表颁奖!”
“本场比赛的最佳辩手是:正方四辩,冯见雄同学!”
“本届‘希望杯’的最佳辩手是:法学院队,冯见雄同学!”
田海茉错落有致地宣布完三条讯息,然后看着今天莅临现场的多位校领导先后给冯见雄虞美琴他们颁奖。
田海茉的心里虽然有些空荡,却也不至于失落,只是觉得一个时代似乎结束了,新的时代开始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周副校长轻咳了一声,把本届杯赛最佳辩手的奖牌挂在冯见雄脖子上——那是一块铜质镀金、像大号纪念币的玩意儿。然后从旁边的司仪女生手中接过奖状,也郑重地双手递给冯见雄。
冯见雄毕恭毕敬地拿过。
周校长是个50岁出头的秃发男,平时官腔打惯了,所以哪怕此刻说话确实发自诚意,也依然不免带出几分居高临下:
“你们表现很不错,这一届的新生,给学校的辩论圈带来了不少新生力量啊。希望你们历练两年,后年能在国内大赛上,跟华东赛区的传统两强,金陵、复旦一决高下。”
周校长说完,旁边几个工作人员,包括担任校辩论队教练的老师,也都凑趣赞赏,谈笑着劝冯见雄应下这桩差事。
毕竟,他和虞美琴只是大一的新生,虽然锐意进取,总要再磨砺两年,才能真正进入全盛状态吧?
这是大多数人的正常想法。
对于这种期望,冯见雄当然是要给面子的:“谢谢周校长的期望,不过两年是不是太久了,我看就今年干掉金陵复旦,明年就能去星岛了。”
“今年……呃呵呵,好,有志气!”周校长脸色一僵,并没有打击冯见雄的自信,“有志气是好的,那你现在就该先开始了解对手的实力。”
校领导呵呵了几句就先走了,田海茉也顺势讲了几句收官的话,宣布本届杯赛结束。
冯见雄的老朋友、丁理慧学姐拿着话筒,也不见外,从旁听席上几步窜过来,让他说两句。
“自己想到啥说啥吧,我的提问我回去自己再录剪。就说说获奖感言、点评寄语就行。”丁理慧非常干脆,反正校台只是广播,不是电视,所以纯音频的剪辑不要太轻松。
冯见雄如今已经和她当了半年多的“同事”,大家都是知道工作底细的,再拿腔作势就没意思了。
冯见雄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很悲悯的语气:“其实我觉得今天的获胜,还是有点胜之不武——‘未来社会究竟是通才更吃得开,还是专才更吃得开’,这个题目和‘科技进步究竟是让人发展更全面还是更狭隘’其实是有很多共通性的。尤其是当我们从科技的角度来解读社会时,这两个问题几乎重合了。
所以,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我轻松赢了田学姐带队的商学院时,就已经说明我在这方面很有造诣了。苏学长应该只是不服,认为自己的水平比田学姐高,他的队友也比商学院的更强,所以还想试试。但结果果然很可悲。
其实,越是深入反思这一组辩题,我越是能感受到一股社会的趋势:因为未来的机器也能学习了,而且学习速度肯定是比人类快,比人类更能不眠不休,所以和机器比专精是没有前途的。
人类唯一的优势,是至少目前看来,‘深度学习型人工智能’还不会自己给自己定目标,定评判体系和数据标识。所以人工智能只能当专才,而人类可以突然奇想做一些跨圈联想性的事情,可以做通才。
曾经我们小时候接受的教育,都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是,靠吃苦和毅力出头的机会,正在越来越渺茫。
当然我并不是说不要吃苦和毅力,而是一个人不能纯粹只有吃苦的毅力,而没有爱好和理想。因为人类的天性本来就是要成为通才的,一个原始人既要会打猎也要会采集,社会分工本身虽然高效了,却违背了人类的基因。所以重复钻研一样事情才会让人痛苦,需要用毅力去解决。
而只要一件事情是痛苦的,这里面就有资本的市场,资本嗅到这种需求,就会想办法发明一种机器来帮人类完成这种反人性的工作。只是曾经的我们不以为重复钻研型的脑力劳动可以被机器攻克而已,但现在的进展已经说明我们错了。
所以,如果一个人毫无理想、爱好和天才,他只是单纯地比别人能吃苦,那么他被机器消灭的未来,并不会太远——纯粹的努力者,他们出头的时代在20年内就会终结。虽然很残忍,但这是事实。这不是我说的,我只是站在了天道这一边。”
第12章 人在江湖飘
“这个冯见雄!口才倒是不错,说话的时候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么?简直乱弹琴!”
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突兀男人,一边听着校广播台的访谈节目,一边拍桌打凳地生气,心情颇为复杂。
他叫黄劲松,是文学院的一名副教授,此前也是校辩论队的总教练——金陵师大的辩论队,历年水平摆在那里,没有代表国家参加过国际大赛。所以校领导不可能和武大复旦那样投入巨大资源,整一个不从事任何其他教学工作、100%全职带辩论队的教练。
所以这个黄副教授,平时还是要承担一些文学院的课程的。只是拿一份额外的津贴,兼着辩论队教练的活儿。
对于冯见雄这厮,他自忖还是有些了解的,但是没想到今天那小子又说出这么出格的话——也就是刚才他在广播里听到的那番、冯见雄被丁理慧采访时说的话。
冯见雄居然把自己连胜田海茉和苏勤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天道昭彰,似乎谁跟他辩论就是逆天找死。
而且,居然还在周副校长面前夸口,说没必要等两年,今年就要制霸华东赛区、获取国际大赛参赛资格。
听听,这像人话么?还有没有点尊重前辈的姿态了?目无尊长!
让这种人当校队的队长,还怎么团结同学、团结各个院的英才同舟共济,形成一支默契的校队?
黄副教授本能有些不爽。
不过十年的教职经历早已让他不会轻举妄动,也犯不着为了别人的事儿当出头鸟。
比赛结束、访谈过去后两三天,他才开始陆续约原先校队的几个主力谈话。
按照规矩,每一年校内杯赛结束后,校队的人员都是要进行一番调整的。他虽然是教练,也不好明目张胆逆着成绩根据个人喜好用人,否则就是不顾学校利益了。
毕竟,辩论是一项高度对抗性的活动,这就注定了它和演讲、征文那些传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比赛在选材尺度层面有很大的不同。
搞演讲,搞征文,男教授可以给美女说客和美女写手更多垂青和优待,反正主观性很强。
但辩论,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水平如何,千夫所见,想玩猫腻也不容易。
思之再三,黄教授准备先找看上去人畜无害、比较八面玲珑的田海茉谈一谈。
……
“黄教授,您找我?”
数小时后,田海茉在课间被黄劲松喊到了办公室。
妹子今天没有法援中心的事儿要处理,所以只是穿了一身平时上课的休闲服。眼下已经是6月中,再有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天气渐渐炎热,妹子的装束也无非是吊带外面套着薄纱的小坎肩。
看到校队此前颜值最高的美少女队员,前来聆听自己的教诲,黄劲松的面部表情绽出了一朵微花:“小田啊,来,坐!”
一边往沙发上让,他还一边亲自给田海茉冲了一个立顿茶包。
田海茉紧了紧自己的坎肩,把双腿交叠在一起坐正,报以一个礼貌而又保持距离的微笑。
黄劲松可以感觉到对方并没有亲近之意,也就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小田呐,听说那个冯见雄、虞美琴都是在你们法援中心做事的。你们平时关系怎么样呐?我看他最近比赛完有些狂妄,那也是少年得志,一时没适应过来。将来你在校队要跟他合作的话,没什么障碍吧?”
黄劲松说话有些絮叨碎烦,不过节奏倒是很细,而且只听字面意思的话,完全就是在关心下属,对事不对人的。
田海茉婉约微笑着说:“小雄很好啊,确实有实力,输给他我也很服气的。而且他毕竟才刚来,将来再磨练磨练,前途不可限量吧。黄老师,您应该是准备让他当校队队长吧?”
“这个么,不忙,还要考察考察的。”黄劲松先表了个态,然后继续暗示道,
“毕竟我们也不能全看个人实力强弱,也要兼顾考虑历史贡献、资历是否足以团结同学的嘛~辩论是一项集体赛事,靠个人英雄主义是吃不开滴。你和苏勤同学这几年来对校队的贡献,我都是看在眼里滴。这次苏勤虽然输了之后情绪有些低落,但你毕竟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面对大风大浪的心理素质那都是……”
听着老师话中的招揽分化之意越来越明显,田海茉神经一紧,连忙婉拒:“您能这么说,我非常荣幸,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当校队队长,或者任何相关的管理、服务工作。我很清楚服从全队的分工安排,已经是我发挥自己实力的最好方式了。而且我相信,冯同学的实力和眼界,才是可以带领我们队走的更远的决定性因素。”
黄劲松讨了个没趣,微微有些发讪,幸好辩论的人应变能力都强,立刻转移了话题,然后田海茉就顺势告辞了。
临走时,田海茉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不忘回头提醒黄劲松:
“黄老师,可能你跟冯见雄接触不是很多,不了解他的才华。他的能力,远远超过这次杯赛表现出来的程度——他根本没有尽全力在辩论赛上,在外面还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成就。而这一切,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觉得咱们学校要冲击星岛,是非重用冯见雄不可的。”
“我知道。”黄劲松有口无心地表面答应,显然是不打算吸取教训了。
……
当天,黄劲松揣摩了一会儿田海茉的话,却是并没有当真往心里去。
他想了想,次日就把苏勤招来谈话。
决赛才过去两三天,而黄劲松那天是在现场看了决赛、并且充当主要评委的。所以,他也才几天没见苏勤而已。
但苏勤再次出现时的精神状态,不由让黄劲松有些担忧。
苏勤看上去很憔悴,虽然思路很清晰,整个人精气神明显有些颓。
输掉比赛导致的打击,貌似有点大。
黄劲松有些恨铁不成钢,也就懒得跟曾经的得意门生客气,开门见山就问:“冯见雄如果当校队队长,你服不服?”
“果然是轮到冯见雄当队长么……他才大一,佩服,佩服。”
苏勤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是颓废的。尤其是最后那两个佩服的“服”字,完全就是抿着嘴唇吐气,连声带都没动。
黄劲松见苏勤没有反对,他也不想过分多事,便继续问:“到时候,其他队员的人选,可能也要充分参考他的意见。反正你们地科院是不可能再出这么多几个队员了。”
这句话,才算是让苏勤有所触动,一改开始的颓废无所谓,像是激起了几分抗争的斗志。
上一届的校队,因为苏勤的关系,地科院常年有两名主力队员,还有一些替补。在心理学院的那名正牌队员状态不好的时候,地科院最巅峰状态可以上场三人——除了商学院的田海茉之外,其他仨都是地科院的。
这里面,肯定有拉帮结派的嫌疑,但是没办法。文科类的东西,哪怕对抗性强如辩论,也还是有很多任用私人、抱团取暖的事情的。
哪怕只有三分“文无第一”的主观属性,用谁不是用?
便是平行时空,七八年后整出一个叫《奇葩说》的综艺节目,最后其实也免不了排排坐分果果的事儿。每一届“奇葩王”都是某个小圈子里混出来的资历(当然,比赛的过程本身还是很有观赏性的。获胜者的水平也是真的)。
因为辩论这种东西,尤其是低年级的新人,可塑性还是比较强的。差的只是阅历和眼界,很多技能可以靠苦练补足。先选进校队,砸专业资源倾斜培训,一年半载之后,也会远远比当年没有得到训练资源的自学者高出一截。
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大学里辩论的强院容易出现马太效应。强者愈强,越来越扎堆。
能够像冯见雄那样,重生之前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刁钻嘴炮经验、以至于不用任何专业训练都能喷得很牛逼的,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的——除非也去把某专业人士猝死掉重生一把。
苏勤知道,如今他失去了校内三连冠的美誉,自然是到了地科院把吞进去的圈子资源吐出来的时候了。
他叹了口气,关切地反问:“那么,将来的校队,大致会是怎么个组成?”
“冯见雄,虞美琴,田海茉,你——主力队员基本上就是这样。如果要替补,冯见雄也会有比较大的建议权。”黄劲松继续施压,所以把话说得比实际情况更严重了些。
发自内心来说,这两年苏勤还是对他很尊敬的。虽然地科院的人塞进来多了些,但个个都始终很会做人,没有出现过那些被破例弄进来的人只感激苏勤本人的情况。
所有的雨露,都是“恩自上出”。
那些拿到了保送加分和漂亮履历的队员,始终对黄劲松这个教练很感激。
男生有男生的感激方式,个别女生有女生的感激方式——大多数有才华的女生还是比较委婉,喜欢用男生的感激模式来感激。虽然美中不足,但也算心意到了。
除了田海茉好像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感激,只是对他很礼貌,这不免是一个小遗憾。
黄劲松这次的话,苏勤自然也可以听懂几分弦外之音。
“您觉得,我还有资格提意见么?”苏勤小心地探询。
“当然,辩论队也是要民注集中的嘛,每个人都有资格提意见!”黄劲松爽朗地笑着,平易近人。
第13章 只是做了点微小的工作
黄劲松并不知道,在他看来非常值得珍视的权力,其实冯见雄根本没放在眼里。
或许这就是眼界的差距吧。
在传统文科强校,法学院和文学院的境遇,往往是两个极端。
法学生很苦逼,国内17个一级学科里面,法学本科就业率始终万年吊车尾,这是人所共知的。基本上只有指望考研,要不就是失业——当然也有读完研之后再失业,读研失业两不误的。
文学生学的东西,看上去学到了社会上应该没啥用(至少在不学文学的人眼里是这样的),但往往就业率都还行。大量的文学生最后都找了和本专业并非直接相关、但多少可以蹭到点文学万金油价值的活计。
而对于老师来说,情况则恰好相反。
文学院的教授,一辈子只能指望职称、靠政策划拨的项目……
而法学院的教授,只要不是教那些扑街的宪法、行政法学,多半都可以在外面有外快。(如果真的不幸教了宪法学、行政法学的,还可以参考政法大的程教授,找女生吹吹牛,谈谈普罗旺斯的阳光。)
文学,是一个容易找到工作,但如果找的是本专业工作,就会很惨的专业。工作不对口,反而容易发达。
法学,是一个不容易找到工作,但一旦找到本专业对口工作,并且混到执照年限,就会抖起来的专业。
双方在价值观问题上,会如此这般鸡同鸭讲,也就不奇怪了。
黄劲松算计这算计那的这些日子里,冯见雄先是捏着鼻子浪费了十天的时间把期末考试过了、各种场面事儿应付过去——大一下学期,是每个法学生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因为这学期把高数下过了之后,后续只要不太脑残,就不可能再有可以挂的科了。
考完试,冯见雄就开始专心留心他和刘渊明教授合作的论文,以及和锦天成律所的金律师之间的纠纷,整个心思压根儿没有半点放在校辩论队身上。
就好像拿个校内比赛冠军带来的惊喜,并不比吃一顿美味敞开的自助餐更多。
……
时间俨然走到了是六月底,期末考试已经考完三四天,不在乎成绩的同学全都早早回家。
冯见雄还没走,因为刘教授前几天给他打了招呼,说他上次拜托的文章,这期就会上《法学研究》,让他等单行本出来。
冯见雄急需这上面的结论,作为他计划的筹码,而且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自然要等。
虞美琴是金陵本地人,回家方便,所以考完试就不住校了,这几天在家等成绩。
今年暑假虽然会有国内的校际辩论赛,但华东赛区规模并不大,只有16个队,四轮淘汰赛就搞定了。每年按照惯例,从8月中旬开始比,到9月初结束,因此即使是校辩论队的成员,也可以先回去歇半个多月再来集训(有些不太重视的学校连集训都没有)
法援中心也悄然收工,主任田海茉回了姑苏老家,其他人也跟着散了。整个法援中心,只剩冯见雄和史妮可两个还留在学校——当然,肯定不是在为公家做事。
这天一大早,史妮可和冯见雄正宅在校外的出租房里整理材料——主要是一些国家知产局和专利复审委员会的近期会议文件、决策条例的解读,以备马上要用。
冯见雄期待已久的刘教授电话,总算是姗姗来迟。
“小顾,来一趟我办公室,给你看好东西。”刘渊明教授电话里的声音,显得颇为欣喜。
“好的我马上来。”
冯见雄跟刘教授客套两句,挂断电话一边穿鞋一边对史妮可说,“估计是事情有眉目了,如果12点我还没回来,那肯定是请刘教授应酬了,午饭你自己吃。”
“好,你忙你的。”
史妮可答应了一声,等冯见雄出门,她就从厨房的架子上抽出一个大铁盘,用吸油纸吸掉一些腌渍调料,然后重新放回冰箱里。
那里面是她一早上腌制入味的小龙虾和蜗牛馅料,本来准备中午烤CrewFish派的。既然冯见雄有可能不吃,那就留到晚上吧。
冯见雄轻车熟路来到刘教授的办公室,大大咧咧推开门,才发现办公室里居然围着好几个教授和其他级别的教职人员。其中邱雪他是认识的,而其他几个根本就没上过课,也不认识。
明天就是正式暑假了,按说很多老师都已经回去,这种围观着实有些不寻常。
而且做到教授的,至少有一块分割办公区,而如果是本校某一方向的学术带头人,那都是独立一间办公室的。
刘教授的办公室按说只有他一人,所以被旁人围观就更难得了。
“老刘啊,你这次可是扬眉吐气了!又是一篇《法学研究》,暑假回来,龚院长会上肯定又要提你的成绩。”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副教授羡慕地说。
另一个资历年岁看上去也更老成一些的正教授,立刻插话指出同事的关注点不对:“《法学研究》不算什么,刘教授怎么也写过三四篇了吧,级别一样的其他期刊加起来,只怕十篇都有了。
关键是这次的题目,啧啧,上去一个多月就被录用。还是总局的复审委员会专家组成员审稿,还特地回复了审稿讨论意见——往年这种待遇,除了龚院长之外,谁见过?”
那副教授和另外几个讲师不太懂行情,便虚心捧哏地问:“这种待遇好像是很难得,不过一般说明什么呢?”
那个被问到的正教授,显然对自己见识过于同事颇为自豪,傲然解释道:“这都不知道?这种类型的论文送上去,不管是送到社科院的还是司法部主办的法学讨论期刊。如果审稿人是总局级别的专家组成员,不管是知产还是商标还是版权,以及它们的复审委员会。
这种情况下,如果这些专家组成员给投稿人正式回复表示感谢,还附上意见,那就是说上面准备启动修改相关的《实施细则》或者《指南》了——也就是说,刘教授这次可是推动了国家的相关立法进程呢!这个成就,你们写篇《法学研究》能比?”
那个正教授说这番卖弄的话时,语气里满是傲然。
就像一个沪江穷人看到“弄伐灵清的乡下人”在黄浦江边瞎逛时,居然看到汤臣一品都不认得、不知膜拜,从而忍不住给乡下人扫盲时那种态度。
虽然汤臣一品可能和那个扫盲的沪江人毫无关系,他自己也买不起。但就是架不住他想卖弄。因为沪江穷人也只能在乡下人面前卖弄,如果再不卖弄,天天看着本地比自己有钱的人伏低做小,这日子还怎么过?
而真正住在汤臣一品里的富人,往往都懒得、不屑卖弄。
比如,此刻在这篇论文上挂了通讯作者名头的刘教授,就始终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和善地看着同事们,然后说着谦虚的话。
“唉,哪里哪里,我也是适逢其会,最近才发现《专利审查指南》调整之后,‘利用实用新型审核漏洞进行现有技术碰瓷’的问题严重起来了嘛!所以给总局提个醒。没想到上面这次办事效率倒挺高,还这么重视,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了。”
“这是实话,真的。这不?你看,这个意见还希望我尽快把这个系列课题的后续部分做完,下期就可以放上去。但我这里还没个头绪呢,只拿得出这么一篇……这约稿,难呐……”
刘教授嘴里说着“难呐”的谦辞,但谁都看得出他的表情并没有一丝半点的难。
这可是“不但被社科院直属的《法学研究》用了一篇论文,而且人家期刊社还主动求着咱催更,下一期赶紧把没写完的部分交上去”的牛逼待遇。
别人,是为了一个教授职称,求着巴着,指望年限攒够之前,有那么三五篇同等级别的文章可以发表。
他刘渊明呢?那可是催更呐!
把金陵师大的教授们扫拢来,有一个算一个挨个儿问,有几个被这种双核心以上期刊催更的?(单指文科范围,理工科的不算。人家理工科看的是洋人的SCINAT,国内不管多核心都是辣鸡)
或许,省内也就金陵大学的系主任及以上待遇的文科学术大牛,可以确保有过这种待遇吧。
“而且这也不叫啥‘促成国家修法’,咱搞法学研究的,这个大义名分不能错。我只是促成总局微调一下《专利审查指南》,这个怎么能叫法呢?所以,我只是做了点微小的工作嘛。”
刘渊明这一句最后的谦虚,那也是大实话。
按照宪法,立法权在全国议会。
在专利这个圈子里,议会立的《专利法》才叫“法律”。
而到了《专利法实施细则》,那是国W院有权立的,只能叫“行政法规”。
但操作中,实施细则往往比法更好用,甚至“解释上位法”的时候违背字面本意都是有的。
再往下,到了今天刘渊明和冯见雄这篇论文涉及到的《专利审查指南》,那级别就更低了,连“行政法规”都不算。大致上相当于一个“规章”。
要说改这样一个东西,就是“促进了国家的立法修法进程”,那是有点大言不惭的。
但问题是,古往今来,县官不如现管。
有些“法律性的文件”虽然段数——嗯,用法言法语来说,应该叫“价值位阶”——比较低。但人家就是直接能拿来管事儿。议会立的法虽然牛逼,很多却是没什么操作性的口号。
所以,不管刘教授言语上如何谦虚,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并不会因为刘教授的谦虚就减少半分对他的崇敬羡慕之心。
刘渊明谦虚了好久,终于一眼瞥到冯见雄低调地站在门口,看着他跟同事谈笑风生。刘渊明竟然忍不住老脸一红,然后立刻转换表情,脸上笑出一朵花来,一边摆手驱散围观群众:
“好了,我要忙了,实在抱歉——上面催稿,为了国家,只能先放下别的,专心静下来。等系列课题完成了,再请大家喝酒庆功!”
围观群众作鸟兽散。
刘教授搓着手,和蔼地问:“小冯啊,没想到上面这么重视,你看,这都被催更了。下面几点注意事项,你什么时候能写出来呐?”
第14章 深藏功与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所以文科类的论文和学术观点,哪怕内容好,有干货,但无论被顶级期刊拖多久才登,那都是正常的。
毕竟这些东西大多没有“迫切性”。
法学也是文科,所以法学研究方面的东西,大多也没有迫切性。
只有一种例外。
那就是当一个团伙发现了现行法律的某些漏洞,而且可以大操特操,刁钻营私,挖社会注意的墙角捞黑钱或者危害社会的时候。
这种事儿一旦被上面发现,那都是很重视的,不会坐视。
也正是因为如此,寻常人半个学期能刊就算快、还得看投稿人职称、头衔的论文,冯见雄和刘渊明合作,才两个月不到就拿了下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他最喜欢了。
两世为人,冯见雄最讨厌的,就是明明自己智商比那些当官的高,却要拉下面子好像求着那些有官位的学术官僚去如何如何。
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像这样,用霸道的智商,拿软刀子架在学阀的脖子上,逼他们乖乖就范。
用情商求人?不存在的。
你不改?那老子就盯着目前法律的这个空子,狠狠地草,有一遍算一遍。而且不但要草,还要示众,让天下人都看到这些学阀官僚正在被草——你特么还改不改?
然而,这样的事情,在法律界又是不常见的。
因为求名求职称的学阀们,往往过于脱离一线实务捞钱,很难想到这么深远——法律,或者实施细则,有什么精微奥义的毛病,那都是十几年的激烈司法对抗总结出来的,不是坐在象牙塔里意淫可以脑补出来的。
而一线拼杀了十几年、大钱赚够的人,又不屑于去求学术界的虚名了。人家喜欢闷声发大财,巴不得学阀越晚发现这里面的猫腻越好。
更有甚者,一旦某个法律漏洞被圈内数以百计、乃至上千的尖端律师发现并用于闷声赚钱之后,这个利益集团就太可怕了。要是某个家伙自己赚够了,不稀罕钱了,突然转而想求名,把这个漏洞的利用方法剖析干净放上期刊——那只怕这个律师也活不过多久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仇大着呢。
搁冯见雄身上,今儿个这事情,要不是沪江锦天成的金成义律师逼迫他在先,加上如今这个门路国内看懂的同行也才寥寥数人,没有形成利益集团,冯见雄也不至于选择略微损失一些钱而改为求名。
即使今天他求名了,还依然不忘把刘渊明这个招牌顶在前面拉仇恨值。同时借用他自己还只是一个大一的法学本科生、看似人畜无害的扮猪吃虎优势躲起来。
……
“上面很急?希望下一期就登么?”冯见雄好整以暇地反问了刘渊明教授一句,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摆出几分“惊喜”。
因为“惊喜”的另一面,也意味着“出乎意料,哥根本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刘渊明人老成精,按说是不会被这种表情骗过去的。
无奈,冯见雄是个大一萌新啊!看上去多么人畜无害!
所以,刘渊明立刻就以为冯见雄是真的毫无准备。他立刻就有点焦急:“怎么?后续的内容你还一点都没总结?哎呀,‘如何优化现有实用新型初审要点,以减少蓄意专利碰瓷’这个课题,是一个大的系列嘛,你怎么能只写第一篇后面就不顾了呢?你当立法机关是开玩笑的?今天提一点意见就修一次,明天提一点意见再修一次?”
“呃……我还真没有写,这不是不知道这么重要么。不过如果他们真的催您,我加急,保证不会误了您的事儿。”冯见雄拍着胸脯打包票。
虽然第二期的文章他早就抽空写好了,但假装是“为了刘教授而赶工”,才能进一步捞取人情嘛。
而且,也能消弭刘渊明此前内心固有的“这小子就是靠我提携起来的”所导致的傲慢,至少也能让将来两人的合作更加平等。
刘渊明果然承情了:“那最近就辛苦一下,十几天前就听说你赢了‘希望杯’,如今是校队主力了,两边应该都不会耽误吧?”
“不会,少睡几天觉就是了。”冯见雄说得大义凛然,还假装小白地反问了一句,“这个成果很重要么?院领导也会重视?”
刘渊明回答得非常理所当然:“那是当然——这个课题已经涉及到‘上书谏言促进国家完善法律’的层面了,哪怕是龚院长那样的级别,也会重视的吧。
你想想,哪怕龚院长如今还在省高院做院长,咱今儿个这事儿,就相当于弄出一个典型的样板疑难案例、然后请示最高院出法释差不多了。哪个省高院请示最高院出法释的大事儿,不得院长亲自批过?”
“原来这事儿这么重要啊……”冯见雄假装想了半晌,一副刚刚被刘渊明启发,然后才“灵光一闪”突然想到,然后开口反问:
“对了,刘教授,最近我一直在想个事儿——您看您也是做知识产权法律服务的,肯定知道要考专代资格证必须本科有理工科的受教育经历,咱法学生属于文科生,将来只能拿律师证,没法拿专代证。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修个双学位——听说每个院的院长手上,都有推荐优秀学生在本校修双学位的名额,我想……”
刘渊明神色一紧,心说冯见雄这是要他帮衬美言几句么?
冯见雄说的这些法律规定,他刘渊明自然是心知肚明,熟得不能再熟了。
他刘渊明本人,如今之所以能身兼律师资格和专代资格,凭的就是他本科的时候其实读的不是法律,而是一个理科专业。后来考研才跨专业考的法硕,然后一步步搞法学研究上来的。
而冯见雄如今这种情况,让他修一个人畜无害的双学位,显然是解决其资格短板的最好办法。
但是,每个大学允许本科生修双学位的资格,都是非常宝贵的。很多院系,可能一届学生里也没一两个得到双学位——这点无需赘述,每个读过大学的人,心里都清楚身边只有多少人是破例拿了双学位的。
在金陵师大,每个院至少要院长,手上才捏着准修的名额。
而且,一般一个人要想修双学位,最好就是大一下学期就敲定,最晚不要拖到大二第一学期结束。
因为大一不管文理科什么专业,基本上学的都是高数外语、马哲马经法基这些基础课,专业课都还没上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而大二就开始拼命上专业课了,要是那时候还没敲定,就算准他双修,也很难有时间凑够学分。
“啊,这事儿是不是很难?对不起,刚才我也是临时想到的,随口一提而已。”冯见雄见刘渊明面有难色,以退为进地给对方一台阶下。
“唉,后生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看他表情、反应,倒真像是刚刚才临时起意想到这一点的。罢了这样的人心地朴素,给他点小恩小惠说不定还很懂得感激,咱就趁他还未发达,沽恩市义吧。”刘渊明在内心嘀咕了一阵,决定施恩。
他开口说道:“当然是很难的了,不过你只要把这一系列课题做好,我自然也会尽力在龚院长面前陈述你的学术功劳的。”
双修学位指标,搞定!
冯见雄的嘴角,瞬息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而后又立刻隐去。
“那我回去就把后续的文章搞出来。”冯见雄很上道地拍着胸脯,假装要回去办事儿,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才假装想起些什么,回头对刘渊明说,“刘教授,那封期刊社评审专家的复函,能够让我带走看几天么?实在不行,给我个扫描件复印件也成。”
“你想干啥?”刘渊明警觉地问了一句。
冯见雄憨厚地一笑:“没啥,看来很重要,那就复印件吧。我这不是想看看评审专家的意见,好针对性修改微调我的观点么。”
“这样啊,那你拿去吧。我知道你是个精细人,别弄丢了或者弄坏了就好——回头龚院长可能要亲自过目的。”
刘渊明说着,把桌上那份函件的原件双手递给了冯见雄,冯见雄自然也要双手接过,郑重离去。
冯见雄刚刚离开刘渊明的办公室,就感觉到走廊上有人在窥伺。
果然,刚才那些围观刘渊明出风头的副教授、讲师们,还有好几个在那里探头探脑。这些人无不用艳羡而又无奈的怪异眼神看着冯见雄,而后叹息摇头,故作无碍。
“唉,老刘捡到了个宝啊!”
“这个就是那个冯见雄了吧!我上个月就撇到一耳朵这名字,听说是05届口才最好的学生,后来连‘希望杯’都端了!咱法学院史上头一遭!”
“没想到搞学术也这么一把手,啧啧,年纪轻轻,才18岁吧,就能‘上书言事’,促成修法了,将来这还了得?”
“你说老刘会不会许他一个将来保送研究生的资格名额?”
“不好说,不过这小子确实值这个价。邱雪你知道吧?对,就是那个物权法方向的小姑娘,人家第一篇《法学研究》的文章,也是走这个冯见雄的。”
“卧槽!这么牛逼?那你知道那小子研不研究行政法的?”能问出这个问题的,显然是一个搞行政法的老师了。
可惜,他的问题得到了一个令人失落的答案。
“估计不会吧,听说这小子只钻研那些嗅得到钱的法。”
第15章 了事拂衣去
冯见雄当然早就预料到自己的论文有多么重要——因为,后世在2008年前后,也正是有这么一大波讨论碰瓷问题风险的文章,最后促成了《专利审查指南2010》的出炉。
所以,刘教授问他要的文章,他其实早就抽空写好揣兜里了。只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和努力,冯见雄才打算压个半个多月,再拿给刘教授。
当然,他脑子里并没有跟其他弱智光环世界的主角那样,内置一个百度或者知识库。
而且司法实践类的论文,不比坐而论道谈思想的,可以靠抄抄抄来空对空——现实情况有多严重,那都是需要深入实践,统计案件数据,然后调查论证出来的。
当初做这些调查的活儿,自然少不得奴役上史妮可十天半个月,完成相关的“体力活”——怎么调研,冯见雄提供思路;具体实施,史妮可去跑腿要资料。
好歹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从刘教授那儿出来,冯见雄径直奔去校外的出租屋,一进门就吩咐史妮可:
“快去买两张今晚去魔都的动车票,然后给我约金成义明儿一早谈判。喏,还有这几份文件,你给我复印一下,原件拿个牢靠点的牛皮纸信封藏好了,别折。”
“诶,好。不是说刘教授有可能请你吃饭的么?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史妮可连忙丢下手头的事情,像个胆怯的小秘书一样擦了手,过来给冯见雄张罗。
为了办公方便,出租屋里早已买全了打印机复印传真这些设备,史妮可一边把冯见雄要的东西印了,再把期刊社审稿人的回函装好。这才蹑手蹑脚地跑进厨房,把腌着的小龙虾和蜗牛馅儿从冰箱里拿出来。
“本来刘教授是要请我的,但这不是引起的轰动太大了么,刘教授办公室门口一堆其他老师围观,他不好意思么。”冯见雄一边解释,一边旁若无人地跟着史妮可进了厨房。
趁着冰箱门没关,随手扯了一瓶卡曼橘琴酒口味的RIO,反手在不锈钢橱架上一磕,拍掉瓶盖,然后一边咕咚咕咚地灌酒。
他一眼撇到史妮可准备的馅料和芝士,微微有些诧异:“你这是做……CrayFish派呢?怎么还有蜗牛?拜托这是两道菜啊!”
“学着做么,说不定这样会好吃呢。”史妮可腼腆地一笑,“好了,我先去买票,等我回来。”
06年并没有网上购票,所以即使不去火车站,至少也要到代售点,跑个腿很麻烦。如今都要暑假了,这么热的天,自然要让廉价劳动力妹子去跑腿啦。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史妮可满头大汗地回来,擦了一把,然后就开始做自己发明的新蔡。两人磨蹭到下午2点才吃午饭。
很多“民科爱好者”觉得“小龙虾有虫不干净,看看外国人都不吃小龙虾,可见这玩意儿不是健康食品”。
其实这种论调纯属扯淡。
看看新奥尔良的美式法餐馆或者迈阿密的美式西餐馆(西班牙餐),就可以知道在米国那边,小龙虾派(CrayFish-Pie)和芝士焗蜗牛其实是一个类型的玩意儿,而且差不多受欢迎。(大部分美式西班牙餐里,还不局限于用小龙虾肉做焗馅,确切的说,所有‘西班牙海鲜饭’里可以放的贝肉料,比如贻贝,都可以往芝士派里加。)
所以拿“洋人不吃小龙虾”说事儿的“民科”,可以洗洗睡了。
史妮可自己就超爱小龙虾,当初第一次跟冯见雄聚餐也知道冯见雄爱吃。只是如今盛夏暑月的,不好再吃麻辣,她就变着法子从西化法餐里借鉴了这么一种花式,变着法儿给冯见雄做小龙虾吃。
自从她犯错误给冯见雄造成损失之后,史妮可就是这样一步步变得谨小慎微,近乎讨好的。
不过冯见雄并没有阻止妹子的曲意逢迎,因为他知道这也是为了妹子好——前阵子她“久贫乍富”时,确实膨胀得太厉害,做事也不精细了。
冯见雄是为了锻炼史妮可的谦卑之心,这才勉强接受妹子的服侍的。
他吃了两个混搭派,觉得肠胃一阵被收买。加上看着史妮可最近被晒得微微有些小麦色倾向、不复刚进大学时白皙的肤色,冯见雄也动了恻隐之心。
他磕开另一瓶柠檬味的RIO,递给史妮可,交代她:“八月中旬我就要参加华东赛区辩论赛,到时候应该用不着你做什么了,你趁机抽空考个驾照吧,考出来公司就给配个车。这样明年大热天出门办事,就不用这么晒了。”
史妮可因为之前的犯错,这个月几乎没怎么进账,手头的余钱都攒着还房贷呢.所以买车这种事儿,她本来是不敢想的。
如今听冯见雄主动提起,妹子的心中感激之余,更多的是安心——雄哥终于准备长期用咱,不会被炒了。
“好,我到时候就去报,保证下学期之内学出来。”史妮可欣喜地满口答应。
冯见雄夹了一个派丢进嘴里:“哪用那么久!多给教练塞点红包,排课很快的。理论的东西,你现在就可以抽空看起来了——学法律的人,要是连交法都不能闭着眼睛过,说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
“理论考当然不怕啦!但是听网上都是黑女司机的段子,我这不是怕学得太快不扎实么。”
冯见雄一想也对,他压根儿是按照自己这种重生者的水平来评估的,基本上只要给他开始机会就能过。
但史妮可那可是女司机啊!万一开着开着逗比了呢?万一跟科目二一过过于兴奋,学香蕉君的舞姿双手离开方向盘妮可妮可妮一下呢?
以后还是别坐妮可的车了。
两人吃完饭,收拾一番资料,踏上了魔都谈判之路。
……
冯见雄身在飞驰往魔都的动车上时,当天下班之前,在学校的综合行政楼,也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插曲。
或许是因为期末,各路平时不怎么在学校里出现的大神,多多少少都会选择回学校露个面,了结一些平时需要协调各方资源的疑难杂症。
所以,包括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法学院龚院长,也恰好在学校。
刘渊明刘教授还是挺讲良心的。他和冯见雄相互之间有了许诺,便想着第一时间去办了,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打听到院长午饭后的点儿有点空,他就奓着胆子,先电话请示预约了一下,然后拿着《法学研究》寄来的东西,去龚院长那里报喜。
龚院长是个60多岁的特别返聘老头儿,仕途上已经没什么追求了。纯粹是实务干的年份有些久了,确实觉得自己还有一肚子经验没处发挥余热,才来挂个名,写点文章的。
所以他在金陵师大的地位非常超然,虽然曾经的行政级别比校长还高,却从来什么都不争——高官高官退下来的,想要的早就拿够了。
刘渊明平素挺雷厉风行一人,进了龚院长的办公室,立刻换了一副言行表情,浑然像个小学生。
他陪着笑脸客套恭维了几句,才提到自个儿今天的成就:“院长,好事儿啊,咱们院今年又促进了国家知识产权领域的解释总结进程——我记得两年前您来当院长之前,咱学校的法学院,可是一次影响上面司法解释、实施细则修订的成绩都没有,这都是您领导有方呐。”
龚院长淡定地接过刘渊明提交给他的东西,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微微露出一些礼节性的微笑。
这样的成绩,他原先在省高院的时候,手下人一年可不得有个十几二十次?
毕竟,最高院每年出台的司法解释和判例点评,足有数百件。平摊到每个省的高院,可不得有十几件一年的请示量?而东南沿海经济发达省份,往往新式刁钻的法律纠纷也多,所以江南、吴越、粤东这些省的高院院长,每年经手占全国法释一成多的案例,那也是正常的。
不过,如今既然是到了金陵师大来当法学院的院长,肯定不能以“当年勇”来衡量了。
大学毕竟不是一线的司法实务单位,这方面的机会要小得多。除了北大人大之外,其他法学名校一年有个两三例也就够吹了。
“确实不错——呦,小刘,这个第一作者,还不是你呐?是你新带的博士生?啧啧,就挂一个通讯作者,你现在也有点搞大项目的样子了。”龚院长出于鼓舞人心,不咸不淡地表扬了一句。
刘渊明趁机解释:“不,这个冯见雄是个本科生。”
“本科生?”龚院长一惊,连忙问起详情。
刘渊明少不得把冯见雄的事迹美言了一遍。
事实上,如今在金陵师大,哪怕是上了年纪的老师,也很少有不知道冯见雄这个校园名人的了——毕竟如今的冯见雄,已经是个“博客小V”了。
哪怕在校园里,他的名声那也是三重加持的。既有辩论界连战连捷刷出来的脸,还有在校台做脱口秀节目刷到的名声,更有如今才渐渐显山露水的学术圈成就。
龚院长之所以还不认识,无非是因为他平常不太来学校。每学期就那么不到两星期的时间,是泡在办公室里的,这才被刘渊明的介绍给惊到了。
“后生可畏啊,这孩子值得培养。将来在知识产权法领域,肯定能有所造诣。”龚院长微微点头,叹了口气,拿起保温杯灌了一口普洱茶。
“唉,可惜他学法学早了。”刘渊明心有戚戚焉地顺着龚院长的语气往下叹息。
龚院长眼皮微微一挑:“哦?怎么说?”
刘渊明一副刚才说错话的样子:“啊……我随口说的。院长,相信您也知道,根据国家相关法规,‘专利代理人’资格,是要本科学理工科专业的学生才能考的。我当初就是本科学理科、半道考的法硕,才逼上了如今这条路数。他一个纯文科生,将来就算学术搞得再好,也没可能全盘处理这方面的实务积攒经验了。”
龚院长一听是这个关节,顿时就不当回事儿了:“这样啊……这事儿好办,看他后续成绩吧,如果确实值得培养,下学期一开学,也就是手头指标松一松的事情——这事儿你别操心了。”
刘渊明起身告辞离去。
龚院长慢吞吞地喝完普洱茶,拿起电话给周副校长挂了过去,也不多废话,就说他06学年一开学就要用个双学位指标。
周副校长稍微听了几句,就满口应承了。
……
校辩论队总教练黄劲松副教授,在绸缪了十几天之后,终于赶着期末的时候,趁领导都在、有比较容易挤出空闲的当口,准备汇报一下今年的校队参加全国大赛的准备情况。
他的身边跟着苏勤,算是作为参赛选手代表,陪他一起汇报工作。
两天前,他就听说虞美琴已经考完期末考试回家了,然后冯见雄貌似也不知去向。
这是一个好时机,领导万一认识那几个今年出过风头的选手,问起对方情况,黄劲松也好以一句“不热心学校活动,目无组织纪律”搪塞过去。
这个时空的口才颇受众人重视,不过校际辩论赛毕竟只是一群本科生或者研究生的活动,算不上高端的学术前沿。所以即使地位有所拔高,直管领导也不过是校学工处的处长而已(学生工作处)。
至于周副校长这种校级领导,那只是在决赛典礼上礼节性地露个面,颁个奖,平时是没空经常过问的。
黄劲松找到了学工处的陈处长,向他汇报了这一届的校队筹备和训练组织情况,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
陈处长刚刚料理完一堆06学年特批准修双学位的事儿,好多都是校领导交办的,脑子里正乱着呢,扫了一眼黄劲松提交的东西,随口就问:“你这个安排,跟冯见雄商量过么?”
“什么?”黄劲松警觉到一丝危险。
陈处长怎么随口就提到冯见雄,而且好像很熟的样子。
“那个……这个冯见雄才华是有的,就是比较漠视组织纪律,个人事务又比较忙,经常不能出席集体讨论,所以我还是沿用了去年的组织模式……”黄劲松斟酌着措辞,想要解释。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陈处长打断了:“都没跟冯见雄商量过,你拿来给我看浪费我时间啊?!回去讨论清楚了再来。个别同学事情是比较忙,但是人家也是忙得有道理的——黄副教授,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哪天你能影响国家某个学科的教材编制了,你也可以忙得理直气壮的。这东西就先拿回去吧。”
第16章 釜底抽薪
沪江,陆JIA嘴,锦天成律师事务所附近的一家豪华酒店。
合伙人之一、大律师金成义,正在那儿宴请宾客。
前几天,他刚刚赢了万大地产和冯见雄的专利官司,而冯见雄涉案的那两个实用新型专利,也在宣判之前不久,被国家知产局的专利复审委员会,正式宣告无效了。
当然,依照《专利法》的相关条款,被宣告无效的专利“自始无效”。不过这种“自始无效”只是专利授权费等层面的,和其他人民法院的在先判决并不冲突。
也就是说,那些此前跟冯见雄打了官司、然后又撤诉和解的人,他们已经给了的钱,也是不可能从冯见雄那里要回来的。
所以,今晚这顿饭局可是有说法的:一来是为了庆功,二来也是为了适当地联络感情,三来还能在委托人面前显摆一番自己的能耐。
除了金大律师之外,还有几个不知名的二中院工作人员,以及当初委托他的一名万大地产的富二代衙内——据说是老板的远房侄儿,所以有点脾气,遇到官司经常不计诉讼成本刚到底。
“老金,你果然能耐呢。听说那个冯见雄碰瓷碰了几十次,把把都得手,还是你把他给翻过来了,来,咱走一个。”
那名开发商家的小开一努嘴,身边自然有女人帮他倒酒,满上一圈路易十三。然后那小开乜着三分醉眼跟金成义碰了一杯,各自一饮而尽。
“咳咳,王少,酒就差不多了,下个月我要去日BEN体检查一下肝呢,医生嘱咐最近少喝。”金成义喝完,故作不胜酒力地推辞了台上美女的继续倒酒,然后跟王少没营养地商业互吹起来,
“其实吧,这官司我只是略尽绵力,要赢无非是砸钱和时间嘛。真正难得的还是王少急公好义,明明庭外调解赔的钱还不如诉讼费、宣告费多,硬是要把官司打到底。王少真是贯彻法治精神的楷模,为了和黑恶诈骗势力作斗争,连钱都……”
金成义刚吹到这儿,就被有点喝高了的王少爷粗暴打断:“废话,我王某人做事,看的就是一个仗义!钱?钱算个毛线啊!老金啊,不是我说你,你本事是有的,就是平时蝇营狗苟得多了,不大气!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也叫问题么?”
金成义非常入戏地面露敬仰之色,大拇指一竖,叹道:“王少敞亮!这话说得地道!来来来,要我说该咱全部敬王少一杯!”
“老公你好仗义哦,难怪那么多姐妹愿意跟着你。”王少身边左拥右抱的两个艳妆嫩模,也是一阵波涛拂背,腻声腻气地吹捧。
王少被吹得鼻孔朝天,傲然摆了一会儿POSE。
可惜,金成义的手机响了,打断了王少的POSE时间,让他着实觉得有些煞风景。
金成义眉头微微一皱,瞥了一眼手机,却是他的秘书打来的。他面露尴尬,赔笑道:“王少,秦审,你们先喝,对不住,业务多,先接一下。”
其他几个二中院来蹭饭蹭红包的没那么讲究,纷纷客气:“老金你自便。”
金成义走进包厢的洗手间,关上门,这才接起电话。
另一头立刻传来了女秘书的声音:“金总,上次那个冯见雄约您明天一早谈判,说您肯定会感兴趣的。”
金成义一听不是什么牛逼大客户,顿时脸色有些垮下来。
冯见雄算个什么东西?还有资格打断他跟王少拉交情?
他便鼻孔出气地哂笑:“冯见雄?有没搞错!上次让他孝敬老子松松手的时候去哪儿了?这小子连判决那天都没出庭,现在想到来服软了?他有病吧!”
“不是,听他说,似乎是有别的事儿,不是上次那个官司了。他还说如果不见他你一定会……会后悔的……”说最后这句话时,那女秘书的声音已经极尽委婉之能事,一边说一边还在腹诽。
冯见雄可以放肆地说“你不见我一定会后悔的”。
但她一个小秘书,怎么能直接跟雇主如此转述?可不说又不成,万一真是很重要的事情,误了,将来金总怪罪下来还是她这种跑腿的人吃挂落。
秘书难做呐。
“这么嚣张?行,他既然送脸来让我扇,我就勉为其难见一见,告诉他明早10点,过期不候。”
金成义挂断电话,重新回到包厢。
王少也不问他正事儿,先满口荤话地嘲讽了他一句:“老金,是不是肾不行呐,进一趟洗手间都要这么久出来。哈哈哈,要我说,钱都是身外之物,赚得再多,身体跨了没精力消受,那多划不来?你就该学学我,效率高一点,每天只上三小时班,养身呐!”
此言引来众人一阵叹息:“王少,你是天才,咱没你那么聪明,三个钟头怎么干得了这么多事儿?羡慕不来的。”
“哈哈哈,老金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王少被捧得开心,也不点破,笑了一阵之后,才回到正题,“刚才的电话,又是什么大生意找上门了?当然了,商业机密的话就算了。”
金成义本来不想说,往常他生意上接到别的案子,都是不会和不相干的老主顾白话的。毕竟他也要在客户面前留个“能够保守秘密”的好印象——今天他要是能因为王少一句话挤兑,就把另一个客户的底细说了,明天焉知不会在别的客户面前,把王少的底细说了?
可惜,偏偏刚才找他的是冯见雄。
金成义怎么想也觉得那厮翻不起什么浪来,而且把这厮的事儿翻出来,也就图个乐,于是他就决定说:“也不瞒你——其实就是那个输了官司的冯见雄找上门来。”
本来也就随口一问的王少,这下反而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他都输了,还找你作甚?”
金成义往自己脸上贴金:“求饶呗!其实我做这个案子的时候早就把那家伙查了个底儿掉,他那些黑材料,我知道得多着呢,所以他要来求饶!”
“是么,那我倒要等你的好消息了。”王少调侃了一句。
酒桌上氛围很快松泛了起来,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引以多大波澜。
一顿酒为色媒的交情之后,宾主尽欢而散。
……
第二天金成义有些宿醉,9点多才到事务所,连早饭都没吃。到办公室坐定,才让女秘书要了个艇仔粥和素包子外卖,再要了碗醒神的西洋参茶。
一边清醒一边看文件,没多久女秘书就来汇报,说冯见雄一行已经来了。
“冯见雄?他来作甚?”金成义呆滞了几秒钟,才想起昨晚的电话。他喝多了,一开始压根忘了这回事,“哦,想起来了,让他进来吧。”
金成义金刀大马地往沙发上一座,好整以暇地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还不忘给洋参茶续点热水。
便在此刻,会客室的门被利索地推开,冯见雄穿着休闲的T恤和沙滩裤,带着同样简约清凉、背着个文件包的史妮可,出现在了门口。
“金总,好气色嘛,看来最近很顺心。”冯见雄径直往金成义对面一座,一挥手示意史妮可去饮水机里倒两杯水,就当这里是他自己住处一样随便。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都输了官司才来求饶,不嫌晚么。”金成义也不跟冯见雄客气,依然保持着心理优势。
冯见雄喝了一口茶水,坦然地说:“官司我当然输了,不过,金总你最近好像也不是很消停么——我看你也运作了不少专利,鸟枪法下注,想学我这招来钱。以你我的恩怨,你就不怕我给你使绊子?”
他说着,对史妮可一招手,妹子立刻递给他一个文件夹。冯见雄翻开摊在茶几上,用右手食指有节律地敲了敲,然后往金成义的方向一推。
金成义脸色终于有些郑重,开始认真看起来。
冯见雄端着杯子,云淡风轻地说:“和你有过合作经历的知产代理事务所,这几个余力和你相关的专利申请,都在这上面了。每一个的审查进度如何,哪些有可能有问题,有可能是试图用于学我的商业模式的,我都清楚。”
金成义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不动声色:“那又怎么样?你打算跟我一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是我说你,你才多少财力。我申请一个,你研究一个,无效一个,你跟我耗得起么?你都说了我用的是鸟枪法,或许注10个,也不一定有一个是我真会拿来操作的,注一个的成本才万把块不到,你想的话,尽管用这招威胁我好了。”
申请一个实用新型,如果只考虑法律成本,不考虑研发成本(也就是研发内容其实是从现有技术上抄的,但是炒得比较巧妙,利用了专利代理人熟悉国家知产局审查人的检索习惯的了解,抄那些不容易被发现是抄的)的话,其实一万块钱一个都不用。
但是要想把一个专利无效化,那就肯定要花不少技术分析成本,加上法务上牵扯的精力也更多。所以鸟枪法广撒网做的局,是不怕对方一个个地破解的。
冯见雄的财力和人手,跟金成义根本不能比,金成义怎么会怕这种空洞地威胁呢?
何况,金成义平时合作过的知产方面的代理人不止一个,他们还有很多正当业务的。如果冯见雄要针对他,还得花大精力把那些“疑似金成义交代的碰瓷申请”和海量的“日常正常申请”鉴别开来。
怎么看,冯见雄都威胁不到自己。
他正如此想着,冯见雄的下一句话,却是奇峰突兀地打破了他的幻想:“谁告诉你我要一个个把你那些申请研究一遍、然后一个个废掉的?这种重复劳动,是我冯某人的风格么?金总,我劝你一句,虽然说做律师就专心做律师,但学术界发生了些什么新闻,你也该关心一下嘛!”
金成义听了冯见雄这番话,正在惊疑不定,冯见雄却是一伸手,又从史妮可手上结果一封复印件——当然就是他那封《法学研究》期刊的审稿人回函了。
金成义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多年养成的危险嗅觉,终于让他紧张起来。
他一把抓过,扫了几眼,冷汗涔涔而下。
“你……你这是要断了全部同行的饭碗?!你疯了!”
第17章 法不溯及既往
“你……你这是要断了全部同行的饭碗?!你疯了!就不怕得罪人么?”
金成义把《法学研究》的审稿人回函仔细看了一遍,从头到尾,似乎深怕看走了眼漏掉了什么关节。最后确认冯见雄果然不是在说笑,他才这般哆嗦着指出对方的疯狂之处。
金成义是淫浸此道近20年的资深大律师,涵养城府已然非比寻常。此前两次接洽,无论冯见雄如何表现,他都没有失态过。然而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连他的定力都被打破了。
“得罪人?我能得罪谁?目前圈子里都没几个人看明白这条路,着手尝试做准备工作的,更是寥寥可数——要得罪,除非也就得罪你金大律师了,还有谁可以让我得罪?至于其他人,哪怕将来知道这里面的关节,他们肯定也会以为是你金大律师巧取豪夺、我这种小学生被逼无奈,只好鱼死网破,所以肯定是怪不到我头上来的。”
冯见雄好整以暇地示人以诚。
金成义哑然,貌似冯见雄还真没法把多少人往死里得罪。
断人财路,如杀父夺妻,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但前提是——这条财路,得已经是别人的财路才行。
换句话说,这条财路得有人走过,切实尝到了甜头,然后再被人断,那才能激发起充分的仇恨值。
但现在,国内其他同行还没尝到过甜头呢!
即使冯见雄就此把“注册新实用新型用于碰瓷”这条生财之道彻底堵死,对于后来人而言,也不过是“在沙漠里走着走着想喝水,看到海市蜃楼一绿洲,揉揉眼发现看错了”而已。
这种仇恨值,终究比对方已经把水杯端在手上,喝过一口,然后再夺过来打翻在地,要轻得多。
在这条财路上,目前走得最远的,除了冯见雄,就数金成义了——他已经砸下去几十万本钱布局,但是还没布完。而《法学研究》一篇文章把这里面的风险曝光了,眼见着国家知产局就要根据这里面的意见修正《专利审查指南》,把漏洞给堵上。
《法学研究》有多大能量,金成义虽然常年在实务界捞钱、久不关心学术圈了,但好歹也是知道的——
《法学研究》是社科院办的,《中国法学》是司法部办的,这两部期刊,是圈子里有能量让某个总局级别的单位见到结论就讨论修改条例的。
冯见雄和刘渊明此文一出,金成义就评估出来了:他跟进的那些跟风实用新型,在国家知产局有针对性地从严收紧之下,只怕到时候都来不及打这个时间差,全部会被驳回毙掉。
如果此时此刻有人能够站在上帝视角审视这一切的蝴蝶效应进展,就不难发现:因为冯见雄和金成义的对抗,本时空国内的这种专利碰瓷布局,只怕会比历史同期早2年多就被修法、然后从源头上扼杀。
当然,金成义并不是重生者,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个进程被冯见雄提前了多久。
他只是想不通,冯见雄为什么要做这种鱼死网破的事情——当初他只是开口敲诈冯见雄100万,然后就大家联手把这门生意做大做强。
为啥冯见雄为了不给他这100万,宁可要连自己的财路都断了呢?这种事儿怎么看都不划算呐!
以他对冯见雄的认识,那小子也绝对不是那么有骨气的人——冯见雄绝对是个没节操的实用主义者。
……
“算你狠……你特么犯得着么?就为了不给我100万,自己宁可少赚五六百万?说不定还不止!”金成义这是彻底服了,居然用一种怒其不争的语气数落冯见雄。
就好像连他都在为冯见雄烧掉的前途不值。
他不得不服。
因为金成义自问从头到尾都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冯见雄不但能打官司能来事儿,居然还有那么强的学术背景,《法学研究》上的文章说发就发——这一点,才是导致金成义全面崩盘的关键。
换任意一个国内顶级大律所的律师,哪怕官司打得好,但因为太久不做学问,也不是说想发《法学研究》就能发的。
当然,说句良心话,如果那些大律师不追求名声,愿意拿大钱送给那些顶级的七大法学名校的名教授,然后连署名权都送给那些教授,用他们的头衔职称来发,也是可以发出来的。
同样内容的一篇论文,挂的人名字不一样,过稿时的威力和顺畅程度是千差万别的。尤其搞文科的人,内容其实不重要,官职头衔的BUFF才重要。
“没那么夸张——我的人手少,资历浅,自个儿还要念书,就这么一个女助手靠得住,就算给我十年八年,也做不了多少单子”冯见雄自辩了一句,提到“女助手”的时候,还指了指史妮可,“论‘跑量复制’,我肯定不如金律师你人面广、小弟多。”
冯见雄这句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同样一个商业模式,在冯见雄手里,因为他根基浅薄,靠得住能信任的操作人员眼下就一个史妮可,所以他还真没法“服务业标准化,广开分店抽分成”。
不过金成义也知道,这个因素只是促成冯见雄如今如此决定的一小部分原因,绝对不是主因。
他知道冯见雄肯定会摊牌,所以也就不再捧哏追问——这种情况下,多嘴捧哏的人,看上去实在让人有一种智商拙劣感。
冯见雄顿了顿,观察金成义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消化了前面的话,便继续往下摊牌。
“而且,我在这篇文章出来之前,已经布了五六个局了,初次诉讼和初次无效宣告并驳回,都完成了。《专利审查指南》哪怕修订了,针对的也是目前还没过审的实用新型,进行收紧,不可能对已经过了的再去全部复查一遍——
所以,我哪怕同时堵死了自己的后路,将来不能再‘扩大经营规模’,至少保持目前手头的这五六个专利,碰一单是一单,安安稳稳做个七八年,还是没问题的。
我这个人吧,其实你看错我了,对钱的欲望没那么大,每个碰瓷专利能为我赚个七八百万到千把万,七八年里累计赚个四五千万,够我这辈子逍遥了,我本质上还是个享受生活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