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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浙东匹夫     喷神txt下载     喷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8章 无名之辈乔老贼

    “啥?连品牌都有可能保不住?只是让我少赔点钱?那我要你们这种律师有毛用!”

    邓长春自命“实业信徒”,对于卖嘴皮子的“虚拟经济从业者”向来是很看不起的。要不然几个月前也不会凭白无故就得罪冯见雄。

    所以一听李义风给出的专业意见,他立刻就觉得非常不爽,觉得请来的律师实在是个窝囊废。

    他是渔民出身,觉得最光荣的赚钱方式就是卖货。所以连品牌意识都很淡泊,他骨子里都不觉得侵犯别人的商标有什么大不了的——哥的东西质量过硬,用用你的牌子怎么了?又不是拿劣质货来假冒!

    近年来随着“实体经济光荣,虚拟经济可耻”的暴民舆论抬头,原本还有些自卑的邓长春内心更是抖起来了,天天想着“大学生了不起啊,还不是给我打工给我当狗”。

    当然,一个渔民出身的人能够做到今天这样,他在经营上的野性直觉还是有的,否则也不可能做大——首先,当初他是他们那旮沓小渔村里的村支书,对于乡土欺男霸女强买强卖还是比较在行的。

    在吴越省,这样乡镇企业起家的村支书有很多。

    比如龙井、径山这种地方,一个村就有一个开炒茶厂的村支书,就是有本事让外来户收不到当地特产好茶,而他把村民的收获全部压价盘下,加工炒制之后卖出去,多年下来就有不菲的家业。

    又比如临案那边的农村,每个村都有一个开坚果炒货厂的支书,特产的核桃笋干什么的,也都可以不让外来竞争者采购,一个道理。

    具体到邓长春,他当年爬上来的第一手绝活就是骗休渔期柴油补贴,而且是组织渔村里上下其手:对下抓那些心存侥幸违法捕捞渔民的把柄,对上瞒报照样领柴补。事后屁股不干净的村民也不敢问他要,他就摆平截流下来,有了起家的第一桶金。

    这样的人哪怕做到了一年销售额上亿,骨子里还是当初的思维模式。

    李义风虽然不是什么牛逼律师,但是因为在所里没地位,被赶来接这种排骨案件的经历倒是不少,所以对小农企业家的德行非常了解。

    一听邓长春还看不起他的努力和能耐,李义风心里着实不爽,心说果然跟这种农民企业家没道理可讲:

    这种人要是犯了罪,要请律师脱罪,估计得彻底无罪释放,他才会满意掏钱、觉得律师请得值了。要是律师辛辛苦苦,最后只捞个罪轻减刑,只怕他还会不乐意呢。

    当下他也是觉得油水不多,懒得再讨好客户,不卑不亢地说:

    “邓总,希望你认清现实,你的对手目前成绩很不错,在全国各地同类、近似的打假案件赢了很多!虽说按道理,你的商标和L干妈的只是有点像,法律上说混淆或者不混淆,都在两可之间。但是实践当中,法院很容易被在先案件的思路影响的,虽然我们国家不是判例法……”

    李义风说的绝对是大实话。

    虽然华夏不是英美法系的判例法国家,但是不管世界上哪个国家,那么又臭又长的判决文书,法官在拟定的时候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让书记员一个字一个字敲一遍。

    通用的套路桥段,想想都知道是CTRLC+CTRLV的。

    冯见雄挑起这个官司之前做的那些前期工作,虽然还没最后临门一脚,把L干妈推上“驰名”的宝座,但在打假个案中已经能起到不小的作用了。

    这么条分缕析地说了半天,试图让委托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邓长春终于有些不耐烦,但也知道不能硬来,就摊牌说:“那你说说,这个案子按你说的道理,该怎么处理?”

    李义风连忙剖析道:“这个案子么,实打实判,按照目前的《商标法》和相关司法解释,是这么回事:

    首先,你的那几个商标,虽然里面也带了‘干妈’之类的字眼,图标也跟对方很像,但毕竟不是100%相同。

    其次,你的这几个商标,当初注册下来的时候,也是合法的——对方当时已经比你更早在《尼斯商标分类表》的第30大类下注册了‘L干妈’,但第29类还没来得及联合注册。而你却在对方第30类开用、第29类没下来之前,抢了个时间差,利用你当时‘实际使用证据较充分’的优势,恶意抢注下来了。

    所以,理论上对方没有驰名的话,就不能‘跨类保护’把你在别的类上的‘恶意注册’挤掉。

    现在的问题是,对方很有可能会驰名,而且看架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如果法院这次类比驰名处理的话,按照现有法条,你将会‘只能在有证据证明的在先使用范围内继续使用,但不得再扩大使用’的限制——我现在的主要工作重点,就是帮助你搜集、完善证据链,把你‘在先实际使用’的范围给证明出来,让法庭采信。”

    《商标法》的相关规定,并不是很多外行人想的那样,好像一个商标驰名了之后,就能很霸道地把一切相似、混淆的商标都灭了。

    事实上,法律是留了一个“保护在先使用”的口子的。

    比如,历史上09年国内的IPHONE商标案,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苹果公司的IPHONE商标,在国内是2009年才被认定为“驰名商标”的,也就是可以霸道地跨类灭绝一切混淆者。

    但是,在2007年IPHONE在大洋彼岸刚刚发布、还未进入中国市场时,当时国内就有一家皮具企业抢注了第18大类“皮具、箱包、雨伞”下的“IPHONE”商标。

    苹果公司当然是很注重知识产权保护的国际巨头,乔老贼也不会犯“忘了在某些国家注册IPHONE”商标的低级错误。

    但问题在于当时苹果公司在国内的经营范围核定中,是没有做皮具的,所以它哪怕想把IPHONE的第18大类商标注册下来,也是没有资格的。

    所以。苹果公司只是做到了“在全世界所有国家把IPHONE这个商标的第9类(电子产品)、第38类(电信通讯)、第42类(互联网科技)商标给注册下来”(也就是苹果公司营业执照经营范围里允许的,都尽量注下来)

    然后,那家抢注了第18大类IPHONE的皮具企业,就在国内卖了好几年“IPHONE牌皮质手机套”。

    苹果公司看着只能干瞪眼,直到09年IPHONE4开始进入中国、因为销量足够好,导致IPHONE商标被成功评为全国驰名。

    驰名之后,苹果公司就腾出手来想收拾这个对手了。他们以“IPHONE是全国驰名商标”为由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不仅别人不能仿冒IPHONE牌的手机、电子产品、互联网科技产品”,而且“一切以IPHONE为商标的牌子统统不许仿”,要把卖皮革套的也堵死。

    但是,这个案子最终在京城二中院以苹果公司败诉收场。

    案由就是“对方07年就开始卖IPHONE牌皮革手机套时,当时你们的IPHONE商标还没有驰名,所以07年合法注册、卖套的公司构成了‘在先善意使用’,不属于‘碰瓷蹭热度’。”

    苹果公司最后捞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责令被告方,不得在IPHONE商标已经驰名后继续扩大生产、增加品类、扩大市场”的权利。

    换句话说,苹果公司告了这个案子之后,那家抢注的皮具厂,只是不能“原先每月生产10万个,现在增产到20万个”。

    或者不能“原先只有一条流水线,现在追加投资到两条流水线”。

    也不能“对方驰名之前,我们只打入了京津冀市场,现在想向全国发展新的经销商”。

    更不能“原先只卖了这几个款式的手机套,现在准备研发新款式,并且把业务扩大到IPHONE牌钱包”。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对方拿到驰名这个时间点之前,蹭热度一方做的任何事情,范围、产量、款式,发展到哪一步,在对方驰名那一瞬间,就必须被冻结。

    驰名之后任何新的侵权,就会被严厉打击。

    之所以这么规定,原因在于商标的“研发成本”是很低的,几乎等于零——只要一拍脑袋,想到一个美好的,溢美之词,然后交一千多块钱注册,就下来了。

    这和著作权、专利截然不同——著作权、专利权,大多是要付出艰辛的创作劳动、发明研究工作才能得到的。

    但商标又确有重大的无形价值,那么这些价值是从哪来而来的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从持有者日常经营积累下来的口碑、名气沉淀下来的。

    换言之,一个商标值不值钱,和它遣词造句是否优美、辞藻华丽,实际上没啥关系。“春兰”比“格力”好听,但“格力”的牌子就是比“春兰”值钱,那是因为人家空调做得好,或者卖得多、广告打得多,综合作用产生的。

    这一切,导致了国际上对于商标保护的立法,非常重视“保护在先善意使用”。

    后来IPHONE这个案子,被告的皮具厂就是可以这么抗辩:

    “你说我是蹭你的热度,你怎么证明?07年的时候,IPHONE能合法地在华夏大陆买到吗?有在国内电视台打广告、能拿出在华广告费发票么?这两项都没有,又不是“驰名”,你凭啥说IPHONE在华夏有名?

    “要不是哥在国内卖IPHONE牌手机壳,说不定华夏人都不知道IPHONE这个商标呢!什么?你说我当时知不知道米国有个牌子叫IPHONE?我当然不知道了!我是个卖皮包的啊!又不关心电子行业。IPHONE是什么?我当时听都没听说过!所以你们苹果公司应该感谢我们皮包公司,卖了两年手机壳,还帮你们在国内预热了品牌呢!不问你收钱就不错了!”

    纵然乔老贼当时心中有一万句MMP要讲,面对这种抗辩他也是说不出来的。

    因为在法律上,你在没有销量的情况下(历史上IPHONE到4代才正式以运营商渠道进入国内,此前可以买港行,但是只能当游戏机打,因为没有国内运营商的MEID这些(入网许可证)),要想证明自己有名,就只有“驰名商标”这一个最过硬的证据。

    如果不是“驰名商标”,哪怕民间每天有10亿个人在谈论IPHONE,但从法律上来说,你就是没有名。

第79章 阁下有受迫害妄想症

    因为索赔金额填得比较高、诉讼费也随之高昂的原因,区法院的立案、交换证据、安排开庭等等手续都办得比较快。

    加上冯见雄如今虽然还没有拿到执照,但好歹是五十多万粉丝的博客“大V学者”,在相关法律修订领域也有了一点点微末的名声。何况,他这次的客户也还算大牌,是国内挺知名的企业。

    总而言之,一周之内,他就等来了正式开庭。

    这算得上是火箭速度了。

    邓长春这边,被李义风反复劝说,也放弃了不少不切实际的想法,只着眼于追求尽量证明“在黔贵的L干妈在本省拥有目前的名声之前,我公司的产品已经行销多地、对该品牌的建设颇有贡献”这个点上。

    用法言法语概括,就是在“L干妈驰名”这点上认栽,换取“尽可能大的在先使用范围”。

    正如70码案子里的律师,哪怕水平再高,也不可能睁眼说瞎话直接做无罪辩护。能够把罪名限定在“交通肇事罪”而非“用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已经是律师的本事和价值了。

    ……

    9月22日,YH区法院,民事二庭。

    天气还比较炎热,小西装也穿不住,史妮可便是穿着一身素色的连衣纱裙,跟着冯见雄一起出庭。

    这大半年来,史妮可上庭也有二三十次了,更多的是开庭都没开就一方认输、庭外和解。

    但是,因为原先不是必胜的官司、就是自导自演的,所以史妮可面对被告方真刀真枪抵抗的硬骨头案件,还是挺缺乏经验和应对气场的,充其量就跟外面刚结束两年实习期的新人律师差不多。

    不过这也已经很难得了。毕竟,她还只是个20周岁都不到的小姑娘。

    “全体起立!”

    书记员像司仪一样喊着程序,请审判长入庭,然后由审判长宣布正式开庭。

    然后,审判长先告知了一段双反的诉讼权利,又确认了控辩双方的身份、诉讼资格。

    最后公事公办地问:“原、被告双方,对于本案审判人员、书记员,有没有要申请回避的?”

    “没有。”

    “我们也没有。”

    这场案子显然不存在关系户问题,所以这种问话只是走个过场,双方都不申请回避。

    “行,那现在进入本案第一部分——对于双方商标有效性、知名度的认定……”

    庭审的过程很冗长,每一个细节都是要问到的。

    比如先要看双方的商标什么时候注册的、有效期如何、适用范围如何、市场实际使用情况如何……

    每一个点,如果双方都没有异议,那就读一遍,直接过。属于“对方承认的事实,无需进行举证”。

    如果其中一方对推定结论有不同看法,那就提起异议,这时候就要双方出示证据、然后再交叉质证。如果是证人证言,那就是盘问证人。

    不过证人证言本来就是在刑事案件上出现比较多。民事官司多是婚姻继承、人身伤害侵权这些人身性较强的案子才要证言。商业诉讼很少需要用到证人。

    再加上国内证人一般不喜欢出庭——或因为工作忙,不愿意耽误自己的事情。或者是害怕出庭当面说话,事后遭到打击报复。

    就算出了证言,多半也是让举证方拍个录像带,拿到法庭上放一放。

    所以国内很多的律师,办了十几年民事诉讼,都不一定逮得到一个当面盘问证人、寻找漏洞的机会。盘问证人这项技能,早就退化到爪哇国去了。

    凭良心说,冯见雄的盘问技能也是比较苦手的,因为他也不能摆脱中国律师的宿命。上辈子十几年律师生涯,盘问机会寥寥无几。但怎么说,都比李义风要好一些。

    信号今天的案子照例不需要任何证人,倒是省了双方的事儿了。

    辩题一项项地过,商标有效性、知名度,纷纷达成了双方共识,最后的焦点很快聚集到了核心的“在先使用范围和有效性”上。

    ……

    “现在我宣布休庭,下午2点开庭。”

    审判长确认完边角料,一敲法槌宣布休庭,然后就准备去吃午饭。

    一个个确认那些没什么大分歧的点,竟然也能用掉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这一点或许会让不熟悉法律实务的看官觉得诧异。

    可见,真正的诉讼程序有多么冗长,远不是律政剧里那样“说几句就休一次庭”的错觉。

    电视剧么,只是把那些没什么矛盾点的“体力活”快进了。

    但现实中是绝对不能,也不敢快进的。

    任何一个点,没有问过双方意见就直接想当然地漏过去,那书记员和审判员都是要承担责任的。

    如果将来案子审完后,其中一方不服判决,将来要上诉(何况除了那些铁板钉钉的之外,大多数案子都是要上诉的),只要在上诉状里写上一句“XXX相关事实点,在一审程序中没有经过双方确认”,那么二审法院接到状子,少不了会判个“一审事实认定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那一审法官的绩效,就等着刷刷刷被扣吧。

    一年多几次“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仕途就到头了。

    所以,当审判长宣布休庭、下午再审之后,他本人好歹还能立刻拍屁股走人去食堂(实际上也是不太符合规定的),而书记员和双方代理人(如果有当事人出庭,还包括当事人)还得继续忍着辘辘饥肠等一会儿。

    等书记员把上午庭审的三方意见全部打出来,签字画押之后,书记员才会放人离开——法庭上的每一句涉案意见,都是记录在这上面的。

    将来上诉时想用“XXX相关事实点,在一审程序中没有经过双方确认”这种说辞来讹一审法院,能不能讹成功,证据就看书记员让双方签字画押的庭审记录。

    所以书记员这种又穷又扑街的岗位,永远是法院里最晚吃饭的人。

    冯见雄和史妮可也随便在外面用了点饭,养精蓄锐午休了一会儿,下午2点继续回来开庭。

    “看对方的样子,那个李律师明显是放弃了外围抵抗,准备专心强调‘在被告知道我方商标之前,已经善意在先使用的范围’了,这是打算保住继续使用权的打法吧?对方全力拼这一个点,证据肯定很充分……”午餐的饭桌上,史妮可便这样随口担心了一句。

    冯见雄不足一哂地吐槽:“再充分又怎么样?你不是都知道我做了哪几手准备了,有啥好担心的?”

    史妮可一想也对,便释怀了。

    她又不是开了弱智光环的晨间剧女主角。冯见雄出庭之前做过哪几手准备,她完全都知道,所以就算是担心,也担心不到哪里去。

    只有日剧李狗嗨里的傻白甜,才会连看到同事的出庭表现,都惊讶得下巴都掉下来——这纯粹只是戏剧性的需要,为了凸显主角装逼打脸功力的突兀,才强行开弱智光环的。

    废话少说,2点转眼就到。

    窝囊保守了一上午的李义风,终于开始火力全开:

    “我方委托人从大约6年前,也就是2001年初,就已经在本省大部分范围内使用包括‘海鲜干妈’在内的全部3个涉案商标。

    这是我方委托人从2001年以来的销售发票存根,每年都有3~10张的票面信息足以显示:所销售产品的品名中,包含了上述商标的字样。

    而众所周知,在2001年时,原告方‘黔贵L干妈’公司的商标才刚刚在国家工商总局商标局被通过注册不满一年,只是一个西南数省的地方品牌,在东南吴越地区根本没有批量销售记录,也没有正式的渠道经销商体系。

    而且,当时原告方只是成功注册了第30大类下的相关商标,并没有注册第29类——而第29类下,显然还是我方委托人成功注册在先。

    因此,综合上述理由,我提请尊敬的审判员注意:当时我方委托人完全是在不知道有‘黔贵L干妈’公司相关权利的情况下,在吴越省本地善意有效注册并在先使用了上述涉案商标。

    根据《商标法》第32条:申请商标注册不得损害他人现有的在先权利,也不得以不正当手段抢先注册他人已经使用并有一定影响的商标。而我刚才陈述的情况,显然是符合该条第一款的相关规定,属于“善意在先权利”,理应得到商标法的保护。

    即使原告方的相关商标在此之后在我省范围内渐渐驰名,也不该追溯限制我方委托人在此之前已经形成的市场占有。

    另外,除了上述提及的发票等证据之外,我方委托人在过去六年里,在本省还通过各种销售以外的方式使用了上述涉案商标。如在02年于钱塘和平会展中心举办的省农副产品博览会、04年在省轻工外贸展销会等累计5个经贸会务展览上展示过。

    我方都有保留会务费发票、会展现场照片、且照片内容可以清楚显示我方的展位上有大幅的相关商标展示LOGO。由此我们应当认定:对于涉案商标在吴越省本地的知名度打响过程中,我方委托人也同样做出过不可否认的贡献。‘L干妈’商标今天能在本省有这么大的名气,并不是原告单方面努力的结果

    以上一切证据,现呈送审判员核准,请审判员定夺。”

    李义风今天最扎实的一份陈词,算是一气呵成。虽然说话才几分钟,不过背后的证据搜集,可是把他这一周的大部分功夫都花下去了。

    邓长春这种大老粗、渔民企业家,其实根本不可能预先留那么多年的证据。

    很多东西要不是李义风逼着他的秘书挖地三尺、把这些年来外包兼账的会计、常年合作的广告供应商什么的都勒出来,今天根本到不了这个法庭上。

    这些功夫,也是李义风作为一个知识产权官司圈子里的合格律师,所应该具有的素养,是他收钱的底气。

    审判员先浏览了一遍,又让书记员作了必要的记录,然后开始询问质证一方的冯见雄:“原告委托人,你对被告方提交的上述证据,是否有不同看法?”

    “有,”冯见雄非常不客气,然后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并从面前的桌案上拿起几张纸扬了一扬,先开了个嘲讽:

    “请问被告,贵公司一贯都有在销售发票上写明销售产品的具体规格、品牌的习惯吗?恕我直言,我不是质疑您的企业管理水平,只是您作为一个渔民企业家,从五六年前创业之初开始,就有如此明确的品牌保护留证意识,实在是不太像贵公司的风格呐……”

    他这番话,是直接问邓长春的,因为被告邓长春今天被法庭方面要求亲自出庭了。

    不过理论上,除非是那些和人身相关的问题,否则他可以全部让自己的委托律师回答。所以面对冯见雄的轻蔑和挑衅,他刚刚要发作,就被李义风拦住了。

    “你个龟……”邓长春这辈子最见不得那些“耍嘴皮子、搞虚拟经济”的人看不起他这样的“实业家”,加上从小学历是硬伤,这些年一直靠雇佣大学生打工来满足内心的自卑,所以饶是上庭之前被李义风关照过,他依然和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一样易怒。

    “冷静!冷静!我来说!”李义风压着声音,神色严厉地好说歹说,才劝住了猪队友,让邓长春没有藐视法庭。

    他一脸怨毒地转向看着冯见雄,那眼神似乎是在说:你也就这本事?给你质证的机会,你就特么只动怎么激怒老子的当事人这种脑筋?

    控制好情绪之后,李义风不怒反笑地驳斥:“请对方代理人注意措辞和尊重法庭!人人生而平等!我方委托人的学历、出身这些因素和本案完全没有关系,而且改开二十余年来,出身乡土的伟大企业家不知凡几!

    对方代理人却用这种理由来无端质疑我方委托人的经营能力、甚至质疑我方财务证据的之所以如此扎实的原因,简直是一种没有教养的歧视!也是对法庭的不敬!”

    李义风最后几句话是对着审判长说的,显然是在卖可怜。

    冯见雄当即哂笑着驳斥:“别急,我说什么了吗?是他自己过于敏感了吧?我只是问了他敢不敢亲口保证刚才提交的那些证据是真的、推测可能和他的管理风格不合,仅此而已!

    我说了什么藐视他的话了吗?还是说李律师,你和你的当事人都是受迫害妄想症?你只要让你的当事人开口,保证这些证据都是真的,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们问下一个!以上。”

第80章 势如破竹

    “刚才原告方的问话并没有任何羞辱性,被告,是你太敏感了,请正面回答对方的提问。”

    本案审判长赵宇成端着公平正义的官腔,一板一眼地说。他的这句话,也把刚才冯见雄暗暗藐视激怒邓长春的事儿,给定调子揭了过去。

    邓长春一阵郁闷憋屈,血压都阵阵飙升了。

    自打几个月前他得罪了冯见雄之后,已经不是一次被羞辱了。

    他也只能是气咻咻地响应审判长的要求,说:“好,我回答!具体是什么问题!再问一遍!”

    审判长点点头,也转向冯见雄,提醒道:“原告方代理人也请注意,提问不要带有过多的主观描述和推测,请简单明了。”

    “是,非常感谢审判长的提醒。”冯见雄适当地风度了一下,然后转向邓长春,

    “邓总,请你正面回答:你能保证贵公司在财务开票这一块,在‘票面销售产品’方面,都是规范的么?

    换言之,你敢保证你们没有在财务开票时,玩过‘卖的是A类货,发票上却开成卖B类货’这种财务造假么?如果你不敢保证,那么李律师提交的那些发票证据,就应该统统作废!因为贵公司的财务信用在这方面有问题!”

    “我……”邓长春一噎,咬牙就要回答。

    “我反对!”李义风却叫了起来,连忙打断了冯见雄的偷换概念,“审判长,原告方代理人这实在偷换概念!我方当事人经营的公司在财务上是非常规范的,这点无需赘述。

    但是您应该也知道国情,作为一个企业领导人,不可能亲自督导到每一个财务人员,尤其是部分企业有大量财务外包。企业管理人只要做到不偷税漏税、并且对这方面的问题负责就行了。怎么可能对财务人员一切微小的、可能的失误负责?

    即使有点瑕疵,那些瑕疵也和本案无关!退一万步讲,难道一个企业可能有过税务方面的瑕疵,就能推导出他们同时也会在品牌保护领域造假么?这是两个截然不相关的领域!”

    说完这番话时,李义风已经惊出了一点汗,心说幸好他见机得快。

    否则的话,估计冯见雄下一步就是言语挤兑住邓长春、等他赌咒发誓说“我们公司绝对没有开过不实的假发票”后,拿出一两张隆盛食品有问题的假发票错发票,然后用这个例子反证“隆盛食品财务不规范,所以相关证据所用的往年发票效力存疑”。

    质证这个环节,关键就是把对方证据的证明力打掉,至少也是让审判长觉得证明力存疑。

    被李义风这么一搅合,连邓长春都觉出阴谋的味道来了。饶是他有点猪队友、文化低,如今也反应过来该怎么说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真心开始觉得给李义风这个价的律师费还是值得的,毕竟对方是真心有本事帮他堵漏。

    于是邓长春狡黠地改口道:“对啊!尊敬的审判长,我们公司有没有偷税漏税,关今天的案子什么事儿?虽然我们公司肯定是不偷税漏税的,谁敢做手脚被我发现我第一个打断他腿……”

    审判长赵宇成眉头一拧,暗忖这个邓长春肯定是让财务开过假发票的,但那也是税务部门的事儿。

    换句话说,过去几年里,邓长春应该只是为了避税这个动机而少开发票、错开发票,但不太可能为了保护品牌而错开发票。

    所以,即使证明他家有很多发票有问题,那也和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至少不能证明“有可能为了这个案子而错开发票”。

    他正想提醒冯见雄也注意这一点,冯见雄却抢先开口追问了:“邓总,那我再换一个说法——我不问贵公司的财务是否有避税和金额方面的任何开票错误、过失。我只问,贵公司敢不敢保证在金额、税种不变的情况下,没有就‘品名’这一栏开错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只要你敢担保,哪怕下一秒钟我拿出一张证明了贵公司偷税漏税的发票出来,证明贵公司的财务不诚信,那也对本案再无证明力!我愿意承担这样的不利后果!”

    冯见雄这番话掷地有声,把赵宇成和李义风内心想到的点也都给堵上了,两人纷纷不再作声。

    邓长春这次学乖了,先看了一眼李义风,见李义风像是没看到他一样,在那儿毫无把握地琢磨,邓长春一咬牙,正面答道:“没有!我敢保证,我们公司从来没有故意把销售产品的品牌名开成别品牌的情况!当然了,如果是客户要求我们不体现具体产品,我们也只能照做咯!这种情况,希望审判长理解!”

    对于邓长春最后的补充,赵宇成点头表示理解。

    在国内,很多单位买东西,哪怕卖方想在开票的时候体现具体产品是啥、什么型号,买方也有可能不希望体现。这时候就只能笼统地开一个大类的品名。

    之所以会这样,无非是为了报销嘛。

    很多公家单位花钱买充气娃娃,都希望发票上只体现“日用品”,甚至“办公用品”,最后报销掉。

    所以这种事儿不能怪卖家。

    换句话说,在赵宇成审判长都首肯了这一点的情况下,一会儿冯见雄如果拿出这种证据,那也是没有证明力了。

    “很好,我也完全理解国内企业的这点难度。”冯见雄却丝毫没有忌惮的意思,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难道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阴谋?”李义风觉得脑仁突然一阵跳动,心里就莫名发慌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发慌,因为冯见雄瞬息之间就揭开了谜底。

    “邓总,我手上这几张发票,是贵公司这个季度刚刚开的。另外,我这里还有两份可以证明是贵公司与客户单位往来的传真件。

    根据传真,该客户明确要求贵公司的销售发票体现产品、规格、品牌,但贵公司的财务回函表示确有困难,要‘协调产品名称’,最后客户还同意了——相信你可以鉴别其真伪。”

    李义风一愣,脸色倏地变了,连忙低声质问邓长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公司的财务是傻的吗!又不是为了偷税漏税,连金额都不变,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造假干嘛!还有,怎么会偏偏被对方掌握的?!”

    邓长春也不理解,笃定地说:“这不可能!”

    冯见雄智珠在握地转向赵宇成:“审判长,我请求将上述反证提交法庭记录、验明真伪!”

    “接受上述反证,请书记员记录情况。”赵宇成首肯道。

    很快,东西就被记录妥帖,并且经过简单鉴定就确认是真的。邓长春这才看到了展示的具体内容。

    “啊?!这不是因为……”他一看,顿时就后悔不迭。

    “看来,被告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那我帮他解释一下吧。”冯见雄看着对方败犬一样的惊慌失措,调笑着说,“尊敬的审判长、各位审判员。相信你们可能不知道隆盛食品为代表的地方性副食特产企业的特点。

    这些乡镇企业起家的公司,虽然后来都会做大到年销售额数千万乃至过亿,但它们的根子,还是扎根于原产地保护的特产品——比如在我们钱塘,在龙井,就有很多村子的村支书,是炒茶厂的老板,然后实质上是垄断性地收购本村村民的茶叶,炒制加工、加价贩售。在临案,做核桃等坚果炒货的企业,也是这样。

    或许他们对本村村民的农产品原材料收购价,会比外来户更低一些,但胜在本乡本土的人情,以及常念包销、旱涝保收的威望,很多村民还是会屈服于这种差价。而被告企业的老板邓长春,显然也是这种发家模式——”

    冯见雄的铺垫有些长,以至于赵宇成听了一分多钟都没听出和案子有什么关联,不得不开口提醒对方:“原告代理人,请注意你的话与本案的联系!”

    “谢谢,当然有联系,我马上就会说到。”冯见雄谦虚接受了审判长的意见,继续说道,“邓长春的企业,是靠着他在东瓯当地的渔民供货,经营地方特色产品起家的。所以,他也要和所有同类的乡土特产企业一样,注意保护自己的供应商——这也是这类企业比外来户有人情味的地方。

    刚才李律师提供的那两张02年的发票,内容是什么呢?是销售了‘海鲜干妈’牌的油浸麻辣沙丁鱼罐头。而根据我们的调查,当时他们公司的宣传资料上,写着的‘海鲜干妈’牌产品,也只有这么寥寥几款大路货的产品——注意,我只是说他们的宣传是这样写的,没说我承认他们当时已经用‘海鲜干妈’这个牌子实际销售产品、并且销售出去了。

    可是,我们又很奇怪因为这两张发票都是集中在5、6月份开的。而全年其他时候,我们不仅没有查到该公司有开写明‘海鲜干妈’品牌的销售发票,甚至于连他们的‘油浸麻辣沙丁鱼罐头’这一类产品,都极少在销售发票中出现——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为什么一款热销的产品,在一年中只在某几个月热销,在其他月份又突然没人买了呢?”

    “说不定只是季节性原因、沙丁鱼只在某几个月有呢?”是李义风忍不住对方的长篇大论,开始没事儿找事儿的反击,总之就是不能让冯见雄畅所欲言就对了。

    冯见雄一笑:“李律师,那我只能说你五谷不辨,太没有常识了:沙丁鱼供应是全年都有的,而且可以低价从邻国进口加工。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仗义执言’,因为你好歹说对了半句——没错,之所以产生这种不正常的开票,正是因为原材料的季节性,只不过表现形式恰好相反!”

    “怎么回事!”赵宇成都有些好奇起来,不过语气仍然不失威严。

    “审判长,情况是这样的:我方调查过,在隆盛食品当年的其他月份里面,油浸麻辣黄鱼乃至其他口味的鲳鱼罐头销量特比高,在发票中也有体现。而到了某两个月,那些产品就突然销声匿迹了,或者是含混不清地不写具体销售货物,或许只有在部分客户强烈要求体现品名的时候,才附会成别的产品。

    开始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调查了当年和前一年渔政部门和税务部门的联合办案稽查后,才猜测到了一种可能性:

    在此前一年,东瓯渔政部门为了严查禁渔期违法捕捞,采取了找税务部门配合的办法,核查当地特产副食企业生产的短保质期禁渔产品,在禁渔期先后的销售情况,然后顺藤摸瓜拷问货源,倒逼追查摊派违规不捞名额、取缔渔船柴油补贴。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我前述的‘外来户企业’,配合渔政、税务是没问题的。因为他们购买黄鱼、鲳鱼等当年还不具备养殖技术、肯定是来自野生捕捞的渔获原材料,是不违反任何法律的。违法的,只是他们的上游供应商,也就是那些顶风禁渔捕捞的渔民。所以外来户企业可以死道友不死贫道地把供应商供出来。

    但是,如我所说,邓长春的企业,是本土性的企业,必须维护在当地的威望,不能出卖作为供应商的乡亲们。所以,他不得不让自己公司的财务部门注意一些,不要在不该出现某些产品的月份,开票体现这些产品,以留下麻烦。

    所以,当年完全有可能是刚刚抢注了一个‘海鲜干妈’、宣传上才捏造了几款产品、并没有实际销量。然后就为了应对核查顺手为之编造了一些订单,用于掩护真实的、并非体现‘海鲜干妈’品牌的实际销售货物!

    事实上,这样的改变发票上销售产品品名、商标的行为,在国内是很常见的。比如在那些涉及国家节能补贴退款的行业,三雄激光、雷土照明,都有把明明销售的不是发改委补贴名录中规格的产品,虚假开票为补贴名录中产品的行为……”

    “可是……这一切也只是你的推测!你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当年这两张发票,乃至后来其他这几张是你预测的这种情况!甚至于保护供应商都只是你自己的推测!”李义风汗水涔涔地做着最后的抵抗,内心却是升起一股恐惧。

    他再也不敢对对面的年轻代理人,有哪怕一丝半点的轻视——哪怕对方还没有律师证。

    李义风动用了自己的全部常识和推理,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似乎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自以为福至心灵地最后反驳了一句:

    “还有!对方代理人的推理有很大的漏洞!众所周知鲳鱼是深海非养殖鱼类,因为水压的问题,出水即死,正常销售也都是冷冻的死鱼。既然已经是冷冻鱼了,难道不能多冻几个月到淡季再销售吗?

    反正已经不是鲜鱼了,哪怕是一个普通的水产品批发小业主,都能想到这种办法吧?渔政部门怎么可能从这种供应商追溯来追查违反禁渔期的人?”

    可惜,这一反击并没有什么效果,冯见雄显然功课已经做到了这一步。

    他当庭拿出一个黄鱼罐头。

    “看来李律师生活太好了,没吃过罐头——日常生鲜销售中,这些非养殖海鱼当然都是冰镇甚至冰冻以延长保质期的。但是对于罐头企业来说,基本不会有这种多此一举,因为罐头本身就是为了延长保质期,即使要拖到淡季销售,也该是捕捞上来立刻加工,而不是以冰鱼的状态存两个月再加工——每一次速冻和解冻,都有可能导致鱼肉肌理、细胞被冰晶破坏,影响口感。所以我不觉得如果有绝对必要的话,罐头加工企业会这么干。”

    冯见雄如此一说,李义风也不懂这些,连忙看了看旁边的邓长春,投以求助的眼神,可惜对方神色闪躲,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看来冯见雄说的都是业内常识了。

    见对方缄口不言了,冯见雄乘胜追击道:“当年的细节,当然是推测,但是今天我拿的这两张、今年开的发票,却是实打实的证据!我可以证明,贵公司是有动机开这种品牌、品名都捏造,但偏偏不改变开票金额、不是为了偷税漏税的发票的!

    我可以证明,贵公司哪怕不是为了避税,也有开错误发票的动机!剩下的,我相信法庭会判断我的合理怀疑是否值得支持——尊敬的审判长,我觉得上述证据链足以证明,被告在这个方面的财务诚信,是证明力不足的!被告出具的当年发票,不足以证明被告从当时起已经在先使用本涉案商标!”

    邓长春和李义风惶恐地看了一眼赵宇成,后者沉吟了一会儿,和两名陪审员交流了一下,最终选择了采信冯见雄。

    “完了!不对!我们还剩广告宣传材料这块的证据,可以证明我们那些年的‘在先善意使用’!”李义风被措手不及得有些糊涂,差点儿以为自己要全盘认输了。幸好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自己还有一半的证据可以死守。

    可惜,冯见雄又怎么会给他喘息之机呢?

    连口茶的功夫都没留,冯见雄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就又响起了:“下面,我来质证第二部分——也就是贵公司所谓的‘证明在先善意使用的广告证据’——请问被告人,贵公司拿得出这些年针对涉案商标的广告宣传费用凭据么?”

第81章 雄哥面前你还嫩呢

    连口茶的功夫都没留,冯见雄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就又响起了:“下面,我来质证第二部分——也就是贵公司所谓的‘证明在先善意使用的广告证据’——请问被告人,贵公司拿得出这些年针对涉案商标的广告宣传费用凭据么?”

    赵宇成看向邓长春、李义风,威严地帮腔:“请被告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有照片,有相关的第三方报道,也有广告费发票……”李义风连忙抢着回答。

    冯见雄毫不犹豫的追问:“前两项不用看——我没看到第三项,没有广告费发票。”

    “怎么没有?这不都是?”李义风一副“你丫睁眼说瞎话?”的表情,拿着几张复印件挥舞着。

    冯见雄毫不留情地揭穿:“这些我看过了,是会务费的发票,不是广告费!”

    李义风微微呆滞,随后表情居然轻松起来:“冯先生,看来你也有不懂行的地方,会务费的发票,在财务上来说,就属于广告费的一种,都是为了经营性宣传。哪怕到税务局抵扣成本的时候,展销会会务费也都算在广告费内的。”

    对于这种说法,冯见雄笑了。然后转向赵宇成说道:

    “请尊敬的审判长注意:被告方在这个问题上偷换了概念。确实,在财务审计层面上,参加展销会的会务开支,往往也可以被认定为‘广告营销费’这个大类的支出。因为参加展会的目的和效果,确实是宣传了企业、扩大了知名度。在税法层面,这些成本也可以纳入广告费抵扣。

    但是,这个《广告法》和层面的广告费概念,和《商标法实施条例》所述的‘为宣传善意使用品牌而投入的广告费’,显然不是同一个范畴。对方展示的这些展销会参会记录,虽然有部分在背景展示中体现了涉案商标的图形,但并不能证明被告参会的主要目的或者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宣传涉案商标。

    在展销会上,潜在客户更多面临的是直接面对面的商务洽谈、延揽交易。或者拿去参展商的宣传资料,比如销售人员名片,留待后续有需求时联系——这种宣传模式,与其说是在宣传品牌,不如说是在宣传公司,或者单纯的拉生意。

    为了证明我方观点,我们还应当注意到:在被告提供的证据中,只有现场的展台布置照片上,显示了有印刷涉案商标。但并没有任何被告公司销售人员的名片、展会宣传册上体现相关商标。因此,我方认为,这可以推定被告并没有宣传涉案商标的意图。

    要想证明对方‘多年来的善意宣传’,我认为至少还应当提供以下材料:首先,是参加展销会以外的,其他类型的广告费支出发票。比如宣传涉案商标品牌的电视、报刊杂志、网络广告,以及其他形式不带企业、销售人员联系方式宣传,仅仅为涉案商标提供宣传的一切证据。”

    冯见雄说得很慢,很耐心。

    毕竟这段话他完全是靠耍嘴皮子分析,动摇审判长心中对被告提供的营销费发票、展销会照片等证据的效力、定性。要他提供确凿的反证,他也是拿不出来的。

    赵宇成听了,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不过这种分析推论的盖然性问题,法官也不好贸然乾纲独断,留下把柄。所以权衡片刻,赵宇成就果断地宣布暂时休庭,合议庭讨论。

    回到会议室,赵宇成开门见山地对另外两名陪审人员(助理审判员职称)发问:“小陈,小徐,你们怎么看?原告方代理人陈述的意见,是否应当采信?”

    合议庭讨论,是主审法官在拿不准事实判断或者法律适用的时候,规避风险的重要措施。为的就是形成集体意见,将来万一认定错了,个人责任也少一些。

    在合议庭讨论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一人一票,加上合议庭成员人数都是奇数,所以也不存在审判长可以乾纲独断的问题。

    以本案为例,只要三人合议庭的两个助理审判员都持其中一方意见,哪怕审判长职称级别更高,也没法翻盘。不过哪怕有不同意见,书记员也要如实记在合议庭记录上,将来万一翻案,也能知道谁当初是坚持己见的。

    当然,实际审判当中,如果有些偏远地区的法院,法官来源又比较腌臜,比如遇上为了安排大老粗退伍军官就业问题,而往法院里塞人。这种退伍军官职称级别又比较高、作风比较一言堂,还不懂法。那么合议庭的时候往往作为审判长就先表态,下面的人听了领导意见,多半也就复议了。

    幸好,东南沿海各省还是投资环境比较清明的,退伍军官强塞来当法官这种事情,比较稀罕。

    赵宇成也是正儿八经考试考出来的法官,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因此每次他当审判长的时候,都是让陪审人员先发言。

    于是小陈率先开口:“我觉得原告代理人的意见还是有点道理的:一般公司参加展销会,都是为了实打实卖出去货、联系上新的客户渠道。遇到的每个人基本上都要留联系方式、当面推销。

    只有电视媒体上的广告,很少留销售联系方式,纯粹是为了宣传品牌。如果被告方一点除了展销会之外,其他形式的涉案品牌广告投入证据也找不出来,应该可以推定他们至少没有刻意宣传过品牌本身。”

    赵宇成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看向了另一边。小徐业务水平更差、资历经验更浅,当下紧张地复议:“我……我也支持陈审的意见。那样的话,就算被告有宣传涉案品牌,最多也是不经意附带着宣传到的,证明力应该不足吧……”

    “行,小刘,把意见都记录下来——我也附议,跟他们的一样,你修饰一下措辞。”

    “好的赵审。”书记员妹子连忙答应。然后给赵宇成修饰了一份用词不同、但意见大同小异的观点上去。

    这种事情书记员也做惯了,很多时候领导不愿意多话,但合议庭记录上又不能显得领导总是在照本宣科附议别人,那就加几句无伤大雅的补充意见上去。

    ……

    15分钟后,重新开庭。

    赵宇成清了清嗓子:“经过合议庭讨论,决定采纳原告方代理人就刚才这个问题的意见——请被告方面提供追加证据,当然,因为是质证后要求的补充证据,本庭可以给你申请延期审理权利,以搜集补充证据。”

    一般情况下,举证期限届满之后,是不允许再提交新证据的,法院也不会为了给一方搜集证据的时间而允许延期审理。在质证过程中,一方的证据被推翻了,那就直接承受不利结果就是了。

    但是审判长如果认为现有情况事实不清,觉得有必要再搜集的,也可以依职权主动给延期。这个案子里,冯见雄刚才的反驳只是动摇了被告方‘品牌宣传广告支出’的证明力,使之存疑,而不是铁证如山地彻底推翻。所以赵宇成为了持重起见,还是允许李义风和邓长春再延期一次。到时候如果还是搜集不到,那就判他们输,也好心服口服,降低上诉率。

    “我方申请延期审理!”李义风神色紧张地说。

    “我反对!”冯见雄咄咄逼人地提出了异议,然后转向赵宇成,“尊敬的审判长,举证期限已经结束了!如果他们有,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发票这种证据,都是摆在被告公司财务部门的,一点搜集困难都没有,这不符合‘因客观困难无法按期搜集’的情况吧?”

    赵宇成是为了自己的绩效,降低上诉率,只能尽量求稳。他也知道冯见雄是有一定道理的,也没有呵斥他,而是用商量的口气说:

    “反对无效,有可能对方一开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再提交更多证据而已——不过,本庭是公平的,在延期审理期间内,原告方也有同样的追加新证据的权利,而且不必再经过证据交换程序。”

    冯见雄盯着法官看了一会儿,自忖已经了解到对方的胆小怕事,也就不为已甚。

    案子还没判下来,和法官闹僵也没好处。

    赵宇成见状连忙宣布:“那就延至一周后再开庭,退庭!”

    ……

    “雄哥,你觉得李义风和邓长春拿得出新的广告费发票、而且能明确证明是用于宣传‘海鲜干妈’这些涉案商标的么?”

    刚刚离开法庭,史妮可就略担心地问。幸好已经有了大半年出庭经验,史妮可也知道正儿八经双方博弈的案子,都是不太可能开庭一天就搞定的,心里有些准备。

    冯见雄淡定地说:“当然拿不出来!要是能拿他们早拿出来了,还用等到下周!李义风这是在拖时间、搅浑水。估计一周之后,他会在别的方面再想办法弄点儿新的周边证据吧。

    赵法官也未必看不出这一点,只不过赵法官还想着稳妥点,卖李义风一个人情,让他输了之后心服口服,别再去上诉。我这次退一步,也是给赵法官面子。可惜这家伙只是区法院的法官,以后估计也没什么利用价值。”

    史妮可点点头,请示道:“那我们还要做什么别的准备工作吗?还是就等一周,下次开庭直接盖棺定论?”

    冯见雄想了想,指点道:“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在不增加成本的基础上,再给他加点料吧——你去搜集一下邓长春他们公司,过去三年的电商销售记录,被打假的相关信息,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凡是有可能作为旁证、间接证明对方品牌信用度低下的,都可以随便找。”

    史妮可一一记下,还有一些疑惑,便不耻上问:“好……这些东西有用么?看上去很碎的样子,第一次我们为什么不搜集呢?”

    冯见雄不得不耐心地解释:“不一定有用,所以我才让你在补充证据的机会时搜集——第一次开庭之前,也就是举证期限届满之前提交的证据,那都是要列入证据清单、交换证据的。所以相关度不高的证据,当然要尽量精炼一些。

    但是,在补充证据阶段,新搜集到的证据赵法官已经特许了不用再次证据交换,想补充什么就补充什么——只有在拿到法官的这种程序首肯之后,我们才可以‘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地碰运气。

    不过你放心,这个案子到了这一步,对方的两大主要证据链都被我们推翻得差不多了,官司是稳赢的。我这么做,只是让你练练手,因为你平时的官司估计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史妮可一一记下,内心却是更加惭愧,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可耻。

    两人聊着聊着,已经在法院门口站了七八分钟。也是他们运气不好,法院门口这种地方,上下班高峰期不好打车。

    终于,史妮可才把刚刚冯见雄的吩咐记下,终于看到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驶过,她连忙挥着手跳起来招呼。

    旁边其实还有几个人也在等,但应该是司机见这个拦车的妹子特别漂亮,就一滑停在了他们面前。

    “小姐去哪儿?”两人刚坐稳,司机便殷勤地问史妮可。虽然有些无礼,但也不能说人家不对,毕竟拦车的动作就是史妮可做的。

    “翠苑小区……”

    史妮可刚刚说了几个字,却被冯见雄打断了:“别,去城北4S店一条街。”

    司机看了眼中间的后视镜,似乎在等客人吵出个结果。

    史妮可连忙改口:“就去那儿吧。”

    司机瞅了一眼,暗忖看对方的装束,像是法院里刚刚打完官司出来的样子,莫非是个走了狗S运的律师,赢了大官司,律师费就够买车了,然后在女助手面前显摆?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儿,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

    史妮可坐在车上,好奇地问:“怎么突然又想买车了?”

    冯见雄一上车就闭目养神,闻言不瘟不火地回答:“其实早就该买了吧。暑假里这不是提前回校,没时间么。这几个月在金陵都蹭炮姐的车,回钱塘蹭天音姐的,太软了。买了新车,过几天你去阿狸托人调取证据的时候,就开新车过去,免得别人看不起我们的实力。以后大客户多起来,这些方面都要注意。”

    史妮可没有再说什么,就静静地靠在冯见雄肩头眯了一会儿。

第82章 不可逾越的鸿沟

    车子很快到了城北4S店一条街,冯见雄本来心里也没什么特备想买的品牌、款式,完全是跟逛街一样临时看到啥顺眼的就是啥。

    “先生,已经到了,请问您停哪儿下?”出租车司机看冯见雄摇下车窗,左顾右盼地,也不说具体停哪儿,不由得如此问道。

    “没想好呢,开慢一点。”冯见雄随口说。

    司机也是觉得这小子有点装:买车还能没想好?谁不是做足了功课才出门的?

    两分钟后,4S店一条街就开到头了,司机不得不再次提醒他:“先生!已经逛完了!决定哪儿下了么?”

    “这就完了?”冯见雄一愣,心说06年的钱塘,果然还是和前世记忆中豪车市场差距不小。

    要是搁10年之后,以钱塘这边的富豪消费力,宾利迈巴法拉玛莎阿斯顿不得都来抢着开家4S店露露脸?就算嫌弃城北的4S店街市民化了些,那也至少要去南山路的中国美院旁边开,钓一钓泡艺术生的大款。

    他想了想:“那就再绕回去吧。”

    司机嘿然一哂,也不点破,心说反正是打表的,有乘客主动要求绕路,他没道理阻挠。只是不想开的太慢耽误了赚钱:“行,那这趟我开快一点。”

    出租车掉了个头转向南面,疾驰出几百米,冯见雄当机立断让停车:“好,就这儿了——对,就那家保时捷吧。”

    他示意史妮可结了车钱,然后两人径直走进4S店。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么?”售车小姐立刻迎了过来。

    冯、史身上的行头都还是很体面的,不至于有被人鄙视的桥段。

    冯见雄遥遥一指:“就这辆了,应该没人预定吧?今天付了能提车么?”

    06年国内私家车市场还没爆发,基本上要到08、09年才会“加价提车”、“订了车等生产”。所以4S店里有些库存车可以现款提车的,也还是不少的。

    “这……这辆有人签了合同了。”售车小姐为难地解释了一句,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你说一辆可以现提的吧。”冯见雄也不耐烦跟人打嘴皮官司。

    售车小姐一阵无语,试探地指着另一处展台说:“那……要不就那边那辆Turbo-S的吧?那辆可以现提,不过没有高配的。”

    说这话时,她内心还是有些小算盘的。

    这店里,最热销的就是六七十万的卡宴,越野的,因为总价便宜,对于很多就是想车头有保时捷标儿的装逼犯来说,是很能撑场面的。万一被人说丑,也能以‘哥就是喜欢户外,喜欢运动型,喜欢SUV’解释。

    其余刚刚近百万的BOXTER国内进得少,所以也没存货。Turbo-C(C:卡雷拉)的价格虽然要120~140万起步,但款式识别度高,很多奔着保时捷来的都喜欢这个。

    唯有Turbo-S,外观上和Turbo-C差别不是很大,而且是05、06刚出的货色,外行人看了可能也看不出来和Turbo-C的区别。

    但是因为内在工艺、性能的提升,Turbo-S普遍要一百八九十万起步,足足比Turbo-C高出了50万以上的预算。

    换句话说,多花了50万,却不能多装值50万的逼。

    就跟买了辆大众的辉腾,虽然也是200万加的车,车标儿确是跟帕萨特一个样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Turbo-S是此刻店里唯一有存货的豪车。

    “只有这个了?罢了那就这个吧。妮可,刷卡,明天你搞个临牌,开这车去办事儿。”

    “这……比旁边那辆长相差不多的贵50万呢!我家在金陵三分之二套房子了!”史妮可压着声音还想劝一句。

    “行了,这事儿也讲究缘分的。”

    ……

    史妮可是在整个4S店全体员工的羡慕嫉妒眼神中离开的,第二天,她就开着新车去办冯见雄交代的事情了。

    这点小事,冯见雄不可能直接去跟马老板或者高层打招呼,那样也太浪费人情了。

    最多是通过阿狸战略调研部门上次认识的关系,旁敲侧击要一些打假部门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然后让史妮可出面慢慢拉点交情。

    不过,即使是从头开始运营交情,在对方明知“这家咨询公司的人认识马总”的情况下,一切显然要容易很多。没用两天功夫,史妮可就要到了一些本来不该主动外泄的客户信用记录——也就是邓长春的公司在电商平台上这几年的信用记录。

    在阿狸巴巴,内务的监察、打假部门,女性负责人和员工比较多,所以冯见雄也不怕史妮可跟对方建立什么私教,一切过程都没有过问。史妮可为了多交一些朋友,也会跟对方适时地聊起一些事儿。

    尤其是对方知道她是商业咨询公司的,而且老板貌似很有眼光、得马总赏识,所以也会主动请教一些问题。有些解决不了的疑难,如果不费什么事儿,冯见雄也会偶尔出面陪同对方一起吃个饭,聊一聊,不过大多数场合还是让史妮可出面。

    毕竟冯见雄不能掉了价儿,他是那种只和对方老板谈笑风生的咖位。

    喷神之口,不能轻易动用。

    一周的时间很短,转眼就又到了周五。

    这已经是9月底了,也是国庆节长假之前最后一个周末工作日。加上还有三季度的绩效卡着,无论是一般单位,还是法院,都是挺希望在这个时间节点之前结清掉一部分工作的。

    所以,这两天YH区法院的结案件数,也是比平时高了好几倍。

    当天一大早,冯见雄和史妮可再次出庭。

    李义风果然没能拿出什么决定性的新证据,无非是拿些别的擦边球炒炒冷饭,然后被冯见雄一个个以证明力存疑的理由,花式驳斥了回去。

    个中辩论细节,实在不值再连篇累牍地赘述。

    而冯见雄这一方,却是非常牛逼哄哄地拿出了一票新的证明被告品牌诚信问题的周边轰炸,把邓长春气得出气多近气少。

    “……基于上述理由,本院认为:被告隆盛食品有限公司所持‘自2001年起,即在本省各市范围内,在先、善意使用涉案商标’的主张,得不到事实、证据支持,推定不成立。其涉案商标使用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对原告方‘L干妈’商标的混淆。

    但原告方主张的在先侵权,也因为混淆时间、范围不明确,不能核算原告方的品牌具体损失。

    现根据《商标法》第…………等规定,判决如下:被告方自即日起,立刻停止使用涉案混淆商标。对于其造成的原告方品牌价值减损,判决被告赔偿原告20万元品牌损失费。驳回原告方的其他诉讼请求。

    本案案件受理费2万4千元整,由被告隆盛食品有限公司承担。本案案件受理费已经由原告于立案时支付,因此被告应当于30日内将上述受理费一并支付给原告。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15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病案当事人的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钱塘市中级人Min法院……”

    邓长春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料到后果居然这么严重,顿时如遭雷亟。

    罚钱20万也就罢了,之所以只赔这点钱,说到底还是对方的损失不好界定。

    但是公司的品牌从此不能卖了,不说影响力上的损失,但是让所有包装供应商调线、广告供应商整改,那一切成本加起来就比20万赔款高好几倍了。

    “上诉!能不能上诉?!”他压着音量,语气却非常严厉地质问着李义风。

    李义风摘下眼镜,不敢看委托人,揉着眼睛说:“如果你坚持的话,可以上诉。但是,我们没什么机会的——这个事儿,拖得越久,对原告方越有利。他们的品牌造势是全局的。你又不可能有新证据……”

    “谁特么跟老子打包票说肯定可以证明‘在先善意使用’的?!你现在给老子怂了?就你这水平,还好意思找老子要律师费!我……我……”邓长春气不打一处来,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再辱骂自己的律师。

    李义风也不甘心认栽,当下辩解道:“邓总!这话可要说清楚,是你自己的证据不给力!谁能想到那个冯见雄这么刁钻,从这种角度破坏了你的证据效力,我有什么办法!这种事情只要被敌人看穿了,肯定是没救的!”

    幸好此时此刻审判长已经退庭,也没人在意他们声音越来越大,有在法庭喧哗的嫌疑。

    “我不管,反正当初你是给我签的风险代理,你死去吧!”邓长春也不掩饰自己的音量了,恶狠狠地对李义风说。

    这种乡镇农民企业家出身的老板,一般对于法律服务都是抱有明显的戒心的,唯恐上门揽活儿的人都是骗子,所以出结果之前一般都是不给钱的,有些甚至连材料费车马费都不肯预支。

    所以,尽管邓长春不懂什么法,在和律师签合同的时候心眼儿却是肯定够用的。

    当初在他的强烈坚持之下,李义风自忖希望挺大,这才冒着违反事务所规定的风险,签了100%风险代理,输了官司一分钱没有,连车马费材料费都要自己倒贴。

    李义风敢怒不敢言,也不好在法院里就发作,只能是先暗暗记下,再从长计议。

    “邓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冯见雄端着一杯纸杯的红茶,好整以暇地走过来,欣赏对手的败相,“我这个人很讲信用的,说废掉你的招牌就废掉你的招牌。反正你是个很光荣的实业家,相信你做生意也不需要品牌,我帮你返璞归真了。”

    “冯见雄!你小子欺人太甚!信不信老子上诉!”邓长春也是被羞辱得憋不住了,整个人炸了一样拍案而起,几乎像是要翻过桌子去干架。

    “要嚷嚷出去嚷嚷!”还没离开的法警,这时也不顾没有领导发话,自发过来维持秩序。

    邓长春出庭经验不足,也不敢再放肆,只是怨毒地看着冯见雄:“有种别跑!出去再聊!”

    冯见雄示意史妮可先走。

    然后他自己一路施施然地走到法院大门口,等邓长春怒火冲冲地追上来。

    “邓总,很欢迎你上诉——不过很可惜,你和李律师签的是风险代理,你一分钱都不打算给,你觉得他还会陪你玩么?除非你把上诉的律师费先给了——那我也算是为同行做了点好事,至少打击了一个打官司不给钱的土鳖,你看着办吧。

    哦,对了,还忘了提醒你一句。就算你上诉了,二审的时候我也不会亲自陪你玩的。你练耽误我两天功夫、恶心我个把小时都做不到,你不配。”

    冯见雄每一个字都很道貌岸然,气度随性,一个脏字不带,却把藐视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邓长春一阵血压飙升,很想让李义风上诉。但是他内心的受辱,却让他不甘心——他的本性,是看不起一切耍嘴皮子搞虚拟经济的读书人。在这一点上,他对所有律师的鄙夷是一样一样的,不管那个律师是站在他这边还是站在敌人这边。

    他骨子里,从来都连自己这边的人都没看得起过。

    冯见雄吃定了对方的心态,悲悯地摇摇头:“唉,连这几万块钱都舍不得。活得真可怜,我要是混成你这逼样,早特么自杀了。”

    说着,他径自上了豪车,绝尘而去。

    他并不知道,经过这番羞辱,邓长春后来被气得虚火上冲,吐血了好几次,整个人的三观都崩塌了。

    这种虫子的下场,他懒得关心。

    ……

    这个案子打完,史妮可着实积攒了不少实战经验,后续的打假和布局自然也更加顺手,进度也加快了一些。

    估计“L干妈”这个案子,不用等到农历过年,只在07年元旦之前,就能成功拿到正式的“司法驰名”。

    这些都是后话。

    而且因为法院那边结案的日子,已经是9月最后一周,眼看着后面就是十一长假。从暑假开始就营营役役至今的冯见雄,赫然发现自己稍微能够忙里偷闲一阵。

    长假期间,法院都是不开门的,而且后续的案子都交给史妮可就行。至于代表国家参加星岛的国际大专辩论赛,那都是寒假过完年的事情了,还有四个月呢,不急。

    “估计能安安稳稳过个长假了。”

    回到家,往沙发上一躺,刚这么意淫了一会儿,史妮可的电话却响了起来,妹子跑开去接了一下,嗯嗯啊啊了一阵,便蹭蹭蹭地回来请示冯见雄:

    “雄哥,你假期里有空么?我前几天找阿狸那边打假部门要证据,认识的两个朋友,想请我们喝茶?”

    冯见雄一阵摸不着头脑:“怎么搞的?我不是让你扯虎皮随便找几个小喽啰办事的么?你还能欠下人情?”

第83章 让开我要开始了

    对于外地人来说,十一长假总是旅游的好时机,哪怕高速上再堵,国外景区华人再是人满为患,也不足为惧。

    不过对于钱塘人来说,十一长假最好的选择还是宅家,以躲开数百万汹涌而至的外地人。或者最多去外地人耗不起的茶肆宅一天,搓搓麻将打打牌,耗过这段走到哪儿都堵车的日子。

    更何况,作为大学生,那是最容易翘课倒时差的存在,还用得着跟上班族那样挤高峰期不成?

    这么一想,史妮可在阿狸那边认识的新朋友请喝两天茶,貌似也不算什么费事儿的麻烦。

    十一当天,城北的心源茶楼,三楼雅间包厢。

    如今的心源茶楼基本上还是一个钱塘本地的土鳖小众品牌,区区三五家连锁店,并无向外地发展的想法。

    历史上基本要到08年葛大爷和舒三级徐三级的《非诚勿扰》上映之后,才渐渐向周边的吴兴、姑苏、沪江、金陵发展,变得俗不可耐。

    影片里徐三级用无辜眼神对葛大爷说“你是不是对孩子很有爱心?我肚子里就有一个”的求接盘相亲剧情,就发生在这破地方。

    冯见雄和史妮可一大早开着刚买的Turbo-S来的时候,路上已经挺堵了。不过茶楼周边的停车场却是空位颇为宽裕,显然这时节路上的车都是拥去景区的。外地人来钱塘旅游,都是很急的,恨不得一天看完西子湖,那种泡在茶楼里观景的慢生活,他们耗不起。

    不过,走到楼上包厢时,史妮可赫然发现对方来得更早——冯、史二人,已经是为了避开高峰,比预约时间提前了一两个小时出门的。

    史妮可微微点头,嘴很甜:“庄姐,于姐,大家真早啊。起那么早不辛苦么。”

    “妮可,坐。反正坐哪儿都是休息,起早点也没什么。”那几个跟史妮可相熟的阿狸员工随口客套着。

    对面坐着的这几个都是女人,有三十出头的,也有二十七八的,估摸着至少都是中层管理人员,说不定还混搭着准高管。至于长相大多都不怎么样,基本上外貌和年龄、职位成反比。反正冯见雄也不在乎老女人的长相,只当是生意上的交情。

    刚打完招呼,史妮可悉悉索索地飞快给冯见雄介绍了一番:“年纪最大的那个我不认识,前阵子去监察打假部门托关系要材料的时候,也没结交过。年轻的那几个我都见过,分别是……”

    史妮可刚说着,对面那个她不认识的三十来岁女人便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的下属倒了两杯茶,然后开口说道:“这位是冯先生吧,幸会。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彭颖,不嫌托大的话,喊我彭姐就行,我就喊你小冯了。”

    “不客气,您随意。”冯见雄也不介意,搂着史妮可在长条茶桌的另一侧坐下,喝了两口茶,“不知道彭姐怎么想到请我们喝茶的,是妮可给你们添麻烦了么。我还以为,我的咨询公司就是个空壳子,应该没人找上门来才对。”

    “小冯你谦虚了,马总都专程找你电话会议问计,我们怎么敢小看你。”彭颖商业互吹着说,“妮可也没给我们添麻烦,站在我们阿狸监察部门的立场上,帮助客户,乃至任何没有利害关系的外人打假,都是符合我们阿狸利益的。我们欢迎任何人和团体,在这个事情上和我们合作。”

    她身边另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名叫庄敏,应该是史妮可上周刚刚混熟了的,也对领导的话帮腔说:

    “冯先生,小可,你们别多心,我们彭总对打假一贯是非常支持的。你们千万不要觉得我们会因为某些商户是我们的客户,就沆瀣包庇。当然了,公司大了,各个小团队有自己的利益么,那也是没办法的,希望你们理解。我们今天完全是本着朋友一场,和你们喝个茶聊聊,没有别的意思。”

    对方都这么说了,冯见雄也更加踏实了几分,暗忖莫非对方是有事儿要找自己问计。

    很显然,刚才庄敏的话就是在撇清自己的部门,消除冯见雄的戒心:千万别觉得从咱这儿翘了一些网店渠道的售假证据去打官司,坑了咱的客户,咱就会针对你。

    “行,你们都这么说,这个朋友我就交下了。”冯见雄的语气也更见亲和,“开句玩笑话,我冯见雄跟人聊天,本来是要收费的,相信你们也知道,那天跟你们马总的电话会议,加上后续方案,收了马总100万——喏,楼下这辆新车,算是有一大半是陪马总聊天聊来的。

    不过大家初次见面,为了证明我们的实力,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口头就可以当场解决的,大家就当混个交情好了。”

    为首的彭颖笑道:“不必客气,该给的钱,我们不会少的。如果真的有用,马总会拍板买单的——那我就直说了,相信小冯你也听说过,我这个部门,在阿狸叫监察部,别的公司可能没有太类似的部门。我管的事情也比较宽泛杂乱,主要就是讲究内部诚信。员工贪腐要管,损公肥私要管,供应商不诚信造假要管,客户造假也要管。

    前几年淘宝和阿狸巴巴平台做得还不大,问题不明显。这两年扩张很快,新员工很多,内部利益有点乱,有些营销部门靠业绩撑着,跟公司价值观走不到一条心上,为了KPI,对某些造假的客户过分容让,甚至掌握了情况都不向我们汇报,还配合客户造假。

    那天听小可和小庄聊起过打假的一些思路,我觉得你应该是个明白人。既然连马总都信任你,我倒是想听听你对这块的意见。”

    冯见雄静静地听到这儿,算是彻底了解今天这顿茶的图穷匕见之处了。

    这也难怪今天来喝茶的都是女人。毕竟在任何公司,内部监察、行政人力这些岗位都是女的比较多。否则,哪怕阿狸属于互联网公司里女人比例比较高的企业,也不至于一个部门统统都是女人。

    不过,对方的问题太笼统,冯见雄也不好多说什么,否则给些老生常谈的建议,也就看不出他独到的牛逼之处了。

    牛人都是不能轻易开口的。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个问题太笼统了,我不好多说——彭姐,从你刚才的寥寥数语,我只能说,你们面临的是常见的大公司病,相信百度、网易这些同行遇到的同类问题,比你们还严重得多。所以,这事儿肯定是没什么几句话就解决的金手指的,有的话,百度的李老板早就用了,也不会被贴吧、广告团队坑成这样。”

    冯见雄这番话非常恰到好处,既没有给出意见,也没有彻底甩锅,只是强调了一下问题的严重性,以及解决的难度。

    彭颖也是在人力管理方面摸爬滚打出来的,闻言略一思索,就知道了冯见雄的心机。她不由笑道:“小冯,你这也太见外了。你这是怕随口说个解决方案出来,我们会看轻你不成?

    放心,这种事情有多难解决,我们心里都是有数的。我也没指望你聊一天就解决掉,到时候肯定要出正规的调研报告,只要有干货,该给的钱绝对不会少。今天,我只希望听你畅所欲言,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冯见雄坚持不松口:“那我也得先了解一下你们的情况,你们也得自我诊断一番。比如,你们觉得:绩效内耗问题,你们和百度比,哪家的问题更严重?除以同等规模、估值、流量之后,是怎么个数据?没有这些调查,我什么都干不了。”

    彭颖摇摇头,示意身边的庄敏配合调查。

    然后一大堆煞风景的数据材料、报表就被堆砌到了茶桌上。

    冯见雄看得很仔细,没有人催他。

    任何做商业咨询的人,但凡负责任,第一要素就是绝对不能脱离客户的实际情况空谈。

    如果那些举世皆然的商业道理有用的话,人家又不傻,早就拿过来用把问题解决了,还用专门请咨询师分析么?

    就算是个穿越者,知道对方公司将来遇到了什么什么问题,知道点后来大概解决问题的方案,然后就拿着一知半解去装逼,估计也会被人笑掉大牙。

    对症下药很重要。

    经过一番深入的了解,冯见雄也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对方会在这个时间点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找上自己了。

    如前所述,一周前他为了和邓长春李义风的案子,让史妮可去找对方在电商渠道方面的品牌不诚信记录。史妮可扯着虎皮和监察部门的人拉交情,把事情给办了的同时,其实在阿狸系里不大不小地得罪了一下另一批人。

    比如一些业务推广部门的人,就觉得彭颖手下的人,这次事儿做得不地道。

    他们不敢说马总定下的打假大方针不对,就变着法儿质疑彭颖手下的人,说他们把证据出卖给史妮可,会不会导致外部产生“在阿狸的平台上做生意,有没有可能被阿狸出卖商业机密”的质疑风险。

    最后的嘴炮官司虽然没打到马总那里,但也颇是牵扯了几个最高层的高管进来,这事儿至今都还没个定论,不好界定“遇到非政府型的第三方有打假、诉讼需求的人来取证,公司要不要配合、能不能把客户供应商的数据泄露出去配合调查”的问题。

    经此一事,彭颖对于公司内部的逆流也是颇有感触,觉得各个部门的利益冲突已经要浮上水面了。

    而既然最初的由头是史妮可办事的时候惹出来的,又听说冯见雄颇有几分本事,这才约来喝个茶,要点说法。

    “早知道就不费这个事儿了,邓长春那个案子,就算没有后来的补充证据,其实也能打赢,无非是少拿一些赔偿金,赢得没那么漂亮。这事儿只能赖自己,是我让妮可去取证的。眼下也只能在阿狸这场内部斗争中选边站队,帮人出主意了。”

    看明白一切之后,冯见雄在内心如此默默想着。

    合上材料,剩下的他准备拿回去慢慢看,眼下,他只有一个问题,需要当面口头问清楚。

    “彭姐,对于打假,贵公司内部,最高层是个什么看法——就是说,马总本人是个什么看法,他支不支持你们。如果这一点都没保证,我觉得你今天就算找到我,做再多功课,也是没有用的。我不想负责去说服马总,那种人是说服不了的。”

    彭颖没有多想,应声答道:“马总当然是希望打假的了,他又不是赚快钱的人,谁会希望自己的招牌倒了。再说你稍微想想都知道,我们阿狸最近几年一不求着新的融资、二不求着上市,三也没啥同类竞争对手追赶。财务指标、流量数据对我们重要么?”

    冯见雄一想也对,这个彭颖说的这三点,确实是大实话。

    一家互联网公司,如果不择手段要冲流量、冲估值,一般都是有很迫切的外力逼迫导致的。比如马上又要做PPT去骗一笔新投资了,这时候流量翻两三倍,可以骗到的钱可能就多四五倍。

    因为互联网行业讲究马太效应,赢家通杀,所以规模翻一倍,估值是远远不止翻一倍的。一家某个细分市场占有率40%的互联网公司估值10亿美元,那么一旦市场占有率翻到80%,其估值远不是翻到20亿,而有可能是30~40亿。

    如果是想上市,思维模式也跟想找风投融资是一个道理的。

    最后剩下的第三项必须飞奔的必要理由,就是有同行贴身追赶、想复制领先者的商业模式。但这点对于06年的阿狸也不成立,别说京冬的刘强冬一辈子没这个能耐,光是眼下他的目光,还在跟铛铛网的李囯庆较劲儿呢,压根没觉得自己有资格当淘宝网的对手。

    如此看来,马风本人是有动机打假的,那后面的策划方案就好搞定了。

    “这个案子我接了,回去再看两天,到时候先给你过目一下,如果彭姐觉得有必要,可以请马总一起聊。如果需要调研会谈的话,要协调哪些资源,我提前跟你说。”冯见雄干脆利落地接下了这桩活儿。

    “专业。”彭颖在心中给冯见雄默默贴了一个标签。

第84章 振聋发聩

    数日之后,阿狸巴巴总部。

    大老板马风,抽空接见了算是心腹的彭颖,还扫了一眼彭颖递上的一份调研报告。

    马风不是喜欢亲自看书看报告的人,所以真的只是扫了一眼之后,就丢在桌上,让彭颖口头陈述:“又臭又长的,不看,你直说是解决什么事儿的。”

    做老板,日理万机,就是要躺在沙发椅上,听取下属试毒消化完后萃取的干货,不然哪来的足够精力。

    “这还只是个草稿,因为我们没给咨询费呢。上次听您和卫总请了冯见雄做战略调研,我也是机缘巧合,有个事儿找他探讨,关于公司目前扩张过程中,打假转型的问题,如果您有兴趣的话,可以约他本人当面陈述。”

    “冯见雄?是谁?”马风楞了一下,竟然没想起来这名字。花了足足五六秒回神,才记起是上次和魏哲蔡重信一起电话会议时聊过的那小伙子。

    可见仅仅靠上两次央视、上一档《金陵零距离》,哪怕节目里表现出来的口才非常逆天,也是不足以让人一下子就把你的名字刻在大脑随处可见的位置的。

    不过,能够被产业界的顶级大牛想五秒钟回忆得起来,好歹是一种进步了。

    搞明白来龙去脉之后,马风不由好奇道:“你前阵子见过那个冯见雄了?他在钱塘?”

    彭颖连忙解释:“他长假回家陪家里人过节。”

    马风嘿然一哂:“原来是本地人,那就见见吧。”

    听说对方是熟人,马风也对丢在桌上的报告重新感兴趣起来,愿意抽出点时间细细地看。

    对于公司最近遇到的扩张性问题,马风心里是有数的,但他也没多大担心。因为以他的眼界,知道国内其他同行也存在这种问题,而且但凡业绩发展速度比他快、盘面比他大的公司,个个都比他问题更严重,所以他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大的解决必要。

    打个比方,论创新型公司的绩效内耗,李老板家的度娘面临的问题,眼下比阿狸大了何止几十倍?(事实上度娘的内耗会一直很大,而且没有改善的趋势)

    李老板都不担心的事儿,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看了一会儿报告,那上面一开始果然是详尽的横向同行分析,比对了百度、盛达、网-易三家眼下的国内巨头,里面罗列的林林总总问题,让马风颇开眼界、第一反应颇为惊奇。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果然很容易发生这种事儿,简直是太了解人性的弱点了。

    06年的国内科技产业圈子里,可没有什么BAT的说法,B和T都还相对弱鸡。如今正是前三巨头渐渐衰退、后三巨头尚未崛起的洗牌期。

    自从2000年互联网泡沫崩盘到03年复苏,之间的那几年寒冬期里,互联网公司都是不显眼的,大家的使命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

    寒冬期结束之后,04年国内的互联网首富是网-易的丁三石丁老板——网-易和搜虎、新浪是前三巨头,而其中网-易又规模最大、在纳斯达克上市最晚。所以寒冬一结束,互联网首富自然该轮到丁三石做。

    可惜丁三石的首富做了才不过大半年,到04年年底的时候,做传奇网游的盛达在纳斯达克上市,于是新贵陈天乔接过了丁三石互联网首富的交椅,又坐了大半年。

    然后,便是05年年中的百度在纳斯达克上市,交椅再次轮到李老板。

    这几年里,基本上是哪个巨头去纳斯达克上个市套个现,互联网首富的交椅就换一把。

    所以,马风如今最盯紧的学习目标,显然是李、陈、丁三人。

    凡是这三家公司的管理层问题,只要分析得头头是道,马风都很容易听进去。

    因此,冯见雄报告里的横向分析,立刻就让马风欲罢不能,一条都舍不得略过不读。

    “百度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创新的业务和落后的KPI考核制度不能协调,导致数据、流量、造假横行。百度有一个躺着怎么作践都稳赚不赔的生意:搜索竞价排名。还有一堆站着拼搏到死都稳赔不赚的生意:贴吧、百科、知道……

    而百度的人力资源管理部门,却不能把正在赚钱的人里那些躺着划水的人揪出来惩戒,也不能把正在赔钱的人里那些站着拼搏用心的人挑出来奖励。所以,长此以往必然会有严重的大公司病,各种内部腐败。

    努力者发现努力没有好报,进而把精力花在讨好人力资源上以图修订一个对自己有利的KPI考核制度,或者甚至干脆想办法平调到躺着也能完成绩效的业务部门去。即使李彦红本人再心高气傲,也驾驭不住一群离心离德的人……”

    这部分内容因为只是概述,也不是正式报告,所以写得还有点口语化,就跟朋友间闲聊指点江山差不多。马风看了暗暗咋舌,心说:原来李彦红的内部管理问题这么严重?

    然后,他又继续看对陈天乔的盛达网络的内耗评述。

    对陈天乔他还是很熟的,毕竟大家都是浙商,今年他还刚刚和丁三石、陈天乔一起合伙办了个会所“江南会”,一群人在那儿偶尔喝喝茶,坐而论道谈些生意心得。

    而且陈天乔的生意除了做网游祸害学生之外,也没别的什么劣迹。眼下的发展势头,除了因为去年刚刚推出的新舶来网游“魔兽世界”冲击了所有传统网游的市场之外,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别的隐患。

    加上陈天乔这人还是挺雄心勃勃的,哪怕网游不好做了,还天天想着多样化经营,渗透泛娱乐,两年前还投资控股了网络文学圈子的扛旗网站某点文学,听说如今营收和利润也都不错。

    另外,陈天乔今年貌似还有一个更大、更有野心的计划,他试图搞一个名叫“盛达盒子”的泛娱乐硬件终端,在目前刚刚露出渊薮端倪的网络视频业务基础上,直接弄出网络电视。(别奇怪,当年陈天乔的想法就是这么超前,这事儿就是放在六七年后,移动互联网和内容付费观念都成熟了不少的情况下,让贾乐亭来做,都失败了。陈天乔也是在那一把里,把当年做传奇等网游赚来的钱,大部分赔了回去,然后乖乖隐退二线。)

    所以,冯见雄的报告上,把陈天乔面临的内耗问题也说的如此严重,马风自然觉得有危言耸听之嫌,却也引得他更想看下去。

    “陈天乔的盛达网络面临的内耗问题,其实也是和李老板一个道理,那就是外行管理层不知道如何管理考核内行的下属。他们是做游戏起家的,对于一个游戏好不好、研发、运营团队究竟该奖励还是惩罚,他们很清楚。出了成绩,是研发得好还是运营得好,出了问题,是研发的错还是运营的错,他们都能有理有据地奖惩。

    但是,对于文学,对于网络电视,对于新扩张的泛娱乐版图,陈天乔和他的心腹心里缺乏一杆秤。

    此前他们做的是网游,网游天生不存在盗版问题,只存在私服问题,所以一个网游的衡量指标很好定,那就是直接看让玩家冲了多少钱。所以陈天乔和他的核心团队,脑子里都没有‘如何衡量一个不光看营业额的行业的从业者优劣’的能力。

    而网络文学不行,文学和视频有严重的盗版问题,所以文学不仅有直接收费,也有流量价值,可以卖广告,还有IP价值,可以卖改编权。哪怕是盗版用户,在资本市场上还是可以讲故事讲出一个价值来的。网络视频和其他泛娱乐,也是这个情况。

    这时,盛达如果生硬的用‘点击量’来衡量非付费部分的市场价值,那么就会有人刷点击量造假。如果用‘收藏’、‘推荐票’作为衡量非付费部分流量的市场价值,下场也是一样。最后的结果,就是因为盛达不懂得如何衡量那些金钱以外的绩效,而陷入全体造假的困境。

    百度和盛达面临的问题,都比阿狸今天面临的‘因为新的电话销售业务员扩招过多,导致业务部门为了完成淘宝店数量猛增、流量猛增这些绩效指标而宽恕客户售假、纵容客户刷单’要严重得多。但百度和盛达,都没有解决这个员工诚信问题的方法。”

    马风读到这里,表情已然严肃了很多。

    这些情况,他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但是没有冯见雄说的这么透彻。平时他也没有总结过这方面的理论,只是根据商人的本能,知其大略不求甚解。

    被冯见雄这么从人性的根子上一剖析,他觉得脑中很多模模糊糊的想法,一下子豁然贯通。

    他正要往下细读解决方案,刚刚被他打发出去打电话的彭颖,却突然打断了他:“马总,我联系上冯见雄了,吩咐他马上过来,他大概十几分钟内就到了。”

    “这么快?他就住城西么?”马风笑说,倒是不急着看方案了。

    ……

    20分钟后,冯见雄一身范思哲,一脚油门开着Turbo-S杀到阿狸巴巴楼下。

    鲜衣怒车,着实吸引眼球。如今的阿狸富豪还不多,看了冯见雄的做派、年纪,不少员工还差点儿把他当成了某个投资人家的阔少二代。

    “先生您有预约吗?”前台小姐虽然限于职责不得不拦住问清楚,但语气倒是非常的客气服软。

    “没有,Jack通知我来的。”

    “J……哪个Jack?”前台小姐还有些不确信。

    “废话,还有哪个Jack?”冯见雄一边吐槽,一边掏出随身的小剪刀,顺手剪了支雪茄。

    在阿狸,就算有其他人敢叫Jack这种俗套的英文名,那好歹得加个姓吧。

    就像在好莱坞跟人聊天,如果只说一个“詹姆斯”,那肯定是指卡梅隆了。

    虽然好莱坞有几千个名叫詹姆斯的人,但其他詹姆斯有不加姓氏被人提及的资格么?

    幸好,前台小姐手足无措的当口,背后的专用电梯门开了,彭颖跺着高跟鞋蹬蹬蹬的跑出来,一眼看到了冯见雄:“小冯,这边。”

    冯见雄把雪茄揣回兜里,一言不发地跟上。

    “马总,幸会。”一进门,冯见雄就恰到好处地把姿态略微放低一些,主动伸出手去握手。

    马风正在沙发上喷云吐雾想事情,稍微抬了抬身体,握了两秒钟,就一挥手示意冯见雄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风趣地说:“客气什么,也谈不上幸会吧,电视上早都见过了。”

    冯见雄凑趣地说:“呃……那就是你单方面会吧。”

    马风指了指:“我也见过你——那两场央视的节目,此前的《金陵零距离》,我都看了。”

    冯见雄一想也对,当初找上自己,可不就是靠那个节目曝光的么。

    既然都是老熟人了,各种介绍的客套也就能免则免。

    “我是唯一没想到,小冯你居然还是老乡。要不老早请你当面喝茶了——下次过年的时候,过来一起打牌。”马风随和的说。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对麻将兴趣一般,但是喜欢扑克,打双扣。

    “行,不过我不会麻将。”冯见雄爽快地答应。

    马风不再废话:“说正事儿吧——你对百度、盛达,还有我们公司,内部绩效冲突乱象的分析,我都看了,有没有什么成体系的解决方案。”

    “没有,不可能有。有的话李彦红陈天乔早用了。”冯见雄回答得很干脆,然后把风衣兜里刚刚剪了口子的雪茄掏出来,拿着茶几上的硫磺喷灯就自己点上。还放了根没剪的在茶几上。

    马风顿时更加好奇了。

    他见过无数给他兜售战略咨询的咨询公司老板,他自己一身吹牛逼的本事,也是不断锤炼中成长起来的。但那些人无不要有点说大话的本事,先恐吓一阵问题的严重性,然后说要如何如何做。

    跟冯见雄这样直接说“病入膏肓没救了”的人,那是极少的。

    毕竟,哪怕是个为了赚钱的医生,也不能说病人病入膏肓没救吧——这话只有扁鹊有资格说。

    “那你那个调研报告,就是来报忧不报喜,不给解决方案的?”

    “解决方案有,但是不成体系,不可复制。如果你非要概括,核心就是一句话:要人治,不要法治。”

    “不要法治?怎么可能,我见过几百个咨询师,都大谈企业管理的制度建设……”马风一愣,差点儿就把冯见雄当成一个危言耸听博眼球的家伙了。要不是知道这人是个缜密的辩士,还是个含沙射影阴到不行的准律师,马风差点儿就信了。

    冯见雄毫不客气地指出了马风的盲区:“那是给成熟公司、成熟产业用的,不是给每天都在变化的创新型公司用的。”

第85章 民不知法则畏

    “越是学法的人,越是不敢盲目轻言迷信法治。因为他们比一般人更了解法律的局限性。稍微懂点法理学的人都知道,法律有僵硬性、滞后性、解释的不确定性种种局限。所以人类才需要道德、宗教信仰、自然欲望等其他法则的补充。”

    “法律永远不可能惩戒一个发明新犯罪方法的人,因为这个创新者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这种行为模式还没被法律写进去、定性为犯罪呢——这就叫法律的滞后性。所以法律和制度,只能管那些已经出现过的、有前人经验可以借鉴的领域。”

    “成熟产业,成熟公司,比如今天的微软,IBM,通用电气,他们可以100%靠制度化来僵化管理,因为它们已经是巨头了,哪怕办公室里换一个电灯泡都要内耗到开个会讨论,也没关系。他们没有面临《创新者的窘境》。

    但是阿狸、百度、盛达,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你的生意模式,有前人可以借鉴么?你每天要面对的问题,有先例可以援引么?没有,所以只要不是可以靠利润衡量的、其他一切以外的对公司有益的事情,只要你动用KPI考核,就必然带来造假。

    你要信用度考核,下面的执行人就放任刷好评,你要销售流量考核,他们就刷单,就放任假货。陈天乔要点击播放量考核,下面就刷点击。他要推荐票考核,别人就刷推荐。李彦红要广告额,下面人就敢放莆田医院,他要贴吧广告商,下面的人就敢几万块钱卖一个吧主。

    所以,尽管我看不起乔布斯的堕落理念,但是乔老贼在这一点上还是很清楚的——IPHONE初代的手机,在米国那边过年的时候就要上市了,我就打听过,乔布斯准备布局线下体验店。他也知道米国的电商也发达,线上线下渠道肯定有冲突。所以他对线下体验店的要求是:对营业额的考核量必须是0%。

    对每一个店员只要求考核‘客户满意度投诉率’,绝对不考核这家店卖出去几台手机。这样就是从根子上绝了店员卖手机拿绩效提成的可能性。体验店就是宣传品牌文化,让人来白用白蹭制造话题度的。有了销售额KPI,肯定会有员工不择手段。”

    冯见雄洋洋洒洒地在逼王面前装了一会儿逼,而最后这句话,恰恰是最让马风震动的。

    “居然还有开店完全不考虑营业额的?”马风没听说过这事儿,压根没想到乔布斯那家伙居然还有如此魄力。不过他转念一想,又颓然道:

    “可惜,这在我们这儿是不可能的,我们做的是平台,指望的就是流量。你说了那么多,无非是让我废弃僵化的KPI考核制度么,但是没有KPI是不现实的,到时候人人都偷懒不做事,危害绝对比现在这样盲目扩张更大。”

    如今的BAT等未来的国内互联网巨头,用后人的史观来看,那就是“骨子里是一辆人力三轮车的骨架,但是因为运货多、收入高、被人看好,注入了大量的资源。于是今天加台柴油机疯跑运营,明天轮子压爆了换个汽车轮胎,后天车架散了找根结识的工字钢焊成底大杠。大后天翻车了再换一套刹车片——如果翻车过猛,那就直接死了”。

    大家都在比速度,疯跑着前进,没时间把车体一次性换成擎天柱。而是头痛医头,跑着跑着熄火了,火线换一个零件继续疯跑。

    所以如果冯见雄跟马风说,要解决内耗造假,就要废除KPI,那马风是肯定不会同意的,还会马上把冯见雄赶出去。

    可惜,这显然是马风自己的脑补出了问题。

    “我没说要你废除KPI啊,我只是说制度化管理的滞后性带来的危害,你怎么就联想到废除KPI上去了?”冯见雄一脸的不解和调侃。

    “呃……那你是什么意思?”马风没想到自己居然预料错了。

    “废除KPI是不可能的,一辈子也废除不了的。我说制度化管理有滞后性,不等于不要制度化管理——就跟我们说法治有局限性,就等于不要法治了么?不!只是说要人治、德治来补充和配合。

    如果人力资源部门的考核让下面的人都很难受,又不得不为,这时候最高管理层能做些什么?”

    “能做些什么?”马风不由自主就问,身体还微微前倾,一副“可怜夜半虚前席”的谦虚态度。

    “能把关好人才的准入!”冯见雄卖了个梗,然后循循善诱地分析,“马总,我问你个问题,阿狸巴巴最后一次‘每一个新员工的招聘,都要您亲自面试’,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马风想了想,大致地说:“将近两年前了吧,至少是一年半以前了,我记得支付宝正式上线之后,我就很少亲自面试一线员工的招聘了。

    04年底之前,哪怕公司近一个基础的程序员、测试员,甚至是前台接待的小姑娘,我都要亲自把关最后一道面试的。后来05年公司有六七百人了,就撑不住了,这两年发展太快,现在都一千多人了,怎么忙得过来。”

    “这其实是一个好习惯,”冯见雄惋惜地说,“能问问你当初坚持亲自面试每一个新员工的动机是什么么?”

    马风一愣,他还真没系统性地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很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觉得,我这个人看人眼光很准,公司里估计没人比我更准了。我亲自面试、聊过的,好歹可以确保那人是真心想跟着我干一番事业,是喜欢这份工作的。”

    冯见雄感慨道:“这不就得了——从去年到今年,淘宝和支付宝发展这么快,但是假货刷单乱象这么多,关键就是用人权限的尺度一下子放得太开了。你这是典型的没想明白原理,光凭感觉调节制度,然后一抓就死,一放就乱,没有循序渐进呐!

    你想想看,你亲自招的人,你看人准,你能看得出他好歹是不是喜欢这个公司,喜欢这个工作。所以哪怕将来部门和个人的绩效KPI,和公司的长远发展有冲突,这种人好歹还能有点节操——别小看节操,在法律有滞后性的领域,德治和节操是很关键的,虽然我不想相信人性,也不想把期望寄托在人性上,但这些无法之地,你只能尽量用好人性。

    但如果招聘权下放到了销售部经理一层,他们会怎么招人?肯定是招最能完成KPI任务的人,而超过KPI范围、对公司长远却有好处的能力,肯定要靠边站。所以老板招来的小编肯定好歹是热爱文学的,主编招来的小编就只是看数据捧刷子的。

    这是小集团绩效和公司整体利益冲突的必然选择。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创新型公司扩张到‘老板和基层员工以上有两层以上管理层’后,突然崩溃的原因。因为到了那一步,很有可能所有新进来的员工,都跟不上公司不断变化的价值观和追求了。

    他们只是适合完成当前阶段的KPI考核模式。但创新型公司的KPI考核模式是有可能每天都在变、每天都在与时俱进的。如果员工成了耗材,只能和公司搭调一年、甚至半年。这样的公司,两年内怎么可能不死?就算真的不死,那也不是他们做得好,只能感谢公司所处的行业变化不够快!只要够快,这样的公司必死!”

    马风听了,久久不语,饶是天天吹牛谈企业价值观如他,也被冯见雄这套更加高屋建瓴的话术给震住了。

    “那要怎么做?重新回到每个员工都我亲自招聘?亲自问他的业余兴趣爱好是啥,识别他喜不喜欢公司?认不认同公司文化?是否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趣很有成就感?公司已经一千多人了,我忙不过来的啊!”马风不无忧虑地说。

    冯见雄坚定地劝说:“忙不过来,也要尽力而为!招人的放权,不能一下子放开,要循序渐进。马总,不是我说,阿狸今年的乱象,就是你去年没有多想,你觉得自己忙不过来了,就随手一下子彻底放出去了——这是矫正过枉。

    现在阿狸从顶到底,大概是四层领导结构,不算正副职,CXO下面有总监,总监下面有经理,经理下面有主管,主管下面有员工。就算你忙不到亲自过问每个员工的招聘,你至少要过问到每个主管的招聘,亲自面试每个主管,也亲自和每个从员工提拔到主管的人面谈。

    绝对不能允许‘总监就能拍板经理人选、经理就能拍板主管人选’的情况。因为那样的话,总监绝对只选最符合该总监KPI完成效率的人当经理,不会在乎公司的整体利益,那样的公司,肯定是很快就在创新转型中死掉的,除非你祈祷KPI永远不用变,都能一直和公司的远期大目标利益一致。”

    主管招来的销售员,只能是最会刷单的销售员,他只能在一年内让个人利益和公司利益一致。

    总监招来的销售员,好歹还能讲究一点“培育维护新市场、刺激中远期增长”。或许在两三年内,都能做到个人利益和公司利益一致。

    只有马风亲自招聘的销售员,才可能是真心相信“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的。这样的人,或许十年,十五年都可以让公司和个人利益差不离。

    BAT三巨头中,马腾是COO型的CEO,重实效,爱剽窃。李彦红是CTO型的CEO,傲技术,可惜色厉胆薄,用人无方。马风则是CPO型的CEO,业务和技术其实什么都不会,但是看人的本事了得,能和任何人才合作。

    外人只看到了马风在外面吹吹牛逼,公司又发展了,然后好多小老板也酷爱学习一下马风的鸡汤术——可惜这些煞逼没看见马风在外面灌鸡汤的时候,真正的核心竞争力是让十八罗汉在家里踏踏实实为他卖命啊!光学个吹牛逼能成为富豪吗?这不是买椟还珠!

    冯见雄知道自己已经说服马风了。他乘胜追击、高屋建瓴地继续剖析人性的本源:

    “布莱克斯通和吉米边沁说过,人类世界的行为法则,可以分为四类。自然,道德,法律,宗教——其中最强的就是自然,也就是欲望。只有自然是不需要任何考验,也经受得住任何考验的。比如贪财,不用人教,不用学,哪怕无数道德教化、严刑峻法、宗教洗脑,都改不了人的贪财,这是天性人欲。

    所以,最经得起考验的用人之术、员工治理心得,就是发现这个员工确实喜欢这份工作,能够在工作中做出爽来。这样的人,才能补足法治的缺陷。因为哪怕哪天他努力工作不能100%的‘好人有好报’,不能100%的给他带来加奖金,但好歹他喜欢这个事情,没钱他也愿意做。

    所以小说网站的经营者才喜欢蛊惑那些‘喜欢写书,哪怕扑街到一分钱都没有还愿意写’的人去它们的网站。哪怕那人目前的文字水平狗屁不通,也愿意先吊着,因为总编们知道这样的人动机够用。

    同理,如果一个程序员能够写代码写出高-潮来,甚至觉得写代码比和女人左爱都爽,那这样的程序员哪怕现在能力很烂、智商才70,你也应该毫不犹豫地招聘进来!因为只有这种程序员能够在公司任务千变万化、考核指标千变万化的情况下,依然100%尽全力工作,这种人就是个宝啊!

    相反,不符合公司价值观的人,哪怕能力强,但他的能力是建立在‘我能吃苦,我有毅力,我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基础上的——那你绝对要把这种阴人踢出你的公司。因为他不喜欢他的工作,他只是为了一个代价,隐忍努力为你卖命而已。一旦你的考核制度变了,KPI变了,这些人会分分钟背叛你。

    就跟那些卖流量炒IP的名作家,哪怕是白金大神,如果他爱的是钱,是忍辱负重修改自己的初衷本心写书讨好小白的,那哪天网站的考核制度改弦更张不走IP炒作路线了,这种人会第一个背叛的。因为他们首先就不热爱文学,他们是在为钱降低自己的智商、忍辱讨好弱智读者而写作。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产业界变化更快。知识和才能过气是很容易的,所以用人关键要看兴趣和价值观。不喜欢、没兴趣的努力者,让他们统统去死吧,虽然说起来很残酷,但是人类发展的总趋势,就是那些怀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心态的人,越来越没有上升通道。

    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要淘汰杀死一个人,而面前摆着一个没有兴趣、光有努力的人,另一个虽然没啥毅力,但是有自己兴趣的人——难道不应该让没有灵魂,只有毅力的畜生先死吗?

    当然,毅力和努力还是有点用的,但这是在人已经有了目标和兴趣的前提下——哪怕两个人的兴趣都只是卑微地打枪战游戏,希望将来参加电竞。但一个人能打每天20个小时,能苦练压枪一万遍不烦躁,另一个哪怕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打自己喜欢的游戏,10个小时之后也会腻味。那这时候前者的毅力还是有点价值的,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兴趣和目标的毅力,只是一坨**。”

    (PS:奉劝一句题外话,读者里如果还有在读书的,如果真心不想读书,但你爹妈又逼着你读,那就怼回去吧。那帮老东西根本不知道时代变化有多快。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本人真有迫切想做的事情,而且调研过竞争压力,相信自己能比同行更努力。

    当然,基本的努力还是有价值的。上述一切,是建立在“只要喜欢的事情就能努力”的前提下。如果连自己喜欢、感兴趣的事情都没法努力的废渣……那上述方法论等于白说……)

第86章 招兵买马

    “小彭,你过来。你通知一下人力资源部紧急开会讨论,修拟一份‘分管领导至少下沉三级亲自面试招聘新员工’的草案出来。我没什么具体要求,就是确保所有主管的招聘都要我把关。所有最基层员工的招聘,至少要总监级别的把关。以后公司再大,这条制度都要想办法执行下去。”

    马风喊来彭颖,乾纲独断地把要求吩咐了下去。

    彭颖神色一变,偷看了一眼冯见雄,对这个刚刚及冠之年的年轻人更加高看了一眼。

    这家伙,居然关起门来和马总聊了一个下午,就能说服马总做管理层方面的决断,这是何等的说服力?

    要知道,马风本来就是以擅长吹牛装逼闻名于世的,冯见雄此举,无疑是班门弄斧。

    而且居然给弄成了。

    “马……马总您是认真的么?这就要执行?”彭颖硬着头皮提醒了一句,就差说马风草率了。

    “我不是说了让她们先讨论一个方案出来,可不可行我当然还会看的。”马风语气有些不耐,但也谈不上训斥。说罢,他就转向冯见雄,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就问,

    “今天说的这些,毕竟是你一家之言。而且问题究竟有多严重,我没看到翔实的调研证据。回去好好把功课做细。从我们阿狸巴巴,到你举例参照的那几家创新型公司,因为部门KPI和公司长远利益之间的矛盾,究竟有多大内耗、多大损失。整改之后预期收益,我都要看到扎实的论证。

    我是不可能跟你聊个天就决定的,不然兄弟们不服。你交上来之后,我肯定还要内部会议讨论。”

    对此,冯见雄自然是在意料之中。如果马风真的草率到聊个天就决定大事,他倒要怀疑阿狸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他微微一笑:“我完全理解,放权容易收权难嘛。当初把用人权下放到每个经理手上,那是信任下属。如今要收回来,还是因为我这么一个外人提及而收回来,不服的肯定很多。

    马总,我建议你到时候真要实施的话,最好再酝酿一个拉仇恨的‘进谗言奸臣’,最好别说是你主动召我来问计,然后就听了我的挑唆……”

    “这不是你该管的!”马风脸一沉,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行,那我就告辞了。”冯见雄掸了掸风衣,站起身来,被马风亲自送到办公室门口,“那还是老规矩?要看有干货有证据的报告,我们是要正式收调研费的。”

    “只要做得漂亮,不会比上次更少的!”马风很豪爽地答应了付咨询费,“不过你也不能一女二嫁。要是被我知道你把给我的战略调研,再转卖给陈天乔、李彦红,我是要追究责任、让你退款的。”

    冯见雄不由得笑了:“放心,我就是送上门去,李老板和陈天乔也看不上的,他们不在乎这些。”

    马风一哂:“那是他们不懂用人之道。”

    冯见雄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一件事儿来,问道:“对了,还有个私人问题——央视那两场辩论赛,您全程赏光看完了么?”

    马风:“都看了,怎么?”

    冯见雄:“只记住我一个,还是全队都记住了?”

    马风想了想,笑问:“都有点印象吧。难道你要推荐人?”

    冯见雄笑笑,还是没有选择直接开口托关系:“没事儿,该说的都说了。希望近期你能抽出点时间,预热预热这个新方案,尝试一下亲自把关招人——要是能连实习生都亲自面试,那就更好了。”

    ……

    马风只是送到办公室门口,还是彭颖殷勤一些,很礼貌地一直把冯见雄送到楼下。

    大老板对冯见雄的看重,多次问计并且采纳,让她对冯见雄更加高看一眼了,觉得这年轻人是个胸中有大丘壑的。

    刚才最后那两句聊天,她也是听在耳中的,于是在电梯里,她就旁敲侧击的问:“怎么,小冯你还有朋友想来我们阿狸么?跟我说说,我帮你看看。不瞒你说,我们监察部门,有很多本来就是人力资源、行政调过来的成立的。”

    冯见雄谢绝了对方的好意:“没啥,一个辩论队的队友,本来就是学电子商务的。我对她的能力有信心,只要有机会公平竞争,她没问题的。其实人家也没托我人情,只是朋友之间闲聊,她随口提到自己的求职意向,被我记住了。

    既然我刚刚跟马总进言了让他收紧用人权,没道理转眼就亲自托关系塞人,这点基本的职业道德我冯某人还是讲究的,不然下次谁还敢掏钱请我做管理咨询?那不是夹带私货了么!”

    他最后也没吐露田海茉的名字,自以为已经很正直了。

    可惜他并没有想到,彭颖是可以回去看央视的辩论赛直播的,他的队友就这么几个,还透露了是学电子商务的,只要有心卖人情,还是很容易会被查到。

    彭颖嘴上也不说破,当下改口道:“那也好,这样吧,我把我们公司最近的内部招聘信息,包括实习生招聘信息,整理一份给你。你那个朋友什么时候想来,看着日程自己来就是。”

    对于这种好意,冯见雄当然不会拒绝。

    “这个穿范思哲的小子谁啊?让彭总亲自送出去?不会是投资人吧?要不就是港交所那边运作IPO的?”看着作为公司高管的彭颖把冯见雄送出大门为止,另一个刚才上厕所去了的女前台捅了捅同事,八卦地问道。

    另外那个刚才堵过冯见雄的女前台,显然是趁热百度过了,听到问题顿时胸一挺,卖弄的说:“冯律师都不认识?小学生!”

    ……

    因为赶上了给阿狸巴巴做人力资源整顿,冯见雄好好一个十一假期又泡汤了。每天还得提纲挈领做报告大纲,然后指点史妮可去想办法要证据要素材、委托外包调研,估计总要到个10月下旬,才能把阿狸这边的咨询案彻底搞定。

    这期间,史妮可少不了得分出精力继续推进“L干妈”那边的系列驰名案子,走南闯北运作官司,实在是有些忙不开。

    假期倒数第二天,看着女朋友检索完资料后,累得昏迷在电脑桌前推都推不醒,冯见雄不由得一阵自责。

    他轻轻地、温柔地把史妮可抱到床上,没有折腾妹子,暗暗想着: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很有必要再加些人,把法律服务和商业资讯分开,以后专门找人做商业调研的杂活儿,妮可就专心做官司。”

    然后冯见雄顺势就在脑海里把认识的人捋了一遍。结果发现因为自己太忙,实在没时间结交那些暂时利用不到的朋友,以至于认识的人除了客户和供应商之外,就几乎都是和自己同专业的同学。

    “大学读了一年多了,居然除了学电商的茉茉姐,就只认识一堆法学生?唉,混得太失败,太功利了。”抚摸着怀里昏睡不醒的妮可,冯见雄突然觉得一阵挫败的无力感。

    重生至今,营营役役,过得太赶,太匆忙。

    “诶!天音姐不学商科的么?而且专业方向还挺传统,应该稍微调教一下,也能做好咨询公司的活儿吧。明天和她聊聊,先给她些案例学习起来。反正读研究生应该不是很忙,实在不行就贿赂一下她的导师,让他别拿天音姐当廉价劳动力。”

    冯见雄想着想着,最后还是想到了周天音。

    没办法,他对周天音实在是太了解了。毕竟上辈子给他当了将近两年女朋友,虽然最后因为三观不合,女方主动提分手。

    冯见雄怀着心事沉沉睡去,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很想蹑手蹑脚去厨房亲手给史妮可做一顿爱心早餐。

    他其实也很忙,每天累得不行。之所以还能醒得这么早,全拜史妮可比他累得更惨所赐——因为妮可每晚都是干活干着干着睡着的,所以不可能化身榨汁姬来缠他,他也就足足养精蓄锐了四五天,早上自然一柱擎天精力充沛。

    可惜,尽管起得很早,他走进厨房的时候,一个长发如瀑的精致乙女已经在那里干活了,正是他姐姐冯义姬。

    平底锅里,照例是冯见雄最爱吃的橄榄油煎马蹄萝卜糕,旁边还有几样已经做好的精致小点心。

    “姐,你平时起这么早?”冯见雄失惊之下,更多的是惭愧:他平时竟然都不知道姐姐是几点起床的,只知道自己每天起床的时候,爱心早餐已经摆在那里了。

    “呦,今天早么,怎么不多陪妮可睡一会儿。”冯义姬也不回头,一双长筷子专注于给马蹄萝卜糕翻身,笑吟吟地调侃。

    冯见雄刷完牙,解释道:“妮可最近太累了,我都有点心疼,突然冒出来的生意太多,忙不过来。”

    冯义姬脸色微微一红,暗忖:原来是最近X生活不和谐,才起得早!

    说话之间,她把点心都盛好,在餐桌上摆列整齐,拿两个小碗,一边一个,跟弟弟对坐而食。

    冯见雄夹了一块萝卜糕,细细咀嚼了两口,先赞了一下口味,博得姐姐一笑,才用商量的语气问:“姐,我想给我的咨询公司加点儿人,以后法律服务归法律服务,商业咨询归商业咨询。这样妮可也不会现在这么忙,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么。”

    冯义姬温柔地看着弟弟,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那很好啊,本来就该这样,钱是赚不完的,别吃独食,能轻松点就轻松点。你有人选了么?大概需要什么才能、什么专业呢?”

    冯见雄斟酌着说:“有些涉及财务审计的事情,你能帮我就帮,如果可以,其实我倒是希望你别在普华做了,离职专门和我一起做。”

    “那不行,我至少在普华做两年,还有好多证没拿到呢。”对于这第一点要求,冯义姬倒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财务的东西马虎不得的,还是循规蹈矩一点的好,你现在这边也没多少财务上的事情,我抽空帮你盯着点就是了。”

    冯见雄见状也不坚持。他本来就是随口一说,觉得自己如今有钱了,应该让姐姐过得轻松一点,这才如此建议的。

    事实上,他这边的财务型咨询本来就很少,至今接到的案子,都是企业管理、人力资源、战略调研一块的。

    他继续说道:“另外,我还需要一个学工商管理类的——其实也不用对方掌握大方向,就是顺着我给客户的咨询大纲,充实材料、做做调研。”

    这次,冯义姬刚刚听了几个字,便眼前一亮:“那你干嘛不找天音?她学工商管理的啊,目前不是在读MBA么。她跟我那么要好,拉来一起干多好啊。”

    冯见雄宿命地苦笑了一下:“你也是这么想的?那就试试看吧,其实我是真不认识几个这方面的高材生了。”

    “事不宜迟,我给天音打个电话,让她今天再来吃晚饭,我们一起劝她。”冯义姬从来不跟闺蜜客气,早餐桌上就直接抄起手机。

    ……

    “谁啊!”昨夜看美剧看到凌晨三点、如今还顶着黑眼圈睡得四仰八叉的周天音,被手机铃声吵醒时,处女座的低血压魔王综合症症状瞬间爆棚,都不看屏幕就怒吼,“麻痹的放假还一大早打电话,有木有公德心的啊!”

    “你姐姐我!”电话另一边的冯义姬也毫不示弱。

    周天音怔了怔,这才把火气收起来:“哎呦喂,义姬你饶了我吧。什么事不好午饭的时候和我说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追番……”

    “今天来我家陪我玩,小雄找你有事情做呢。”冯义姬女王气爆棚地命令,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周天音揉了揉头发,一边拿湿毛巾擦脸,一边开免提吐槽:“你个重弟轻友的,我要跟你友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什么时候这样使唤过我?如今为了你弟,唉……算我周天音误交损友。”

    “别废话你来不来。”

    “来来来!”周天音数年来被冯义姬吃得死死的,本能中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周天音正在郁闷的时候,电话另一头的冯义姬和冯见雄刚刚吃完早饭。

    睡眼惺忪的史妮可挣扎着起床,差点儿一头撞在洗脸池上。

    冯见雄一个箭步窜过去扶助史妮可,怜惜地说:“妮可,中午天音姐要来,以后可能你要跟她共事了。咨询公司这边的事情,你可以慢慢交给她。”

    机械刷牙的史妮可手一抖,牙刷掉进了洗脸池。

    “你……你不要我了?”

    “醒醒!说什么呢!我是给你减负。”

    “我……我愿意为你累,我不想有别的女生一起做事!”

第87章 纷至沓来

    “老公,吃水果?”

    “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好嘛。你要天音姐帮我,是为我好、疼我怕我累,我还能不知道好歹?”

    史妮可割了一个芒果,反花刀切成丁,殷切地劝冯见雄吃水果。

    那副低眉顺眼的温婉情态,和一大早刷牙时的刚烈反抗,截然是两个人。

    这才是真正的史妮可,在冯见雄面前一贯自卑,柔顺,有原罪感——谁让她当初上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光彩,简直就和“犯了错害得雄哥少赚了几百万,不得不肉偿赎罪”差不多卑微。

    虽然史妮可在扪心自问的时候,从来都对自己真爱冯见雄这一点问心无愧。但曾经的经历,让她一直硬气不起来。

    而更大的精神压力,则来自第三方的眼光,也就是史妮可总觉得冯见雄身边的其他女性好友,总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这小表砸,哪一点配得上雄哥了?居然故意靠犯错欠人情肉偿上位?太不要脸了!

    虽然事实上并没有红颜知己这样想,却架不住史妮可内心作祟的自卑。

    所以,真性情的流露,对周天音也来为冯见雄做事的抵触,只会发生在史妮可还没睡醒的迷迷糊糊状态下。

    等她清醒了,她是绝对不敢的,只会又开始陪着小心逢迎男友。

    或许哪一天,她会豁然想开:顶着雄哥正牌女朋友的大义名分,真累。

    冯见雄也觉得有些放不开,把水果盘子往茶几上一放,坦诚地说:“你别这样,如果天音姐来帮我做事,不但不能让你轻松,反而让你难过,那就不来好了。阿狸巴巴这个案子你再受点累,然后我们再招个不认识的人来。”

    “别,就天音姐好了。外人的话,学了本事去单干,出卖你的商业机密可怎么办。”史妮可连忙识大体地劝说,“我已经想通了,就天音姐,刚才是我没睡醒瞎耍小性子的,别当真。”

    史妮可点破了这个关键,也戳中了冯见雄的顾虑,冯见雄便没有再坚持。

    确实,对冯见雄来说,他的法律服务公司也好,商业咨询公司也好,最核心的价值,就是冯见雄本人的脑子,见识,战略眼光。

    这就注定了他的业务模式不是那种外面的妖艳贱货那般,可以靠随便加人进行复制式扩张的。其他一切招进来的人,都只能围绕着冯见雄的个人意志做事,也免不了要受冯见雄策略的熏陶。

    以他这种每隔几个月就能发明一种新的钻法律空子或者新商业模式的眼光,万一被下属剽窃背叛,泄密出去,那么利益的损失肯定会非常巨大。

    所以,并不是冯见雄不喜欢现代化的公司管理、成熟的人力资源体系,只是那些东西不适合他的国情,至少三五年内不适合。

    因为他的绝世才华,他对助手的忠诚度要求也远胜于世间一切其他公司。

    “你能想通,那就最好。”

    ……

    午饭时分,周天音就自己开着车,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冯家。

    “义姬,快开门,我带了点巴西车厘子。”周天音一点都不见外,在电子门禁那儿摁了铃,就扯着嗓子喊。

    “小雄快下去帮天音拿东西。”冯义姬开了电子门,立刻抓包弟弟干活。

    冯见雄正穿着居家休闲的衣服和史妮可聊天,也不见外,就蹭蹭蹭地下楼了。

    90年代建造的小区房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冯见雄刚下到二楼,就看到周天音柔弱的身体像女汉子一样扛着一箱水果,从楼梯扶手上半推半扛地挪上来。

    “怎么还带这么重的东西,我来。”冯见雄紧赶几步,一手抄过纸箱,单手扛在肩上,领着周天音上去。

    周天音抹着汗,得意地卖弄说:“我爸有下属国庆去巴西玩了,带了点特产回来。这个叫针叶车厘子,野生的只在南美原产,其他地方都是人工种的,野生不起来——这些据说是巴西和委内瑞拉边界的亚马逊雨林里野生采摘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俩人上楼安顿妥帖,冯义姬也听了来龙去脉,笑骂说:“好东西你们留着自己吃不就是了,又受累来我们这儿装逼!”

    周天音笑笑,也不反驳。

    她和冯义姬的交情,是什么玩笑都能开的,自然知道冯义姬是心疼她受累才这么说。

    而且说句心里话,她这次带礼物来,还真有几分在闺蜜面前显摆的意思——过去几年,因为周家富冯家穷,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周天音每每抢着买单,多少就是带了几分有钱人的显摆小心思。

    当然,这种显摆绝对没有恶意,只是天性自然,就跟王X聪跟朋友出去玩也会自然想到请客,并不是王X聪看不起朋友。哪怕他说“我交朋友从来不在乎对方有没有钱,反正都没我有钱”,那也是自然流露,没啥好装的。

    只是这半年多来,冯见雄突然有钱了,冯义姬平素该花的该用的,一点都不比周天音差。周天音潜意识里的失落肯定是有的,所以但凡家里靠父母有权、被人孝敬了好东西,她本能就会想到带一点来给冯义姬姐弟分享。

    史妮可乖巧地去干活,把车厘子洗了一盘码好,其他人便坐在餐桌前闲聊。周天音开门见山问起今天找她来的目的,冯义姬也示意冯见雄直说。

    冯见雄:“天音姐,我是想问问,你现在读研忙不?如果可以抽出时间的话,我这边的咨询公司最近业务多起来了,妮可分不开身,你不嫌弃的话,就当练练手,帮我忙吧。”

    周天音如今对冯见雄印象还挺不错,爽朗地答应:“帮你忙当然可以,不过还是要以导师那边为主。我都没了解过你的咨询公司目前接的都是什么案子?先说清楚了,我读的是MBA,法务财务那些太专业的可别找我。”

    冯义姬连忙居中打包票:“不会,法务有妮可呢,财务有我,你就专注于一些战略调研、市场分析之类的,反正大局有小雄把关呢。颜教授那边我也认识,我去托他以后别太使唤你,这样你肯定有空了。至于案子么,让小雄自己跟你介绍好了。”

    冯义姬说着,把话题重新抛给冯见雄。

    “目前主要接到的是阿狸巴巴的人力资源重整案,给马风出谋划策的,具体是这样……”冯见雄大致把这阵子做的事情跟周天音和盘托出。

    周天音听着听着,嘴就张大成了O字形。然后忙不迭地答应:“你都能给阿狸巴巴做战略咨询了?这么厉害?我愿意!我100个愿意加入进来!”

    这也不能怪周天音失惊,毕竟阿狸巴巴比冯见雄此前遇到过的客户都要强大得多。而且人总是对自己了解的巨头更加有崇拜感,而对于远离自己的事务则“只看贼吃肉,不知贼挨打”而缺乏敬畏。

    比如冯见雄上个案子接的“L干妈”,人家僻处西南大山里,而且吴越之地大多不吃辣,所以哪怕对方也是20个亿年销售额的大公司,在钱塘也没多少人真觉得对方多牛逼、以至于心存敬畏之心。

    但阿狸巴巴可是和钱江大学的商学院、数科院等等很多院系产学研合作密切的。

    周天音如今读MBA的导师颜教授,也不过是一年里能被马总接见一两次,就要拿来在学术研讨会的休息拉交情时间显摆无数遍,以体现自己的“智囊”段数。

    正是因为懂行,所以短短十几分钟的聊天里,周天音就判断出——至少冯见雄说话的建设性程度,在马总眼里,已经比她的导师颜教授实用得多了……

    周天音突然很有挫败感,又隐隐然更加期待。

    “小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一定会做好的!”周天音情不自禁地握住冯见雄的手,摇晃着表决心。

    “我知道,天音姐,憋这样,我相信你的执行力。”冯见雄诚恳地说。

    能够靠自己的水平,在浙大考个MBA,那学习能力肯定是够用的。

    而冯见雄要做的事情本来就是很创新的,大家都从同一条起跑线起步。对周天音略作调教,潜力肯定比史妮可这种“211的准学渣”要好得多。

    “那我们谈谈报酬吧,你还是全日制读研的,保险和劳动合同肯定不能有。我们就自己私下里结算好了,反正每个月总不会低于三五万的,案子做好了还有稍许提成……”

    冯见雄斟酌着开出了自己的价码。

    06年985院校非热门专业的本科毕业生,只要能找到对口的工作,平均四千起步还是必须的。读MBA的只要能被人赏识,七八千到一万多也是常理。至于后面的成长,当然是看个人的工作表现和才华,文凭只是最初入行时的敲门砖。

    周天音是浙大的MBA,那是全国前五的名校,招牌和实力都是过硬的。加上家里有点关系,机会自然比别人多,哪怕略微借点儿她父母的势,去外企或者央企找个每月实入两万多块的活儿,也不是不可能。

    冯见雄开个底薪三五万的数字,比她本人自己托关系找家里人求职,又要高了一倍,这显然是充分考虑到了保密性和忠诚度的问题,多出来的钱买的就是一个守口如瓶。

    何况还有提成,纯粹是为了激励她的责任心。

    可惜,周天音却不领情,听了条件就觉得一阵别扭。

    她转向冯义姬,怨念地说:“义姬,你这是……我们是朋友啊,说好了帮忙,搞得像是被小雄给管了。”

    她如今刚读研一,职业素养还是有点的,要是换个雇主,拿钱受管束也是天经地义。可是跟冯义姬这些年来的交情,着实让周天音觉得不自在。

    冯义姬也觉得有点太正式,居中说和地劝道:“小雄,天音不是爱钱的人,第一次就谈这些合适么。这方面你先别操心吧,交给我就是了,反正不会亏待天音的。至于她毕业之后,你爱怎么亲姐弟明算账,我也由你。”

    冯见雄本来就不是很正规,也就不在这点上和姐姐抬杠。

    四个人吃完饭,史妮可就乖乖地拿出材料和周天音介绍情况,顺便交接,还拿了一堆素材给周天音看。冯见雄也会偶尔过来指点一下要旨,貌似很和谐的样子。

    周天音毕竟是第一次工作,没个一周的时间上手,完全做不了事情,一切只能是慢慢来。

    ……

    国庆长假根本就没休假,便在一片忙碌中结束了。

    冯见雄被事情绊住,也没想要回校。反正他如今已经是翘课专业户,竞赛成绩和学术成果摆在那儿,连龚院长都点头了,自然没有下面的教授找他麻烦。

    这天已经是10月9号,午休的当口,他正在指点周天音怎么做补充调研,手机却响了起来。

    “那你就照我这个思路做。争取一周时间把这套补充方案做扎实了。彭姐那边昨天给我电话,阿狸那边,马风下周可能要开内部听证,确保那个时间点之前做好就行。”

    冯见雄最后交代了一句,然后走到阳台上,看了下来电号码,接起电话。

    是田海茉的来电:“小雄,还在老家呢?”

    冯见雄扶了一下被手机碰歪的眼镜:“是啊,茉茉姐,怎么了,学校里有急事么?”

    田海茉笑着说:“学校能有什么事,法援中心的管理工作,我全部交接给小琴了——喂,你不会是贵人多忘事吧。前天你还给我转邮件,关于阿狸的内部招聘日程安排。我今天是来面试的。”

    “面试?哦,对。”冯见雄立刻想起,那天彭颖给他发了阿狸巴巴近期的人力资源安排之后,他连附件都没看,就直接把邮件转发给田海茉了。

    他出于对田海茉能力的尊重,只是给对方提供了信息,却没有打招呼托关系开后门。毕竟那天他和马风、彭颖谈笑风生的时候,已经旁敲侧击地确认过了,他们都是看过央视那档辩论赛,也认得清脸的。既然如此,田海茉哪怕凭自己的本事来应聘,至少可以确保有表现的机会。

    他回想着这一切,难免有些出神,电话另一头的田海茉觉得他说话不干脆,有一搭没一搭地,不由狐疑:“你不会真是看都没看就直接把邮件转给我了吧?你这人,办事还真不牢靠,幸亏我就没打算指望你。”

    这番抱怨,听着微微有些小儿女态,冯见雄一阵警醒,连忙赔罪:“哪儿的话,我冯见雄什么时候误过朋友的事儿。我来车站接你吧,我知道公司附近哪个酒店不错,你养精蓄锐一下,明天好好面试。”

    说着,他和姐姐、周天音等人说了一声,一溜烟就下楼闪人了。

第88章 底层残酷物语

    田海茉挂了手机,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微微扭头继续看向窗外。

    长途大巴已经驶下高速,改为龟速在钱塘市区缓缓挪动。如今没有手机GPS,田海茉也不知道如今在哪个点儿,只能是凭其他乘客们的交谈,知道大概还要半个多钟头到北站。

    本来她是打算自己打个出租车,打听一下怎么去阿狸巴巴,然后在阿狸附近随便找个经济的酒店住一夜。不过冯见雄说要来接她,她也就不急了。

    钱塘的城北,素来是全城治安最差的区块,不比西边的风景区和南边的滨江高新产业区。

    因为城北曾经是重工业集中的区块,而十几年来随着城市规划的变迁、旅游业的狠抓,加上落后产能的淘汰,所以城北很多企业关停并转,从技能落后的大锅饭下岗工人到无业游民、社会混混,剪不断理还乱。

    就像80年前纽约从半工业城市向纯商业城市转型时,布鲁克林区失业罪犯扎堆的情况差不多。

    06年也没有高铁,所以所有从北方来钱塘的火车,都得从东边的沪江绕一下,停靠在城东的火车站。沪江和苏锡常这些富庶地区的来客,图动车便捷,多半都会从城东进城。

    而城北的长途汽车站,往来的都几乎是来自金陵,乃至徽州、庐州、宣州这些西北穷山恶水之地的中短途游客。

    田海茉的老家在姑苏,这是她第一次来钱塘。一下车就觉得很陌生,有一种不真实感。

    事实上,在她前三年的大学生活里,她都没意识到过将来有可能出省求职。或者总觉得就算要出省,也是去沪江这样的国际大都市——江南省和吴越省,都算是比较富庶的省份,互相都有些看不上邻省。

    而且,作为一个明年要毕业的大四生,田海茉当年高考填志愿读电子商务时,还是03年。那一年,淘宝网都才刚刚成立,阿狸巴巴的名头,除了吴越省和粤东省,其他地方几乎就没人听说过。

    那时候媒体上报导的电商先驱,都还是王俊峰的8848珠峰科技之类的公司,全部云集在京城。只能说互联网的世界,一切变化都太快,无数曾经被看好的公司,过眼云烟一样瞬间爆炸,也是毫不奇怪的。

    “难道以后常年就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厮混了?既不是自己的故乡,也不是自己读大学的城市?”田海茉的心中闪过一丝动摇。

    对于大学生来说,去外地打拼是很正常的。但是这个“外地”,往往是指她读了四年大学的那个城市。临毕业再去个100%完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一个单身女生,不是为了追随男友而去,那就很挑战了。

    不过,动摇也就在心头盘桓了三五秒钟,就被驱散了。田海茉拉了拉自己的连衣裙,跟着人流往外挤。

    人流很快停了下来,田海茉等了一会儿,就问前面的人:“前面怎么不走了?不走的麻烦让一让。”

    她前面排着的是个广场舞大妈,扯着嗓门回答:“急啥!不晓得排队啊!这里是出租车排队区,你急你走那边出站,自己坐公车啊!”

    田海茉这才看清,旁边立着指示牌呢,这个出站口是给排队等候出租车的人走的。放眼望去,前面排了几百个人,而出租车却是不紧不慢地隔三差五来个几辆——

    主要也是国庆长假刚刚结束,人流还未彻底散去,钱塘又是国内最火的旅游城市之一,出租车供需矛盾才这么严重。如果换做平时,稍微排个几分钟队也就够了。

    田海茉暗暗咋舌,她从金陵出发的时候,长途车站的出租车是随叫随走的,根本不用排队,所以压根没想到钱塘的交通这么紧俏。

    “难怪小雄说要来接我,不然还真是麻烦了。”她思忖了一下,陪着小心又问了排在前面的广场舞大妈,“阿姨,不好意思那我问一下——我是有朋友来接我的,从哪个口出去呢?”

    广场舞大妈回身打量了田海茉两眼,说:“喏,走右拐第二个口子出去,不过闺女我可提醒你,这里民-警对违规拉客抓得很严的,千万别打不排队半路拦车的主意……”

    田海茉苦笑,心说难道自己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么不讲素质的么?

    她转身往不用排队的出站口走去,因为这几分钟没什么新的班次到站,所以那个出站口很空旷,前一辆车的人早都下完了,就几个社会闲散人员站在门口晃悠。

    一边走,田海茉还看了看手机,刚刚冯见雄给她发了短信,让她别急,还有五分钟就到,如今也就还剩两三分钟的样子。

    “小姐,南站东站西湖,30块一个人马上走,去不去!”一个混混走过来,笑吟吟地揽生意。

    田海茉微微往后一退:“不用,我有人接。”

    可惜,那混混却误会了,以为田海茉很懂行,笑着说:“那就更好了——下车之前给钱就行,真被条子看到盘问,就说是朋友接,没收钱。”

    田海茉顿时脸色就黑了:“走开点!我是真有人接!”

    本来么,客人这么声色俱厉地表明态度,做黑车生意的人也就连忙闪了。

    可惜田海茉的姿色实在是出众,放在师范类大学也是校花级别的存在,让男人不由自主就想变着法儿跟她多搭讪几句话——真要说劫色,这帮黑车族混混也没这个胆,但是口花花一下又不用坐牢。

    于是那混混一个眼色,几个人就围过来,继续言语冒犯起来。

    田海茉是做过校学生会副主席的,自然也不好欺负,不怕来事。立刻伸手到随身的小包包里,隔着包盖摸索着就要摁妖妖灵,还飞速扫了一眼站台上到处挂着的站警黑车举报电话。

    她有点后悔今天穿了连衣裙,浑身上下一个口袋都没有。要是穿条牛仔,好歹还能贴身藏手机,报起警来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喂,北站站警吗!我在二号出口,有开黑车的人拦我!”感受到接通震动的那一瞬间,田海茉飞速地把手机掏出来附到嘴边,疾速说清了案情。

    “娘希匹!个小娘皮报警!”几个混混大恨,一时也慌了神。其中一个为首之人凶性顿起,上来一脚揣在田海茉手上,把她的手机踢飞,摔烂在地。

    “快跑!”这伙人毕竟只是讨口饭吃,也不是弱智光环世界里的亡命徒,把人弄成重伤还是不敢的,踢掉田海茉的手机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想拖延站警赶到的时间而已。

    “啊……”田海茉一声痛呼,只觉左手一阵剧痛,握着手机的无名指和小指被踢得崴了关节,右手死死握住左手,委顿跌坐在地。

    ……

    “您好,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cannotbeconnecter,pleasere-daillater……”

    “怎么搞的?五分钟之前还好好给我回短信呢。”冯见雄一边开车一边拨电话,却始终打不通,不由有些焦躁(目前交通法规已经不许开车打电话了)

    他只能轻踩油门,绕着北站慢慢兜圈子,冀希望于在某个入口看到田海茉。

    很快,他看到前面乱哄哄地一团,几个家伙分头狂奔逃窜,还有站警奔走,一个苗条修长的少女身形委顿在地,他心中一紧,连忙驱车冲了过去。

    “喂!怎么开车冲上人行道!罚款200扣3分!”一个站警连忙呵斥,也不敢真的挡在车前赌刹车可靠性。见冯见雄停住了才重新胆子大起来。

    冯见雄根本不理睬那个站警,一把格开对方直奔坐在地上的妹子面前,这才看清果然是田海茉。

    “茉茉姐你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田海茉忍着痛,泪汪汪地吐槽:“钱塘治安好差!人这么多的地方都有公然拦人拉黑车的!我手机都踢坏了手指都踢折了!”

    冯见雄见人没其他大事儿,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是我来晚了,这事儿赖我成不,先处理一下,是你报的警么?”

    他一边说,一边从车里拿出一袋湿巾一瓶水,把田海茉扶起来,擦干净裙子,然后擦手清洗。

    旁边的警察本来想找冯见雄的麻烦,结果发现他是苦主一伙儿的,也就没敢造次。

    其中一个眼尖,看了冯见雄的车,拿橡胶辊捅捅身边的弟兄:“陈哥,你懂车,这是什么型号?”

    陈警官瞥了一眼,顿时神色一变:“好像是保时捷911Turbo-C的最新改进型吧,Turbo-S,今年刚引进的新车。”

    一想到有可能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被人冒犯了,几个小警察再也不敢造次,一下子态度殷勤了些。其中一个想息事宁人的,竟然各打五十大板地劝说:“小姐,你刚才其实不该报警的,这帮人也就拉拉生意口花花一下,你不报警他们也不至于抢手机伤了人……”

    很多基层派出所的警力,做事情的时候风格确实是这样的,第一想的是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少出一点是一点。

    事实上,我国在处理治安斗殴的时候,几乎不问谁先动手。只要闹到派出所,双方都要严惩,也是基于这种考虑。就是希望事情闹得越少越好,哪怕相对占理的那一方也没有好果子吃,就没人把事情闹大了,天下就稳了。之所以刑事案件中不过当的正当防卫极为罕见,也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给老百姓一种被欺负了可以亲自动手欺负回来的错觉,那样容易乱。

    可是这话听在冯见雄耳朵里就不乐意了。

    “你怎么说话的?这话像是人民警-察说出来的嘛?”冯见雄声色俱厉地掏出一支录音笔晃了晃,他是有随身带笔,随时遇到有价值的话就录音阴人的习惯的。

    刚才那个站警的话,最初十几个字没录到,但是后面的大半句都被他录进里面了。

    警方的人自然认得录音笔,见状脸色大变,暗恨自己多嘴:“你……你是?”

    “我是法律援助中心的。当然,不是本市的,是金陵的——这位学姐就是我们中心的主任。我们是专注于打公益官司的!你们这样勾结黑车族、坐地抽成,我绝对会投诉你们!”冯见雄说着,回车里随手拿出几张证件来虚晃了晃。可惜他没律师证,不然肯定能更加挤兑住这几个家伙。

    那几个民警顿时一阵头疼。

    黑律师本来就是比较难缠的,虽然以国内的国情,警方在律师面前还算有点心理优势,毕竟我国没理论上那么法治。

    但是,做警察的都很能看人——冯见雄一出场就是Turbo-S这种小两百万的豪车,田海茉容貌如此清丽典雅,怎么看这都不是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为首的陈警官连忙头皮发麻地说和、打圆场:“同志,你你这就不对了——能不能把录音笔先关了我们好好说话——好,对,就这样。你也知道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过是为了这位小姐的人生安全,劝她事急从权,怎么能说我们跟那伙人勾结呢?再说我们出警已经很快了,完全符合国家标准的,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啊……”

    冯见雄也不想和警察为敌,便撂下一句话:“我也不跟你们为难,是你们自己说话太惹人恶心,好像跟那帮人很熟似的——说,你们是不是认识他们,知道他们身份?”

    陈警官犹豫着想了想,服软说:“有个把几进宫的,看着眼熟,也是有的。但是认全是不可能的——同志,你也要理解,很多小案子,逮进去拘留几天,罚点钱,他们出来又是一条好……咳咳,反正是不顶用的。”

    “行了,不用跟我解释——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今晚我要看到你把那些人的身份发给我。我现在没空跟你废话,先带田学姐去看医生。如果晚上我看不到名单,你们等着投诉吧。”

    冯见雄还知道轻重缓急,眼下最重要的是带田海茉看伤,其他都是次要的。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美女被人踢倒在地,真是我见犹怜。

    他殷切地扶着田海茉上车安顿好,然后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还疼么?是我不好,来晚了。不过你该早点打电话通知我的,国庆长假刚过,钱塘这地方多难打车、多乱,你们外地人是不理解的……”

第89章 底层残酷物语-下

    “幸好只是指关节脱位,不是骨折。已经重新固定好了,这只手两周内不要打字。其他的手肘和腿上都只是软组织挫伤、擦伤,应该是摔倒的时候磕的,清创包扎就没事了。”

    省立同德医院,一个老专家麻利地处理了一番,然后成竹在胸地把病情如实相告,示意田海茉不必担心。

    当时田海茉本来想看个“急诊”,但是被冯见雄阻止了——以国内的医疗资源,“急诊”这个名词也只能在字面上看看。要是区区加十几块钱挂号费,就能使唤医生优先围着你转,那国内的医生加十倍都不够用。

    要想不用排队,立等可看,唯一的办法是走“抢救”。

    打了抢救,救护车轮子一滚就是500块起步,然后吸几口氧,车上做点急救检查,以钱塘这边的行情,一般抬下来的时候至少是自费1200去了(也就是不能进医保报销的部分)。

    但给钱有给钱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把那些不舍得掏钱的人挤到后面去,发挥市场无形之手对资源的调度作用。

    冯见雄还是很有公德心的,虽然挂了抢救,却亲自把田海茉送到医院,没让出动救护车。相当于是掏了抢救的钱,却没浪费公共资源,只图插个队。

    “两周不能打字?这怎么行?我这几天还有考试呢。脱臼不是只要接回去就好了吗?”田海茉听了医嘱,急得不行,忙不迭和医生分辨。

    老医生还是很负责任的:“指关节脱位和肩膀脱臼不一样的!肩膀是球状关节。指关节脱位会伴随关节囊裂伤和韧带拉伤,怎么能不调养?”

    冯见雄连忙也跟着劝:“茉茉姐,听医生的吧,身体要紧。就算有笔试,也可以是纸面的,不一定上机么。实在上机,你右手单手好了,慢一点而已。”

    “也只能这样了……”田海茉有些沮丧,没有再作耗。她渐渐冷静下来,挤出一个笑容,对冯见雄感谢道,“今天多亏你帮忙,不然还不知道搞成啥样子呢。”

    冯见雄自嘲地摇摇头:“别说了,过去了就过去吧。也怪我没早点关心你的行程,你也没通知我,就算扯平了吧,我送你去酒店。”

    田海茉点点头,理好身上的衣服,离开门诊楼。

    她这次来钱塘带的行礼并不多,还放在冯见雄车里。

    两人回到车上,冯见雄一脚油门往阿狸巴巴公司方向驶去,他记得阿狸附近有个还不错的商务酒店。

    田海茉看着窗外,心中有些莫名的担忧,思忖了一会儿,语气温柔地对冯见雄说:“小雄,刚才你在车站的时候,威胁那些警察的话,应该只是一时义愤说的气话吧?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了,你可千万别为我闹大了……你对我已经很仗义了,我会过意不去的。”

    冯见雄不想学姐担心:“放心,我有分寸的。不过你这么被人欺负,总该有个说法,要不是被那帮渣滓现场逃跑了,哼……”

    田海茉自嘲地叹了口气:“也是我反应过激了,早知道不打电话报警,最多也就被人言语冒犯一下,还不至于……”

    “那也不行!”冯见雄很仗义地否决了田海茉的想法。

    田海茉莫名觉得心中砰砰乱跳,脸上微微一红,连忙把脸扭向窗外,深呼吸了两口,轻声问道:“你很在乎我?”

    冯见雄连忙解释:“这……这不……不能说在乎吧,大男人怎么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受辱呢!要是今天换成南姐美琴姐被人欺负,我也一样的。”

    “怎么突然这么有正义感了?你平时不一贯是功利主义者么?”这个问题下意识就在田海茉心中冒起,不过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

    酒店大厅里,冯见雄帮田海茉办好入住手续,把房卡往田海茉手里一塞,颇有暖男之风地说:

    “就这儿吧,你先上去放一下行礼,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在大厅里等你,一会儿陪你吃饭买个手机。”

    田海茉在车站被踢倒的时候,连衣裙都弄脏擦破了几处。何况刚才去了医院,对于洁癖程度仅次于处女座的摩羯座妹子来说,不洗洗干净实在是浑身别扭,晚饭都吃不下的。

    田海茉感受到冯见雄的细心,自然地微笑着说:“那你上去等我不好么?”

    冯见雄微窘:“不方便吧?”

    “假道学!现在才几点,天都没黑呢。再说你给我订这么大的商务套间,你坐客厅里等不就成了!”田海茉笑得很爽朗,似乎是觉得冯见雄害羞的样子很有趣,“放心,我知道你是好人。”

    都被发了好人卡了,冯见雄也不再推辞。跟着田海茉上楼。

    他洗了手,坐在客厅里打开电视机,漫无目标地看着,把节目的音量调到最大,掩盖浴室里哗哗的热水声。

    可惜,电视机里的肥皂剧音量,似乎没什么作用。

    一想到田海茉在里面美人沐浴,冯见雄竟然觉得心中一团邪火往上冲——纯粹是生理上的。

    “该死!茉茉姐这么罩着你,你居然起这种念头,你还是人么?再说你身边美女哪里少了!苦苦暗恋你的都不止一两个了,何苦再去惹那些对你没啥感觉的?那不是多祸害一个妹子么!”

    冯见雄忍不住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冷静一点。

    虽然他知道因为自己太成功,而且难免会沉溺于欲望,以后不可能只守着妮可一个女人过日子。

    但他基本的怜香惜玉情绪和道德素养还是有的。既然自己太优秀,有好多女生已经倾心于自己,就算要找,也该在这个范围里选。

    这中朴素的想法,导致他一贯的爱情观比较被动,这也是当初史妮可大胆表白、得以乘虚而入的原因。

    他喜欢在爱自己的女人里面,找一个去爱。而不是故意挑战高难度。

    冯见雄正在心猿意马,幸好一阵来电铃声惊醒了他,让他收摄回神志。

    电话是冯义姬打来的,自然不会跟他客气,劈头就问:“跑哪儿去了?一下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都晚饭的点了还不回来?”

    “哦,是茉茉姐来钱塘了,明天有阿狸巴巴的实习面试。我这不是怕她人生地不熟,接待一下。没想到在车站出了点意外,她受了点伤,晚饭你们三个人吃吧。”

    冯见雄一边回答,这才想起刚才午后出门的时候,都没和姐姐说去干什么。本来他只是想接一下田海茉,安顿好就回家,没多久的事儿,便没有多事。

    冯义姬连忙关心道:“都受伤了?要不要紧你倒是说清楚啊,伤到哪儿了!”

    “就是手指头脱节了两根,还有点擦伤,没事的,我在呢。”

    冯见雄挂断电话,镇压了一番心烦意乱,拿出电脑浏览起工作来,试图分心一下注意力。

    他下意识地登了自己的QQ和邮箱,看到有一份新邮件,是个陌生人发来的,便顺手点了进去。

    略微浏览了一下,原来发件人正是刚才下午那个北站派出所带头的警员,没想到对方还是个副所长。

    邮件的内容里,大致列出了下午运营黑车和言语冒犯田海茉、最后还临时起意踢伤人的歹徒来历。

    踢伤人的那家伙“匪号”张绿毛,退伍了找不到活儿干,有前科。因为逃走的时候被派出所的人瞅到了,自然认得出来。其他几个渣渣有当时被认出,也有不认识的,都不重要了。

    邮件里还隐晦地表示,这个张绿毛不过是北站黑车帮一个看场子的。背后最顶层的,是一个叫张大龙的本地商人,有白道身份,派出所也不敢惹。如果冯见雄有本事,自己去摆平张大龙,让他交出犯事儿的马仔,只要是合法手段,不出大案,警方就当没看见。

    当然,这些话都是不能明写的,要靠冯见雄自己领悟。对方显然也知道他是个能来事的黑律师,可不敢把更多把柄交到他手上了。

    “算你们实相,就不追究你们出警缓慢、纵容匪类了。”冯见雄自言自语地碎碎念着,算是放过了北站派出所那帮家伙。

    他上辈子做刑事辩护也不多,对这种腌臜污秽的存在也有些好奇。便仔细往下看。

    “张大龙,初中文化,80年代初退伍无业,因砍人严打期间入狱多年,90年代初刑满释放。因有凶名,且名声仗义,趁国企下岗潮年间,纠集无业匪类,给足浴街看场子起家,至今已15年。

    98年前后,挑唆聚众闹事抗拆迁,闹大酿成流血,从开发商处诈取到大笔扩张资金,成立黑车队,占领城北非法营运黑车大部分市场。

    近年来,因本市中小电商企业崛起,其看准时机进入快递业末端分包市场,成为圆痛、肿痛、运达三家新兴快递的城北分包商,大肆录用因犯罪前科而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就业、对薪资待遇要求极低的社会盲流送货,赚取分包差价抽成,总家产约数千万……”

    冯见雄看完那对头的履历,也是暗暗咋舌:这逼虽然不读书,倒特酿的也算是个商业人才,完全是靠野兽一样的求生嗅觉活下来做大的。

    他正在思索怎么对付那家伙,背后传来一阵响动,他连忙回头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

    原来是田海茉洗完澡换了干净衣裳,蹬着高跟鞋走了出来。田海茉本就高挑,有1米7的身段,哪怕只穿七公分的细跟,和冯见雄的身高差距已经不大。一身水蓝色的蕾丝连衣裙,袅娜生姿。

    美人出浴,素颜无妆,更是天然去雕饰,唯有一股氤氲之气。

    冯见雄关心地说:“刚刚受了伤,怎么还穿高跟鞋?平跟的不是舒服些么。”

    田海茉一边拿大浴巾轻轻揉捏着头发,一边随口答道:“来面试的,总要注意职场形象,只带了高跟鞋。你看啥呢,开着电视还看电脑,这么忙。”

    冯见雄一笑:“没啥,随便看看——刚才那些警察,把犯事儿人的身份、背后的靠山,这些资料都发给我了。伤你的人,估计近期惹了事儿躲起来了,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他们老大肯定能交出来。”

    田海茉不由露出好奇神色:“这么快?没想到你还挺能吓唬人。不会是让我们撞到啥黑老大了吧,能收手就收手吧。”

    “你当拍电影呢?现实中哪来这么多黑老大。”冯见雄调侃着说,一边把笔记本转了个个儿,屏幕朝向田海茉,指着说,

    “对方的大老板,是个看足浴街、管黑车队的。不过还有白道上的生意,开了家运输公司,承揽几个不怎么正规的新快递公司二级分包生意。先去吃饭买手机吧,不聊这些了。”

    冯见雄说着,就带田海茉下楼。也不开车,就近便有数码城,田海茉逛了一会儿,还是颜控作祟,买了个刚上市的LG新款手机“巧克力”。然后从她那个被摔坏的三星旧手机里抽出卡,插到巧克力里试了一下,觉得很满意。

    这估计是智能手机时代来临之前,田海茉最后一台手机了吧。

    冯见雄拿出卡,想帮田海茉买单,却被妹子阻止了:“好意我心领了,请我吃饭、玩都可以,但手机不行——女生的手机一定要自己买。”

    冯见雄微微讪笑,没有再坚持:“那你自己付吧,我这不是觉得害你坏了个手机……”

    田海茉毕竟还是个闷骚到骨子里的淑女,有自己的坚持。

    手机这种东西,天天拿着会被人看见。回校后别人见她换了新手机,肯定会问起来历,她又不想说谎。要是承认收了男生的礼物,得多尴尬。

    买好手机,冯见雄也不挑地方,就在数码城楼下找了间必胜客,随便对付一顿。

    点完餐,等上菜的当口,喝着洛神花茶,冯见雄不由攀谈吐槽:“你们女生也真是,刚摔坏一个三星,又买LG,怎么那么支持棒子货。”

    田海茉也不生气,轻松地说:“我知道性价比低,但是好看最重要啊,有内涵还要有颜——这个巧克力,看上去多可爱,还有点小魅惑。怎么,你仇韩么?”

    冯见雄剜了一勺布丁巴菲,边吃边说:“谈不上,就是觉得没什么内涵。”

    两人聊了几句,田海茉很快把话题扯回到刚才出门前看到的那封邮件。

    “小雄,你说那些做快递公司承包商的,怎么会跟运营黑车队、足浴街看场子的人是同一伙呢?在我印象里,这两种人完全不是一路货啊。一个是本本分分的正经商人,一个是混黑岛的。”

    “世界哪有你分类的那么简单——如今的快递业,完全是野蛮生长的年代,除了顺丰这种90年代就开始做、坚持100%亲自运营到末端的,其他好多都是03年淘宝开张之后才成立的公司,打的就是价格战。这种公司的最底层,自然是血腥的。

    假如一个刑满释放的人,什么正规五险一金的工作都找不着,他会去开黑车,还是给黑快递当底层分包,完全是随机的——或者说,看他有多少本钱,买得起车,那就去开黑车。只买得起电瓶车,那就当黑快递咯。”

第90章 小鱼吃虾米

    任何行业的原始积累阶段,都是野蛮生长的,血腥的,肮脏的。

    不管东瓯皮具业发展到多大,出多少康奈红蜻蜓之类的国内名牌,甚至随便逮个上游供应商都有资格欠三点五个亿,但国人始终会记得当年白手起家时卖的纸皮鞋。

    不管某些品牌电子业发展到多大,也掩饰不了早期扩张时为了成本优势、打开局面,代工厂血腥压榨之下,十几连跳楼的工人。

    不管电商产业发展得多么蓬勃,依然有人记得最早期还没形成规模优势、成本控制艰难时,物流配送环节基层的血腥。

    当然,手腕高明一些的企业家,会把流着肮脏的血钱环节外包出去。比如苹果可以丝毫不沾生产的肮脏,全部找富士康。

    电商巨头可以不自建物流。

    而快递公司更可以把基层揽件派件环节整体打包,承包给分包商。自己只抓容易管控、容易规模化标准化管理降本的航空铁运汽运环节。

    以2006年的市场现状,淘宝才出现3年。除了顺丰这种90年代就建立起来、立足于“快捷安全”、主揽商务件的快递公司之外,其他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草头快递公司,都还在蒙昧野蛮生长的阶段。

    为了便宜,为了大量揽淘宝件,这些快递公司只能打价格战,把人力成本密集的揽件派件承包出去,公司只管到物流站点一层。

    所以那些体验过早年网购的朋友,应该都有一个印象——那时候除了顺丰的小哥之外,其他的几乎都特么没有统一制服。因为这些人根本和快递公司没有直接雇佣关系。

    申通还算好,圆痛更次之。至于肿痛、运达这些,当年只能算是呵呵。

    ……

    张大龙开的龙运物流有限公司,明面上就是钱塘城北两个区的肿痛、运达快递承包商,偶尔圆痛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客串一下。

    当然背地里,他还把他的黑车队也遮掩在这家公司的皮子底下,加以掩护。

    所有的件离开或到达这几大快递公司的站点之外,就都是张大龙的业务范围。快递公司会按照每件每公斤2块钱包给他,至于他怎么去完成派件和收件的任务,快递公司就不管了。

    要想把生意做下来,还确保自己个人有得大赚,张大龙自然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疯狂压低人力成本。

    正常的良家子要社保?五险一金?还嫌底薪低?(幸好还没人失心疯到要公积金,《劳动合同法》要08年才颁布,06年正规单位交公积金的也不多)

    行,那爷就不用良家子。

    找不到活儿的刑满释放人员、被废了手指头没法再操持老本行的退役惯偷。偏远贫困省份出来沿海富庶地区当兵、退伍后没有一技之长又赖着舍不得回老家……这些人都不敢要太高的要求,那就统统录用进来吧。

    那年头淘宝个手机,偶尔都有被快递员黑了货,然后人间蒸发的例子,其实就是因为很多快递小哥不正规。便是张大龙自己麾下,也不乏周末给住宅区的野路子公司送货,然后因为没发票产生纠缠,闹到和客户斗殴的。

    这也是市场规律,自然法则。任何一个行业刚刚产生,外人看不分明其前途时,第一批进来赚泥淖里的钱的,往往都不是良家子。而良家子总要慢人一拍,等看清楚前途之后,才会进来。(澄清一下,所以我不是黑小哥们,现在的大多数是好的了,但是上点年纪的,十几年前用开始淘宝,或者在公司里要经快递发文件的,应该都能理解我说的当年的业态。就跟80年代初刚允许有个体户,其实真的都是没档案没编制没学历啥都没,什么正规单位都进不了的,才去“铤而走险”当个体户。后来大家看着成熟了,才是有学问有技能的人也下海。)

    正如1700年移民北美的,大多是英夷贱种流放犯;1848年再移民美国的,就多半是有荣誉感的德意志良民了。

    钱塘是淘宝模式的老巢,开网店的人最多。张大龙占据着城北两个区的几大快递公司分包站,这两年也是搭着淘宝模式的顺风车,家业更显丰厚。

    细算下来,城北每个淘宝店每卖出一件货,他张大龙都可以躺着抽成到几毛钱,攒起来也不是个小数了。

    渐渐地,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不再是个道上混的了,而是成功洗白的正经企业家。

    他不读书,但案头也开始放起一部《唐延传》,崇拜起那个混道出身、拿过砍刀看过地盘,最后却成功去黄易丁三石那儿当了门户总编的楷模。

    可惜张大龙不是穿越者。不然要是让他知道再过五年,这个唐延能离开黄易、单干创办“陌陌”,完成“一个早年给足浴街看场拉条子的大哥,成功华丽转身为全天下炮男炮女拉条子”,那张大龙肯定会把唐延崇拜到骨髓里去的吧。

    这天夜里,在张大龙眼中,不过又是一个寻常的灯红酒绿夜晚。

    就着不伦不类的象拔虾滑潮汕牛肉火锅,跟马仔们吹逼小酌了几瓶冰啤。

    去自己的场子里,点了两个新来的小妹妹马杀鸡大保健了一番,正迷迷糊糊舒坦着呢,突然手机很扫兴地响了。

    张大龙一阵厌烦,不过这个铃声是给要客设置的,都是需要招呼的头脸人物,张大龙也就没有造次,很快接了起来。

    “陈所,稀客呐,都多久没给我打电话了。不是哪个小弟又给你添麻烦了吧。”张大龙说话之前,看号码已经知道是北站派出所的陈副所长给他打电话。

    若是三四年前,他的黑车队生意还没磨合正轨,他还是要怵几分的,少不得逢年过节意思一下。

    可是如今,他已经有了正规的物流公司,成了几大快递的分包商,明面上洗白了不少,生意做大之后也开始结交分局的领导,跟陈所长打电话就没那么小心了。

    陈所长也不计较这些屁事,直截了当放话:“张大龙,你小弟今天在北站惹了事儿了,最好管管,别闹得不可收拾。他口花花冒犯了个女大学生,还把人打伤了,那女大学生背后有个人面挺广的黑律师撑腰,拿捏我们所里,我也罩不住的。”

    张大龙还有几分脑子,虚心地问:“黑律师?什么叫黑律师?没证的么?”

    “没证的,不过本事不小,没证应该只是因为他还没毕业——看着可年轻了。”

    “原来是个嘴上没毛的小白脸……谢谢陈所提醒,中秋节都忘了去拜会,明天给你补上礼。”张大龙皮笑肉不笑地说,也不会真的承陈所的情。

    他是社会上混出来的,听了这个电话的时候,就第一时间预料到,陈所肯定是把他出卖了,把他的信息告诉了仇家。

    对方现在来通风报信,无非是图个两头不得罪。

    这些基层的油条子,滚刀肉的程度一点不比混社会的差。

    他喝了口解酒的养生茶,一挥手让保健的小妹妹退下,然后门口立刻有个细佬很有眼色地进来:“大佬有咩吩咐?”

    “去问问,今天谁特么在北站惹事了。”

    “是!”

    大佬发话,办事效率自然很高。

    毕竟大佬不用和警察那样讲证据,谁敢欺瞒大佬那就是三刀六洞的下场。

    没五分钟,细佬就来回报:“报告大佬,是绿毛,下午拉生意的时候看到个妞儿,说是长得很正,一时没忍住多口花花了几句……”

    细佬也犯不着为同僚隐瞒,一五一十把细节全说了。

    张大龙眼神一眯缝儿,追问道:“那男的开的是辆……就那个啥保时捷的新款?查查那车多钱。”

    作为社会人,判断对方实力的基本法,还是先看钱,然后再看别的细节。

    有百度帮忙,他很快就知道那车也就200万不到点儿,应该不是什么狠扎的硬手。他自己开的宾利,都比对方那车翻倍还不止。

    深思熟虑一番之后,张大龙就拿定了主意:“真正有政府影响力的律师,就算是黑律师,哪有开这种车的?开个奥迪A8,还沾点官气,和上层好往来。这种轻佻的屁样,就算有能耐,也就是钻点法律空子,在官方不上台面的。要是个富二代,我还掂量掂量,靠自己钻营的,怕啥?”

    他的思想,还是非常官本位的。或者说国朝没什么文化的人都容易强化官本位。

    遇到开奥迪的,哪怕便宜点儿,都能狐假虎威,毕竟官车。

    如果开超跑,最怕的是遇到富二代。但如果是一代,那肯定是体制内没啥影响力的。

    张大龙下意识把冯见雄定义成了一个“捞了点钱的暴发户,打肿脸充胖子吓唬住了陈所长”。

    他摸了一下胡渣子,放话道:“去,给绿毛他们组执行家法,罚两个月分成。北站那边的车队,把黑皮和陈三儿划到刀疤那组。”

    罚分成是孝敬大佬的,划地盘是划给同僚的。这样的惩戒在帮里很常见,有点由头就行,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绝对不会有人帮被罚的人说话。

    只要不把自己人交给外人处置,队伍就能一直带好,这也是大佬多半对外护短的原因。

    张大龙觉得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

    “所以,任何行业爆发式增长的阶段,就是这么乱的。”

    必胜客里,冯见雄也几乎是有如目睹一样,把那番见解和田海茉彻底剖析了一遍,直到意面端上桌。

    田海茉用湿巾摁了一下嘴唇,拿起叉子卷着意面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偶尔叉一片鲑鱼卷。

    她对于报复其实没什么兴趣,性情也挺恬淡。主要是那些社会渣滓实在是不值得让她挂心,最多看到那些人被关进看守所,也就消气了。

    听了冯见雄天南海北地剖析,她更多考虑到的是如今电商的混乱原罪。

    她悲天悯人地说:“照你这么说,国内物流业如此乱象,岂不是马总也有责任?要不是淘宝店都拼命只图便宜不图服务质量,这些新生的快递公司也不至于被逼得用前科累累的人当廉价劳动力吧?”

    冯见雄一愣,调侃道:“怎么关心起这些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圣母了?”

    田海茉脸一红,不依地打了一下冯见雄的手。她也是很不喜欢被人说圣母的,何况她并不是圣母。

    “说啥呢,我是站在一个电商从业者的角度,思考行业前途。物流太乱,最后伤害的肯定是行业平台的声誉。”

    冯见雄不由失笑:“得,三观这么正,明天面试肯定高分通过——不是我说,马风这人最喜欢用你这种天天想着行业前途的有责任心妹子。你演技太好了,不会是专门做功课揣摩过吧。”

    田海茉嘟着嘴,愈发生气了:“你说啥呢!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焉坏焉坏的,啊!气死我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哎呦,疼,停,听不出我开玩笑呢。”冯见雄格挡了一下愤怒的妹子。

    田海茉也不是真想揍冯见雄,见对方服软讨饶,她也就不为已甚,傲娇地讨教:“那你说,这种事情只能顺其自然么?或者说,除了让阿狸巴巴自建物流之外,就没有折衷的、各方共赢的办法了么?”

    冯见雄稍微想了想,便想到了策略——其实也不是想到的,而是未来这些年,电商行业自身就摸索出了不少规范物流的管理优化策略。

    他侃侃而谈地说:“这个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两三年内有两三年的优化办法,十年八年有十年八年的优化办法。

    要让阿狸这种巨头自建物流,五年之内影儿都没有,十年之内也不可能建成。而且起码得先自建B2C的品牌网上商城,然后才能考虑自建物流。

    不过,就算没有自建物流,也不是不能局部优化这个问题——比如,两三年之内就能做的,利用目前崛起的大数据分析业这个趋势,阿狸利用自己的行业地位优势,把那些中小型、低价型的快递公司手上的数据整合起来。

    把控到快递公司每个单子的情况,至少在后台可以查询每个快递配送员是谁——现在连配送员都查不到,只能追溯到在哪个站,这么不详细的数据,怎么可能没人偷网购手机?

    有了这些数据,阿狸就可以越级考评各个快递分拣点乃至个人的信用度,给快递公司打分,然后利用阿狸的权限,给那些和优质、诚信快递合作的店面,以平台搜索显示优先级的提升。对那些贪便宜、屡屡和近期出事比较多的快递合作的网店,就把他们的关键词搜索评级、信用星数评级略作惩罚……

    总之,久而久之只要一碗水端平,敦促所有快递公司注意服务质量,总能有所帮助的吧。虽然快递公司有可能被逼涨价,所有淘宝店都有可能为此每个件平均增加几毛钱快递费。但只要这种涨价是公平的,店家也不用怕因为自家的物流费比同行高而流失客户……”

    冯见雄侃侃而谈,说的其实很多都是后世众所周知的阿狸“菜鸟物流”早期发展经验。在不自建物流的情况下,也能尽量把控到物流风险,杜绝三教九流社会人在电商物流业的乱象。

    虽然这里面,只有一两招可以在2007年立刻着手做起来。

    而其他估计要到08~09年阿狸大数据中心建设完备、冯见雄上个月给马风的第一份战略调研报告被实际执行落地后,才能施展。

    但是,听在学电商专业的田海茉耳中,冯见雄的很多看法却是振聋发聩,非常有启发。

    “我……我能整理小雄的这些观点么?这会不会太卑鄙?算不算剽窃?”田海茉的内心挣扎着。

第91章 女王何须救

    夜深人不静,冯宅。

    “啊,压咩爹,以太一……”

    “啊,哈压库,嘶国一…………”

    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客厅,但是对面次卧的响动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过来,让冯义姬非常烦闷。

    “呸!什么人嘛!一边说压咩爹一边说哈压库?这不是精神分裂么?妮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冯义姬恶狠狠地吐槽了一句,把本来留给周天音的枕头扯过来,狠狠盖在自己脑袋上。

    她的吐槽从逻辑上来说也不错——如果一个人一边说不要一边说快点,那确实是疯了。

    但史妮可没疯,她完全是被逼的,被冯见雄折腾地。

    “呼呼,呃,呵……坏死了!说,今天是不是对茉茉姐动了邪火,回来才找我发泄!澡都没洗,臭都臭死了!你就知道欺负我!”

    浑身香汗淋漓的史妮可,欲拒还迎地用小拳拳打冯见雄的胸口,委屈得什么似的。

    “呼……你还说,还不是你连着十天不让我那个,憋得邪性儿了!要是你每晚把我榨干,我今天能动歪念?”冯见雄不甘示弱,辞锋犀利地怼了回去。

    不过他也不是真的不疼史妮可,嘴硬过后,还是抱着妹子进了洗手间。

    只可惜这旧宅洗手间太狭小,连浴缸都放不下,只有淋浴。史妮可腿都软了,浑身直哆嗦,冯见雄只能拿个木头椅子进去,让妹子坐在自己腿上洗。

    冯见雄心中闪过一丝内疚,温柔地说:“再忍忍,寒假回来的时候,就有大别墅住了。那边装修完再让散散味儿,到时候在按摩池里游泳都成。”

    “嗯,爱你。别说了,吻我。”史妮可窝在冯见雄怀里,呢喃缱绻。

    她刚才的打情骂俏,也不是真的生冯见雄的气。一阵深吻之后,她又痴缠地说,“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好,才憋着拿我泻火,不然,你身边这么多漂亮女生……其实人家心里开心着呢,就是累得慌……”

    冯见雄安慰道:“不会再这么累了,今天天音姐不是把你一些活儿接过去了么,很快就好了。”

    史妮可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问:“茉茉姐那边没什么事儿吧?她受了伤,你最近多关心她一点,对她好一点,我不会吃醋的。”

    “没事,她明天可以正常去面试。”

    冯见雄并不知道,他在家里找疲惫不堪的史妮可泻火的同时,田海茉正在酒店里一个人闭门挑灯夜战,查资料、写方案,把今晚餐桌上和冯见雄闲聊得到的心得,点点滴滴整理出来。

    甚至用模拟面试的方式,假想了一些把话题不知不觉引导过去的话术场景。

    田海茉本来就是辩论高手,口才略逊于冯见雄和虞美琴,但吊打校内其他人已经绰绰有余了。如此精心酝酿,加上她来之前的刻苦准备,一套缜密的面试方案,已然在她心中成型。

    ……

    第二天上午,就是阿狸巴巴今年集中招聘应届实习生的笔试环节。顺带着也有四五个正式岗位,一起合并招聘。

    正式岗位的招聘,所有环节都通过后,就直接签劳动合同录用。

    应届实习生如果通过考核,则是先进来实习几个月,如果表现还行,寒假过后再统一签应届生就业协议。如果表现不好的,实习期满之后另找工作便是——这些都是常识,哪个单位都一样。

    田海茉在校内还算是个学霸,学的就是电子商务专业,成绩在班里也是前五名的样子,实践经验和眼光也比普通应届生开阔一些。

    笔试的时候,第一部分是手写答卷,她只是伤了左手,并不影响写字,答得还挺快。

    最后还有几道上机操作的题目,无非也是考察学生对如今电商实务的基本认识,比如弄一个淘宝店的链接,一些素材,让考生维护一下后台。打字量比较少,田海茉翘着单手也算扛了下来。

    当天一共40个人来应聘5个正式相关岗位,还有大约300个学生来应试20个实习生名额——按照hirecount比例,这30个实习生岗位到明年毕业时,大概可以正式留下8个,所以笔试环节一共坐满了七八间布置成大教室的办公室。

    07年以前,阿狸并不算多火的公司,正常熟手投简历招聘,录用率也就六七个取一个。校招则是30取一的样子。

    要是再过个六七年,BAT格局形成,阿狸、腾云、华为这些公司架子抖起来、应聘者竞争激烈,校招的时候上千人取一个也是有的。

    笔试成绩第二天就公布了,电话通知给每个参与者。300多号人里,田海茉考了第12名。

    毕竟300名应聘者里,吴越工商大学(也就是当年的二本,钱塘商学院)这种刚刚升一本没几年的学校,就来了近百人。还有几十个马风母校、二本烂校钱塘师范学院的学生,来碰碰运气。而浙大这种名校的应聘者还不到20个,所以笔试考个10几名,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田海茉对这个成绩还算满意——不过事实上,考太好也没用。

    因为笔试只刷掉后四分之三,也就是说只要考前80名,就都有资格进入面试环节,再好也是浪费。

    当天回酒店继续整理面试话题,刻苦用功了区区两三个小时,田海茉就早早睡下补觉,养精蓄锐以备明天的最后审判。

    ……

    10月13日,黑色星期五。

    实习生面试便安排在了这一天。

    正式员工的面试,还要再拖后一周才会安排——也别嫌慢,再过几年,这种大公司入职的笔试机考都要分成两次,面试更是有可能多达四轮,有些岗位从初试到录用,周期可能长达两个月。如今能笔试机考合并、面试也压到三轮以内,已经是很灵活的中型公司做派了。

    而实习生则是因为还存在至少三个月的实习考察期,所以准入方面可以放宽一些,面试节奏才如此快。

    田海茉自信地赶了个大早。上午九点半,先是运营部门的一名总监,带着两个部门经理,分组给营销类实习生面试。田海茉笔试成绩好,面试也排在比较前面,等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轮到她了,答完自问感觉还不错。

    其他笔试成绩差些的,或者排序在后的,几乎等到中午才完成。

    吃过午饭,下午就是HR的人聊聊个人兴趣、三观、对工作、公司的看法。而进入这个环节的,基本上只有50个左右了。

    阿狸的HR都特别能侃,每个面试者都会被拉着聊上半个多小时,而且往往在放松心态之后被突袭问一些考察本性的问题。幸好阿狸方面有资格面试的HR人员够多,分了将近十个组,才算是堪堪在四五点的时候收工。

    HR面过后,剩下还剩30多个,最后轮基本上只要再淘汰10几个就行。进入到这一步的应届生,普遍心态也好了不少,毕竟已经有一半以上的概率得到实习机会。

    “非常感谢各位的配合,大家先去食堂用晚餐吧,一会儿还有抽问。”监察部门的总监彭颖走进等候应试者们休息的房间,语气和蔼地说。

    颇有几个应试者觉得诧异,没想到晚上还要继续被拷问,但也没人说什么,自觉地排队去了食堂,都很遵守秩序,显然是希望在阿狸管理层眼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因为大伙儿中午就是在阿狸的食堂吃的,所以没有人再傻呵呵地问“到哪里领餐券”这种问题,抑或是做好自己现金买单的打算——大家都已经知道,只要有本事走进这幢楼的人,阿狸的食堂是随便吃随便拿的,哪来的什么餐券、饭卡的概念?

    只不过,也没人觉得这种福利有多好,越是看着食堂全天午休随时供应,大伙儿就能意淫到未来的加班可能性有多么可怕。

    “小田,过来一起坐啊。”

    食堂里,田海茉刚刚打完菜,就看到前面一张桌上,两个钱江大学的女生在朝她招手。

    那两个妹子是她在这几轮考试中刚刚认识的,一个叫林婉,一个叫曲晶晶,谈不上什么交情,但好歹混了个脸熟。

    那两女生笔试的时候成绩也都是前20名的存在。如今刷了这么多轮之后,她们钱江大学商学院来应聘的学生里,也被淘汰了三四个,只剩了她们俩。

    毕竟商务类人才的面试,很多时候还是看待人接物,并不光看专业素养和成绩。

    前面HR面的时候,好几个钱江大学的同学因为情商、三观问题被刷,以至于剩下的人里钱江工商大学、钱塘师范学院加起来还有近10个。

    林婉和曲晶晶看不上那些烂校学渣,相比之下田海茉虽然也不是名校生,但好歹是211,倒是让这俩妹子有了点同仇敌忾之心,勉强与之结交。

    田海茉端着餐盘,也不多话,坐到了林婉和曲晶晶那一桌。

    林婉是个苗条的妹子,但显然体质并不是很容易保持身材的那种,要靠严控饮食。到了这种自助餐的场合,也只拿了一点沙拉和生鱼片、一杯调和蔬菜汁,完全没有主食和兽肉。

    吃了一会儿,她随口就和田海茉攀谈:“小田,你发现没,今年的校招,感觉和去年学长学姐们传授的经验大不一样啊。怎么HR面的淘汰率比运营面还高了?而且感觉阿狸今年更加重视企业文化价值观、工作愿景这些的考察了,问得还贼刁钻。”

    一旁的曲晶晶性子随和一些,身材不胖,但是比较健美,能吃能喝那种。拿了个金枪鱼三明治在那边啃,闻言也擦擦嘴剖析道:“我是感觉阿狸今年的招人路数,有点回到当年00级学长们描述的状态了,对专业技能以外的能力卡得越来越严。”

    阿狸的用人尺度,在2004年互联网寒冬彻底复苏、阿狸规模也飞速扩张之前,还是比较严谨的,那时候每个人进来马风都要坚持亲自面试——

    甚至都不是最后一轮才老板亲自面试,而是老板倒数第二面,看一个人的人品三观是否和公司愿景相合,最后一轮则是专业技术交叉面,术业有专攻。这样的制度下,有些马风觉得还行的人,也有权限被技术部门的主管人员刷掉。

    后来从05年开始,因为扩张太快,马风精力不济,只能先把自己出面的环节统一调到最后一面。等公司规模涨到500人以上后,更是放弃了亲自面试基层员工。所以,林婉和曲晶晶从上一届学长那里听来的应试套路,才和今天的实际情况有那么大的出入。

    这也导致了今天好几个浙大生因为对HR面的准备重视不足,而被提前刷掉。

    田海茉因为是外省来的,金陵师大商学院的上一两届学长、学姐里面,也没人来阿狸巴巴工作,所以田海茉并没有小道消息可以利用。

    但她和冯见雄如此相熟,来钱塘的第一天和冯见雄一起吃饭聊天,期间自然会知道冯见雄最近干了什么、和阿狸之间的战略咨询案子大致涉及些什么。

    她不想占人便宜,但也不想卖弄自己,随口说道:“可能是阿狸方面也觉得原先的人力资源扩张有点乱象吧,说不定就是拿我们当试验田,尝试收紧、调整招人办法呢。”

    林婉听了,也是深以为然:“还真有可能诶,小蔡和悠悠真是可惜,撞枪口上了。”

    工作餐很快吃完了,所有面试者亲自把餐盘放到回收处,然后才回到休息室,一个个看上去都非常有素质。

    等大家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监察部总监彭颖适时地再次出现,宣布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各位同学,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晚上,马风总裁决定亲自主持最后一轮面试。这是最近两年多来,马总第一次重新恢复对实习生的亲自面试。每个人的时间不会太多,希望大家珍惜这个机会。”

    “啊?居然能被马风亲自面试?”某本来就是来碰运气,走到这一步已经觉得很不错了的钱塘师范学院男生颇觉振奋,似乎觉得能见到马风本人已经够本了。

    “好刺激,不过会不会很难啊?”另一些对职位更期待的学生也不由患得患失。

    “居然会这样?小田,好想被你猜中了诶。”林婉坐在田海茉身边,看向田海茉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

    “好了,下面请交到名字的同学先进去——第一个,曲晶晶!”彭颖拿出一份名单,开始宣读起来。

第92章 因缘际会

    马风是大忙人,自然没时间一个个接见准实习生。

    所以存活到这一步的面试者,只能是五个一组五个一组地进去,一起和马风以及其他几个高管面谈。这样一共分了七组,每组大约是15分钟时间,加起来也要消耗马风本人将近两个小时。

    对于日理万机的大老板来说,抽晚饭后的俩小时时间约谈,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每个面试者平均才三四分钟的时间开口。

    有些问题该不该抢答、究竟是先说以赢取更多的表现机会,还是慢点说等前面的人先发挥后,看看老板的好恶再调整措辞、策略,就是一门颇为考验心智和心理素质的活计了。

    曲晶晶是第一组进去的,15分钟后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她和另一名男生被当场淘汰了。

    按说这种最后轮的面试,并不该在谈完后直接宣布谁被淘汰;而是应该打个分数,最后再来评判——

    因为毕竟后面还有好几个组呢,万一老板谈完之后,发现后面的人还不如一开始那些表现相对差的,那还得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把前面的人拿回来用。

    马风之所以选择当场淘汰被认为三观和做事方式与公司不合的面试者,显然是打定了一个主意:如果后面的人也不能让爷满意,爷宁可这一波招不满,宁缺毋滥,下次再组织一次招聘好了。

    这样的做派,着实让那些本来觉得“反正至少要从咱这些人里选满20个人”而心存宽慰的面试者紧张起来。后面轮到的组,也丝毫不敢再因为前面的组已经淘汰了不少人、看上去录取率上升而侥幸。

    田海茉和林婉都在第五组,她们被叫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了。

    ……

    “专业技能和企业文化,聊得已经够多了,聊点别的吧。”

    马风似乎对这一组特别没有耐心,稍微聊了两个热场子的问题之后,就转移了话题,

    “大家设想一下吧,假如你们今天顺利进了阿狸巴巴,而且要在阿狸巴巴工作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你们觉得阿狸巴巴未来最应该拓展哪些新业务。或者这么说吧,应该补足哪些短板。”

    五个面试的学生,都被马风的这个问题,弄得有些紧张。

    这种题目,看上去是很容易在面试之前,就押题预作准备的。毕竟阿狸是什么样的公司、在行业内是什么个地位、有哪些优势哪些劣势,很多皮毛的东西都是可以通过百度搜到的。

    实在搜不到的干货,也可以通过找阿狸内部的老鸟交流得到——对于今天来的浙大和吴越工商大学的学生来说,个把阿狸系的学长还是很容易找到的。

    因此,他们当中有好几个,都是提前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被问到对公司的展望性建议,该如何应对。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好几个面试者都觉得这个问题貌似另有深意,不该这么直愣愣往预先准备的枪口上撞。

    一个吴越工商大学的男生率先沉不住气了,怕这个问题大家都准备得太好、答得晚了没新意,便率先示意抢答。

    马风朝他微微一撇头,示意他发言。

    “各位尊敬的面试官,我认为阿狸巴巴已经是国内电商领域的领头羊,但从细分市场来看,阿狸巴巴占据绝对优势的依然是B2B和C2C两大模式,而欠缺B2C的自营口碑品牌。

    从主打产品品类来看,阿狸在图书、3C电子产品及虚拟内容产品方面,依然落后于专注这几项窄众重垂产品的竞争对手,如铛铛网、京冬网等等。为了防止弯道超车,形成竞争壁垒,在未来资金和其他竞争资源足够的情况下,阿狸应该逐步补全这些产业链区块……”

    这名男生说的基本上四平八稳,另有两个同组的面试者,听了之后便有些后悔没有抢先开口,也后悔居然遇到一个把话一次性说完、不给人留机会的竞争对手。

    马风听了,只是微微点头,并不置可否。等那人洋洋洒洒地说完,他只追问了一个问题:“怎么想到这些的?”

    答题者一愣,勉强说了些“平时就很热爱阿狸巴巴,经常钻研这家公司的优劣势”之类意思的解释。然而看得出来,马风对于这种回答并不满意。

    假大空,套话,从报告到报告,从“干货”到“干货”,没有自己的观察,没有自己的生活感触。

    这样的人,能谈得上热爱自己即将要做的工作么?没有一点点人性的温度。

    靠努力准备,是不能长久的。

    几分钟内,好几个面试者都或明或暗地栽在了这个问题上,可惜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给马风留下了坏印象。

    “还有谁有不同看法吗?”马风扫视了一眼,并没有流露出他认出了场内某些人。

    田海茉举手了。

    “你讲!”

    “谢谢马总,我说一点我个人的不成熟看法。我觉得与其贪多务得、率先横向扩张生意覆盖范围,不如集中精力先把手头的业务做到最好——我并不是说不要扩张,而是觉得应该首先从纵向上扩张,把整个阿狸巴巴和淘宝网现有平台的供应链把控起来,最终自建阿狸巴巴的物流和服务体系,把目前的客户服务得更好。

    这样一来,消费者就不会再遇到快递小哥盗窃用户网购的智能手机或者首饰后人间蒸发,也能降低快递小哥揽件派件时责任心不足、乱丢摔坏货物呃概率。至于目前的快递派件周期不稳定、消费者无法追踪物流进度等问题,更是可以彻底根除……”

    马风不由笑道:“自建物流可不容易,成本投入可能比新开一个业务品类更费钱。我们是线上的公司,不是线下的公司。”

    其他几个面试者,也觉得田海茉是为了一味求新,而故意铤而走险说些标新立异的话。

    “小田这个算盘可打错了,这么说一点作用都没有,反而会被马总觉得好大喜功的吧。”一旁的林婉如是想,不过她也谈不上为田海茉惋惜就是了。

    大家本来就是才认识了一两天的交情,田海茉挂了她还少个竞争对手。

    “马总,您刚才问的是十年、十五年。等到线上的空白市场被彻底跑马圈地圈完之后,总要和线下结合的。而且彻底自建物流,无非是非常久远的未来、物流技术极大发达之后的终极目标。在此之前,完全也可以有些成本不高的,小步快跑、高速迭代的的中间性成果可以追求……”

    听了这话,马风才收起一开始的嘲讽,身体微微前倾:“喔?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中间性成果?”

    田海茉倍受鼓舞,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上个月听马总您在‘西湖论剑’论坛上的一个演讲视频,提到了阿狸巴巴准备搞大数据,以期两三年内略有小成。我觉得和电商配合的物流行业,也可以进行大数据整合。

    由阿狸利用自己的行业地位,推动规范各家快递行业主流公司的运单数据采集清单,并且利用新式的扫码技术实现更多统计维度数据的快速录入,并且在阿狸的云端服务器上统一分析、处理、优化……”

    “这样,在三五年之内,阿狸完全没必要亲自自建物流,也能扮演一个现有电商配送物流的数据服务者,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而且,根据数据采集、处理、传输成本每年降低数倍的技术发展速度。我觉得这些工作在两三年内就有可能进入成本的商业化可行性区间……”

    田海茉说到这儿,其余面试者都不禁肃然起敬起来,连林婉也暗暗自愧不如。

    不过所有人也都更加嫉妒起来,心说这姐们儿居然面试之前准备了这么多干货。也不知道是买通了阿狸内部哪个大牛战略调研师,才拿到这份干货的。

    其实,田海茉这番策略,有相当一部分是后世阿狸巴巴自建的“菜鸟物流”的早期设想雏形。如今才06年,这些东西自然是完全没影儿的,其中最最现实的部分,在阿狸人眼里至少也超前了两年以上——这还得建立在08年金融危机顺利爆发、国家经济彻底转型的基础上。

    但是,这番策略所展望的愿景,却着实可以挠到每一个志向远大的阿狸人的痒处。加上田海茉加上的适当技术推演,看上去也非常有可能性,所以马风听着自然非常有亲切感。

    可惜,马风是看过冯见雄上央视那几场比赛的,他认识田海茉。

    这番话,实在看起来太像是冯见雄那种一往无前的霸气预言帝水准了。

    马风决定考察一下田海茉的诚信值:

    “这番见解,你是怎么想到的?”

    旁人还以为这个问题依然是例行公事,并没有看出端倪来。

    田海茉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是生活中有感而发吧,然后可能自己就有点钻牛角尖了。”

    马风微微摆了摆手:“这样吧,我换个问法——这位同学,你刚才说的那些建议、愿景和观点,都是出自你本人的反思么?有没有谁在这个过程中影响了你?”

    田海茉心中一凛,意识到马风果然是认识她的。妹子的内心剧烈挣扎了一下,委婉地说:“受过生活中一些朋友、同学的思路的影响,但这个问题完全是我自己思索的。”

    马风盯着田海茉的双眼看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出破绽。便随口问道:“那你说说你想到这个议题的契机吧。”

    “这个……说来还有些隐私,有些惭愧。”田海茉终于松了口气,“前几天,我从金陵赶来钱塘,准备参加考试的时候,恰好赶上十一黄金周长假的末尾。

    我原先没来过钱塘旅游,不知道这里长假期间打车这么难、出租车候车处足足要排一个小时的队。然后我就选择了别的交通方式,可是等我出站的时候,我不幸遇到了几个有点流氓的黑车运营者,出了点小冲突——我左手这两根手指,就是在报警的时候,被混混踢飞手机时踢伤的。

    虽然那伙人没敢把事情继续惹大,逃跑了。但被人欺负,人总归是不甘心的。我回来后上网查了多方资料,想找办法投诉、报案。在查资料的过程中,我找到了一些说法——说是钱塘城北这批黑车档,和运达、肿痛这些后起之秀的快递公司的末端承包站几乎是同一伙人员构成。

    原来,如今的低价快递业还要靠利用‘实在找不到其他工作和出路的刑满释放人员’等员工来压低人力成本。原来淘宝物流的末端,还有那么多素质和行为不受监控的盲区,在顶着风险为广大消费者服务——

    我只是本着一个女性消费者的本能,觉得这里面有很大问题,然后顺手做了研究。我热爱网购,我希望这个产业能够有更好的服务质量,好让我哪怕以一个消费者的身份,都能更多受惠……”

    “啪——啪——啪——”

    马风拖著长音,沉缓而坚定地鼓了几声掌。

    这着实是非常难得,算是今晚他亲自主持面试以来头一回。

    “所以我一直说,我们阿狸和其他互联网公司是不同的。我们首先热爱这份工作,热爱这份事业。我们阿狸相比于同行,有大量的女性,有更多的女性——因为她们首先热爱购物,这样才会希望这个行业发展得更好。

    这位同学,虽然你是因为个人受了委屈这种偶然因素,才想到要改善物流行业的规范性。但是我喜欢,我们需要这种从生活中发现工作之美的人才。

    你被正式录用了,可以直接签就业协议,你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挑选适合你的实习岗位——当然,如果你还不了解那些岗位,我可以特许你在今天招聘的那些基层位置都试试。工作一定要快乐,才会100%的投入。”

    马风这番评语,并不只是说给田海茉听的,还有几分是在给在场的其他考官灌鸡汤,强调企业文化和三观。

    阿狸高管们已经习惯了。

    所有面试者,也对田海茉投注了深深的羡慕和嫉妒。

    “面试竟然还有这种操作?可是……好像模仿不来的啊?”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分享你现编的故事的装逼平台,吃瓜群众的想象力还是不大够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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