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胡同之争
袁茂宁愿自己什么都没问,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脸色也一直没法复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桂扬笑道:“你害怕了?”
袁茂干笑一声,“跟你做事,好像就没有不害怕的时候。真是奇怪,我竟然忘了从前的经历,主动要求进入南司癸房怪不得梁镇抚当时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哈哈,放心,这件事不会牵涉到别人,更不会连累你们。”
“你不会……”袁茂甚至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不会。”胡桂扬肯定地说。
“真的不会?”
胡桂扬大笑,“不会。”
袁茂跟着笑了两声,“反正已然如此,我就算置身事外,人家也会以为我是你的帮手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向五行教打听消息,足矣。”
“我也可以打听一下宫里的情况……”
“千万不要。”胡桂扬显露出罕见的严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好吧。”袁茂也怕陷得太深,“当心厂公,他虽然年少,人却非常聪明,身边有几只老狐狸佐助,想骗过他绝不容易。”
“你猜他为何放我一马?”胡桂扬笑着问道。
比武的时候,袁茂不在现场,对于流传出来的结果,他与别人一样吃惊,“外面都说你与童丰打个平手,厂公惜才,所以放你一马。”
“这只是原因之一,我也携带过天机丸,而且是多次。”
“哦,我明白了,你想观察西园的疗法,汪直则想观察你?”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是我与宫里的游戏。”
袁茂心安许多,“其实你们完全可以说开,一块寻找安全的疗法,似乎没必要彼此猜疑。”
“呵呵,这是游戏,说开之后还有什么乐趣?”
袁茂理解不了胡桂扬,但是相信他必有理由,只好拱手道:“好吧,这是咱们之间的秘密,我绝不会泄露半个字,更不会随意插手,希望最终能够皆大欢喜。”
胡桂扬送走袁茂,骑马去往西南城,与工匠们正式见面,他是个糊涂监厂,不查账目,不看存货,不听汇报,打了几句哈哈,将全部职责分给赖望喜等人,只待了一会就起身回家。
“这里的事情拜托诸位,过几天我再来请大家喝酒。”
胡桂扬牵马离开,赖望喜送到街口,趁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包,塞到胡桂扬手里,笑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胡桂扬捏了一下,知道里面是些珠宝,笑道:“老赖,你已经给过回扣,转天就忘了?”
“昨天那些是大家一块孝敬胡监厂的,这个是我自己的意思,没用公款。”
“哈哈,瞧不出你还挺会来事儿。”
“胡监厂力挽狂澜,令制铳造药得以继续,真是帮了大忙,又让我负责掌管财物,可以说是救了我一命,这是胡监厂应得的孝敬。”
胡桂扬拍拍赖望喜的肩膀,“该拿就拿点,但是别忘了正经事,神铳若成,功劳可不是一点财物能买来的。”
“胡监厂放心,我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我都这个岁数了,下半辈子过得是好是坏全看这桩功劳。”赖望喜赌咒发誓,一定要造出能与新药配合的新铳。
胡桂扬收下珠宝,上马告辞。
一到家门口,他就叹息一声,走时锁好的院门又被打开,胡家就像是无主之宅,谁都能随便进出,完全不用征求主人的同意。
闯入者是樊大坚,他不懂开锁,直接砸掉,坏锁就放在桌子上,他坐在椅上逗大饼,听到脚步声,抬头笑道:“这是你从前拣的那条狗?挺会看家,进门进屋它都不管,就是不许我碰箱子。”
装有银子的两只箱子还放在原处,胡桂扬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给自己倒一杯凉茶,咕咚喝下去,然后说:“赔我锁。”
“连门一块赔你,要我说你的大门不必上锁,从今往后咱们就是邻居,我给你看着。”
“咦,你怎么跟那两个混春院的无赖一个腔调?”
“呵呵,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来你家不是为了闲聊,我已经打听明白了,够快吧?”
“够快,哪座庙里藏着异人?”
“异人?”
“你不是打听明白了吗?”
“哦,你说这件事,京城的宫观寺庙这么多,哪一下子问个遍?我还没开始呢,是另一件事:春院的生意为何冷淡。”
胡桂扬一下子兴趣全消,冷淡地嗯了一声。
事关财运,樊大坚却是兴致勃勃,“二郎庙就是个脂粉堆啊,我问过庙里的人,他们说附近几条胡同里的春院生意的确是一落千丈,跟天冷其实没啥关系,而是因为城外新开一条乌鹊胡同,那里的姑娘年轻貌美,兼又能说会道,其中几位精擅琴棋书画,开张没多久就将客人全吸引过去啦。”
“还有这种事?”
“对啊,城外那些姑娘也来二郎庙上香,你说得没错,庙里的香火一直很盛,完全不受影响。”樊大坚笑容满面,已经将二郎庙视为自己的地盘。
胡桂扬笑了一声,“不对啊,本朝严禁私娼,春院胡同就这些,二郎庙北边几条,东城还有几条,住的全是乐户人家,城外哪来的新胡同?官府不制止吗?”
“那是人家有本事呗,天子脚下,不就是看谁背景深、靠山硬、底子厚吗?我有一个想法,可以赚一大批钱,但是需要弄清乌鹊胡同的底细。怎么样?去一趟吧,我出钱,随便你玩。”
胡桂扬摇头,“没那精力,我要睡觉,你自己去吧。”
“我是道士,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那就去找别人,我没兴趣。”
“嘿,你这个人,几百两银子能让你高兴,如今有更多银子可赚,你竟然没兴趣,真不想听听我的计划?”
“不想,走的时候去斜对面给我叫份臊子面、一斤肉和一壶酒。”
樊大坚无奈,“我找过你了,以后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谢谢你啊。”
樊大坚摇头告辞。
面与酒很快送来,胡桂扬加倍给钱,将上次的账全都结清,还给不少赏钱,伙计兴高采烈,“我就知道胡校尉不是赖账的人,掌柜还不信。前几天你被带走的时候,我就说你肯定没事儿……”
吃完饭天就黑了,胡桂扬懒得上闩,就让院门虚掩着,自己去厨房烧一壶热水用来烫脚。
他盼望着能发生点什么,结果这一夜却是极为平静,大饼连叫都没叫一声。
平静一旦降临就不肯离开,胡桂扬不去任何衙门报到,也没人来叫他,两两相忘,所有人都在忙碌,就连蒋二皮、郑三浑也不露面,大概已经找到事做。
胡桂扬天天待在家里,一步不出,面馆伙计按时送餐,帮忙收拾一下屋子,多赚几文赏钱。
大饼是条闲不住的狗,大门明明没锁,它仍从墙洞下钻出钻进,在外面玩累才回来。
第三天下午,胡桂扬有了一点盼头儿,任榴儿说过,三天之内必然找到买主,今天该有消息了。
她没来,任家一个人也没来。
胡桂扬有点失望,将刚回家的大饼叫过来,喂它几块剩肉,“怎么搞的?刚回家时人人都找上门来,突然又都不来了,他们商量好的吗?”
大饼吞下肉,汪了一声,还要更多。
“没了,就这些,你天天往外跑,肯定有吃的。”
大饼趴在他脚步,摇晃尾巴,似乎有点小小的得意。
胡桂扬准备上床睡觉,“这不正是一直以来我所向往的日子吗?好像不是太有趣。”
次日上午,袁茂来了,胡桂扬对他比平时热情,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挺有趣。
“沈乾元疯了,五行教的朋友都这么说,自打从郧阳回来之后,他就四处宣扬天神之力,号称要聚集十万人一同祈请天神再度降临。”
“又一个谷中仙?”
“很像,南京的非常道已经将他除名,五行教也拒绝与他来往,都怕惹麻烦,你也知道,官府对这种事向来警惕。”
“可官府毕竟没抓他。”
“因为他只说服几十人,离十万之数差得太远,他又肯使钱,官府当他是疯子,睁只眼闭只眼。”
从前的沈乾元乃是名副其实的江湖豪杰,如今竟然变成骗子一类的人物,胡桂扬感慨不已,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道:“沈乾元说服的人当中有张五臣吧?”
袁茂点头。
“怪不得张五臣会跑我家附近吃面,而且见到我就跑,原来是给沈乾元通风报信。沈乾元找过我,看上去挺正常。”
“表面正常,心却疯了,这样的人更可怕,更能蛊惑人心。”
“看样子你盯上他了?”
“这是南司的职责之一,我暂时不会动手,但他若是闹出的动静太大……他不算你的朋友吧?”
胡桂扬摇摇头,“有异人或者金丹的消息吗?”
“全是些荒诞不经的传闻,不值一提。”
胡桂扬正要再问下去,樊大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向袁茂点下头,对胡桂扬说:“出大事了。”
“嗯?”
“你的粉头被人打了。”
“我的粉头?”
“任榴儿,今天上午她去二郎庙上香,与另一伙人相遇,一言不合就开打,她带的人少,被打得挺惨。”
“她不是我的粉头……打她的是谁?”
“城外乌鹊胡同的几个人,据说是任榴儿抢走她们的一位客人,手段无所不用。”
胡桂扬心中一动。
第二百三十九章 报仇
将近年关,前来二郎庙上香的人不多,要到正月门前才会车水马龙,任家离得近,任榴儿不愿凑热闹,于是是乘坐一顶小轿来庙里,身边只带一名丫环,老鸨等人都没料到竟会遇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乌鹊胡同位于城外东南方,位置偏僻,上香者往往成群结队,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有预谋,有名的“七仙女”竟也结伴进城,提前来拜神,在二郎庙神殿里与任榴儿相遇。
双方此前并未见过面,但是一打眼就看出对方的身份,任榴儿低声祈祷,自报家门时被旁边的女子听到。
“本司胡同的任榴儿?”女子问道。
任榴儿没有应声,但是扭头看过去,露出一丝惊讶之色。
“朱九公子昨晚去你家了?”
任榴儿用脸色回答这个问题,起身拉着丫环要走。
乌鹊胡同的七位仙女这时毫无仙气,围上来就打,丫环被吓傻了,忘了救主,身上也挨几拳几脚,殿内的香火道人也看傻了,上前劝解,照样挨了一通粉拳。
樊大坚正在后面查账,等他得到消息跑出来时,斗殴已经结束,七仙女带人飘然而去,在殿中留下一地狼籍,一位仙女走在后面,向樊大坚笑道:“你这里的神果然灵验,第一次来上香,就让我们报仇雪恨。”
据香火道人说,二郎庙里争风吃醋的事情不算少见,但是像这样大打出手的场景从来没见过,他算是大开眼界。
任家人闻讯赶来,对方早已不见踪影,老鸨气得破口大骂,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恨恨地抬走女儿,一路上骂个没完。
攀大坚来胡宅报信的时候,任榴儿估计刚刚到家。
“这位朱九公子什么来头?”胡桂扬问。
樊大坚一愣,“挨打的是任榴儿。”
“我知道,待会我去探望她。现在我想知道朱九公子是谁。”
樊大坚摇头,“没听说过,估计是某地来的土财主,肯定不会是朱家皇亲。”
京城皇亲国戚不少,但是没谁敢于公然出入春院,以至引发斗殴。
袁茂一直站在旁边听,这时开口道:“朱九公子,不会是朱九头吧?”
“朱九头?”胡桂扬觉得这个名字很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行,看你对粉头这么无情无义,我放心了。”樊大坚赞道。
胡桂扬不理他,向袁茂道:“他是什么人?”
“就是城里的一名破落百户,姓朱,并非皇亲,更不是财主,常将‘九牛二虎之力’挂在嘴上,大家就叫他朱九头。这人爱攀亲,总说自己祖上与太祖沾亲,没被记在籍册里,经常去各衙门找门路,希望能够入籍,因此我见过他。”
“朱九公子应该不是你说的这个人吧。”樊大坚越听越不像,“能让春院姑娘大打出手的客人,至少得是巨富。”
“可能是我错了。”袁茂自己也觉得不像,“只有‘朱九’两字相同。”
“朱九头是百户,夏天的时候去没去过郧阳府?”
“不太清楚,我可以去问一问。”
“不必,我去任家打听。”
樊大坚转向袁茂,也不在意胡桂扬能否听到,小声说:“他还是在意的,在咱们面前不肯表露出来。”
胡桂扬没动,樊大坚又道:“他在等晚上,夜深人静好说话。”
胡桂扬笑道:“袁茂,你先走吧,老道留下,待会陪我一块去任家。”
樊大坚摇头,“我乃得道之人,不去藏污纳垢之所。”
袁茂告辞,临走时对樊大坚说:“那你就不该多嘴多舌。”
樊大坚转身也要走,胡桂扬两步走到前面拦住,“你是怎么当上庙主的?”
“你帮我争取到的,可我现在这身份,真不能去……”
“少来,昨天你还兴致勃勃要利用双方冲突赚大钱,今天就不感兴趣了?”
“嘿嘿,大家都是二郎庙的香客,赚钱是一回事,在大是大非上,我得秉持中立,不偏不倚,你说对不对?”
胡桂扬并不是真想带他去任家,但也没有让路,“说说你的赚钱之道。”
“昨天就要说,你还不爱听……是这样,鹬蚌相争渔翁得处,我就是渔翁,两边姑娘争得这么厉害,我打算趁机推出一些媚药、媚符,当然不能叫这样的名字,应该是相思符、种情丹一类。”
胡桂扬冷笑一声,这是赵家义子从前司空见惯的骗术。
樊大坚又道:“当然,这只能赚些小钱,而且越赚越少,我还有一计。乌鹊胡同突然兴起,背后必有大靠山,把他挖出来,然后我去找城里的乐户,让他们挨家出钱,我去打点,即使不能铲除乌鹊胡同,也让城里城外都有生意可做。”
樊大坚倒是能入乡随俗,不久前还对春院生意嗤之以鼻,如今则已想出种种办法搜刮钱财了。
“靠山找出来了?”
“没呢,你不肯去,我只好找别人,挖出的消息不多,只知道必定有宫里人撑腰。嘿,如果真是太监开春院,倒是挺有意思。”
“你也走吧,有消息告诉我。”胡桂扬让开。
“你想参与就尽早,可不能快要事成的时候跑来插手。”
“我只要消息,就算你还我的人情。”
“不分钱?”
“钱都是你的。”
樊大坚笑道:“行,三天之内必有消息。”
又是一个“三天之内”,胡桂扬发现不能太当真,很多时候,所谓“三天”就是一个虚数,几天都有可能。
胡桂扬吃过午饭,小憩片刻,估计任家应该安定下来,于是出门去往本司胡同,大门不锁,两箱银子也不藏,交给大饼看守。
经过二郎庙的时候,他看到不少人聚在庙门前,神采飞扬地议论上午的斗殴,个个绘声绘色,细节之详实大胆远远超过樊大坚的描述。
本司胡同的春院从不开门迎客,客人敲门,里面有人迎进去,前厅入座,几句话问明情况,送入后厅,又聊几句,确认客人确实舍得花钱之后,才请姑娘出来相见,渐渐熟悉,开始花天酒地。
胡桂扬敲任家大门,好一会没有得到回应,他一个人站在门口,颇显尴尬。
胡同里与蒋、郑一样的帮闲人物不少,没事就在街上闲逛,为初来者指点门路,为熟客哄抬气氛。
一名少年跟随胡桂扬多时,凑过来道:“不用敲了,他家出事,今日不开张,我带你去别家,包你满意。”
“我是……这家的熟人。”
少年打量几眼,胡桂扬没穿锦衣卫官服,一身长袍,稍显臃肿,身边没有随从,也不像是有钱人。
“给我一百文钱,我能带你进去。”
“我自己敲门就能进去,何必花钱?”
“你这人,不舍得花钱,来本司胡同干嘛?得,十文钱,就当打发叫化子吧,我现在就让你进去。”
胡桂扬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十枚铜钱,“看你怎么让我进去。”
少年一把抓住铜钱,扯嗓子喊道:“任小犊子,你亲爹来认你啦!”随后又骂几句更狠的脏话。
没过多久,门里传出响动,少年转身就跑,举起握钱的手,“多谢客官。”
胡桂扬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叫门方式,正站在原处发呆,任家院门打开,冲出来一名手持棍棒的青年,头戴绿巾,看到胡桂扬也是一愣,随即转动目光,向着少年逃跑的方向又是痛骂又是威胁。
少年跑没影了,青年放下棍棒,转向胡桂扬,刚刚才愤怒到扭曲的面孔,突然换上极其自然的笑容,“胡校尉,贵客啊,早知是你……快快请进。”
老鸨没在家,据青年说,是去给女儿想办法报仇了。
任榴儿厦天住楼,冬天改住暖阁,一名丫环守看到胡桂扬,向青年皱眉道:“姐姐这个样子,你还带客人进来?”
“这不是寻常客人,乃是前街的胡校尉,与榴儿姐姐最为相熟,听说出事,特意赶来探望,你去通报一声,榴儿姐姐不见别人,必然见他。”
丫环狐疑地进去,很快出来,笑容满面,“胡姐夫进屋稍待,待姐姐梳妆之后再与姐夫相见。”
青年笑嘻嘻地一直陪在门外,拿到赏钱之后才肯退下。
胡桂扬摸摸自己的袖子,发现带的钱远远不够自己大手大脚,于是坐下之后向丫环道:“别叫我‘姐夫’,我姓胡,是锦衣校尉,但我今天不是来查案……”
“胡公子?”丫环乖巧地笑道,“姐姐今天心情不好,躺在床上多半天了,对谁都不理睬,只是以泪洗面,一听说胡公子来了,立刻起身梳妆打扮,姐姐这番心意,对别人从未有过。”
胡桂扬嗯嗯以对,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又掏出几十文钱赏给丫环。
将近两刻钟之后,胡桂扬得以进入暖阁,丫环还说榴儿姐姐今天比平时更快。
任榴儿戴着一层春夏阻挡沙尘的面纱,将容貌隐藏,胡桂扬想不明白,既然这样又何必花时间化妆,但是疑问只能藏在心里。
任榴儿将丫环支走,直接道:“你得给我报仇。”
“任妈妈不是去报仇了吗?”
“哼,她能有什么本事?无非是去找胡同里的几个老乞婆,一块发发牢骚,我要真正的报仇,动我一指者,要以性命相偿。”
“我没有这个本事。”
“你不想要买主了?”
“朱九头?”胡桂扬打算蒙一下。
“打听这种事你倒是挺有本事。”任榴儿等于承认朱九头就是朱九公子,“给我报仇,我能找来更多买主。”
第二百四十章 似九非九
任榴儿猜得没错,老鸨任妈妈没能力替女儿报仇,只是出去逛了一圈,找几个熟悉的同行,一块诉苦抱怨,然后分别吹嘘一番自家的靠山有多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放心吧,女儿,我已经托好人了,顶多三天,兵部就会派兵踏平乌鹊胡同,将那些小骚蹄子一个个披枷示众,然后脸上刺字,发配到边疆为奴。”老鸨用阴毒的语言将对手一一击败之后,转向胡桂扬,笑道:“胡校尉果真是有情有义之人,我天天要说去看你,女儿却是不同意,说她自有安排。呵呵,你们两口儿说话,我不在这儿碍眼,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是京城有的东西,我家都拿得出来。”
“她只会吹牛。”房门一关上,任榴儿就冷冷地说,“老乞婆年轻的时候接过一位客人,那人后来考中进士,进兵部任职,再没来过,她却念念不忘,总说自己在兵部有靠山。”
胡桂扬挠挠头,实在不愿参与春院之间的争斗,“我只是一名小小的锦衣校尉,领份闲职,别说兵部,就是本地公差也不听我的命令,实在没本事给任何人报仇。”
“西厂那么多人登你家门,你还能活到现在,这就是本事。”
胡桂扬笑了笑,“你现在急于报仇,除了老鸨,看谁都像是有本事。”
“你不要更多买主了?”
“买主一个就够,朱九头若是真感兴趣,自然会来找我。放心,许给你的分成绝不会少。”胡桂扬拱手,准备告辞。
任榴儿轻叹一声,摘下头上的面纱,说:“瞧瞧我现在的样子。”
虽然早有预料,胡桂扬还是吓了一跳,倒不是任榴儿的伤势有多严重,而是她在鼻青脸肿之上又涂上一层厚厚的脂粉,试图掩饰惨状,结果适得其反,反而显得怪里怪气。
胡桂扬发现自己想笑,急忙忍住,他知道这回若是笑出声来,只怕会被憎恨一辈子,咳了两声,“我是真的没有本事,但是能指条路,或许有用。”
任榴儿扭头看向镜子,差点哭出来,又将面纱戴上,“什么路?”
“二郎庙有一位新任庙主,叫樊大坚,从前是灵济宫道士。”
“嗯,我好像听说过,他有本事为我报仇?”
“或许,但他贪财。”
“贪财是好事。”面纱微动,任榴儿显然在打量胡桂扬,“只要别像你这么贪。”
胡桂扬一愣,笑道:“我的确更贪。告辞,等我与朱九头谈妥,肯定会告知你一声。”
“好啊,你去谈吧。”任榴儿淡淡地说。
胡桂扬听出话中有话,“你怎么跟他说的?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重要吗?”
“樊庙主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让他少收一点钱。”
“这不是钱的事情,就算将全部私蓄都拿出来给他我也在所不惜,就是要报仇,乌鹊胡同七仙女必须变成七女鬼。”
“你的要求太高,乌鹊胡同敢在城外开张,背后必有大靠山,就算是兵部尚书也未必惹得起。”
任榴儿沉默一会,“到少得让她们挨顿打,像我这样,然后当众给我赔礼道歉。”
“你还是找樊庙主商量吧,其他客人呢?没有能帮忙的?”
任榴儿气不打一出来,“其他客人?都去乌鹊胡同了,我不过就是请朱九公子过来一趟,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可笑本司胡同各家,还在暗中嘲笑我的遭遇,再过几个月,他们都得穷得去喝西北风。”
任榴儿怨气一冒,与老鸨一样喋喋不休,胡桂扬匆忙告辞,到了外面,又与老鸨、丫环等人斗智斗勇多时,天黑之后才脱身而出。
家中大门仍然虚掩,胡桂扬以为又能见到客人,结果只听到大饼的一声叫唤。
面馆伙计见到胡桂扬经过,随即按老规矩送来面、酒、肉,得到赏钱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下闲聊几句。
“本司胡同有名的任榴儿被打了,胡校尉听说了吗?”面馆就在斜对面,伙计却不知道任榴儿曾经夜访胡宅。
“嗯。”胡桂扬专心吃面,将一块肉扔给大饼。
“任榴儿平时骄傲得很,那样一个出身,倒当自己是王侯家的小姐,眼睛长在头顶上。这回好了,挨了顿打,看哪个笨蛋肯为她出头。”
“嗯嗯。”胡桂扬庆幸自己没接下这桩麻烦。
“哈哈。”伙计莫名其妙地大笑两声。
“你跟任家有仇?”
“没有,我是正经人,当然,我也是穷人,哪能去那种花钱如流水的地方?”伙计既自豪又失落。
“那你这么兴灾乐祸。”
“谁不兴灾乐祸?两方都不是什么好人,打得越凶越好。”伙计满面放光,“真希望她们哪天再打一场,能让我亲眼看到。”
胡桂扬将面与酒吃光,盘中的剩肉全倒给大饼,笑道:“我吃完了,你可以收拾东西,不用等明天早晨。”
伙计没听出逐客之意,不紧不慢地收拾碗筷,嘴里仍在唠叨,“城里的春院这个年关可不好过,听说好几家开始将女儿转卖了。任榴儿不知最后会被卖给谁,我若是有钱……有钱也不买这样的货色。没准是朱九头,哈哈。”
伙计又莫名其妙地笑两声。
“你认得朱九头?”胡桂扬终于对伙计的唠叨产生兴趣。
“算不上认识,他来店里吃过面,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
“他是任家的常客?”
伙计大笑,“他倒是想,据说朱九头曾经去过一次任家,身上带的钱太少,只见过任榴儿一面,连饭都被吃上就被撵了出去。打那之后,朱九头神魂颠倒,见人就夸任榴儿美若天仙,自己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去过上一夜。可他连吃面都要小碗的,真将家产全都变卖,也去不起任家啊。不过任榴儿被打破相,他的机会来了,只是天仙变成了妖怪,哈哈。”
胡桂扬觉得哪里不对,“朱九头不是百户吗?穷成这样?”
“他犯过罪,领了好几年半俸,就那点俸禄还得用来打点衙门,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就会被逮起来,丢官不说,还得进牢。”
“混得真惨,他是不是喜欢自称‘朱九公子’?”
伙计摇头,“没听说过,他总吹祖上是皇亲,自称‘皇孙’,可大家还是叫他朱九头,甚至有人叫他九头猪,哈哈。哎呦,这么久了,我得赶快回去,掌柜肯定要骂我。”
伙计提起食盒往外跑去,抱怨道:“全是任榴儿害的……”
“我竟然被她骗了!”胡桂扬向大饼说道。
袁茂所说的朱九头没错,但是跟“朱九公子”没有关系,胡桂扬当时直接说出这个名字,想看任榴儿的反应。
现在想来,任榴儿戴着面纱,就算脸上真有变化,也不会被看到,她顺着胡桂扬的话说下去,其实是故意提供虚假消息。
先使诈的人是胡桂扬自己,他没办法埋怨对方,俯身对正在啃骨头的大饼说:“人人都有聪明的时候,就连你,藏骨头的时候也不肯让我看到。”
大饼吐吐舌头,继续啃。
刚刚到手的线索就这么没了,不过胡桂扬并不着急,只要任榴儿放出风去,声称胡桂扬手中有宝物出售,早晚会有人主动登门。
至于那个朱九公子,胡桂扬打算明天让樊大坚去打听一下。
又是一个冷清的夜晚,胡桂扬躺在床上,纳闷那晚出现在墙外的怪人为什么再也不来。
次日上午,樊大坚真来了,但是没想久留,“你让任榴儿找我的?我就问一句,你跟她……嗯?”
“你完全不用考虑我。”
“明白了。”樊大坚笑得很开心,这正是他期望中的答案,“不管怎样,人是你介绍来的,以后有你的分成。告辞。”
“等等,你能给她报仇?”
“报什么仇?乌鹊胡同那边肯定有大靠山,别说打伤任榴儿,就算打死,也不过赔钱了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是原来那个计划,正好任家送上门来,先收他们一份钱,然后通过任家再向各家春院收钱,用这笔钱的一部分打点各方衙门。过两天,乌鹊胡同的靠山就能查出来是谁了,送钱买通,让那边派人过来给任家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靠山不是一个人的,以后双方都去交钱,都有生意做,岂不是两全其美?”
胡桂扬笑道:“当初带你出城就是个错误。”
“早跟你说过,我的根基全在京城,哪怕是一座小庙,我也能风生水起。”樊大坚全忘了自己几天前还觉得二郎庙不好,“城里这么多春院,其实积累不少人脉,只是过于分散,都不敢单独出头,需要张仪、苏秦这样的人物,那就是我了,哈哈。”
“你去合纵连横吧,顺便帮我打听个人。”
“哪位?”
“就是乌鹊胡同与任榴儿相争的朱九公子。”
“不是袁茂说的朱九头?”
“不是。”
“我就说嘛,一名破落的百户,哪来的本钱让粉头争成这样?放心,最多三天……”
胡桂扬听腻了“三天”的期限,打断道:“几天都行,有信了尽快告诉我。”
樊大坚告辞,意兴风发地走出胡宅,果然遵守承诺,真的是三天之后来见胡桂扬,脸上神采全无,一进屋就失魂落魄地说:“惹大麻烦了,胡爷爷,你一定要救我啊。”
第二百四十一章 春宵半度
胡桂扬拒绝前去乌鹊胡同打探消息,樊大坚只得转而寻找他人,过程却不太顺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樊大坚之前声称京城是自己的根基,这话没错,但他没说,这些根基主要依托于灵济宫,而不是他本人,更不是二郎庙,想来想去,他竟然找不到合适人选。
就在这时,两个家伙主动送上门来。
蒋二皮与郑三浑在附近的几条街上算是消息灵通,无论哪家新来一位豪客,或是买来一个女孩儿,他们都会及时登门贺喜,至少讨一杯酒喝。
二郎庙新庙主到任,这两人当然不会错过,送来一份薄礼,自吹自擂一通。
庙里的人都十分讨厌他们,樊大坚却觉得自己找到了人才,稍事拉拢,出钱请两人去乌鹊胡同逍遥快活,“那边的人经常来我这里上香,身为庙主,我总得多了解一点情况,去打听一下他们的靠山是谁。”
蒋二皮、郑三浑喜出望外,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美差,发了一通誓言,拿钱出发,次日一早赶回来,先对乌鹊胡同赞不绝口,表示城里的春院若是再不思进取,迟早全要关张,然后说到正事。
“打听过了,背后的靠山应该是宫里某位有权有势的太监,乌鹊胡同的春院不**院,全是一座座官铺,表面上给外地商人存放货物并提供住宿,姑娘都是从外地运来的,也算是‘货物’。我们已经认识一些人,再去两三个晚上,肯定能够打听出来太监是谁。”
宫里有权有势的太监不少,司礼监怀恩、东厂尚铭、西厂汪直、内侍梁芳等人名声显赫,地位直逼内阁大学士,在他们之下,还有数十名地位低些的太监,算是尚书、侍郎,权势也都不小。
这些太监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外人稍一不慎,难免会找错人,甚至因此得罪人,樊大坚在这种事情上极为谨慎,于是让蒋、郑二人继续去乌鹊胡同打探消息,自己则找从前的朋友旁敲侧击。
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查出底细,既然是靠山,总得露出一点真容,才能让乌鹊胡同靠得住,他只需顺藤摸瓜,剩下的问题就是用钱用别人的钱解决。
可他从一开始就犯下错误,不该相信两名春院混子。
蒋二皮、郑三浑赌瘾太大,樊大坚偏偏又将目的轻描淡写,两人觉得事情不算重要,于是拿到钱之后,没去城外的乌鹊胡同,而是赌钱,顺便在赌桌上打听到一点传闻。
连输数日之后,这两人眼见再也拖不下去,只好亲自去一趟乌鹊胡同,身无分文,打算还用城里混熟的那一套手段,给客人帮闲,捞点好处,趁机打听消息。
乌鹊胡同确如传言所说,两边官铺林立,即使是在寒冬,车辆仍然来往不绝,为京城提供丰富的年货,这里没有零卖,只有大宗交易,因此客人不是特别多,却都是有钱人。
蒋、郑二人脸皮够厚,在不知道胡同里都有哪些人家的情况下,就敢当街搭讪新来的客人,向他们介绍哪家的姑娘更好,全是道听途说的传闻,没一句真话。
这个套路依然好用,几次搭讪之后,他们成功取得一名富商的信任,蒋二皮带路,郑三浑则飞快地去打听所谓七仙女的住处。
七仙女是乌鹊胡同最知名的七名姑娘,前往二郎庙打任榴儿时同仇敌忾,出城之后各回各处,彼此之间还有竞争。
富商倒不挑剔,只要是七仙女之一就行。
可惜不巧,七仙女如今极为抢手,都傍上了大富商,基本不接外客。
富商慕名而来,不懂这里的规矩,蒋二皮、郑三浑却是一点即透,转而带富商去另外一家,顺口乱诌:“我们这里有上七仙、下七仙,你说的那几位全是下七仙,不知你是听谁说的,那人可把你小瞧了。凭你的身份、相貌、风流,必须是上七仙才配得上啊。”
富商大喜,赏钱之后,将推荐“下七仙”的朋友痛骂一通。
交易顺利,这家的姑娘说不上艳压群芳,但也不丑,富商略感失望,但是交谈数句,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又高兴起来,以为“上七仙”确有过人之处,言语通达乖巧,句句令人欢喜,容貌反而不那么重要。
客人是蒋、郑介绍来的,铺子以为他们是随从,于是留在外面招待,与铺子里的伙计一块喝酒。
富商完全被迷住了,不愿让任何人进屋,其他人乐得自在,不停地加酒加菜,全都喝醉,蒋二皮与郑三浑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什么都往外说,锦衣卫、樊大坚也被抖漏出来,好像他们是肩负秘密任务的探子,只是没提胡桂扬的名字。
没人当真,也没人在意,在这条胡同里最不缺的就是谎言。
出事的是那位富商,他还年轻,三十岁左右,相貌堂堂,身板挺直,结果却是位病人,**半度就口吐白沫,就此一命呜呼。
姑娘被吓傻了,伶牙俐齿全无,只剩下牙齿打架。
铺里没有老鸨、龟奴一类的人物,掌柜管货也管人,将蒋、郑二人找来,询问富商的来历。
富商在“仙女”面前自称姓洪,叫洪佑,是山东人,别的一概没说。
蒋二皮、郑三浑只知道富商的姓,连名字都不知道,几句话就漏馅儿。
掌柜越听越不对,此前一块喝酒的伙计想起这两人说过的话,指出他们是锦衣卫和二郎庙派来的探子。
事情更不对了,掌柜又找富商其他随从,的确还有两人,可是富商怕受束缚,早将他们打发走,约好天亮再来。
前后事情稍加联系,掌柜得出一个结论:这是栽赃嫁祸,用一个死人败坏乌鹊胡同的名声,背后的主使者则是二郎庙的樊庙主以及城内诸多春院。
蒋二皮、郑三浑还没明白过来,就被打翻在地,刚才还一块喝酒的朋友,转眼间变成凶神恶煞。
“嘿,城里那些娘们儿真是什么招都敢用啊,也不问问这里的铺子是谁家开的,就敢过来闹事?”
“谁家开的?”郑三浑还记得此行的目的,开口问了一句。
掌柜脸色一沉,“里面的尸体连这两人一块抬出去埋了,他们谁也没来过,今晚铺子里没接过客人,明白吗?明天一早有人来问,就说洪客官对这里不满意,被这两个家伙带走了。”
众伙计齐声应是,被捆起来的蒋、郑二人这才明白大难临头,待要求饶,嘴巴又被堵上,哥俩儿相视流泪,没想到自己在本司胡同一带混了半辈子,最后却会死在城外的春院里。
当时正是半夜,铺子里的人打算再等一会,趁街上无人时,再将三人抬出去,找个荒凉的地方,往雪里一埋,要到明天开春,尸体才会被发现。
掌柜进去处置尸体,同时安慰自家的招财仙女,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伙计们准备好抬人,掌柜却走出来,下令解开绳索。
伙计们莫名其妙,却不得不从,蒋、郑二人早吓得瘫软,绳索解开之后,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掌柜又命人备车,然后道:“你们两个,起来说话。”
蒋二皮、郑三浑最后被几个人硬拽起来,冲着掌柜泪流满面,“我们真不认识这位洪客官,就是在街上随便碰见,谁想到……”
“你俩为何非要搭讪他呢?”掌柜的语气并不严厉。
“因为走在街上的客人只有他东张西望,显然是头次来的新人,所以我们……”蒋二皮看出一点希望,“我们也是道上的人,在城里春院见过这种事,算不得稀奇。而且洪客官的随从根本不知道我俩的姓名,我俩马上回城,从此再不出来半步,保管让他们找不到。”
“嗯,这倒也是个办法。”掌柜竟然同意了。
蒋、郑二人大喜,刚要谢恩,掌柜又道:“可里面的尸体还是个麻烦。”
“我俩去埋,埋得远远的,等到被人找到的时候,早变成骷髅,谁也认不出来。”
掌柜想了一会,“不用那么麻烦,人是你们带来的,尸体自然也该由你们带走,从哪来的,就送到哪去。”
“啊,我们不知道洪客官从哪来的。”
“你们从哪来的,就带尸体回哪去。”
蒋、郑二人目瞪口呆。
外面的车辆已经备好,尸体被抬上去,蒋二皮、郑三浑被迫进入车厢,守着尸体,一动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车帘挡得严实,天亮两人也不知道,只觉得车行辚辚,走了挺长时间,一路未停,进城门时也没有受到盘查。
车停下了,没人过来招呼,蒋、郑二人等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好奇,跳出车厢。
掌柜、伙计、车夫全都没了,骡子、马鞭等物却都在,一样不少。
“他们真是好心,把咱们送回二郎庙了。”郑三浑大喜。
这时天已大亮,哥俩儿急忙跑进庙里找樊大坚,也不说车里有什么,拽他出来查看。
樊大坚既惊且怒,急忙让两人将车赶到二郎庙后院僻静之地,低声询问经过。
蒋、郑二人不敢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全都交待出来。
樊大坚越听越困惑,壮起胆子上车查看尸体,找到一只荷包,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吓得魂儿都没了,命令蒋、郑二人守尸,他稍一寻思,发现朋友虽多,在这种时候却只有胡桂扬可信。
“死的人是谁?”胡桂扬问。
“是、是位驸马。”
第二百四十二章 赎身
皇帝子女众多,驸马自然不会少,地位却是千差万别,最受宠者能够代表陛下祭拜祖宗,地位最低者只是多领一份俸禄而已,不仅如此,还要放弃从前的实权职位,从此当名富贵闲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楼耀显原是卫所百户,拥有一副好皮囊,某日被英宗一眼看中,于是指为驸马,从此将他忘在脑后,再没有想起来过,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对这个妹夫更是不闻不问。
但这并不妨碍楼耀显以皇亲的身份四处招摇,荷包里总是带着一份圣谕抄本,稍微熟络之后,必然拿出来向对方展示,甚至亲自诵读出来,字正腔圆,满含感恩,最后不忘加上一句,“从此我朝多了一位驸马,却少了一名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四方太平,用不到我这样的人,此乃我之不幸,却是天下之大幸,我辈当要纵酒狂歌,方能不负圣恩。”
谁也没想到,这位正值壮年的驸马,竟有暗疾,放纵到一半就呜呼哀哉。
掌柜发现情形严重,立刻改抛尸为送尸,将麻烦送还二郎庙。
樊大坚拿着圣谕抄本,又将麻烦转到胡桂扬手中。
“这是真的吗?京城骗子多,没准这就是其中一个。”胡桂扬拿着纸看了一遍,瞧不出真假。
“万一是真的呢?”樊大坚感觉头顶布满乌云。
“尸体到了你这里,推是推不走的,你必须立刻去找管事的官员,悄悄将此事通报上去,皇家顾及颜面,或许还有你的生机。”
“万一龙颜大怒,不顾及颜面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一个小小的庙主,死前还不得高高兴兴地谢恩?”
樊大坚哀叫一声,“这算怎么回事?那两个惹祸精……我将尸体送走。”
“没用,乌鹊胡同是知情者,你不上报,他们就会上报。”
“不行,我心里全乱了,胡桂扬,胡爷爷,你得给我出一个主意,我该去找谁?宗人府?礼部?西厂?锦衣卫?”
“先去打听明白,死者究竟是不是驸马楼耀显。”
“嗯,然后呢?”
“不是,就向顺天府报官,是,就去西厂求见汪直,请他示下,记住,跪在地上别起来,对他要言听计从,他若发火,你就有救,他若不动怒,你最好想办法逃走。”
“可怜我这个庙主才当几天,眼看就要过年……”
“嘿,等在家里的公主才可怜呢。”胡桂扬起身撵人,“让蒋二皮、郑三浑看守尸体,别让他们离开半步。”
“明白,我真想杀了他们两个……”樊大坚抬眼看向胡桂扬,真觉得这是一个主意。
“除非你将乌鹊胡同那边的人也除掉。”胡桂扬用这一句话救下两条性命。
樊大坚跺跺脚,“好吧,我去打听真假驸马,一有消息我就来找你。”
“明天一早再来。”
“你要出门?”
“嗯。”
“去哪?”
“嗯?”
“我不问了,明天一早……只要我还是自由之身,一定来见你。”樊大坚无奈地告辞,心里有预感,这个驸马十有**是真的。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胡桂扬坐了一会,先让心思安定下来,然后去面馆吃了一碗面,与客人闲聊一会,觉得差不多了,出门去往本司胡同任家。
老鸨还是那么热情,因为她亲眼见到胡宅里还有一大一小两只装银的箱子,任榴儿却冷淡许多,让丫环出来谢客,声称自己身体倦怠、容颜未复,难见君子云云。
老鸨亲自前去相劝,等候多时的胡桂扬终于获准进屋。
任榴儿仍然戴着面纱,斜坐床边,背对访客,两名丫环想要退下,被她开口留下,老鸨只好又拿出妈妈的派头,劝说几句,将丫环带出房间。
“嘿,不愧是锦衣校尉,知道的人说你是要见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抓我归案呢。”
胡桂扬笑了笑,拿起茶杯喝水,半天不说话。
任榴儿忍不住了,转过身子,“找到朱九头了?”
胡桂扬摇摇头,“我没去找。”
任榴儿轻笑,“最毒妇人心、女人心似海深……你想起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
“我在想,是我做得不对,请你帮忙,却只给一个空头许诺,怪不得你不肯说实话。”
任榴儿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你的赎金大概是多少?”
“现在的你肯定出不起。”
“未必。”
任榴儿沉默一会,“老乞婆当初买我的时候花了三百两,这些年来我给她家赚的钱百倍于此,但她不会承认,反而会说在我身上花的钱更多。所以,如果有人一定要为我赎身,她会出价至少三万两。”
“嚯。”胡桂扬吃了一惊。
“我不值这个价?”
“值,但老鸨心太黑。”
“这样的人家,还讲仁义不成?但是你可以讲价,应该能讲到二万两,你再拿出锦衣卫威胁,还能再讲下一万两。然后就没什么余地了,老鸨新买的女孩儿还撑不起来,她的确需要钱维持家用。”
“那也是一万两啊,家用的话几辈子也花不完。”
“亏你还是官场上的人,不懂这里的规矩吗?老乞婆虽然可恨,但是乐户人家的日子的确艰难,上头的衙门层层叠叠,小到地方公差,大到教坊司、六部衙门,乃至宫里的太监,都要拿一份抽头儿。我们的钱来得快,送出去也快,就这样,还遭人鄙视,出了事,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任榴儿满腹怨气,扯下头上的面纱,伤势好了一些,脸上仍显浮肿,“别的少说,要么给我赎身,再给我与赎身金相等的酬谢,要么给我报仇,我才告诉你朱九公子是谁。”
“我也可以去问乌鹊胡同的七仙女。”
任榴儿忘了自己脸上有伤,微微一笑,“那些蠢女人,只知道朱九公子有钱,怎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当然,你尽可以去打听,问出半句实情,算我输,从前的许诺一笔勾销。”
“我更愿意从你这里知道真相。”胡桂扬起身,“明天我会再来。”
“好,等你消息。别指望有人会去找你,你有你的心思,人家也有人家的顾虑,没我居中撮合,朱九公子永远不会买你的宝物,你放出再多的话也没用。”
这大概只是任榴儿的虚张声势,胡桂扬无意争辩,笑着告辞,出门去找老鸨。
“赎身?”老鸨睁大双眼,立刻摇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指望靠她养老,就是金山银山堆到面前,我也不卖。”
任家养的女孩儿还有几位,能赚大钱的就是任榴儿,别的女儿要么姿色平庸,要么还未长成。
“榴儿姑娘并非你的亲生女儿,有买有卖,她去意已生,何必勉强?弄得大家都不痛快,钱也赚不到。”胡桂扬劝说一通。
老鸨其实已然心动,只是假装犹豫,“胡校尉看来是真心喜欢我家女儿,若是换成别人,我断不会同意。好吧,既然你是真心,我也不来假意,十万两。”
“你是打算把全家都卖给我吗?”
“呵呵,胡校尉若是都想买走,也无不可,但这十万两只是任榴儿一个人的身价,少一两不行,这笔钱我用来养老还未必够呢。”
胡桂扬知道又是传言的事,老鸨以为他在山里藏着无数金银财宝,于是笑道:“任妈妈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有情有义,没得挑,女儿跟你,我放心。”
“好,我对任榴儿有情有义,对别人自然就只能无情无义,明天我拿一万两给她赎身,你准备好契约。”
老鸨眼睛睁得更大,“胡校尉,没有这么做买卖的,一万两想带走我女儿,绝无可能。”
“别急,再考虑一下。”胡桂扬笑道,随即拱手告辞,再不多说一句,反倒是老鸨仍在后面滔滔不绝地提出反对。
胡桂扬回趟家,见无异样,出门前往锦衣卫。
自从回京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南司露面,不拜见任何人,直接进癸房找袁茂,守卫还都记得他,没有阻拦,但是悄悄去通知上司。
癸房不大,摆放几张桌椅,袁茂一个人占用,他被借调至西厂,每天早晨去报到,平时还在南司处理事务。
“樊老道惹事了?”袁茂一见胡桂扬就问。
“嗯,大麻烦。”
袁茂一脸惊讶,“我还以为……没想到最先惹麻烦的人竟然是他。”
“你怎么跟他说的?”
“确实有一位驸马叫楼耀显,我没见过,据说是个浮浪子弟,樊老道怎么会惹到他?”
“说来话长,我找你有别的事情。”
“请说。”
“我要一万两银子从本司胡同赎一个人。”
袁茂呆了一会,笑道:“这世上只有你能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胡桂扬脸上没有笑容。
袁茂又发一会呆,“那个任榴儿?”
“对。”
“可是……胡校尉,这不像你的为人啊。”
“我赎她另有用意,咱们又要有事情做了。”
袁茂第三次发呆,“可我没有一万两,南司更不会同意出这笔钱。”
“不用一万两,我需要你带些人去本司胡同任家,查找妖人。”
“什么样的妖人?”
“这人自称朱九公子,以皇亲国戚自居,其实是个反贼,以妖言惑众,意图谋反。”
“这……有点过分了吧?”
“既是反贼,又是妖人,正好归南司查管。”
“总得有点证据,不能捕风捉影啊。”
“除了任榴儿,任家的人你挨个审问,我敢保证,问完之后你就不觉得是捕风捉影,我也不用出那一万两银子了。”
胡桂扬的笑容让袁茂心里发毛。
第二百四十三章 接令
(感谢读者“lord_of_lies”的飘红打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桂扬往床上一倒,双脚互踩,脱掉脚上的靴子,抓起被子往身上一盖,沉沉睡去,希望能够抓紧时间睡个好觉。
梦里地动山摇,他想,反正是梦,就算天真要塌了,自己起来也没用,不如继续睡觉。
可是四周动得越来越剧烈,他终于醒悟,那不是地动,而是有人在使劲儿推自己。
他腾地坐起来,无比愤怒。
天刚蒙蒙亮,正是最冷的时候,房门却被推开,胡宅格局小,没有暖阁,卧房的门斜对床铺,冷风嗖嗖地灌进来,像是终于挤破大堤的洪水。
胡桂扬裹紧被子,冷冷地盯着来者。
“天亮啦。”樊大坚知道原因。
胡桂扬打个哈欠,“把门关上。”
樊大坚转身去关门,他身后的一人上前,拱手笑道:“在下韦瑛,久闻胡校尉大名。”
“嗯。”胡桂扬不认得此人,而且很不高兴此人的名字竟与义父一样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清晨,被人硬从梦乡中拽出来,他看谁都不会高兴。
房门一关,屋子里又有点黑,只能勉强看清,樊大坚回来,介绍道:“这位是西厂的韦瑛韦百户,厂公的心腹之人。”
面对职位高于自己的百户,胡桂扬依然倨坐,只是拱下手,又没管住自己的嘴,“厂公心腹不是霍双德吗?”
韦瑛生得短小精悍,三十来岁年纪,听到这句话并未生气,笑道:“厂公待人宽厚,以恩德服人,麾下心腹不止一位,胡校尉应该常去西厂走动。”
胡桂扬终于将早起的恼怒压住,下床穿上靴子,正式向韦瑛作揖行礼,“不知韦百户到来,家中杂乱,礼数不周,休怪。”
“无妨,是我不请自来,叨扰胡校尉清休。”
樊大坚着急,虽然他是官府指派的庙主,也有品级在身,但是作为道士,不用时刻比试品级,“改天一块喝酒,聊个痛快,今天就算了,咱们说正经事吧。”
胡桂扬带两人去往客厅,说是厅,其实是一间与卧房差不多的小屋子,一桌两椅,墙边还有若干凳子,桌上摆着面馆送来的食物,胡桂扬还没吃,桌子下面是两口箱子,同样没被动过。
胡桂扬与韦瑛坐椅子,樊大坚不坐,马上开口道:“此事蹊跷……”
“先说是怎么回事。”胡桂扬用手搓搓脸,又清醒几分。
“昨天二郎庙接到一辆骡车,车上放着一具尸体,荷包里有文书显示此人或许是驸马楼耀显。我觉得事情蹊跷,因此没有立即报官,而是去打听此人的真实身份。唉,果不其然,那真是楼驸马本人,他家里的人一直在寻找。事情因此更加蹊跷,我觉得自己算是西厂的人,又觉得以京城之大,只有厂公能够秉持公正,于是前往西厂……”
樊大坚倒不糊涂,尽量将胡桂扬摘出来,没说事事都是他的主意,但是讲得嗦,韦瑛打断他,“厂公正好有事出门,半夜才回来,这位樊真人已在大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
樊大坚笑了笑,他自称是西厂的人,西厂衙门却不认他,他又不肯说所为何事,因此未被允许进入门房,只能站在街上干等,还要尽量躲藏,以免遇见对面灵济宫出来的故人。
汪直对老道还有一点印象,准他来至马前,弯腰听了几句,立刻相信这是一桩大事,下马详细询问,正好韦瑛陪在身边,于是指派他与樊大坚一块来找胡桂扬,协查此案。
“厂公让你们来找我?”胡桂扬还以为樊大坚是遵守昨天的约定来找自己。
樊大坚点头,韦瑛笑道:“在西厂,我们勉强算是心腹,胡校尉却是厂公的得力爱将,一有要案,首先想到你。”
“请韦百户回去之后代我谢谢厂公。”
樊大坚还是着急,“现在怎么办?”
胡桂扬有点渴,桌上茶壶里没水,酒是冷的,他只能咽咽唾液,“厂公没有指示吗?”
“没有,就说让我们先来找你,将事情查清楚再去见他。”樊大坚的真实愿望不是查清事实,而是将麻烦推给别人。
“估计是厂公看我太闲,给我找点事情做。好吧,那就查查,咱们先去看尸体,如今天冷,估计驸马爷还没变样。”
韦瑛笑笑,不以上司自居,似乎对胡桂扬的查案手段很感兴趣。
樊大坚跟在胡桂扬身后,小声提醒道:“死者为大,多少积点品德吧。”
“好,咱们去瞻仰驸马的遗容。”
樊大坚摇摇头,同样的话,从胡桂扬嘴里说出来,总是藏着一点调侃意味。
二郎庙还没开门,樊大坚不在乎,砰砰砸门,一名香火道人过来开门,一看是庙主,脸色立刻由阴转晴。
樊大坚不理他,前头带路,去往存放尸体的后院。
拉车的骡子已被带走,车辆停在角落里,樊大坚眉头一皱,“那两个家伙呢?说好寸步不离。”
蒋二皮与郑三浑正在庙主的卧室里呼呼大睡,被樊大坚揪着耳朵拽起来,“我修行数十年才有这张床,你俩何德何能,敢睡在上面?”
两人一边叫痛,一边求饶,跟着老道出屋。
胡桂扬与韦瑛已经掀开车帘,看里面的尸体,随即互视,都想从对方的眼神中寻找掩藏的情绪,片刻之后,互相拱手一笑。
胡桂扬转身道:“你俩一直在这儿守着?”
“一直,没出去过。”蒋二皮揉着耳朵回道。
“没动过尸体?”
“哪敢啊?”
“后院还住着谁?”
樊大坚回道:“原本还有四五个人,被我撵到别院去了。”
“有人来过后院吗?包括庙里的人。”胡桂扬又问。
蒋、郑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摇头,“没有,一个人也没来过。”
“你俩在睡大觉,有人来过你们也不知道。”樊大坚恨恨地说,突然觉得胡桂扬的问题有些怪异,于是走到车前,站在韦瑛身后向车厢里望去。
尸体还在,可是身上衣服杂乱,携带的物品也都随意地散落在车厢里。
“一直就是这样吗?”韦瑛问。
樊大坚缓缓摇头,“绝不是,那边将他收拾得挺利索,连银子都给留在身上……”樊大坚猛然转身,大步走到蒋、郑二人面前,举手就打,怒道:“让你们监守自盗,还嫌麻烦不够大吗?”
两人抱头鼠蹿,“没盗,我什么也没盗,不信你去屋里看看,东西一样没少。”
樊大坚住手,“被盗的不是我,是尸体。”
蒋二皮哭丧着脸说:“真没有,尸体好好摆在那……”
樊大坚拖着蒋二皮来到车前,“这是好好?”
蒋二皮倒吸一口凉气,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冲到郑三浑面前,举拳也打,“昨晚你出来小解,是不是翻尸体了?银子呢?藏哪了?”
郑三浑又一次抱头鼠蹿,“没有银子,我就在墙边撒泡尿,根本没靠近车……”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谁也不来劝架。
韦瑛眉头皱得更紧,“是不是庙里有谁一时起了贪心?”
樊大坚上半夜身体被冻得几乎僵硬,现在连心也僵了,喃喃道:“我刚刚接管二郎庙没有几天,人还没认全……”
胡桂扬又走到车前,跳上去,将尸体翻个身,很快下来,“偷银子只是顺手牵羊,那人在找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韦瑛问。
胡桂扬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楼驸马连袜子都被脱下又穿上,那人想找的东西显然不只是钱。”
韦瑛点点头,向樊大坚问道:“尸体送来时,衣裳完整?”
“完整,我记得清清楚楚,从头到脚,一丝不乱。”
“这就怪了,楼驸马死在那种地方,按理说身上衣物应该不多,他是暴毙,据你所说,那些人十分惊慌,可是给死者穿衣时却能一丝不乱,到了你这里,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樊大坚也觉得不对,想了一会,扭头喝道:“你们两个,别打了,过来回话。”
蒋、郑二人并非真打,只是想离着远点,听到叫喊,只得住手,不情不愿地走来。
樊大坚越看两人越来气,“怕什么?尸体送来的路上,你俩不是一直守在边上吗?”
两人脸色刷地变白,当时光想着自己小命难保,回过味来之后,才觉得尸体更可怕。
韦瑛没有直接询问二人,向胡桂扬道:“事情经过都是这两人说的?”
胡桂扬慢慢点头,“应该是吧。”
“是,全是他们说的。”樊大坚补充道。
蒋二皮马上道:“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谎言。”
韦瑛想了一会,又向胡桂扬道:“厂公指定胡校尉查案,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要先去见厂公一面,告诉他我不想查这个案子。”
樊大坚抓住胡桂扬的一条胳膊,激动地说:“胡爷爷,查案者一定是你、必须是你。”
韦瑛似乎早料到胡桂扬会拒绝,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不用去见厂公,西厂公文在此,胡校尉接令吧。”
胡桂扬接过公文,没有看,笑道:“厂公真心疼我,好吧,总得做出点什么,才好意思去见他。”
“对对,做出点什么。”樊大坚长出一口气,他现在只相信胡桂扬一个人。
“先去将你庙里的人查一遍。”
“是,我马上就去查个遍。”
胡桂扬向韦瑛笑道:“既然是我查案,百户大人算什么呢?监督,还是……”
“配合,提供帮助。”
“我能请你做事吗?”
“与案子有关的事情,可以。”
“那就请百户大人带着这两个家伙去趟乌鹊胡同。”
“的确该去一趟。”
三人先走,樊大坚小声道:“这位韦百户人不错,不端架子。”
胡桂扬笑道:“是啊,可惜以后没机会见到了。”
“嗯?”
“收拾东西,咱们一块逃亡吧。”
第二百四十四章 聪明人
樊大坚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愧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有大将之风,在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佩服佩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桂扬也笑了,拱手道:“那你慢慢审问庙里的人,我回家一趟。”
胡桂扬要走,樊大坚几步上前拦下,脸上的惊愕越来越多,“你来真的!”
“对啊。”
“可是……为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查案,也没人冤枉你……”
“就因为不是第一次查案,所以我感觉不对劲儿,不想重蹈覆辙,赶紧跑,没准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以后想跑也跑不掉。”
“哪不对劲儿?”
“哪都不对劲儿,别让我解释,这只是感觉。”胡桂扬拍拍樊大坚的肩膀,笑道:“幸运的是,我这回手上有几百两银子可以救急,不至于穷困潦倒。”
“才几百两而已……慢点,等等我。”樊大坚追上来,他不想逃走,一时却找不出有力的理由。
来到前院,其他道人都已起床,正在打扫院落,樊大坚来到一人面前,嘱咐道:“今天不接香客,有人来问,就说……就说二郎神要休息几天,准备过年。你们留在家里,谁也不准离开,等我回来。还有,不准去后院,我若是丢失东西,唯你是问。”
道人茫然地频频点头,拄着扫帚看着新任庙主匆匆离开,小声向同伴道:“新鲜,这么多年了,二郎神第一次过年前还要休息几天。”
樊大坚追上正大步流星往家赶的胡桂扬,快到院门口时,他终于想明白一点事情,“厂公问都不问,直接指派你调查此案,所以你觉得不对劲儿?”
胡桂扬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厂公的做法有点奇怪,你接着想,肯定还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啊?你觉得不对劲儿,却让我想理由?”
胡宅好几天没上锁了,总是虚掩着,胡桂扬站在门口,没有推门进去,小声道:“又一个不对劲儿的地方,里面有人。”
“你在门上留机关了?”樊大坚仔细打量,没看出迹象。
“不是,大饼看家,我若回来,它肯定会叫一声,如果不叫,只有一个原因,家里还有别人,它害怕。”
“没准它是出去玩了。”话是这么说,樊大坚却没敢推门进去。
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天已经大亮,街上行人逐渐增多,胡桂扬道:“银子在里面,怎么都得拿出来你先进去。”
“嗯?”
“没事,如果是来找我的人,肯定不会对你下手。”
“未必……”
胡桂扬轻轻一推,樊大坚一步冲进院里,强自镇定,问道:“有人在家吗?”
真有一个人从厅里走出来,“是你,胡校尉呢?”
樊大坚长出一口气,转身向门外道:“进来吧,是袁茂,不管怎样,我这算是还你人情啦。”
胡桂扬进来,笑道:“还了一点儿。”
袁茂不解地道:“你俩在玩什么把戏?”
“你怎么来了?”胡桂扬问。
“我昨晚带人去过任家了。”
胡桂扬想起来,这还是他提出的要求,一边往厅里走,一边问道:“怎么样?问出什么了?”
“胡校尉,我一直挺佩服你。”
“客气,猜得准一点而已。”
“但这次你猜错了。”
胡桂扬大笑,进屋先看一眼箱子,转身道:“任家人不肯招供?”
袁茂摇摇头,“那些人,不用拷打,我穿着官服带几个人一去,他们就全都招了,我分别仔细问过,确认他们都没见过朱九公子,当然,任榴儿我没问。”
胡桂扬这回真感到意外,“不可能啊,乌鹊胡同七仙女与任榴儿为朱九公子争风吃醋,在二郎庙打过一架。”
“对对,附近的人都知道,就差一步,我就能亲眼看见。”樊大坚证明道。
“任家人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听说朱九公子,可他们说,这位朱九公子并未登门,只是在乌鹊胡同提过任榴儿的名字,就惹怒了七仙女。任家这几天一直在等他出现,以为能够大赚一笔,谁知朱九公子就此杳无音信,甚至没派人过来问一声。”
胡桂扬越发惊讶,“我真是低估了任榴儿,而且是接连两次。”
袁茂道:“乌鹊胡同那边我也派人去问过,今天早晨刚带回消息,七仙女的确接待过一位朱九公子,长得英俊潇洒,出手又极为大方,因此颇受欢迎,但他从不过夜,每次喝过花酒之后就走,就算是半夜也不留宿,估计是城外财主家的公子。”
“他在七仙女面前提起过任榴儿?”
“对,当时论到京城花魁,朱九公子声称乌鹊胡同群艳争芳,城里唯有一人是她们比不了的,就是本司胡同的任榴儿。还说自己正在攒钱,攒够之后要去任家一亲芳泽。”
“嘿。”樊大坚笑了一声,“想攒钱还去乌鹊胡同?这位朱九公子真够特别的。”
胡桂扬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樊大坚向袁茂小声道:“胡校尉和我打算逃亡,过来拿银子的,你跟我们走不?”
袁茂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樊大坚也不隐瞒,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你说西厂真的又在下套吗?”
袁茂看向胡桂扬,“胡校尉绝不会仅仅因为怀疑就要逃亡。”
只有袁茂知道,胡桂扬此次回京所图甚大,不会轻易离开。
“朱九公子这些天又去过乌鹊胡同吗?”胡桂扬问道。
袁茂摇头,“自从任榴儿挨打,朱九公子再没去过,七仙女义愤填膺,还要再来任家兴师问罪。”
“这是七仙女,还是七霸王啊?京城无赖争抢地盘,也没这么蛮横无理的。”樊大坚难以置信。
“她们只是说说而已。”袁茂并不当真,仍然看着胡桂扬,“你这是引蛇出洞吧?”
“怎么个引法?”胡桂扬笑着问道。
“你觉得有人想引诱你出洞,你不想中计,所以转身逃亡,看看都有谁追在后面。”
胡桂扬指着袁茂笑道:“你这么聪明,我以后得躲着你啦。”
樊大坚怔了半晌,怒道:“合着我是傻瓜,被你牵着走呢。”
“我是真要逃亡,否则的话怎么能引蛇现身?你还跟我走吗?”
樊大坚立刻摇头,“既然是计,你自己逃吧,我在庙里静观其变。”
“说到静观其变,你现在快回庙里。”
“干嘛?”
“如果翻拣尸体者是你庙里的人,见你慌张出门,必然惊恐,很可能出门躲避,或是找同伙商量对策,你现在回去查点人数,或有收获。”
樊大坚转身就走,出门喊道:“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感谢你!”
“帮我把箱子打开,我要将银子打包带走。”胡桂扬道。
袁茂去开箱子,回头问道:“万一没‘蛇’追你呢?”
“那我就过一段清闲日子,等这边安定下来再说。”
胡桂扬去卧房找来几块包袱布,铺在客厅桌子上,与袁茂一块将银子分成四包,又在包里塞些衣物以作掩饰,拿到外面,先给马匹备放鞍鞯,再将包袱放在马背上。
“你要去哪?”袁茂问。
“你这么聪明,最好少知道一些。”
“需要我做什么?”
“你这么聪明,不用我说也知道该做什么。”
袁茂笑道:“你夸人就跟损人一样。”
胡桂扬也笑道:“就为这事,我小时候没少挨打,长大之后没少得罪人,但是本性难移。”
袁茂拱手道:“你大概就是不喜欢与别人太亲近,以免影响你观察吧。”
“你再这么聪明下去,我就要骂人啦。”
袁茂大笑,“不送。”
胡桂扬拱手告辞,牵马往外走,高声唤道:“大饼!”
黄狗从客厅里夹着尾巴跑出来,冲进厨房,很快叼着两根骨头出,绕过袁茂,追赶已经出门的主人。
袁茂对胡桂扬没有吃惊,对这条狗却感到愕然,自语道:“我一直在客厅,居然没看到它。胡桂扬一句话,它竟然知道要出远门,真是条聪明狗。”
袁茂一拍额头,“这个家伙,夸我聪明,就跟夸狗差不多吧。”
在胡家待了一会,袁茂出门,街上已经没有胡桂扬的身影,虽然被夸聪明,他还是自觉不如,反复思考如果是胡桂扬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最后得出结论,胡桂扬根本不会主动揽事上身。
袁茂不是胡桂扬。
他先去二郎庙,樊大坚满面怒容地迎出来,“果然有个家伙跑了,大概是见到锦衣卫,以为事情败露。嘿,可他跑不远,我很快就能将他追回来。”
“别忘了,现在是西厂百户韦瑛主事。”
“胡桂扬跑了?”
袁茂点点头。
“明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去向韦瑛请示。胡桂扬已经跑了,不管是真是假,起码暂时不管事,袁老弟,咱俩是过命的交情,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当然,这件案子越来越有趣,你撵我走我也不会同意。”
樊大坚松了口气,“我现在是焦头烂额,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再去趟任家,上回唯独没问任榴儿,这回单要见她。”
“把持住啊,兄弟,你不是太监。”
袁茂大笑,“放心,我有备而去,也学胡桂扬,猜上一猜。”
“猜什么?”
“猜谁是朱九公子。”
“现在的麻烦是楼驸马。”
“别急,两件事或有关联。”
第二百四十五章 雪院
“胡桂扬”三个字如有魔力,沈乾元立刻走出来,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神情冰冷,“我作奸犯科了,劳动锦衣校尉登门?”
“呃……就算作奸犯科,也轮不到我登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如此,请回。”沈乾元先是拱手逐客,随即伸手指向胡同尽头,“当初我登门拜访时,胡校尉不念旧情,视我如陌路之人,何不一直陌路下去?我沈乾元不缺你这个朋友。”
沈乾元转身回去,几名守门者一字排开,挑衅地盯着来访者,他们本是街上的无赖少年,将义气和朋友看得比律法和官府更重要,只要有人撑腰,什么人都敢打。
胡桂扬站在街上,尴尬至极,即使这样,还是露出笑容,向众人道:“请问陌路怎么走?”
没人搭理他的俏皮话,只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地偷偷打量他。
胡桂扬牵马离开,顺着胡同越走越远,逐渐脱离身后的目光。
身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哨声,胡桂扬扭头看去,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正在小巷里向他点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陌路”。
胡桂扬迎上去,那人转身就走,脚步极快,完全没有等人的意思。
胡桂扬也不着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穿行数条街巷,来到一处极为僻静的后巷,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行人的身影,墙下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骡车,车上摞放几只木箱。
带路者转身,抱拳道:“委屈你先在这里藏一会。”说罢,打开一口箱子,做出请的手势。
“沈乾元还是这么会玩儿。”胡桂扬小声自语,然后问带路者,“我的东西、我的狗……”
“放心,一样不少,就是马和狗不能带了。”
“马不要,狗必须留下。马是我从山里带出来的,请给它找个好人家。”
“好。”那人答应得比较勉强,似乎没遇到过类似的要求。
箱子不大,胡桂扬钻进去之后必须蜷缩身体,“别太久……”
箱子盖上,似有重物压在上面,若干响动之后,车辆前行,一会颠簸,一会平稳,显然是走在不同的街巷上,几次停止,外面有交谈声,胡桂扬只能听清爽朗的笑声。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胡桂扬觉得快要忍受不了时,骡车再次停下,上面的重物被抬走,箱盖也被打开。
胡桂扬立刻双手一撑跳出来,虽然箱子里并不缺空气,他还是大口地喘息几下,“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进这种地方,就算身后有千军万马追赶,也不钻箱子。”
天色将黑,骡车停在一户人家的后院里,四周的房屋低矮破旧,院子倒是不小,像是农家晾晒谷物的场院。
沈乾元站在车边,拱手笑道:“有朝一日,千军万马在胡校尉身后只会跟随,不会追赶。”
胡桂扬仍站在车厢上,仰头想了一会,“算了,我宁愿身后只跟一条狗,我的狗呢?”
“汪。”大饼从附近蹿出来,跳上车,贴着胡桂扬蹭来蹭去,比平时更显亲密。
胡桂扬摸摸狗头,跳到地上,拱手道:“多谢,我欠你一次救命之恩。”
沈乾元摆下手,“小事一桩,说是‘救命之恩’就见外了。”
胡桂扬打个哈哈,“沈兄准备充分,早料到我会来求助,还是你这里经常运人?”
“两者兼有。请。”
两人进到一间屋子里,屋内颇为简陋,连地面都没休整,布满小小的坑洼,有一铺土炕,上面摆着一张小桌,桌上点灯,照亮若干酒菜。
胡桂扬欢呼一声,大饼兴奋地吐舌头。
“委屈胡老弟在此暂栖数日。”
“有酒有肉,一点都不委屈。”胡桂扬也不客气,脱靴上炕,拿起一块骨头先啃几口,然后扔给大饼。
沈乾元上炕,笑道:“还有酒。”
两人吃吃喝喝,大饼在地上吃过几块肉之后,不请自来,一跃上炕,有外人在,它不敢靠近桌子,趴在角落里,等主人投喂。
酒足饭饱,胡桂扬叹了口气,“沈兄那天说得对,我就不应该回京。”
沈乾元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但是脸上依然带笑,“庸人一生不离乡土,豪杰则以四海为家,无处不可去得。”
“沈兄真会说话,你知道我为何前来投靠?”
“具体情况不知,但是能猜个七七八八。”
“哦?”
“经历郧阳之变,胡老弟已非常人,却甘居常位,被人盯上是早晚的。”
“嗯,盯上我的是西厂。”
“听说胡老弟曾经打败西厂第一高手,并且重伤厂公汪直,是真的吗?”
“传言这么夸张啦?其实是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被逼无奈,我只好胁持汪直。”胡桂扬将当时情形如实相告,并无隐瞒。
沈乾元大笑,“这种事情只有胡老弟能做出来、敢做出来。汪直必是看出你有异人之相,所以故意放你一马,如今又为何改变主意?”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处境越来越危险。”胡桂扬将驸马楼耀显之死说了一遍,“此事处处透出诡异,汪直却非要让我查案,我立刻知道大事不妙,汪直给我设套不是一次了,这回又要将我往更深的陷阱里推。”
沈乾元点点头,“可汪直究竟有何阴谋,胡老弟并不知道?”
“没必要知道,因为我根本不想参与进去,只想离得远远的。”
“见微知著,胡老弟这一次避得及时。来,接着喝酒。”
胡桂扬按住酒杯,认真地说:“我只是寻常凡人,除了能挨打,别无异样,沈兄如果愿意帮我,感激不尽,有几百两银子,请笑纳。如果不愿,只需将我送到城外,我也感激,银钱照付,但是最好给我留点儿。”
沈乾元大笑,“别说胡老弟曾经有恩于我,就算是萍水相逢,我沈乾元也要救人救到底,绝不至于半途而废。银子你都留着,至于是否异人,时候未到,即便胡老弟最终毫无异样,咱们仍是朋友。”
两人又吃喝一阵,胡桂扬几次想将话题引向郧阳异人,都被沈乾元几句话带过去。
酒凉菜冷,大饼肚皮鼓起,对扔到嘴边的骨头都不愿舔一下,沈乾元下地告辞,“胡老弟休息吧,这里没有外人,我过两天再来,给胡老弟安排一条稳妥出路。此院宽敞,胡老弟可以散心,最好不要走出院门,若是有人敲门、喊门,都不必管他。旁边的屋子里存着一些食物,很抱歉,这里不能生火,接下来两天,胡老弟只能吃冷食。”
“别无所求。”
沈乾元告辞,将拉车的骡子带走,胡桂扬送到院门口,听见外面大门上锁的声音。
夜色已深,胡桂扬踩雪回屋,向跟出来的大饼道:“看来咱们要在这里过年了,正好,家里一件年货都没买。”
旁边的屋子里堆放着不少腊肉、冻肉以及果脯一类的食物,酒也有几坛。
胡桂扬十分满意,对大饼道:“看到了吧,够咱们吃十几天,你不用再将肚皮撑这么大,给我丢人。”
大饼呜呜地叫了几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胡桂扬回去睡觉,小屋冷得跟地窖一样,他将被子全盖在身上,兀自在梦中冻得真打哆嗦。
次日一早,胡桂扬带着大饼将院子巡视一圈,找好堆放垃圾和解手的地方,吃些冷食,在门口打几趟拳,让身子稍微暖和一些。
这一天平静过去,胡桂扬曾到院门口向外窥望,外面是条足迹稀少的小巷,对面也是一长排低矮小房,不像有人居住。
又过一天,沈乾元没来,胡桂扬觉得无聊,拆开包袱,拿出银锭,到院子里四处乱扔,然后与大饼分头从雪地里将它们找回来,银锭不够多,他将肉块拿出屋,随意埋藏,然后再找。
按数量计算,大饼总是赢。
第三天,沈乾元仍未露面,他所谓的“两天”也是虚数。
胡桂扬带着大饼堆雪人,将各种蜜饯镶在上面当作鼻眼,忙碌一整天,雪人堆出七八个,鼻眼却都被大饼偷吃了。
黄昏时分,雪花飘落,看样子会是一场大雪,胡桂扬回到屋里,裹被吃饭,无比怀念火焰的温暖。
“人人都有出错的时候。”他对趴在身边的大饼说,“或许我太着急了,被人看出破绽,或许我就是平常无奇,人家觉得无趣,随便打发一下。我担心咱们被遗忘了,引蛇出洞嘿,一只小蚂蚱怎么引蛇?这次失利,我没法回去见汪直,甚至没法见袁茂和樊大坚,他们还当我是深藏不露的聪明人呢。”
胡桂扬自言自语,大饼偶尔回一声,但它显然不明白主人在说什么,因为这几天来它很快乐,有吃有喝,还有得玩儿,对它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你小时候本事挺大的,从地里挖出真火令牌,给我带来一枚金丹,现在怎么越来越普通了?”胡桂扬从怀里掏出真火令牌,放在大饼鼻前,“再去给我找一枚回来。”
胡桂扬逗它玩儿,大饼嗅了两下,真的跳下炕,拨门出去。
雪花与冷风呼地灌进来,胡桂扬急忙下地,大声道:“回来,你这条傻狗……”
他将门关上,用背靠着,等大饼回来,心里思前想后,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已然走进死胡同。
外面有挠门的声音,胡桂扬开门放进大饼,立刻将门闩放好,“不准再出去了。”
大饼凑过来,屋里没灯,胡桂扬伸手去摸,真从大饼嘴里接到一样东西,硬而厚,像是一只长方形的木匣。
胡桂扬吃了一惊,多摸几下,发现这是他埋在雪地里的一块腊肉,哑然失笑,“真是条馋狗。”
他将腊肉扔到一边,上炕睡觉。
一觉醒来,发现腊肉又被大饼叼到自己身边,笑道:“你怎么不吃?”
大饼叫唤一声,借着清晨的阳光,胡桂扬看到腊肉上面刻着几行字。
第二百四十六章 算计
屋里比较冷,腊肉仍未化冻,上面被人用利器刻出数行小字,像是一片宽厚的竹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桂扬扫了一眼,将腊肉递给大饼,“吃吧。”
大饼困惑地看着主人,等到胡桂扬将腊肉送到嘴巴,又说一句“吃吧”,它忍不住了,张开大嘴,一口咬住腊肉,紧紧叼住,转身走到角落里慢慢品尝。
胡桂扬心情愉悦,他不关心腊肉上面写了什么,只需要确认自己还没有被遗忘。
吃过冰冷的早餐之后,他用外面的雪擦脸,兴致勃勃地打了一套长拳。
整个院子里白雪皑皑,增厚一层,大饼像疯了一样到处乱蹿,胡桂扬这边一套拳打完,它从远处跑回来,嘴里叼来一块银锭。
胡桂扬急忙夺到手中,“差点酿成大错,总共没几块,可不能随便乱丢。”
银锭上也刻有小字,胡桂扬对着阳光看了一遍,向大饼笑道:“这人真是浪费,不知道刻字会让银锭减重吗?而且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往外花?”
大饼叫了一声,转身撒腿就跑,在院子里兜了几圈,一无所获,回到主人面前直吐舌头。
银锭一块重五十两,总共十五块,胡桂扬查数一遍,确认无误之后,重新包裹起来,堆放在角落里。
这天下午,沈乾元终于现身,一来就连声道歉,胡桂扬只注意到食盒里装着热酒热菜,什么都原谅了。
在他大吃大喝的时候,沈乾元道:“这些天里,我一直在打听西厂的动向,据我所知,毫无举措。”
“毫无举措?”
“对,西厂好像根本不知道你已逃亡。”
“我很少去点卯……驸马楼耀显呢?”
“死讯已经传开,说是在家中暴毙,大家都说公主不幸,连年都过不好。”
“快过年了。”
“后天除夕。”
胡桂扬点点头,继续喝酒,担心过一会酒会凉透。
“胡老弟不用再躲在这里,明天一早,我会派一辆车过来,送胡老弟去山西大同……”
“大冬天的,为什么不去南方?”
“南方查得严,西厂按兵不动,或许只是假象,胡老弟还是先到边疆避一阵吧,过一年半载,我这边确认西厂真的不在意之后,再通知你南下。”
“多谢。”胡桂扬伸手指着角落里的几个包袱,“银子请你无论如何收下。”
沈乾元大笑道:“咱们这不是做生意,胡老弟,你得当我是朋友。”
“我当你是朋友,银子是过年礼物。”
“却之不恭。”沈乾元再不推迟,走到角落,抓起一只包袱,“一包银子二百两,足矣。辛苦胡老弟,要在路上过年。”
沈乾元告辞,叮嘱道:“胡老弟毕竟身份特殊,明日之行,还是不宜露面。”
“只要别再将我关进箱子里就好。”
“不会了。”沈韩元踏雪离去,将大门从外面锁好。
“汪直真沉得住气,可他这样一来,却将我的计划破坏了。”胡桂扬小声对大饼说话,“嘿,想这么多干嘛?走一步算一步,那些字总归是人刻出来,不是你用狗牙刨出来的,对不对?”
大饼专心对付一根光溜溜的骨头,连眼都不抬。
沈乾元十分守信,次日一早,果然有辆骡车到来,车夫不是别人,正是张五臣。
“嘿,你重操旧业了?”胡桂扬很高兴再见到熟人。
张五臣本来已养出几分高人的风度,一拿起马鞭,刻又变得缩手缩脚,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旧业不会再操了,今天全是为了胡校尉,才换上这身行头。”
“多谢。别再叫我胡校尉,胡桂扬即可。”
“我还是叫你客官吧,请上车。”
胡桂扬将包袱搬上车厢,摸出一锭大银,“年前赶车,辛苦倍于平时,请收下这锭银子,权当酒钱。”
张五臣瞪大眼睛,“这份酒钱可不少,够喝一年了。”
“明天是除夕吧?”
“对。”
“那就喝点好酒。”
张五臣盯着银锭,“我只能送你一程,天黑即止,到时你得另雇车辆。”
“哈,真要雇车,我才不会这么大方,这是礼物。”
张五臣再不犹豫,接过银锭,满脸堆笑,“那就谢谢客官,我这趟活儿可挺值。”
胡桂扬抱着大饼上车,张五臣驱骡出发。
大饼伸头出去,望着远去的院子叫了几声,颇显怀念。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被褥,还有一个小暖手壶,坐在这里,胡桂扬一点也不怀念那座空旷冰冷的院子,将大饼硬拽回来,“好狗志在四方,像你这么恋家,怎么跟我闯荡江湖?”
骡车一路行进,期间经过人声嘈杂之地,胡桂扬全无兴趣,躺在车厢里睡一会吃一会,暖手壶凉了就扔在一边。
人声很快消退,外面只剩下车轮碾过雪地时的吱吱声。
胡桂扬睡梦中被推醒,发现外面天色已暗。
张五臣小声道:“到了。”
“到哪了?”
“京北小镇,你在这里歇一晚,明天雇车去大同明天可能没人出车,多等两天吧。”
胡桂扬下车,立刻觉得寒风扑面,相比于住过几天的院子,他更怀念小小的车厢。
骡车停在一座客店的后院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车辆,显然也没有别的客人。
张五臣道:“我去前面定房,先交三天的房钱。”
“有劳。”
张五臣却没动,“那个……”
“怎么了?哦。”胡桂扬伸手入怀,准备拿出散银。
张五臣急忙阻止,“不是这个意思,沈乾元给我钱了。”
“有话要说?”
张五臣更显扭捏,“那个,能给我……换一块银锭吗?”
“再给一块也可以。”胡桂扬又从包袱里摸出一锭大银。
张五臣却只想更换,不愿多要,拿过去之后千恩万谢。
“银子有假吗?”胡桂扬掂了两下,不觉得有问题。
“不假,十足真银,我就是……我先去交房钱。”张五臣匆匆跑开。
胡桂扬恍然大悟,这块银锭上面有字,他随手一摸,居然选中了它。
张五臣很快回来,笑容恢复正常,“我说怎么没人搭理咱们,原来店里人都回家准备过年了,就留一个伙计看守,他给咱们两间上房,说是想吃什么、喝什么,去厨房自己动手做。”
张五臣也得住一晚,明早再回京,他得了五十两的大银锭,心情颇佳,丝毫不以此行为苦,送胡桂扬入房之后,亲自下厨做几样酒菜,技艺一般,好在都是热的。
两人生个炭盘,用来取暖、热酒,一块吃喝。
张五臣几杯就醉,说话含糊,胆子也大起来,“胡桂扬,有句话我憋在心里,早就想说了。”
“尽管说,没人堵你的嘴。”
“还以为你已得道成仙,没想到回来之后还是凡人一个,说句实话,真是让人失望啊。”
“哈哈,我这样的人若能成仙,天理何在?”
“原先我也以为成仙要有种种资质,可是经过郧阳一行,我才明白过来,成仙跟当官一样,有人靠学问,有人靠机缘,有人靠祖荫,总之各有手段,最后谁的官儿更大,还不一定呢。”
“所以你也想成仙?”
“当然,郧阳的经历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那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唉。我得谢你带我去郧阳,你是我命中贵人。”
“我都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带你去郧阳府。”
“这就叫机缘,我的机缘。”
胡桂扬拿出被退回的刻字银锭,“那你为什么不要它?”
张五臣脸色微变,酒也醒了几分,嘿嘿笑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
“你认识我也算久了,觉得我是装糊涂的人吗?”
张五臣微笑不语,连喝两杯酒,开口道:“如果我没看错,这上面的字是火神诀。”
“跟我学过的火神诀不太一样。”
“嗯,有人改良过了。”
“‘有人’是谁?”
“呵呵,听我说啊。郧阳之变时,所有人都失去了功力,那真是一片愁云惨雾,大家甚至羡慕那些死去的人。大概是十天之后,忽然有传闻说某人恢复功力,在那之后,传闻越来越多。”
“郧阳异人?”
“对,一开始大家还都怀疑真假,一个月之后,官府那边出现几位高手,专找武林名人挑战,说是练手,无不全胜,大家这回相信真有异人产生。”
童丰就是官府的高手之一,胡桂扬领教过,的确异于常人,“这跟银锭上的火神诀有何关系?”
“这些恢复功力的异人,就是我所谓的‘祖荫’与‘机缘’,其他人再想重获神功,就只能靠实打实的‘学问’了。据我所知,许多人为此努力。”
“你是其中之一?”
“嘿,我哪有这等本事?我是待蒙的学生,等人家悟出‘学问’之后,分享一点就行。”
“银锭上的字就是某人悟出的‘学问’?”
“对,但我不敢学,因为那上面注明,若非异人,学之必咎。”
胡桂扬大笑,“非得先有‘学问’,才能学的‘学问’,岂不多余?去给我要剪子、锤子、凿子来,把这‘学问’切成碎块。”
张五臣脸色一变,“这么大的机缘摆在面前,你竟然不要?”
“咱们在说‘学问’,哪来的‘机缘’?你不去要剪子,我将它扔到火盆里。”
张五臣急忙拦住,“跟炭混在一起,这银子就不好用了。”
胡桂扬兴致高涨,从怀里掏出匕首,笑道:“不用你了。”
胡桂扬在桌上切银子,随意乱剁,一块一块大小不同,上面字全都毁了。
张五臣没有阻挡,脸色越来越惊讶,“胡桂扬,你的力气……可不小啊。”
银子虽软,可是像切菜一样轻松的剁法,张五臣还是第一次见。
胡桂扬也明白过来,放下匕首,抓起几块碎银子,用力一捏,银子竟然变成一块,虽然上面仍有痕迹,不用刀剪却休想再分开。
张五臣面露喜色,举杯道:“你果然是郧阳异人!”
胡桂扬发了一会呆,脱口骂了一句,大声道:“千防万防、日防夜防,还是被混蛋暗中算计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空店
发现自己力量大增,普通人会欣喜,练功者会狂喜,只有胡桂扬会骂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五臣意外之余,还有一点恼怒,抓起剩余的碎银块,用力一捏,除了硌得手掌生疼,什么变化也没发生,“瞧见没有?这就是凡人,软弱无力,为了得到你的力量,多少人愿意拿命交换。”
“你愿意换?”胡桂扬问。
张五臣犹豫片刻,坚定地说:“愿意。”
胡桂扬皱起眉头的同时,嘴角却在笑,这让他的模样稍显古怪,“你既不是武林中人,又不是冲锋陷阵的兵将,要这些力量干嘛?”
“有了这些力量,我可以选择当高手,也可以选择当猛将,而我现在,只能选择当车夫,或是……我他娘的根本没有选择,人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还得腆着脸感恩戴德。”
张五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怒气冲冲地看着胡桂扬,好像这都是对方的错。
胡桂扬终于笑出声来,摇摇头,“亏你还当过几天道士,连这点事情都看不破吗?要说选择,人人都有:你可以勤奋读书,当个文人,或是当官,或是博名;你可以专心逐利,当个奸商,或是坐地生财,或是游走天下;你还可以……”
“屁话,你说的这些哪一样不需要经年累月的工夫?我老啦,好几十岁的人,哪有这么多‘可以’?”张五臣自斟自饮,又喝一杯,“我天资差、人也笨,总行了吧?我不嫉妒别人,可是你……我是说你、我,还有去过郧阳的其他人,咱们都一样,谁也不比谁资质更好,谁也不比谁更加刻苦,拼的全是运气。”
胡桂扬起身斟满酒,张五臣也不客气,拿起就喝,“为什么恢复功力的人是你不是我?为什么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想要,我想啊。”
杯里的酒一口就被喝光,胡桂扬还要再倒,发现壶里已经空了,正想去厨房找酒,发现对面的张五臣竟然哭了。
张五臣年纪不小,脸上的沧桑与皱纹一样多,这一哭却像个孩子一样,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话哽咽,“我这辈子……就是命不好,爹娘早亡,无兄无姐,做什么都不顺。明明是个小人物,却蹲过锦衣卫大牢。赶车也不赚钱,勉强糊口而已,还经常挨客人打骂。好不容易赶上千载难逢的大机缘,竟然贴着边儿擦过去了,就差这么一点儿。”
张五臣拿起空杯饮了一口,嘴里照样发出声音,好像真有酒似的。
他醉了,酒喝得不是平生最多,醉得却是最严重,“近半年来,几乎每一天,真是每一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会有一种感觉,明晨醒来的时候,我会拥有神力,从此超脱凡人之境,再不受尘世之苦。”
胡桂扬同情张五臣,却没办法安慰他,更没法顺着他说,反而改不了嘴欠的毛病,“西厂童丰拥有神力,为此成为哑巴,结果还是个太监,给汪直当走狗爪牙,尘世之苦一样没有解脱。”
张五臣横眉立目,他身躯高大,容貌雄伟,偶露峥嵘,颇具天神之威,“对啊,都说拥有神力者往往身残,你失去什么了?”
胡桂扬抬手将自己从头到腰快速摸了一遍,咳了两声,晃晃脑袋,笑道:“还好,肢体健全,一样不少。”
张五臣愤怒地骂了几句,比胡桂扬刚才的咒骂更加恶毒,突然往桌上一倒,竟然睡着了。
他毕竟只是凡人,露出来的不是峥嵘,而是胆怯与嫉妒。
胡桂扬将张五臣抱到床上,然后叫上大饼去另一间房里安歇,在床上坐了一会,对着黑暗说:“你想用张五臣警醒我吗?我现在反而觉得这人很有趣,哈哈。”
他倒下便睡,全不在意自己的功力有多强。
次日一早,胡桂扬是被大饼叫醒的,起床发了一会呆,想起今天是除夕,想起这是京北小镇的一家客店,没有现成的食物,也没有人会给他做饭。
“过年而已。”胡桂扬向大饼笑道。
隔壁房间里,张五臣已经赶车回京,桌上被收拾得一干二净,银包、碎银皆在,一点没少。
前面房中,只有一名年轻的小伙计坐在柜台后面发呆,扫一眼客人,一句话不说,心里大概是有点埋怨。
胡桂扬用一把铜钱和几块碎银买来笑容,伙计去厨房张罗几样酒菜,看到黄狗躺在桌下,开口便撵,听说这是客人带来的,笑道:“这就是一条常见的土狗嘛,客人是要杀来吃肉吗?这镇上有屠户,可能愿意帮忙,但是要多出几个钱,毕竟是除夕。”
大饼汪汪叫了几声,胡桂扬道:“太小,身上没肉,过一阵子再说。”
大饼叫得更响。
胡桂扬就在柜台外吃饭,伙计盯着他看了一会,说:“客官不像是商人。”
“被你看出来了,我是城里跑镖的,山西那边出了点事,镖头让我必须立刻出发,没办法,只好出城应付一下,反正我没家人,在哪过年都一样。”胡桂扬信口编个谎言。
伙计连连点头,显然是信了,过了一会他说:“看客官面相是个正人君子。”
“真的?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我这双眼睛最会认人。”伙计向门外看了看,“是这样,我家就在镇上,离这里不远,全家人都在等我回去过年。”
“你尽管回家,我给你看店,保证一样东西不少。呃,厨房里的东西会少一点。”
客人好说话,伙计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你是客人……要不这样,客官住三天,我退你一天房钱。我明天一早就回来,从家里给你带些年夜饭。”
胡桂扬一挥手,“这点小事,房钱该是多少就多少,哪有退回来的道理?你回家吧,我给你看店,我们跑镖的,常年在外,怎么都能应付过去。”
伙计连连称谢,将柜台里的一只箱子抱走,其它东西不动,“还有一件事,掌柜今天不会来,如果明后天他来了……”
“他若问起,我就说你一直在店里,从来没离开过。”
“客官是我的大恩人,明天我给你带好吃的,我娘的厨艺在镇上数一数二。我姓张,出店右拐,第一条小巷再右拐,到后街接着右拐,第七户就是我家……”伙计说得飞快,推门跑了。
店里一下子冷清下来,胡桂扬吃完剩下的饭菜,对大饼说:“咱们注定要过一个冷清年。”
他推门出去,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镇子不大,大人都在家中忙碌,街上只有几个淘气的孩子跑来跑去,偶尔停下燃放一个爆竹。
胡桂扬关门上闩,又去后院,开门即是后街,远远望见有道身影跑进一户人家,眼前浮现年轻伙计进门之后高喊爹娘的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鼻翼微动,似乎嗅到了热气腾腾的饭香。
他将后门也上闩,将自己与小镇隔绝,领着大饼漫无目的地闲逛一圈,客店简陋,除了厨房里有些米面酒肉,再没什么值得一偷的轻便之物。
整个上午,胡桂扬最正经的一件事就是蹲了一会茅厕,剩下的时间里不是发呆,就是闲逛。
中午,胡桂扬自己淘米做饭,熟了之后根本没法吃,他将几块肉放在饭上,蒸熟之后配着咸菜吃,味道倒是不错,大饼也很爱吃。
“比山里的日子好多啦。”胡桂扬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对大饼说话,“何况还有酒喝。”
上午还是碧空如洗,到了下午,天空逐渐变成铅灰色,像是一大块刚刚拧过的抹布,随时都会滴出水来。
胡桂扬站在院子里,眼睁睁看着雪花飘落,由碎屑变全片,由零零落落变成迷迷茫茫的一大片。
四周越来越安静,偶尔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
大饼撒欢儿追逐一会雪花,累了之后趴在房檐下,看一会呆立的主人,低头咬自己的一只前爪。
爆竹声突然连响,一家之后又是一家,天地间的寂静被打破,胡桂扬回过神来,拍掉肩上、头上的雪,向大饼笑道:“离这么近,这里的风俗却与京城不同,没入夜就放爆竹。”
“汪。”大饼像是表示赞同。
“邓海升原是做爆竹的工匠,如果不是被我拉进西厂,他今年的生意肯定不错。”
大饼又叫一声。
“怎么办?我现在走也不是,回去也不是,被困在这里啦。”
大饼连叫两声。
“你说再等等?嗯,有道理,我现在人已经离开京城,体内多了一份功力,越来越像是郧阳异人,张五臣已回京报信,要说没人在意我,那真是天理不容。”
大饼呜呜两声,似乎在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胡桂扬伸个懒腰,正打算回房小憩,忽然听得前面有敲门声。
大饼警觉地站起来,胡桂扬小声道:“别理他,假装店里没人。如果是镇上的人,很快会走,如果是找我的,哼哼,害我等这么久,让他也等一会。”
大饼又趴下了。
没过多久,敲门声果然停止,来者显然已经离开。
胡桂扬回到屋里,站在雪中没觉得什么,一进屋反而从里到外地冷,于是收拾炭盆,将灰烬倒掉,又去厨房里加几块炭,生起之后捧着往屋里走。
后院又响起敲门声。
大饼再一次起身,露出上下两排牙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召集
外面的人十分执着,敲门声持续不断,越来越急,仿佛被点燃的受潮爆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桂扬向警觉的大饼笑道:“该来的总会来,你觉得自己是对手吗?”
大饼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呜的一声,夹起尾巴跑回房间里,再不肯出来。
胡桂扬走过去开门,大声问道:“哪位?”
门闩挪去,大门洞开,漫天飞雪中,又涌进来一大股风雪,势头如同雪山崩塌,胡桂扬急忙躲避,还是晚了一步,被扑个满头满脸。
一大团黑影跟着风雪一同进来,胡桂扬第一反应那不是人,而是头从山里出来觅食的黑熊,心中大惊,急忙又退两步。
那真像是一头巨大的熊,比胡桂扬高出一头还多,身躯壮大,能轻松装下三个胡桂扬,再加一个大饼,从头到脚全都是黑毛,被雪花覆盖,稍一摇晃,就是一场小型雪灾。
但他站立的姿势无疑是个人。
来者左右看了看,目光投向胡桂扬,用语言证明自己的确是人类,粗声粗气地说:“为什么才开门?我敲门的声音不够大吗?我怕将门砸坏,没敢使劲儿。”
胡桂扬笑了两声,疑惑地问:“你身上披着熊皮?”
巨人点头,“我亲手打死、亲手剥下来的。”
“一张皮不够吧?”
“三张拼成一块。”
胡桂扬解开心中一个疑惑,“你有事吗?”
“住店。”
“嘿。抱歉,客店今晚不收客人,你去别处看看吧。”
巨人不肯知难而退,摇摇头,“我已经交过定金,店主说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房间任选。”
“店主?哪来的店主?”胡桂扬莫名其妙。
巨人伸手指向一间房,“我要这间。”
“那是我的房间,我交过全部房钱,一共三天。”
巨人稍稍改变方向,“那我要这间。”
巨人弯腰钻进去,房间里很快透出昏黄的亮光。
“装模作样。”胡桂扬小声道,相信巨人必然为自己而来,只是不肯说破。
他将院门重新上闩,回自己的房间,站在门口,向躲在暗处的大饼道:“你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放心吧,没人吃你。”
大饼呜呜两声,还是不肯出来,胡桂扬也点起油灯,坐等事情发生。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不急不徐,软弱无力,站在外面的人好像已经病入膏肓。
胡桂扬开门,来者身躯比较正常,稍瘦一些,裹着拖地的长披风,面容苍老,一脸倦怠,说话声有气无力,“店主说,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
胡桂扬也不多话,侧身让开,指向自己的房间和亮灯的房间,“除了那两间,你随便选。”
“多谢。”老者像是感动得要哭出声来,拖着脚步,慢慢走向边上的房间。
胡桂扬看着他的背影,时刻担心此人会就此倒地不起。
“喂。”胡桂扬叫住来者,“有得必有失,你失去了什么?”
老者止步,慢慢转身,“我今年二十五岁。”说罢,推门进屋。
此人看上去足有五六十岁,竟然是名青年,胡桂扬吃了一惊,在心里将此人由“老者”改为“瘦子”。
胡桂扬将门掩上,没有上闩,抬头看雪,“还有几位?”
没过多久,敲门声果然再次响起,后来者似乎都已知道前门不开,所以只敲后门。
“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女子,手里撑伞,遮住面容,只看身姿,应该还很年轻。
“去过郧阳城的女子可不多。”
伞稍稍抬起,露出一张温婉的陌生面孔,微笑道:“活下来的更少。”
“你失去什么?”
女子笑容渐逝,没有回答。
胡桂扬自觉无礼,让到一边,“不用问,你也交过定金了,房间自选,亮灯就表示已经有人。”
女子点下头,撑伞走向房间。
客店不大,去掉厨房、柴房,总共只有七间客房,如今只剩三间,住进去的人都很安静,连那个熊似的巨人,也是悄无声息。
所有人好像都在等待什么。
胡桂扬干脆让院门敞开,站在一边守候。
夜色渐深,爆竹声稀稀落落,小镇上的居民大概开始吃年夜饭了,胡桂扬想起小时候过年的场景,赵家人多,吃饭要抢,赵瑛从不干涉,义母心软,无论哪个孩子去抱怨,都会从她那里得到一点补偿。
第四人到了,一瘸一拐地进院,胡桂扬吃了一惊,“何五疯子?”
那人也一样吃惊,“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何五疯子,而是赵阿七,自从郧阳之变以后,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
“你还活着,腿怎么回事?”胡桂扬问。
赵阿七弯腰摸了一下右腿,“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僵硬得越来越严重”他压低声音,“可能是天机船对我的惩罚。”
“你留住功力了?”
赵阿七微微一笑,“我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总该得到一点补偿。”
闻苦雨死在丹穴里,赵阿七显然没将她遗忘。
“自己挑房间吧。”
赵阿七嗯了一声,“师兄乃天之骄子,能在这里看到你,我不该意外。”
“跟你想的不一样。”胡桂扬跟上来,小声问道:“谁让你们来这里的?”
“你们?”
“在你之前已经有三个人,算我的话是四个人。”
“大概是一个月前,我接到一封信,邀请我来这里,说是定金已经交过。”赵阿七选一间没点灯的客房,站在门口说话,时不时弯腰揉腿,这已成为他的习惯性动作。
不管怎样,赵阿七还认这位师兄,愿意回答问题,从怀里掏出一枚中间带有红点的玉佩,“随信送来这个东西。”
胡桂扬笑道:“若是在几个月前的郧阳府,这样的金丹丢在地上都没人拣。”
“彼一时此一时。”赵阿七收起玉佩,“师兄也是受邀而来?”
“我是被骗来的,比你们都要倒霉,没有信,也没有玉佩。”
“那就好。”赵阿七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没有师兄竞争,我放心许多。”
“争什么?”
赵阿七觉得自己透露的信息已经够多,推开门,“师兄若是不走,待会就能知道。”
赵阿七屋里刚刚点起油灯,又有新人到来。
这回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人见到胡桂扬一愣,“是你!”
“郭举人?”胡桂扬拱手笑道:“恭喜你留住神力,谷中仙没一块来?这场聚会是他的主意吧?”
郭举人神情严肃,稍稍让开,露出身后的人,“是他,不是我。”
那是名二十多岁的年轻,身穿甲衣,头戴盔帽,看装扮怎么都是一名卫所士兵,腰带上系着一条麻绳,另一头被郭举人握在手里,他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对,眼神里一片茫然,似乎看不到眼前的人和漫天的雪。
胡桂扬再笑不出声来,“请进,只剩两间房了。”
“嗯,我们不挑。”郭举人前行,稍一牵绳,士兵跟着往前走。
胡桂扬感到一阵心悸,不由得叹息一声。
“你又见过小草姑娘吗?”郭举人转身问道。
胡桂扬摇摇头,“我也一直在找她。”
“山里有一些传言,说是她已……成妖。”
“成妖?不是成仙?”
“仙人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生吞人肉。”
“那绝不是她。”
“咱们都变了,不是吗?人力终究不敌神意。”郭举人也叹一声,更显悲凉与无奈,随即推门进屋,照样点起油灯。
胡桂扬呆呆地站了一会,迷惑地问:“我哪变了?”
郭举人早已进屋,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爆竹声消退,这是家家最热闹的时候,也是街上最冷清一刻,亲人、美食、炉火等等美好的事物将凡人牢牢吸引。
胡桂扬打个哆嗦,抖掉身上的雪,没法再声称自己是正常人。
又有一人到来,穿着一身长袍,头戴方巾,像是久考不中的落魄秀才。
他提着一只灯笼,进门之后稍稍抬起,照亮胡桂扬的面孔,“谢谢你帮我看店。”
“这是你的店?”
“嗯,三个月前盘下来的。姓张的小伙计呢?”
“被我撵走了。今天是除夕,你得让人家回去过年,逼他看店,实在是太残忍了。”
“我给他十两银子,不够吗?”
十两银子大概比小伙计一年的工钱还要多,胡桂扬撇撇嘴,“你真大方,伙计真不够意思,竟然没分我一点。”
店主将灯笼放在地上,转身关门上闩,“人都齐了,今晚不会再有客人了。”
“闻不华,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店主也是胡桂扬认识的人,闻家庄的幸存者闻不华,曾被胡桂扬俘虏,还曾被何三姐儿骗入丹穴,也是最早逃出郧阳府的人。
“我后悔了。”闻不华转身道,没有再提起灯笼。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留在天机船上,后悔没有再入丹穴。”
“天机船上的凡人都被撵下来,死伤惨重,最后进入丹穴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活下来。”
“没错,我还活着,却是与死无异。我羡慕你们这些人,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冒险,与所有人一样被天机船吸引,绝不离开半步。”
“你不是异人?”
闻不华摇头,“我只是一名召集者。”他抬脚踩扁灯笼,然后弯腰拣起一件东西,高高举起,“神船已逝,余光仍在,但这余光只能照亮一人。”
那是一枚遍体通红的玉佩,各个房间里的人都被吸引出来,站在门口,目不转睛。
第二百四十九章 问丹
纯红的玉佩引出所有人、引来所有目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闻不华收回玉佩,凝视片刻,将它递给胡桂扬。
“为什么给他?”巨人高声质问。
胡桂扬本不想要,听到这句话之后,一把将玉佩拿在手中,笑道:“先到先得,我来得比你们都要早,所以金丹归我。”
闻不华走到庭院中间,解释道:“金丹乃是神物,给予力量,也夺取关注,普通人难以把持,我也不能,所以要暂时交在胡桂扬手中,他是极少数能抵住诱惑的凡人之一。”
“我能吗?”胡桂扬拿起玉佩看了一会,感觉心跳在慢慢加快,他曾经一次性得到三十余枚红玉,远没有现在这样心情激动,“我要是现在就跑……”
巨人一跃而起,高高飞过空中,正落在胡桂扬身边不远的地方,激起的雪花溅了他一身。
胡桂扬擦去脸上的雪,笑道:“明白,你们继续,我就在这里看着。”
巨人解去身上的熊皮袄,扔在地上,露出一身虬结的肌肉,下身穿着一条毛绒绒的皮裤,头上的乱发随便挽成一个圆髻,“来吧,还等什么?一较高下,强者得丹。天亮之前我想回到山里。”
站在门口的数人个个摩拳擦掌。
闻不华开口道:“各位误解了,今晚并非比武夺丹,而是问丹。”
“问丹?向你问?有什么好问的?”巨人臂上的肌肉鼓起得更高。
“诸位何不回房小憩,待我准备妥当之后,再做详谈?”
巨人没动,在他看来,直接夺丹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郭举人说:“大家都是异人,真打起来,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反而会几败俱伤,给别有用心者可趁之机,不如客随主便,听听怎么一个问丹之法。”
“你有什么特异之处?”巨人不太服气。
郭举人轻轻一牵绳索,躲在身后的士兵突然蹿出来,没有跳跃,也没有奔跑,只是迈开双腿,三步就到了巨人面前,巨人伸手去抓,士兵又回到郭举人身后,好像从来没出来过。
除了快,整个过程确实没有特异之处。
巨人拣起地上的熊皮袄,“休息一会也好,我已经几个月没睡在床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受得了。”
胡桂扬忍不住开口,“受不了的应该是床。”
巨从冷冷地看着他,突然纵声大笑,迈步回自己的房间。
其他人纷纷进房关门,就连店主闻不华也是如此,最后只剩下手握金丹的胡桂扬。
事情比他预料得更复杂、更诡异一些。
胡桂扬走向自己的房间,将玉佩放在桌上油灯的旁边,然后坐在凳子上仔细观瞧,没过多久,大饼凑过来,跳到对面的凳子上,也盯着玉佩。
胡桂扬起身拿来银包,解开之后从包袱上撕下一长条来,用手指捻细,小心穿过玉佩中间的孔眼,将布条系在大饼的脖子上。
大饼不停地吐舌头,跳到地面上绕着桌子和胡桂扬跑了几圈,看上去非常高兴。
“只能带一会,这不是咱们的东西。”
大饼歪头,似乎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外面传来敲门声,胡桂扬向床下指了指,大饼立刻爬进去,一声不吭。
门外是赵阿七,“闻不华让我跟你谈谈。”
“请进。”胡桂扬侧身让路,“古怪的要求,很有闻家庄的风格。”
赵阿七嘿嘿笑了两声,进屋之后坐在大饼曾经占据的凳子上,“我要向你讲述自己成为异人的经历。”
胡桂扬一愣,“这就是闻不华所谓的‘问丹’?”
“是吧。”
“你根本没必要听他的,你们都比他厉害得多。”
闻家人仍复当年之勇,却已跟不上郧阳异人崛起的势头。
赵阿七叹了口气,“我们有五个人,打败闻不华容易,让其他人退出却太难,与其夺丹,不如问丹,何况闻不华手里很可能还有更多金丹。”
胡桂扬也坐下,笑道:“这可不像是我记忆中的赵历行。”
“赵历行是个笨蛋,师兄还是叫我赵阿七吧。”
“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赵阿七开口道:“我的事情师兄大都了解,就从郧阳之变那一天说起吧。”
“嗯。”
“何五疯子把我从丹穴里背出来,我在那里等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
“对,期间有人来过,但是大家寻找的是金丹,对我这样一个半废之人毫不在意。”
“抱歉,我没回去找你。”
赵阿七摇摇头,“我叫你一声师兄,是因为你的确像师兄一样帮过我,但我心里清楚,你我之间并无渊源,我对你只该感激,不该再有更多要求。”
这更不像从前的赵阿七了,胡桂扬笑了笑,“感激就算了,不恨我就好。”
“我不恨你,不恨任何人,一切皆由天定。”赵阿七像是看破红尘的老僧,默默地沉思片刻,继续道:“苦雨终归没从地道里出来,来寻找金丹的人倒是络绎不绝,高兴地进去,沮丧地出来,或是对我视而不见,或是踢我两脚出气。一场大雨之后,我知道一切该结束了,她给自己起名叫苦雨,这场雨必是她所化,告诉我不用再等。”
胡桂扬沉默不语,闻苦雨绝非情深之人,她对赵阿七的利用,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该受到嘲笑。
“我站起来了,就在雨中,走出好长一段路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我竟然没死。”赵阿七长叹一声,随后摇头苦笑,“上天爱开玩笑,苦雨求而不得的神力,我却莫名得之。但我的右腿遇到了麻烦,经常毫无来由地疼痛,天越冷越明显。”
“那你应该去南方避寒。”
“每到腿疼的时候,我就必须练功对抗,功力因此增长,所以上天给我惩罚,也给我督促。”
“你为什么总说这是‘惩罚’?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赵阿七想了一会,“窃天之力便是罪过,所有异人都不例外。”
胡桂扬笑而不语。
“我一直往北去,寻找寒冷之地,一个月前接到信,于是赶来,目的就是得到金丹。”
“你的功力一直在增加,还要金丹有何用?你非得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吗?”
赵阿七摇头,“我早已无此妄想,可金丹能减轻腿疼,还能保住我的记忆。”
“保住记忆?”
“偶尔,只是偶尔,我会突然忘掉一些事情,有一回,我甚至忘记苦雨……数日之后才想起来。我曾经得到几枚品相一般的金丹,发现它能帮助我找回记忆,而且只要有它放在身上,失记就不会发生。纯红金丹效果最佳,慢慢服食的话,估计能用个十年、二十年。”
“闻不华让你们讲故事问丹?”胡桂扬突然明白过来。
赵阿七点点头,“最后由你决定金丹归谁。”
“为什么是我?”
“经历郧阳府之变,大家只相信师兄一个人。”赵阿七起身,“无论师兄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接受,没有半个不字。”
赵阿七拱手告辞。
胡桂扬终于明白赵阿七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大,还是为了金丹。
“闻不华!”胡桂扬大声喊道。
闻不华出现在门口,“有事?”
“我要判断谁的故事更感人?”
“你要判断金丹应该归谁。”闻不华露出自家的特有笑容,高深莫测,在欺骗与神谕之间摇摆不定。
“我若是判断金丹归我呢?”
“那就归你。”
“下一位。”胡桂扬突然生出一股斗志,虽然他还不知道对手究竟是谁,更不知道比试的规矩是什么。
第二位是巨人,他重新穿上三件熊皮缝制的长袄,一进屋就带来无所不在的压迫,将凳子拨开,盘腿坐在地上。
“我叫杀熊。”
“后改的名字?”
“嗯,不好听吗?”
“好听,而且贴切,可我想知道你从前的名字。”
“话真多,是你说还是我说?”
“谁决定金丹归属?你,还是我?”
巨人杀熊沉默一会,“我姓萧,名字就不提了,原是山中强盗,咱们见过面。”
“真的?”胡桂扬挠挠头,“我不会也失忆了吧?”
“没有,当时我不是这个样子。或许你还有点印象,那是在离郧阳府不远的一座驿站里,我们跟随闻不华去追那个叫原杰的大官儿。”
“郧阳抚治。”
“对,当时你骗退所有人,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我也想起来了。”胡桂扬脸上露出微笑,随后露出惊讶,“就这么几个月的工夫,你……变得这么大?”
萧杀熊点点头,“最可怕的是,我还在长。”
“所以你需要金丹来阻止生长?”
萧杀熊继续点头。
“我倒是挺想看看你能长多高多大。”胡桂扬实话实说。
“嘿嘿,你最好不要看到,每到生长太快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杀人,不妨老实告诉你,我已经杀过不少人,同伴都离开我,我也尽量远离他们。可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忍多久,再这样下去,杀熊杀虎都不行,我还是想杀人。”
“今晚你不会杀人吧?”
“应该不会,但我没法做出保证。”
胡桂扬笑道:“我会仔细考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萧杀熊摇头,“我和你不熟,我的经历你不会感兴趣,就这样吧,给我金丹,我会感激你,不给……我也没办法。”
他的“没办法”就是生长并且杀人。
萧杀熊起身出屋,在门外咆哮一声。
第三位是那名女子,站在门口,手里仍然握着伞,像是有所警惕,没有半句客套,她说:“我从乌鹊胡同赶来,给我金丹,我能解你心中诸多疑惑。”
第二百五十章 异人异志
她一点也不像是风尘女子,容貌温婉而端庄,还有一点矜持,似乎不愿接触任何男子,无论对方是陌生还是熟悉,手中的伞虽然指向地面,却好像随时都会抬起来,用以阻止对方的接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正因为如此,她在客店里显得十分突兀,比高大的萧杀熊更要扎眼。
“你是七仙女之一?”胡桂扬有些吃惊,虽然此女不丑,但是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更艳丽一些才对。
女子摇头,“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嗯。”胡桂扬指了指被萧杀熊挪到一边的凳子,“看来你的故事会很长。”
凳子在里面,所以女子犹豫一会,“或许也没有那么长。”她还是走过去坐下,伞尖总是有意无意指向胡桂扬,表露出若有若无的戒备。
桌上散落几块银锭,赵阿七与萧杀熊都没在意,女子却盯着看了一会,“二百两?”
“对,一锭五十两。”
“当初我被卖到夫家的时候,只值十两。”
“不算……少吧?”胡桂扬不知该说什么好,无论如何都没法将眼前的女子与乌鹊胡同联系在一起。
“不少,在我的家乡,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儿通常只值一袋粮食,我因为识几个字,夫家又有意帮助我父亲,所以卖得贵些。我父亲是名秀才,拿这十两银子去考举人,结果渡河的时候淹死了。”
“真是不幸,但这与金丹没有关系。”
“我这是从头说起。”女子略显不悦。
“请继续。”胡桂扬笑道,越发觉得此女不好打交道,同时也越不相信她来自乌鹊胡同。
“忘记说了,我姓罗,名字不说也罢,大家都叫我罗氏。”
“嗯。”胡桂扬忍住多嘴的毛病。
“夫家对我很好,十五岁成亲,一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夫君没有因此对我冷淡,也没有纳妾。”
“他有钱纳妾?”胡桂扬还是没忍住。
“有。”罗氏肯定地说。
“真正的纳妾,不是十两银子买童养媳。”
罗氏寻思片刻,更肯定地说:“有。”
胡桂扬笑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在意这件小事。
罗氏接着说下去,“郧阳建城,我随夫家迁到城中。”
“郧阳的百姓不多。”
“总共只有二三百户,都住在东城。我们是被迫迁去的,出事的时候,大家都想走,可官府不允许,等到后来,想走也走不了,你应该明白。”
“明白。”
等到全城都参与吸丹,无需官府阻挠,人人都不想离开。
“最后,夫家的十来口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
“你够倒霉的。”胡桂扬承认到目前为止罗氏最惨,郧阳府当时死掉不少人,但是一家十多口只剩一个,运气的确太差。
“郧阳之变,夫家亡故三口,其他人是被官兵或者强盗杀死的。”
“咦?”胡桂扬没料到这样的回答。
罗氏微笑,手中的伞又低垂一些,伞尖就要碰到地面,“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学武功,没兴趣,也没资质,火神诀一直背得磕磕绊绊,即便如此,当时我还是被丹穴所吸引,感觉就像是一生都被关在牢房里,终于获得自由之身。可惜,对郧阳城的凡人来说,自由转眼即逝。那几天你在郧阳吗?”
“我在山里。”
“你果然是个怪人。我们舍不得走,传言四起,大家尝试各种方法,希望找回神力,其中一种方法是杀人,以为能凭此夺取他人的力量,积少成多。”
胡桂扬想起来,那天夜里,他的确在官道上见过一群强盗在自相残杀。
“夫家多数人就是这样被杀死的。”
“你想报仇?”
“报仇?我们自愿参与残杀,谁也没有遭遇暗害,所以无仇可报。”
听到“我们”两字,胡桂扬一愣,“你也参与了?”
“在那种时候,几人能够置身事外?幸运的是,郧阳之变发生后的第三天,我体内的神力开始恢复,不多,但是足以让我在残杀中幸存。当时我还以为这是人急力大,事后才明白,残杀根本没用,能否恢复神力,全凭偶然,夫家的人白死了。”
胡桂扬没再深问下去,挠下额头,笑道:“听到现在,我觉得你最不需要金丹。”
“我才说到一半。”
“闻不华没给你们规定时间吗?”
“剩下的一半我尽量简短。”
“请说。”
“郧阳城我是住不下去了,浪迹天涯非我所愿,于是我收拾细软,尾随官兵来到京城。在路上,我听说各种传闻,终于明白,原来我是异人。”
罗氏手中的伞碰到地面,脸上满是落寞,片刻之后,她却笑了,“郧阳异人,不知是谁起的称呼,我的确异于常人。所谓有得必有失,我得到一份最大方的礼物,自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罗氏半晌无语,胡桂扬不得不问:“代价是什么?”
“乌鹊胡同创建已久,直到我去之后,它才成为京城内外有名的寻欢去处。”
胡桂扬笑了一声,急忙道:“抱歉,别无它意,我只是……你实在不像。”
“谢谢。”罗氏微笑道,将这句话当成夸赞,“因为这是疾病,谁也不会在病未发时做出生病的样子,对不对?但我不是来向你展示病症的,你没有这个想法吧?”
胡桂扬立刻摇头,“我算不上正人君人,但也绝不会趁人之危。”
“我乃良家女子,虽然从小被卖与夫家,却从未操持贱役,没想到……我也不是来求你救我脱离苦海的。老实说,那也算不上苦海,在乌鹊胡同,我备受尊崇,七仙女就是从我这里学会技艺之后,名震京城。我得到许多快乐,甚至足以让我忘掉从前的凡庸。”
“那你要金丹做什么?”
罗氏脸上微笑退却,“我不想快乐过头,我有预感,再这样下去,我会深陷其中,受到操控,可悲的是,操控者极可能是个平庸之辈。我是郧阳异人,在寻常人眼中,与神仙一样,所以我绝不能成为凡人的附庸,你明白吗?”
胡桂扬点下头,“我想是吧。”
“但这仍然与你无关,我只是一名女子,此前与你毫无关系,如果我被某个平庸男人操控,你并不会在意。”
“你想交换?”胡桂扬已经明白罗氏的意图。
“对,就是我一开始说过的提议。乌鹊胡同是我的地盘,那里发生的大事小情没有我不知道的。”
“你忘了,我在逃亡,乌鹊胡同的事情同样与我无关。”
罗氏对自己的经历说了许多,对提议却不愿详述,站起身,“听说你也在恢复功力?”
“刚刚开始不久,只有一点儿,与诸位比不了。”
“那你是未来的郧阳异人。异人高于凡人,所以异人绝不会逃亡。想想我的提议,救人、助人无非一时之勇,除了几句感谢,什么也得不到,最终你会后悔。交换是更好的选择,各有所得,互不亏欠。”
“是个好提议,我会考虑。”
罗氏微一欠身,推门出屋。
瘦子站在外面,有气无力地说:“你超时了。”
罗氏微微一笑,没有解释,扭身回自己的房间。
瘦子走进来,将凳子拽到桌边,坐下之后,右臂放在桌上,似乎有不支之意。
“你不像异人。”胡桂扬先开口。
瘦子露出苦笑,“的确不像,我是这世上最心虚的财主,家财万贯,却一文钱也不敢花,因为这些钱连着我的命,每花出一点,我的命就少一点。”
“看样子你曾经挥霍过。”
“刚有钱的时候,谁不想挥霍呢?那时候变化还不明显,等到一切显露之后,又觉得自己该有烈士之风,宁死不屈,性命不保,也要名垂后世。”瘦子再次苦笑,“等到性命只剩一点儿的时候,我害怕了。”
这更像是感慨,而不是讲述,所以胡桂扬静静地听着,没说什么。
“我姓林,名层染,原是秀才,考举不中,于是入军中学吏,前年随军派驻郧阳府。”
“既是官兵,为什么……没留在军中?我知道有一位异人,留在西厂,成为汪直最得力的爪牙。”
“军中用人如驱狼,不死不休,而我现在根本不敢再用神力。”
“理解,但是,金丹只有一枚,你不是最需要它的人。”
“我是唯一愿意与你共享金丹的人。”
“什么意思?”
“金丹仍然留在你手里,必要的时候让我服食一点,从今以后,我为你所用,受你驱使。”
胡桂扬笑了起来。
“有何可笑?”
“抱歉,我……就是这个毛病,听见什么都想笑。”胡桂扬其实是想起了罗氏,一个害怕自己将要受到操控,一个却主动接受操控,这让他觉得可笑,还有一点可悲。
“郧阳异人各存心思,你我联手,必保安全。”
“你的经历倒是简单。”
“当然,我是个直白的人,没有废话。”林层染起身,“不耽误你了,如果你想了解我的功力……”
“不必,异人必有神力,我很了解。”胡桂扬不能让对方浪费剩余不多的性命。
林层染拱手告退,“多谢。”
第五位也是最后一位进来的人,是郭举人与那位呆呆的士兵。
“你不相信小草已经成妖?”郭举人一进来就问。
胡桂扬笑道:“那绝不是她,传言不尽可信。”
郭举人侧让一步,露出后面的士兵,“你不担心小草变成他这个样子吗?给我金丹,如果在他身上有效,对小草也是一件好事。”
郭举人更简洁,就这么几句话,转身离去,士兵被腰上绳索拽了一下,才跟着出去。
胡桂扬的确担心。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共享
闻不华颇显倦怠,与林层染的不敢用力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力有不逮却又无可奈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竟然只是一个凡人!”
“我竟然没当上锦衣卫缇帅!”胡桂扬用更加吃惊的语气发出感慨。
闻不华连笑数声,“我在闻家长大,从小以为自己是被选中的天之骄子,早晚会跟随僬侥人一同乘坐天机船飞升。结果却比最坏的预料还要悲惨连僬侥人都是假的。”
“你后来见过那些侏儒?”
闻不华摇头,“我听说侏儒都被撵下船,当场就死伤过半,剩下的几个,不是在数月之内死亡,就是躲进深山老林。换成是我,也没脸出来见人,尤其没脸见我们这些闻家子弟。”
“所以谷中仙是你们唯一的首领了?”
“首领?我不知道,但他手里有品相最佳的金丹,这就够了。”
胡桂扬感到困惑,“你又用不到金丹。”
“金丹对凡人也有好处,当然,这是浪费,是在暴殄天物,金丹对郧阳异人的效果最好、助益最多。至于我,算是金丹的奴隶吧。你别笑,天机船虽然无情无义,却显露出无比强大的力量,咱们全都亲眼所见。金丹是天机船留下的遗物,为金丹做事,就是向天机船效劳。”
“你觉得天机船还会再来?”
“肯定会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到时候你想得到什么呢?天机船甚至不肯显露真容,比这世上最薄情的男子还要决绝。”
“偏偏是这些薄情男人,最受妇人喜欢。”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桂扬无言以对,只能笑道:“人各有志。请他们进来吧,我已经做出决定。”
“你没有疑问了?”闻不华稍显意外。
“我知道谷中仙想让我做什么,不对,我知道金丹想让我做什么。”
甘愿充当金丹之奴的闻不华大笑两声,起身出门,招呼异人进来听判。
林层染第一个进来,占据剩下的唯一凳子,萧杀熊随后,盘腿坐在角落里,像是一大堆叠放起来的熊皮,郭举人与士兵站在另一边的角落里,尽量离其他人远一点,赵阿七坐在床沿上,最后进来的罗氏立于门口,手里握着一刻不放的伞。
闻不华等在外面。
房间很小,人多之后,油灯像是受到压迫,明灭不定,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因此显得难以捉摸。
胡桂扬笑道:“诸位的故事都很吸引人,着实令我委决不小,思前想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角落里的萧杀熊发出一声低吼,坐在床上的赵阿七平淡地说:“这位老兄请管好自己,记住,你不是这里唯一的郧阳异人。”
萧杀熊扫视一圈,找不出体型相当的对手,在这样狭小的屋子里,像他这样的大块头儿最占优势,无名士兵动作再快,也没有多少施展余地。
可他没动,一旦开打,这些家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房间,或者干脆将房子毁掉,令他的优势化为乌有。
门口的罗氏微笑道:“希望你不会令我‘艰难’,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
“嘿,难道我们就容易吗?”郭举人替身后的士兵说话,“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大家都尽可能藏身于荒僻之地,只有你是个例外。”
“我所藏身的荒野,你们进不去,也生存不了。”罗氏轻轻晃动手中的伞。
胡桂扬站起身,“有个故事,叫什么‘二桃杀三士’,说三名勇士为了争夺两枚鲜桃,全都死于非命。故事我总觉得有点假,但意思是没错的,诸位不至于蠢到为一枚金丹就大打败出手,然后五败俱伤吧?”
罗氏垂下目光,“我从来就不喜欢打架。”
“我轻易不敢打架。”林层染轻声道,对此前挥霍功力的行为后悔不迭。
“我不会只用打架来解决问题。”郭兴人随后道。
“无论师兄怎么决定,我都接受,绝不会为此打架。”赵阿七越发显得谦逊。
“那我就多忍一会吧。”萧杀熊说的是实话,屋子狭小、夺丹心切,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拳头蠢蠢欲动。
“非常好,感谢诸位的配合。”胡桂扬咳了两声,“大饼!”
床下没动静,胡桂扬又叫一声,大饼还是没出来。
“胆小如鼠的家伙。”胡桂扬低声责骂,向众人笑道:“稍等片刻,是我养的一条狗,平时挺聪明,一见陌生人就吓得不行。”
“那就别让它出来了。”萧杀熊对任何狗都不感兴趣。
“不行,它必须出来。”胡桂扬走到床前,请赵阿七起身,然后跪在地上,钻到床下找狗,屁股露在外面晃动。
罗氏转过身,林层染一直就没抬头。
没过多久,胡桂扬双手抓住大饼出来,“还以为你土遁了,怕什么?这些人真想杀狗,你就是躲进十八层地狱也没用。”
大饼紧紧夹着尾巴,身子尽量蜷成一团,吓得一声不吭。
胡桂扬训狗,其他人却只注意到那枚鲜红的玉佩。
“你居然将金丹挂在狗脖子上?”萧杀熊既惊且怒。
“人贪天力,狗只贪吃,你们相信我不会贪图金丹,我却只相信大饼。”
萧杀熊怔了一会,“你说得对,与其相信人,不如相信狗。”
胡桂扬将大饼放在桌子上,那狗像瘫痪一样堆成一团,不用主人下令,想动也动不得。
胡桂扬轻轻抚摩狗头,目光扫过众人,说道:“金丹不该独归任何人所有,咱们应该分享。”
没人吱声。
胡桂扬又道:“单论功力,诸位已经超出凡人太多,彼此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非得强于某人不可,心所念念者,无非是贪生怕死,希望能够活得跟正常人一样长久。”
“贪生怕死”不是好词,却没有人反驳。
“大家的症状各不相同,但是病源相同,疗法也必有相通之处,所以应该共享金丹。”
“一人独享,可用一二十年,五人共享,不过两三年。”林层染算得倒快。
“六人。”胡桂扬做出六的手势,“还有我呢,虽然晚了一步,呃,晚了几步,但我也算异人,需要金丹延缓病症。”
“你的病症是什么?”罗氏问。
胡桂扬想了一会,“防患于未然吧。”
萧杀熊不喜欢这个决定,怒道:“大家各有住处,难得相聚一次,怎么共享金丹?难道为了服食一口,就得千里迢迢来找你一趟不成?”
“那样太麻烦了,你们跟我回京城吧。”
萧杀熊腾地起身,头顶到房梁,低头怒视,“我就知道有诈,你是锦衣卫,想骗我们进城,交给朝廷当囚犯,对不对?”
“还有别人怀疑我吗?”胡桂扬问道,“都说出来,我一块回答。”
郭举人道:“我相信你,但我是逃犯,正受官府通缉。”
“别多想啦,锦衣卫要的不是你,是你身后的人。”林层染抬起头,“我有逃军之罪,回京必被抓。”
赵阿七耸下肩,“我无所谓,只要师兄肯担保,让我去哪都行,但是明天夏天到来之前,我得北上寻寒。”
“我本来就住在京城边上,对我来说这不是问题,只是……金丹太少,一枚可不够用。”
大概是终于相信屋子里的陌生人没有恶意,大饼胆子稍壮,居然能够站起来,将胸前的红玉完全显露出来。
胡桂扬拿起红玉看一眼,缩回手掌,笑道:“如果我能弄到更多金丹呢?”
“跟这一样的金丹?”罗氏知道,世上还有许多品相一般的金丹,不值一争。
“通体血红,没有半点瑕疵。”
“当然最好,可你怎么弄到?据我所知,这样的金丹大都掌握在朝廷手中,还有一小部分流入谷中仙手中,听说另有一批被你送人了。”
“怎么弄到你别管,总之一年之内我会得到更多金丹。”
“虽然之前没有过交往,但我愿意相信你一回。”罗氏手中伞尖垂到地上。
胡桂扬又向另外几人道:“你们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朝廷那边由我打点,解除通缉之后,再请你们进城。”
“有合适的房子?”萧杀熊在小屋子里越待越憋闷。
“给你现盖一间。”
林层染轻叹一声,“原以为从此不受凡尘束缚,结果全是痴心妄想,我还是得回到朝廷的掌握之中。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见从前的旧故。”
“简单,有我挡着,外人见你比见皇帝还难。”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郭举人。
“我是山民,宁可烂在山里,也不会进城,尤其不会去京城。这是你们的决定,我没意见,也不会争,就此告辞,后会有期。”郭举人牵着士兵往外走。
门口的罗氏没有让路,“你可以回山里,他应该留下。”
“我不同意,就是他不同意。”
罗氏微笑,仍不让路。
胡桂扬道:“让他们走吧,少一个人,金丹还能多用一阵。”
罗氏这才让到一边。
两人推门出去,郭举人转身道:“何氏姐弟与小草都在山里,他们不愿与外人来往,但我们这些在山里住惯的人,能发现他们留下的痕迹。”
“谢谢。”
郭举人与士兵走进雪中,再没回头。
胡桂扬沉默一会,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别说我野心大,你们之前向我承诺的事情都得做到。三天之内,我保让能让你们光明正大地进京。”他又向门外大声道:“闻不华,我的决定正中谷中仙下怀吧?”
第二百五十二章 拜年
胡桂扬迈步往里走,像是在回自己家中,可这里并不是他的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街上人来人往,多是前往附近的灵济宫上香,守门的几名卫兵与差役没有特别注意哪个百姓,因此,直到胡桂扬快要迈过门槛,他们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怒斥。
“我是西厂校尉。”胡桂扬笑道,轻轻拨开几只抓向自己的手掌,对近在咫尺的刀枪则视而不见。
西厂门口共有四名持枪卫兵、四名佩刀差役,同时打量来者,看到的不是校尉,就是一名寻常百姓,鞋上沾满泥巴,看样子是从远处一路走来的。
“我叫胡桂扬,就是厂公经常提起的那名锦衣校尉。”他又补充一句。
八个人听到这句话,都是一愣,随后大笑,中间有脾气不好的,抬腿就踢,“原来是个疯……哎呦!”
胡桂扬抓住踢来的脚,轻轻一拽,差役横在半空中,胡桂扬展开胳膊,将他夹住,轻松得像是从市场上买只鸡,随手一夹。
差役惊恐大叫,其他人大惊,刀枪齐齐指向“疯子”。
胡桂扬动作奇快,在几人当中穿梭,连踢带抛,将他们扔入空中,嘴里不停提醒:“抓紧喽。”
胡桂扬将夹在臂下的差役改为双手捧抱,然后拿他垫底,接取空中掉下来的其他人,这就是为什么需要他们“抓紧”。
八个人摞成一叠,下面的人被压得哇哇大叫,上面的人则被吓得大叫哇哇,双手双腿紧紧缠住同伴,不敢稍动。
西厂大门紧闭,只有偏门打开,胡桂扬捧着几人,用半蹲的姿势迈过门槛,“上面的人小心,别碰到头。”
胡桂扬硬闯的时候就已吸引街上行人的注意,这时的举动更是出人意料,不分步行、骑行、坐轿,原来缓缓拥向灵济宫的众人,这时都挤向西厂。
从动手到进门,胡桂扬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亲眼看到者寥寥无几,后面的人只能听别人转述,越传越夸张,连灵济宫里供奉的二徐真君,似乎都跑来打听消息。
胡桂扬进门走出不远就将八人轻轻放下,卫兵与差役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吓得全趴在地上不敢动,其中一位甚至仍然紧紧缠住下面的同伴,闭眼大叫。
胡桂扬不理他们,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声叫道:“厂公,得力干将前来拜见!”
数十人从各间房里探头、探身,看清来者的相貌之后,有人悄悄退回房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其他人不认得胡桂扬,但也陆续效仿,将房门关紧。
西厂大门外的街上挤满了人,里面却没几个人露面。
胡桂扬进到前院,直奔正厅,对面终于有人迎上来。
“你、你、你……”霍双德指着胡桂扬,满脸惊骇。
胡桂扬上前握住太监的手,好像他们是极熟的江湖同道,“霍总管风采依旧,咱们西厂变化可挺大,我才几天没来,大家就不认识我了。”
霍双德想要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心里既困惑又恼怒,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你小子……跑哪去了?”
“这里跑跑,那里走走,没办法,既入西厂,就不能闲着,今天是大年初一,霍总管不也在公厅值守?厂公呢?在宫里过年呢?”
霍双德终于将手掌抽出来,气得满脸通红,“你还敢回来!”
“别人都在过年,我却巴巴地来咱们西厂效力,不算功劳,也算苦劳吧。哦,给霍总管拜年,祝总管今年步步高升,司礼太监的位置指日可待。”
在宫里,司礼太监地位最高,位于两厂之上,称得上是万阉瞩目,可是没人敢说出这样的野心,更不会当成祝福。
霍双德脸色更红,正要叫人过来收押这名不识趣的逃亡校尉,另一名校尉从大门处匆匆跑来,对他耳语数句。
霍双德脸色微变,重新打量胡桂扬,语气立刻缓和下来,“你练成神功啦?”
胡桂扬笑道:“这个怎么说呢,运气太好,不用练,神功自己附身,我撵都撵不走。”
霍双德心里一惊,干笑两声,拱手道:“恭喜胡校尉,咱们……去偏厅坐会。”
“厂公人呢?今天还来吗?”
“呃,我这就派人去宫里送信,厂公应该会来一趟。”
“再好不过。霍总管,我今天走了不少路,只在早晨吃过一点人家送我的年夜饭,这都是下午……”
“放心,我给你安排。”霍双德将胡桂扬送入偏厅,然后出去一趟,很快回来,脸上堆笑,手是端着一只盘子,“没什么好东西,正好过年,有一些坚果、蜜饯,你先垫一垫。”
“多谢。”胡桂扬抓起就吃,笑道:“有点水喝就更好了。”
“有有。”霍双德一反常态,态度和蔼,有求必应,立刻再出去,亲自拿来一壶热茶。
吃喝一通,胡桂扬拍拍肚皮,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来得匆忙,准备不周,银子不多,请霍总管收下,权当压岁钱吧。”
霍双德一开始连连摆手拒绝,听到最后几个字愣了一下,笑道:“我多大岁数,你小子才几岁,竟然给我压岁钱?”
“抱歉,不懂规矩,但这块银子请霍总管务必收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心意”的确只有一点,霍双德微皱眉头,“我不需要你这点儿……行行,我收下,心意领了。”
霍双德拈起碎银看了一眼,怀疑这点钱够不够买那些上好的干果与蜜饯。
“胡校尉现在是货真价实的郧阳异人了?”霍双德手里端着茶杯,小心问道。
“的确发生一点变化,至于是不是异人我现在特别想与童丰再比一场。”
“有机会,肯定有机会。”霍双德笑道,轻吹杯中热气,却一直不喝。
两人闲聊,一名校尉出现在偏厅门口,人影一晃又走了。
霍双德领会,突然站起身,拿起已然温凉的茶杯,往地上一掷,喝道:“胡……”
“霍总管小心。”
茶杯没有落地摔成碎片,被胡桂扬伸手抓住,又送回霍双德面前,杯中茶水微荡,只撒出几滴。
霍双德目瞪口呆,早已酝酿好的话生生憋了回去,脸上神色尴尬至极。
胡桂扬将茶杯放回托盘上,笑道:“这杯茶已经凉啦。”
霍双德咳了两声,硬挤出一丝微笑,“是啊,茶凉了,我……我去换一壶热茶。”
胡桂扬握住霍双德的一只胳膊,“你是西厂总管,怎能劳动你端茶送水?一次也就够了,再这样下去,我可承受不住。霍总管请坐,我去换水。身为西厂校尉,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
“没事,我做惯了。”霍双德争不过胡桂扬,被迫坐回原位。
胡桂扬拿起茶壶,掀盖看一眼,摇头道:“不仅要换水,还得换茶,霍总管怎么能喝这种粗茶?”
“没事,我平时就喝这种茶。”
霍双德还想起身,胡桂扬双手举起茶壶往地上一扔,“泡茶者有罪。”
茶壶粉碎,水流一地,霍双德吓得跌坐在椅子上,满脸惊讶,不明其意,摔杯为号本是他的计划,结果却变成胡桂扬摔壶。
外面的人分不清差别,听到响声立刻冲进来,嘴里大喊大叫,手中挥刀舞枪。
“还是咱们西厂过年热闹。”胡桂扬笑道。
霍双德腾地起身,脸色骤沉,“胡桂扬,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咦,霍总管变脸真快,刚才你是要摔杯为号吗?”
“没错。”霍双德没必要再隐瞒。
“何必这么麻烦,直接叫人不就好了?而且你就在我身边,不怕遭到挟持吗?”
两人相隔只有几步,胡桂扬话音刚落,中间多了一个人,冷冷地盯着他,护住身后的霍双德。
胡桂扬后退一步,笑道:“原来是童高手,怪不得霍总管有恃无恐。嘿,你们这帮家伙大叫大嚷,是在嫌弃童高手不会说话吗?”
门口的十多人立刻闭嘴。
胡桂扬又退一步,“霍总管真是贴心,我刚说过希望再比一场,他就将你叫来。厂公呢?不来观战吗?”
霍双德躲在童丰身后,“胡桂扬,你叛逃西厂,罪大恶极,立刻束手就擒!”
胡桂扬双臂贴身,“我束手了,请霍总管来擒我吧。”
霍双德可不敢,“童丰,你报仇的机会来了。上!”
童丰一拳击出,半途又收回去,因为胡桂扬真的“束手”不动,他不愿占这个便宜。
霍双德从后面看到,怒道:“他是逃犯,跟他讲什么规矩?狠狠地打,打到半死再收监,看看他这个异人有几分成色。”
童丰再不犹豫,全力出招。
胡桂扬遵守承诺没有动手,而是飞起一脚。
童丰已听说大门口发生的事情,知道胡桂扬变化巨大,因此当他是正常对手,稍一侧身,避开这一脚,同时挥出另一拳。
他忘了自己身后还有人。
胡桂扬的目标也不是他。
霍双德惨叫一声,整个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童丰大惊,急忙转身去扶,胡桂扬也跟上来,“霍总管干嘛站这么近呢?”
霍双德慢慢坐起身,指着胡桂扬颤声道:“你是故意……”
厅外又进来一人,见到胡桂扬,立刻面露喜色,“胡校尉终于回来了。”
“韦百户,不好意思啊,那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
百户韦瑛笑道:“无妨,查案的是你,无需事事告知我。”
霍双德越听越吃惊,“韦瑛,你……”
韦瑛拱下手,淡淡地说:“厂公待会就到,要与胡校尉当面交谈。”
霍双德又是一惊,发现自己可能揣摩错了上司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