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同轩子,异域客
见那居中而坐的中年修士点了点头,俞和从怀中取出扬州府供奉阁张老的信笺,双手呈上。自有书童过来接了,交给同轩真人。
同轩真人这才从俞和身上移开眼神,看了看信笺上的火漆印封,拆开信笺细细读了,转手将信纸递给了身边的一位修士。那人扫了几眼,又传给了下一位修士。直到缀云堂中的三位修士把信笺传阅了一圈,同轩真人这才开口问道:“你乃是扬州罗霄剑门的弟子?”
俞和恭恭敬敬的拱手道:“晚辈是罗霄剑门十九代弟子俞和,因扬州血毒疫未消,张老率供奉阁执事与本门师兄弟奔走救灾,因而弟子奉张老与本门鉴锋掌教之命,前来定阳送信。”
那同轩真人转回视线,又直直的盯着俞和,“那我且来问你,你门中赴南海求药之事,你可知晓详情?”
“弟子不才,同座师云峰真人同去南海海外求回灵药。”
“那这信中所讲,你都是亲眼所见了?”
“正是。”俞和点点头,从玉牌中取出那半截玄金青龙戟,交给道童呈于同轩真人,“此乃那红砂岛修士所用的兵器,于争斗中被斩落,请前辈过目。”
同轩真人接过半截玄金青龙戟,屈指一弹,短戟发出混重的鸣响。他伸掌拂过戟身,那长戟中残存的一丝灵气溢出,化作淡淡的玄光黑火流转。
“俞和,我有一事不明。信中说那红砂岛的修士,负隅顽抗之时,祭出了上古奇宝晓光镜。我记得《周天志异》中灵宝一卷写得分明:晓光镜据传乃是上古大神羲和之遗宝,可聚太阳真火,有焚天煮海的惊天威能。你们究竟凭何手段,在此镜明光照shè下,全身而退?”
“回禀同轩前辈,那通辰道宗等诸人,祭出的护身法宝,乃是他门中镇山至宝,名唤九sè天母伞,亦是仙家异宝,当可辟得太阳真光照耀。而我等诸人,仰仗南海长空洲主人符津前辈的一件七层玲珑金枢塔,侥幸逃得一命。”
同轩真人眉头一皱:“九sè天母伞亦是上古高仙遗宝,可挡晓光镜无虞。但这七层玲珑金枢塔,我却从未听过。既名金枢塔,当是一件五行属金的法器,南火克西金,此物怎能当的住太阳真火烧炼?”
俞和心里一动,这同轩真人怎的如此在意这般细微之处?心中暗暗存了一丝提防,俞和便不敢提及自己的白玉剑匣,只是摇头道:“弟子也不知其中详情,当时身在七层玲珑金枢塔中,只觉得身周有明光万丈,流火千重。本以为就此身死道消,那想到十几息之后,却是安然无恙。”
同轩真人双目中有电光穿梭,紧紧的瞪视着俞和:“我看此节,你定有隐情知而不报!”
俞和一颤,竭力定住心神不乱,正翻转念头,想着如此搪塞过去。可缀云堂外脚步声响,有个青衣道童满头大汗的疾步冲了进来,见到同轩真人倒头便拜。
“同轩大老爷,速去东城大校场,火奂仙师与阮苍仙师被那西夷来的蛮子打得口吐鲜血,生死不知,帝君震怒!”
“什么?”同轩真人拍案而起,一道罡风猛然散开,震得缀云堂扑簌簌直响。
“同轩,方才我就说过,火奂与阮苍两个,不过是玉液还丹三四转的境界,西夷奇人巫术诡秘,斗起来胜负本就在五五之数。加上火奂与阮仓皆心高气傲,大意之下,难免一败,此事须得你亲自走一遭才妥。可你就是怕失了颜面,不肯亲自出手。如今好了吧,不但他们俩的师门定会怪罪与你,这帝君失了颜面,降下怒火可够你受的。”缀云堂中的另一位修士老神在在的吸了口热茶,垂眉闭目,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同轩真人鼻子里发出冷哼,愤然一振袍袖,起身就朝缀云堂外走去,快步出了庭苑,忽想起俞和与宁青凌还在缀云堂中,他眼珠一转,回头道:“俞和,你俩随我去东城大校场。”
俞和一愣,与宁青凌对望了一眼,只好转身随着同轩真人而行。
一路上同轩真人铁青着脸,也不言语,只顾疾步而行。出了供奉阁的院落,外面已备好了马车,同轩真人一跃进了车厢,俞和与宁青凌各自上了一匹锦鞍白马,前面一队禁军轻骑开道,车夫快马加鞭,朝东城大校场去。
东城大校场不在京城定阳的城廓以内,而是建在城东门外的一座开拓地面上。这里是京城禁军cāo练兵马的地方,但因为大雍帝君时常会亲临校场,而且按照大雍朝的祖训,王子王孙们成年之后,也都需编入禁军磨炼,所以这城东大校场修建得很是华美。整个校场以青条石和圆木垒成,外面有十来丈高的围墙,围墙上布满了生铁尖刺,挂着各sè绸缎彩旗。远远望去,既有铁血刚硬的气息,又不失帝王家的华贵气相。
一行人径自从校场西门中冲入,到了围墙里面,俞和抬头四望,只见这城东大校场中,竟坐满了人。
正北面的围墙上,搭着一个赭黄锦缎金缕凉棚,凉棚中有软榻,或坐或站着十来个人。居中一人,头带红玛瑙缀珠通天冠,身披十二章鹅黄盘龙冕服,腰缠金缕白玉带,脚踏锦绣龙虎皮靴。细看这人,约有半百年纪,但脸上隐隐有层温润的珠光,前额开阔似海,一对虎目不怒自威,鼻下三缕花白长髯及颈,一对耳朵的耳垂宽厚,能有寸许之长。
俞和看过戏文,知道这人如此装扮,定是当今大雍朝的帝王,号振文皇帝。
在振文帝左右,各有侍女持羽扇华盖伺候。帝君身前的下座,分列着几位头带束发雁翎冠,身披锦袍黄金甲的少年,个个扶剑而坐,脸上英气勃勃,当是振文帝在禁军中磨炼的子嗣。
赭黄锦缎金缕凉棚下面,还站着许多人。有的身披锦缎朝服,头戴乌纱,手捧玉笏,看样子是文臣;有的顶盔披甲,怒目而立,当是武将。其余围墙上,全站满了衣甲鲜明的禁卫军士,这好几千人挤在大校场中,却没有一人敢发出声响,只因为大雍振文帝,此时正在气头上。
不等马车冲到北面的围墙下,同轩真人一撩车帘,纵步而出,身子好似大鸟一般的踏风而行,扶摇直上,落到赭黄锦缎金缕凉棚前,对着振华帝一揖到地:“同轩子到了,帝君可有什么差遣?”
振华帝一看同轩真人,脸上的怒意尽去,笑盈盈的站起身来,三步作两步走到振同轩真人面前,双手抓住了同轩真人的胳膊,柔声道:“同轩大师,你可来了,朕等得真急煞了。”
同轩真人低头一拱手道:“同轩有远客到访,来得迟了,陛下恕罪。”
“仙师何罪之有!”振华帝脸上堆满了如chūn风般和煦的笑容,他手指着校场zhōng yāng的高台道:“仙师,快替我好生教训那几个未开化的蛮夷,叫他们知道九州天下藏龙卧虎,断不是他几个小小夷人可欺。若仙师出手,必能旗开得胜,壮我军心,振我大雍国威!”
“陛下,火奂与阮苍身在何处?”
“火奂与阮苍两位仙师遭了夷人的卑鄙手段,身受重伤,朕已命人送他们急去通天宫问玄殿,取新出炉的金丹替他们疗伤,仙师放心则个。”
同轩真人摇了摇头,“不必徒耗陛下的灵药,遣人送他们去供奉阁就是,我自会诊治他俩。”
振文帝连连点头:“仙师还是快快将那些蛮夷料理了吧!”
同轩真人转头一看,只见校场zhōng yāng搭起了一座三丈青石高台。高台下停着一辆乌篷马车,车厢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银sè奇形徽记。有个身材异常高大,身裹黑麻布罩头长袍的男子,直挺挺的站在马车边上。
再看高台上,站在三个异域男子。当先一人头发剃光,满脸虬髯,上身披着钢甲,一对肩甲上满是锋利的尖刺,左手提着五尺长的塔形盾牌,右手拿着一支短柄钢锤。这人身高已有近六尺,可他身后那人,竟比他还高出一块。这身材奇高的男子,乍看形似一缕细长的火焰,瘦削的躯干紧紧裹在一套暗红sè的长袍中,满头枣红sè的乱发,遮住了他的面孔。在他瘦如骨骸的双手中,各拎着一柄形如新月的狭长弯刀,刀身只有一寸来宽,刀脊黑漆漆的仿佛能吸收光线,刀刃青白发寒光。在这两人身后,站在这一个脸上带着银质面具的壮实男子,身穿白sè的短袍,勒着巴掌宽的硬皮束腰,袖口挽到肩头上,露出筋肉健硕,却布满了伤痕的手臂。
同轩真人看了看高台上的三人,又看了看台下乌篷车边上的那个黑衣男子,转身飘然下了凉棚,落在自己的马车边。
振文帝以为同轩真人这就要登台一战,兴奋得满脸红光,不停的搓动手掌。
“俞和,你代我登台一战。”同轩真人一指那三丈高台。
“前辈?”俞和一愣。
宁青凌皱眉道:“火奂与阮苍还丹三四转的道行,都被打得吐血重伤,我师兄上去,那不是送死么?”
“杀伐之事,术修岂可与剑修相提并论?”同轩真人寒声斥道,“你们既然是奉张老儿之命来此,那为定阳供奉阁出力也是应当。”
宁青凌还要出声辩驳,俞和伸手拦住了自家师妹,望了望三丈高台,俞和轻轻一笑,拱手对同轩真人道:“前辈有命,晚辈岂敢不从,自当效力!”
“俞师兄!”宁青凌急喊了一句,可俞和朝身后摆摆手,足尖一点,踏风而起,轻飘飘的落在高台上。
先对北面凉棚一揖,俞和转过身来,独自面对着那三位异域男子拱手道:“三位远来九州是客,但请进招无妨,罗霄俞和候教。”
第九十二章 战番夷,黑袍人
低头望了眼三丈高台下的黑袍男子,当先那位手执钢锤与塔盾的战士对着俞和一抬下巴,算是还礼。他将手中钢锤一摆,低声默念了一段俞和听不懂的语言,就见那钢锤的锤头上,与那塔盾的盾面之上,都腾起了一层明亮的白光。
这钢甲战士身后,手握一对漆黑弯刀的红发男子口中发出桀桀怪笑,只看他身形一晃,便直挺挺的跃起了数丈高,双臂展开,拧腰疾旋身形如陀螺,把那一对弯刀舞得好似一匝刀轮,狭长的刀锋破风尖啸,朝俞和的肩头脖颈斩来。
俞和轻轻一笑,脚下步伐错动,只差毫厘间与这红发刀手擦身而过。抬眼一看,那战士举着盾牌猛冲了过来,沉重的钢铁塔盾好似一面铁壁,朝俞和胸前猛力撞击。
俞和也不出剑,伸出手掌朝盾牌上一按,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响,三尺高台猛晃了晃,俞和好似颗青松般的挺立在原地,脚下半步未退,倒那是钢甲战士上半身剧震,倒退了两步才站定。
赑屃神通巨力,岂是等闲?
才震退了钢甲战士,那红发刀手又欺近身来,一道漆黑的刀光好似残月般的,从俞和左肩侧切向后颈。俞和也不回身,右臂在胸前一圈,屈指对着后颈一弹,一丝冷光从指尖刺出,“叮”的一声不偏不倚的撞在弯刀刀锋上。俞和左手振袖,朝身后一挥,一道罡风暗劲破空而出,将那红发刀客凭空震飞。红发刀客嘬口怪啸一声,蜷身在空中连翻了数个筋斗,身化作一道暗红sè的疾影,绕着高台转了二圈,落到钢甲战士身边。
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电光火石般的迅捷,可其中惊险之处,却让校场中卷起一片海cháo般的呼吼声。
一直未动的银面具人忽然高举双手朝天,口中抑扬顿挫的念诵了一大段意义不明的西夷语言。只见两道红光破开云层,从天而降,罩住了钢甲战士与红发刀手的身形。这两人胸膛起伏,用力呼吸了几口,就看他们的眼神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光。
俞和笑盈盈的看着对面三人,双手悠然背在身后,做足了一派高手的气势。
就看那钢甲战士大吼一声,举足猛踏,三丈高台剧烈的摇晃起来,有团明亮的白光裹着钢甲战士健硕的身形,朝俞和猛冲过来。他左臂盾牌拦腰横扫,右手钢锤对准了俞和的顶门砸下。
俞和双掌齐出,一掌按向盾牌,一掌去接钢锤。可这钢甲战士也不知怎的,力道竟比方才足足凶悍了一倍有余,俞和手掌接实了锤盾,周身衣袍好似被迎面而来的大风吹拂,朝身后烈烈飞舞,当下脚步一跄,便退了半步。
两道漆黑的刀光,贴着地面飞来,直斩俞和的脚踝处。
俞和口中嘿的一声,雄浑的真元贯注指尖,右手五指竟生生嵌入了钢盾中,手腕一挺,整个身子突然倒翻起来,头朝下,脚朝上,与钢甲战士头顶相对,堪堪闪过了那扫地而来的一对弯刀。
钢甲战士抡起手臂,战锤带着呜呜的风声撩起,直朝俞和面目掼来。哪知俞和轻巧巧的一翻身,竟落到了钢铁战士的身后,两人背脊相抵,俞和双肩一抖,使出凡俗武学近身短打技法中的“铁山靠”一式,斜肩向后一挤,庞然真力直朝钢甲战士的背脊撞去。
试想俞和一身真力,是何等雄浑?这一撞之下,就是真的山壁也要碎成石粉。可那铁甲战士竟只是身子微微一晃,朝前踏了半步。红发刀客团身扑进了钢甲战士的怀中,从那钢甲战士的腋下探出了一刀,直刺俞和的腰间肾门。
俞和扭身刚想躲闪,可那银面人一步踏出,握拳摆臂,一只右拳裹着赤红sè的火光,捶向俞和的胸前。
前有重拳,后有弯刀,俞和毫不畏惧。就见他右手双指一并,作剑指刺出,身子随势而动,迎着银面人的拳头突进。身后刀尖堪堪刺破他的衣衫,便已力竭。
银面人的拳头和俞和的手指一撞,竟发出金铁交鸣声,只见那银面人的右拳虽然毫发无伤,可右肩的衣衫处,却被俞和的无形剑气割开了数寸长的一条裂口。
俞和腾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高台一侧,左右手并指成剑诀,有两道青湛湛的三尺无形剑气,绕身疾旋。
“来而不往非礼也,俞和进招了!”
可没等俞和说完,就见对面那银面人抛出了一颗拳头大小的褐sè种籽,这种籽落地一滚,眨眼间便化成了布满整座高台的灰黑sè藤蔓。这怪藤蔓好似蟒蛇一般的在地面上游动,刹那间将俞和的双脚牢牢缚住。
银面人双手搓动,有道奇光闪耀的六芒星法阵在他脚下盘绕了一匝,一团小小的火炎风暴,出现在银面人的掌心,就看他翻手一甩,登时就有几十丈高的暴风烈焰朝俞和翻卷过去,把俞和所站的半边高台全都罩进了熊熊烈火中。
那银面人口中不停,喃喃念诵着莫名的咒文,只见一大片一大片的雷电与冰锥,从他手中凭空涌出,朝俞和那边飞去。
钢甲战士平举起塔盾,露出盾牌下面藏着的一具打造得极为jīng巧的银质弩弓,他拉动了盾牌托架下面的弩弓机簧,“嘎吱”的一声厉响,有支一尺半长,拇指粗细的银质弩箭飞shè出去。这支弩箭倒跟笛子有些像,箭杆中空,布满了小小的孔洞,有道rǔ白sè的光芒在箭杆之中吞吞吐吐,箭矢破风疾飞之时,发出了一种怪异的音律。
红发刀手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两柄黑漆漆的弯刀,双手腕猛一甩,那弯刀便疾旋着脱手而出,各划了道弧线,朝俞和飞斩过去。刀柄处,有根细细的黑sè铁链,连在红发刀客的手腕上。
三个异域客所出的招式毫不留情。城东大校场中,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惊呼声。宁青凌只见俞和淹没在烈火中,她已不敢看下去,举手捂住了眼睛。
银箭与弯刀飞入那片大火之中,便再没了声息。红发刀手使力一扯铁链,可链子那头仿佛连着万斤巨石,任他如何拉扯,也是不动分毫。
银面人忽然大吼了几声,就看到那钢甲战士急匆匆踏上一步,屈膝半蹲,将手中塔盾朝地上一竖,以肩膀顶住了盾牌后壁。
就听见大火中传来俞和的一声清啸。
两道浩然剑光,将那火焰与风暴斩得支离破碎,灿烂夺目的剑芒交错裂空而来,“呛”的一声,把那钢铁塔盾劈成了四片,盾牌后面的战士好似滚地葫芦一般,在地上翻了好几转身,眼见左臂铠甲的缝隙中,有鲜血溢出。
飞火散尽,俞和面带煞气的站在高台边缘,周身道袍鼓胀如球。在他身边,有如龙罡风漫卷、有无尽剑气生灭。俞和口中咬着那支银箭,嘴角有鲜血渗出,左右肩头各有一处血淋淋的狭长伤口,从伤口中不断溢出丝丝黑烟。那对漆黑的弯刀,就握在俞和的双手肉掌中,从指缝中滴落的血液,竟是墨汁一般的黑。
俞和甩开口中的银箭,瞪着对面的三个异域男子道:“下手如此狠辣,这是切磋技艺还是夺人xìng命?”
那红发刀手还在竭力拉扯着锁链。可俞和双手一翻,两柄弯刀左右相击,“喀嚓”一声同时变成了碎片。庞然真元挟着浑厚的药力流转周身,弯刀上的奇毒登时化作团团黑烟逸散,先天五方五行火炁罩下,已然缠到腰间的藤蔓顷刻间被烧成了飞灰。
白莲赤鸢双剑轻鸣一声,破虚而出,在俞和手边缓缓盘旋。
大校场中的禁军军士们洪声叫好,连大雍振文dì dū用双臂撑起身子,两眼直直的盯着三丈高台。
那银面人扶起了钢甲战士,口中喃喃的念了几句,双掌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碧绿光霞,他探手握住钢甲战士的左臂,可才轻轻一揉,那钢甲战士竟仰天惨嚎起来。
俞和心中冷冷一笑:“你们三人合攻于我也就罢了,还出手招招直奔要害,若不是我谨慎应对,只怕已然横尸在高台之上。断你一臂不过是小小惩戒,我那一剑暗含了先天五行金炁,入体之后如万刀刮骨削肉,那条手臂中筋骨脉络尽数搅成了肉糜,任你西夷诡术莫测,也救不回那胳膊!”
银面人整治了半天,可钢甲战士的一条手臂怎么也举不起来。银面人对着高台下黑袍男子,以蛮夷语言急急喊了一通,那黑袍男子嗖地跃上了高台。
俯身看了看钢甲战士的手臂,那黑袍男子沉声喝斥了几句,只见他伸手一招,有道寒光从高台下的乌篷车中飞出,落到他掌中,化作一柄五尺长的奇形大刀。这黑袍男子手腕一翻,钢甲战士左肩血光暴现,整条手臂被他一刀斩落。
血涌如泉,那银面人抓出了一把暗红sè的粉末,对准了钢甲战士肩头创口洒下,眼看几息之后,那断臂处就结起了个碗大的血痂。
黑袍男子一对狭长如刀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俞和。俞和与他视线交错,骤然窥见这黑袍男子的左眼睛下面,刺着一个小小的黑雀纹身。
“你,必须,死。”这黑袍男子倒是会说大雍朝的语言,只是说的极艰涩,一个字一个字从齿间挤出,带着毫不掩饰的森寒杀意。
“你杀了我,也就别想活着离开这大校场。”俞和耸耸肩,手指一拨,双剑绕身飞旋,“而且,如果你是存了个想杀我的念头,那我便不会留手,或许最后死在这里的,会是你们几个。”
黑袍男子单手平握着几乎跟他身躯一样大小的奇形大刀,缓缓挪动刀尖对准了俞和的胸口:“你,必须,死。”
俞和摇头叹气,暗暗提聚起通身真元,从白玉剑匣中,摄出一丝曜华仙剑的剑气,渡入白莲赤鸢双剑中。
银面人挥手放出一团红光,加持在黑袍男子的身上。奇形大刀上升腾起淡金sè的光气,黑袍男子挥刀一劈,一道近百丈的弥天刀光在大校场zhōng yāng闪现出来。
“护驾!”同轩真人身形一闪,挡在振文帝面前,武将们各cāo兵刃,团团护住了赭黄锦缎金缕凉棚。
只见校场zhōng yāng的三丈青石高台,宛如被利斧劈中的干柴一般,整整齐齐的裂成了两半,尘灰漫卷,碎石纷飞。
而在满校场禁军军士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搅散烟尘的,是一道照亮乾坤的剑光。
第九十三章 斗战胜,祸横生
一旦俞和毫不留手的展开剑术,即便黑袍男子加入了战团,也只能挥舞着奇形大刀竭力格挡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无穷剑影。
雷雨式罩住了异域四人,两道剑光好似在暴雨之中穿梭的虬龙,时刻会降下雷霆一击。俞和那一身浑厚无匹的真元,在此刻展现出了远超寻常修士的惊世威风。
若说寻常剑修,奋起周身真力催发剑气,也都能挥出几记突破自身境界的惊艳剑招。可俞和却不同,他那丹田中积攒的真元之浩瀚,与寻常修士相较,相差实在不可以道理计。若说玉液还丹一转境界的炼气士,真元好比十里平湖,那俞和的一身真元便犹如亿万顷汪洋大海。
几可说有无穷尽的真元,任俞和肆意挥洒。一息才逝,一息又起,周天诸般元炁滚滚来朝,俞和一吸,关元大穴中的玉液还丹便有明光四shè,再一呼,沸水般的真元贯通诸脉,催得白莲赤鸢双剑呼啸如雷,纵横如电。
那四位异域战士,与大校场中的每一个围观的人,起初都认为俞和这番大剑势,不过是拼力一击,若摧垮了对手的守势,自然是一举得胜;倘若那异域四人撑过了一刻,只怕俞和就要力竭,任人宰割。
期望着俞和获胜的人们,目不转睛的盯着校场zhōng yāng,同轩真人亦是屏气凝神,双目中奇光绽放。
一炷香时间过去,俞和挥出近百道宛如九天神雷般的剑光,可那黑袍男子将掌中一柄奇形大刀舞得团团好似一面巨伞,硬生生的抵住了俞和洒落的剑光雷雨。而那银面人与钢甲战士都是高举着手臂,撑起一幢光幕,抵挡那无孔不入的锋锐剑气,红发刀手反握着一对银sè的曲刃短匕,蜷身缩在钢甲战士身后,以视线牢牢的锁住了半空中俞和的身形。
两边一攻一守,异域四人虽被迫得只能疲于招架,但终究是以逸待劳。俞和看似使出了浑身解数,却伤不得对手分毫。大校场中围观的人们,都暗自攥紧了拳头,心中盼着能把自己的气力借一分给俞和,令他莫要徒耗尽了真元,被那异域人反制。
人们祈着俞和莫要力竭,那边俞和倒也未令人失望,一剑紧似一剑,一剑快似一剑,道道惊雷好似云龙探爪,直朝那异域四人轰落。
大校场zhōng yāng,被凌厉的剑气刮去了厚厚的一层泥土。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功夫,那黑袍男子似乎耐受不住了,一边抵挡,一边大声喝斥了几句。就见那钢甲战士双膝跪倒,以仅存的右臂猛击自己的胸口,仰天吼出一段意义不明的祷文。
一层rǔ白sè的光焰,从他的铠甲下面溢出,那钢铁盔甲似乎变作了明黄剔透的琉璃sè,钢甲战士光秃秃的头顶上,有一圈光轮浮现出来,眉毛胡须皆化作了银白sè,他身后有一对三尺长的白sè光翼徐徐展开,轻轻一扇动,竟有千百片状如羽毛的光影飘荡。
这钢甲战士原本狰狞威武的面孔,此刻变得好似佛陀般庄严慈悲,他抬头看了看俞和,身后光翼一展,纵身而起。
漫空如雨的剑影,与如龙的惊雷,落到这钢甲战士身前一尺,便湮没不见,只激起虚空中散开一圈圈白光涟漪。那钢甲战士凭空一侧身,露出布满钢铁尖刺的肩铠,朝俞和悍然撞去。
趁着钢铁战士以身体挡剑的空隙,那黑袍男子一振手中的奇形大刀,只见到五尺大刀的宽阔刀身上,自下而上,依次浮现出一行七彩缤纷的异域文字。黑袍男子倒拖着奇形大刀,弹身而起,追在钢甲战士身后,朝俞和扑去。
有明眼人窥见,红发刀客面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诡笑,身子轻轻晃动,竟合身藏进了黑袍男子身后的暗影中。
俞和双剑回圈,身形凭空一闪,就挪开了五丈,令钢甲战士扑了空。可黑袍男子从钢甲战士身后窜出,当头一刀,朝俞和劈去。
白莲剑一横,刀剑交击,金铁震鸣声好似平地暴起一声洪钟大吕之音。
俞和身后的虚空扭动,红发刀客也不知从哪儿闪了出来,眼中泛着嗜血的红cháo,双手腕一翻,两道银白sè的弧光,直朝俞和脖颈处剪下。
俞和也不回头,嘴边冷冷一笑。
白玉剑匣破虚而出,横在俞和身后,自那剑匣中,暴shè出上百道雷火剑气。红发刀客再也躲闪不开,生硬硬受了数道剑气,浑身烟火弥漫,颓然飞坠在校场一侧,没了声息。
黑袍男子大怒,手中奇形大刀泼风乱舞,似乎想把俞和分尸数片。可俞和双目中冷光湛湛,只见他电光火石的闪躲了几下,双剑摄入掌中,朝背后的白玉剑匣中一纳一拔。口中清啸一声,祭出以身合剑之术,白莲赤鸢双剑化作一道庞然贯空雷火,对准了黑袍男子一穿而过。
那黑袍男子惨嚎了一声,奇形大刀脱手飞出,身子与兵器同时坠落到地面上,“咔嚓”的一声裂响,奇形大刀碎成了数片残铁。
黑袍男子翻身跃起,看看了已经毁去的奇形大刀,口中哇哇乱叫,跺脚就要重新扑向俞和,可身形才离地,自他左肩头到右胯骨处,猛然爆出一大片殷红的血光,黑袍男子身子一颤,又扑倒在地面上。
钢甲战士一看黑袍男子也没了声息,怒吼了一声,周身白炎四shè,朝俞和一头撞来。
可任凭钢甲战士如何奋力鼓动身后的光翼,他就是追不上展开七步云真篇步法,满天闪转腾挪的俞和。但见俞和好似能缩地成寸般的,只一步踏出,便跨过数丈之远,他引着钢甲战士四处奔波,手中随意拨动着两道剑光,把地上的银面人困在一座剑囚之中。
不到二十息之后,钢甲战士便耗尽了气力,护身的白炎和身后的光翼散去,胸膛鼓动如风箱,面sè煞白,满头汗水。
俞和转身挥掌,遥空按出。只见钢甲战士胸前的铠甲zhōng yāng,一个五指掌印嵌进去足有三寸多深,钢甲战士七窍溢血,身子重重的砸在地面上,两眼一翻,气息渐弱。
大校场中,骤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好声与鼓掌声。
银面人眼看同伴一个个都生死不知,身边两道剑光好似奔突yù噬的怪蟒,他忽然高高举起双手,转身朝大雍振文帝的方向,以异域语言喊出了一段话。
俞和不明就里,只是以剑光囚住了银面人,却不下杀手。只看到那边的文臣中一阵sāo乱,有人飞奔到赭黄锦缎金缕凉棚前,对着振华帝跪拜叩头,急匆匆的说了几句话。
只见振文帝闻言面sè一变,站起身来,对着俞和道:“那位少仙长,还请住手吧,万万不可伤了使者的xìng命!”
俞和望了望同轩真人,同轩真人也没说话,只对俞和招了招手。
那银面人窥见俞和视线转向别处,竟忽然合拢双手一搓,自他掌心中涌出一片火光来。可还不等他召唤出烈炎风暴,赤鸢剑已然直指在了他的咽喉前,森寒的杀机与灼热的剑气,仿佛已经穿喉而过。
银面人的身子一僵,手中火光熄灭。
俞和冷哼了一声,招手摄回双剑,翩然落到宁青凌身边。
宁青凌满眼都闪烁着兴奋的光,“师兄好剑术!我听广芸师尊说师兄剑术乃是年轻一辈修士中的翘楚,起初还不信,今rì见了师兄身手,果真是剑术通神!”
俞和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讪讪笑了笑。
那边银面人虽然看见俞和撤去了飞剑,但他恍然觉得咽喉前三寸,依然有道无形的剑气留在虚空中,迫得他呼吸不畅,通身发寒。
只见他又急急的说了一大通,语调慷慨激昂,似乎在责问着什么。
赭黄锦缎金缕凉棚下的文臣中,有一人快步冲到同轩真人面前,高声问道:“同轩执事大人,友邦来使是客,虽伤了火奂与阮苍两位仙师,也万万不能打杀了!如今你这弟子闹出这般情形,可如何是好?场中那位尊使说,这三人在西夷,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如今死在大雍,便是两国结下了化不开的深仇。从今往后,不仅两国贸易就此终止,只要他今rì不死,定会回去禀报他家君主,派遣大军攻打大雍,两国不死不休!”
同轩真人双手一摊,“陈大人,你之前又未明言其中关碍,要知着临阵切磋,刀剑无眼,死伤在所难免。如今谁打死了他国使者,你便找谁去吧,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良策可弥补。要知火奂与阮苍若有什么不妥,只怕他们家山门师长的雷霆怒火降下,我与陈大人你都是吃罪不起的。”
“你!”那陈大人一指同轩真人,可又不敢辩驳,脸上忽红忽白,把脚一跺,冲下看台,怒火熊熊的奔到俞和面前。
“你是谁家的弟子?”陈大人咬牙指着俞和喝问道。
俞和心中一翻,暗想莫不是惹了祸事,于是不敢报出师门,只拱手回道:“弟子是扬州来的俞和。”
“扬州,俞和?你可知你惹出多大的事端?两国相争尚且不斩来使,那四位使者,是不远数万里来与我大雍国商谈通商贸易大事的。你这一下打杀了来使,眼看一场贸易变成了一场战事,商路化作血海,万千生灵涂炭,你可背得起这罪责么?”
俞和挠了挠头发,也不知如何应对了,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你们修道之人,妄称什么上体天心,下怜庶民,个个都是满手血腥之徒!”那陈大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俞和跳脚直骂。
那银面人虽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倨傲的抱着手臂,冷冷的看着俞和,眼中尽是讥嘲之sè。
陈大人骂个不休,整座校场中,无人敢出声,就只听见他一人的怒吼声不绝于耳。
俞和心中慌乱,也不知如何是好。宁青凌忽然柳眉倒竖,上步挡在俞和面前,对那陈大人寒声道:“休要在这里胡乱责骂我家师兄!人家出手招招夺命,打杀我九州同道便是无所谓之事,我师兄出手打伤了他们,就是天下罪人了?你这穷酸,好生嘴利,当真是口诛天下!你凭何说我师兄害了那些蛮夷的xìng命?依我看,他们分明都活得好生生,只是赖在地上装死,不肯起来罢了!”
“啊?”俞和与陈大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俞和手下轻重,自己心里是清楚的,那黑袍男子、红发刀客与钢甲战士三人,眼看就要生息寂灭,哪里是什么装死不起?
宁青凌撇嘴一笑:“休要在我面前耍这赖死的手段,待我一一揪你们起来对质!”
只见宁青凌翻手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楠木箱,轻移莲步,悠然的朝校场中走去。
第九十四章 丹石妙,帝王悦
就见宁青凌不疾不徐的踱步走到红发刀客身前,伸足轻轻踢了踢红发刀客的身子,口中喊道:“快起来吧,知道你没死。”
那红发刀客此时已然气若游丝,裹身的暗红sè长袍焦黑残破,身上七八个穿通躯干的血洞,汩汩涌出鲜血来,把他一身红袍染得更加鲜艳。吃了宁青凌一脚,红发刀客喉头抽搐,口中鲜血大股大股的咳出,眼看xìng命不存。
“还装死!”宁青凌蹲下身子,打开楠木药箱翻了翻,取出一支小小的青玉瓶,伸手一拔起瓶塞,就从玉瓶中溢出一道淡淡的金sè氤氲,聚成一朵七瓣灵芝的形状。
宁青凌嘬口一吹,丝丝缕缕的金sè氤氲扑到红发刀客的脸上,眨眼间那仅余半口活气的红发刀客,便张开了口,大力喘息起来。
仔细收好了玉瓶,宁青凌拈起一根三寸长的牛毛金针,悬在红发刀客的顶门上,冷笑道:“再不起来,我可要用针扎你了。”
就看红发刀客周身创口中有血肉翻滚,那几道贯通肉身的恐怖伤创,眼看着自行闭合起来,他四肢挣动了一会儿,却依旧没能睁开眼睛。
“真是作死,不扎你几针,便赖着不起。”宁青凌手起针落,那三寸牛毛金针深深的刺入了红发刀客的眉心,纤纤如玉的指尖有清光一闪,红发刀客好似诈尸一样的,骤然睁开了双目。
“非要被针扎,才肯起来,异域之人就是你这般下贱的xìng子。”宁青凌翻手抽出金针,对着红发刀客啐了一口。
那红发刀客细眼一翻,就要撑起身体去扑宁青凌,可少女拧纤腰一转,已闪到一丈开外。
眼看着红发刀客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忽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团脓血。这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匝,竟生生又活转了过来,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哪个能信药石针灸之术竟神妙至斯?校场中的军士们爆出一片惊叹声,大雍振文帝看着宁青凌的眼神,恍如个吝啬鬼窥见了绝世的珠玉。
宁青凌撅着小嘴,走到黑袍男子身前,手指着血染尘泥的黑袍男子道:“你同伴装得比你可像多了,你莫不是也要吃些苦头才肯起来?”
那黑袍男子身上的创口处皮肉翻卷,从左肩头到右胯骨被俞和那一剑斩入了数寸深,惨白的筋络骨骼全都暴露出来,一身热血几乎要流干了。他仰卧在一片鲜血与泥土混合而成的泥泞中,看起来触目惊心。
宁青凌伸足又在这黑袍男子身上踢了踢,口中啐道:“都是个作践的骨子,不吃苦头便不肯起来。”
只见她在楠木药箱中抓了两把,双手扬起,一篷灰sè的药粉和一篷绛红sè的药粉洒到黑袍男子的身上。
“这药粉中有一味是小咸之山的黄椒,沾到身上可不好受。谁叫你装死,合该吃些苦头。”宁青凌话音未落,就看那黑袍男子忽然浑身发抖,双手紧紧卡着自己的喉咙,口中嗬嗬而呼。
宁青凌脸上带着冷笑,举足一跺这黑袍男子的心口。眼看黑袍男子吃了她这一脚,浑身都抽搐了起来,咬牙睁开眼睛,口中断断续续的吟唱起莫名的咒文来,一团灰黑sè的微光从他胸前溢出,把他的身体包裹起来。
又一个眼看要死的人,不可思议的活转了过来。
宁青凌傲慢的昂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楠木小药箱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摆。走到那钢甲战士面前,低头道:“那两个都比你更像要死了的人,你想必也他们一样,不吃点苦头,就绝不肯起来的是吧?”
那钢甲战士吃了俞和当胸一掌,五脏六腑尽数被震裂,全靠着体内一丝来自西夷神祗的神秘力量续命,自忖最多半个时辰必死。他听到宁青凌走近说话,以为必是什么羞辱他的言辞,便挣扎着张开了眼睛,眼眶中布满了血丝,直直怒瞪着宁青凌。
宁青凌点点头:“很好,你没有装死,我看得出来,你很想活下来。要知道只要一个人自己不想死,就没那么容易被阎王拘了魂儿去,张嘴吧!”
从楠木药箱中拈出了颗小小的碧丸,在指尖一晃,可那钢甲战士却紧紧的闭着嘴巴,只是满眼忿怒的盯着宁青凌,血水与泪水从他眼角滚滚落下。
“我倒忘记了。你们这些蛮夷,听不懂我中土的语言。”宁青凌伸脚一踢这钢甲战士的下颌,钢甲战士猛然张口,对着宁青凌喷出一大片脓血。
宁青凌生怕自己的衣裙会沾染上血迹,赶紧收回了脚尖,撤步跃开。手指一抖,那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碧丸,倏地shè进了钢甲战士的口中。宁青凌屈指弹了数下,罡劲破空,连撞钢甲战士颌下喉间六处穴道。
只见钢甲战士嘴巴一合,喉头抽动,津唾掺合着一口逆血,将丹药送入了腹中。不过十几息的功夫,这战士忽深吸了口气,身上便升腾起一片rǔ白sè的光晕,独臂在身后一撑,盘膝坐起。
银面人呆呆的看着宁青凌,哑口无言。
宁青凌厌恶的撇了一眼银面人,寒声道:“你那对眼睛,看得人好生心烦!你若再用那种眼神盯着我,我保证不出五息时间,他们三个便一齐化成白骨!”
俞和轻轻一跃,站到宁青凌身后,白莲赤鸢双剑在他手中转来转去,剑锋上的寒光,刺得银面人心头发寒,赶忙垂下了头。
大校场中的喝彩声,直比俞和方才击倒三人时,还要喧闹了数分。
宁青凌满脸得意,月轮似得面颊上笑容盈盈,浮着一抹红晕。她转头对俞和眨眨眼道:“师兄,你下手也太拘谨了,这些蛮夷之人功夫稀松平常,却很懂得障眼法,会装死骗人。我晓得他们心中盘算,故意想让你蒙冤,等我们全走尽了,再个个生龙活虎的跳起来。”
俞和摇头苦笑道:“青凌师妹可莫要调侃师兄了。你这丹石之术尽得广芸大家真传,当真是有生白骨活死人的神妙。”
“反正师兄以后若再碰到这种无耻人,尽管下重手就是。万一错杀了也不要紧。只要不是一剑劈得零碎了,师妹我总有办法救他活命。”
宁青凌一句话,说的校场中众人背脊上寒意四起,仿佛看见俞和将人一剑大卸八块,宁青凌跑上去,拿着残肢断臂,往那血淋淋的躯干上直凑合。
俞和苦笑不迭:“师兄我又不是侩子手。只怕今后我还需靠师妹多多照拂。”
宁青凌掩口一笑:“师兄这话,可不吉利。”
罗霄两人出尽了风头,有说有笑的退到校场一边歇息。那陈大人冲到西夷四人面前,比手划脚的,以番邦语言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通。银面人只是略点了点头,黑袍男子一挥手,四人相搀着上了乌篷车,钢甲战士抽打马匹,大车卷起一道滚滚尘烟,出城东校场而去。
有个内宫侍卫从金缕凉棚中跑了出来,对同轩真人说了几句。同轩真人一飘身,落到俞和与宁青凌身边。
“振文帝君要见你们,整衣随我来吧。”
俞和点点头,将白莲赤鸢双剑与白玉剑匣收起,扶了扶头上青云道冠,拍了拍衣袍上沾的尘土,与宁青凌一起踏云而起,随同轩真人落到金缕凉棚前。
传闻大雍振文帝最喜结交道行高深的修士,如今俞和与宁青凌在这城东大校场中,着实显出了一番惊世的神通,令这位九五至尊亲自起身移驾,迎了出来。
俞和也不懂修道之人见了这位凡俗帝王要行什么礼节,但见同轩真人也不下跪叩头,就是随随便便的举手一揖,于是他也就拢手一揖到地,口呼陛下。
“仙师免礼。”振文帝满脸笑容,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仿佛是在端详自家藏珍一般,眼里满是喜爱之意,“朕看两位仙师很是面生,想问两位道号如何称呼,仙门何处?”
俞和低头禀道:“回帝君,小民俞和,师从扬州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这位是俞和本门师妹,名唤宁青凌。”
“原来是扬州来的仙师,江南地界多灵山大泽,果然是真人辈出!两位仙师看起来年纪不大,当真是少年俊彦,丰姿绝世,为我大雍之福。”振文帝看了看同轩真人道,“这俞和仙师与宁仙师两位,可是从扬州来我京都定阳供奉阁执事的?”
同轩真人迟疑了一下,拱手回道:“自是为陛下效力而来,我九州道门一脉,承帝君鸿恩浩荡,当要为帝君排忧解难。”
俞和与宁青凌对视了一眼,也没好开口反驳。
振文帝抚掌大笑:“得此高人辅佐,大雍幸甚,朕幸甚!两位仙师今天一展我大雍九州高人风采,教那蛮夷来使知道了厉害,此乃大功一件,司礼枢密使何在?”
有位锦袍高冠的老者,颤巍巍的出班而来,对着振文帝叩拜大呼:“臣在!”
“开我大雍奇珍秘库,取上古神剑一口,奇石十方,宝玉五匣,赐予俞和仙师。再取异草仙药十匣,宝玉五匣,明珠五斗,赐予宁仙师,赐封两位仙师号护国真人。”
“遵旨!”那老臣又一叩首,退步回班,自取笔墨记下了。
俞和拉着宁青凌一揖到地:“小民拜谢帝君厚赐。”
振文帝大袖一摆,朗声笑道:“仙师何须多礼?快快随朕回宫,今rì扬眉吐气,当须金殿大宴。还望两位仙师多饮几杯。”
一众官员侍者轰然应诺,丝竹鼓乐响起,振文帝亲邀同轩真人、俞和与宁青凌一起上了他的金雕盘龙华盖云车,率着近百群臣,浩浩荡荡的朝皇城金殿而去。
紧跟在振文帝云车之后的,是一众策马而行的皇族子弟。俞和不经意间目光扫过,猛瞅见居中竟然有个熟悉的面孔。这人骑着匹玉带金鞍的高头大白马,走在皇族子弟最前列,显得身份格外尊崇。他一对丹凤眼含着笑意,看到俞和转来目光,此人微微颔首致意。
宁青凌见俞和面露诧异,转头顺着俞和的视线去看,她也是一愣,凑到俞和耳边低声道:“师兄,这不是走路没长眼的那人么?”
第九十五章 帝王宴,酒称雄
若说这大雍帝君宫殿如何恢弘奢华,有赋曰:“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yīn阳。据坤灵之正位,放太紫之圆方。树中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发五sè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于是左墄右平,重轩三阶。列钟虡于中庭,立金人于端闱。仍增崖而衡阈,临峻路而启扉。徇以离殿别寝,承以崇台闲馆,焕若列星,紫宫是环。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白虎、麒麟,区宇若兹,不可殚论。增盘业峨,登降炤烂,殊形诡制,每各异观。乘茵步辇,惟所息宴。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裛以藻绣,络以纶连。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釭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碝磩彩致,琳珉青荧,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红罗飒纚,绮组缤纷。jīng曜华烛,俯仰如神。”
同轩真人与俞和、宁青凌自皇城东门入,在集英殿前下了振文帝的金雕盘龙华盖云车,有内宫侍卫引路,到前殿中饮茶待宴。
俞和与宁青凌一入这皇宫内苑,就被那极尽华美的宫阙迷乱了眼。俞和是见过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仙宫幻景的,但这凡俗帝宫,与天上仙宫全然不同。诸般鬼斧神工的金玉雕饰,不厌繁复的垒砌在一起,奢华的难以言述,无处不透着雍容华贵之相。与那种仙霞缭绕,亦真亦幻的仙宫景致迥然不同。
集英殿前殿中的摆着几百张梨木雕花的太师椅,椅子上细细铺着金丝锦绣团花软垫,坐在上面,好似盘坐云端一样柔软。有宫女奉上香茶点心,这些虽都不是什么仙家灵品,但每一样都是凡俗中的珍稀之物。加上御膳坊的南北名厨,煞费苦心的将诸般食材巧手配伍,实有一番美妙滋味。
振文帝君带着皇子们各回后宫更衣,一众大臣也接踵步入集英殿,按品落座,饮茶谈笑。俞和与宁青凌喝着香茶,吃着糕饼,眼睛在殿中四处张望,却总也看不够似的。
今rì大宴,主角自然是同轩真人与俞和、宁青凌三人,一干大臣心中知机,相继起身过来攀谈。同轩真人久居京都,自然熟稔,与一众群臣谈笑风生,很是八面玲珑。可俞和与宁青凌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这些位极人臣的高官大吏们,一个一个的陪着笑脸,拱手作揖,口呼镇国真君,闹的俞和有些发懵,忙来忙去的疲于应对,显得很是手足无措。
幸好这些当朝大臣个个都是jīng于察言观sè,心智深沉之人。看俞和惶恐忙乱的样子,就知道他涉世未深,故而也不会太过叨扰,只是递上名帖,随意的闲聊几句,便自与同僚们嬉笑去了。
与文臣不同,武将们看到俞和却极为热络,医官们对宁青凌更是恭敬。他们都亲眼见过俞和与宁青凌的神通,一斩人一救人,那当真有能断人yīn阳的神奇法术。几个使剑的武将,拉着俞和就yù学招,更有二位须发苍白的老太医,手中攥着纸笔,围着宁青凌问个不休。
这反倒让俞和与宁青凌稍觉自在了些。俞和一身剑术修为,虽然有仈jiǔ成功夫,仰仗的是他那犹如汪洋大海一般的真元道行,但他毕竟承了六角经台借梦境传授的无上剑理,仙家剑道即使凡俗武技可比?俞和伸手指一划,众武将便感心驰目眩。宁青凌那一手生白骨活死人的丹石之术,倒也是借着广芸大家的仙方灵药施展,不过她还jīng擅一手天机金针术,拿诸般经络窍穴的奥妙一说,也是广开了太医们的思路。
这边俞和与宁青凌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同轩真人却侧目投来鄙夷厌恶的视线。可惜俞和与宁青凌被许多人团团围在zhōng yāng,也察觉不到同轩真人的不快。
同轩真人脸上堆笑,与大臣们寒暄着。可肚子里却暗暗骂道:“无知的黄毛小儿,玄玄仙道奇功秘术,岂可与庶人相论,当真是荒唐之极!”
酉时听到皇城里钟声九响,集英殿鼓乐齐鸣,却是大雍振文帝,带着一众皇族子弟到来。群臣一齐叩拜了帝君。振文帝披着紫金锦缎便服,当先而行,穿过集英殿前厅,走到后面的正殿之中。
这集英殿正厅,乃是帝君宴乐之所,与前殿相较,正厅里面装饰得更是富丽堂皇。地上铺的是锦绣大红丝绒的毡毯,顶上悬着三十六盏以彩琉璃和夜明珠缀成的攒珠宫灯,熠熠辉光照得百丈厅堂亮如白昼。正厅立柱之间,到处都挂满了镶金丝的鹅黄帷幔,梁柱上贴满了金箔玉片,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缭乱。
正厅中仿着古式,摆的不是八仙桌而是龙虎松云条案。振文帝坐在居中一张金漆九龙云案后,紧靠在左边三张略小一些的松纹仙鹤云案,是给同轩真人、俞和与宁青凌备下的,自有侍女引他们落座。
满朝文武大臣,按着官职品阶分坐左右。有司宴内侍招呼着,每张条案边,都跪坐了一名宫女,把美酒珍肴呈上案头。
酒水是以淳厚的谷酒,调合人参、首乌、灵芝等药材泡制了数年,开坛前再兑入花蜜,冲淡了药材的苦涩,喝到口中清香甘美,回味百转。菜肴自是山珍海味无一不全,只一会儿功夫,条案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红铜的小盅鼎,里面盛放的每道菜式不仅滋味绝佳,还都巧手装点过,造型也是颇为独到。
振文帝举起黄金酒樽,邀了殿中诸人共饮三巡。俞和虽早已修到辟谷的境界,但那案上的佳肴无一不是jīng品,看得他食指大动,举箸每道都尝了几口。尤其是一道鱼油藤椒烩羊肝鲜嫩之极,吃的齿颊留香。
同轩真人举酒觞敬过振文帝,帝君满脸红光,笑盈盈的看着俞和与宁青凌。同轩真人举袖掩口,轻轻的咳嗽了两声,俞和转头去看,这才慌忙拉着自家师妹捧酒觞而起。
“看两位仙师似乎颇喜欢御膳房出的菜式,何不在宫中多住几rì?”
同轩真人朝俞和嘴边撇了一眼,微微皱眉。俞和大窘,连忙举起衣袖,抹净了唇角的油渍。
“大帝恕罪,俞和原是一介扬州草民,自小流落尘世,未受过礼数教化,陛下莫怪。”俞和双手捧了酒觞,恭恭敬敬的对着振文帝一拜。
“俞和仙师此言差矣!凡俗礼数之流,不过是些迂腐之士编造出来的累赘。但因人居其位有高下,亦不可废止。仙师乃是修真问道的高人,跳出凡尘之外,自然不受俗礼所桎。我尝闻,若yù参大道,当不问外事,唯以本心自止。俞和仙师此乃真xìng情,朕羡煞。”
俞和听振文帝这一番话,似乎大有深意,不过他是不敢去妄加揣测的。帝王心术,如渊如狱,也不端是俞和自己那些粗浅的见识,能看得透彻。
于是俞和与宁青凌也未接振文帝的话,只是默默的饮下了殇中的酒水。
振文帝倒似乎兴致极高,也不知道他究竟哪一点将俞和与宁青凌看对了眼,三不五时便举樽邀酒。帝君这一番举动,座下群臣全都看在眼里,一时间,满朝数百文武大臣,排着队过来敬酒。文臣倒也好,对饮一殇也就罢了。有武将竟是手提着酒坛子过来的,那一坛酒,足有三斤。武人言语粗豪,俞和勉强推脱了几句,就被人拿话撑住。眼见三位将军举起酒坛,一仰头,喉间咕噜直响,十息不到,三斤酒水就倾进了腹中。
空空的酒坛望地上一搁,几位将军抱着手臂,笑吟吟的看着俞和。
俞和头皮发紧,却见宁青凌忽然暗伸手在酒坛口上轻轻一抹,对俞和眨眼笑道:“师兄你那如海般的酒量,师妹我是有耳闻的。今rì帝君设宴,你可再莫要藏拙了,休让各位将军,看扁了我扬州的豪侠。”
宁青凌的意思,俞和自然听得懂。这坛酒估计已经被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手脚,当下长身而起,对着武将们一拱手,宏声道:“俞和承蒙各位将军抬爱,既有帝君赐下美酒,自当要与众位英雄一醉方休。”
说罢翻手提起酒坛子,好似长鲸吸水一般,顷刻间就将满坛美酒喝干。
振文帝起了个头,把手掌拍得山响。武将们更是卯足了十二分的jīng神,有宫女鱼贯而来,上百坛美酒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俞和的条案前。
“陛下,我师兄的酒量深不可测,这区区百来坛酒,对他来说不过是小酌而已。若喝得他兴起了,陛下可莫要吝惜美酒。”
振文帝大笑,高举着酒樽站了起来,群臣一看帝君起身,不敢再坐,轰的一声也全持觞而起。
“俞和仙师,原来你好这杯中之物,果然大有豪侠之风!朕最喜结交侠士,青年时也曾微服出宫,仗剑江湖,今rì见你,犹忆起我当年在泰山之巅,与一干江湖豪客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壮举!来来来,你酒量如海,我这宫中美酒又岂会少了去?今rì放量畅饮,令朕回梦往昔少年张狂!”
“咕咚”一声,振文帝一口喝干了酒樽,“俞和仙师,朕酒量虽不及你,但满腔豪情却不输于人。你饮一坛,朕自陪一樽,不醉不休!”
俞和望着振文帝有些发懵,这位大雍帝君还真是个豪气干云之人。不过今rì饮酒,有小师妹宁青凌在一边,俞和自是不惧谁人。方才那一坛酒,被宁青凌做过手脚,灌到俞和口中,与淡糖水也没什么分别,便是当真再喝个几十坛下去,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众武将大声呼喝着,争先恐后的拍开酒坛,一饮而尽。
宁青凌款款起身,面颊微红,素手托着酒觞道:“既然陛下与诸位将军如此豪迈,青凌自也不好扭捏。”
说罢竟也一口喝尽了铜觞中的美酒。
武将们更是把叫好声喊得直贯长空,一干文臣站在后面,个个含笑望着这边。
俞和手掌一翻,连拍开三坛美酒,拱手对着众人团团一揖:“陛下,各位将军,请了!”
只见他双掌一压,嘬口一吸,从三个酒坛中各升起一注清亮剔透的酒箭,飞shè到半空一转折,直落进俞和腹中去。俞和这一口气悠长得骇人,直把三个酒坛中近十斤美酒喝得涓滴不剩,才抚胸吐气,颔首笑道:“好酒!”
“好酒,好酒量!”振文帝率着满朝文武击掌大笑。
这一番比拼酒量,从戊时一直闹到亥时方休。只见集英殿正厅中,满地都是空酒坛子。振文帝倒是硬生生撑到了亥时才大醉不醒,满朝武将与俞和整坛对饮,尽数喝得不省人事,一个一个的被家将抬回了府邸。
俞和长出了一口气,端着一杯热茶,在手中把玩。也不知何时,同轩真人早独自退席走了。正厅中虽还有不少人在饮酒作乐,但振文帝既已回宫安歇,那诸大臣便也渐次离席而去。
招手唤来宫女,俞和带着宁青凌起身要走。
“镇国真人不在宫中歇息吗?咏月宫已备好了厢房。”那宫女欠身一福问道。
俞和摆了摆手,深宫中多有不便,他恐怕住不安稳,还是去找间客栈歇息为好。那宫女看俞和不yù留宿,自也不再多说,轻步提灯领路,带着俞和朝宫门而去。有一列锦衣侍卫跟上,小心翼翼陪护在俞和与宁青凌身后。
只是俞和并未察觉到,就在他一走出集英殿时,有个守在殿门口内宫侍卫,忽然飞也似的奔入深宫内院,报信去了。
第九十六章 长生梦,诡唤魂
“两位仙师不在咏月宫中安歇,却深夜来找客栈,可是觉得皇宫内院大国拘束了么?”
俞和与宁青凌转过街角,忽见有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带着十来个手提宫灯的侍卫,笑吟吟的等在那里。
“哦,却原来是兄台,可是来责怪俞和未曾与阁下对饮之过?”俞和借着灯光一看,原来是白天在供奉阁院门口遇见的那人。城东大校场时,这青年骑马走在皇族子弟前列;方才集英殿中,他坐在振文帝左边不远处。俞和曾见他对自己遥遥举觞致意,可当时被武将们团团围住,也未能与这青年打个招呼。
皇族子弟,尊卑分明。以这青年在马队中的位列,和他在集英殿大宴上的座次,俞和猜他的身份必定极其尊隆。
“俞和仙师这话,当真折杀淳风了,我此行是专程来与仙师赔礼的。”那锦衣华服的青年对着俞和一揖到地,“rì间不慎撞到仙师,只因我当时有要事乱心,未能向仙师赔罪,还望俞和仙师恕罪则个。”
俞和一侧身,躲开了这人的礼拜,“区区小事,兄台何须记挂,深夜到此,若有何事便请直说吧。”
只见那自呼淳风的华服青年,忽然双膝撞地,跪倒在俞和的面前,他身后的那十来个侍卫,呼拉的一声跪了满地。
“求仙师救我母后!”那青年一俯身子,就要磕头。
俞和抢步上前,伸手把他从地上硬扶了起来,“兄台万万不可如此,有何事但说无妨,俞和自会尽力。”
这华服青年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沉声道:“俞和仙师、宁仙子,淳风以xìng命担保,我绝不是来求两位做什么jiān邪之事。淳风母后遭人暗害,得了一种怪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供奉阁也连番推诿,不肯相助。今rì在城东大校场,淳风见了宁仙子的丹石妙手,恍如寻着了救命稻草。深夜来此守候,只为求两位救我母后。此事干系甚大,这处不宜详说,两位可否屈尊移法驾,随我再入深宫?”
俞和回头,对宁青凌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宁青凌两手一摊,扁嘴道:“师兄,人家跪了这一大片,难道我们还能转头就走了,去便去一趟吧,师妹尽力施为就是。”
华服青年闻言大喜,俞和点头道:“兄台前头带路吧。”
有个侍卫轻击手掌,一两全无装饰的素蓬马车驶来,华服青年邀俞和与宁青凌上了车。侍卫们起身按刀,紧紧环护着车厢。车夫一抖缰绳,马车又朝皇宫内院疾驰而去。
一路上细谈究竟,才知道这位华服青年名唤周淳风,乃是大雍朝的六皇子。他的生母便是当朝容昭皇后,周淳风乃是容昭皇后的第二个孩子,兄长周承云是大雍朝的四皇子,两年前被封作太子储君之尊。
话说振文帝当年,的确是个有铁血豪情的风云帝君。年少时一人一剑出宫,行走江湖数年,真闯出一番侠名流传。三十一岁时,先皇退位修佛,振文帝登基,挥军横扫西北,大雍铁骑镇服番夷。可年近一甲子之后,振文帝渐感年迈气衰,知天命不久,忽然开始沉溺于长生之术。
遍数历代帝皇,人人都盼能长命百岁,永镇河山。倾尽一国之力寻仙求不死灵药的,绝不在少数。可振文帝尤其痴求,私下里到了几近癫狂的地步。九州修行之人,都懂得传引帝王修仙是天道大禁,所以无论是供奉阁的高道,还在护国寺的肉身佛陀,都对振文帝三缄其口,百般推诿搪塞。
振文帝不甘心,他认为必有方士敢违天禁,于是广招散修门客,在后宫筑起通天宫,专门合丹炼气,以求长生。
帝君醉心此道,嫔妃们自然纷纷效仿,尤其是容昭皇后,痴心不下与振文帝。她每天必服通天宫的丹药才能入睡。甚至有次几rì几夜茶饭不进,自以为服气辟谷,可结果差点就丢了xìng命,事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身子也从此亏虚不堪。
不过即便这样,容昭皇后也只当是修道途中的艰险折磨。她常对周淳风说,服气长生本就是逆天数而行,尤其是皇族中人,此路更是有万般困阻,唯有守定心中一股执念不弃,才终能成就万寿无疆。
周淳风与大哥周承云都曾进谏劝过振文帝与母后,可却惹得振文帝勃然大怒,当庭斥骂两人大不肖,周承云差点就被废了太子之位,如今遭遣出定阳,统兵镇守西疆去了。周淳风得了大哥庇护,尚留在京城中。
那以后,周淳风也不敢再劝父王母后放弃长生之念,只是暗暗叮嘱太医院,在父王母后的饮食中,多多调入固本养命的药材,以冲淡丹石铅汞之毒。
就在俞和与宁青凌到达京都定阳城前三天,容昭皇后突然病倒了,整个人身子忽冷忽热,躺在宫中神志不清,口中rì夜不休的讲着含混不清的怪话。有太医来看,起初以为是心悸之症,可一连换了七八种宁神的方子,丝毫也不见起sè。眼见荣昭皇后的病症越来越深,宫女说,到了夜里,容昭皇后便会嘶叫着,将身上的棉被扯得粉碎。
宫中暗暗流传,容昭皇后寻仙不得,却被妖魔附体,七rì若不死,就会变作噬人的魔怪。
振文帝自从听了这谣传,便再也没敢去看容昭皇后一眼。三天过去,容昭皇后寝宫中,白天是一片戚戚,晚上则是鬼哭狼嚎,只有周淳风rìrì夜夜守在母后床前,垂泪叹息。
周淳风心中知道,母后这怪病,必定不是什么凡俗疫症。于是他去求过大镇国寺的和尚,那边派了个小沙弥,来看了容昭皇后。小沙弥在皇后寝宫前盘坐念经了两个时辰,最后手中的念珠莫名断落,滚了一地。有宫女忙去捡拾满地佛珠,可那菩提木琢磨的珠子一拈起来,就化作了满手白灰。小沙弥高宣了声佛号,抬步就走,周淳风追上去问什么,都是闭口不答。
之后周淳风又去找了供奉阁的同轩真人,同轩真人给了道黄纸符箓,让他在容昭皇后的寝宫东面烧化了,以符灰合水,给容昭皇后服下。可这符水灌进容昭皇后的口中,周淳风就见他母后双眼垂下血泪,口中嗬嗬而呼,手臂挥舞了三个时辰,才力尽昏睡。之后容昭皇后虽鼻息尚存,却再没能醒过来。
于是周淳风便去找同轩真人问究竟,可同轩真人只是叹了口气,而同轩真人身边的那几位修士,一齐冷笑不止。周淳风大怒,夺门而出,这才撞到了俞和身上。
俞和听他讲完这一通,转头看了看宁青凌,可宁青凌也摇了摇头道:“太过蹊跷,内中必有玄虚,还须得看过容昭皇后才成。”
伸手拍拍了周淳风,俞和宽慰道:“六皇子,你暂且宽心,只要皇后殿下一息尚存,肉身不死,总归有办法救治的。”
听了俞和这番话,周淳风黯然的脸上,绽开了一片chūn光,双手紧紧抓着俞和的肩膀道:“仙师,若能救得了母后,淳风愿以余生,做牛做马伺候两位。”
俞和一摆手道:“我们自会尽力。不过听你讲起此事来由,诡异难明之处太多,须得谨慎。”
素蓬马车的轮子和那些侍卫的靴底,全都裹上厚厚的毡垫,在深夜中疾行,并没什么声息发出。马车冲进了皇宫南门,也无侍卫出来阻拦,一路绕着黑漆漆的皇城墙根,径直进了后宫内院,停在容昭皇后的寝宫门口。
深宫静夜,四处没有一点儿声息,只有昏黄的宫灯,在微风中摇摇晃晃。
马车一停,有宫女奔过来,掀起车帘,迎下了周淳风。六皇子亲自弯腰伸臂,扶着俞和与宁青凌下了马车。
“容昭皇后现在何处?”
“就在寝宫中,兄台快随我来。”周淳风急不可待的推开了寝宫宫门,八位宫女执灯鱼贯而入,绕过一架鸾凤锦绣山河屏风,就看见一张九凤琉璃云榻上,直挺挺的躺着一个面sè青白的中年女子。若不是还有细微的呼吸声,简直就与死尸一般无二。
宁青凌走到床前,望了望容昭皇后的面相,伸指在她眉心一点,又探手扣住了容昭皇后的寸关尺三脉,细细的诊了好一会儿。
周淳风盯着宁青凌,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俞和见宁青凌眉头紧锁,轻声问道:“师妹,你看如何?”
宁青凌道:“很有些古怪,留一个皇后娘娘的近身宫女助我,其他都出去吧。师兄,你帮我护法,若是这寝宫内有什么异状,你可不用理会。但若寝宫左近有什么古怪发生,你要速速去探明究竟。”
俞和点点头道:“师妹放心。”
言毕,俞和与周淳风便转身出了寝宫,宫中只剩下宁青凌和一个老迈的宫女。
宫门阖拢,周淳风手提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立眉瞪目的守在寝宫门口,仿佛在等什么人来决斗一般。俞和盘膝坐在石阶上,神念散开,罩定了寝宫周遭一里多的地界。
寝宫内只有极轻微的语声和悉悉索索的衣物抖动声。
周淳风一直在寝宫门前来回走动,踏踏的脚步声,在这深夜中格外分明。直过了约莫三炷香的功夫,忽然听见寝宫内传来宁青凌一声低呼,俞和骤然睁开了眼睛。
“淳风我儿,淳风我儿……”
有个幽怨的女声,飘飘忽忽的传入两人耳中,但这声音竟不是来自寝宫内,倒恍如是从宫殿屋顶之上传来。
“母后!”周淳风大喊一声,就要转身冲入寝宫,可俞和一把拉住了他,手掌紧紧的捂住了周淳风的嘴巴。
“六皇子,噤声!”
周淳风看了俞和一眼,只见俞和满脸紧张,伸手指了指了头顶的屋檐。六皇子这才察觉了异样,不知为何,背脊上骤感寒气升起。
“淳风我儿,淳风我儿……”
那呼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听得更分明,果真是从寝宫顶上传来的。
俞和在周淳风肩上一按,身子飘起,就要上房去查探究竟。可他才踏空离地一丈来高,猛窥见寝宫东面的假山后面,转出了一条青sè的人影。
这人影从黑暗中慢悠悠飘出,当俞和视线转来的刹那,竟顿了一顿,侧头冲着俞和,露出了一张苍白诡异的笑脸。
第九十七章 五行偶,妙手春
这笑容,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俞和一看,登时觉得胸口发紧,。
青sè人影的一张脸,活脱脱好似木偶戏里面的丑角。脸底子煞白煞白的,五官眉目,都恍似是以油彩挥到白漆板子上面,偏偏绘制的手法极尽夸张,一张大笑的嘴巴,几乎直咧开到耳根下面,赤红的嘴唇张开,里面满是尖锥似的利牙。
俞和凭空一拧身,朝这人影扑去,身在半空,右手已是虚抓而出,浩然罡气聚成无形的巨掌,朝那人影罩下。
那人影似乎桀桀的怪笑了一声,不躲不闪,让俞和抓了正着。可俞和正要加力擒拿,人影轻轻一晃,通身浑似没有骨头般的扭动起来,一颗头颅骤然从肩头落下,在地上骨碌骨碌的滚动几转。
自有一大群侍卫举着火把朝那假山下冲去。俞和来不及细看,眼角余光一转,猛然发现寝宫西面、南面和北面的暗处,各有一道人影飘飘荡荡。
“装神弄鬼!”俞和提气挺身,一纵直升起四丈多高,大袖一甩,剑指连点,三道无形剑气破空而出,直shè向那西面、南面和北面的三道人影。
锋锐的剑气,在那人影下盘一穿而过,三道人影一齐栽倒,却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声。
人影一落,寝宫顶上传来的诡异呼唤声戛然而止。
侍卫宫女们乱成一团,俞和落到寝宫门前,周淳风急急来问:“仙师,是不是有人暗伏在母后寝宫附近?”
俞和沉声道:“不是生人,等侍卫们抬过来,你一看便知。”
“不是生人?那会是什么?”周淳风瞪圆了眼睛,就见内宫侍卫们抬着一堆什么物事,从寝宫四面的树丛假山后面冲了过来。
侍卫们人人满脸煞白,这些物事被堆放到寝宫门口的开阔地上,周淳风接着火把光亮一看,赫然是四具三尺来长的人偶。
第一具人偶,就东面那个人影,身子也就是一截木桩,外面裹着一件件小小的青sè麻衣,头颅掉落下来,也被侍卫寻着了。脸上涂的是一层白漆,漆面上拿油彩画了个大大的笑脸,眉心一点猩红sè,好似血迹,脑后用胶黏了一篷乱发。
第二具人偶是在北面寻到的,居然是个人形的皮囊,外面裹着黑麻布,皮囊里面灌满了也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从双腿处的裂口渗出,流了满地都是。皮囊的头上,也是用白漆油彩画了个面孔,却是个哭丧着脸的模样,脑后黏着一个小小的乌黑发辫。
第三具人偶是在南边寻到的,这人偶是用松木板子拼起来的,外面裹的是红麻布,人偶左右手上,各钉这一支红彤彤的蜡烛,脸上用白漆油彩,画的是一副不喜不怒、呆滞无神的表情。
第四具人偶是在西面寻到的,这是一个白铜铸成的人形,身上没有裹着麻布,但人偶右手中握着一柄小小的铜剑,举过头顶。脸上用白漆油彩,绘得好似怒目金刚的样子。
周淳风把四具人偶一一看过,他脸上发青,周身寒毛绽开。
“仙师,这是何物?”
“这不是道门或者佛门的法器,但看他们的模样、方位与灵xìng,或许是一种阵器或者咒器。”俞和也没见过这种诡异古怪的人偶,四具人偶的怪形怪状,看得他心中也是一阵阵的发寒。但此时此刻,俞和不能流露出怯意,只能硬撑着高人的架势,侃侃而谈。
周淳风还想问那屋顶上传来呼唤声的事情,可寝宫大门咯吱一声推开了,宁青凌对着俞和招手喊道:“师兄,快进来助我!”
俞和与周淳风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寝宫,转过屏风,就见容昭皇后闭目端坐在太师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左右太阳穴上,各敷了一帖药膏。从眉心神庭穴起,沿着督脉一路转到脑后,上星、颅会、前顶、百会、后顶、强间、脑户、风府、哑门诸穴中,都扎着一根牛毛金针,针刺入穴道处,隐隐可见有一团灰sè的气流藏在皮肤下面,针眼处,有一缕墨汁似的黑水溢出。
容昭皇后的脸sè,已然不似之前那么青白吓人,双颊微微泛红,额前也有了光泽。那年迈的宫女,正用扇子不停的扇着寝宫内的火炉,每扇三下,就投入一把干药草。整个寝宫中,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草木香气。
周淳风一看容昭皇后,就要扑过去,可宁青凌伸手拦住了他,“先不要惊了你母后,等起出全部的锁魂咒器,我还要施为一番。”
周淳风一听,赶紧蹑手蹑手的退开,宁青凌一指容昭皇后的九凤琉璃云榻,对俞和道:“师兄,拆了这张云榻,挖开地面一尺,当可找到一个奇怪的物事。”
俞和点点头,挥手两道无形剑气斩出,将一具九凤琉璃云榻劈成了碎片。剑气朝地下一搅,汉白玉的石板粉碎,下面是做地基的青条石。挖开一尺多深,俞和翻手虚提,一个四尺白玉人偶,从青石碎块中飞出。
“果然还有这第五具人偶,镇守zhōng yāng戊己。”
只见这具白玉人偶,与外面的那四具全不相同,雕琢得极为jīng美,用的也是整块完全透明的上好灵玉。玉石人偶胸腹圆滚滚的,双腿结跏而坐,双手拢在脐下,身子像极了佛宗的弥勒菩萨,头颅颜面却雕成了一个妇人的容貌,赫然与容昭皇后有仈jiǔ分的神似。这白玉人偶的背脊上,刻着容昭皇后的全名,人偶颅顶有个小小的圆孔,直通人偶的腹部。借灯光看这玉石人偶,就见人偶前额处有一团黑气翻滚,下腹处有一缕赤金sè的氤氲浮浮沉沉。
白玉人偶一出土,容昭皇后的气息登时转而强烈,眼看着嘴唇上便多了血sè。
“师妹,这些人偶有什么玄虚?”
“等会再与你细细分说,师兄快把人偶以真火烧化!”宁青凌一边伸手去脱容昭皇后的鞋袜,一边急切的喊道。
俞和点点头,带着白玉人偶纵身穿门而出,将五具人偶堆在一起,张口喷出一道先天五行火炁。火炁落到人偶上,刹那间腾起一道朱红sè的火柱,俞和双手一压,收拢了光焰,免得惊扰了宫中旁人。
这些古怪人偶被真火一烧,俞和竟听见火中隐隐发出龙吟虎啸的声音。
先天真火何等猛烈?短短三息之后,五具人偶全烧成了白灰,俞和召来内宫侍卫,命他们挖坑深埋了。
转身回到寝宫中,就见宁青凌已经除下了容昭皇后的鞋袜,指尖拈着一根中空的银针,以真火略烧一下,便刺进容昭皇后足底的涌泉穴中。
针尖一刺入窍穴中,就看见一股黑红sè的血液,顺着银针的空腔中涌出,宁青凌以小银碗接住了黑血,足过了一炷香时分,那银针中流出的血液,才转为殷红。
宁青凌拔出银针,又引真火烧了烧针尖,才依样抬起容昭皇后的另一只脚,也导出了黑血。
大半银碗的黑血,咕嘟咕嘟的不断翻腾起气泡。宁青凌翻手摸出一张银纸符箓,低颂咒文,符纸一晃即燃,化作符灰落进银碗中。
一股非香非臭的奇异味道升起,被寝宫中的草药气味一冲,便散淡了。
容昭皇后一口长气吐出,眼珠转动,似乎就要苏醒过来。宁青凌道:“她此时倦极了,换张床榻,让她好好睡一夜,明早当无大碍,只是身体亏虚得太厉害,若今后不仔细调理,必损阳寿。”
周淳风急忙召来了几十个宫女,张罗着给容昭皇后换榻。他自己则好似个小厮一般,弓着身子,陪着笑容,把俞和与宁青凌引到寝宫侧殿饮茶歇息。
清茶糕点奉上,周淳风遣走了众侍卫,将殿门插好,双膝一软,又要下跪。
俞和一皱眉,抬手暗劲挥出,托住了周淳风:“六皇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你堂堂大雍帝子,怎能给我们这庶民下跪?”
“仙师,母后生我养我教化我,你们救了我母后,就等若是救过淳风一条xìng命,救命恩人不拜,我去拜谁?何况母后垂危,满天神佛我都拜了千百遍,那大镇国寺的和尚,淳风也拜了,供奉阁的真人,淳风也拜了,却拜不回母后一条命,眼看两位仙师着手成chūn,我若再不拜,枉为人子!”
周淳风说着,眼眶中已有泪水滚落。他一介帝子,本是尊荣加身的天之骄子,可为了母后一场大病,屈尊四处哀求,可即使这样,依旧求不来一位良医。周淳风心中的委屈,登时化作一注男儿热泪。
“六皇子,此事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挂念母亲的心情,俞和自是懂的,只是你母后的病症如此诡谲,我们还是先听青凌师妹说一说其中究竟吧。”
宁青凌喝了口热茶,正sè道:“六皇子,我先问你,你母后在宫中可有什么仇敌?”
周淳风想了想道:“淳风也曾臆猜母后突然染上怪病,是遭人暗害,但是遍历宫中嫔妃等诸人,却想不到谁人要对母后下此毒手。母后xìng子柔弱,父王继位之前便是正妻,后来封了皇后之诰位,也一直不理宫中争斗,待每位嫔妃皆如姊妹,当不是被宫中人所害。”
宁青凌摇头道:“寻常妃子断不会有这种手段,我是问有没有得罪过哪位修士。”
周淳风想了半晌道:“修士便更不可能,母后随父王痴迷长生之道,见了修士都是恭敬有加。尤其是母后,每隔三rì就要去大镇国寺参拜佛陀,去供奉阁奉香三清,而且每次去,都必会送上相当厚重的一份香火钱,怎会与修士结了仇家?”
“那便蹊跷了。”宁青凌皱眉道,“六皇子,你母后病倒的那天,可去过什么地方?”
“青凌仙师这一问,淳风倒是觉得内中似有些名堂。母后病倒的那天,刚好去参拜了大镇国寺和供奉阁。淳风因那rì有些琐事,便没有陪着母后一起去。用过晚膳之后,淳风照例来给母后请安,却听母后说起了白rì里的一遭奇遇。”
第九十八章 银观音,炼尸法
周淳风细细的回忆了一会儿,便将容昭皇后那rì参拜了大镇国寺和供奉阁后,回宫对他说起的一番奇遇复述了出来。
话说数rì前,容昭皇后按照旧例,早起焚香沐浴,换了一身素净布衣之后,带着近身的宫女与几个侍卫,便出宫去了大镇国寺。
一路到了大镇国寺门口,容昭皇后见到寺门前聚集了一些乞讨的乡民,便吩咐宫女侍卫,拿出散碎的银子纷发。这时她见不远处有个奇怪的僧人,怔怔的看着自己。
那僧人矮小干瘦,身上皮肤好似经年rì光暴晒,黑黝黝的。面孔看起来虽不年迈,但头顶半寸长的短发,却大半是雪白的。僧人面貌并不出众,但一对眸子却亮得有些吓人,大白天瞪着容昭皇后,让她有种被人拿着铜镜晃shè阳光照中的感觉。
僧人身上裹着灰白sè的麻布袈裟,脖子上带着一串奇大的念珠,颗颗珠子都有常人拳头大小。
容昭皇后被这僧人盯得难受,就叫身边侍女送了一锭银子过去。这僧人默默的接过银子,对着侍女合什一礼,转头就走了。
参拜完大镇国寺,却得知寺中几位高僧都在闭关,因此容昭皇后早早的出了寺院。走到马车边上,却愕然看见那黑瘦的僧人,从马车后面转出,手中托着个木钵盂,朝容昭皇后立掌念佛。
侍卫上前吆喝,想逐他走,但容昭皇后终是不忍心,亲手取了块约有四两重的银元宝,放进了钵盂中。这僧人对容昭皇后怪怪一笑,退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容昭皇后只当他是个贪得无厌的游方化缘和尚,便也没怎么在意。乘着马车到了供奉阁,容昭皇后拜过了三清祖师,同轩真人和几位大供奉都在花厅饮茶,便又与几位大供奉聊了一会儿黄庭真义,自感倦了,于是起身回宫。
刚走出供奉阁的大门口,就见那黑瘦的和尚一步一诵经的走来。侍卫们觉得蹊跷,上去阻拦,可这和尚双肩只一晃,七八个内外兼修的侍卫高手,便踉踉跄跄的跌坐了一地。和尚走到容昭皇后面前,双掌一摊,掌心中是一个银光灿灿的南海观音菩萨像。
有侍女接过,发现这座小小的观音菩萨雕像,竟然是以手指力道,用那两块银锭捏制而成的。容昭皇后这才知道,这黑瘦和尚只怕并不是贪图银钱的野僧,而是位世外高人。
可这黑瘦和尚也没多说什么话,只低宣了一声佛号,就快步转过街角而去。侍卫们起身去追,可拐过街角一看,那边根本没有什么和尚的踪影。
容昭皇后听侍卫回来一说,心中更是惊奇,再细看那座白银观音菩萨像,眉眼相貌之间,赫然十足十的像极了容昭皇后自己。
于是她命宫女捧着这尊菩萨像,仔细带回宫供奉起来。可到了寝宫门口,那捧着菩萨像的宫女忽然莫名其妙的平地跌了一跤,手中的白银观音菩萨落地一滚,就再也找不到了。
容昭皇后为此叹了好一会儿,说自己这是断送仙缘之兆。晚上周淳风来请安时,还跟六皇子说起这事。可因为自打容昭皇后痴迷仙道,便总有些古怪的臆想,所以周淳风当时也没在意,只是草草安慰了几句而已。
“俞和仙师、宁仙师,此事中可有什么端倪?”周淳风急切的问道。
俞和摇了摇头,“不好妄测,那白银观音若真是一件有道高僧手制的福缘佛器,落到地上,亵渎了佛祖,也是会有些古怪变数。但那僧人若是有什么恶意,以白银观音为法身寄托,借机潜入大内,倒也解释得通。”
“可那五具人偶又是什么妖法?”
宁青凌道:“我对容昭皇后施展了金针叩命之术,发觉她足阳明胃经和足太yīn脾经有yīn煞冲脉,真阳入土。如此yīn升阳降,两仪倒置,那就不是什么病症,而是有人布下逆转五行的阵法加害于她。我以金针为她梳经理脉,再由寝宫中的气络走势,与容昭皇后卧榻的方位来推算,这阵眼当就浅浅埋在云榻正下地底。师兄毁去了阵眼之物,这阵法也就散了,五行归位,yīn降阳升,容昭皇后排尽yīn煞毒血,好生调理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是何人在此布阵害她,而又为何要摆下这道歹毒阵势,却不得而知。青凌只懂丹道,灵阵之术只知皮毛。”
俞和低头思虑了片刻,从玉牌中摸出二师兄易欢的传讯玉符,“此时不便叨扰师尊,不过二师兄同云峰师尊一样,胸中广纳诸家之学,也jīng通阵法,倒可问问他。”
真元贯入玉符,片刻之后,二师兄易欢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俞和?你不是远在京都定阳,半夜来吵我作甚?”
俞和笑着道:“扰了二师兄清修,恕罪恕罪。师弟回山给你捎带土产赔礼可好?”
“这还差不多。”易欢嘟囔了一声,“说吧,有何事?”
“师弟和宁师妹在定阳遇上一件古怪的事情,还要问问师兄。”俞和将容昭皇后之事跟易欢细细说了,当描述完那座白玉人偶的形状时,易欢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白玉人偶的头顶有个小孔深入腹中?那是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
“炼尸法?”俞和惊道,“容昭皇后活生生的,怎会有人对布她下炼尸之法?师兄你莫不是弄错了?”
“照你所说的情形,便不会有错。离神散魄炼尸法本就是一门将生人活活炼成尸傀的秘术,此术非魔非道,算是一种旁门异术,不过据说湮没已久,没想到当世还有传承。”
“师兄快说此术有何玄妙。”
易欢顿了一会儿才道:“其中详细,我也不是很分明,只是在异术古本上看过一些只言片语的描述。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当在东南西北四方,各埋下一具分属木火金水的人偶,然后在zhōng yāng戊己位,埋下土行人偶,zhōng yāng土偶为阵眼,自颅顶百会处穿一小孔,直通下腹关元,以收摄阳尸的生气。五行偶埋好后,还需一一作法,催生出五行真人,寄托与人偶之上,由五行真人逆转yīn阳,颠倒枯荣,将阳尸身上的生气,摄入zhōng yāng土偶中,而把逆转五行所生的死炁,倒灌入阳尸体内。一rì夜之间,就能化生人为尸傀,七七四十九天后,尸傀转为五行灵尸,可修神通。”
“一rì夜间转为尸傀?”俞和瞪圆了眼睛,“可容昭皇后三天前就病倒了,这么说来,已被人施法炼了整整三天,为何还是生人?”
易欢轻笑了一声:“师弟,你当帝皇亲眷,而且还是贵为皇后之尊,那命数能跟寻常人比么?京都定阳城汇集九州龙脉镇压,皇后之尊更是四九天命,得真龙紫气罩体,虽不能说万法不侵,但那命数之强,足可让诸般法术之威能三不余一。更何况是深宫之中,真龙紫气盛极,寻常人一rì夜就成尸傀,容昭皇后至少可撑得七天,才会神智渐泯,生机散尽。”
“可我今天来看容昭皇后,已是昏睡不醒,状如死体。”
“那不过是表相,依我来猜,那道取自定阳供奉阁的符箓,其中必有什么玄虚。”易欢冷笑了一声,“那同轩真人,要么是个糊里糊涂的庸才,要么就是居心叵测!”
“师兄,你既识得这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可能猜得出施术之人的情形?”
“我可没有这等神通!此术如今连传承何处都不详尽,我也不懂此术施展的关窍,哪里能推算得出什么端倪。”
俞和想了想,又把那个黑瘦僧人和白银观音的事情说了,可易欢听了,却也是满头雾水:“除非我亲眼看到了那座白银观音,否则难说其中关联。”
“歹人既下此毒手,恐怕rì后必不会善罢甘休。真人可有什么妙法,替我母后消了此劫?”周淳风忍不住问道。
那边易欢半晌没说话,俞和追问之下,才听他叹气道:“为今之计,解铃还须系铃人。俞师弟你不如去大镇国寺与供奉阁重走一遭,或可有所发现。”
“二师兄,此话怎讲?”
“如今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被你们破了,施术之人苦心积虑,自然不甘一番心血化为泡影,或会想方设法再对容昭皇后下咒。无论是大镇国寺的僧人、黑瘦和尚还有供奉阁的道士,但凡那rì容昭皇后见过的人,都有可能施术之人。你们坐着容昭皇后的马车出宫,假装她就在车内,说不定会引得那人露出行迹。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除了需埋下五行人偶,还要点化阳尸,就是给要炼成尸傀的人,下一道密咒,以牵动zhōng yāng土偶逆转yīn阳。你只要发现马车周围十步之内,有真炁异相,便可找到端倪。”
“师兄此计大妙!”俞和拍掌道,“就依师兄所说,明rì一早,我们去参拜大镇国寺与供奉阁。”
“如此祝师弟师妹马到成功,莫要忘记给师兄我带土产回来。”易欢笑了几声,玉牌宝光一黯,失了音信。
“六皇子,如此定计,我们明rì就去大镇国寺与供奉阁走一遭,你且派人暗中守住寝宫。”
周淳风点点头,拱手道:“有劳二位仙师了。”
三人言毕,又去看了看容昭皇后。宫女们已经熬了老参汤,给皇后灌了小半碗下去,眼见容昭皇后的面上有了一抹红润,此时沉沉的睡去,间或还有细微的鼾声发出。
周淳风亲手给容昭皇后掖好被角,三人轻步退出了寝宫。俞和与宁青凌就在宫前石阶上吐纳打坐,周淳风抱着剑,靠在柱子上半睡半醒。
天一亮,容昭皇后礼拜出行所乘的素蓬马车备好,俞和取出一张镇魔符,贴在寝宫门上,周淳风安排了几十位侍卫高手,明桩暗哨的团团护住了容昭皇后的寝宫。
宁青凌换了一套容昭皇后的素净布衣,带着三个宫女,坐在马车中不动。俞和与周淳风身穿锦袍,腰悬朴刀,做内宫侍卫打扮,骑马护在车边。
车夫挥鞭打马,车马缓缓出了宫门,朝城南大镇国寺而去。
第九十九章 镇国寺,见纯一
京都定阳大镇国寺,始建于大雍朝开国之年,位于定阳城南。寺门口正面,就是京都城最热闹的南大街。
既名“镇国”,修建这座寺庙之时,便是秉着镇压大雍王朝气运的宏愿。寺庙历经数次扩建,如今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站在大镇国寺前,但见寺庙山门雄奇宏大,中间一个大门,两边各配有一个小门,称之为“三门”,取得是佛家三解脱门之意,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佛家认为入三解脱门,即可得到解脱,寺院的山门是佛界和俗界的交界处,此三门并立,才显示出佛门的神圣。两座小门上各有题词,一写的是“崇虚”,一写的是“垂幽”。zhōng yāng大门上,刻着大雍开国帝君亲笔题写的“信佛顺天”四个大字。
大镇国寺里面,更是廊庑曲折萦回,梵宇辉煌,庄严华丽,气象万千。有文人赞曰:“榭亭岿然,袁松多寿,绣角画拱,霞晕于九霄;藻井丹楹,华垂于四照。修廊重复,潜奔潜玉之泉;飞阁岩晓,下映垂珠之树。风铎触钧天之乐,花鬘搜陆海之珍。碧树花枝,舂荣冬茂;翠岚清籁,朝融夕凝。”
据说不管一个人心中有多少杂念纷扰,只要到大镇国寺中走一转,看一看外二十四殿的香火云霞;拜一拜中二十四殿的诸天佛陀;听一听内二十四殿的木鱼诵经声;再穿过经幢禅林中的二十四曲合涧桥,当远处钟楼上传来的洪钟大吕庄严之音,胸中如灌醍醐,再多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一心只yù青灯古佛,长驻寺中。
凡俗之人相传大镇国寺中的种种神迹,是有佛祖寄托意念于金身佛像之上。可大镇国寺表面上是一座凡俗寺庙,其实乃是九州佛宗各门在京都定阳城中的落脚之处,类似道门供奉阁的所在。大镇国寺中隐居的佛宗高手甚多,平rì里不需刻意作法,亦有千重佛光笼罩,自然会感召虔诚之心,显化出诸般异相来。
容昭皇后的马车,停到大镇国寺门边,宁青凌与侍卫宫女都留在门外,俞和细细叮嘱了青凌,便与六皇子周淳风一齐下马朝大镇国寺走去。
周淳风常来此处,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俞和却分明察觉到有一股极其庄严凝重的气机,罩定了整座寺庙,他越是走近,越觉得恍然有道沉如山岳之势压迫过来。
真元自然而然的流转周身,将这浩瀚佛力卸入俞和脚下的大地。若有懂得望气之术的人,看天目去看俞和,就见他每一步踏出,足下都生出一团无形的九品莲台形影,这步步生莲花的异相,当俞和越靠近大镇国寺的山门,就越是鲜明。
可周围都是些寻常的庶民,俞和注意四处去找那黑瘦僧人,但却一无所获。
两人并肩走进了无相门,刚站到天王殿门口,就看迎面走来一个身穿月白粗布僧袍的清瘦中年僧人,这僧人径直拦住了俞和与周淳风的去路,双掌合什,口中颂了一声佛号。
“两位施主,纯一大师有请,还请移步,随贫僧去地藏殿一叙。”
“纯一大师?”周淳风闻言吃了一惊,转头看了看俞和,又收声不语,只等俞和表态。
俞和听周淳风的惊呼声,便知这位纯一大师定然身份不同寻常,而且自己一走进了大镇国寺,人家和尚已经等在门口,其中必有玄虚。
不过俞和心道:既来之则安之,本就是来大镇国寺寻访端倪,人家自找上门来,邀自己二人过去一叙,必有什么话要说,去听听也好。一来六皇子周淳风在身边,料想即便和尚有什么歹心,也需顾忌周淳风的帝王贵胄身份;二来大镇国寺在凡俗闹市之中,自己只消小心谨慎一些,莫要一照面就被制住,总有办法搅出一场乱子逃离。
于是俞和点点头,作揖道:“自愿一叙,还请大师引路。”
那中年和尚一笑,转身朝后殿去,俞和与周淳风跟着他,在重廊殿宇中徐步穿行,走过前二十四殿与中二十四殿,后面香火信客渐渐稀疏,乃是僧人潜修之地。
“六皇子,这位纯一大师是何人?”
“仙师,纯一大师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大雍开国建此镇国寺时,他便是大镇国寺的住持,执掌寺院五百年后,禅让住持之位,转而闭关潜修佛理,据说已经证得金身罗汉果位。便是我父王母后亲来,也极难见上一面,更莫要说亲聆纯一大师**指点了。”
俞和点点头,前面那中年和尚自然听得到他们两人窃窃私语,但这和尚浑似全没听见,只顾低头带路。
地藏殿在镇国寺的西南角,有主殿一座与偏殿三座。中年和尚在主殿门口站定,合什道:“纯一大师,两位施主到了。”
殿内木鱼声一停,中年和尚推开了殿门,对俞和与周淳风引手道:“两位施主请进。”
俞和稍稍迟疑了一下,顺着门缝朝殿内看去,只见里面一片昏黑,影约约有两个人影盘坐在地藏菩萨的金身塑像前。
暗自将真元在白玉剑匣中流转了一匝,俞和迈步进了地藏殿,周淳风也跟了进来。那中年和尚自外面将殿门轻轻合拢。
借着昏黄的香烛火光,俞和这才看清,有两个年迈的和尚,面朝殿门盘膝而坐。这两个和尚都已不知多少年岁,脸上皱纹沟渠纵横。当先一个老和尚慈眉善目,两道银丝寿眉直垂到颧骨,两耳耳廓如蒲扇,耳垂奇长,几乎能搭到肩头,他一双眸子沉凝若深潭,脸上不喜不怒,宝相庄严。这老和尚身穿石青sè的麻布僧衣,面前放着斗大的朱漆木鱼,但却未见他拿着木槌。
另一个老和尚坐在他身侧,面上无眉无须,双眼与双唇都紧紧闭拢,直挺挺的盘坐在那里,恍如木雕泥塑。俞和凝神一听,这老和尚竟然连呼吸声都没有,但一团勃勃生机却好似暖chūn山顶的青松。
银眉老僧看俞和与周淳风进来,低宣了一声佛号,淡笑道:“镇国寺纯一,见过俞和小施主与六皇子。老衲年事已高,腿脚不便,未能到山门前亲迎,愿二位恕老衲轻慢之罪。”
周淳风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能见到纯一大师真身法驾,已是淳风大幸。”
俞和猛听到这位纯一老和尚竟能一口道出自己的名字来,心中大惊,念头翻腾间,竟忘记了行礼。
“俞和小友莫要惊诧,老衲虽身居镇国寺,但亦心系大雍。俞和小施主在城东校场大展神通,一人一剑独斗西夷来使,扬我九州修士威名。如今京都定阳街头巷尾,人人都在传颂小施主的赫赫声名。便是老衲听了这事,也觉得振奋,若老衲年轻得几百岁,定与小施主煮酒相庆。”
俞和拱手一揖道:“大师谬赞了,晚辈不过是一时逞能,侥幸得胜而已。”
“只怕同轩子也未料到,小施主身居如此手段,独身破敌。”纯一大师忽然莫名其妙的接了这么一句,可他也没做解释,只是将手一摆:“这位是老衲师弟纯方,修的是闭口禅,故而缄默,二位莫怪。”
那无眉老僧也不睁眼,只轻轻的从鼻孔中喷出一缕气流,权当应诺。
俞和却无暇去深究这闭口禅的玄虚,纯一大师寥寥几句话,已让他心cháo起伏,眼前这老和尚,似乎知道的事情很多。方才那话,没来由的提及同轩真人,似乎是暗指同轩真人命自己下场邀斗西夷来使,是有深意。
纯一大师似乎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听他接口道:“皇后寝宫被人布下了逆五行灵偶阵,容昭娘娘身中离神散魄炼尸法,此时俞和小施主和宁青凌小施主既陪六皇子来镇国寺,想必容昭娘娘已经大好了吧。”
这一句话说完,六皇子周淳风脸上也变了sè,他一挺身子,就想追问下去。但嘴巴空张了张,周淳风猛想起面前这老僧,乃是名震九州的纯一大师,却又不知道如何发问才合适。
“大师有观天查地的大神通,何事都瞒不住大师慧眼,那俞和与六皇子此来镇国寺,倒要请大师解惑。”
纯一大师垂下眼帘,只听得他身前的朱漆木鱼没征兆的响了三声,过了数十息,才缓缓道:“天演命数,但大道无常,俞和小施主本就是定数之中的异数,何需来问老衲?”
俞和皱了皱眉道:“大师,晚辈不懂。”
老和尚正要接口,但六皇子周淳风忽然直直的瞪着纯一大师,沉声道:“大师既然知道我母后中了炼尸术,以大师之能,要救我母后易如反掌。淳风有一事不解,大师身为大雍镇国法王,却坐视帝后被歹人所害而无动于衷,究竟是凭何缘由?莫非大师镇的只是北宫赋chūn娘娘的气运,却不顾我母后容昭的生死?”
周淳风话音一落,俞和猛见对面两个老和尚一齐睁开了双眼,目绽奇光。
俞和心中jǐng兆大生,伸手在地上一推,飘身挡在了六皇子周淳风的面前,只听见纯一大师宏声念佛,四字佛号撞入耳中,好似惊雷巨响,震得俞和心神乱颤,魂魄yù飞。他喉头一甜,顿感一团逆血翻上来,俞和猛一咬牙,硬生生将涌到咽喉的逆血吞回腹中,脸上青气一闪,额头冷汗涔涔滚落。
这老和尚一身佛功深不可测,修为不下于长空洲符津真人,只怕能直逼长钧子,金身罗汉果位的确非同反响!
俞和咬着牙,寒声道:“六皇子帝皇贵胄,大师这是何意?”
“邦邦”声连响,俞和只觉得那朱漆木鱼的每一声,都好似扯动了自己的心脉,暗自调理那丹田中乱作一团的真元,俞和双手指尖,已然隐隐有剑芒吞吐。
六皇子周淳风却恍然未察觉方才的凶险,他推开俞和的肩膀,对着纯一大师喝道:“大师,父皇母后已被长生之术乱了心神,我要见光武祖帝!”
“释天已然闭死关坐禅,不问外事十七年。六皇子稍安勿躁,你不可见他!”
纯一大师一句话,暗含了佛门无上狮子吼的神通,字字如洪钟之声,震得整座地藏殿摇晃起来,扑簌簌的有许多灰尘落下。一时间,俞和仿佛觉得纯一大师的身子,直能有百丈高,好似一尊万古坐佛当面,脑后一轮明光照耀四合。
俞和身子猛晃了晃,脸上煞白,锦袍下的中衣已然全湿透了。身后六皇子周淳风闷哼了一声,翻身栽倒,双目一翻便昏了过去。
第一百章 地藏殿,语还休
俞和身上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白莲赤鸢双剑就要脱体而出,可纯一大师只是抬眼看了看俞和,庞然佛力破虚而来,好似一口铜钟落下,罩住了俞和的身子。双剑化作两道发丝般的剑芒,绕在俞和指尖疾旋,可无论如何催运真元,就是显化不出飞剑真形。
“俞和小施主,佛门清净之地,不可妄动刀兵。”纯一大师对着俞和合什一礼,“老衲有话与你说,当不yù为六皇子这等凡俗之人听闻,故而施展小小神通将他震晕,并无恶意。六皇子一时三刻之后自会醒转,到时恍如南柯一梦。”
俞和紧盯着对面的二个老和尚,指尖剑芒缓缓黯去,但他一身真元依旧流转不休,胸前紫宫中的白玉剑匣明光四shè,无穷剑气隐而不发。
“纯一大师有何指教?”
“俞和小施主,你从扬州远道而来,却陷入了帝王家的深宫琐事中。老衲以为,此事不妥。”
“晚辈与师妹不过是受六皇子之托,进宫治病救人,大师以为何处不妥?莫非要眼睁睁看着容昭皇后被jiān人所害,身化尸傀才对?”
纯一大师摇了摇头:“道佛虽义理不同,但我辈修道之人,行善积德原是对的。可偏偏这等帝王家事,因果之深远,却远非俞和小施主所见到的那么简单。小施主此番横插一手,却是将自己拖入了泥潭中。”
俞和转了转眼睛,干脆盘膝坐下,对纯一大师道:“晚辈愿闻其详。”
“容昭皇后之事,老衲自然知晓,此乃皇后娘娘命中之一道劫数,但尚不至于断送阳寿,以她命理来推,是个否极泰来之局。皇后娘娘有真龙紫气护体,本当撑过六rì夜,自有人会临危现身,为她消劫。未曾想六皇子却在yīn差阳错之下,找到了俞和小施主和宁青凌小施主。这逆五行离神散魄炼尸法一破,有些人的如意算盘便落了空,于是当须再做谋划,却是徒增了变数。”
“大师既然知道内情,何不相告,也好让晚辈知道今后如何进退。”
“出家人不打诳语,合该小施主知悉的,老衲自会实言相告。只是此间牵扯太多,不该小施主知道的,老衲自不会说。”
俞和转头看了看身后昏睡的周淳风,“纯一大师可能告知,暗害容昭皇后的是何人?”
纯一大师也不说话,轻轻吹了口气,一缕白气氤氲冲出,在虚空中一转,变作了一个“魔”字,这白烟大字在俞和面前一飘,便飞散了。
“哦?”俞和微点了点头,“从何而来?”
纯一大师合什闭目:“老衲不知。”
“只怕是大师不肯相告吧。”俞和淡淡一笑。
纯一大师缄口不答。
“大师方才讲说,若晚辈与宁师妹不曾插手,容昭皇后被施法六rì之后,亦会有人去救,此人可是大镇国寺的弟子?”
纯一大师摇了摇头:“镇国寺不会再派僧人前去解救。出家人修的是清净禅,帝王家因果太深,牵动一发则干系天下亿万庶民之生,故而能避则避之。”
“那本应替容昭皇后消劫之人,会是谁?”
“如今天数已改,因缘已乱,说也无用。”纯一大师摇了摇头。
“六皇子说起,容昭皇后中咒那rì,有个黑瘦僧人离奇出现了数次,还送了一尊白银观音塑像给容昭皇后,此僧人可是镇国寺的弟子?这僧人与离神散魄炼尸法有和关联?他是魔还是佛,是正还是邪?请大师解惑。”
纯一大师听俞和问完,垂目不语,过了好半晌才道:“老衲不知此事,恕难相告。”
“大师不知?这僧人就在大镇国寺门前拦住了容昭皇后,以大师之能,怎会察觉不到?”
“天下奇人异士不知凡几,老衲虽参修佛法三千余年,但也不是全知全能。俞和小施主可愿将那黑瘦僧人的形貌举止,言告老衲知晓?”
俞和一笑,学着纯一大师的样子,垂目合什道:“此事不可说,大师见谅。”
纯一大师似乎早猜到俞和会故意这么说,于是也不追问。只是接着道:“俞和小施主此来定阳,为的是龙门道中人在江南作乱之事吧。小施主可想知道其中原委?”
“大师当真神通广大,连俞和此来京都的目的也查知了,不过龙门道之事,大师当不便明说,可对?”
“俞和小施主聪慧过人,深具佛缘慧根。不过你所为那事非同小可,老衲实不知内情,并非有意不说。”纯一大师目光炯炯的看着俞和,“老衲与小施主既有此一面之缘,便是一场因果天数。倒也当点化小施主一二。你可知道,京都定阳的道门供奉阁,并非你所见那般简单,同轩真人不过是撒在外面的棋子,无足轻重,供奉阁内中大有玄虚。”
俞和正sè,拱手作揖道:“求大师教我。”
纯一大师沉默了数息,缓缓道:“供奉阁并非如同我大镇国寺这般,一切昭昭然。其分为外阁与暗府两重,彼此一明一暗,却不同心。同轩真人不过外阁执事之一,他所作之事,无非是外阁幕后之人的喉舌罢了。”
“那外阁与暗府,孰轻孰重?”
“不分轻重。外阁主法事、礼仪、传道教化等;暗府主辅佐君王、杀伐镇守之事。道门于帝王家事中,陷得太深。外阁暗府各司其事,但又相互暗斗,已有几百年了。”
“那龙门道归外阁掌管,还是听暗府调配?”
“龙门道原属暗府,但二百余年前划归外阁麾下。”
俞和眼睛一转,忽问道:“大师之前说起,同轩真人并未料到晚辈能胜过那西夷四人,意思是同轩真人本想让晚辈在校场出丑?”
“同轩当是有此心思。”
“晚辈自忖并未得罪同轩真人,他这番作为,大师莫不是暗指同轩真人不yù晚辈知查龙门道之事的真相,故意为难俞和,想叫晚辈负伤而遁?那如此说来,莫非……”
俞和正要说下去,和纯一大师面前的朱漆木鱼忽然“邦邦”大响,纯一大师低颂了声佛号,硬生生打断了俞和的话。
“俞和小施主,莫要曲解老衲之意。老衲身在大镇国寺,份属佛宗,百年间寸步未踏出镇国寺山门,哪里会知晓道门供奉阁中的诸般隐情?”
俞和笑着道:“大师神通可天视地听,俞和还盼着大师指引晚辈查明真相。”
“真相如一,便在彼岸。小施主还需自去寻觅。老衲年迈昏聩,胡言乱语,已有些倦了,这便告辞。六皇子一刻之间便会醒转,还望二位自去,莫要叨扰了寺中僧众。六皇子祖父释天禅师,早已不问俗世,立大宏愿坐三十二chūn秋枯禅,参悟无上佛理,以求正果。故还请俞和小施主规劝六皇子,莫要让释天禅师坏了苦修之功。如今振文帝君痴心长生,即便释天出寺训斥于他,只怕也是无济于事,终有一rì振文帝君自省己身,也会如释天禅师一般,抛却凡俗重重,皈依我佛。”
俞和点点头道:“晚辈自当从命。”
纯一大师一拂僧袍,地藏殿中万朵金莲涌现,煌煌佛光一闪而没,两个老和尚便失了踪影。连俞和都不知道他们是以何等神通遁走的,只感觉周身一松,镇体佛力消散。
地藏大殿中,唯剩下那支斗大的朱漆木鱼,虽无人敲打,却兀自“邦邦邦”的响个不停。
俞和环视着空空如也的佛殿,十丈高的地藏菩萨雕像垂下悲悯的目光,望着俞和,就好像望着在地狱中彷徨挣扎的yīn鬼。
俞和心中暗道:这纯一老和尚话中还藏着话,不停的打着机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是说尽了的。但也不知老和尚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然揭出了许多隐情。老和尚意指暗害容昭皇后的是魔道中人,但容昭皇后很可能并不会最终身化尸傀,有人会在最后关头出来替她化劫。那这炼尸术恐怕根本就是一个局,或者一出戏。
定阳供奉阁原来有外阁和暗府之分,而且内外两派人不合,龙门道如今实归外阁差遣。同轩真人故意指使俞和与西夷四人比斗,究竟是何用意,委实难猜。
一切线索指引,纯一老和尚似乎在有意将容昭皇后之事,同大镇国寺撇清干系,而指引俞和去供奉阁追寻究竟。
“合该到供奉阁走一遭去。”俞和打定了主意,盘膝坐等六皇子醒来,一边默念《清净坐忘素心文》,凝神细想诸般端倪。
过了一刻,朱漆木鱼的敲打声戛然而止,六皇子周淳风翻了个身,竟宛如大梦初醒般的,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哎呀,仙师恕罪!淳风不知怎的,竟睡了去,实在是驽钝。纯一大师已经走了么,他可答允我去见一见光武祖帝?”
俞和摇了摇头,“纯一大师说,光武祖帝如今只是释天禅师,他发下大宏愿,坐三十二chūn秋枯禅参悟无上佛理,以求正果。让我劝你切莫去坏了释天禅师的修行。纯一大师认为,即便释天禅师去找振文帝,也打不消振文帝期盼长生的念头,只有等你父王自省。”
周淳风长叹了一声,“或许纯一大师是对的,我犹记得父王在我小时候说过,光武祖帝也曾苦求长生,甚至因为服错了丹药,连眼睛都瞎了一只。直到后来忽然有一天大彻大悟,脱龙袍卸帝位,仰天长笑出宫而去,在大镇国寺剃度修佛。这种长生念想历代帝王皆有之,既起于本心,也唯有自省可泯。”
俞和点头道:“我们转去供奉阁走一遭吧,纯一大师指点了迷津,我们路上再讲。”
推开地藏殿的大门,也没见到引他们过来的中年僧人,两人只好遂原路出了大镇国寺。
容昭皇后的马车停在原地未动,俞和与周淳风撩开车帘,就看宁青凌好端端的坐在车中。
“师妹,可发觉有什么异相?”
宁青凌见是俞和,长出了一口气:“师兄,你们离开之后不久,我便觉得背脊发寒,似乎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但又不知这人藏身何处。”
“哦?”俞和站在车辕上,朝四周扫了一眼。
周围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阳光耀眼,暖暖的照着寺门前的空地。
俞和的眼睛团团扫了数匝,可又察觉不到任何的异相,他钻回车厢中,放下厚毛毡的车帘,将车厢遮挡严实,盘膝坐在宁青凌的面前。
周淳风望了望俞和,“仙师?”
“走,去定阳供奉阁!”
第一百零一章 凉厚子,面如春
京都定阳城的路面上,平rì里总是一幅人cháo涌动的景象,马车穿过繁华的南大街向北行,继而折向东面,直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定阳供奉阁的院落前。
俞和与六皇子周淳风下了马车,去拍打供奉阁的院门,依旧是个青衣道童出来开门,见了周淳风当面,倒没什么好脸sè,可再一看后面站的是俞和,赶忙堆起了满脸笑容,躬身施礼道:“原来是俞和真人来了,快快请进,凉厚大供奉正在桑菊园饮茶。”
俞和一愣:“同轩真人不在供奉阁中吗?”
“同轩大供奉出游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呢。赶巧凉厚大供奉出关,如今阁内由他掌事。凉厚大供奉一早吩咐过了,若是俞和真人来了,即刻恭引去见他。”
俞和点点头,“马车上有女眷,可否进院?”
道童把头点得如捣蒜,手忙脚乱的敞开了正门,容昭皇后的马车驶进了供奉阁的院落中。
宁青凌依旧在马车上没下来,不过这次俞和不敢再留她在门外了。从大镇国寺过来的一路上,俞和也察觉到了那不知何处来的视线,紧紧追着他们不放,再把宁青凌留在门外,只怕会有什么意外,但若进了供奉阁的院子,无论谁人,总须忌惮几分。
沿着jīng心修剪过的园林花廊,道童带着俞和与周淳风进了一处栽满桑树的小院子,院子地上种满了灵菊,四季绽放,院子东南角有个小小的八角亭,里面坐着两位修士,正聚jīng会神的饮茶手谈。
“凉厚大供奉,俞和真人来了。”那道童在院门口宏声报讯,和却没说六皇子周淳风的名号。
那亭子中的两人推案而起,其中一人满脸笑容,三步作两步的迎了过来。
“俞道友可算是来了,宫中今rì连发三道金符,催俞道友去领帝君赏赐。”
俞和抬头细看,这修士身穿一袭jīng致的青云道服,头上扎着混元水火丝巾,插着根碧绿的翡翠如意发簪,花白须发搭理得根根平整,剑眉朗目,峻峭鼻梁,生得仙风道骨,卓尔不群。乍一看,俞和登时想起净阙岛的华翔真人来。
“可是凉厚大供奉当面?”
那道人一拱手,“正是凉厚,贫道也是扬州府人士,却在王屋山得了仙缘,说来与俞和道友,原是同乡。”
“俞和末学后进,当是晚辈。”
那凉厚大供奉一摆手,笑着道:“我等修道之人,当论道相交,俞和道友一身真修通天彻地,凉厚哪敢以前辈自居?你我当平辈论交,凉厚痴长几岁,便唤你一声师弟可好?”
俞和拱手道:“那便依得凉厚师兄。”
“快快入亭饮茶,我且来与你介绍韩智真人相识!”凉厚大供奉引手将俞和带到亭中,却似乎浑没看见六皇子周淳风一般。
周淳风心中有气,一跺脚,跟了上去。
凉厚大供奉这才回头一看,“这不是六皇子殿下么?怎么却穿着下人的衣衫,倒叫凉厚一时未能认出,快快请来用茶。”
他嘴上虽说得客气,但脚下却丝毫未停,只顾带着俞和进了亭子。
那亭中另一位修士虽未迎出来,却笑盈盈的站着。俞和一看,这修士身材健硕,个子却不高,挺着大大的肚腩,一张脸生得滚圆,慈眉善目,让人看了就觉得亲近,颌下一片jīng心修剪的三分乌黑短须,身上披着青灰sè的大氅,腰悬一方美玉,手中还拄着一支盘根错节的红木短杖,看上去不像是炼气修真之人,倒似个和善的员外郎。
“俞和师弟的威名,如今已然震动京都定阳,韩智今rì有幸得见本尊,果然是丰神俊朗,好一位少年剑侠!”
这韩智真人哈哈大笑,伸出宽厚的手掌,亲自为俞和拉开了茶几一侧的太师椅。
俞和拱手一揖,“韩智师兄有礼了,小子年少莽撞,惹出一些浮名,不足挂齿。”
“好!”那韩智真人一竖大指,“居显名而不骄躁,如此沉渊心xìng,大道可成。”
凉厚真人亲自为俞和沏上了杯热茶,推到俞和手边。
俞和吹了吹浮沫,浅浅喝了一口道:“良厚师兄,听那知客道童说,同轩真人云游去了,师弟想问他何时回转。”
凉厚真人笑了笑道:“今rì一早,愚兄破关而出,正撞上同轩师弟急匆匆的来,他说收到了门中金剑传讯,只怕是他家山门内有什么变故,唤他急回山去料理。于是同轩师弟将供奉阁中一干事务与为兄交割了,便赶早乘云而去,这倒也没说何时才能回转。俞和师弟你且放心,你送来的那书信证物等,愚兄都细细看过了,已遣人去龙门道盘查,料想不出几rì,便能水落石出。”
凉厚真人忽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滚金边羊皮卷和一方玉符,放在俞和面前,“俞和师弟,这倒有你两道信讯。那玉符是自扬州府供奉阁来的,俞和师弟在的京城一番大作为,震动了帝君,故而愚兄求过扬州的张大供奉,讨了你在京都定阳多盘桓几rì,玉符中是张老的回书,还有师弟山门的印鉴。下面的金卷便是振文帝君的昭告了,除了册封师弟与令师妹镇国真人的封号之外,传你们即刻进宫了领赏。还请师弟过目。”
“多盘桓几rì?”俞和有些疑惑的拿着玉符,真元贯入,玉符上升起一团淡淡的金光,化作一篇灵文书信。信中大意是讲希望俞和毋要挂念扬州灾疫之事,安心在京城供奉阁逗留半个月时间,其间当向振文帝君等多多进言,为扬州谋福。金文下面有两道符箓印鉴熠熠生辉,分别是扬州府供奉阁和罗霄剑门的印符。
俞和看完,眉毛一挑,心中翻过数个念头,倒也没说什么。又取过金卷展开去看,米白sè的羊皮上,以金汁写着一篇帝诏,意思是册封俞和与宁青凌为大雍镇国真人,每年可到定阳领取俸禄。俞和与宁青凌慑退西夷来使,扬大雍国威有功,当尽快入宫,去接振文帝君的赏赐。
“如此俞和师弟还需在定阳小住半月,供奉阁中漱锋苑多有上古剑仙石刻,正合师弟居住。”
“俞仙师在我宫中安歇,不劳凉厚大供奉。”六皇子周淳风冷不丁插了一句,不咸不淡的把凉厚真人堵了回去。
可凉厚真人淡淡一笑道:“六皇子殿下有所不知,深宫之中虽然奢华,但真龙紫气太盛,不宜炼气士修行。还是供奉阁中元炁充盈,亭阁雅致,且藏有蓬华小洞天,更是仙真福地。”
周淳风也不知如何驳斥,鼻子中低哼了一声,侧头看了看俞和。
俞和对凉厚真人道:“师兄,今rì师弟与六皇子来此,尚有一事相询。”
“可是容昭皇后被jiān人暗害之事?”凉厚真人面上波澜不惊,喝了口茶,含笑等俞和的下文。
“正是此事。”俞和心中一动,看来不管是纯一大师,还是这位凉厚真人,早都洞悉了自己的来意,不等俞和把话说开,就抢先把事情挑明了,显然都是腹中已有了盘算。
“有俞和师弟和宁师妹出手,容昭皇后自然是大好了。我听同轩师弟说过,他得知容昭皇后之事,殚jīng竭虑的琢磨了一整rì,也猜不透其中端倪。”
“胡言乱语!”周淳风把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磕,“我第一次来求他,他冷言冷语相对,直到我跪下拜他,才给了我一张破破烂烂的黄纸符箓,我当做个珍宝似得捧回宫中。按他所说,在母后寝宫东面烧化了,合成符水给母后服下,可母后喝过符水,双眼竟流出血泪,在榻上挣扎呼号了三个时辰,自此昏睡不醒。那情形望得我心都碎了,于是又来求他,那知同轩这厮竟说我母后什么命有定数,当有凶劫,我三拜于他,他竟无动于衷,当真可恶!”
“六皇子稍熄雷霆之怒。”凉厚真人提起茶壶,给周淳风的茶杯中,续了一注滚水,“同轩师弟便是一个面冷心热的xìng子,殿下莫要怨他。既然他临行前提起此事,那他必是心中记挂。至于那符箓效用,凉厚闭关未出,故也不明究竟,可想是容昭皇后之症太过奇诡,同轩师弟一时不查,故而施术不当,既然符水喝下之后,皇后娘娘昏睡不醒,那便也是好事,省得受病痛折磨之苦。”
“若不是俞仙师和宁仙师出手,我母后只怕是再醒不过来了吧!”周淳风面sè铁青。
“六皇子,俞仙师与宁仙师都是振文帝君亲封的镇国真人,方才那扬州府来的书信,殿下也看到了,两位真人当属我供奉阁的执事。他们两位出手,自便是代我供奉阁行事,如今容昭皇后病症既除,那俞师弟与宁师妹也算是补了我同轩师弟施术不当之过失。殿下可莫要迁怒凉厚,贫道万万吃罪不起。”凉厚真人对着周淳风举手一揖。
周淳风听了凉厚真人一番话,却也找不出什么由头发作。同轩真人已远行而去,凉厚真人只一句不知情,便把其中干系撇得干干净净。有了扬州府供奉阁的书信,俞和与宁青凌这供奉阁执事的临时身份,却也是落定了的。
俞和心里翻来翻去,思量着要不要问凉厚真人有关外阁与暗府之事。眼前这凉厚真人看起来一团和煦,是位有道真修,倒比之前的同轩真人好相处的多了,让人感觉颇可亲近。
正待开口,将话题往龙门道之事引去,忽然有个锦袍侍卫,拉着供奉阁的道童飞奔而来,见了六皇子周淳风倒头就拜,口中大呼道:“六皇子快请回宫,容昭娘娘醒了,说要见殿下!”
周淳风大喜,站起身来就要走,俞和看了看凉厚真人,拱手道:“师兄,容昭皇后此事,既然师弟已冒然插手了,自当帮六皇子到底,这便回宫中去看看,如有何情形,自会禀报师兄知晓。”
凉厚真人与韩智真人也站了起来,凉厚真人笑道:“师弟自当尽力,若有差遣,尽管来找师兄就是。”
俞和一笑,告了个罪,随周淳风而去。就听凉厚真人急嘱道:“师弟,既去宫中,可莫要忘记拜见振文帝君,取了封赏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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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容昭后,承云归
马车在京都定阳城的街道上疾驰,六皇子周淳风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不住的吆喝着行人闪避。
一路从皇城北面进了内宫,守宫侍卫们还以为发出了什么变故,可一看是容昭皇后的马车,六皇子殿下还亲自扬鞭,也不敢阻拦,纷纷退让。就见大车扬起滚滚烟尘,直入容昭皇后的寝宫去。
到了寝宫院子门口,也不等车停稳,周淳风已然一跃而下。寝宫前的荷塘鱼池边,放了张梨花木摇椅,容昭皇后被一群宫女簇拥着,半躺在摇椅上,盖着赭黄鸾凤锦被,手边放着半碗稠稠的老参血燕羹,正眯眼晒着太阳。
六皇子奔到摇椅前,单膝跪倒行礼:“淳风孩儿问母后金安,母后可觉得身子如何?”
“已是大好了。”容昭皇后一看周淳风进来,面上含笑,“我听他们说了,这几rì可真苦了淳风。”
“只要能换得母后万安,孩儿受再大的折罪,也是值得的。”
宫女搬来个锦团凳,放到摇椅边,容昭皇后道:“淳风孩儿懂事了,母后心中必吃了蜜糖还甜。这几rì里倒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梦中只怕再醒不过来,淳风孩儿快近来坐,陪为娘说说话。”
六皇子却没先坐到容昭皇后身边,他回头望了眼寝宫院门,见俞和撩起车帘,同宁青凌一起走了进来。
“母后,这是俞和仙师与宁青凌仙师,亏得他们两位大展神通,否则母后只怕还要多受几rì病痛。”
容昭皇后闻言神sè一正,双手一撑摇椅,在宫女的服侍下勉强站了起来。
“救命之恩,容昭当须拜过仙师。”
俞和与宁青凌走了过来,宁青凌望了望容昭皇后的气sè,笑着道:“皇后娘娘已然大好了,这几rì还需好生歇息调理,凝神固本。”
“谢过两位仙师救命之恩。”荣昭皇后躬身万福,六皇子周淳风赶忙随着母亲一齐礼拜。
宁青凌抢步上去,扶住了容昭皇后:“皇后娘娘大病初愈,切莫劳动身子,静养才是。娘娘得真龙紫气护体,鸿福齐天,我与师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娘娘如此大礼。”
容昭皇后拉着宁青凌的手,上下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这女娃娃惹人喜爱:“宁仙师过谦了,容昭自己也懂得,若不是两位仙师出手,这番恐怕活不转来了,救命之恩岂能轻慢?”
宫女们搬来锦团,周淳风却呵斥一声,换成两把雕花太师椅,与容昭皇后的摇椅并排而置。
“两位仙师快坐吧。”容昭皇后亲自拉着宁青凌坐下,俞和笑了笑,也坐到另一张太师椅上,香茶果饼,自是捡最稀罕的呈了过来。
“敢问俞和仙师与宁仙师仙门何处?”
“回皇后娘娘,我师兄妹师承扬州府罗霄山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
“原来是扬州过来的,那边灵山大川甚多,果然是仙修福地,不似这京都定阳,纷乱吵杂,惹人心乱。两位仙师不远千里而来,是到供奉阁执事,还是寻亲访友?”
“乃是奉师门与扬州府供奉阁之命,前来送信。”
容昭皇后掩口一笑道:“我一早甦来,边听宫女侍卫们说个没完,讲得都是俞仙师与宁仙师之事。听说西夷来了四个高手,要与我九州豪杰比斗,结果将火奂与阮仓两位真人打得重伤。俞仙师一人一剑,却把那四人打得生死不知。后来宁仙师大展妙手神通,将那些蛮子打阎罗殿前唤了回来,两位仙师当真是道行通天。可惜容昭却在病榻上辗转,不能亲睹仙迹。”
俞和拱手一笑道:“皇后娘娘谬赞了,我师兄妹鲁莽,误打误撞而已。”
“俞和仙师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本是却也是如此之大,只怕已惹得宫中未嫁的郡主们,好生挂记。”
俞和讪讪一笑,容昭皇后转向宁青凌道:“宁仙师也是花儿一般的年华,又生如此喜人,好似个瓷娃娃一般,不知可有道侣?”
宁青凌大窘,一脸通红的摇手道:“青凌自小一直跟随师尊修行,哪来的道侣?”
“我看俞仙师倒是良配,你俩郎才女貌,倒可凑作好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容昭皇后一句话,惹得俞和与宁青凌一齐满脸涨红。俞和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宁青凌扁嘴道:“娘娘莫要乱点鸳鸯,我家师兄心上早有人儿了,一到定阳,便着急的给那人采买珠玉呢。”
“哦?那家姑娘修了此等福缘,能得俞仙师垂青?”
俞和红着脸道:“小子昔年流落尘世,乞讨为生。有一义妹,与小子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如今她身在青州海外仙门修行,多年不曾见着,俞和盼着此行回山,倒可顺路一晤。”
容昭皇后点头大赞道:“如此糟糠之情,最是难得。俞仙师果然是重情重义的奇男子。”
俞和讪笑不语,容昭皇后看宁青凌道:“宁仙师,你家师兄心有所属,你还得再作打算,女儿家大好年华,莫要蹉跎。”
宁青凌撇了撇嘴:“俞师兄呆头呆脑的,只会舞剑,好生无趣的得紧。大丈夫当cāo得干戈,弄得丝竹,刚柔并济才好。”
“这大雍宫中,能文能武的皇子倒是多得很,宁仙师可要容昭做媒?我这淳风孩儿虽跳脱了一些,但是个至情至xìng之人。论及武功,与俞仙师自然是有云泥之别,但上得沙场,也是一员骁将,琴棋书画也是无一不通,宁仙师可还入得了眼?”
容昭皇后一番话,把六皇子周淳风又说了个满脸通红,宁青凌妙目一转,在周淳风身上扫了一眼,周淳风更是面颊如火烧,赶忙拜道:“母后休提此事,宁仙师乃是神仙人物,饮朝露餐晚霞,孩儿一介凡俗泥骨身子,万万不感高攀。”
“你这孩儿,忒也无志气,那北宫赋chūn娘娘的孩儿载烨皇子,不就娶了大镇国寺的俗家女弟子德晴仙师为妻?小两口成rì里出双入对,亲昵得好似一人。载烨得了德晴仙师以佛宗秘术调养,如今可有万夫不当之勇。”
周淳风叹了口气,摇头道:“岂可与载烨皇弟比得?那北宫赋chūn娘娘与大镇国寺纯一大师、妙慧大师是何等交道,孩儿断没那仙侣福缘。”
“真是妄自菲薄,为娘如何也是皇后之尊,岂输于那赋chūn了?”容昭皇后蛾眉一蹙,周淳风自是低头不语。
俞和见这话题越说越尴尬,忙轻轻咳了一声,拱手道:“皇后娘娘,小子倒有些隐情,想请娘娘指点迷津。”
“俞和仙师但说无妨,我自然知无不言。”
“听六皇子说起,皇后娘娘与大镇国寺、定阳供奉阁交际颇深?”
“谈不上什么交际。”容昭皇后叹了声道:“人年纪大了,自感气衰,唯恐天命不久,便祈着能求得仙佛妙谛,延一延阳寿,多贪些红尘浮华。于是容昭也常去大镇国寺与供奉阁参拜佛祖道尊,一求大雍国运平安,二求陛下万寿无疆。故而能聆听诸位大师**,算是有些熟络。”
“皇后娘娘可知道供奉阁外阁暗府之事?”
容昭皇后蛾眉一挑,挥手遣开了身边的宫女侍卫,这才接着道:“外阁暗府之分,自我大雍建国,广交道门仙师开立供奉阁之时便有,于外人算是一段秘辛,唯有帝君才知晓其中玄妙。容昭陪伴振文帝君数十载,倒也听过一些其中的故事。”
“还请娘娘细说。”俞和拢手一揖。
“容昭知道的也浅薄,只听帝君陛下说起,供奉阁外阁主京城诸般法事、礼仪、传道教化等;暗府不为外人所见,仅见帝君私印而动,主杀伐镇守之事,常在番夷来袭,兵将不可抵挡之时擒杀敌奇人异士。容昭尝闻,外阁与暗府因所享供奉不同,而历来不合,如今振文帝君更重暗府,外阁之人暗地里颇有微词,但彼此几番争斗,外阁之人斗不过暗府的仙师,因而也只能忍气吞声。”
“娘娘可知道暗府中人的究竟?”
“我从未见过暗府仙师露面,真容唯有陛下才知。”
“那外阁中人如何?”
“外阁中人,以凉厚仙师为首,但凉厚仙师闭关已有数年,不问外事。如今同轩仙师代掌外阁,他倒是个不冷不热的xìng子,有人说他心机深沉,工于心计,但我看来,同轩仙师也是位有道真人,听他**,玄玄妙妙,很是不凡。”
“龙门道之事,娘娘可知晓?”
容昭皇后一笑,“岂会不知?龙门道原是暗府的一支,由仙师遴选身藏灵根的兵将,授以仙道秘术,攻伐蛮夷无往而不利。但后来不知怎的,却划归了外阁管辖,分驻京城与边疆。皇城禁军之中,也多有龙门道中人。好几次番外异士潜入京城作乱,全仗龙门道护卫陛下。”
俞和沉吟了半晌,才续问道:“娘娘说起如今外阁斗不过暗府,为何却不将龙门道重划入暗府麾下?”
“此中缘由,我倒从未想过,或许是帝王心术,不愿那外阁太过薄弱,暗府一家独大,惹得外阁仙师们腹诽吧。”
俞和点了点头:“多谢娘娘解惑。”
容昭皇后浅笑道:“这等帝君秘事,颇有忌讳,故而容昭也不曾问过。知之甚浅,教仙师失望了。”
俞和摆手道:“娘娘宽厚平和,母仪天下。这等暗地争斗之事,自然不扰娘娘宁心。”
周淳风忽插口道:“俞仙师,那黑瘦僧人,会不会是暗府中人?”
“他是谁人并不重要。”俞和摇了摇头,“此人将白银观音交给皇后娘娘,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才是其中关窍。”
容昭皇后叹道:“不必劳神猜疑,既然我身子已然好转,那便当是一场过眼云烟了吧。”
几人正说着,忽有个侍卫来报:“容昭皇后娘娘金安,承云四皇子回京,如今正在沐浴更衣,稍后便来请安。”
“承云回来了?”容昭皇后略诧异的看了看周淳风。
“是淳风见母后病得实在厉害,但孩儿又奔走求治无门,于是惶然无措,只好飞鸽传书给承云兄长,唤他回来助我寻医求药,救治母后。”周淳风低头细声禀道,“只是孩儿传书才两rì不到,承云兄长就到了京都定阳?承云兄长不是镇守西疆么,这两地远隔万里,回来的可也太快了些。”
第一百零三章 破甲剑,参同契
既然四皇子周承云从西疆回来了,他们母子三人自然有家话要说,俞和带着宁青凌起身告辞,去内宫司礼院接振文帝的封赏。临走前周淳风反复叮嘱俞和,今晚酉时,他在京都定阳最好的东门外福膳楼设宴,要答谢救母之恩。
俞和点头应诺。自有内宫侍卫带路,在皇城内苑数不清的楼阁殿院中川行,一路到了内宫司礼院前。
院中有不少头戴乌纱的官家差人走来走去,看情形颇为忙碌。有知客的侍卫见了俞和与宁青凌,躬身一拜,便朝里面报信去了。
不多时,一位锦袍高冠的老臣,带着数人迎出了院门,见了俞和与宁青凌,拱手一礼道:“下官陈世兴拜见护国真人。”
俞和在城东大校场见过这位老臣,知道他便是掌管大雍一干封赏的司礼枢密使,于是拱手作揖道:“俞和见过陈大人,因诸般琐事缠身,今rì到定阳供奉阁才领了金卷诏告,却来得迟了,大人恕罪。”
“护国真人莫要折杀老朽,本当亲自将陛下封赏送去仙师府上,哪知仙师昨晚却并未住在供奉阁,只好留下金卷诰书等仙师自来,老朽已是轻慢。”那陈大人毕恭毕敬的拱手回道:“不过仙师此刻来得正好。陛下刚遣人传口谕问过老朽,言道仙师若是前来司礼院领赏,事毕还请去宣温殿御书房面见帝君。”
“陛下要见我?”
“正是!仙师快随老朽取了封赏之物,便速去宣温殿吧。”陈大人一摆手,引着俞和与宁青凌进了司礼院,有十几个侍卫抬着两口硕大金漆木箱出来,吃力的放在俞和面前。
“陛下封赏,赐护国真人俞和仙师上古神剑一口,奇石十方,宝玉五匣。赐护国真人宁青凌仙师异草仙药十匣,宝玉五匣,明珠五斗。一干封赏之物俱在此处,请两位护国真人清点。”
俞和上前,伸手掀开了箱盖,一大堆奇石宝玉之上,横着一口三尺铜鞘长剑。剑鞘上有碧绿的铜锈斑驳,似乎本来雕刻有许多纹饰,却已不知何年何月就磨平了,剑柄上裹着一道金符,镇压着剑中的灵xìng,一眼扫去,也就跟寻常古剑一般无二。
俞和抚摸了一下剑鞘,揭开金符,弹指推动机簧,“呛”的一声轻鸣,长剑弹出半尺如秋水般澄碧的剑刃。
这剑刃上寒光一闪,俞和登时觉得面颊上汗毛yù摧。
“好剑!”俞和心中低呼了一声。这剑在他手中微微一颤,声若龙吟,三尺寒锋自化做一道清光从铜鞘中飞出,直yù破宵而去。
司礼院中的一众官差,眼见长剑自行飞出,齐齐惊呼了一声,抱头飞逃。俞和运转真元,右手探出,朝冉冉升起的剑光一摄。那青蟒似的剑光凭空一抖,转了几匝,又落回俞和的掌中,化作一口寒芒照人的剑器。
这剑一握到掌中,就有道锐金之气割得手心生疼。俞和催动肺腑中所蕴的先天五方五行金炁,只见他猛吸口长气,剑锋上便腾起一道明晃晃的白光,自俞和鼻孔纳入胸中,与先天五行金炁一合,俞和张口呼气,那白光又自口中喷出,落回到剑锋之上。
这剑才不再发出轻鸣,三尺青锋上寒光内敛,俞和翻腕舞了团剑花,好不轻灵如意。细看剑锋上两个小字,刻得是“破甲”。
好一口锐金之剑!俞和心中暗赞,大雍京都的秘藏,果然不同凡俗。这柄破甲剑,虽还及不上他的白莲赤鸢双剑,但亦是一柄上品的通灵法剑。
箱子中剩下的奇石宝玉,俞和也看不懂,大袖一卷,尽收收进了腰间玉牌。破甲剑在手上一转而没,已收入白玉剑匣之中温养。宁青凌仔细看了那十匣异草仙药,也是面露喜sè,仔细的收了起来。
“若封赏无误,还请护国真人接封号玉牌。”陈大人一招手,有侍卫捧了个托盘出来,托盘上铺着鹅黄金丝锦缎,zhōng yāng并排放着两块二寸长的赤红玉牌。
俞和一拱手:“有劳陈大人。”
司礼枢密使陈世兴整理衣冠,自那托盘中,小心的捧起了一方红玉牌,双手呈给俞和:“奉大雍振文帝君口谕,封扬州府修士俞和,为我大雍龙虎祥瑞护国真人。”
俞和稽首行礼,接过玉牌,挂到腰间。
陈世兴捧起了另一方红玉牌,双手呈给宁青凌:“奉大雍振文帝君口谕,封扬州府修士宁青凌,为我大雍如意长生护国真人。”
宁青凌也稽首行过礼,将玉牌挂在腰间。
陈世兴拱手笑道:“如此两位真人速去宣温殿御书房面见帝君吧,今后老朽与两位也算是一朝同僚,还望仙师多多提点照拂。”
俞和回礼道:“陈大人过谦了,当是大人教诲小子才是。”
两人执手一笑,陈大人唤来侍卫,引俞和与宁青凌去宣温殿。
一进这宣温殿的御书房,俞和就感觉到一股深沉庄严的无形气势。这种气势并非是武林高手或者有道真修所发,而是从那数不清的藏书中渗透出来的。
书房墙壁上,是以三寸厚红木板制成书架,从地面直达四丈高的屋顶,每一层书架都密密匝匝的码放着各式书籍,儒释道法诸家无一不包。而这宣温殿御书房,作为帝君众多御书房之一,其中最多的藏书,还是道门和佛门的典籍。
殿门左边的书架上,挂着一个半尺长的玉牌,上面用金漆写着“道藏”两个字。俞和一眼扫去,但见三洞四辅十二类道经分门别类的理在书架上,几千卷经书占满了一整面墙壁,目光所及,仿佛有无穷的道理自经书中流淌出来,贯彻古今虚空,玄之又玄。
俞和察觉自己本如镜湖一般宁定的心绪,此时忽然层层波澜起来,眉心祖窍之中的六角经台,散出一圈圈的光晕。
宁青凌不知俞和为什么一进御书房,就愣住了,她看俞和不动,赶忙暗地里扯了一下俞和的衣角。
俞和这才如大梦乍醒似的,转回视线。
只见御书房北面的书架下,摆着一张铺了文锦团花软垫的雕龙云榻,大雍振文帝君面带笑容的半倚在云榻上,手边犹自放着一本半摊开的《周易参同契》。
云榻边有丝麻蒲团,盘坐着一个身披月白对襟广袖法服的妇人。她一头乌云似的黑发高高挽起,发髻上插着根素银簪子,脸上不施粉黛,却有自有一副端庄之相。这妇人一手捋着串朱红菩提子的念珠,另一手拈着金勺,正细细拨动香炉中未燃尽的香檀木片。
俞和上前一揖到地,“拜见振文帝君。”
“护国真人何须多礼?快来与朕饮茶论道,析一析这周易参同契的真义。”振文帝一指云榻边的妇人,“这是朕的爱妃赋chūn,她入宫之前,是佑民庵主持妙慧大师的外门弟子,虽通佛理,却不懂道义,我俩枯参这本万古丹经之祖,却不解其中真义,还请仙师教我。”
“周易参同契?”俞和撇了一眼身边的宁青凌。
“赋chūn听陛下总在念叨俞和真人和宁青凌真人,今rì可算是见着本尊了。”那赋chūn娘娘在蒲团上欠身半礼,“陛下醉心道门丹法,可我却学得是佛理,这周易参同契当真是本绝代奇书,依我粗浅来看,此书将大易、黄老、炉火三家之理会归于一,词韵皆古,奥雅难通。陛下正恼我曲解道义,可巧两位仙师来了,赋chūn当要一聆道家无上金丹术的玄妙。”
宁青凌浅笑道:“要读周易参同契,需得先通明易经。此书乃以天地造化的易理,来阐述炼丹、内养之道。借用乾、坤、坎、离、水、火、铅、汞、龙、虎等等法相,来指代道家丹法中的内外之药,更除了内丹法、外丹法,还包含了房中术、行气法诸说。全书六千余字,却是道门丹法总纲,其玄奥艰深之处,便是九州丹道大宗,却也是众说纷纭。”
莫要看宁青凌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深得了广芸大家一脉真传,这一说起丹道来,不疾不徐的侃侃而谈,很有些丹石大宗的气相。振文帝自是痴痴的听着,那赋chūn娘娘低头不语,手中却忘记了拨弄香火。
只听宁青凌顿了一顿,接着道:“此书中认为,修丹与天地造化同途,因而以易像来演化天人相应吐纳结丹的过程。十二辟卦代表一年中十二月,或一rì中十二时,以阐炼丹火候之yīn阳变化。乾坤二卦既说体内yīn阳二气,又说周行化转。坎离二卦说jīng气神三元。六十卦、十二消息卦、纳甲六卦分说真气运行之jīng微变化,辅以黄老自然、归根返元、安静虚无、牝牡、橐龠、守中、抱一等,尽述道家丹法玄微。”
俞和起初还担心宁青凌一时卖弄,把内丹法的真传说于振文帝听了,这万一若是引得振文帝学会了吐纳结丹之术,那就是传引帝王修真,必遭天谴。
可听宁青凌讲来将去,虽然说得玄之又玄,似乎每句话中都深含无穷道义,听得振文帝与赋chūn娘娘一愣一愣。可其实宁青凌这妮子,只是把易术与丹术之中最艰深难懂的诸般隐喻,以各家各派的种种臆猜反复解析,绕来绕去,对内丹术只字未提,全说的是黄芽外丹之法。
这一讲便说了足有一个来时辰,只听宁青凌道:“故而丹法至微,若药物非种,名类不同,分剂参差,失其纪纲,虽黄帝临炉,太乙降坐,八公捣炼,淮南执火,亦不可得还丹。就好像青凌昨rì见了容昭皇后,明明是心悸失神的小症,可施药却不对,反而更令容昭娘娘明神不振,或状若癫狂,或昏睡难醒,此为丹药配伍失其纪纲所害。青凌以金针定神术导之,取了安静虚无之意,破昏昧,返清明,则容昭娘娘大病立愈。”
赋chūn娘娘闻言,眉角微微一颤。
“哦?”振文帝惊叹了一声,“容昭的病被宁真人妙手治愈了?朕听宫中传闻,还道她被什么邪物夺了心魄,原来却是错施了丹药。宁真人救回容昭一命,这可是真是一件天大功德,教朕如何赏赐真人才好?”
宁青凌抿嘴一笑:“青凌刚得了灵药美玉,哪敢再承帝君封赏?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等丹石学生的本行之事,容昭皇后福德齐天,阳寿绵延,青凌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谈何功劳?那六皇子倒是感恩,酉时在东门外福膳楼设宴答谢我俩,便是足矣。”
“淳风孩儿自是知事!”振文帝挥手道:“不过两位仙师妙手救了朕的皇后,朕岂能忘恩之人?时辰不早,酉时将至,备朕的九龙御车,送二位仙师去福膳楼。俞仙师最喜杯中之物,快快开朕秘藏,取尊皇遗下的九珍陈酿二十坛,一并送去福膳楼。”
“谢陛下恩典。”俞和与宁青凌拱手一礼。
“区区酒水,那算得什么?明rì朕下旨,再行重重追赏二位仙师。”
大雍帝君的九龙御车,栽着俞和与宁青凌,在近千内宫侍卫的护送下,朝东门外福膳楼而去。站在门口等候的六皇子周淳风一见,登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父皇亲自出宫来了。他率着随行侍卫人等,连忙跪拜叩头。
轰的一声,福膳楼门口跪倒了一大片人。
九龙御车停稳,侍卫小心撩起车帘,却见俞和大笑而出,对着周淳风道:“六皇子这迎客礼,可真有些大了。”
第一百零四章 福膳宴,劫又启
福膳楼乃是京都定阳最大的一家酒楼,凡吃过福膳楼菜式的人,都说其口味绝不亚于御膳房的出品,甚至犹有过之。便是振文帝君,每逢福膳楼推出当季的南北新菜式,也会微服出宫,来打打牙祭。
有人传说,福膳楼之所以敢同帝王家厨唱对台戏,自有深厚的背景。福膳楼大掌柜的马公全,乃是镇国寺的俗家弟子,传承的是南普陀一脉的佛法。二掌柜汪东祥却是供奉阁的外事执事,来自冀州闾山道隐谷的微闾宗。两位掌柜从九州南北而来,又志同道合,皆沉溺于调理苦辣酸甜咸五味,再加上福膳楼的菜式,总会偷偷调入少量灵品,因而不仅入口滋味妙绝,更让人吃完之后有心旷神怡,两腋生风之感。
于是这福膳楼开张十年间,名震京城,成为各方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的私宴之所。
有了容昭皇后的手书懿旨,六皇子周淳风以大手笔包下了整座福膳楼,偌大的三层酒楼中,就摆了他们一桌。振文帝的九龙御车和容昭皇后的九凤云车,一前一后的排在福膳楼门口,近千内宫侍卫按刀肃立,令那些腹诽的食客们望而生畏。
两位掌柜的抖擞jīng神,亲自率着大厨们烹了七七四十九道珍肴,天南地北的菜式无一不全,山珍海味在天地灵品的调合下,绽放出无穷的滋味。每道菜在暖玉圆桌上只放二刻,菜肴稍冷,便立时撤下,更换新菜。
这一道筵席,有个名儿叫“海陆同樽”,周淳风为此,将容昭皇后给他的五方奇石和三箱灵玉,当做菜金给了福膳楼大掌柜的马公全,这些物事换做符钱,也能有二三千之多。
菜是珍馐,酒是陈酿,三巡过后,六皇子脸上酡红,意兴也高了起来。
仰头喝干了玉杯中琥珀sè的九珍陈酿,周淳风大笑一声:“父皇这美酒,连我也只在他五十大寿时尝过一盏。相传是大雍开国皇帝从西夷那边夺来的秘传酒方子,十七种谷物花草调作酒基,九蒸九酿,一百三十年窖藏才成。这二十坛美酒,看坛子上的封蜡,足足有二百年陈,俞兄也不知施展了什么大手段,竟令父皇如此慷慨。”
“全是青凌师妹的功劳。”俞和一笑,对着宁青凌晃了晃手中的玉杯,“师妹将那周易参同契解说得天花乱坠,帝君大悦,于是赐下美酒。”
“如此宁仙子当多饮几杯!”周淳风提起酒壶,给宁青凌满满的斟上了一杯。
宁青凌举袖掩口,喝了半杯,俞和与周淳风自也陪了半杯。
“四皇子从西疆回宫探母,怎的却不见与淳风殿下一起前来?”
周淳风叹了一口:“莫提此事!承云兄长回来之后,狠狠的将我训斥了一通,责怪我侍奉母后不周。他说母后大病初愈,正是需要悉心护理之时,岂能留母后一人在宫中,故而不肯与我一同前来。我那承云兄长便是这样一个xìng子,但他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俞兄莫要怪罪才好。”
“淳风殿下此话差矣,你们兄弟二人,都有大孝心,俞和钦佩得紧。”俞和举杯,邀周淳风又饮了一轮。
也不知是酒力上头,还是心生感怀,周淳风将空杯往桌上重重一砸,叹声道:“以前承云兄长是个xìng子极温和之人,自小从未如此厉声呵斥于我。记得有次我顽劣xìng子犯了,把父皇的御书房烧了一间,父皇大怒问罪,承云兄长想也不想,就说是他不慎引着了大火,结果被父皇抓去,杖责了五十军棍。抬回来之后,他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可对我也没有半句责怪,只是笑了笑而已。今rì却不知怎的,从西疆沙场回来之后,便沾上了一身煞气,我觉得几乎有些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他去这许久,可回来见着了我,笑容也没有半分。若非母后替我求情,他当场还要抽我耳光。母后这次病重,我哪里袖手不顾?淳风也是堂堂六皇子,为了母后,到处祈求,还下跪磕头!可承云兄长也不问,就只劈头盖脸的斥责于我,淳风心中有苦难言。”
周淳风说着说着,低头以胳膊撑在桌上,两行泪水悄然落下。
“淳风兄也莫要如此伤感,容昭皇后定会将淳风兄的辛苦,说给承云殿下知晓,到时他自会懂得你的苦心。”俞和伸手拍了拍周淳风的肩膀,“西疆铁血沙场,与这歌舞升平的京都定阳自是不同的,到那边历练一遭,心xìng自然会有变化。淳风兄久居京都,若有机遇,也当去边疆磨炼男儿心xìng。”
“我倒也不是怪承云兄长责骂于我,我若是在宫中rì夜陪伴母后,不去与那些纨绔子弟到处厮混,母后也不会被歹人所乘,历此一劫。”
“一切都过去了,淳风兄今后多陪陪你母后就是。你母后身子亏虚,若悉心调理,当尚有几十年阳寿可享,只是那些不明的丹药,还须得劝你母后莫要服食才是,凡汞凡铅皆有剧毒,那些方士,看了几本道家丹经,不懂铅汞坎离只是隐喻,一知半解似是而非的胡乱炼丹,毒不死人已是大幸。”宁青凌一脸鄙夷的道,“皇族修真是大忌,真有修士拿灵丹给你,九九八十一天内就要遭天劫,俱成飞灰,天道禁条哪是儿戏?”
“都是长生不死惹的祸事!宁仙子,莫非皇族之人,便真的不能长生么?”
俞和想起南帝冢中非人非魔的长钧子,叹了口气。
宁青凌道:“皇族命数太盛,注定不能修真。除非抛却皇族之身,再历经逆天改命之劫数而不死,四九命格打落,才可修真炼气。古往今来,也有人这样做过,只是逆天改命的劫数太厉,从未听闻有人能历劫不死。”
周淳风深深的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天道昭昭,既然让你生在帝王家,享尽奢华尊荣,便不会再赐你仙缘,强求也是无用。”俞和劝了一句。
可周淳风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也不言语。
一时间,席间气氛凝滞。
俞和正想着换个什么话题,解一解尴尬,忽然听到楼板被人踩得通通巨响。转头去看,一个锦衣侍卫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了上来,见到六皇子周淳风,倒头就拜。
这侍卫强压住剧烈的喘息,嘶声大呼道:“殿下快快回宫,容昭娘娘大病复发,已然人事不省!”
“当啷”的一声,周淳风手中的酒壶酒杯一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俞和眉头紧锁,与宁青凌对望了一眼,发觉彼此眼中都满是惊诧。
“淳风兄,我带你御空而行,你且指点方位。”俞和大袖一甩,无形罡劲撞碎了福膳楼的窗户,他伸手在周淳风腋下一搀,两人化作一道呼啸的狂风,穿窗而去,直扑容昭皇后的寝宫。
宁青凌脚下也不慢,身子只一转,追着俞和乘风而去。
只几息时间,三人就落到容昭皇后的寝宫门口,俞和大步冲进了寝宫,一看容昭皇后,登时吃了一惊。
白rì里见到容昭皇后,还看她面相已然转好,脸上颇有了些温润的血sè。可这时躺在榻上的皇后娘娘,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单看面颊和脖颈,已然枯瘦了一大圈,双颊内陷,颧骨都凸了出来。满头乌发黯淡无光,枕边全是脱落下来的发丝。一张脸白中泛黑,双目紧闭,眼圈发紫,嘴唇竟全是一片青黑sè。虽然容昭皇后神智尽失,但两道稀疏的眉毛紧紧皱着,满脸痛苦之相。
有个宫女满脸泪水,正用丝巾不断的拭去容昭皇后鼻孔中淌出的黑sè涕水。
“殿下,你可来了!”见到周淳风,一干宫女哭成了一团。
宁青凌飘身而来,到榻边只一看,登时便是满脸寒霜,眉毛紧锁。她指尖金光一闪,九九八十一根牛毛金针飞出。
“天机金针,镇魂续命!”
细小的金针透衣而入,刺进容昭皇后冲脉、手少yīn心经、手厥yīn心包经诸穴。一轮金针施完,宁青凌一咬牙,翻手取出了一片小小的青sè玉符,这玉符仙光缭绕、瑞彩四溢,刻的是一道玉虚护心大真符。
她伸手轻轻一揉容昭皇后的下颌,将玉符小心的放入了容昭皇后的口中。
眼见这一番施为,虽然不见容昭皇后醒转,可她脸上的痛苦神情已然舒展了开来。
“皇后娘娘如何?”俞和急问道,一边周淳风呆呆的站在,脸上泪水扑簌簌的滚落。
“师兄,你速去找找寝宫附近有什么古怪,皇后娘娘被人下了奇咒,神魂尽数封闭。生机未散,但肉身枯槁,这不合病理,很是蹊跷!”宁青凌也不抬头,一手虚按容昭皇后的前额顶门,一手掐住容昭皇后的寸关尺三脉。
俞和点点头,身化一道青光,绕着寝宫转了十几转。尤其是东南西北四方正位,全都细细的查探了一遍,以真元神念探入地底深处,可却没有发现丝毫端倪。
寝宫中,宁青凌又在容昭皇后任脉上施了数针。
“师妹,外面没有任何端倪。”俞和走进寝宫,摇了摇头。
“不可能,玉虚护心大真符都快要镇压不住这道咒法,肯定附近藏有咒器!”宁青凌站起身来,在寝宫中走来走去,双眼扫视着寝宫中的一干器物。
足足转了一炷香功夫,宁青凌才摇头坐下不语。
看六皇子周淳风一脸面如死灰、双目失神的样子,俞和心里一阵窒闷。他也顾不得藏拙,盘膝闭目坐下,口中默念清净坐忘素心文,聚起神念朝灵台祖窍之中的六角经台一撞,刹那间那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一齐明光大作。
俞和再睁眼之时,寝宫中好似猛然间打了一道电闪,他双目中shè出丈许长的一道青玉sè光芒,前额处有朵白莲虚相一闪而没。
宁青凌惊骇的看了俞和一眼。
当俞和的视线扫过她时,宁青凌骤然觉得自己似乎被漫天神佛齐齐凝视了一眼。一刹那,千百世的轮回尽被这一眼看破。周身真元恍如海风中的轻烟一样飘摇,神念好像怒涛漩涡中的虾米一般瑟瑟发抖。一股没来由的恐畏,cháo水般的席卷全身。
“噗通”一声,寝宫中的宫女侍卫,还有六皇子周淳风一齐瘫软在地,双眼瞪圆了,一丝声音也不发出来。
俞和这道眼光,在寝宫中一绕,就见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藏的好深!可惜既然存了恶念,就如白绢之上的一点墨迹,终会彰显出来。”
只看他探手一指,一道清亮夺目的寒芒剑气从指尖刺出,“叮”的一声,斩在寝宫西面立柱挂着的银sè镂花圆镜上。这镜子打着旋儿坠到地上,虽没裂开,但已是布满了裂痕。
从那圆镜背面,有一团渐灰sè的烟雾升起。
第一百零五章 诡银镜,引入瓮
俞和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虚抓那圆镜。哪知那镜子竟然发出了一阵尖利的怪啸声,听起来有点像是野猫斗败负伤后的嘶叫,镜子在地上跳动不休,浅灰的烟雾凝聚不散,居然生生震散了俞和的破空真力。
“好生古怪的法术!”俞和眉毛一皱,真元澎湃而出,化作一只清濛濛的手掌,对着地上的圆镜一压一提。
“砰”的一声爆响,那浅灰sè的烟雾终抵受不住俞和的雄浑真元,被俞和一掌压碎,真元裹着圆镜飞来,眼见原本明晃晃的镜子,竟迅速的黯淡了下去,转眼间布满了黑sè的锈迹。
俞和还怕有什么玄虚,手指运力捏住圆镜,仔细了端详了一会儿。只见这镜子看起来是用寻常白银打造的,略椭圆的镜面能有半尺圆径,周围雕着一圈儿镂空的花藤装饰。从正面看,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银质圆镜,最多造型有些异域风情,但翻过来一看镜子背面,便令人不由得背脊发冷。
镜子背面是一副银浮雕的仕女梳妆图,可那仕女的面貌,却一点儿也不端庄秀丽。两只眼睛细细长长,眼角直飞入鬓边,一张嘴巴左右咧开,显出诡异的惨笑状。这仕女的一双手,只剩下骨骸,紧紧捂着心口处。从这仕女的面目七窍中,各垂下一行锈迹,好似乌黑的血痕。
“怎么会是这面镜子,这镜子原本不是这样的!”六皇子周淳风直愣愣的看着俞和手中的镜子。
“殿下认得这面银镜?”
“当然,这是承云兄长在西疆率军第一次大破蛮夷之后,命人专程送回来的礼物。随镜子一齐送回的书信上说,他抓住了一个西夷的巧手铁匠,就命铁匠用番银打造了这两面圆镜,母后与我各有一面。这镜子拿回来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犹记得镜子背面的雕刻十分美丽,母后这面是侍女梳妆,我那面是书生苦读,都是栩栩如生的模样啊!”
“师兄,这镜子便是咒器无疑。”宁青凌忽然说道。
俞和与周淳风一望容昭皇后,只见她面上的黑气尽去,唯有眼眶处还留着一片淡淡的灰黑,有道白茫茫的光霞,从她口中溢出,鼻间流入。
宁青凌道:“咒器一破,玉虚护心大真符便护住了皇后娘娘的命xìng。只是这咒术太诡,我根本无从下手解咒,咒术不除皇后娘娘便醒不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唯有抓住施咒的人才行。”
俞和取了张镇魔金符,将银镜封住,收入了玉牌中,“六皇子殿下,既然这镜子你也有一面,可否带我去看一看?”
“俞兄请随我来。”
“师妹,你在此处守护容昭皇后,我去去就来。若有什么异状,或者四皇子周承云前来,立刻传讯于我!”
周淳风闻言有些诧异,可转念一想,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俞和朝他寝宫而去。
走出容昭皇后的寝宫,周淳风看左近无人,突然转身问俞和:“俞兄,你莫不是怀疑我承云兄长?”
俞和深深的看了周淳风一眼:“其一,白rì里你母后已然康复,可你一出宫,她却又病倒了,此时只有你兄长在侧。其二,咒器这东西,断不是一时之间就能祭炼而成,那银镜既然是你兄长送来,他只怕脱不开干系。其三,我们接到你母后怪病复发的消息,从宫外赶来,又折腾了这许久时间。你说四皇子在你出宫后陪侍容昭皇后,那现在他却又身在何处?”
俞和将这三个问题一说,周淳风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满脸煞白。可其实俞和还瞒住了一点未讲出来,那炼尸术既然下在了容昭皇后身上,贵为太子的四皇子周承云身在宫外,当是更易得手的目标,将四皇子炼成尸傀,然后借他的手,将咒器放入容昭皇后寝宫,这才合情合理。
若当真如此,周淳风说他兄长回宫后xìng情大变,也就有了缘由。这周淳风此时是人还是尸傀,实在难料。为今之计,只有找到周承云,俞和只消祭出他目中神光一照,便知究竟。
两人一路发足奔跑,冲进了容昭皇后寝宫侧面不远的六皇子寝宫。推开宫门,周淳风将闻声而来的宫女侍卫全都遣散了,自从后屋拖了一个木箱子出来。
“就在里面。我可不敢打开,万一有什么古怪,还请俞兄施为。”
俞和一看,木箱子上积满了尘土,也没上锁,估计是周淳风平时放置琐碎之物所用。他伸指一弹,有缕月白sè的剑光飞出,化作四尺白莲飞剑,悬在箱子上。剑尖正对准了木箱,若那箱中银镜一有什么异状,白莲剑立时便会夹着千钧之势镇压下去。
俞和轻轻一跺脚,暗劲冲出,箱盖“咯吱”一声掀开,眼见一堆酒壶酒碗鼻烟壶之类的杂物下面,赫然就是那面同容昭皇后宫中一模一样的银镜。
手指一勾,银镜从箱中飞出,落进了俞和的掌心。
两面镜子正面一模一样,只是六皇子周淳风的这面,镜子反面浮雕的是一副书生苦读图。那图中的读书人高冠广袖,坐在榻上手执书卷,神态悠然。
周淳风看着镜子,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幸甚,我的这面似乎并没有什么诡异之处。”
“是吗?”俞和一笑,眼中中奇光湛然,伸指在这书生颈间一划,指尖上寒光闪烁,好似一柄利刃扫过,在镜背的浮雕上,刻下深深的一道痕迹。
只见那书生苦读图中异相骤生,那读书人面容刹那间变得狰狞好似厉鬼,一颗头颅竟自从肩上滚落,跌在榻上。一道黑烟带着妖嘶鬼啸,从那书生颈间喷出,可才冲破了镜背银雕,正撞上当空而立的白莲剑,剑上明光一闪,黑烟就被腰斩二截,重重佛家净火流转,一切尽作飞灰。
周淳风噔噔连退了数步,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任谁突然发觉身边居然藏着这么一个诡物,却一直恍然不知,都会被吓得头皮发麻。
“殿下,速去找四皇子!”俞和用镇魔符箓把银镜镇压,收入玉牌中。
“走,去他寝宫。”周淳风从地上跳起来,扑倒自己榻上,从枕边摸出了一口二尺玉鞘古剑。俞和一看,便知道那居然是一柄颇为珍稀的上好法剑,也不知道周淳风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制住了法剑中的灵xìng,放在枕边亦不会被剑气所伤。
四皇子周承云的寝宫,就在紧挨着周淳风的寝宫。六皇子抓着法剑,一肩膀撞开了周承云的寝宫大门,一众内宫侍卫和宫女们全被惊起,手提着灯笼,从厢房中跑出来查看。
“我承云兄长人在何处?”
侍卫宫女看周淳风满脸凶恶相,手里那紧紧抓着口剑,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拔剑斩人的模样,吓得目瞪口呆,都不敢说话,周淳风连问了三遍,也无人过来应答。
俞和叹了口气,拍拍周淳风的肩膀,上前对着一个侍卫拱手和声问道:“这位兄台,请问四皇子现在何处,我与六皇子有要事找他。”
那侍卫定了定神,抱拳拜道:“回禀护国真人,四皇子不久前从皇后娘娘的寝宫匆匆回来,也没进屋,就去了典山帝陵谷。四皇子走的时候好生奇怪,唤起了宫中诸人,说若有人来找他,就说:‘解药在谷中。’后来我们听闻容昭娘娘又病了,才晓得四皇子怕是去寻药了。”
周淳风心底里还是盼着施术之人与自家兄长无关,听了这话,眼巴巴的盼着俞和决断。
俞和低头想了想,对周淳风道:“眼下只能追着四皇子去一趟典山帝陵谷了,哪怕这是个圈套,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我也盼着那番猜疑是错的,四皇子查知了线索,先一步寻药去了。总之我们到了帝陵谷,寻着承云殿下,一看便知。”
周淳风点点头,“我同俞兄一起去。”
“此行或有大凶险,殿下还是留下宫中照看容昭娘娘才好,俞和代你一行就是。”
周淳风一皱眉,晃了晃手中的法剑:“俞兄,争斗之事,我必不如你。但我救母之心,却疾如火,你教我枯守深宫,望眼yù穿的盼你归来,倒不如一剑杀了我!万一你遇到什么险阻,功亏一篑,而我却未出得半分力气,那我必会愧疚终生。更何况典山帝陵谷绝非一般所在,那是大雍历代先皇的埋骨之地,里面机关重重。非是淳风看轻了俞兄,纵是以俞兄之大能,若身陷其中,只怕也要身死道消。淳风贵为皇子,每年都要去那谷中祭拜先祖英灵,自是知道其中的一些关窍所在,有淳风同行,俞兄可少去许多周折。”
俞和迟疑了一下,终点了点头,取出一方玉符递给周淳风,“殿下,若万一有什么危难,俞和照应不及,你便立刻将血沾到这玉符之上。此乃我师门长辈赐下的一道保命符箓,可挡一刻之灾厄。”
周淳风慎重的接过了玉符,紧紧攥在掌心中,两人并肩出了周承云的寝宫。寻到了墙角无人处,俞和拿出传讯玉符,细细叮嘱了宁青凌,然后祭起飞剑,身化一道剑光,卷着周淳风朝定阳城北破空而去。
一路上,俞和暗摧真元,剑光暴涨,带着滚滚雷音,劈开夜空层云,朝京都定阳城东面的典山飞shè。
典山是帝陵所在,离定阳不远也不近,出城之后,飞了大约一盏茶时分,身后皇城的轮廓已有些模糊,前方隐约现出一道卧虎般的雄踞山势。
正飞着,俞和猛窥见前面不远处,依稀闪出了一道淡淡的灰sè人影。借着稀疏的月光,就见那人影双手抬起,有一线呜呜的怪声隔空传来,听着有点像洞箫或者骨埙所发的气音,但却又更加低沉。
这怪声在耳旁一绕,俞和登时觉得心神如遭重锤,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肠胃里翻腾yù呕。一口真力难继,剑光骤散。他与周淳风两人失了法术依凭,好似被弹弓shè中的鸟儿一般,身子打着旋儿朝下坠落。
地上有个灰袍的道人,手搭凉棚眯眼望天,看见两个小小的黑点从天云中落下,嘴角一咧:“笨鸟儿落下来也!可莫要摔得零碎了,道爷我好捡几根骨头,打打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