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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沫繁     玄真剑侠录txt下载     玄真剑侠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一章 浊炁沉,性本恶

    浑浑噩噩的不知坠了多久,耳边除了怪啸的风声,再听不见旁的任何声息。俞和双目紧闭,识海中一点灵光若有若无,虽然自知身子越坠越快,又没法子稍缓下落之势,但他心中莫名的充满了安定和平静,似乎整个人都慵懒了起来。

    不知被什么神秘的灵机所触动,在俞和心中忽然忆起《亘古谣》的音调,还不由自主的哼哼了起来。那声音像是婴孩初生,心智未明时的呓语。

    又过了一段或许漫长或许短暂的时间,当耳边的风声戛然而止,俞和骤觉身子一沉,背脊发紧,知道自己即将撞到地底,这是护体罡炁生出了感应。也不知下面是坚硬的岩石,就此摔得骨肉成泥,亦或是一汪深潭,令自己死里逃生。俞和心中无惊无惧,尽是一股行将大解脱而来的大喜乐。

    突然间,身子又是一松,浩浩荡荡的真元从关元内鼎中涌出,刹那间行遍四肢百骸,贯通周身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一道热流从下腹处升起,俞和胸腹一鼓,喉头抽动,不由自主的张嘴吐气。那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白莲冲口而出,在俞和身外化作一朵丈许方圆的硕大莲花,亿万莲瓣合拢成花苞,将俞和的肉身团团裹住。

    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亦追着长生白莲,从俞和的关元内鼎中自行飞出,好似一黑一白两只萤虫,绕着白莲花苞飞旋不休。

    这两**宝一出,急坠之势顿止。俞和盘膝端坐在长生白莲之中,虽然看不见外面是何情形,但感觉到长生白莲飘飘荡荡,依旧在慢悠悠的下落。粉身碎骨之厄已然化解,那虚空中古怪的禁制也悄然消弭,俞和心念一动,感觉诸般神通尽复。但在他任脉玉堂、膻中、中庭三大穴道中,盘踞着一道充满死气的白光,又在督脉的身柱、神道穴中,穿梭着一道冰针似的寒流,这两道外来异炁正与俞和的本身真炁斗得难解难分,使得他尚不能随心所欲的施展道法。

    此时的南帝长生白莲与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乃是法宝通灵自行护主,并不受俞和的心神驱遣,所以他身在亿万莲瓣中央,难见外面虚实,离体神念只游出一丈多远,便像是撞到了一堵铁壁,被某种古怪力道给挡了回来。

    不过饶是如此,俞和亦发觉外面沉积一股古老、苍凉而又重浊无比气息,这种气息绝非是厚重沉实的五行土炁,倒似是混沌初开时的先天浊气。

    相传在洪荒初始,龙汉劫末,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而长生白莲外面的这股古老气息,不在五行之中,却又暗含五行诸炁的森罗万象,浑浑沉沉,莫可名状。俞和并非是历经过“辟混濛、渐微明”的先天大圣,所以他也不能确定外面是否真乃先天浊气,只知道这气息该当是先于大道五劫之物。

    莫非落进了一处由洪荒时代封闭至今的上古地穴?种种异状似曾相识,同当年俞和误入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冢时,何其相似?

    俞和嘴角一勾,喃喃自语道:“这又是哪位神仙妖怪的遗府冢墓么?”

    神念不能及远,就不知长生白莲还要飘荡多久才能触地。俞和一心三用,他一边用万化归一大真符与本身真元炼化那两道扼守任督二脉的异炁;一边小心翼翼的关注着长生白莲外面的动静,看是否有其他修士落到左近;另有大半心思,正系着自家师妹的安危。

    其实有先天至宝伏羲琴护身,俞和倒不担心宁青凌会有什么折损,若凶险大到连伏羲琴都护不住宁青凌的周全,那即便俞和还紧守在她的身边,也是无计可施。只是杜半山又怎么会突然带着伏羲琴赶到朝阳峰?而这件失落已久的无上宝琴,又是从何而来呢?

    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传讯玉符都消无声息,俞和福至心灵,一低头便望见了系在自己腰带上的那片终南仙宗长老符牌,他用手细细一摸,果然发现在这符牌中藏着一道神念。

    这神念是柳真仙子留给俞和的,而且上面多加了一道禁制,若伏羲琴的琴匣未开,谁人也查觉不到这道神念的存在。如今伏羲琴已出,那禁制自然化解,俞和也就读到了柳真仙子的留言。

    “俞弟,如你见字,当是已然身坠劫数,切莫慌乱,此劫断非死劫,冥冥中自有一线生机。七日前我与长钧见你命星昏暗,大惊,遂以六壬神刻推演天机,发现你与青凌的因果既显,呈白虎之相,当有一场刀兵劫数。然此劫又与你的心劫环环相系,乃是劫中有劫。如破之,则今后诸事顺遂,凶邪辟易,如陷之,则磨难重重,恐有殒命之厄。我与长钧本有意前来助你化劫,但此乃你命理定数,我俩若插手其中,恐淆乱天机,徒生凶险,唯有靠你举本心为灯,方能觅见生机吉相。那伏羲琴是长钧自西极落仙川寻来,我嘱半山送去,愿此宝能替青凌消灾解厄,也好令你心无旁骛,锐意破劫。犹记得昔年你寻一件先天至宝不得,结果被情劫所伤,实乃我与长钧无能之过。此琴赠你,盼俞弟与青凌平安无事,早成眷属,我与长钧皆在终南静候佳期。”

    寥寥一篇,待俞和读完,符牌上的神念随即消散。

    “大哥大嫂待我情深义重,可昔年的那场劫数因人而起,又岂是一件先天至宝可解?”俞和每每受了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恩惠,都会觉得于心难安。这一对神仙道侣,不过是恰好被俞和撞到机缘,将他们从南帝白玉冢中带了出来。本来以他们俩人通天彻地的神通,自可睥睨凡尘,在世间逍遥快活,可偏偏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对俞和的恩情念念不忘,总在替俞和费心操劳。

    尤其是这一次,居然只因为昔年陆小溪的一句有意刁难,长钧子竟闯入了前古禁地落仙川,而且还把伏羲琴给带了出来,想必这位胆大包天的天仙高手,是将整片落仙川翻了个底朝天。而先天至宝又哪里单单闯一处禁地就能觅得,更不知其余前古禁地是不是尽被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踏了个遍,其中所经历种种诡谲凶险,无法想象。

    俞和的眼角有些发涨,此恩此意,当真无以为报。人家可是两大天仙高手,真遇到什么为难之处,自己就算豁出命去,却也未必帮得上忙。

    一番唏嘘感叹,心中暖流翻滚,倒是让俞和浑身都布满了气力,似乎眼前这无妄劫数,不过是一挥即散的云烟。

    关元内鼎中阳火大兴,浑厚如海的真元若出柙的虎兕,直向那两道异炁扑去。阴阳宝镜与清净琉璃瓶的余威虽强,但根本架不住俞和那可比汪洋大海的真元,只区区一顿饭功夫,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两股蕴含了金霞上人十成功力的异炁冲散。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神妙无方,更将散乱的法宝灵元尽数炼化,使得俞和神完气足,不但修为道行尽复旧观,隐隐还再涨起了一线。

    但见俞和周身光影错乱,已然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道袍,他手按青剑,目现寒光,踌躇满志。

    说也奇怪,俞和端坐在长生白莲之中,慢悠悠的向下飘了半个多时辰,但外面依旧是寂静无声。他被东皇钟一撞,下坠之势虽然快了不少,但过了如此之久,那些道魔两宗的修士断不可还未落到附近来。

    难道金霞上人在半空中又耍了什么手段,群修还未落下,就横遭了劫数?俞和如此一想,有些隐隐害怕,莫非长生白莲外面已是血肉如雨?但他转念又一想,金霞上人和召南子就算手段通天,也不可能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朝阳峰上将近两万名道魔高手尽数屠戮殆尽。何况杜半山和宁青凌都有先天至宝护身,而诸如蜀山掌教邢天、青城掌教丹清子、卫行戈、十殿阎王这等盖世高人,也都自有重宝在手,绝非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而且跌落下来的群修中间,还有五岳仙宗的弟子,若用东皇钟一举镇杀,那华山老祖的辣手无情可就委实有点耸人听闻了。

    俞和心中胡思乱想,盼着早早落地,他好一探究竟。急切之下,他将神念分化作千丝万缕,透过层层叠叠的莲瓣,向四面八方探去。这全力一探之下,俞和愕然,方明白自己早早生出行将坠地之感,却迟迟不着实地的缘由。原来外面的那股浊气,活像是沉淀了万万年的湖底老淤泥,浓稠厚实无比,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像是在一对在泥土中缓缓钻行的蚯蚓,而长生白莲居然在是一分一分的徐徐落下。

    从长生白莲自行显身护主到现在,足有半个多时辰过去,仅只落下了十丈不到。

    不知尽头的枯燥等待,最使人焦急。俞和有心收回长生白莲,可这件法器不知怎的,就是不听使唤,它还隐晦透过器灵交感,把“外面凶险无比”的意思连连传递给俞和。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时分,下面终于传来一声闷响,莲台微微震动,亿万莲叶徐徐展开。俞和知道终于这是接着了地气,他长身而起,张口一吸,南帝长生白莲与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化作三点莹光飞回,但并未直径纳入关元内鼎中温养,而是压在舌尖下蓄势待发。

    只见俞和双目中神光湛然,屈膝半蹲,含胸收腹。他右手反握青剑,置于背后腰间,左手垂在身前,虚按地面,摆出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

    饶是俞和提前设想了周围可能出现的种种凶险,并且甫一现身就摆出守势戒备,但他千小心万小心,可就偏偏还是算漏了一点。当他张口吞回南帝长生白莲与两仪元磁离合剑丸时,一缕灰蒙蒙的浊气也被吸入了胸腹之中。紧接着俞和提气作势,这缕浊气须臾间顺着任脉沉入关元内鼎之中,异相骤生。

    然而俞和并未查觉到这缕浊气入体,在他紫宫穴中的万化归一大真符也全无半点儿动静,只是有一股热流自会阴生死窍起,顺着背后督脉逆行而上,过腰间命门,穿灵台神道,由大椎而上,直灌百会顶门。

    凡这股热流所经之处,筋骨抽动,皮膜汗涌,刹那间俞和背上的衣衫就湿尽了。但一片热汗流出,俞和忽觉似被仙灵之气伐毛洗髓了一番,遍体轻松通泰,血脉奔流,真元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中循行的速度骤然加快,肉身之中似乎有数条长江大河在滚滚流淌。这趋近还丹大圆满之境的道行修为,猛地拔高了一大截,仿佛只消抬头一吸气,就能将玄丹吞入腹中。

    俞和心中一惊,又是一喜,而这种喜悦转眼间弥散周身,似乎亿万个毛孔都向外透着喜乐气。关元内鼎像是被泼入了火油的熔炉,龙虎丹火烧得一颗内丹奇光四射,一股又一股的精纯真元贯注四肢百骸,一息未平一息又起,让俞和有种“天下英雄豪杰尽可一战”的感觉。

    随着力量的攀升,一丝心火渐起,霎时间成燎原之势,炽得俞和双目泛红。他想要仗剑杀人,他想要快意恩仇,一张又一张面孔掠过眼前,令他恨不能斩之后快。先是华山老祖金霞上人,然后是大群赤胡傀儡修士,接着居然是罗霄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还有虎伏铸剑庄的雷溪老人,夺剑之恨的丹崖派洪老道,最后俞和竟然看见了东海海外的摩明云宫,在那座参天孤峰上,一道接一道的人影闪出,俱是对着俞和指指点点,揶揄嘲笑。

    所有的人影汇作一道,正是口含冷笑的陆小溪。

    当陆小溪的身影浮现在俞和的眼前,俞和猛地浑身一震,额前冷汗如珠,手捧心口,以剑拄地,大口大口的喘息了起来。

    直到这时俞和才猛省,暗知自己肯定是受到了这处古怪之地的影响,情形已然大为不妥。他强行闭住了五感,由外息转内息,朝后跌坐在地,用力扳着腿,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眼观鼻眼观心,口中急颂《清净坐忘素心文》,要将识海中穿梭如雷霆闪电般的种种戾念尽数斩断。

    高高悬在识海之中的六角经台,霎时间放出万丈青光,将俞和周身上下照了个尽通透。

    忽然间,这件神妙无方的宝贝朝上一纵,竟然穿出识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俞和来不及诧异,就觉得自己的颅顶天门上似乎被六角经台硬生生的撞出了个孔洞,一滴甘泉从天外莫名处来,自那小孔中滴入识海,化作一片甘霖,登时将熊熊心火浇灭。周身经络中的炎炎之意渐褪,一身重归清宁平和。

    眼见俞和的手臂与脸颊上,原本爬满了浮凸的青筋,模样甚至狰狞骇人。忽然他把头一仰,身子一抖,汗出如浆,从鼻孔中喷出两道灰蒙蒙的浊气,那鼓胀如球的道袍才渐渐平顺下来。

    真元自行运转了九大周天,俞和吐气收功。历经了这一番古怪而凶险变故,他终于窥出了一些玄机。沉积在这无名之地中的那片浊重元炁,端是一种厉害无比的物事,恐怕还真是传说中“先天浊炁”。

    这股浊气的确会对炼气士的肉身小五行,产生极大的裨益,如祭炼得法,甚至能令人在呼吸间易经换骨伐毛洗髓,立得逆转先天。但其中暗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此恶意非是秉生灵之戾念而起,却是混濛将分为分时,萌生出来的一丝先天恶念。

    道生一,一生两仪,既然开天辟地衍生出最初始的大功德大善业,那么在其阴影之中,便亦有恶业化生。这股先天恶念与先天浊气相亲相近,后演化成了五大天地劫数,然不知因何缘故,居然有一小股沉积在这处朝阳峰下的无名之地。

    若是有上古大神通者来此,自可采撷这道先天浊气,稍加祭炼,立可成就一件了不得的魔道先天重宝。但被寻常炼气士纳入腹中,浊气一化,修为大涨,先天恶念也就随之而起,将人的喜怒嗔贪痴无限放大。那些埋藏在心底里,淡忘在记忆中,关乎**与仇恨的星星之火,霎时间化作焚身怒焰,教人神智癫狂,直欲将心中芥蒂统统斩尽。

    俞和甚至怀疑,那位设计将群修陷落于此无名之地的华山老祖金霞上人,亦是被这浊气恶念所蚀,这才倒行逆施,有了今日之举。试想一位苦修千年,道高德隆的正派耆宿,怎可能会有这等惊世骇俗之恶,想要坑杀万余同道?

    想到此处,俞和又开始担心宁青凌的安危,也不知以伏羲琴之力,挡不挡得住这无孔不入的先天恶念?尤其是他方才恍惚间望见陆小溪的身影,心神剧震,这才猛然自省,可知陆小溪依旧在俞和的心中难以磨灭。

    摇了摇头,苦笑数声,俞和自觉对小宁师妹又多了几分愧疚。

    为今之计,自当是尽快找到自家师妹的下落,然后携手破劫,同从这无名之地里逃出生天。俞和打定主意,提起落在膝边的青剑,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剑鞘上缠绕的细软发丝时,心中的挂念愈发急切,背脊使力一挺,便腾身站了起来。

    这时,俞和才看清了他站立之处周围的情形。

    四面八方尽是灰蒙蒙的浊气,眼望不穿,神念也不可透入其中,不知这里到底是地下的空穴,还是一道深邃的地缝,亦或是别的什么所在。只有俞和自己身外一丈方圆,浊气略显淡薄,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头顶上隐约有团恹恹无力的黯淡白光浮动,仿佛离地有无穷高远,不晓得那是落下来的洞口,还是别的什么古怪物事。低头看脚下,靴底踩着一片锈迹斑驳的铜砖,砖面上雕着古朴的象形花纹,大凡都是些形貌怪异的飞禽走兽之类,每块方砖长宽尺半,正好是常人一步一砖。

    俞和用剑鞘轻敲铜砖,传出沉闷的笃笃声响,可知铜砖下面并无空处。这里无有日月星辰,也感应不到五方五行,故而分辨不出方向,俞和试着朝前迈了一步,前脚刚落下,眼前所见立时有了变化。

    正对着他迈步的方向,那凝实如壁的浊气突然自行左右一分,露出一条丈许宽的甬道。地上的铜砖也一直延伸了出去,不知彼端通向何方。隐约约的,俞和觉得有些许气流扑面而来,似乎在告诉他前面或有出口。虽然俞和已然粗通了将先天恶念逐出肉身的法子,但他还是不敢放肆的抓把风来嗅嗅虚实,可仅凭目力视物,堪堪望到百步之外,就再看不真切了。

    俞和又试着朝前走了一步,那种微风扑面的感觉更鲜明了一点,而且似乎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随风而来。

    听到了声音,俞和心中便多了一丝期望。他急朝前连跨数步,果真觉得声音渐响,好像远处有很多人,似乎在争吵,似乎在怒骂,似乎有人在高声呼喊,又似乎有人在绝望的哀嚎,但发声之处还在更远地方,俞和无法从这喧杂不堪的混响中,分辨出任何有意义的讯息。

    莫非其余修士也落了下来,而且尽在浊气中迷乱了心神,开始彼此厮杀?

    微风、声音和浊气中分出的甬道,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俞和,他胡乱选择的方向是正确的方向,也是他希望前进的方向,前面不仅有人,还有出口,更有真相。但偏偏俞和的识海中有另一个声音浮现,不断的告诉俞和,这一些都只不过是先天恶念化出的诱惑,耳闻、目睹、肌肤所感都是虚妄,都是假象,再向前走就是万劫不复。

    俞和骤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凝神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念了六遍之后,心沉如水,但那微风拂面的感觉,和万人喧嚣的声音依旧未变。

    一道灵光划过识海,俞和猛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方才走过的几步距离,早被涌上来浊气所吞没,身后一丈之外依旧是混沌一片,好像自己根本就没曾走动过一般。有道寒气自后颈处升起,激得俞和两颊发麻,他忽然侧转身,抬腿朝左手的方向走了一步。

    刹那间,眼中所见又变了。原先那条浊气之间甬道瞬间消失,而在他走出去的方向上,重新分化出了一条新的甬道,这条甬道看起来跟先前那条是一模一样。

    再试着走了三步,也有微风拂面,也有乱杂杂的含混声音传来,似乎前面也是正确的方向,也是出口的所在。

    “迷阵?”俞和心中一竦。

    此时六角经台已经神秘的消失无踪,识海中空空荡荡,俞和根本没法借用六角经台的通彻虚妄之光,去看清真实的方向。他像是黑夜中失了灯笼的行人,再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环顾四方,似乎往哪里走都有凶险暗伏,脚下一条条的全是死路。

    “唯有靠你举本心为灯,方能觅见生机吉相。”

    万般迷茫中,俞和猛回想起柳真仙子留下的话,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闭起双眼,抚平心神,放开意念,凭着冥冥中的直感选定了一个方向,然后闭着眼睛,蹬蹬蹬的连冲三步。

    睁眼再一看,面前依旧是一条在浊气之间分出来的漫长甬道,也有丝丝流风吹来,也有隐约的喧闹声入耳。

    俞和一咬牙,把心一横,他紧握着掌中青剑,运起陆地神行法,低头向着前方发足狂奔。一口气笔直的跑出去约莫百丈来远,抬眼看前面的浊气中,似乎有几条淡淡的黑影穿梭而过。俞和提剑一指,朗声断喝道:“谁人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旧时怨,今成仇

    “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这祸乱青城的魔宗奸贼,可算撞在小爷手里了?吃了阴阳宝镜、琉璃净瓶和东皇钟的连环重击,我看你今日是凶星照顶,难逃劫数!”

    前面忽一阵子云气翻滚,露出了一条打斜刺里横插过来的甬道,被先天浊气掩盖的地面上,有另一行雕花铜砖小道显出,与俞和脚下延伸出去的铜砖曲径交错而过,凑成了个十字路口的模样。一个青袍蓝带,头扎混元道巾,手提三尺松纹法剑,腰悬青城仙宗符牌的瘦高道士,狞笑着拦到了俞和的面前。

    这人满脸酡红,额头上青筋浮凸,可神情间却带着掩不住的狂喜之色。显然是吸了不少先天浊气入体,道行修为大进,却不自知已然被原始恶念迷乱了神智,心中爱恨喜怒嗔贪痴七情鼓荡。

    他将法剑拔出鞘,抖手挽了个剑花,用青芒吞吐的剑锋点指着俞和的咽喉道:“你这荒淫无耻的魔头,我早就猜到你们来我青城仙宗必是没安好心。整日里假惺惺的装什么伪君子?一个大老爷们儿跟几十个美娇娘日夜厮混,能是什么好东西?可笑那董大齐等人尽被猪油蒙了眼,居然还口口声声的赞你是有道真修,我看他们几个恐怕是早就被你灌满了迷汤,身坠魔道混不自知吧。今日你也算恶贯满盈报应不爽,落到小爷我的手里,正是罪有应得!”

    俞和错愕的望着面前的这人。他实在没想到,在这危机重重的无名之地里,第一个遇见的人就对他拔剑相向,而且这人偏偏还是个他熟识的青城修士。

    话说这一路凭着直觉撞来,俞和也不知道到底方向对不对,不过他越向前冲,那嘈杂的喧嚣声就越明显。走过七八十丈,俞和脚步稍停,凝神细听,终于能分辨出其中的一些声音来,那是有人在厉声喝斥,有人在怒吼,有人在哀嚎,还有金铁交击之声和沉闷的炸雷声,似乎远处有许多人正在生死厮杀,斗得天昏地暗。

    继续朝前走了十来丈,那拂面而来的微风之中,似乎隐隐带着血腥的气味,低头看脚下的雕花铜砖上,也印着少许未干的血点子,令人望而心悸。而在周围的浊气中,影绰绰的有光亮频频闪烁,甚至还有几条模模糊糊的淡影,在浊气之中一闪而过。可惜隔着厚重如壁的灰色云雾,俞和无法看清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人正在争斗。虽然他很想去追那些影子,但又担心这一切只是先天浊气迷阵中化生出来的幻象,若是忍不住发足追下去,恐怕会在迷阵中越陷越深,终至彻底迷失,堕入死门万劫不复。

    俞和虽不敢改变方向,只顾朝前闷头疾奔,但他心中还是暗自庆幸。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多半是选对了方向,正朝着人多的地方前进。那从朝阳峰上跌落下来的道魔两宗修士,有差不多两万人之众,就这么走下去,只消能当面遇见几人,说不定就可打听出自家师妹的下落。

    但好不容易终于撞到了一个人,而且还是青城仙宗的弟子,但这人却并非是楚玄英、董大齐等与俞和交情匪浅的青城修士,而偏偏是个在青城仙宗圆明洞天里,与俞和交道平平,甚至可以说有些过节的人。

    这位青城弟子,姓詹名大建,乃是与董大齐的平辈师兄,同为青城仙宗大字辈里面的出类拔萃的精英弟子。话说詹大建原本也是俞和的座上常客,这人心性不坏,但因为常年深居青城,所以不大通达人情世故,常有点儿恃才傲物,盛气凌人的架势。早年间几番坐论剑道,俞和舌绽莲花,说得群修尽皆拜服,唯独这詹大建是口服心不服,他好几次暗中出手,想要试试俞和剑上的真才实学,但都被俞和草草应付过去,从未与他真正拔剑一试。

    大约在九年之前,詹大建出山历练,却意外受了点儿伤回来,恰被玄真观的一位女弟子遇见他横卧在荒山野岭之中,满身是血人事不省,女儿家心善,就把尸首一般的詹大建背回五龙沟来悉心照料。静养了两个月之后,詹大建复原如初,却对这位搭救他的玄真观女弟子情根深种,之后日日夜夜守在玄真观中不走,硬要这位女弟子与他结成道侣。

    俞和本以为这是一桩美事,也是有意撮合,但宁青凌去问过那位女弟子的心思,却得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詹大建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俞和得知此事,心中抱憾,当晚就拉着詹大建借酒消愁,哪知道这人喝到酩酊大醉之后,竟突然狂性发作,径直闯入玄真观后院,要强逼着那位女弟子与他拜堂成亲。

    俞和怕他酒后伤人,就出手缴下了詹大建的随身佩剑,小宁师妹闻声出来劝解,却遭他恶言相向。念在其酒劲上头,又恰逢失意心伤,俞和与宁青凌都不好动怒,只在一旁苦苦劝说。当时这詹大建真如失心疯了一般,在玄真观中好一番叫骂打闹,还险些就要跟俞和当场玩命。后来亏得有数位青城仙宗玄字辈的高道闻讯赶来,众人七手八脚的折腾了小半宿,才将这醉鬼押回了圆明洞天。

    玄字辈的众师长颜面扫地,降下责罚自是难免。俞和听说詹大建酒醒后被打了一百廷杖,心中深感愧疚,就带着礼物前去探望,但却吃了一道闭门羹回来。詹大建自己觉得,这事儿纯粹是被俞和给坑害了,若不灌他烈酒,断不会闹出这桩丑事来。从那之后,这位青城弟子就再也没来过玄真观,哪怕在山中偶遇俞和,也是冷面相对,形同陌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俞和后来托董大齐他们去詹大建面前说情,可董大齐等人浑没当一回事儿。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别个女儿家无意,你却去门前甩赖撒泼,这本来就是下作之举,你不自惭形秽,却怎的还拿别人发气?再说山中修行的年轻人都好一口杯中之物,这些大字辈的青城弟子,哪个不曾因为醉酒惹事被打过廷杖?故而詹大建在那独自生着闷气,其他同辈的师兄弟们根本就没往心上去。

    此事盖因詹大建这人自视甚高,又极为爱惜面子,他认为自己乃是堂堂青城仙宗的真传弟子,却垂爱一个外门女修,这已然是大大的屈尊降贵,可最后还横遭拒绝,那真是受了奇耻大辱。他越想越是积怒,最后因爱生恨,钻进了牛角尖儿里。俞和听董大齐说,詹师兄每每提及玄真观诸人,言语中多有嘲讽奚落,常说俞和他们不过是躲在青城仙宗的荫泽下乞食苟活,终有一日要将玄真观逐出青城山云云。

    俞和虽觉这话说得太过刺耳,但他自己也是经历过情劫的人,所以非但不怒,还对詹大建颇有同病相怜之感,于是三番五次试图与其重修交道。后来在青城掌教丹清真人的有意安排之下,詹大建勉强同俞和吃了一场薄酒,两人虽不说尽释前嫌,但彼此的关系是要缓和了许多。

    其实这点微末小事,在偌大的青城仙宗里实在是不值一提。而天性随和的董大齐等人,与心高气傲的詹大建其实也没有多么深的情谊,他们依旧是常去五龙沟玄真观,找俞和饮酒论剑。久而久之,这几个大字辈的年轻弟子从俞和那里受益匪浅,剑术道行突飞猛进,渐渐成为大字辈中的翘楚人物,把师兄詹大建给比了下去。后来丹清真人遣大字辈众弟子下山行走,董大齐等人很是作成了几场大事,渐渐的名声鹊起,哥儿七个在西南之地号称“青城七剑”,颇受滇蜀正道修士的推崇敬重。

    这师弟们出人头地,隐隐成为青城仙宗年轻一代的旗帜人物,詹大建心中愈发憋闷。道听途说之下,他以为是俞和暗中教了董大齐他们一些旁门手段,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成就。于是詹大建妒火烧心,勃然大怒,他当着青城掌教丹清真人的面,指责董大齐等人不修本门真法,却分心去学歪门邪道的花招,如此这般难成大器。他指这毋需有的罪名,要求掌教大尊降下责罚,令董大齐等人面壁思过三十年,且不得再去五龙沟玄真观厮混。

    可丹清真人对“青城七剑”喜爱都来不及,对于俞和的暗中调教也是私心默许,怎会无故责罚弟子?结果詹大建这一状告过去,却是活生生的把他自己给坑了。掌教大尊当场发怒,喝斥詹大建不思上进,心胸狭隘,诬陷同门,这最后要去面壁思过的人,反倒成了他詹大建自己。

    于是詹大建与俞和之间好不容易才稍微缓和的关系,便再一次恶化了。

    在后山响水洞面壁思过三年,詹大建的性情大变。他彻底学会了隐忍,不再盛气凌人,而是整日挂着一副笑嘻嘻的面孔,甚至还曾提着美酒,主动去玄真观登门拜访过俞和。可俞和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些存疑,他与詹大建举杯痛饮,趁其醉意熏熏时,便暗暗套问詹大建的真心话。那詹大建自然有极力掩饰,但他那点儿拙劣的小花招,在久经世俗沉浮的俞和眼里,不过是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在一番促膝长谈之后,俞和才知道詹大建绝非大彻大悟,而是将怨恨深深的埋了起来。他来玄真观的真意,不仅是要偷学剑术,更想要探出俞和到底教了董大齐什么外门路数,好抓住俞和的把柄,将玄真观众人逐出青城。

    看透了詹大建的心思,俞和还是决定以德报怨。他不仅不有意隐瞒,反倒倾心相交,无所不谈。短短数年,詹大建也是获益良多,剑术大进,可惜这人心中的怨恨实在太深,断非在几年之间就能尽数化解。

    一如来朝阳峰临行之前,董大齐等人去五龙沟玄真观求药,詹大建却嗤之以鼻,说去玄真观无非能讨得几味下酒小菜回来,白白作践了天材地宝。他告假出山,寻到了一位滇地丹修,用数件法宝换回了几颗稀松平常的疗伤丹药。可等他看过了宁青凌炼成的诸般宝丹,再比一比自己舍血本换来的“灵丹妙药”,心头又是一股无名邪火飞起。

    这一切种种仇怨,被潜藏在先天浊气中原始恶念尽数放大,在此时的詹大建看来,俞和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就是与他不同戴天的仇敌!当他的道行修为被先天浊气摧得节节拔高,随之而来的是战无不胜的信念,仿佛有个声音在詹大建耳边不住的念叨,告诉他俞和已然身负重伤,满身修为十不存一,而且是遭人神公愤,苍天厚土都在与俞和作对,只消他詹少侠一剑斩去,除魔卫道的天大功德唾手可得。

    “小爷今日要为青城清理门户,为九州同道斩了你这祸害!魔头受死!”詹大建左手掐剑诀一引,右手运功一推,那三尺青锋化作一点寒星,直朝俞和的咽喉要害破空刺去。

    “詹师兄……”俞和与詹大建照面,他才只说了三个字出口,就见对方祭起杀招攻到,心知这是充斥此地的浊气恶念在暗中作祟。但无奈之下,眼看着飞剑已然刺到了近前,俞和只好赶忙撤步闪避。

    詹大建是打定了心思要立斩俞和,他一刺落空,便又深吸口气,双手指指点点,那道剑光好似灵蛇般的一转折,依旧直扑向俞和的脖梗咽喉。

    俞和好不容易撞见了一个熟识的人,根本无心争斗,只想问出自家师妹的下落。他腾身再躲,一面错动脚步移形换位,一边口中呼道:“詹师兄切莫动手,此处的先天浊气能乱人心智,危机重重。须得克己明心,携手共进,才能由觅得一线生机!”

    “放屁!”詹大建断喝一声,口中唾沫星子横飞,“死到临头,还妄想妖言惑众,当真是魔性不改!而今小爷我道行大进,目视万相,耳辩本真,心生众妙,岂会还中了你的奸计?”

    他一边说,一边手下加紧,那一道剑光幻显出千百条实实虚虚的剑影,如流星追月般的,紧咬着俞和不放。

    俞和见他出手之际毫不留情,招招都欲取人性命,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之间,恐怕是万难以让詹大建幡然醒转,停手不战。他也晓得两人之间素有积怨未消,被原始恶念再一挑拨,这詹大建立时怒火攻心,已如疯魔一般,不将仇人斩杀,出尽胸中恶气就绝不罢休。可俞和不想伤了詹大建的性命,于是他只能展开学自罗霄西峰剑冢中的古怪步法,身如随风飘絮,左躲右闪,在漫天剑影中游走穿梭。

    莫看詹大建只是个青城仙宗大字辈的弟子,而且被原始恶念迷乱了心神,形如癫狂,但他出手运剑可毫不带着半点含糊。那剑炁之强、剑意之精、法度之严,几可与九州之上剑道名家比肩。此一来是先天浊气确可使人道行突飞猛进,这时詹大建的修为,已然近乎于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操持剑器分外得心应手。二来是他自小拜入青城仙宗,苦苦修行了百多年,加上本身资质过人,心高气傲,背地里下得苦功可比其他师弟要多得多,若非是有俞和暗中点拨,董大齐等人那是拍马也赶不上詹大建的。

    青城剑术乃是得自上清灵宝大道君的真传,号称“大集具正事,考本天地之根,以除天恐地咎国之害,致天下太平。”虽不及蜀山仙宗取道佛两家之精华而博大精深,斩妖除魔若切瓜砍柴;亦比不得蓬莱仙岛的剑术美伦美奂,施展起来如天女散花落英缤纷,教人目眩神驰,莫可抵御。青城剑术好在一脉传承正宗正本,招招契合上清真义,施展起来恢弘浩大,路数古拙、气势凛然,大有一股守定胸中正气,仗剑平天下,扫四合的架势。

    詹大建深得青城真传,初窥其中三昧,一口三尺青锋上确有真才实学。看他执剑进招,七分攻,三分守,脚下生根通地气,头上英灵照天光,袍袖飘飘如仙,剑光纵横挥洒之间,步步踏宫进趋,好似一位大贤良师指点江山,一股浩然正气沛不可挡。

    在他手底下,青城剑术中的诸般精妙剑招毕现,“剪子股”、“十字梅花”、“三盏灯”、“龙摆尾”、“芝麻开花”等,尽都由道家无极太极、阴阳五行、九宫八卦之理中演化出来,当真是气象万千,妙不可言。

    随着呼吸吐纳,先天浊气源源不断的灌注到詹大建的肉身之中,化作一道又一道炽热的洪流,在他周身经络中滚滚流动。这詹大建自觉是每一次吸气挥剑之后,道行修为便又再拔高了一线,他关元内鼎中的真元如熔金汞汤,四肢百骸中气劲满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任他肆意挥霍。

    连环挥出七七四十九剑之后,詹大建隐隐发觉自己离那还丹大圆满之境,仅只剩下最后半步之遥。落入这无名之地还不到一个时辰,他比起初至朝阳峰时,已能强出数倍,甚至十数倍。此刻就算是与玄字辈那几位成名已久的青城高手比剑,他自忖也可战而胜之,何愁不能将俞和斩于剑下?志得意满之间,詹大建不由得胸中豪气满腔,意态狂放,仰天长啸。

    他忽伸手一拍后脑,张口又喷出两道寒光,三口通灵法剑当空凑成一盘寒芒四射的丈许剑轮,厉啸着朝俞和飞旋绞杀过去。这乃是詹大建在道行修为暴涨之下,将一缕神念化分三股,分别操持三柄法剑,摆出了一座青城小三才剑阵。

    斗到这个份儿上,俞和也不可能仅靠步法自保了。

    青城仙宗的小三才剑阵独步天下,三口飞剑分别落定天、地、人三位,自成混元剑轮,攻守合一。詹大建仅凭一人之力布阵,剑阵运转时全凭他本身心神指引,三口飞剑穿梭如电,劈斩如风,彼此呼应之间无有半分拖泥带水,就算有些微小破绽,也大可仗着剑光飞旋奇快,将其尽数掩盖了过去。

    俞和起初还能在滂沱剑光中闲庭信步,可斗过一柱香功夫,小三才剑阵越转越快,逼得他只好以指作剑,将欺近身来的剑光一一点破。詹大建运指如风,像是在身前奋笔疾书一幅狂草长卷,随他剑诀所引,三口飞剑气势如虹,连环劈刺,转眼间又是近百招过去。肉指与利剑频频相击,俞和渐感指尖酸麻胀痛,于是改用青剑见招拆招,依旧是只守不攻。

    这一边是詹大建泼力狂攻,周遭的先天浊气使他越战越勇,越斗越强,三口飞剑咄咄逼人,杀招层出不穷;而另一边则是俞和挥动连鞘的青剑左右抵挡,步步后退,已呈败像。但其实俞和的剑道修为远胜对手,并且他细细推演过青城仙宗的诸般剑阵,在对方每一招使出之前,都能料敌先机,备好应变之策。但因为俞和不想伤人,手底下就难免瞻前顾后,所以此消彼长之下,倒让詹大建逼得退出去数十步之远。

    俞和每退出一步,他身后的先天浊气就缩回一步,而面前的浊气却又蔓延上来,使一小截甬道重新掩吞入灰色的云雾之中。詹大建得势不饶人,手上加紧进招,口中还开始恶言恶语的嘲讽着俞和。

    在连绵不绝的金铁交击声中,俞和就听见他讥笑道:“怎么着?剑术通神的玄真子师兄成了只缩头乌龟?是不是玄真观中藏的美娇娘儿太多,她们日日夜夜的缠着你,尽作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却将你一身精气神全都榨干了,落得如今软手软脚,已连剑都拔不出来了么?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原来你这无道**还会害人害已?想去寻你那个老相好么?小爷我明白告诉你,你们这对儿贼鸳鸯今生今世别想再见了,我正道中人识破了你俩的真面目,方才群起而攻之,已将你那相好的乱刃分尸,现如今连半根毫毛都找不到了!你要真想见她,速速伸颈过来,求小爷我好心送你一程,黄泉路上加紧,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什么?”俞和闻言,脸色发白,眉毛倒竖,双目圆睁。詹大建趁着俞和心神悸动之机,一剑直入中宫,猛朝俞和的心口刺到。

    “锵”的一声脆响,俞和右手反背青剑,左手伸出大拇指与食指朝前一拈,夹住了刺到胸前半尺处的剑锋。他沉声喝问道:“你说我师妹已遭人毒手?此话当真?”

    那詹大建冷笑连连,运足真力翻手一抽,剑锋就从俞和的手指之间撤出。他祭起三剑连环,猛朝俞和当头斩落,口中阴阳怪气的说道:“是真是假,你去阴曹地府门前,找牛头马面一问便知!”

    俞和并不相信有伏羲琴护身的宁青凌会如此容易遭劫,何况杜半山与卫行戈等人就在自家师妹身边,如果有道门中人对宁青凌出手,这些人不可能坐视不管。唯独就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论是道魔两宗,其中肯定有人眼馋宁青凌怀里的先天至宝,尤其是百无禁忌的魔门中人,定会设法强夺。若是一众西北老魔,被这无名之地的先天浊气与原始恶念激得凶性大发,群起围攻宁青凌,那卫行戈也多半不好插手,单靠杜半山维护师妹,的确未必周全。

    心念至此,俞和暗暗焦急,加上他听詹大建满口污言秽语,不免得也有三分怒起,这手下可就失了分寸。

    骤见俞和目中有寒光生灭,他将青剑当头一横,耳听见三声大响,那飞斩下来的三口飞剑便打着旋儿崩飞了出去。

    詹大建伸手一捞,将飞剑圈回,犹自不知生死的说道:“可惜你那位老相好儿,当真是个尤物,一身细皮嫩肉的,煞是水灵。小爷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剁成肉糜,都没来得及过去舔上一口,真是暴敛天物啊!”

    “住嘴!”但见俞和周身煞气冲天,一刹那间詹大建如置冰窖,周身俱是动弹不得。他只见一口连鞘长剑破空飞来,狠狠的凿在了他的左脸颊上,脖子不由自主的甩飞出去,连带这身子也腾空而起。

    嘴巴一张,血花飞溅,几颗雪白的碎齿,飞到了詹大建的眼前。

第三百三十三章 阴阳钱,诡无踪

    “噗通”一声,詹大建翻身栽倒在地。他伸手摸了摸面颊,发觉自己的半边左脸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轻轻一嚼,口中咯吱咯吱的直响,翻卷起来的嘴皮子包不住满口的鲜血,那血水混着涎水止不住的往外涌。喉头呛动,詹大建又喷出一大片血沫子,其中还混着三五颗被打落下来的牙齿。

    这伤处的筋肉皮膜猛被扯动,那原本酸胀麻木的感觉,登时变成了火烧火燎的疼痛。左耳中嗡嗡轰鸣,左眼中有泪水溢出,热泪沾到伤口上,更是剧痛难忍。就看詹大建的左半边脸不停的抽搐着,吊着一条左眉毛上下乱跳,那模样真是既可怜又可笑。

    俞和低头紧盯着自己的手掌,脸上满是错愕的神情。方才他听詹大建在言语之间辱及小宁师妹,说到后面实在是不堪入耳,于是就忍不住心头怒气,以连鞘的青剑随手挥出,想对詹大建略施惩戒,好教这人闭上嘴巴。可仅仅是随手的一挥,却怎的会带着如此沉重的力道,将人家打成这般惨状?

    翻过手掌,就见手背上有青筋浮现,犹如条条细蛇扭动。俞和猛一惊,连忙运气自查周身经络,这才发觉了不妥之处。原来在他方才心神激荡之际,周围的原始恶念立时趁虚而入,在潜移默化之间,让俞和对詹大建暗动了杀机。

    这心中的杀机一起,手底下就再拿捏不住分寸,那随手一挥怕是足足带上了三四成真力。亏的是詹大建也被先天浊气伐经洗髓过,护身罡气与周身皮膜皆坚如金刚,故而仅是受了些皮肉外伤。否则换作是从前,他若被俞和这一剑鞘含怒抽中面颊,恐怕早就脑浆迸裂,惨死当场了。

    “詹师兄,方才是我鲁莽,下手不知轻重。此有灵丹一丸,定能让师兄回复如初,恳求师兄海涵莫怪!”俞和有些愧疚的望着詹大建,他将一颗疗伤灵丹捧在掌心里,慢慢的朝前递了出去。

    “你这魔头,莫要过来!”詹大建目中露出无比惊骇的神情,他手推脚蹬,在地上急退出去数丈之远。

    俞和见状一愣,呆呆的僵立在原地。心想这人不过是挨了一剑鞘而已,虽然被抽打得有些形容凄惨,但也断不至于惊惧如斯吧?

    话说在此时此刻的詹大建,被俞和无意中外放的一股戾煞震慑了心神,由他眼中看来,这面前真是一幅犹如第十三层血池地狱一般可怖的情形。从他自己口中吐出去的血水,一沾地就化作涛涛血海,那些断落下来的牙齿,尽都变成刀山剑林,由层层血浪下面,不停的向上穿刺。而对面的俞和,好似一尊自黄泉深渊中走来的上古凶魔,脚踩着无边血海,正一步一步的朝自己逼近。在那支形同枯骨的手爪里,捧着一碗**蚀骨的毒汤。

    俞和并不知道詹大建为何神情大变,他挠了挠头发,苦笑着收起了丹药。趁这功夫,他默默的在五脏六腑中演化出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把那一丝原始恶念逐出体外。如今六角经台不知去向,俞和算是失去了最大的仰仗,当真有点心中发虚,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可就在他运功化解恶念隐患之时,对面那詹大建的模样,又发生了离奇的变化。

    起初,这人好似浑不觉脸上流血不止,只是瘫坐在地上,以双手支撑着身子,瞪眼望向俞和。他的脸上尽是惊恐无状的神情,肩头颤动,胸腹之间剧烈起伏,气喘如牛。可喘了数十息之后,似乎那源源不断的先天浊气,又重新把气力与胆量注入了他的身子。看其惊恐的神情渐渐淡去,转而从双目中绽出狂热的光芒,在那完好无缺的右半边脸上浮现出一片决绝之色,仿佛他是位壮志凌云英雄,此刻面对着无可战胜的绝世凶魔,却依旧愿为天下大义而慷慨赴死,哪怕舍身一击,也定要与魔头同归于尽。

    不等俞和收功,就听那詹大建忽然怪叫了一声。他双手抓起法剑,腾身跃起,把剑锋当胸一错,连人带剑破空而至,直朝俞和的胸口插来。

    这招数可就不是青城仙宗的太平道剑术了,倒与昔年罗霄纯阳殿李毅师兄,在滇南别院中斗败青城龚大有时所使的“大风剑歌三十六式”颇有异曲同工之处,讲究剑出无回,不求自保,只求伤人。

    俞和心中暗叹,看来詹大建被原始恶念荼毒甚深,已是不可自拔。他脚下一错,平平移开二尺,提起手中的连鞘青剑,妙到颠毫的斜插入詹大建的两支剑锋中间,紧接着手腕发力一绞,就听见“咔嚓”的一声脆响,那两柄上好的天星寒铁法剑,就被俞和一下子绞成了碎片。

    被这一绞之力带住,詹大建的身子也凭空翻了一转。但他吸气沉腰,伸手一捞,将剩下的那口法剑召入掌中,脚未沾地,就对着俞和乱披风似的一口气连斩九剑。

    俞和摇了摇头,探手一掌印出,先天五行雷罡当空亟荡,将詹大建硬生生轰得倒飞出去。脚下抢前半步,俞和化掌成爪,屈指遥遥一扣,那詹大建手中的法剑立时就被他的无上剑意所摄,“铮”一声自行挣开手掌,当空一旋,反架在了詹大建脖颈处。

    “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詹师兄莫要再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你?你这魔头当真会血口喷人!”詹大建满脸是血,模样狰狞之极,真像是个血战不退的烈士。他抡臂一挥,将颈边的法剑甩出数丈之外,手指俞和厉声叱道:“天下正道修士,人人皆以斩魔除魔为己任,又有哪个贪生怕死?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今日我若不杀你,你必杀我,自古道魔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岂有苟且之理!”

    “詹师兄,我且问你,我俞和作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却被你认定是魔道中人?”

    “你恶贯满盈,心中自知,还用我来再说?!”詹大建忽然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串物事,紧紧捏在掌心里,他对俞和喝道,“对付非常之魔,自然须得用非常之手段。我这恰有一件法宝,原是你同道中人遗下的万恶罪证,此物用在你的身上,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合因果报偿!”

    俞和皱眉瞪眼,却看不真切詹大建手里的那件古怪法宝,此物依稀像是条和尚的念珠手串,又或者是某种类似的东西。

    “方才有个心如蛇蝎的魔宗女子,想在背后暗算小爷,却吃小爷反手一剑,被斩成了八段。你那些在西北苦寒荒漠上挣命的魔宗同道,还真是困窘潦倒,不仅衣不遮体,身上居然连一件能入下三品之流的法宝都没有,我实不知他们是凭何底气,敢到华山来送死。亏得小爷我倒还不嫌弃,亲自在她丹田内鼎中挖了一把,这才算是捞回了点本钱。如此阴毒的法宝,想来你是必定认得,黄泉路上可莫要作个糊涂鬼!”

    詹大建把手掌一摊,俞和就见他掌心中是一串儿用细麻绳穿起来的铜钱。那每一枚铜钱上都是锈迹斑斑,在新鲜的血迹下面,还有一层半紫半黑的陈年血垢。

    这件铜钱法器,名唤“阴阳命钱”,在西北魔门的炼血内宗和婴鬼内宗里,几乎是精英弟子人手一件。此法器炼成之后,威力颇为惊人,但却只能使用一次。它与道门的保命大金符有些类似,只不过保命金符是替人守身免死,而阴阳命钱却是旨在杀敌逃命。故而在魔门修士与人争斗之时,只有到了最后拼死一击的危急关头,才会祭出此物,正乃是一道不成功便成仁的杀手锏。

    炼制阴阳命钱不需天地灵物,但过程却是极为残忍,令人闻之则毛骨悚然。

    话说驻守西北大漠上的猛士,惯常在出征厮杀之前,会把一串七枚铜钱妥藏在腰间,意思是战死沙场之后,可以用这钱买通忘川河边的摆渡船夫,保其转世投胎一路顺遂。这串铜钱的本意,是彰显边塞士卒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情节,久而久之,这铜钱上就沾染了猛士的阳刚之气,历经九次死里逃生之后,铜钱上阳气便成了“九阳”之数。而魔宗修士伺机将他看中的铜钱主人害死,那一缕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怨气,就残留在了这铜钱串子上。然后再把这七枚九转至阳的铜钱一一拆开,寻到八字归阴,又身怀六甲的七个凡俗妇人,以隔空搬运的巧妙手法,将铜钱分别送入其腹中的婴孩口里。含着这枚既满含阳刚,又暗藏怨煞的铜钱,那婴孩必定躁动不堪,使其母亲腹痛如绞,终至难产而死。待母子魂魄散尽,暗守在一旁魔宗修士作法掳走尸身,从胎死腹中的婴孩舌下挖出铜钱,重新以原绳穿成一串。至此阳极生阴,先天后天怨气毕集,阴阳命钱大功告成。

    今日亲眼见到这等残忍无比的魔道法器,俞和也头皮发麻。再看詹大建拢双手一搓,那棕绳顿时寸寸断裂,七枚裹着精血的铜钱发出嗡嗡轻响,中央方孔里溢出丝丝黑气。他扬手一掷,那阴阳命钱排着一行,破空电射向俞和的眉心。

    虽然俞和曾久居西北,早听闻此物凶煞之极,号称能将还丹后境的有道真修当场咒杀,可他从未被人拿阴阳命钱打过,所以实不知有何妙法可以化解。

    眼见七枚铜钱飞到面前,俞和不敢怠慢。他横剑封住门户,脚下发力一蹬,身子如燕隼般朝后飞掠。

    詹大建双掌平平一推,竟用以气御剑的法门,隔空操持着阴阳命钱,紧追俞和的身形。

    一个人纵跃再快,也快不过既轻又小的铜钱,更何况俞和是背身倒退出去,比不得向前冲刺之疾。堪堪一息,这阴阳命钱就追近至了额前三尺,俞和只觉得自己眉心处突突乱跳,后颈子里寒气直冒。

    因为忌惮那七枚铜钱上附有厉害的诅咒,故而俞和不敢拿青剑去拨打。他张口喷出一团先天五行雷炁,当空化作滚滚雷云,乙木神雷、辛金真雷、丙火神雷、癸水神雷和戊土神雷五雷齐发,刹那间百道雷火落下,将七枚阴阳命钱劈成了飞灰。

    但这西北魔宗赫赫有名的保命法宝,岂会被如此简单粗暴的化解?阴阳命钱的厉害之处,并非是在铜钱本身,而是那至阳转至阴的七重夺命咒法。俞和一手五雷轰顶打出,骤觉自己的神念仿佛被七条冰冷的毒蛇同时咬中,那突如其来的的痛楚,好似有人活生生把一枚铁钉钉进了他的头颅之中。

    “啊呀”一声,俞和弯腰抱头,身子抖得好似筛糠一般。看他脸色苍白,口唇青紫,牙关紧咬,目现血丝,双眉之间有黑气翻腾,额前冷汗淋漓,形如身中了奇门剧毒,正在垂死挣扎。

    “倒也,倒也!看来对付你这凶顽魔头,我道门仙法委实太过慈悲,还是须得用魔门中的阴毒手段方能奏效。”对面的詹大建哈哈大笑,脸上尽是险中得胜之后的狂喜神情。

    这人捞回长剑,一边用手掌掂着剑锋,一边迈着四方步朝俞和走了过来。他口中冷笑道:“何苦来哉?早早让小爷我送你上路,说不定还能与你那老相好在奈何桥上携手同行,如今耽搁到这时,恐怕你俩只有来世再见了。”

    詹大建朝前走了几步,却又提防着俞和会濒死反杀,所以不敢太过靠近。他掐剑诀一引,那口三尺松纹法剑上寒光绽放,兜头一式力劈华山,直朝俞和的脖颈斩落。

    眼巴巴的看着剑光离俞和的后颈只剩半尺,詹大建露出了得意的狞笑。但恰在这时,耳听见“蓬”的一声爆响,俞和身上突然白光四射,耀得人两眼发花,有股无形罡力以排山倒海之势,猛地拍在了詹大建的胸口上。

    再看那犹自得意洋洋的詹大建,就好似是个插在海滩边上的稻草人,被迎面而来的狂风怒涛卷起数丈多高,又狠狠的掼在了地面上。血水哗啦啦的从七窍中涌出,詹大建脊骨欲碎,两眼发黑,耳鼓轰鸣,眼中天旋地转。幸亏他死死的憋住了一口本命真炁,这才没有被摔得直接昏死过去。

    奋力撑起上半身再一看,对面的俞和已经神完气足的站了起来,人家头顶上有一朵雪白的莲花法宝,亿万莲瓣团团一旋,立时将三尺松纹法剑搅成漫天铁屑。这朵白莲奇光闪动,忽然穿空而至,重重的砸在了詹大建的胸口上。

    “咕”一声,詹大建张口吐气。他自觉五脏六腑尽都被砸成了一团肉糜,心中万念俱灰,仰面栽倒,四肢一抽,就此人事不知。

    俞和召回南帝长生白莲,撇头啐了出一口黑血。他望着地上气若游丝、形同尸体的詹大建,目中寒芒生灭,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一双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复握紧。

    过了良久,俞和终发一声长叹。他俯下身子,在詹大建的心口处按了一掌,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闪了闪,沉入了詹大建的胸膛。

    抬头看前面云雾流转,方才彼此交错成十字路口的两条铜砖甬道,已然只剩俞和脚下的这一条,整整齐齐的雕花铜砖延伸出去,通向迷蒙未知的远处。

    平息静气,抬脚朝前走出几步,俞和突然心中一动,猛转回头去看。他赫然发现,原本横卧在身后的詹大建已没了踪影,只余下一滩的猩红刺目血迹犹存。

    在这神秘莫测无名之地中,是有谁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在仅仅**尺之外,神不知鬼不觉的搬走了一个人?

    俞和越想越惊,忽觉背脊发冷,满身寒毛尽都竖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疑生鬼,岔路口

    俞和弓步沉腰,右手反握青剑,横拦在胸前,左手掐定剑诀,无形剑炁贯注于食中二指指尖蓄势待发,他此时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兽,沉气屏息,周身紧绷,不断的朝四下张望。只要那藏在暗中的神秘存在,稍一露出蛛丝马迹,那俞和立时便会催动十二成功力,打出狂风暴雨般的无情攻击。

    为何俞和如此惊乱?盖因凭他此时的道行修为,就算不依赖六角经台的神妙,又被先天浊气阻隔了视线与神念,但其身周一丈方圆地界,依旧尽在气机笼罩之下,哪怕一颗微尘落地,都躲不过他的念视洞察。

    可偏偏就在他转身迈出数步,又回头一望之间,那身高六尺,能有百多斤之重的一个人,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消失了。俞和细细回想,方才他最后一步脚板落地,将回头未回头之时,那詹大建的气息犹在身后,虽然微弱不堪,但还是能被清清楚楚的察觉到。可等他一转回头,莫说气息,就连整个人都不见了踪影,这叫俞和怎能不惊?

    哪怕是天底下道行最高的炼气士,那两位远在终南群山之中,成就了天仙道果大圆满之境的长钧子与柳真仙子法驾亲临,也断不可在俞和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转瞬间挪走一个人,而且本身还不露出分毫行迹。

    当下这般情形,委实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若此离奇之事,真是有人故意而为之,那这人的修为道行实在是让俞和不敢想象。莫非这无名之地中,藏着一位金仙道果的上古大神通者?可成就了金仙道果的伟大存在,又怎么可能在现如今的凡俗下界妄动法力施展神通?那份震荡乾坤寰宇的浩瀚气机只要流露出一星半点,恐怕这周遭早就真空粉碎,重归混沌了。

    但俞和转念再一想,昔年在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冢中,他的的确确亲身感受过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神念降临。而当时的南帝白玉冢虽然也是奥妙难测,但是与这充斥着先天浊气与原始恶念的无名之地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既然身为四御之一,统御南天万仙的长生大帝能把神念投射下界,直入南海海渊,那么在这沉积了先天浊气的无名之地里,藏着一位金仙道果的洪荒遗士,也未必就不可能。

    一想到附近可能潜伏着一位意图不明的金仙强者,而且正在紧紧的盯着自己,俞和的背脊上便不由得寒气大冒。深深的无力感,化作浓浓的恐惧,几乎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正所谓“疑心生暗鬼”,在他眼中看来,周围那浓密的灰色云雾中,似乎总有似是而非的人形在忽隐忽现。而受到原始恶念的影响,俞和始终觉得有股莫名的敌意杀机,在他周围环绕,像是被蛰伏于暗处的毒蛇盯住了一般。

    自己的心跳声,和汗水滴在地上的声音,在俞和的耳中就好似打雷一般。远处传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吵杂声,更令他心烦意乱。他一边默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一边手持青剑踏罡步斗,绕着詹大建原本躺卧的地方转了足足三**圈,那一颗蓬蓬乱撞的心,才稍微安稳了些。

    经过这番不遗寸厘的细细查探,俞和在这周围一丈之间,完全找不出有任何人曾经发功作法的痕迹。那沉积如汞浆的先天浊气,无有一丝絮乱之相。唯独令他奇怪的,是地上的血迹干涸之快,快得有些离谱。就只这么一刻来钟功夫,新鲜的血水就彻底干透,化成了一大片黑褐色的粉末。甚至当他走过时,这些粉末还会被靴子所带起微风吹动。

    在这古怪的甬道里,本来就还有一道不知来由的气流穿行,当俞和转完三**圈,地上黑褐色粉末已被吹散了一小半。估摸着最多再过一盏茶功夫,这片铜砖地面上,就再看不出曾经被血洒过了。

    “倒真是个杀人灭口,毁尸匿迹的好地方!”俞和调匀气息,努力约束着双眼,不让自己在疑神疑鬼的到处张望。他尽量不去乱猜,将满心疑惑压下,用力挺直了背脊,硬着头皮朝前继续走。

    握着青剑的手掌心里一团湿冷,俞和闷声走出去近百步,其实他一直都竖着耳朵,留神细听身后的动静。可背后始终没有一丁点儿异响,只有他自己的后颈子里一阵阵的发凉。最后俞和实在忍不住,还是猛转回头,拉开架势大喝了一声。可在他丈许之外,只有一片灰黑色的浓雾弥漫,静悄悄的连一丝回音都没有,这一切全像是在嘲笑着俞和的胆怯。

    “啪”的一声,俞和突然抡起巴掌,重重的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暗暗骂道:“俞和啊,俞和!你自以为一剑睥睨天下英雄,可其实就这点儿出息?此地既然是有迷阵混淆视听,那移花接木,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此类种种怪相,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说不定金霞老道和召南子就在阵外看着你的笑话,这时候还不知道已乐成了什么样子,当真是丢人至极!”

    一念至此,俞和似乎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开脱。他将诸般怪状尽数归咎于身陷迷阵之故,心中惊惧也就豁然化解了一大半,不像刚才那样胆战心惊草木皆兵。

    “嘿嘿”的干笑了几声,俞和把青剑往肩上一扛,甩开袍袖,迈开大步,口中高声唱着儿时学会的扬州山歌调调儿,一路昂首而行。

    继续朝前走了两百多步远,他发觉自己与那发出吵杂声响的地方,似乎始终相隔着一大段距离。先前只要每走出几步,就会明显觉得声音又清晰了几分,可如今无论怎么走,都觉得那些声音犹在更前面的地方。

    俞和想起他幼年流落俗世时,常从老人们口中听到“鬼打墙”的奇谈。意思是说人在夜晚或郊外行走时,偶尔会迷失方向,自以为是在一直向前走,可其实却是总在原地转圈。那情形就好像是有妖魔鬼怪,在人与其目的地之间砌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以俞和的一身能耐,自然是无惧妖魔鬼怪作祟。但他身在这座神秘莫测的迷阵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四向,故而出现“鬼打墙”一般的情形,也是大有可能的。

    记得老人们还曾说过,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鬼打墙”的困境,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在途经之地留个记号。如果继续走下去,前面还会遇见这个记号,那就说明真的是在绕圈子。

    俞和觉得此法甚妙,于是就从袖中摸出了一口寻常的木剑。他伸手捏了捏剑锋,又在剑柄末端挖了个小孔,按进去一颗青光四射的夜明珠,然后将这柄木剑深深插进了雕花铜砖之间的缝隙里,在地面上就只露出一尺来长的半截剑身与剑柄。

    留下这处记号之后,俞和向前走了一丈来远。回头看,那木剑已被灰色的云雾所笼罩,但剑柄上夜明珠就好似灯台火炬一般,依旧清晰可见。继续向前走,三步一回头,直到远隔四丈,夜明珠发出的青光才变得朦朦胧胧,约莫再走出去三五步,稠密的先天浊气就会将那一点微光彻底遮盖住。

    一颗夜明珠的青光,能照亮将近五丈的距离,这已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了。俞和取出了第二把木剑,也在剑柄末端镶入夜明珠,深深插在了脚下。前后两柄木剑指出了一个方向,这对他自己,或者路过此地的其他修士来说,都是一个相当明显的参照。

    俞和对这个笨法子颇有点暗自得意,他哈哈一笑,扛起青剑,继续唱着山歌儿向前走。但等他大步流星的一口气走出去十几步,估算着离开第二柄木剑还不到三丈远,面前的云雾忽然一阵子剧烈翻滚,像是被一阵没来由的风搅动了起来。待片刻之后先天浊气重归宁定,他脚下那条狭长甬道,却已然一分为二,化成了一个分岔路口

    此时摆在俞和眼前的,是一左一右两条路,都是一排整整雕花铜砖向前延伸,都是云烟弥漫,看起来没有分毫的差别。

    俞和一愣,不知该往哪边走下去。他侧耳细听,从两条甬道中传来的吵杂声响也是一般无二,直教人恍惚以为是自己眼睛发花,把一条路错看成了两条。

    “这可如何是好,面前的两条路究竟是各有所终,还是殊途同归?”俞和犹豫不决,他的下一个念头便是回头去看来路。可这一看不要紧,他愕然发现,插在身后三丈之外的木剑与夜明珠,竟然如同詹大建一般,也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转身急冲回了约莫三丈远,俞和一寸一寸在地上细细查看。可在他落脚处的一丈方圆之内,根本就没有那柄木剑的影子,而且在雕花铜砖的缝隙之间,也完全找不到有插下过木剑的痕迹。抬头再看,之前插下的第一柄木剑也没了踪影,周围的先天浊气尽是灰蒙蒙的一片,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木剑与夜明珠之类的物事存在过。

    “是有人紧跟在身后拔剑?”

    一念方起,俞和又迅速的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自打詹大建神秘消失之后,他就多留了个心眼,在那两口插进砖缝里的木剑上,他不仅留下了一丝元神印记,还暗藏着万化归一大真符。如果真有人不明就里的动手拔剑,那必定会引动万化归一大真符,留下足以能让俞和轻易查觉到的痕迹。哪怕拔剑之人真有金仙修为,但“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可是来自六角经台的传承,俞和早就隐隐猜到,这尊能令南帝长生白莲都俯首称臣的神秘经台,恐怕必定是凌驾于金仙之上的某种存在。

    这般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形,如今只能用无名之地里的迷阵太过玄妙来解释了。

    俞和转头再朝分岔路口的方向望去,却见那本该在前面三丈之外的左右两条甬道,这会儿竟然就在他的脚前。似乎他倒退了三丈,这分岔路口也跟着挪了三丈过来。那意思分明就是在告诉俞和,下一步走向何方,必定要是有一个抉择的。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选择其中一条道路前进,究竟会遇见什么,又会错过什么呢?

第三百三十五章 假作戏,自作死

    “举本心为灯,可觅得一线生机。”

    俞和面对着一左一右两条岔路,平息凝气,缓缓了闭上了双目。神念化作万千游丝,一缕一缕的探入虚空之中,想要去捕捉那冥冥中的讯息。

    在左边的那条甬道里,似乎有飘飘渺渺的意念从未知的远方传递过来,告诉俞和这是通向迷阵生门的路,只有向左边走下去,才能逃出这无名之地,重见青天黄土。而在右边的那条甬道中,似乎也飘来亦真亦幻的细语声,在俞和的耳边反复呢喃,告诫他万万不能选择左边的甬道,若向左走,定会错过他不愿错过的人和事,只有走向右边的通路,才能令他此生无憾。

    是求生,还是求无憾?对于俞和来说,这个抉择要比“向左还是向右”简单得多。他微微一笑,握紧了手中的青剑,将身一纵,毅然踏入了右边的甬道。在他身后,分岔路口瞬间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一条转而向左的甬道出现过一般。

    果然继续走了数十丈远,那吵杂声渐渐越来越响。俞和似乎来到了一处大战场的边缘,不远处正有无数人在搏命厮杀,吼叫声、兵刃破风声、道法相击之声,声声入耳。

    隔着浓厚的先天浊气,俞和依旧看不到是谁人在激烈争斗。他心中暗暗猜测,多半是那道魔两宗的修士们落入这处充满古怪的无名之地,吸了先天浊气入体,却被暗藏于其中原始恶念所化。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把那一场本该在西岳华山朝阳峰上爆发的道魔大斗剑,给移到了这无名之地中。在原始恶念的催发下,所有人心里的新仇旧恨统统涌起,爱恨情仇喜怒嗔贪痴诸念如烈火燃烧,恐怕此时已经是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

    看来那华山老祖设下的大计,便是要借这无名之地里的原始恶念,让道魔两宗修士不再惜命如金,而是彼此疯狂杀戮,斗成个玉石俱焚的结局。他好趁机大发死人财,将群修带到朝阳峰上的诸般绝世重宝尽数据为己有。

    试想若他一人身具炼妖壶、伏羲琴、东皇钟、戮仙剑、南明离火、紫郢青索、天都明河,加上其他尚未亮明的各派奇宝,天底下还有谁敢不俯首陈臣?就算此番作为犯了四大魔宗与九州道门的众怒,惹得世间炼气士齐来讨伐,也实是无有哪派可当此诸般重宝的合力一击。

    自古成王败寇,待得金霞上人大势已成,累累淫威之下,又有谁敢指摘半个字?唯剩那煌煌天道,不知何时方会开一开眼。但传说中的“九九乾坤湮灭大雷劫”,究竟劈不劈得碎万法难侵的先天至宝炼妖壶与东皇钟,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想到此处,俞和不由得愈加心急。若群修疯魔起来,带着伏羲琴的宁青凌,还有身随炼妖壶的杜半山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且不论一件先天至宝的诱惑有多大,单说在这杀机重重的无名之地中,如果能抢到一件先天至宝护身,那便是给自己挂上了一道避劫金牌,试问谁能不眼红?

    尤其是小宁师妹,她的本身修为算不得高深,伏羲琴也是刚接入手,还没有参悟过正宗御宝心诀,只能靠法器有灵自行护主,这活脱脱就是一只被扔进饥饿狼群里的肥羊。方才詹大建说宁青凌已经惨死,俞和虽然不信。但他也知道,现如今在原始恶念的挑拨下,当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心中焦虑,脚下就更快,俞和几乎是足不沾地的向前急冲。又是百多丈走过,前面忽然雾气翻腾,一条雕花铜砖小道横插过来,有个人站在十字路口中央,他两手空空,正朝俞和点头微笑。

    “愚兄在此久候多时,可算是盼到师弟来了!此间凶险万分,也不知那金霞老贼到底在耍弄什么阴谋诡计。可惜愚兄道行浅薄,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贤弟你来指点迷津,率我罗霄门人化险为夷。”

    “夏侯沧?”俞和抬眼一看这拦路之人,心中就不怎的舒服。昔年在罗霄剑门天罡院中受的种种刁难,虽然俞和早已释怀,但对这位天罡院大师兄,可全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尤其是夏侯沧偏偏在此时冒了出来,谁知道他安得是什么心?

    细细看眼前的罗霄夏侯沧,这位天罡院首座大师兄完全没有被原始恶念蚀化神智的模样。他面上神清气爽,双目中灵光湛湛,气脉悠长淡定,一套象征罗霄掌院真人身份的青天大衍法袍飘飘荡荡,周身氤氲浮动,霞光环绕,全不带着半点杀机戾气,与之前詹大建的那副情形迥然不同。

    俞和停下脚步,在夏侯沧面前一丈之外站定,语气平淡的道:“不知夏侯师兄有何指教?我此刻有急事在身,不便与夏侯师兄叙旧,还请行个方便,莫要挡路。”

    夏侯沧闻言露出一丝苦笑,他忽然朝俞和一揖到地,用极为诚恳的语气说道:“愚兄知道,贤弟对我是有怨气。请先受夏侯沧一拜,再听我细细分说。”

    在属于罗霄剑门的那段记忆中,天罡院首座大师兄夏侯沧是个倨傲自负,心比天高,性子阴沉偏执的人。可久别重逢,这位却变得如此谦卑有礼,令俞和几乎有种认错了人的感觉。因为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故而俞和闪身侧步,避过了夏侯沧的大礼。他依旧不咸不淡的说道:“俞和万万不敢当。夏侯师兄如有指教,还请言明。”

    夏侯沧深深的叹了口气,满脸愧色的道:“愚兄昔年被利欲熏心,日日不思修持,专事钻营算计,结果作了许多错事,愧对贤弟,还求俞师弟谅解。”

    俞和一挑眉毛,不置可否的答道:“大道渺渺,缘数寥寥。我辈皆须与天争与地争,更要与人争,方可得成正果。在俞和看来,师兄行事出于本心,莫不过是争那一线机缘罢了,无愧自己,何愧他人?”

    夏侯沧又叹了口气,说道:“师弟胸怀天地,看破红尘妄念,直指大道本真,难怪能有今日的成就。可惜愚兄当年执迷不悟,把师弟错当成了绊脚石,若那时便能与师弟倾心相交,早闻师弟的真知灼见,哪里来这几十年中的辗转反侧,自省悔悟?而今忆起我当年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愚兄真恨不能狠狠的抽自己几个耳括子。以狭隘之心曲解道义,我且容不得他人,这天地又岂能容得了我?”

    “只可惜光阴无回,大错已成,即便懊悔也是于事无补。愚兄唯盼师弟恕罪,莫要与昔年那个小肚鸡肠、无耻下作的夏侯沧计较。”说罢,夏侯沧又朝俞和俯身一拜。

    俞和淡淡的望着夏侯沧,倒没再闪身躲避。他心中暗暗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不是在这恶念横流的无名之地中,你夏侯沧突然大唱变脸戏,也显得太过做作了。既然你跳出来唱了这么一出戏码,装成大彻大悟的样子,那么说明心中必有图谋,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下文如何?”

    对面的夏侯沧一揖到地,复又直起腰,对俞和讲道:“打从师弟闯过解剑十八盘,拂袖而去之后,门中师长便议论纷纷,大抵都是指责宗华掌院师尊不对。鉴锋掌教师尊亲自过问,查明了前因后果,于三清大殿前当众降下法旨,罚宗华掌院师尊面壁五年,斩尽俗情孽障。而宗华掌院师尊亦自知是被那姓方的狐媚女子惑乱心神,这才定夺失当,愧对了师弟,故而他甘愿受罚,欣然领命去西峰思过崖闭关。”

    “虽然受责罚的是宗华掌院师尊,但罗霄上上下下都明白,其实是方家仪这红颜祸水,在宗华掌院师尊的耳边搬弄是非。不过鉴锋掌教师尊念在方家仪身世可怜,诚然行事荒唐,但皆是年少无知所致,就以慈悲为怀,并没有降罪于她,只是重重责骂了一通,希望她能幡然醒悟,迷途知返。可没万万想到,那方家仪居然错以为鉴锋掌教师尊并未发觉她在背后大搞名堂,竟趁宗华掌院师尊闭关之时,私自霸占了清微殿,对门下弟子颐指气使,嚣张跋扈。于是两位师尊都动了真怒,传下联名法旨将她逐出罗霄,发配南海海外,永不召回。至此之后罗霄弟子拍手称快,大赞宗门里妖风散尽,重归清明。”

    “这场风波过去,虽然师兄我未受责罚,但自个儿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知道师弟你愤然出走,与我做下的糊涂事必定脱不开干系。于是我向鉴锋掌教师尊请命,离开扬州远赴西南,常驻滇南别院,就是想从宗门纷争里抽身出来,找个僻静自在的地方好生反省。几十年来常与彩云雪山相傍,师兄自感心胸如洗,悔悟当年的过错,日日都想与师弟重逢,好向师弟当面道歉。哪怕被师弟打骂,师兄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罢,夏侯沧把两手摊开,低眉垂目,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来。

    俞和脸上不见喜怒神情,就只是看着夏侯沧,淡淡的说道:“俞和并无怨恨,师兄毋需如此。若夏侯师兄没有旁的事情指教,我还心急赶路,烦请借光!”

    他作势一抬步子,就要继续朝前走去。

    “师弟且慢。另有一言,非是愚兄想说,而是宗华掌教师尊嘱咐我若能见到师弟当面,定要亲口转告的。”

    夏侯沧这一开口,俞和心里立时就猜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的话,多半会跟先前金犀上人说得差不多,大抵是宗华真人想召俞和重回罗霄之类。

    可金犀上人毕竟不是罗霄弟子,老道士那番话里有真有假,根本用意还是试探俞和的心思。而夏侯沧却是鉴锋与宗华两位师伯跟前的红人,肯定对罗霄师长们的本意知之甚详,所以从俞和的心底里,还是想听听这夏侯沧又会是如何说法。而且人家已经把宗华真人给抬了出来,于情于理于道义上,俞和终还是要念几分情面,把话听完才好走的。

    于是他一摆手道:“师兄请讲,俞和洗耳恭听。”

    夏侯沧脸上浮出一丝喜色,他也辨不清扬州的方向,就只拢手朝头顶一拜,然后说道:“虽然宗华掌院师尊在西峰思过崖闭关,但自从他醒悟了过错之后,心中却时时惦念着师弟。师弟有所不知,那清微院、天罡院、纯阳院、法正院的弟子受了宗华掌院师尊的谕令,轮番下山,走遍九州,但求寻访到师弟的下落。后来终于发现师弟你隐居西北,宗华掌院师尊大喜,本想等五年出关之后,亲自去西北见面师弟,但又得知你化身凡俗酒肆中的小厮,便估计你的心中还有怨恨未消,是想在红尘俗世中躲避,不愿面对昔日种种。于是宗华掌院师尊也就没去打扰你,而是一一嘱咐门下弟子,说若有一日见你重执长剑,必定要将他的心意如实转告。”

    “宗华掌院师尊说:红颜祸水,常使英雄摧眉折腰,他已铸成大错,唯盼你将来莫要重蹈覆辙。你若不愿重归宗门,他也不勉强,但记得八百里罗霄终是你的家。而你若能尽释前嫌,再列罗霄道籍,那三百年后宗门大器,定许于你手。”

    俞和听完这番话,口中嘿嘿一笑,反问道:“夏侯师兄,俞和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从未想过要执掌罗霄宗门大器,师伯以此来劝俞和回山,实在是大大的文不对题。想问这话到底是宗华掌院师伯说的,还是师兄你的一面之词?况且今日之事师兄也在当场,那华山仙宗的金霞上人指明俞和乃是魔宗奸细。敢问师兄,仅以罗霄剑门之势,能不能不顾千夫所指?能不能容得下俞和这个叛道侍魔之人?又能不能为我洗清冤屈?若他日有蜀山、青城、终南、昆仑、海外三岛、五岳仙宗等道门大派前来扬州堵门,那是罗霄剑门的基业重要,还是俞和此人重要?”

    俞和之所以不信夏侯沧的话,并且立即言辞犀利的反问回去,其因有二。

    首先,宗华真人熟知俞和的秉性,如果真是宗华本人想召俞和回山,那么他只消逐走方家仪,再找个人去顶替云峰真人炼剑,俞和必定心中感恩,说不准就会重返罗霄。而什么许以宗门大器的说法,虽然的确十分诱人,但只有夏侯沧这般,才会将罗霄掌门之位看得极重。俞和如今见多识广,看惯了大宗大派,扬州罗霄剑门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二流仙宗罢了,也未有多了不得。如果他真想手握权柄,只消去终南仙宗点点头,谋个太上长老之位易如反掌,那身份可就比罗霄掌门要显赫得多了。

    然后,如果夏侯沧是真心邀俞和重返罗霄,以天罡院大师兄的心思之深,算计之精,审时度势,断不会在这个是非难辨的节骨眼儿上提出来。这要是俞和一口答应,那罗霄剑门就等于是坐实了包藏魔宗奸细的罪名,大九衍降魔圈再妙,也挡不住上古道门大宗一击,谁会去做这触犯众怒、惹火上身的事情?

    于是俞和连环发问,问得夏侯沧有些语塞。这位天罡院大师兄眼睛一转,忽然伸手在怀中好一阵子掏摸,取出了一片镶金玉符,捧在掌心里,对俞和说道:“师弟如若不信,此有鉴锋掌教师尊与宗华掌院师尊的联名令谕一道,其中言明罗霄弟子见到俞师弟,当代传他们两位的心意,师弟拿去一看便知真相。”

    说罢,夏侯沧却并不将玉符递来,而是抬了抬手腕,那意思是希望俞和自己过来取玉符。

    就这一下,俞和以神念捕捉到了另一丝怪相,让他彻底明白了夏侯沧的险恶意图。

    其实方才在夏侯沧说到“许以宗门大器”时,这位一心想要成为罗霄掌门的天罡院大师兄,就暗暗咬了咬牙,似乎话说得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

    俞和本来以为,这是因为夏侯沧心中还是放不下罗霄掌门之位,所以对宗华真人的心意有些腹诽所致。但当夏侯沧再取出镶金玉符时,只见其深了口气,眼中忽然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寒光隐没,似乎他是在极力按捺心中的情绪,而且对手里的这片玉符,正寄托着很大的期望。

    其实从两人甫一照面开始,俞和就根本不信夏侯沧能在此无名之地里一尘不染,所以始终都在暗暗戒备。这时再一看夏侯沧露出如此诡异神情,俞和立刻知道这片玉符中必定暗藏玄机,而且那说不定就是一道杀机!

    遥遥伸手一招,可那片玉符像是在夏侯沧的手心里生了根,无法隔空摄来。

    夏侯沧假装不知,他把玉符又朝前一托,语气诚恳的说道:“此玉符之中,还有两位师尊的一封亲笔书信,信中言及宗华掌院师尊对师弟的愧疚,亦有鉴锋掌教师尊对师弟的许诺,信尾有他们二人的真灵印记为证。师弟看完,便知愚兄所言并未虚妄。”

    俞和扫了一眼他与夏侯沧之间的雕花铜砖,心中决定将计就计,见招拆招。于是他假装对那玉符充满了好奇,脚底下迈开步子,朝夏侯沧走去。

    两人相隔区区一丈,正常迈步走的话,也就是十步左右。俞和表现得有些急切,故而步子迈得甚大,只三步就走过了将近五尺距离。这时他伸出手去,欲从夏侯沧的手中拈起玉符。

    眼见俞和果然迈步走近,那夏侯沧忍不住嘴角一勾,面露冷笑。当俞和把手伸过来时,他忽然闭住了双目,腕子一抖,掌心吐劲,那片镶金玉符顿时弹向俞和的双目。

    耳听见“哧”的一声轻响,从那玉符中猛然间暴出万道明光,顿时将周围照的一片雪白。这光芒是如此之亮,哪怕夏侯沧早将双目紧紧闭起,可还是觉得眼珠刺疼发热,像是大晴天瞪着日头观望,被耀得双目发花。

    不等光芒黯淡,夏侯沧急退三步,手指地面,喝了声:“起!”

    但见九道尺长的青碧色灵符,在俞和脚边的铜砖地面上无中生有。这些符箓绕着俞和的身子盘旋转升,最后化成一座具体而微的“大九衍降魔圈”,百幢青光沉凝如山,一下子将俞和镇压在了原地。

    夏侯沧双手不停,各掐剑诀朝前一引。只见周遭的虚空中,突然闪出近千道太玄无形剑炁,每七七四十九道结成一轮,朝困在“大九衍降魔圈”中的俞和疯狂绞杀。

    他一边催动剑炁,一边兀自破口大骂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般模样,还妄想继承我罗霄剑门的宗门大器?你以为两位师尊真把你当成了个稀罕宝贝?我巍巍罗霄,如你这般资质低劣的弟子不知凡几,唯独你这个蠢蛋,不晓得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出门撞了点狗屎运,就自以为了不得了?我夏侯沧替罗霄剑门卖命一百七十年,从一介外门伙夫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岂容得你这黄毛小儿平步青云,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今天就让我这大师兄,代两位师尊执行家法,清理门户。自以为学了我罗霄剑门的无上剑道,翅膀硬了,就想欺师叛门?你这是自作死,不得活!”

    那剑炁破风之声,好似万千铁哨同时吹响。“大九衍降魔圈”法阵被夏侯沧刻意反转了过来,变成了一座进得去出不来的困阵,里面的人四肢筋骨与周身真元尽被九道灵符锁死,就算想招架都力有不逮,只能任凭无形剑炁刮骨削肉。

    百轮剑炁呼啸而过,眼看着困住俞和的青光越来越矮,夏侯沧满脸狰狞,自以为俞和已被他绞杀得肉身破碎。不过此人依旧没有停手,他猛吞一口气先天浊气入腹,炼作滚滚真元,把牙关狠狠一咬,双手翻飞,眨眼间又是九十九轮无形剑炁飞入青光之中。

    “跟我抢罗霄掌门之位的都得死!你当真以为宗华师尊派人去西北边塞,是要请你回山?我看他多半是想杀人灭口,让你葬身黄沙!你哪知道宗华师伯是什么人?以他老人家的脾气,以他老人家的地位,岂能容你落了他的颜面?小子,你若老老实实的跟着宗华师尊,那将来说不定还有一份荣华富贵可享,怪只怪你自以为是,胆敢顶撞他老人家,可知道死字如何写么?”

    夏侯沧双眼发红,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就算周围的先天浊气绵绵不尽,但终是经不住他这般不要命的挥霍真元。将近一万道太玄无形剑炁挥出,夏侯沧估摸着俞和就算是把佛宗不灭金身法修到了大成之境,也已被绞成了肉酱。

    再看那一团青光,此时只剩二尺来高,好似中间裹着一团血浆烂肉,摊在地上。

    干巴巴的笑了几声,夏侯沧想着撤去阵法,来好好欣赏一下这个敢跟自己争宠之人的惨状。可还不等他掐诀作法,忽觉肩头一沉,有口绕着青丝的连鞘长剑,轻轻的搭在了颈边。

    “死字怎的写法,俞和不懂,正要大师兄来好好教我。至于俞和脱离罗霄道籍之事,宗门科仪上白纸黑字的写着:‘但凡闯过解剑十八盘者,便尽可由他自去,不究叛门之罪。’夏侯师兄你代师清理门户,我想问问,究竟是你夏侯沧无视宗门科仪,还是宗华师伯和鉴锋师伯篡改了开山祖师定下的规矩,有意想取俞和的性命?至于那什么罗霄掌门之位,我这有枚扳指,乃是京都定阳供奉院掌印大执事的信物,还有一方符牌,乃是终南仙宗太上长老的信物。有这两重身份,夏侯师兄以为,俞和还能看得上那罗霄剑门的掌门之位?放眼九州,与上古仙宗大派一比,八百里罗霄不过是个根基浅薄的寻常小派,你自己当它是个香饽饽,可我俞和却不以为然。你这厮,总以为我在跟你争什么掌门宝座,真是坐井观天犹不自知,可笑,可笑!”

    夏侯沧听见身后俞和冷冷的说话声,吓得是亡魂皆冒。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苦心设计的绝杀陷阱,居然根本没有伤到俞和半根毫毛。人家早早躲了开去,站在旁边看了一场空舞剑的好戏。

    “莫要杀我!师弟莫要杀我!”这位天罡院大师兄慌了神,他挥舞着双手,想转身去看俞和,但自那连鞘长剑上传来一股沛然大力,压得他双膝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如此苦心设计,想要杀我,为何我却不能杀你?谁人会给自己留下杀身祸患?”俞和说话的声音,冷得像万载寒冰。那一口连鞘长剑上,透射出丝丝森寒的剑意,激得夏侯沧半边身子酸麻无力,须发倒竖。

    天罡院大师兄面色惨白,冷汗淋漓,身子止不住的哆嗦。他嘶声叫喊道:“你若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会告诉你云峰掌院去冰海北极镜炼剑的隐情。到时候云峰真人葬身两极地肺,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便是终身大憾!”

    “什么?”俞和闻言,把眼一瞪,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沉声喝道:“速速从实讲来,若有半字虚妄,休怪俞某无情,教你尝那搜魂炼魄的滋味!”

第三百三十六章 剑有煞,人祭炉

    夏侯沧方才那样苦心积虑,想要设下毒计置俞和于死地,却不料遭人家当场看破,此时被长剑横架在颈边,心知自家性命已是全悬于俞和的一念之间。他把牙一咬,把心一横,这就要开口讲话,想拿关乎云峰真人祭剑的罗霄秘辛,换得自己死里逃生。

    可就在他眼珠转动,话音将起未起时,忽然在不远处有云雾翻滚,一男一女两名罗霄弟子御剑飞身而出。看这二人身上穿的,都是本宗清微院内门弟子的制式法服,但他们手中那两口漆黑无光的三尺长剑,却是扬州买命庄的执事法器。

    俞和斜眼一瞥,无论是在罗霄山中,还是买命庄的秘密总舵里,他都从未见过这一男一女,想必是宗华真人新近栽培出来的亲信弟子。

    就见那女子甩手一剑飞出,直刺向俞和的背心,急急呼道:“大师兄!那事关乎宗门大计,万万不可说!”

    而那男子却是引剑刺向夏侯沧的后颈,他口中冷冷的说道:“师尊严令,但凡泄露宗门机密者立斩!大师兄,得罪了!”

    夏侯沧转头一看,面露惨笑。他是有心躲避,但苦于身不由已,只能拿一双眼睛巴巴的望向俞和,脸上满是祈求的神色。

    在这个节骨眼上,俞和岂容得旁人横插一足,哪怕来者是罗霄弟子,也绝没有半分情面可讲。他心中注意已定,今日无论如何,就算真把这夏侯沧给搜魂炼魄了,也要问出关于云峰师尊去冰海北极境炼剑的真相。

    “让开!”俞和舌绽春雷,断喝一声。他把左手的袍袖猛地甩出去,立时便有一片呼啸的罡风应势而起。其中飞旋着片片青光,竟是足足上百道太玄无形剑炁,随他翻手一挥而出。

    那仗剑来攻的一男一女,或许是从没有听过俞和昔年攒下的赫赫威名,他俩眼见百多道无形剑炁扑面而来,虽然有点惊讶,但依旧是鼓动周身真元,人剑合一,直冲了过来。

    耳听见“呛”的一声金铁哀鸣,那两口漆黑无光的三尺长剑被太玄无形剑炁搅成漫天碎屑。这一男一女两位罗霄弟子齐声惨呼,形如断线风筝一般倒摔了回去。

    说也奇怪,他们二人硬生生的吃了俞和百道无形剑炁,却既不见肉身受创,也不见血水飞洒。两个人的身子同时“蓬”的一声,当空炸碎成了一大片灰蒙蒙的云气,须臾间融入周围的先天浊气中,再不见了踪影。

    夏侯沧亲眼目睹了这诡异的一幕,他身子剧震,喉咙中“咕咕”直响,似乎是把本欲冲口而出的一声惊呼,给强行咽了回去。他心中以为是俞和那挥手一击太过凶残,竟活生生将两个罗霄弟子打得形神俱灭,当场身化齑粉。这位天罡院大师兄面如死灰,神情呆滞,他望向俞和的眼神彻底的变了,变得充满了畏惧和惊恐,再找不到丝毫狡黠的光芒。

    俞和倒是对这无名之地里的种种异相,有些见怪不怪了。其实他方才并未痛下杀手,仅只是用了三成功力,想把两人震晕也就罢了。不过俞和此时根本无心去追究那一男一女的情形,他惦记着夏侯沧口里的秘密,于是往青剑上再加一分力,寒声喝斥道:“还不快说?!”

    夏侯沧被大力一压,背脊弯曲,鼻尖几乎碰着了地面,好似在跪地磕头一般。他用双手撑着身子,厉声疾呼道:“莫要杀我,我这就说,这就说!”

    俞和略收半分劲力,就听那夏侯沧好似倒豆一般,把罗霄剑门派遣云峰真人远赴冰海北极境,去祭炼一柄先天法剑的事情,给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原来罗霄剑门开山立派的前后三代祖师,皆深知天下道魔两宗势同水火,道门与佛宗也是貌合神离,便生怕自家宗门不得绵延万万年,于是踏遍九州四海,殚尽竭虑的为罗霄剑门寻来了两大机缘。其一是护山灵阵“大九衍降魔圈”的阵盘,其二便是一柄“先天法剑”。如今“大九衍降魔圈”世人皆知,但那口“先天法剑”却从未显身,盖因这口剑时至今日还未完全炼成,它被埋藏在凉州西北九千里之外,冰海北极境边缘的一处冰火两仪地肺中蕴养。

    按理说,用先天灵材炼成的法剑,仅不过是一件威力惊人的先天奇宝,用来与人争斗或许能无往而不利,可要拿来镇压门派气数,还是远远不够的。莫看“先天奇宝”与“先天至宝”的叫法只差了一个字,但其实却有云泥之别。论及器胚材质,两者或许并无太大的不同,但先天至宝乃是由成就了混元大罗金仙道果的神仙大圣,秉承其无上功德,亲手取材,祭炼成器。一件流传万古的先天至宝,譬如东皇钟、炼妖壶、昆仑镜、伏羲琴、五方五行神旗等等,其中蕴含了大道理、大功德和大机缘,将其祭于宗门祖庭之上,后世弟子只要悟性足够,都能从这件先天至宝上,或多或少的领悟出天地玄机,使得命性修为突飞猛进。具有此等神妙,才算是能镇压宗门气运之宝,而不仅仅是一件防身伤人的法器。

    当年的罗霄祖师,自然明白一柄先天法剑与一尊先天至宝之间的区别,他们既然是要寻找镇压宗门气运的宝贝,那么仅只收集先天灵物为胚,再以后天手法炼制成器,那是根本难堪重任的。所以那口被历代祖师视为宗门禁脔,寄托着罗霄弟子们万载期待,深埋于冰海北极境之下的法剑,可绝非一口先天奇宝那么简单。

    这口宝剑的剑柄、剑锷,加上后面半尺长的一截剑锋,乃是诛仙四剑中“陷仙剑”的残骸。而前面的二尺剑锋,却是罗霄祖师们用一小段衔烛之龙的胫骨削砍成条,勉强续上去的。

    在将近九千年前,罗霄第二代掌门祖师受高人指点,与他的数名师兄弟一起穿越胡夷国度,在北极境冰原上挖地三千丈,终于找到了少许烛龙遗骨。而机缘巧合之下,他们还发现了冰火两极地肺灵窟的存在。于是就打算将陷仙剑残骸与烛龙之骨捆成一束,深深插入地肺灵窟,希望借着两极元磁的循环调合之力,以地心真火和北极寒煞反复淬炼剑胚,使两件灵物中的灵机彼此贯通,最终融为一体,重现神话中先天至宝陷仙剑的绝世锋芒。

    虽然罗霄祖师们的如意盘算打得甚好,但真想把陷仙剑残骸与烛龙之骨合二为一,却远非那么简单。

    要知道诛仙四剑乃是上清灵宝大道君的得意法宝,有诗云:“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虽然谁也猜不到陷仙剑因何缘故会断成两截,而且前面的二尺剑锋还下落不明,但先天至宝盛名不虚,仅这剩下的剑柄、剑锷、和五寸剑锋,依旧是锋锐逼人、桀骜不驯,它与烛龙之骨一碰,立时放出了万丈红光。

    但那烛龙本乃上古先天神兽,《大荒经》中有记载曰:“龙者,古之神物,名曰神,曰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这神兽的肉身虽然已死了万万年,魂魄飞散,化作极地奇光,可它留下的骨骸也断非凡物。被陷仙剑的红光一照,那半截龙骨上异相骤生,有条青焰腾升的长龙法相横空出世,直朝陷仙剑的残骸张口咬去。

    这两件先天灵物互一斗法,北极境冰原立时震荡不休,天上是极光漫卷,地上有冰风肆虐。在场的罗霄祖师有四位遭暴风卷起,顷刻间肉身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血洒长空。幸亏烛龙之骨终究抵不过先天至宝残骸的余威,只一时三刻之后,长龙法相就被陷仙剑的红光降服。趁着它们剧斗之后灵机黯淡,幸存的罗霄祖师们冒死施为,用陷仙剑将烛龙之骨削成二尺来长的一段,凑到了剑锋断口上。

    眼见那接合之处奇光迸射,他们赶紧用不周山之土揉成泥胎,裹实剑胚,再拿七宝葫芦藤紧紧缚住,封入地肺灵窍之中。可即便如此,两件神物依旧不肯消停,陷仙剑哀于断剑之殇,烛龙骨怨恨天未死而身已殒,它们本身固有的灵机七年一小斗,四十九年一剧斗,那无尽的煞气充斥在冰火两极地肺中,再加上先天冰火两极真罡也是性子生猛,历代罗霄剑门派出去的祭剑真人尽都深受其害。

    这些罗霄高手原本都是门中的精英翘楚,修为深湛,大道可期。但只要一到冰火两极地肺中,他们立时道基受损,从此飞升无望,全靠着之前积攒的阳寿苦苦支撑。到最后,要么干脆倒毙于灵窟之外;要么告老卸任,返回本宗立时显出天人五衰之相,三年内撒手人寰。

    在云峰真人临行前,他曾对藏经院弟子们亲口说起,那柄先天法剑最多只要再祭炼千年,或许短短三百年内就能大功告成,而鉴锋掌门与宗华掌院,也确实是这样告诉云峰真人的。但后来,第十六代祭剑真人返回罗霄等死,从他的口中,却吐露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不知是因为受到剑中戾气的撩拨,还是由胡夷异士的古怪祀神仪式所致,在冰海北极境里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故,使得地心真火和北极寒煞成倍暴涨。如今那柄先天法剑,根本不用再炼千年时光,估算在短短两百年之内就可以淬炼完成。

    于是云峰真人一语成谶,他成了罗霄剑门派出去的最后一任祭剑真人。但据第十六代祭剑真人推测,最后一任祭剑真人恐怕万难活着走出冰火两极地肺。

    得知这个秘密的,当时只有不到十个人。而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听说此事,竟并未露出半点悲伤或者惊讶,他们仅仅是向西北方向洒酒一拜,似乎在心中早就有数了。

    话说为何最后一位祭剑真人必死无疑?盖因当那口宝剑祭炼到了十足火候,两种先天神物将融未融之时,残余其中的诸般戾气会在刹那间尽数爆发出来,就像是人临死前的拼命一搏,待得这股戾气散尽,那陷仙剑残骸与烛龙之骨才会真正融为一体,化作神剑出世。

    而这股爆发出来的绝大戾气,必定会引动地心冰火罡煞潮汐,二者相加,就算是陆地神仙也得当场形神俱灭,故而最后一位祭剑真人断无生还之理。如此说来,俞和的授业恩师云峰真人其实就是去送死,那是要以身祭剑出炉!

    在第十六代祭剑真人临死之前,他正告鉴锋掌门,说宗门中必须再提前准备一些可靠的弟子,好在先天法剑功成之时,前往冰海北极境守护,免得一旦祭剑真人身死,重宝引发天地异象,被他人窥见,趁机夺走。

    夏侯沧说,之所以他远走西南,长驻滇地别院,就是怕呆在宗门里一不留神,惹得两位师尊不喜,将他暗定为接引灵剑的人。要知道地心冰火罡煞连先天灵物都能炼化,一旦暴乱起来,云峰真人必死无疑,而那前去接引灵剑的人,多半也是九死一生。

    即使他身在西南,却还是时时刻刻关注着扬州本宗里的动静,听说两位师尊在这几十年里连连提拔精英弟子,三清院和清微院一齐开门授业,就是为了给接引灵剑回山积攒力量。而刚才那一男一女,不仅是巡查别院的监事弟子,更是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麾下的忠心死士。他们都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冰海北极境,但未必知道是去自撞劫数的,皆引以为莫大的荣耀。

    夏侯沧一口气讲完了来龙去脉,正想表功求饶,却感觉自己肩上的长剑在轻轻颤抖。他抬头偷看,只见俞和脸色发黑,额前青筋浮凸,周身煞气流转,口中兀自喃喃自语,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俞和此时心如刀割,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当年他在罗霄山中,与恩师相处的一幕幕尽皆掠过眼前。犹记得云峰真人言传身教,手把手的替俞和纠正剑术;还记得他要去西南滇地时,云峰真人为他悉心准备的万宝木匣;更记得两人分别时,云峰真人冒着欺师叛门之罪,偷偷把一卷墨迹未干的《太玄典》抄本塞进了俞和的手中。

    其实猜也能猜得到,之所以云峰真人被派去冰海北极境祭剑,多半也是受了俞和的牵连。那时候因为方家仪从中挑拨,夏侯沧又在一旁煽风点火,所以宗华真人对俞和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而云峰真人心疼弟子,便有意处处回护,于是他与宗华真人之间的关系,曾一度变得有些冲突。若是没有这番人心变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身为宗门智囊的藏经院掌院去做祭剑真人。

    师恩深重如山,无以答报。俞和此时一颗心儿穿越千山万水,直朝西北极地飞去。

    虽然他离开罗霄之前,将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详尽录出,留给了云峰真人,但回想起戮仙剑照耀西北大漠的万丈寒光,俞和就知道,单凭一道符箓,根本不足以在陷仙剑的戾气爆发下保住性命。为今之计,只有赶在灵剑出世之前,去冰海北极境走一趟,将这种种凶险尽数告知云峰真人,说不定以师尊他的广博学识与神机妙算,或能想出一道万全之策。

    俞和心中念头翻转,可却一时把夏侯沧给忘了。

    这位天罡院大师兄始终密切关注着俞和,他见对方神情恍惚,知道俞和是因为得知授业恩师身陷险境,正自心乱如麻。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见夏侯沧猛地把腰杆儿一拧,旋身而起,左臂盘曲如蛇,绞住了俞和的长剑,手腕顺势朝前一递,五根手指头死死的扣住了俞和的脉门。右手探出,亮掌印在俞和胸口之上。

    “姓俞的,去跟云峰九泉之下再会吧!”夏侯沧咬牙切齿的恨声一叱,他双手同时发力,将通身十二成真元尽数化作两道太玄无形剑炁,径直摧进了俞和的脉门经络和心口要害。

第三百三十七章 水中金,非不杀

    夏侯沧双手狂催剑炁,两眼紧盯着俞和,期待着从对方那张令他深恶痛绝的脸上,看到有惊骇与绝望的神情出现。

    可哪知道,俞和嘴角轻轻一勾,却笑了出来,而且笑得十分淡然。

    夏侯沧只觉得他右手掌心一虚,仿佛俞和的肉身陡然化成了一眼无底深井。那太玄无形剑炁直灌过去,却似泥牛入海,全没了半点消息。而且隐有一股怪力在暗中作祟,正把他的真元剑炁从经络中拉扯出去,想收也收不住。这一支右手掌紧贴在俞和的心口处,就好像是落地生根,无论夏侯沧如何发力都撤不回来。

    与右掌上的诡异感觉迥然不同,他扣住俞和脉门的左手五指,像是突遭雷亟般的灼疼难当。五道刚猛无匹的剑炁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夏侯沧的太玄无形剑炁冲得烟消云散,再如烧红的铁锥一般,狠狠的钻进了指尖的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诸穴。五道火线顺着左臂经络逆行而上,直向心脉攻去。

    耳听见夏侯沧嘶声惨嚎。

    他一整条左臂上的皮膜,如布帛一般被剑炁撕裂,寸寸散开。那手臂上的筋肉血络,本是如同紧紧束拢的绷弦,此刻却突然被剑炁绞断,一条条同时迸飞起来,团团血雾爆散,森森白骨毕露,这般情状真是惨不忍睹。

    俞和也是心善,他并未一口气坏人道基,毁人命性。那五道无形剑炁将夏侯沧的手臂绞成血肉糜之后,便在其左肩井穴处略一转折,钻开一个铜钱大小血窟窿,呼啸着冲出体外。

    这时的夏侯沧形如一条死尸,他脸色乌青,两眼翻白,口吐血沫,仅剩的一条右臂兀自挂在俞和的胸前,人已瘫软在了地上。天罡院大师兄自诩工于心计,但万万没想到天天打雁,终被大雁啄了眼。他原以为能够趁机一举反杀俞和,可哪晓得俞和的道行早已修到了令他无法揣测的高深地步,不需运功作势,只消心念一动,周身罡炁立时反扑。在俞和的护体剑炁面前,夏侯沧的太玄无形剑炁委实不堪一击。

    虽说最后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没有直接斩断心脉,贯破丹田。但就这一下,夏侯沧不仅左臂齐肩而碎,道行境界也跌落了数重。他关元内鼎中的还丹小如黄豆,晦暗无光,比金丹初成的修士还不如。

    此时夏侯沧万念俱灰,他仅存的一点儿真元,还在被俞和的万化归一大真符抽离炼化,身上完全提不起丝毫气力,只能任人宰割,闭目待死。

    “非是我不信师兄所言,实在是从师兄口中吐出来的话尽都真假难辨。事关授业恩师的性命,俞和迫不得已,得罪了!”俞和一翻手,五指成爪,扣住了夏侯沧的颅顶天门,他游出一缕神念,直刺向夏侯沧的识海。

    只见夏侯沧突然瞪圆了双眼,身子抽搐,两腿乱蹬,口中嗬嗬而呼。俞和的神念宛如一根极寒的冰针,深深刺进了他的颅脑之中,那股剧痛,仿佛是有人挥动大斧,将他的头顶骨壳硬生生劈开了。

    这种搜魂炼魄的残忍手段,只有百无禁忌的魔宗修士才会对活人施展,但此时俞和也顾不上什么天良道义了。光听夏侯沧方才的说法,那整个罗霄剑门都是在与他师徒二人作对,可凭俞和自己对宗华真人和鉴锋真人的了解,两位师伯该当非是如此绝情绝义的人。

    以神念对夏侯沧的本心反复拷问之下,俞和终于知道了师尊祭剑之事的真相所在。果然夏侯沧即便被长剑架颈,依旧是在心怀叵测的纂改实情,搬弄是非。

    但等洞悉了其中真相,却还是让俞和吃惊不小。

    原来宗华真人的确是悔悟了他对俞和的无端责难,并且亲自传下法旨,将方家仪远远发配,永不再召回罗霄。而那位第一十六代祭剑真人回到山中,也的确是说先天法剑可以在二百年左右祭炼完满,出世时剑器戾煞与冰火真罡交攻,云峰真人性命堪忧。但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却并没有听之任之,而是接连出山远赴冰海北极境,不过两人都没有带着云峰真人回山,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云峰真人还呆在两仪冰火地肺中。

    有人猜测说,云峰真人只怕已经困死在了地肺之下;也有人说,云峰真人根本就没去冰海北极境,他离开罗霄之后,径直投奔了镇国真人。

    后来,论剑殿的几位弟子接连失踪,仅剩下鸣剑真人独自镇守藏经院,旁人问他究竟,他就只摇头不语。而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都忙着培养接引神剑回山的弟子,谁也没有过问藏经院弟子的去向。

    至于夏侯沧自己,他的确是因为不想去冰海北极境,所以躲到了西南滇地。据说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都看穿了他的小九九,故而颇为不喜。宗华真人还曾吐露心思,说想找俞和重入天罡院作主,好带领着一班精英弟子前往冰海北极境,迎回云峰真人和先天法剑。

    这话传到夏侯沧耳里,着实让他日夜发愁。要知道,如果俞和顺顺利利的接引神剑回山,那凭此桩天大的功劳,罗霄剑门的掌教宝印必是俞和的囊中之物。说不定云峰真人一直不肯回来,就是想为自家弟子冒死铺路。

    于是,夏侯沧就想把俞和置于死地,断了宗华真人与云峰真人的念想。或者让俞和对罗霄剑门彻底死心,甚至反目成仇。至于到时候如何接引神剑,那还有些时日可以斡旋,不用着急谋划趋吉避祸之策。

    通明了种种真相,俞和面露苦笑,摇头不迭。他把手一松,夏侯沧软倒在地,人已昏死了过去。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后,俞和实在无法理解夏侯沧心中的想法。按理说这位天罡院大师兄走南闯北,也是看过天大地大的人,可怎么偏偏就把一个罗霄掌门之位看得如此之重?仿佛他这辈子唯一的念想,便是入主罗霄三清大殿一般。区区八百里罗霄,在扬州或许是说一不二,但放到九州之上,根本就算不得什么道门大派。山中既无顶尖高手,也没有上古金仙大道传承,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绝世重宝,连南方魔宗的一众贪婪老怪们,都懒得对罗霄剑门打一打眼。

    人各有志,孰能揣测?俞和觉得“夏侯大师兄”真是既可怜又可笑。虽然这时只消他弹指一点,从此世上就再没了夏侯沧这个人。但说到底,俞和的性子始终是良善温厚的,他对魔宗修士“斩草除根,祸及家人”的行事之道不敢苟同,举着一根指头左右晃了晃,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叹出口长气,心中念道:“如今此人基本已算是废了,往后就算他有心复仇,在自己面前也不过是蝼蚁爬虫。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徒增杀孽?”

    于是俞和蹲下身子,轻轻撬开对方的牙关,塞了一颗五转返魂丹进去,然后祭出一道万化归一大真符,仔细印在夏侯沧胸口。虽然不知道以这具半残之躯,还能不能在凶险万状的无名之地求生,但当下也只能尽人事由天命了。

    送完丹药,俞和转念一想,却又忽然有些后悔。如果夏侯沧经历此劫不死,而且他逃回罗霄后非但没有大彻大悟,反倒怨恨更深,拖着残躯去鉴锋真人与宗华真人面前哭诉,说俞和投身魔道,不顾旧情对昔日同门痛下杀手,哪可就把梁子接得深了。

    一念至此,俞和眉头皱起,目光转冷。他将一只右手徐徐提起,比向夏侯沧的咽喉。

    “我说你这娃娃好生纠结。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你这般反反复复,忒也无趣!”恰在俞和主意难定之时,忽然身边又现云雾翻腾之相,有个阴阳怪气的说话声传来。

    俞和猛转身,反握青剑,以剑柄遥指向那浊气翻腾处,沉声喝道:“何人在此,出来讲话!”

    但见那云雾中忽有条黑烟钻出,落地一滚,化作一位身披蓑衣的佝偻老叟。此人身高不足五尺,虽然精瘦,但通身肌肤乌黑发亮,像是涂着一层油脂。他头上带着一顶边缘锋利如刀的精铁斗笠,前沿压得甚低,让人看不清面相,只能见到一小截蓄着稀疏白须的下颌。

    这人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精铁斗笠,嘿嘿冷笑道:“前有兄弟阋墙,后有往日同门相残,看来你这娃娃为人处事可不怎么地道。老夫真是心疼你的丹药,颗颗都是上品,只可惜全被你用错了地方!这些人既然要来杀你,那你就算今日饶了他,将来他依旧还是要杀你,为何要给自己遗下祸根?你这一掌若是径直斩了下去,老夫也会高看你几眼,这就不敢显身出来招惹了。可你畏畏缩缩,反正也是不敢杀人,何不索性成全了我老人家?”

    听这蓑衣老叟说出来的话,似乎他对俞和接连遭遇詹大建与夏侯沧的经历知之甚详,莫非就是此人一直在暗中搞鬼?俞和不敢轻慢,提起周身真元蓄势以待,口中冷冷的喝问道:“你是何人,想要如何?”

    “我俩在几十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俞少侠多半不记得我这个籍籍无名之老头儿。”这蓑衣老叟把头轻轻一抬,就见那精铁斗笠下边,掩着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俞和反复端详,还是生不出熟悉的感觉。不过蓑衣老者咧嘴一笑,翻手取出一件物事,当面晃了晃道:“俞少侠贵人多忘事,认不出老夫理所应当,不过此物可还瞅着眼熟?”

    俞和上眼一看,顿时眉头大皱。这蓑衣老叟手里是一面明光流转的小铜镜,在铜镜背面,雕着栩栩如生的十足金乌之形。

    “晓光镜?”一见此宝,俞和登时猜到了这老叟的身份。

    当年十宝老祖将晓光镜借给血手秀士方十七,在保卫南海恒鼎园的恶战中,这件神话奇宝威风八面,几乎让广芸大家、符津真人、华翔真人、云峰真人与俞和陷入绝境。后来十宝老祖追随卫行戈,与京都定阳供奉阁暗府群修列阵斗法,跟明素真人硬拼一招,力尽身陨于定阳城南的樵山附近。当时他收藏的十件重宝同时飞散,有四件灵机最盛的,竟无惧北极中天紫微大帝的法相镇压,强行贯破了卫行戈的手掌而去。这件神话奇宝晓光镜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这蓑衣老叟手捧晓光镜,那他所说的“一面之缘”,便该是在京都定阳城南的樵山肃王府遗址上。那时诸宝纷飞,许多魔宗老祖不顾一切的去追逐法宝,然后再也没回到卫行戈的身旁,故而俞和与这位蓑衣老叟见面不相识。

    老头儿双手抚摩着晓光镜,朝俞和狞笑道:“老夫此来,是想向俞少侠借一样东西。”

    俞和深知晓光镜的厉害,而且这蓑衣老叟又能不被查觉的从旁窥伺他与詹大建、夏侯沧的遭遇,必定非是寻常人物。所以俞和语气谨慎的问了一句:“你要借何物?”

    “自打卫行戈那厮得了北帝道统,就在我西北魔宗里目空一切,横行霸道,对我们这些老人家再没了半点礼数。而你身负南帝道统,却是个连杀人都不敢的软脚虾。方才卫行戈邀你投身我西北魔宗,你小子期期艾艾的,在那里故作清高。现如今有这些道门中的伪善小人,千方百计的想杀你,你却又不敢宰了他们。可惜了好端端的长生大帝无上妙法,偏偏明珠暗投,落到你身上真是暴敛天物!既然你是个怕见血的孬种,还练什么剑?修什么神通?岂不如将机缘尽数度给老夫,让我替那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重振威风!”

    这蓑衣老叟忽把掌中的晓光镜一转,用镜面照准了俞和,寒声喝道:“悲天悯人的俞少侠,古有佛陀割肉饲鹰,你不如也效法一二,把命借给老夫用用!”

    说罢他一张嘴,就要喷出真元,去祭起那晓光镜中的大日明光。可这一口滚烫的真元刚刚提过十二重楼,蓑衣老叟却骤然觉的喉头发紧,似乎有个什么粗大硬冷的物事突然冲口而入,将他的本命真元尽数堵在了咽下。

    老头儿活似被人突然扼住了脖子,一大股真炁被窒在胸中四处乱撞,憋得他颈间血络暴凸,脸颊涨红,瞪圆了满布血丝的双目。可他愕然发现,塞进自己嘴巴里,将喉咙堵死的那件物事,正是俞和手中的连鞘长剑。

    蓑衣老叟惊骇无比的望着俞和,却又忽然发现自己的左右手腕上有圈血线绕过,紧接着腕子发凉,双掌齐腕断落,那面金霞流溢的神话奇宝晓光镜,“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这老叟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脚下使力,只想抽身疾退。可一股无形煞气,已然像铁箍一般牢牢的捆住了他的肉身,遍体奇寒澈骨,经络淤塞,如被封入了万载玄冰之中。

    俞和目中寒芒生灭,他右腕一抖,那三尺连鞘长剑上的剑炁吐出,竟把蓑衣老者的头颅,从肩膀上硬生生的挑了起来。老大一颗六阳魁首,顶着黑沉沉的精铁斗笠,在半空翻了好几转,骨碌碌滚落在无头尸身的脚边,猩红的血水如瓢泼大雨,洒满了一地。

    这蓑衣老叟身首分离,兀自瞠目未死。他模模糊糊的望见俞和嘴边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走近蹲下,翻转斗笠,对他轻声细语的道:“谁说我不会杀人?”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三人行,必有战

    可怜这位铁笠蓑衣叟,他本也是西北魔宗天山总舵里一位赫赫有名的耆宿老祖,身负千年道行,只差半步便能臻入玄珠妙境,论及辈份资历,实比卫行戈还要高得多。偏偏今日死兆星当头照耀,在原始恶念的鼓动之下,老头儿一时教贪欲冲昏了头脑,跳出来想镇压俞和,将南帝道统据为己有,可未成想满身的厉害神通还未施展出来,就已作了俞和的剑下之鬼。

    老魔头死得憋屈,实在怨不得旁人,只怪他时运不济。一来俞和接连遇到詹大建和夏侯沧,他跟这俩冤家都不对眼,但碍于种种情分牵扯,又不忍将二人当场斩杀,所以心头上压着一道杀机,正愁无处宣泄。二来是俞和错以为蓑衣老叟一直在他背后装神弄鬼,因为忌惮对方匪夷所思的神通手段,故而出剑之际用上了十二成功力,没有半分留手。

    当一位半只脚跨入“万剑归宗”至境的剑道高手,在神完气足的状态下全力发剑时,区区玄珠修士哪堪一击?

    蓑衣老叟的尸身栽倒,片刻之后骨肉朽化,血水干涸,尽成飞灰。俞和捡起地上的晓光镜,用袍袖细细一拭,收入怀中。转头再看夏侯沧的面色已经红润了许多,他胸口起伏,呼吸渐粗,眼睑颤动,似乎随时都能睁眼醒来。

    俞和摇了摇头,终还是下不去杀手。

    当下能不能从这诡异的无名之地里逃出生天,还是个渺茫的未知之数。就算夏侯沧能侥幸生还,再回到罗霄剑门诬告一状,可这天底下哪里就他姓夏侯的一张嘴?谁人都偏听他信口雌黄?俞和认定天道昭昭,是非对错自有公论,反正他也只打算去冰海北极境救出师尊云峰真人,并不无意重回扬州,更没兴致去作什么罗霄掌门,那就且由得夏侯沧唱那独角戏去吧!

    得知宗华师伯悔悟,方家仪被发配,俞和埋在心底里的委屈已然烟消云散,念头顺畅。如今他看过天地之大,山海之奇,一颗心儿已不是八百里罗霄能栓得住了。

    哂然笑笑,他转身继续沿着自己的铜砖甬道走了下去。

    转眼间又是百多步走过,俞和自感心跳突然加快,砰然有声,似乎是前面又将有所遭遇的征兆。六角经台神秘消失之后,他的神念已然不像从前那样敏感微妙,止步琢磨了半晌,却查不出分毫端倪,只好握紧掌中长剑,惴惴不安的走下去。

    再三十步之后,俞和神情一凛,终于是心有所感。

    在那甬道中徐徐流动的微风,将一股博大而庄严的气机遥送过来。这股气机中,隐含着当世鸿儒或者道佛两宗的绝顶宗师才能养出的浩然正气,仿佛在前面迷离云雾之中,端坐着一位通明圣贤、一尊万古佛陀、或者一位高德金仙。这股浩然正气大有涤污化垢、震慑邪祟之妙,竟使得先天浊炁中原始恶念纷纷辟易。一口长气吸入腹中,教人精神振作,识念清明。

    俞和心中暗喜。如此异相,说明他再朝前走下去,将要遇见的多半是西南道门大宗里的陆地神仙。回想莅临华山朝阳峰的诸位正道高人,像这般精纯的浩然正气,他只曾在青城仙宗掌门丹清真人身上感受过。前面即便不是丹清真人本尊,那也该是与丹清真人不相上下的道门大宗。

    虽说俞和无有什么道魔宗门成见,而且当下的立场也有些左右为难,但在他心中,还是对道门中人更多存着几分亲近之意。循着那股气机,他不由得脚下加快,仿佛是流浪之人终于觅见了至亲一般。

    提气疾行了近五十丈,虽然依旧看不见前面的云雾中是有何人,但一片朦朦胧胧的清光,已然照亮了甬道的彼端。俞和正想将脚步再加快几分,忽然发觉手中的青剑开始微微颤鸣,这拔不出鞘的剑刃,竟似要自行弹出。

    他眉头微皱,伸手按住剑柄,将自身剑意透入剑鞘,这才让青剑重归安定。但宁青凌先前加持在青剑上的禁制法术,却已是悄然化散,此时俞和只消轻轻一掣,青剑的剑锋就能脱鞘而出。

    这般情形,可就委实非同小可了。

    要知道俞和是摸到了“万剑归宗”至境门槛的人,寻常剑修高手根本不可能以剑意引动他的随身法剑。按照昔年章炎真人与无央禅师的解说,天下习剑之人,真正能成就“万剑归宗”的,就只会是独一个人,而初窥此境奥妙的,却能有不下十人之数,在俞和见过的剑道高手里面,章炎真人算是一个,那剑残客楚冥子是一个,而楚冥子的师尊罗修上人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在这三人里面,章炎真人和楚冥子自京都之战后就下落不明,多半没在朝阳峰上。罗修上人据说是跟随卫行戈来了,但他一直没有现身,之前戮仙剑的剑光曾与东皇钟相击,但不知在魔火黑云上持剑施为的人,究竟是吞天老祖本尊还是罗修上人。可即便罗修上人落到这无名之地中,他的剑意气机凶煞无比,断不可能带着浩然正气。

    俞和遍历朝阳峰上的其余剑道大宗,最有可能的莫过于青城掌门丹清子和蜀山掌门邢天。而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的资质福缘都比自己更高,说不定他也修到了如此境界。

    不管前面是谁,能并肩破劫自然大好,若是要来挡道,那便唯以掌中长剑驱之!

    俞和紧了紧青剑,那剑鞘上缠的细软青丝,更让他急不可待的想要寻到自家师妹的下落。脚底不沾地,一口气直冲百丈,终于望见了数道盘膝席地而坐的身影。

    一轮青蒙蒙的七寸圆镜,悬在离地九尺之处,洒落一幢宝光如华盖。这镜子看起来比神话奇宝晓光镜更加精致三分,其质非金非玉,背面有上古蝌蚪文和云龙奇鸟之形,正面青华湛湛,好似皓月满盈,宝光中有花雨缤纷,九彩霞光流转,风云水火诸炁变化无穷。

    这轮宝镜,俞和自然认得。它虽不属先天至宝,但名气可不比昆仑镜稍弱,乃是蜀山仙宗镇门重器之一,唯有蜀山派掌教大尊才能动用的稀世法宝“昊天镜”。相传此镜所发的青光,有通彻三界之能,可镇压一切邪魔妖鬼。

    但见这昊天镜的镜光,将周围的先天浊气逼出十丈之外,露出一大片清清朗朗的雕花铜砖地面。镜光下面罩住三人,似在闭目入定。俞和猜得不错,那正是青城仙宗掌门丹清真人、蜀山仙宗掌门邢天与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

    说也奇怪,俞和脚下的雕花铜砖甬道,一直延伸到这三人身前,就再没了去向,仿佛这条路走到尽头处,便是要与这三位道门高人碰面。

    正当俞和四下观望寻找后路,一边踌躇着要不要上前见礼时,端坐在昊天镜镜光中的三大高手同时睁开了眼睛。丹清真人微微一笑,朝俞和点了点头,口中低声自语道:“好,极好!”

    而诸葛坚两眼放光,面上无喜无怒。蜀山邢天倒是挑了挑眉毛,沉声道:“我等在此久候多时,看来你这小子身上的因果纠缠,倒也不少。如此身染血污,想必你一路至此,是开过杀戒了的。”

    俞和闻言,低头一看,自己衣襟靴面上果然有点点褐斑,也不知是夏侯沧还是那蓑衣老叟的血。他朝对面三人拢手一揖,说道:“此地凶险,路上虎狼出没,不得不如此。邢天前辈说久候多时,难道是在等晚辈来此?前辈神通广大,可知敝师妹的所在?或能指点玄机,教晚辈如何闯出此地?”

    邢天笑而不答,却是丹清真人忽然冒出一句:“以你本心为灯,自可寻见你心中所欲。”

    “什么?”俞和一惊,这丹清真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怎么跟柳真仙子玉符留书里面的话一模一样?这之间有何联系,又是何暗兆?

    以神念细细探查,发觉在昊天镜镜光和浩然正气的震慑之下,这周围无有半点原始恶念的踪迹,想来他们三人并未被迷乱心神。那么这他们因何预知自己将走来此处?而丹清真人与邢天都是一派之尊,随他们同来的青城、蜀山弟子又在何方?他们不去搭救自家门人,却在此地悠然打坐,莫非两派弟子已尽被安然救走?

    揣着一肚子疑惑,俞和问道:“晚辈身陷此地,只想寻到我家师妹,保她平安。奈何云雾诡谲,方向难辨,至今尚无头绪。”

    “非也。你找不到青凌,盖因她非是你心中最想寻到之人。”丹清真人摇了摇头,高深莫测的讲道,“你自知青凌有伏羲琴护身,落入此地当有惊无险。而你为解因果而来,心中执念乃是斩杀那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对也不对?”

    听了丹清真人这一番话入耳,俞和脑中灵光乍现,如晨曦破暮。他身子微微晃动,喃喃道:“我为因果而来,循执念所引?难道方才的那处岔路口,左边一条便是通到宁师妹身边,右边一条便是种种因果羁绊?而我虽然不明本心,却还是在冥冥中选了右边的路?”

    一滴冷汗划过面颊,俞和忽然神色一正,抱拳朗声问道:“丹清师伯一语点醒梦中人,敢问那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又在何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丹清真人垂眉闭目,不再言语。

    “多则百丈,少则百步,定能如你所愿。”蜀山邢天哈哈一笑,他头上的昊天镜分出一柱青光,照亮了某一处方向,从浓密的灰色浊气中,隐约显出一条逼仄的甬道。

    俞和大喜,朝邢天拜道:“多谢前辈指路!”

    说罢,他就要朝昊天镜光照出的那条甬道走去。

    “俞师兄既然为解因果而来,那与在下的因果,却也不得不解。”一直不言不语的诸葛坚,突然纵身而起,拦在了俞和的面前。他竖单掌一揖道:“昔年再战之约,俞师兄可还记得?”

    俞和眉头一皱,沉声问道:“诸葛兄此言何意?”

    “请俞师兄赐教!”那诸葛坚双手一分,他左手中一口长剑三尺六寸,西方太白元精所铸,通身紫光缭绕;右手中一口长剑三尺三寸,青蓝如碧玉翡翠,正是蜀山仙宗威震天下的镇门神剑紫郢青索。

    紫青双剑霞光耀眼,戾气逼人,激得青剑自行出鞘半尺。俞和骤觉诸葛坚的剑意已然将自己牢牢锁住,不由得脚下倒退半步,提气戒备。他把目光瞥向丹清真人与蜀山邢天,却见这两大道门掌教都目现精芒,似正期盼着亲睹俞和与诸葛坚一较高下。

第三百三十九章 金刚威,两仪玄

    “诸葛师兄,非是俞和有意要拂你雅兴,当下实非是印证剑道之时。一来此地凶险重重,我等合该多留些气力,勘觅生门出阵,去找那金霞老道计较。二来是俞和惦念着敝师妹的生死安危,实在无心与你切磋。”

    俞和摇了摇头,朝诸葛坚抱拳告饶道:“你我虽有再战之约,却也未曾定下时限,今日恳求诸葛师兄行个方便,只要俞和不死,三十天内必去蜀山一游,定陪诸葛师兄尽兴就是。”

    按理说俞和把话讲到这个份儿,两人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那诸葛坚本该顺势收剑而退,自等俞和去蜀山登门拜会。可这位紫青双剑传人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手中的两柄蜀山神剑越来越亮,一双眼睛直盯着俞和,周身战意澎湃,气机节节攀升。看那架势,好像今日不斗过一场,他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俞和见自己好言相劝,对方却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于是便偷眼去看青城丹清真人和蜀山邢天的脸色。却见这两位执掌蜀地上古大宗的陆地神仙兴致勃勃,全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那紫郢青索绽出的道道神光,将诸葛坚的身影映得半紫半青,澎湃的无形罡劲使他道袍鼓胀如球,托着身子徐徐浮升而起,脚尖离地三寸。就听他声如金丹落玉盘的说道:“常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下正是你我千载难逢的试剑良机,万万不可错过。俞师兄你且宽心,令师妹安然无恙,就在不远之处等你。至于那华山金霞叟,倒行逆施,妄图祸害西南同道,他已是死劫难逃。诸葛坚奉劝俞师兄一句,刀剑无眼,出手无情,你若心存杂念,不能倾力与我一战,今日必成大憾!”

    听诸葛坚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他知道很多隐情。其实也难怪,有丹清真人与蜀山邢天这两位当世道门绝顶高人在场,再加上蜀山、青城两宗的诸般盖世奇宝,想要洞悉这无名之地里的奥秘,真不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说西南道门群修早已脱困,而小宁师妹也随他们一起逃出生天了?

    俞和望了一眼丹清真人,急急的追问道:“敢问我家师妹现在何方?”

    丹清真人笑而不语,诸葛坚一摆掌中紫青双剑道:“只消胜过我手中长剑,你自会见得到她,关乎此间的种种隐秘,我也会知不无言言无不尽。”

    俞和深吸了口气,斩去心中种种杂念。他再又确认了一番眼前所见并非迷阵幻象,这才举起右掌当胸一竖,凝神沉声喝道:“既然如此,请诸葛师兄赐招吧!”

    “有僭了!”诸葛坚左手一圈,神剑紫郢飞旋如链,护住周身,右手剑诀朝前一指,那青索剑化作一道青白色的丈许雷火,直扑俞和的面门。

    “来得好!”面对凶名赫赫的蜀山镇门神剑,俞和不敢怠慢。他抖擞精神,提起十成功力,左手扫出一道无形剑炁,去阻那青索雷火,右手掐了个宙光诀,掌心中暗藏着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朝诸葛坚当胸印去。

    “俞师兄忒也托大了。”耳听见诸葛坚轻嘲一声,亮左掌封住门户。但见紫光翩翩一绕,俞和拍出的破空掌诀就被斩得烟消云散。而那丈许青索雷火势如破竹,撞散了迎过来的无形剑炁,原招不变,气势再涨三分,直取俞和的面门要害。

    俞和眉头一皱,运起胸中剑意,双手团团抱圆,朝那破空而至的青索剑摄去。

    初踏入“万剑归宗”的无上至境之后,剑修能在动念之间以本身剑意镇压天下剑器,从最寻常的桃木剑,到先天至宝之属的无上神剑,甚至类似剑形的狭长之物,只要其主人的本身命性道行稍弱,兵刃就会脱开掌控,一时间不听使唤。

    诸葛坚甫一见俞和目中有亿万寒芒生灭,就知道对手是想用剑意慑服青索神剑。他也把双眼一瞪,催动胸中剑意,右手指诀朝前连点。

    “嗤啦”一声轻响,那青索雷火穿空而过,将俞和的左手袍袖扫成焦灰,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

    方才那一下空手接剑,俞和是太过托大了。他抿了抿嘴唇,额角隐隐现出冷汗。

    论及剑意境界,他的确要比蜀山诸葛坚更胜一筹。在青城山中静修几十年,借助六角经台的神妙日夜推演,俞和将古法剑道与所闻所习的种种剑术反复印证,终于连破难关,已是一只脚稳稳的跨入了万剑归宗至境。而诸葛坚虽然根骨悟性当世无双,但人家没有六角经台这等逆天神物襄助,单凭一个人心智终有极限,这几十年过去,才只略窥到万剑归宗至境的门径而已。

    其实俞和将剑意放出时,也暗暗把真元贯注到了足底。他小心留意着,如果一旦青索剑不为所动,那便立马闪身躲避,再作打算。可等他张手一捞,就见到青索雷火凭空转折,随他心意射向身边空处,俞和顿时心中暗喜,打算妙手空空,就此将青索剑压服,教那蜀山诸葛坚不得不甘拜下风。

    但俞和还是小觑了蜀山仙宗的上古神剑青索,他虽然压住了诸葛坚的神念,但青索剑的本身灵机宁折不弯,断不甘心受他人所制。神剑自行震动,发出龙吟虎啸,忽然挣开了他的剑意束缚,将青索雷火又拨了原路。

    这时再想闪身躲避,已然来不及了。俞和好不狼狈的侧头弯腰,差点就要当场使出懒驴打滚的逃命招数,甚幸那青索雷火终还是偏了一点,堪堪擦着他的左肩扫过,有半幅袍袖没能甩回来,教雷火一冲,登时灰飞烟灭。

    诸葛坚召回青索,把双手一拢,按剑不发。他脸带怒气的喝道:“俞师兄连柄通灵剑器也不亮一亮,这时看不起我诸葛坚,还是不想与令师妹重逢了?”

    俞和讪笑道:“与兄台的蜀山神剑一比,我的法剑太过粗劣,有些没脸见人。”

    说罢他张嘴一吐,一黑一百两道奇光冲口而出。俞和左手反握青剑剑柄,右手轻轻一招,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在他掌心中化成两条三寸狭长小剑鱼,如太极图一般,首尾相连的飞旋不休。

    “比不得诸葛师兄出身名门大派,手握绝世神剑,我这家徒四壁的落魄散修,只好滥竽充数,比你多使一口剑,算是厚颜占点儿便宜。”

    “紫青双剑锋芒太利,若伤了俞师兄的法宝,莫要怪罪。”诸葛坚看着那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心知此物定有不凡之处,他双手同时掐定剑诀一引,口中喝道:“留神了!”

    耳听见两人同时吐气开声,一青一紫一白一黑四道剑光脱手飞出,当空绞杀到了一块儿。

    试问天下英雄不知凡几,但在剑上的修为,年轻一辈应以俞和与诸葛坚为个中翘楚。两人这一全力施为,当场真是精彩纷呈、森罗万象。就连成名已久的蜀山邢天与青城丹清子,都看得目眩神驰,几欲拔剑一证。

    蜀山仙宗博采道佛两家之长,诸葛坚将一对紫青双剑展开,漫天都是紫霞纵横青焰穿梭。他脑后显出智慧光轮,剑发隆隆雷音,一招一式庄严宏大,犹如一尊行走在世间斩妖伏魔的上古佛陀。

    这一路蜀山剑法,是由《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演化出来,辅以蜀山炼魔大罡炁,剑势一起,有八大金刚法相具现:乃是能除一切众生宿灾殃咎悉令消灭的青除灾金刚、能除一切众生热毒病苦的辟毒金刚、能令一切众生所求如愿的黄随求金刚、能除一切众生热恼苦的白净水金刚、能除一切众生无明见的赤声火金刚、能除一切众生灾难苦的定持灾金刚、能令一切众生开悟解的紫贤金刚、能令一切众生智芽成就的大神金刚。

    “唵,乌伦尼,娑婆诃。”八尊金刚法相横眉怒目,口诵金刚心真言,双目中射出道道金光。有一圈金刚伏魔法界随势而出,一相无相、离色离相、离相寂灭、无断无灭、应化非真,这座庄严法界,将诸葛坚周围三丈化作天花散落、地涌金莲的佛国净土。

    而俞和却是头顶清光庆云,身披万道仙霞,脚踩九色祥云,与八大金刚擦肩而过,在诸葛坚以紫青双剑圈成的法界中信步穿行。他忽而脚踩罡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两仪剑光上如白云变幻,下如玄水蜿蜒。忽而又循着先天八卦步法转起了圈子,双手分阴阳合抱成球,元磁剑丸聚作三尺圆盘,如太极往复运转。

    用长钧子与柳真仙子传授的两仪剑心诀,将罗霄剑门《太玄典》上最精妙的剑法施展开来,那一轮黑白剑光在俞和身外来回扫荡,但凡剑光过处,天花凋零金莲枯萎,佛国净土分崩离析,重显出碧落黄泉九层天之相。

    莫看此番情形好似是一僧一道正在演法论道,流光溢彩、众妙纷呈,但其实虚空中往来飞舞的道道霞光明火,地上涌起的朵朵金莲曼陀罗,尽都是能开山断流的锋锐剑炁。此时若取一块千斤精铁铸锭扔到两人身边,恐怕只在一眨眼之间就会被万千剑炁搅成铁粉飞灰,那其中的种种凶险,委实难以言述。

    诸葛坚的蜀山金刚伏魔剑分为三十二品,而俞和走完六十四卦卦位,两人刚好同时将这一轮剑法推到了极处。但见八大金刚法相一变,化作四无量心菩萨现世,紫郢剑走般若道,青索剑走方便道,两道剑光犹如上古佛陀俯瞰鬼域的视线,洞彻金刚伏魔法界,直朝俞和当头贯下。俞和不慌不忙,举双手朝天一托,左手为乾天,右手作坤地,六十四卦卦象尽现,再转皆入阴阳两仪,黑白剑光好似一幢螺旋宝盖,向诸葛坚的紫青剑光迎去。

    两股惊天动地的剑炁当空相击,扬起罡风如潮,声若九天雷鸣。

    这两人抽身而退,皆面露微笑互视对方。诸葛坚一晃掌中紫青双剑,赞道:“阴阳离合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俞师兄双剑尽演两仪精义,当真教人叹为观止。再来试我蜀山剑阵!”

    俞和左手反背青剑,右手单掌把玩着一对元磁剑丸,笑道:“固所愿而,莫敢不从!”

    说罢两人纵身而起,又战到了一处。

第三百四十章 剑阵落,杀阵起

    与蜀山仙宗的心法剑诀一样,蜀山剑阵也是毕集道佛两家之长,独树一帜。

    但见诸葛坚的右手在胸前掐了个佛宗期克印,神剑青索奇光四射,团团宝焰浮现,化作千百朵曼陀罗花之相,绕身飞旋不休。他左手垂下,朝地上一指,紫郢剑变作一道紫雷,在其脚下勾出三十六天罡图形。张口连喷四股本命真炁,天罡星图徐徐升起,承托着千朵青焰曼陀罗花缓缓旋转,佛宗辟魔大神通与道家炼魔天罡法合二为一,显出莫测之威,此正是蜀山仙宗秘传的上古剑阵“天罡曼陀罗扶正诛魔阵”。

    此阵一出,俞和知道绝不能以寻常剑阵与之相抗。他将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祭起,银白的乾丸悬在头顶,守定天位;乌黑的坤丸滚落足前,镇压地位;自己手执青剑护住中宫,居人位。三口灵剑彼此呼应,交织成一片剑网,这摆出的乃是青城仙宗独步天下的“青城小三才剑阵”。

    两人都是化分神念,一人成阵,两道剑阵也皆为攻守一体的精妙阵法。就看诸葛坚还是抢先发招,他翻手一挥,从天罡曼陀罗阵中飞出百朵宝焰,好似一大群飞火流星,直朝俞和连环撞去。

    俞和双掌一合一搓,使出天地磨盘之势。乾坤二炁当空一绞,将青焰曼陀罗花尽数碾碎。他引青剑朝前虚指,那片片流火竟聚作一个青芒四射的道人身影。这道人抢步跃起,右手并指成剑诀,一式仙人指路点出,反向诸葛坚破空攻去。

    见此奇招应变,诸葛坚大赞一声,他左掌当胸推出,天罡星图中飞出百道紫霞,顷刻间将这青火道人法相斩得四分五裂。而俞和得势不饶人,脚下连进数步,以中宫青剑为轴,引动天地二炁,三道剑光若裂空惊雷,横扫天罡曼陀罗阵。

    青城小三才剑阵本是一座守强攻弱的剑阵,可偏偏俞和奇思妙想,脱出俗套,居然不以三才三剑罩住自身,而是将剑阵整个推了出去,步步逼向诸葛坚。如此一来,守招尽数化成了攻势,小三才阵本来就讲究天地人呼应,三道剑光在五尺方圆之中往复穿梭,间不容发,用来守御时,自然滴水不漏、固若金汤,可这一旦转守为攻,那剑光穿刺如电,快得教人目不暇接,诸葛坚好似被一重天罗地网牢牢罩住,眼前剑光缭乱,天罡曼陀罗阵被压得节节后退。

    “好剑法,好心机!”蜀山邢天一拍大腿,赞许之辞毫不吝惜的脱口而出。他斜眼看着身边的青城掌教丹清真人,意味深长的说道:“丹清老道,你那青城山中藏着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可你这牛鼻子老眼昏花,却不懂得识人用人。此子若是在我蜀山,老夫定要将他收入门下,最多再过两百来年,试问天下谁能挡得住他掌中长剑?”

    丹清真人摇头苦笑道:“你这厮把风凉话可说得轻巧!那俞和一身隐秘实在太多,哪里是我的青城小庙能束得住?今日之事也你亲眼见到,那位身怀炼妖壶的终南长老,对他是如何恭敬?先天至宝伏羲琴又岂是说送就送的便宜物事?记得十来年前,终南仙宗掌门纯阳子师兄来我青城作客,三言两语之间,便说到俞和此子。我听纯阳子师兄一口一个‘俞师叔’的叫着,心中甚是惊讶,追问他究竟,可向来言语无忌的纯阳子师兄居然对俞和的身份来历讳莫如深,只叫我毋需特殊对待,但却也万万莫要触怒了此子,否则定会给青城仙宗召来灭顶之灾。换做旁人对我如此危言耸听,我定会以为他是失心疯了,可由纯阳子师兄亲口说来,贫道不得不信。”

    “有点儿意思。”蜀山邢天眼珠转动,挠着下巴道,“此子一身剑术,断非是那扬州罗霄能调教得出来,背后必定另有天大机缘。我看他在这青城小三才剑阵上造诣,可已不比你丹清子稍浅,而其中推陈出新之处,更是比你等青城仙宗的老古董们高明得太多了,他唯独真元道行欠些火候而已。如果你放低身段,下点儿水磨功夫,让此子拜入青城继你衣钵,那将来青城仙宗必定声势大兴,说不准还能压过我蜀山一头。”

    丹清真人笑了笑道:“贫道倒不敢奢望这只金凤凰能在我青城山安心筑巢,他非是池中之物,早晚须得一飞冲天。我之所以任他研习青城真传剑道,就是想留个福缘。将来等他风云际会之时,莫要与我青城为难。”

    蜀山邢天撇嘴嘲道:“你这老鼻子,当真心无大志!我须得与此子交道一番,说不定他跟你青城无份,却与我蜀山有缘。”

    丹清真人低颂了一声道号,悠悠的说道:“一切皆有缘法定数,凡事若皆争,势必缘尽。你蜀山已经有了一个千年不遇的天生剑体诸葛坚,再加上你等蜀山五老,已经是睥睨天下、笑傲九州。何必再争此子,冲了自家缘数?”

    蜀山邢天叹了口气,喃喃道:“见到良才美玉,谁人不想据为己有?何况论及剑道修为,坚儿只怕是一生一世也追不上这个姓俞的小子了。若将来我们五个老头儿尽皆身化黄土,而这小子拜入别家山门,我蜀山仙宗恐怕就要矮人一头。”

    “邢天师兄,你着相了!”丹清真人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俞和与诸葛坚正在全神贯注的运转剑阵,耳中听不到两位掌教真人的一番对话。只闻金铁交击声好似爆豆一般,小三才剑阵将天罡曼陀罗剑阵逼开了一丈多远,在两边阵脚交接之处,有团团光焰爆闪,耀得人双眼发花。

    这一轮斗剑,足有差不多一炷香时分。俞和脚下步步为营,双手掐成剑诀,凭空指指点点,剑势如疾风骤雨,攻得好不潇洒随性。而诸葛坚除了起手时攻出一招之外,几乎全在抵挡,后面再没了什么惊艳的手笔,更不消说扭转局势反守为攻了。

    暗暗算着退到第一十五步,诸葛坚胸中一股凌厉剑意被压抑得太久,不得不舒。耳听他提气断喝一声,双手往胸前并拢,紫郢青索双剑上猛然奇光大作,连环一十八剑,招招只攻不守,全是要与人玉石俱焚的招数,这才逼得俞和召回小三才剑阵,封门自保。

    再看诸葛坚趁机长吸了口气,双手自下腹处缓缓提起,像是把一件沉重之极的物事托举到胸口处。他两掌向外齐齐一亮,掌心对准俞和推出,只见那紫雷缭绕的天罡星图忽地翻转过来,团团青焰化作三十六天罡星斗之相,朝俞和当头罩落。

    眼见诸葛坚居然效仿俞和的奇思妙想,使天罡曼陀罗阵图离体飞出,朝对手盖顶而去,两位掌教真人不由得暗赞诸葛坚的剑道悟性委实灵通。

    不过俞和还是不慌不忙,他抬脚一跺,伸出左手,并拢食中二指朝前点了三点,口中喝道:“天宝、人杰、地灵,三元皆来,助我一剑破万法!”

    就见俞和把背脊一挺,左手反背在腰后,扬眉瞪目,面色凛然,好似一尊傲立于山河之间的人道圣贤。他右手握着中宫青剑斜指向天,一黑一白两点奇光追随在剑尖之上,腕子轻轻一抖,以真元当墨,以长剑作笔,以天罡曼陀罗阵图为卷,唰唰唰的疾书一排斗大金字。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然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几十个字一挥而就,笔画既是剑招,剑招也是笔画。当中五个“道”字,字字气相迥异,暗合五行之韵。而那两个“人”字的一撇一捺大开大合,好似顶天立地昂首长啸的汉子,气势雄奇无比。

    此番情形,就好似有个人提笔挥毫,在天罡三十六星斗闪耀的夜空中,写下了一篇金字灵偈。耳听见“咔嚓咔嚓”的细碎之声若薄冰皴裂,那天罡曼陀罗阵图与俞和的金字皆闪了几闪,最终同归湮灭。两人各自按剑撤步,这一合又似是斗了个胜负未分。

    蜀山邢天哈哈大笑,他心知自家弟子在斗剑中又有突破,偷学来了俞和对剑阵的改易之法,将来便不会因陋守旧,懂得举一反三,随机而变。而丹清真人也两眼放光,似乎灵机大动,老神仙低声自语道:“原来将小三才剑阵演到极处,却是人道为本,引天地之灵成乾坤大道金书,竟有破灭诸法之威。妙,甚妙!”

    那诸葛坚亦自知此战大有所得,他并未急着仗剑再起,而是低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凝神自省。三五息之间,他就将心中领悟粗粗回味一番,于是当胸抱拳,朝俞和道:“多谢俞师兄赐教。”

    “彼此彼此,也当谢过诸葛师兄。”俞和也是抱拳还礼。方才那轮比斗剑阵,受益的哪只是诸葛坚一人?俞和也从蜀山天罡曼陀罗扶正诛魔阵中,初步领悟了糅合道佛两家真罡的秘法。

    说到与佛宗之缘,俞和也算颇有些际遇。昔年在京都定阳城中,他拼着自碎金丹,吐血化剑,一举击破了大镇国寺群僧摆下万佛说法大阵。当时在那万佛殿中显化出来的诸天亿万佛陀法相,其中有一小半无垢念力被俞和无意中摄入己身,只是他根本不会运用而已。后来供奉阁暗府大执事无央禅师发现了俞和的慧根,但俞和一心只想修剑,无意禅法,所以无央禅师也不好强求。

    后来在抚仙湖底的神仙遗府中,一件无名佛宝对俞和自行认主。滇南别院开门时,巧遇无央禅师的师弟无空禅师,又将人家的金刚萨埵降魔大真力收为已用,巧退东巴密宗武僧。这一切都说明俞和大有佛缘,而且那大乘佛力和密宗佛力,也都在俞和身上埋下了种子。

    如果能悟通蜀山仙宗的道佛同修秘法,那无疑能令俞和如虎添翼,故而今日他占到的便宜,实比诸葛坚要大得多了。

    不过两人都知道当下非是悟道之时,只见诸葛坚将紫青双剑当胸一错,朗声道:“俞师兄剑术通神,诸葛坚心服口服。不过在下尚有一阵初成,还想盼师兄指点一二。”

    俞和斗在这个份儿上,也是胸中剑意激昂,难以自制。他弹剑笑道:“俞和正有此意,请诸葛兄赐下高招!”

    诸葛坚神情一凛。不知为何,他先朝蜀山掌教邢天俯身一拜,等自家掌教真人点了点头,才手挽紫郢青索引剑划圈,脚下踏罡步斗。

    俞和略一挑眉,眼见对方如此慎重,那接下来施展的剑阵,必定非同小可。就听诸葛坚一边自顾舞剑起势,一边沉声说道:“诸葛坚此阵,与俞师兄的两仪剑术同出一理。原阵乃由我派长眉祖师所创,今立于蜀山金顶之上,取先天一气仙符镇压。诸葛坚偶得皮毛,将之化作剑阵,实是粗陋不堪,作践了先祖上法。此阵乃是蜀山秘中之秘,共分生、死、晦、明、幻、灭六门,盖因俞师兄洞悉两仪至理,故而诸葛坚不便多说,但请一试就知。”

    其实诸葛坚说到此处,也不用再多加介绍了,天下炼气士还有谁会猜不出他要施展的阵法?在蜀山仙宗里,先天一气仙符镇压的阵法就只有那么一座,便是号称“蜀山第一杀阵”的“生死晦明幻灭微尘阵”,另一名叫作“两仪微尘阵”。

    丹清真人面露惊诧,他转头问道:“那先天一气仙符也认了诸葛坚为主?”

    蜀山邢天摇头道:“自从长眉祖师飞升,蜀山再无出一人可祭炼先天一气仙符,实为我辈大憾。”

    丹清真人皱眉再问:“无有压阵之宝,那这两仪微尘阵要如何摆?”

    蜀山邢天十分得意的答道:“诸葛坚先天剑体,除了能让紫青双剑归心,自然另有玄妙之处。他在蜀山之巅坐枯禅六年,引动金顶佛光,长眉祖师真灵降临,授以醍醐灌顶,使其尽悟两仪微尘阵之理。他再以剑理反证阵理,将两仪微尘阵化作剑阵,而他的先天剑体,正可替代先天一气仙符,充当阵眼!”

    “那这一人成阵的两仪微尘阵,还能有原阵的几成威能?”

    蜀山邢天摊开一个巴掌,晃了晃道:“堪堪五成而已。”

    “五成?”丹清真人把眼一瞪,厉声喝道,“能有长眉原阵的五成威能,那凭俞和一人一剑,九成九要被困死在阵中。你这是何居心?莫非想要毁去此子?”

    “你老牛鼻子当真一惊一乍,千年静修的功夫都修到哪儿去了?”蜀山邢天一撇嘴,手指着俞和道,“你看看那小子正在做什么法道,我倒怕自家徒儿会有闪失呢!”

    丹清真人闻言转头,一看俞和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神情。他用掌中青剑在地上画出了一幅丈许方圆的神秘阵图,其中条条纹线直来直往,无有一处圆转棱角。这方阵图草草绘成,俞和施施然往中央站定,作法一引,立时便有股源自洪荒的森然杀机溢出,古朴、苍凉,不沾染半点俗念,带着几分大道忘情的高深气机。

    在这阵图的四方,各有一处阵门。再看俞和祭起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伸手一指,两枚剑丸同时一分为二,化作四柄三尺长剑。这四把剑各据于一方阵门之上,高高悬起,形如随时都会斩落下来的四口铡刀一般。

    做完这些,俞和双手抱臂,站在阵中,笑盈盈的看着诸葛坚。

    丹清真人脸色微白,长吐了口气,叹道:“无量天尊,这小子是从哪儿窥来的阵图,居然摆出了诛仙剑阵。这回当真是好看了,不知道蜀山第一杀阵和鸿蒙第一杀阵,究竟谁更凶煞!”

第三百四十一章 木为身,阵中坐

    当真元沉入脚下的诛仙阵图,将这座在神魔演义中留下浓墨重彩之笔,被九州炼气士传颂了万万年的鸿蒙第一杀阵唤醒时,俞和感觉到了一股穿越亘古光阴,带着大道三劫气息的无上杀机。即使对面的诸葛坚手持紫郢青索,摆开了名震天下的蜀山两仪微尘阵,他亦觉得踌躇满志、胜券在握。

    由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分化而成的四口压阵灵剑上寒光流溢,不断发出龙吟虎啸之声,仿佛它们都在为这座“剑阵之祖”的重新出世而欢呼雀跃。

    回想起这座剑阵的来历,俞和不禁有些惆怅。当年他在西北大漠之上,留神细看过罗修上人以一柄戮仙剑为阵眼,摆出的“小诛仙阵”。当时那座阵法令俞和念念不忘,待他隐居青城,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愕然发现识海中的六角经台正在自行推演完整的诛仙阵图。在接下来的三十年中,虽然俞和也靠着六角经台日夜穷究剑道精义,但那经台本身始终在一刻未停的补全着诛仙阵图。直到九个月前,才终于大功告成,将完完整整的一幅诛仙阵图展示在俞和的脑海中。

    全本诛仙阵图,统共只由九九八十一道长痕交错而成,但其中每一道痕迹,都与天地初开、混沌分辟时显现的天之痕与地之痕严丝合缝,包含着最初始最根本的剑道轨迹。

    正是参研了诛仙阵图中的剑道至理,才让初窥万剑归宗至境,却苦苦不得其门而入的俞和豁然开朗,短短六个月,他就把一只脚稳稳的踏入了万剑归宗的无上境界里。

    包含在诛仙阵图中的剑道至理浩如烟海,无穷无尽,直指天地本真、大道本源。俞和不得不叹服六角经台的莫测神妙,其竟然能从自己对小诛仙阵的几许模糊印象中,将上清灵宝大道君的至宝阵图完整推演出来。虽然俞和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六角经台究竟是一缕神念法相,还是一尊通灵奇宝,但它的的确确给了俞和一身纵横天下的本事。

    对于俞和来说,六角经台和它演化出来的白衣舞剑少年,就是两位不言不语的授业恩师。如今这座经台不告而别,俞和心里空荡荡的,总有种前途未卜,深恐迷失方向的惶然。而这幅诛仙阵图,恰似是六角经台留他的最后一份临别大礼。

    查觉对面杀机滔天,但诸葛坚并不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阵法。他瞥见邢天掌教大尊与青城丹清子掌教一直紧紧的盯着俞和,两人尽都神色凝重,于是心中暗暗猜想,那俞和所布下的阵法,多半也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剑道杀阵。不过诸葛坚还是对自家的两仪微尘阵深信不疑,毕竟这是当今世上凶名最盛的杀阵之一。

    咬牙磕破中指,用指尖精血在紫郢青索的剑身上各写下一行灵篆,两口神剑冲天而起,在诸葛坚头顶绕了三匝,“蓬”的一声同时爆散开来,化作一紫一青两团云气。这云气翻翻滚滚,然后缓缓的沉降下来,犹如一幢薄雾,罩住了诸葛坚身周三丈。他再用指尖精血在自己眉心处绘上了太清符箓,纵身一跃,整个人都融入了云雾之中不见踪影。

    俞和看对面云烟迷离,阵中祥光霞彩,时起变化,瞬息万端,更有一青一紫两道雷蛇往来穿梭,便知道诸葛坚的两仪微尘阵已成。这一轮比斗,无论是蜀山两仪微尘阵,还是他的诛仙阵,都是落地生根的阵法,非是方才那般可以随身而动、随势攻守的斗阵,所以要分出胜负,两人都须到对方的阵中一闯,能破阵而出者,则胜。

    俞和拢手抱拳道:“如今法阵各成,是诸葛兄先来我这阵中走一遭,还是在下先睹生死晦明幻灭六门两仪微尘阵的之妙?”

    “且慢!”未等诸葛坚答话,端坐在一边观战的蜀山邢天与青城丹清子齐声断喝。

    只见蜀山掌教长身而起,说道:“长江后浪摧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你们这两个小娃娃,当真令我等老辈嫉妒汗颜,可料三五百年之后,九州之上必定会重现剑道盛世。不过你俩忒也年轻气盛,不过是切磋印证,却闹出如此大的阵仗来,你们这是何意,今日非要不死不休么?”

    俞和一听蜀山掌教的话,以为邢天这是要出来打圆场,于是他等在原地未动,垂手洗耳恭听。对面的两仪微尘阵中云雾一晃,凝成诸葛坚的身形,他朝自家掌教大尊作揖一拜,静待法旨。

    只见那蜀山邢天从怀中摸出两只寸许长的紫檀木人形雕像,捧在掌中,继而说道:“两仪微尘、上清诛仙,这都是天底下至凶的困杀大阵,岂是随随便便走得的?若你俩一个操持不当,无论谁人殒于阵中,俱是九州道门之殇。老夫可不想坐视你们因为意气之争而半路夭折,我有代身木偶两尊,你俩便各拿一尊去,且由此物替你们分个胜负高低便是!”

    丹清真人在蜀山邢天背后嘿嘿一笑,说道:“你这好惹事的老头陀,方才煽风点火的也是你,眼见闹大了收不住,只好赔上紫檀代身木偶这等稀罕法宝来救场,可不是自作自受?”

    蜀山邢天扭回头,好不凶狠的瞪了丹清真人一眼,把青城掌门唬得一缩脖子。

    “紫檀代身木偶?”俞和看了看邢天手中的木雕小人儿,心中已然明白,这是蜀山掌门爱惜自家弟子,生怕诸葛坚在诛仙阵中有个三长两短,于是上赶着拿出了此等奇宝。

    “代身木偶”与常见的道门“代身消厄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能替修士挡下一劫的救命法器。只不过代身木偶中暗藏机关术的精妙灵构,它能随意变化大小,甚至可以施展神通道法。修士若分一道神念驻入其中,这木偶就成了他的身外法身,使如臂指,随心所欲,木偶的一应所见所闻,神念主人亦能感同身受。那些家底深厚的上古大宗,常用此宝来探秘绝险之地,免得门中高手意外遭劫。

    在邢天手中的这对紫檀木偶,乃是代身木偶中的上上品。以银丝紫檀这等奇珍灵材雕琢成器,木偶可以发挥出还丹大圆满修士近乎七成的道行修为。如邢天这等掌教大人物,偶尔会把一尊紫檀代身木偶置于宗门中总理诸事,而真身却躲在隐秘处闭关苦修,正是两不相误。

    “若我摆出的非是诛仙阵这等上古凶阵,实不知你还会不会舍得拿出紫檀代身木偶来?”俞和暗自腹诽,他也不客气,招手便将一尊木偶摄入掌中,在指间细细把玩。诸葛坚朝自家掌教真人躬身拜谢,也取了一尊代身木偶。

    祭使此宝的法决人尽皆知,俞和与诸葛坚各自施为。这紫檀代身木偶落地一滚,就化成了与他二人一模一样的形貌。俞和的木偶化身朝本尊笑了笑,自袖中摸出一口紫檀木剑,握在掌中向两仪微尘阵迈步走去。诸葛坚给了木偶化身一对赝品紫青双剑,那木偶朝本身作揖拜谢,也向诛仙阵的阵门走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说俞和的木偶化身,它走到两仪微尘阵前,对诸葛坚挤了挤眼睛,说道:“我不怕死,请师兄尽管施为就是!”

    诸葛坚撇了撇嘴角,也不接话,他反身一纵,就融入了云光之中。

    俞和的化身木偶抬头看了看生、死、晦、明、幻、灭六门,脚步一转,循着世人流传的破阵之法,想从右边的死门走入大阵之中。

    相传蜀山长眉祖师的生死晦明幻灭六门两仪微尘阵,自打成阵之后,无人可以不假借外物之力,堂堂正正的过阵而出。唯一一种流传下来的破阵之法,是从东北角的死门强行闯入,然后取道极东方向的灭门,朝阵中央靠近,如此一连穿过死门与幻门,到达极南方向的晦门,在晦门寻到阵旗而斩之,则两仪微尘阵的威力立时减半,趁机返回,再穿中央幻门回到灭门,以重手法轰击灭门阵旗,只要阵旗一倒,则两仪微尘阵全阵冰消。

    虽说破阵之法如此,但据说根本没人能做到此法中的种种关键,所有入阵者基本都在晦门中形神俱灭,或者在幻门中陷窒真灵,被万般幻象迷得魂魄飞散。

    不过俞和的化身木偶在死门外面转了几圈,却根本没有迈步进阵,它反倒再一转折,绕回左边的生门,毫不迟疑的一头扎进了云雾之中。

    要知两仪微尘阵是“死门难入,易于求生;生门好入,却易被困。”那流传下来的破阵之法虽然艰难无比,但的确是藏有一线生机。除此之外,仅有另一种不为人知的邪魔手段,可以污秽阵旗,毁去此阵。望见俞和的化身另辟蹊径,择生门入阵,蜀山掌门邢天与青城掌门丹清真人都是连连摇头,他们心想这一走进生门里面,代身木偶恐怕是立时受困,再也寸步难行了。

    果然俞和的化身一进生门,立时见到眼前景物大变。它仿佛置身于万里云海当中,前后左右上下尽是白蒙蒙的稠密云气,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下去,都总也走不到云海的尽头。连变了好几个前进方向,四面乱冲乱闯了一气,俞和的化身走了数百步,可其实就只在丈许方圆的生门中原地转圈。

    丹清真人正在摇头叹气,却见那木偶突然停下不动,伸手挠了挠头皮,盘膝往地上一坐,双手置于下腹,眼观鼻,鼻观心,竟似是干脆入定去了。

    眼见俞和的化身坐下不动,操持两仪微尘阵的诸葛坚可急了。他双手一挥,阵法立时变化,那生门的云海中忽然闪出万道青火紫雷,纷纷朝代身木偶劈去。

    危机骤至,可俞和的化身却忽然露出了一个嬉皮笑脸的神情。他反手一拍横在膝前的紫檀木长剑,那口长剑忽地断成了尺长的三截,三截断剑依次飞起,收尾相衔,竟结成了一座青城小三才剑阵。

    就看一幢紫巍巍的五尺剑网,将俞和的化身牢牢罩住,那紫郢青索双剑变化出来的霞光雷火,打向木偶的头顶,其中竟有十之七八被俞和的剑意所摄,斜斜的落到旁边空处。剩下的二三成劈在三才剑网上,根本就破不开青城小三才剑阵的绵密守势。

    “好小子,这是跟人家要耗上了么?”青城掌门丹清真人哑然失笑。不过他亦有些暗自得意,俞和的化身仅凭三截紫檀木断剑,就用小三才剑阵的守势挡住了蜀山青紫双剑的剑煞,而且还是在两仪微尘阵中,这岂不反倒说明了青城剑阵的高妙之处?

    蜀山掌教邢天颇为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可等两位真人转头再看诛仙阵中的诸葛坚化身,这才恍然大悟了俞和的真正用意,不由得反替诸葛坚捏了一把汗。

第三百四十二章 破合璧,战邢天

    大道至简,仅以九九八十一道天地之痕作阵,但凭六角经台的神机妙算,却推演了相近三十年光阴才返本还源,那完完整整的“上清灵宝道君四剑诛仙大阵图”是有多么精微深奥?

    有一诗证曰:“诛仙恶阵四门排,黄雾狂风雷火偕;遇劫黄冠遭劫运,堕厅羽士尽沈埋。剑光徒有吞神骨,符印空劳吐黑霾;纵有通天无上法,时逢圣主自多乖。”又有一诗云此阵中是:“腾腾黄雾,艳艳金光;腾腾黄雾,诛仙阵内似云迷;艳艳金光,八卦台前如气罩。剑戟戈矛,浑如铁桶;东西南北,恰似铜墙”。

    虽然俞和无有诛戮陷绝四柄先天至宝在手,而且凭他那点儿道行,最多只能发挥出诛仙原阵半成不到的威风,但这毕竟是混元大罗道祖的证道之阵,天底下万千剑阵的宗源共祖。开天辟地时,此阵斩杀三千大道天魔;洪荒诸圣大战时,成千上万的前古金仙饮恨阵中;每一次诛仙阵出现在神话传说之中,都掀起了席卷乾坤的腥风血雨。不管蜀山长眉祖师的两仪微尘阵如何冠绝天下,但那始终只是凡俗间的阵法,如何能与三清道祖的看家手段相提并论?这就好比是诸葛坚从缸中取了一半的水,而俞和却是在十里大湖中圈了一角出来,两者远不可同日而语。

    方才听见自家掌教真人喊出“上清诛仙”四字,诸葛坚冷汗直冒,就立马泄了七分底气。他的化身木偶顶着赝品紫青双剑,惴惴的走到诛仙阵前,抬头一看四道阵门,果然是“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眼前所见,与传说中诛仙阵发动时的情形一般无二。

    诛仙剑阵处处尽是杀机,全无生门可走,只有死路一条。世人皆知,至少要齐聚四位与主阵人道行相若的高手,同时从诛戮陷绝四阵门撞入,分头摘下倒悬于阵门上法剑,才可破去诛仙阵。但眼下仅只有诸葛坚孤身一人来到阵前,这根本就无从下手。

    但今日的一场斗法,是原由他挑起来的,人家摆下了剑阵,自己若不进去走一遭,那岂不是落了蜀山仙侠男儿的颜面?诸葛坚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指使木偶化身顶起赝品紫青双剑,飞身跃入了红霞翻卷的陷仙阵门。

    紫檀木偶这一进阵门,登时恍如置身于洪荒大劫之中,那无穷无尽的破灭红光,好似道道**蚀骨的罡风,又似一群群噬人骨肉的虫豸,从四面八风蜂拥而至,裹缠住它的周身来回碾磨绞杀。

    诸葛坚的木偶化身眼前一片通红,无法视物,耳中尽是风声怪啸,脚下寸步难行,遍体刺疼难耐,根本谈不上去摘那镇压阵门的法剑。他摈住一口本命罡炁,让木偶化身也是盘膝坐下,祭起赝品紫青双剑,化作一幢剑网,将身子团团罩住。心想:“既然你俞和不思破阵,只坐在生门中徒耗真元支撑,乃我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这陷仙阵门里跟你耗上了!”

    可惜诸葛坚的化身怎么一坐,却是正中了俞和的下怀。要知道俞和的化身,坐的是两仪微尘阵的生门,而诸葛坚的化身,坐的却是诛仙阵的陷仙阵门,这两处地方的凶险实有云泥之别。那诛仙阵的陷仙阵门是何等绝凶之地,哪是随便能坐得的?

    再一来,俞和的剑意实比诸葛坚要高出一筹,两仪微尘阵中的紫青剑炁,有七八成根本劈不到俞和的木偶化身,故而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就算坐上一日一夜,也不会有什么闪失。但陷仙阵门中的万重红光,却是全数结结实实的招呼在了诸葛坚的化身上,不到一柱香时分,这紫檀代身木偶就显出了行将崩溃的迹象。

    俞和也是落井下石,他本尊哈哈一笑,忽然一闪身,穿入了陷仙阵门中。再看他抡起掌中青剑,对准了诸葛坚化身的脑门子,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乱剁。

    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就好似在打铁一般。俞和连劈十几剑,那一双赝品紫青双剑架不住陷仙红芒与青剑的交攻,发出一声哀鸣,两口长剑同时四分五裂,罩住诸葛坚化身的剑网也就随之破散殆尽。

    不等陷仙红芒将诸葛坚的化身绞成木屑,俞和飞起一脚,将这具紫檀木偶硬生生的从诛仙阵中踹了出去。木偶飞落到两仪微尘阵前,一阵就地翻滚,被摔得四分五裂,模样好不凄凉。

    “这小子,存心是在仗势欺人,奚落我门下弟子!”蜀山掌门见此情形,脸上怒气勃发。

    青城掌门丹清真人不咸不淡的说道:“有个词叫‘自取其辱’,不知邢天师兄何解其义?”

    再看俞和的化身人偶,施施然站了起来,它装模作样的掸了掸衣襟袍袖,朝中央阵眼方向抱拳一揖,笑眯眯的说道:“诸葛师兄,承让了!”

    望着阵前散落满地的木偶碎片,诸葛坚知道这一阵已输得彻彻底底,他恼羞成怒,忽有一股邪火自心头窜起,腾的一下直撞脑门。耳听他纵声长啸,猛地脱出两仪微尘阵飞身而起,脚踩虚空,展开双臂两手一招,那滚滚云雾尽数吸入他的手掌之中,化成紫郢青索之形。

    “吃我一招,双剑合璧!”

    紫光四射的紫郢神剑与青焰升腾的青索神剑,在诸葛坚掌中合二为一,两道剑光彼此交缠,变作一条二丈来长,奇光耀眼的剑罡雷龙。诸葛坚吐气开声,双掌朝前平平一推,这道紫青剑炁脱手而出,挟着隆隆雷音,卷起万条雷火,宛如一颗天外彗星般,直向俞和轰然砸去。

    俞和双手一压,诛仙阵消弭无形。他眼望着迎面而来的紫青剑炁,脸上却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意。

    先前诸葛坚以金刚伏魔慧剑、天罡曼陀罗阵与两仪微尘阵与他斗法,俞和还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可唯独诸葛坚使出压箱底的一式紫青双剑合璧,俞和是完全不怵。自打两人在滇南别院斗过一场之后,六角经台就把这一式双剑合璧推演了成百上千遍,无论多么精妙多么凌厉的招数,在看过这许多遍之后,任谁都能悟出拆解之法。

    虽然此时紫青双剑真形俱在,而且诸葛坚的修为也与当年的他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双剑合璧这招的本质却是完全相同。俞和几乎不用细看,他熟极如流的左手一招,右手一推,在紫青剑炁附近忽然飞出上千道太玄无形剑炁,这些无形剑炁打斜刺里连环扫过,每一道无形剑炁都能削落一小片紫青剑炁。

    蜀山掌门瞪圆了眼睛,看着这匪夷所思而又神乎其技的一幕。那道惊天动地的紫青剑炁,就好似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被厨匠一顿挥刀斜刮,削得鱼鳞鱼肉纷纷落下。

    等紫青剑炁飞刺到俞和面前五尺,它从一头暴怒的虬龙,已然变成的一条蜿蜒的蟒蛇。再看俞和左手一掐指诀,那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竟也双剑合璧,黑白剑光似模似样的拧成一股灰蒙蒙的剑罡,朝紫青剑炁迎头撞去。

    “呛”的一声大响,当场罡风漫卷,奇光流火四射。

    诸葛坚身子一晃,从半空中径直跌坐到地上,他二不话说赶紧闭目调息,紫郢青索化作两点莹光,嗖地一下钻进了他的眉心。俞和仅仅倒退半步,就稳住了身形,但他脸上没有半点得胜之喜,反倒泫然欲泣的望着掌心,口中叹气不迭。

    原来千算万算,俞和终却还是算漏了一点。在六角经台的推演中,并不会体现出紫郢青索神剑本身无坚不摧的锋芒,所以俞和从未担心自己的两仪剑丸与紫青双剑正面交斩,会落下什么样的后果。这时他一举击溃的双剑合璧之势,但召回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之后,却发现两颗剑丸上都是布满裂痕,灵机散尽,成了两坨凡铁。这一对长钧子与柳真仙子送给他的剑丸法器,却是不慎毁在了此处。

    丹清真人目中神光湛湛,他暗暗把俞和破去紫青双剑合璧的法子,分毫不差的刻印在了识海之中。但蜀山掌门邢天却突然纵身而起,跳到俞和面前,瓮声瓮气的喝道:“小子,你今日赚大发了!老夫见猎心喜,手痒的紧,你敢不敢再陪我走上几招?”

    丹清真人闻言一惊,心想:“这蜀山邢天是个性子磊落的豪侠,断非器量狭窄之人,怎会突然下场叫阵?莫非是俞和破了双剑合璧,邢天生怕蜀山仙宗的紫青双剑传奇就此破灭,所以就想要杀人灭口?”

    老道士正寻思着要不要出言救场,却见俞和把背脊一挺,横剑答道:“这是要车轮战么?蜀山掌门既然屈尊赐教,俞和有何不敢?”

    “好小子,老夫越来越想把你打昏,强掳回蜀山了!”那蜀山邢天右手一招,打从袖中飞出一道忽赤忽碧忽白忽紫的五尺长虹,这虹光翩翩一转,显出一口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四尺长剑,剑锋中有一缕白茫茫的光焰来回流转。

    邢天抄起这口宝剑,手抚剑锋道:“此剑名为‘南明离火’,乃是达摩老祖取西方真金与南方离火之精,再以无上法力融会金火,由有质炼至无质,由无质复又炼至有质,历十九次方成剑器,其中蕴含先后天互生互克之至妙,是我蜀山仙宗首屈一指的炼魔之宝。小子,老夫可不愿假借神兵之利,再伤了你的法器,如果你没有趁手的兵刃,可找丹清老道借他天都明河一用!”

    丹清真人闻言挑了挑眉。老道只略一沉吟,居然当真取出了一具星光熠熠的剑匣,横在膝前,朝俞和招手唤道:“拿去用吧!”

    青城仙宗的天都明河双剑,那可是不弱于蜀山紫郢青索的一对绝世神剑,也不知丹清真人存何用意,竟愿意大大方方的把镇门神剑出借。

    但俞和却并未过去接剑,他朝丹清真人作揖一拜,说道:“多谢掌门厚爱,弟子尚有一具剑器合用。”

    只见他忽然张口喷出了一具白玉剑匣,翻掌一拍,匣盖掀开,露出了其中的一截剑柄。俞和伸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提,褐黄色且有鱼鳞纹的剑锋滑出剑匣半尺,仙光四溢。

    “此剑曜华,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之宝!”

第三百四十三章 五剑连,藏玄机

    不管之前一战胜得如何痛快淋漓,也不管他如何将蜀山紫青双剑传人打得灰头土脸,当面前的对手换成了蜀山仙宗掌教真人邢天,俞和那一幅寸步不退、横剑欲试的雄壮架势,多多少少还是咬牙硬撑出来的。

    在这个形如乌铁塔般的八尺巨汉身上,那惊世骇俗的传奇故事实在太多了。甚至有不少通达蜀山仙宗古往今来的修真耆宿都认为,这一代蜀山掌门邢天,是历代蜀山掌门大尊中最擅与人争斗的一位。即使是那位开创了蜀山万年盛世,一身神通道行堪比天仙的长眉老祖,也未必能与邢天比剑得胜。

    只见邢天单手提着南明离火剑,一步一步朝俞和走来。那本就昂藏八尺,壮如人熊的身躯,在俞和的眼中节节拔高。这位蜀山掌门一共只走了七步,站定在丈五之外,可俞和却觉得邢天足有千丈之高,那手臂与双腿尽都好似擎天大柱,恍如掌剑巨灵神降世,令他不得不举头仰望。

    在邢天的背后,隐隐显出残阳如血、旌旗如海、刀戈如林、铁骑如火的沙场之相,而在他的头顶上,却有一大片金灿灿的庆云浮现,那云头上站满了俯瞰凡尘的怒目金刚佛陀。在蜀山掌教真人的双目瞳仁中,似有藏山河万里,风起云涌,星宿列张。他眉心中央的一道亮银色竖纹,溢出丝丝雷光,好似万古大劫中的天罚之眼半闭半睁。

    只被蜀山掌教拿眼一瞪,俞和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便又泄了大半,他心头发虚,额前冷汗直冒,那藏在白玉剑匣中的南帝曜华仙剑,险些就要抽出不来。最后还是连吸三口大气,这才让心神稍稍宁定,曜华剑脱匣而出,握在手中竟然止不住的微微颤动。

    一个半支脚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剑道高手,手中的长剑怎么可能会颤动?那是因为他的心在动。

    其实这也怪不得俞和。蜀山邢天是何等人物?在他全力而发的气势笼罩之下,天底下还能拔剑出鞘的剑修,委实绝不超过廿人之数。

    俞和不是没有见过与邢天道行相若的地仙高手,至少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这一对天仙道侣,就并不会比邢天稍弱。但是,一来蜀山邢天是个不折不扣的剑道大宗,他的剑意境界实比俞和还要略高出一筹,足可堪比罗修上人。所以这剑意上的压制,就像诸葛坚在俞和面前一般,是无法靠法器与道行修为来逆转的。

    二来蜀山邢天得授仙缘之前,曾有过半辈子纵横沙场、混迹绿林、拿人命当草芥的峥嵘岁月,那养出的一股铁血气势,实是能夺人心神。此法与罗修上人的炼煞惊魂术颇有异曲同功之处,但邢天的气势是从本我心性中自行迸发,由内而外,这比罗修上人曲解古法剑道,采集死者怨煞凝炼杀机的偏门法子,是要更加高明三分。

    再加上俞和虽然见识过天仙手段,但长钧子与柳真仙子从未以天仙气势镇压过俞和,而邢天此时却是刻意施为。袖手旁观与站到风尖浪口之上,那感受自是迥然不同。

    “接得住我十招不殒,你便是胜了!”邢天的说话声,像是从九霄天外落下的雷霆,震得俞和双肩晃动,胸中血气翻腾。

    恍惚间,俞和似乎回到了赑屃神兽殁亡的那日。在这位蜀山仙宗掌教大尊面前,他就像是当年那个泥土凡胎的懵懂少年,而对方却是一头苏醒的荒古凶兽。

    两人之间的差距,或许真有如此之大,单凭这一下气机试探,俞和就深知自己不可能战胜邢天。但他那“水中金”的命数,却在这一刻显出了特立独行的执拗刚烈,胸中扬起惊涛骇浪,而那隐没在水底下的锋芒,也就正好浮现了出来。

    “这就是上古仙宗的气量?不过是弟子落了颜面,你这作师长的便跳出来想找回场子。我就不信当着丹清真人的面,你当真会对我痛下杀手!十招就十招,凭着曜华仙剑、长生白莲和万化归一大真符,当我俞和是可以任你欺凌的?”

    心中主意一定,俞和攥了攥曜华剑的剑柄,自那沉重而厚实的南帝仙剑中,仿佛传过来一丝威严的傲气,让俞和的意念重新坚强了起来。

    迎着那犹如大海潮汐一般的气势,俞和不退反进,他脚下朝前迈出半步,倒转曜华仙剑,剑尖指地,双手拢住剑柄,朝前一拜道:“请前辈赐招!”

    说罢,一道恢弘浩瀚的剑意自他身上冲天而起。在俞和背后,隐隐现出千丈神剑直指穹宵的虚影法相,而且那道参天剑影,竟堪与蜀山掌门的巨灵法相一般高下。

    “妙!此番气势比方才斗剑时要强得太多,究竟是受迫顿悟,还是他先前有意藏拙?”青城掌门丹清真人捻须微笑,“年轻人血气方刚,这股大无畏的劲头儿,正是剑道之本!”

    蜀山邢天的巨灵法相与俞和的天剑法相在虚空对峙,就连闭目调息的诸葛坚也被惊醒。他睁眼一看场中的情形,登时露出骇然之色,又见俞和朝蜀山掌教真人执剑礼拜,朗声迎战,诸葛坚长长的叹了口,神情转而黯然。

    “看仔细了!”蜀山邢天撇嘴一笑,那滔天的气势忽然如退潮一般急敛下去,可他的气势每收敛一分,那掌中的南明离火剑,就更加亮了一分。

    俞和骤觉周身一松,天剑法相也随之缓缓黯淡。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被南明离火剑所摄,自那口蜀山神剑上传来的危险气息越来越强,引得曜华仙剑颤鸣不休。

    须臾间邢天气势尽敛,巨灵神法相也消弭无形。但那口南明离火剑却亮得好似一道白炽雷霆。只见他左手剑诀一引,右脚踏前二尺,右腕徐徐递出,神剑剑尖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直朝俞和胸口正中的玉堂穴点来。

    蜀山掌教这起手一招使得极慢,长剑划过虚空,甚至比演练剑术套路时还要迟缓。但这一剑却又沉稳得不可思议,而且全没有半点虚招,简简单单的展臂一刺,深合大道至简真理。剑锋后面拖曳着一溜残光,那轨迹竟与诛仙阵中的天地之痕有三分神似。

    莫看这又慢又稳的一刺平平无奇,却教俞和看得目眩神驰。眼见剑尖一寸一寸的朝自己胸口逼近,无有点半烟火气,更不带着凌厉的杀机,但他就好似是一个站在峡谷风口上的人,正迎着怒啸而至的狂风暴雨,那汹涌的山岚使人双目难睁,口鼻尽塞,衣袍头发皆甩在身后烈烈狂舞,几欲撕裂。

    只这一晃神之际,再看那南明离火剑的剑尖,已然离他胸口不足四尺。要知道两人相隔足有一丈开外,邢天手执剑器发招,但他的手臂就好像突然拉长了一般,真真切切的把剑锋直刺了过来。

    剑尖犹未及体,俞和却觉得自己胸口玉堂穴上,仿佛已经被捅开了个透心凉的孔洞,森然寒气由前心直贯背脊。

    脚下不由自主的倒跄了一大步,俞和振作精神,鼓足十二成真元,双掌齐齐握住曜华剑的剑柄,口中大喝一声,沉腰拧臂扭腕,自下而上的撩扫南明离火剑。

    耳听见“呛”的一声大响,俞和只觉得自己像是拿着一根三两枯枝,却扫中了一尊万斤铁岩,那反震回来的力道无比沉实刚猛,震得他两手手腕发酸,手指发麻,掌中的曜华剑险些就要脱手坠落。

    膝盖忽一软,他颓然跌坐在地上,见左右手的虎口处,已然是鲜血淋漓。

    强压下涌起的逆血,俞和抬头再看。就见那邢天单手握剑,人在五尺之外,依旧保持着踏步直刺的动作。他那柄蜀山神剑南明离火悬凝在半空,既不再朝前刺,也不收势撤回,雷芒流溢的四尺长剑仿佛就是烙铸在了虚空中,万古不动。

    自己以十二成功力反斩过去,居然没有将南明离火剑撼动分毫?俞和有些难以置信,再看邢天嘿嘿一笑,轻轻巧巧的翻腕收势,依旧退到一丈五之外,说道:“是四御大帝的法剑么,品质端的不坏!原来你小子还修了肉身怪力的神通?很有意思,这力道正合为老夫舒筋活血!”

    俞和翻身站起,但觉双臂经络如遭火焚。他轻轻甩了甩手腕,正寻思要不要祭出长生白莲护体,或者如何借助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的妙用克敌,却猛听对面的蜀山掌教沉声喝道:“临敌之际心神不定,正是自寻死路。再接我第二招!”

    只见邢天抢上一步,把右臂高高抡起,南明离火剑势作力劈华山,直朝俞和顶门斩落。

    对方好像是看穿了俞和的心思,有意逼他无暇动用奇门法宝。故而这第二剑可就不像第一剑那么慢了,剑锋如九天惊雷一般破空而至。俞和也不再想,他猛闭住一口真炁,舌抵上腭,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托着剑脊,举双臂朝头顶横剑一架,就要硬接此招。

    又是一声震人心魄的金铁交鸣,俞和只觉得有一道雷亟自双臂滚滚而下,穿肩头,扫过背脊,坠向双腿。通身筋骨咯咯乱响,右膝软麻胀痛,他“噗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两支袍袖被乱罡扯成片片碎布,再看裸露出来的手臂肌肤上,已浮起了无数的细小血珠。硬接了蜀山邢天势大力沉的当头一劈,那股盖顶而下的庞然巨力,竟把血水从俞和的毛孔中生生的逼出体外,有股淡淡的腥气弥散开来。

    丹清真人提鼻一嗅,挑了挑眉毛,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看清楚了么?再接我第三剑!”

    不等俞和调息回气,蜀山掌教垫步跃起,人剑合一纵身而来。就看他手腕一抖,三点寒星排成品字形,疾点向俞和的眉心与双目。

    百忙之中,俞和连起身都来不及,他翻转曜华仙剑,推其宽厚的剑脊作盾,封住了自家面门。

    “当当当”三响犹如一声,好似三支破甲铁矢接连钉在了曜华剑上。三道刚猛的剑炁透剑而入,就算俞和单膝半跪在地上,还是震得倒滑出去数尺之远。

    可他还顾不上查看剑器是否有折损,就见邢天足不落地,身似陀螺打转,顺势反手一剑,自下而上斜撩腰肋,口中数道:“第四剑!”

    俞和咬紧牙关,胸中守定本命罡炁不散,他双手发力向下一沉,压着曜华剑当胸铡落。

    两柄长剑的刃**错,奇光迸射,发出“咯吱咯吱”的金铁摩擦声,令人耳鼓刺疼,牙关发酸。俞和的右手,终于再抵不住从南明离火剑上传来的刚猛真炁,他骤觉寸关尺三脉门鼓胀欲裂,腕子上气劲一泄,五根手指便完全失去了知觉,那曜华仙剑脱手飞起,打着旋儿在空中翻腾。

    “第五剑!”蜀山邢天的声音,好似从九幽地府中传来的追魂索命咒。那南明离火剑化作一条蜿蜒灵动的雷蛇,在方寸之间一转一折,剑尖擦过飞舞起来的曜华剑,平平抹向俞和的咽喉脖颈。

    俞和两眼一眯,头皮发炸。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用麻木的右手强撑地面,将身子挪开了半尺,左手朝前一捞,握住了曜华剑的剑尖,将倒转过来的长剑当作铁鞭,恶狠狠的抽向邢天的手腕。

    他这舍身攻敌的一招,就可真是在玩命了。两人此时相隔不到三尺,已是近身白刃肉搏,凶险无比,就算他的曜华剑剑柄能打落邢天手里的南明离火剑,那也必定是在被剑锋豁开喉咙之后的事情了。俞和不得不赌上一把,他赌的是邢天并非真想杀人,更赌的是蜀山掌教爱惜颜面,断不可能让一个小辈将他法剑打落。

    或许是他赌对了,但也并非全对。

    只见南明离火剑的剑尖,在堪堪要切入俞和咽喉的刹那,忽然收了一分回来,只隔毫厘的从俞和喉前一掠而过。那凌厉的剑炁,激得俞和牙关打战,皮膜欲裂。而曜华剑的剑柄,倒是结结实实的砸在邢天的右腕脉门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可蜀山掌门浑似不觉,硬挨了一剑柄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是曜华剑被震得高高弹起,那剑锋把俞和的左手割得鲜血直流。

    “一口气接我五剑不死,你小子的确是自傲的本钱。”邢天抖手挽了个剑花,倒退三步,盯着俞和道,“我问你,你可自悟?”

    俞和双手撑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非是他不答蜀山掌教真人的问话,而是他此时两耳轰鸣,脑袋里好似有万马奔腾,根本就听不清邢天说了些什么。而且俞和一身血气乱窜,周身真元逆行,就算想答,也开不了口。

    邢天横剑而立,等了好半晌,也不见俞和回应,于是他冷冷一哼,说道:“既然不悟,后面尚余五剑,我倒看你还能撑得过几剑?老夫也不欺你这小辈气弱,十剑已半,且由得你调息休整,第六剑我等你来攻!”

    这后面的一句话,俞和终于是听清了。他不懂蜀山邢天要他悟的是什么,但既然还有五剑,那此时就必须争分夺秒的平复气血,振作真元。前五剑已然凶猛至斯,想必后面的五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未调理妥当,待接不住南明离火剑之时,就算邢天慈悲不杀,单只反震过来的力道,也会使命性道基大受折损。

    捡起地上的曜华剑,俞和扳手扳脚的摆了个五心向天的姿势。他一边将关元内鼎中乱成一团的真元仔细理顺,一边心思转动,琢磨着蜀山掌门的真正用意。

    话说前五剑斗过,其间固然凶险无比,但俞和却觉得有些蹊跷。

    其一,在第五剑时,俞和想拼一式玉石俱焚,来逼得对手撤招,但为什么邢天收剑之后不躲不闪,任凭曜华剑剑柄砸他脉门要害?而既然邢天全然不惧曜华剑砸落,那就明明可以一剑封喉,他终是没下杀手,便说明其本意非是要取俞和性命。可那连环五剑毫不容情,招招致命,又是因为何故?

    其二,斗完五剑,邢天斥他不悟。俞和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自己要悟什么,能悟什么?这位蜀山掌教真人的话里,到底有何所指?

    其三,在场的四人,可都是能‘口吐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剑仙人物,但蜀山邢天身为一代剑道大宗师,他既没用元神御剑术,也没有施展蜀山仙宗的诸般精妙剑招,而是以肉掌执剑猛力砍杀,简直跟边疆沙场上的兵卒搏命,或者江湖绿林的武夫死斗一般无二,这是为何?

    其四,邢天连发五剑,招招连环,全是最简单不过的招式。刺劈点撩抹,这分明就是‘剑九法’的路数,而且连次序都没改一丁点儿。就算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可洪荒神话里记载上清灵宝大道君与人斗剑,那也是光霞乱舞,炫华流丽。断不会有哪个剑修大宗师将‘剑九法’从头到尾依次使一遍,用这来与人赌命斗剑吧?

    俞和越想越蹊跷,这位蜀山掌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今推来,自己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此次斗剑多半不是为了给蜀山仙宗挽回颜面,其中必定大有深意,反倒是自己见识浅薄,一时看不穿悟不到而已。再回想之前诸葛坚也曾把话说得十分玄乎,什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究竟这一切何有隐情?

    自感周身筋骨隐隐作痛,左手皮开肉绽,兀自流血不止。俞和摇头苦笑,心中暗想:“不管诸位前辈大侠是善意还是恶意,这接下来还有五剑,却该如何是好?莫不是非要把我打得九死一生,才肯吐露真相,好教我死得瞑目?”

    真元行遍三**周天,在先天浊气的催化下,俞和一身功力已回复得七七八八。他偷偷掀开一线眼皮,瞄了瞄对面三人。只见诸葛坚犹在闭目调息,头顶上灵光闪烁,似乎有所领悟;蜀山邢天定定的望着自己,左手在南明离火剑上拂来拂去;而青城掌门丹清真人一幅世间诸事我尽知的样子,坐在一边似笑非笑,犹有闲暇端详着呆立不动的紫檀木代身人偶。

    紫檀木代身人偶?一道灵光猛闪过俞和的识海。

    “还有五剑未试,恭请前辈赐招!”他忽然翻身而起,佯装引剑踏罡步斗,实则脚下乱踩,偷偷朝那尊完好的紫檀代身木偶靠了过去。

    “不怕死的小子,老夫有言在先,这第六剑由你先发!”蜀山邢天双臂环抱,他好似尊乌沉沉的定海巨礁般,矗在原地不动。

    俞和还在装模作样的踩着步点,他撕下一片衣襟布条儿,一端用牙齿咬住,另一端扯在左手里,上下来回缠绕,将曜华剑的剑柄和右手掌紧紧的捆成一团。

    这是沙场猛士常用的法子,可以防止兵器被震脱手,但在如此剑修高手的比试之中,一根寻常布条能顶什么用?区区丝帛细软之物,只消遭罡炁一摧,便形同虚设。邢天当年也作过统兵武将,他一看俞和这番捣腾,登时失声笑道:“你小子,真傻还是假傻?”

    俞和口咬着布条,并不答话。邢天不知道俞和在故弄什么玄虚,只好怔怔的看着。

    忽然,蜀山掌教真人从俞和的眼角边,捕捉到了一丝狡黠的光芒,顺着视线去看,地上正是那尊完好无缺的紫檀木偶。邢天这才恍然大悟,他招手将紫檀木偶摄入掌中,抹去了俞和的神念,嘿嘿笑道:“我还以为你小子真是个悍不畏死的铮铮男儿,原来却是在打鬼主意,存想占老夫的便利?今日不拿点儿真才实学出来,休想闯过我这关!”

    “前辈要看真才实学,那便试试俞和此剑!”俞和见此计落空,却正好趁着邢天分神之际猝然发难。他纵身而起,掌中曜华仙剑一晃,终于亮出压箱底的手段。

    这一剑骤起,重重厉煞随势而发。周遭化作血海鬼狱,显出万千冤魂乱舞之相,一条条枉死厉鬼面目狰狞张牙舞爪,从涛天赤浪中冲出,直朝蜀山邢天扑去。腥风呼号,血雨飘摇,夹杂着万鬼恸哭之声,使人心惊胆寒。

    正当中有道剑影森森,贯破虚空。在曜华剑的剑尖上,一点寒芒璀璨如星。在这飞驰若电的寒星后面,更追着一条浩浩荡荡的经天明河,那其中数不清的点点星光,皆是由曜华剑的剑锋所化。

    罗修上人的前古剑道“炼煞惊魂法”与化万剑为一击的“无名式”,在俞和手中合二为一,这亦道亦魔、亦正亦邪的惊世一剑,直奔蜀山掌教大尊的胸口刺去。

    可邢天眼中有神光一闪而没,他连声嗤笑,反握神剑南明离火,摇头嘲道:“道魔合一?在老夫看来,不过东拼西凑的拙劣花招,信不信我单凭一支肉掌,便能将你此招破的七零八落?”

    说罢,他当真只抬起一支左掌,好似拨叶摘果一般,朝曜华剑的剑锋信手抓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拔暗疾,剑愈锐

    眼见蜀山掌教大尊竟真用肉掌来抓曜华剑的剑锋,这教俞和委实大吃一惊。

    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无名式”一剑,源自柳真仙子截下来的一小段上界仙人记忆,如此剑招不属于凡俗人间,就算是在三十二天仙境中,也是攻无不克的杀伐大招。虽然“无名式”施展起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但这一剑中切切实实的包含了俞和万剑齐发之力,无论蜀山掌教方才展现出来的剑意修为有多么高深,这招都绝非是区区地仙高手能用肉掌接得住的。

    念及邢天在第五剑时收回剑锋,饶了自已一命。俞和心中突然迟疑了一瞬,这刺出去的剑势,也就随之发生了一些难以言述的变化。

    而邢天等待的,正是这个转瞬即逝的时机。

    两位晋入“万剑归宗”至境的高手斗剑,对彼此的气机变化都是明察秋毫。俞和一迟疑,在那股一往无前的剑势中,立时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顿挫。恰在这常人连眼皮都来不及眨动一下的瞬息之间,邢天屈中指弹出,“当”的一声正中曜华剑的剑尖。

    就这一下,俞和猛觉得有百道无形罡炁由曜华剑上逆冲过来,他身子大震,飞刺的剑势虽还未溃,却又再迟缓了半分。

    可即便如此,曜华剑依旧快逾惊雷,人剑合一朝前一突,正中蜀山掌教大尊的胸口。

    俞和心中咯噔一翻,但他手上既没有剑器破罡入体的迟滞之感,眼前也不见血光崩现。那邢天的八尺虎躯凭空虚化,被俞和刺中的居然只是一道法相,而人家的真身早已避开了“无名式”锋芒。

    就见在俞和身侧半步,蜀山掌教大尊破虚而出。他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抱了个浑圆成球的太极势,一阴一阳两道绵力缠住了俞和的身子。邢天吐气开声,双臂发劲一圈,同时引动方才的百道罡炁,内外交攻,将俞和连人带剑扯得在半空中如陀螺急旋。

    “无名式”的要旨,就是将无穷多的剑化入一剑。虽然俞和的笔直一刺落了空,但应式而发的万道剑炁犹在,这时突遭外力一激,那上万道剑炁同时迸发。随着俞和身子急转不休,一道又一道的剑影甩飞出来,好似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刺猬,遍体倒刺萁张,尖啸的剑炁破风声不绝于耳。

    近在咫尺的蜀山掌教,登时被乱舞的剑炁给卷了进去。就听见一片“嗤嗤”的裂帛声,他身上的那件雪蚕丝银纹道袍变成了万千碎布,纷纷扬扬的,好似鹅毛大雪随风飞舞。

    这般情形虽然很是狼狈,但比直面“无名式”的当胸一刺要好得太多了。俞和身子被太极旋劲扯住,束不住万千剑炁四下乱散,真正落到邢天身上的,也不过只有百多道剑炁而已。与遭受万剑攒刺相较,如此最多是一场有惊无险。

    蜀山掌教大尊上身精赤,看他那犹如以乌铁浇筑而成的健硕身躯,筋骨虬结盘曲,若万年古藤,其中似藏着能移山填海的盖世神力,背脊中央浮凸着一条形如盘龙大柱的脊骨,下抵腰际,上撑后颅。邢天左臂探出,五指成爪,扣住了俞和的后颈,蒲扇般大的右手并指成掌,挟着道道金光,一掌正劈在俞和的前额之上,口中大喝道:“妖邪魔祟,给我统统破散!”

    虚空中隐隐现出亿万佛火金莲,将炼煞惊魂法中衍生出来的冤魂戾鬼烧的吱哇乱叫,转眼间尽数灰飞烟灭,一圈圈红莲业火弥散开来,把滔天血海寸寸焚化,复作无垢净土。

    虽然邢天这一掌落下,没有半点儿杀机,也有没致人死命的力道。但俞和的颅顶仿佛被劈开了一线天门,万丈佛光涌出,将他识海里照了个上下通彻。

    昏昏沉沉之中,俞和望见了那座浮在念视云海上的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

    三十年过去,这座血符阵在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的镇压下,一直蛰伏在识海中毫无动静,那符相越来越淡,像是一团随时都会随风消散的稀薄血雾。既然这血符阵不作怪,俞和也就懒得徒自烦恼。无根之水与无本之木,原非是长久之物,说不定捱到哪天阵法支持不住,它也就自行化消了。

    直到确认傀儡修士余孽藏身华山,俞和才有过一丝担忧,不知道等他斩尽傀儡修士,使三十五个阵眼里血气满盈之后,这座古怪符阵又会有何变故?不过自从他踏足朝阳峰顶之后,就是风波迭起,让他把血符阵的隐忧抛在了脑后。

    万丈佛光荡涤识海,这座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像是一头沉眠的野兽,突然嗅到了天敌的气味而醒来,整座阵法猛地绽放出弥天血煞,竟反朝佛光倒卷而上。

    俞和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一直死气沉沉的血符阵,居然还有如此威煞。忽听邢天洪声断喝,如雷鸣般的在识海中响起:“你小子坐山观虎斗好不自在!发什么呆,还不速速与我合力铲除魔祟?”

    闻声一凛,俞和这才省悟。人家蜀山掌教真人煞费周折,其实并非是要将他打得脑浆迸裂,而是逼他运转内煞显出病灶,从而替他拔除隐患。此时由邢天一语点醒,俞和赶忙催动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与南帝长生白莲,去灵台识海中围攻那凶威大作的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

    万丈佛光聚成一束赤金色的炼魔佛火,烧得血符阵上黑烟升腾。可这座阵法极为通灵,它活像是只受追杀的狼犬一般,在俞和识海中左躲右闪,到处飞窜。

    俞和神念一动,在他识海中突然浮现出成千上万道万化归一大真符,每道真符都高如天壁,将血符阵团团围住。

    血符阵似是知道万化归一大真符的厉害,它不敢撞上去,只好定下来硬顶炼魔佛火。这古怪符阵也当真是顽固异常,邢天灌入俞和识海的佛光何等精纯浩正,可足足烧了十息,那符阵上依旧是血光四射煞气翻腾,一时间竟是僵持下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俞和见血符阵虽被牢牢压制,但尚在负隅顽抗,于是他一鼓作气,号令南帝长生白莲撞入识海。这尊南帝重宝本来就是镇压血符阵之物,此时如天外流星一般破空飞来,朝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上狠狠一撞,登时把符阵撞得四分五裂。

    炼魔佛火与万化归一大真符趁机一拥而上,将四散的煞气血光尽数镇压炼化。

    俞和只觉得自己脑后发热,有磅礴真炁凭空而生,若天河倒悬,直落关元内鼎,使他如饮琼浆玉液般畅快,不由得嘴角含笑。可蜀山邢天并未撤开右手,反倒化掌为爪,扣住俞和的颅顶,一边运功作法,一边沉声喝道:“邪魔狡诈,余孽尚存。你莫要以为它就此伏诛,若不趁势斩草除根,小心它会卷土重来!”

    俞和又是一惊,他立刻重聚神念,存思内视,却望见自家灵台识海中此时一片清清朗朗,再无半点异状。

    蜀山掌教将左掌立于胸前,掐不动明王印,闭目急诵破妄真偈。他右手像是握住了什么无形重物,一分一分的朝上徐徐抬起。再看俞和识海中的炼魔佛火左右一分,将念云层层拨开,一缕金光深深插下,从那识海念云的极深处挖出了一颗形如心脏微微搏动的赤红桃核。

    俞和额头上的皮膜,如沸水一般的滚动起来。邢天右手发力一扯,有个核桃大小的血红色弹丸,自俞和神庭穴缓缓挤出。蜀山掌教也不转头,只张口喝道:“丹清子师弟快助我降服此物,留神莫要坏了这小子的性命!”

    “固所愿尔,自当从命!”青城掌教大尊颔首微笑。他拈起怀中的银丝拂尘朝俞和遥遥一甩,那根根银丝穿空而至,把血红色弹丸团团裹紧,老道士再翻腕一抖,银丝缩回,这颗“道心魔种”就他被镇入了袖里乾坤之中。

    此魔种一拔,俞和的鼻孔中立时淌出两道黑血,他通身亿万毛孔张开,培练了几十年的内煞气滚滚泄出,好似炼气士身殒散功一般。但这会儿俞和却不觉得有半点痛苦,反倒恍如脱胎重生,身上轻盈盈、暖融融,腋下生风,飘飘欲仙。先前“道心魔种”深埋在他识海中时,倒还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此时祸根甫一离体,简直好像是被仙人拂顶,辟开昏蒙,点醒了灵智。诸般念头刹那间通达顺遂,种种思绪流过识海,无不明晰入微,就连一些原先看不透想不通的艰涩道理,也自然而然的如花开显蕊,真义俱呈。

    只三五息之间,俞和的心性道行就朝前迈进了大大的一步,剑道境界几乎直追蜀山刑天。随着心性进益,他的真元修为也是水涨船高,诸般神通道法进一步融会贯通。俞和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有了“随心所欲,言出法随”的神仙手段。

    一种大解脱、大喜乐和大满足的感受,充斥着俞和的身心。一轮智慧明光在脑后浮现,照得周身鎏金溢彩,宝相庄严,他睁眼一笑,双掌当胸合什,朝两大掌教真人拜道:“多谢二位前辈搭救!”

    哪知道邢天把眼皮一翻,晃了晃掌中神剑南明离火,撇嘴道:“方才那一剑不算数,还有五剑未比,你小子莫要嬉皮笑脸!”

    俞和闻言,满脸错愕。还要斗完五剑?

    但看人家蜀山掌教大尊可不像是随口说笑,邢天原地一转身,已然换上了崭新的道袍,他双目中精芒四射,周身罡炁缭绕,正自按剑以待。俞和无奈,只好苦笑着拉开架势,心念才动,那曜华剑上立时就跳起一道夺目的寒光,那奇芒吞吞吐吐,曜华剑连声轻鸣,几乎有点把持不住的意思。

    “虽然炼煞惊魂法是彻底废了,但心境道行反倒精进了许多,看来果真道魔殊途,势难共存。既然还有五剑要比,岂不正好拿这位蜀山掌门作试剑石,验一验如今我剑上道行如何?”俞和剑诀一引,刚想再次施展出那化万剑为一剑“无名式”,却见对面邢天身子一晃,神剑南明离火已然穿空而至。

    “前辈,不是说好由我先出剑么?”俞和惊呼一声。眼看剑锋就要及体,他只好翻身抱头一扑,当真使出了懒驴打滚,躲过这一剑穿胸之厄。

第三百四十五章 真人隐,杀机动

    谁人见过一个还丹大圆满道行,而且是臻入了“万剑归宗”至境的剑修大宗师,会用“懒驴打滚”这等丢脸招数逃命?俞和好不狼狈的咕噜噜滚出去七八尺远,翻身跳起,扯着嗓子,一脸委屈的嚷道:“前辈,你可是堂堂蜀山仙宗的掌教大尊,怎的出尔反尔,如此耍诈!”

    这一下,就连青城掌门丹清真人都绷不住了,老道士噗嗤一笑,惹得邢天对他怒目而视。诸葛坚把腰一拧,干脆拿背脊冲着这边,看他双肩直颤,还不知偷乐成了什么样子。

    “老夫上了年纪,忘了这茬儿,你待怎地?”蜀山掌门把两眼一瞪,混不讲理的喝道,“就算让你小子再捡个便宜,方才那一剑依旧不算数,你赶紧的进招过来罢!”

    又不算?俞和苦笑一声。

    真如同九州炼气士们口口相传的,在这位当代蜀山仙宗的掌教大尊身上,全没有一点儿道门宗师高手的架势。看他举止谈吐,活脱脱就是个蛮不讲理的莽汉,与镇守落雁关的那群大雍西北军将尉们一般无二的粗豪性子。可与他真正有过深交的,却知道邢天此人虽不拘小节,但却粗中有细,其行事之磊落洒脱,面面俱到,就连敌视蜀山的魔宗修士也不得不服。

    若非是大智若愚的盖世人物,又怎能成就如今的显赫名声?又怎能经营得起如日中天的九州第一道门蜀山仙宗?又怎能震慑得住西南西北地界的诸方魔祖?

    俞和可不相信蜀山掌教真人居然会年迈健忘,他暗暗推算着邢天的真意,忽然心有灵犀,手挽长剑拉开了架势。

    “晚辈有僭了!”就见他进步探臂,也不用什么惊世骇俗的奇术大招,曜华剑只平平一刺,剑尖递到邢天面前三尺,忽然腕子一旋,剑锋转动,在虚空中划了个圈子,然后再引剑由圈中一穿而过,似慢实快的点向邢天右肩云门穴。

    俞和这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剑,正是在试探着蜀山掌教的心意。

    既然邢天的前五剑,是依着“剑九法”的次序刺劈点撩抹,如果这是人家刻意而为,那么第六剑就应该是“穿”字诀。如今起手一剑,俞和干脆自行运剑划圈,把这穿剑一式表达得直白浅显。

    一剑既出,果然见邢天挑了挑眉毛,丹清真人亦是含笑点头。

    蜀山掌教略一侧身,南明离火剑自下斜插而上,四尺剑锋形如灵蛇,贴住曜华剑使力一绞。俞和只觉得有股巧劲传来,手中长剑不由自主的又划了个圈子。邢天顺势再一进步,南明离火剑穿过曜华剑的剑圈,反超俞和点来,剑尖所指也是右肩云门穴。

    这一对上招,俞和登时心领神会。

    他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把手腕一缩,曜华剑竟也绞住了南明离火剑,两口长剑“呛喨喨”齐声长鸣,邢天的一刺自然化解。二人收剑各退一步,就听蜀山掌教沉声道:“小子有点悟性,再试我第七剑!”

    只见邢天这次是抢先出手,他长剑中宫直刺,可半路上忽又化实为虚,剑尖一颤,如碧火蟒出洞,自下而上挑向俞和的下颌承浆穴。

    俞和也是胸有成竹,他右脚斜进半步,侧头仰脸避过了剑锋。手中的曜华剑顺势朝前一递,用的招数与邢天一模一样,也是化刺为挑,直取邢天的下颌承浆穴。

    “第八剑!”邢天身子左旋半圈,教俞和的一挑落到空处。他脚下错步翩然而退,神剑南明离火随身而动,剑锋绕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朝前稳稳划出。蜀山掌教腕子急拧,那剑尖上的一点寒芒,在虚空中留下螺旋飞刺的轨迹。

    此时的俞和,就像是邢天的对面镜影一般。他向右转身半圈,掌中曜华剑也划弧递出,手腕连旋,使的亦是一招“剑九法”中的“绞”字诀。

    在青城掌门丹清真人与诸葛坚看来,俞和与邢天发剑相刺,两口长剑的剑尖当空对磕,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两条剑光交错而过,彼此互拧缠斗,形似大麻花一般。

    一刹那间,两人的剑炁不知交击了多少次。邢天的剑依旧是那么势大力沉,在一口南明离火上,像是灌注了三山五岳之力,哪怕这讲究轻巧灵动的绞字诀,也被他使得浑厚凝重。但俞和却再没了先前那种难以抵挡的无力感,自打“四九道心魔种”被拔除了之后,他周身真元通畅无比,只消心念一动,关元内鼎中便涌出一股接一股的磅礴真炁,沿着三阴三阳经络,注入掌中长剑。而万化归一大真符与长生白莲的种种妙处,也是尽皆显现,无不随心所欲。

    或许是这一符一宝,其实始终都在暗暗镇压着那颗“四九道心魔种”,此时隐患除尽,它们才把诸般神妙悉数呈现。毋需俞和再凝神动念祭起符箓,那万化归一之妙已然附于长剑之上,每一回剑炁交击,便将蜀山刑天的真元炼化一分,反哺俞和,使他越战越强。而南帝长生白莲之力本就与曜华仙剑同出一源,此时更是风火相济,其势倍增。

    但看曜华剑奇光湛湛,五行五色变幻流离,剑尖上有白莲法相时隐时现,剑脊阳面一道仙符执掌南天,剑脊阴面一道灵箓万化归一,随着剑锋运转,隐有隆隆雷音生出,那气机恢弘博大,浩然不群,终于是显出了上界四御天帝的浩瀚威严。

    蜀山掌教前五剑压得俞和苦不堪言,那真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等第六剑和第七剑的谨慎试探之后,这第八剑双剑互绞,俞和才算堪堪与对方斗了个旗鼓相当。不过俞和自己心中有数,在拔除了“四九道心魔种”之后,邢天剑上已然明显敛去了那股刚猛霸道的威势,虽然力道不减,但基本算是变成了陪后辈演练剑招的路数了。

    不知为何,俞和反倒有了一丝遗憾。他竟隐隐想要试试,若是真与蜀山掌教生死相搏,如今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你小子又在胡思乱想,作死是么?接我第九剑!”忽闻一声喝斥如炸雷般响。俞和渴望的那股刚猛气机,又一次从蜀山掌教身上腾起。

    只见邢天闪身退出两丈之外,他把双目一瞪,右手掐剑诀朝前甩出。那神剑南明离火上猛地扯出五尺碧焰,化作一道惊雷般的凌厉剑罡,直朝俞和拦腰横扫过来。

    “来得好!”俞和也见猎心喜,战意高涨。他深吸一口气,曜华仙剑脱手飞起,剑锋当空晃了几晃,分化出白青玄赤黄五道剑影,以先天五方五行真炁推动“无名式”一剑,五行剑炁合作一股,破空斩向南明离火剑。

    “呛”的一声金铁巨响,诸葛坚禁不住掩耳闭目,他只觉得那扑面而来的罡风丝丝如刀,刮得肌肤生疼。睁眼再一看,身上的道袍已然成了数不清的细碎布条,袒胸露腹好不狼狈。

    俞和蹬蹬蹬的倒跄了七八步,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终于卸尽了反震过来的力道。曜华仙剑在半空中打了好几十转才坠下,半截剑锋斜插入地,剑柄兀自颤动不休。却看对面邢天渊渟岳峙,身子不动如钟,伸手摄回神剑南明离火,手按剑锋,咧嘴笑道:“你小子这境界是到了,但手上的气力委实太弱,还得打熬打熬!”

    “气力太弱?我已经是身负赑屃血脉,神力大异常人,天知道你这人形熊怪的一身蛮力是如何修炼出来的!”俞和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口。他翻身站起,拔起曜华仙剑,用手指来回一拂,见剑器无损,便赶紧吐纳调息,准备接蜀山掌教的最后一剑。

    可邢天手腕一翻,将南明离火剑收入袖中,他摇头说道:“你自去罢。”

    俞和闻言一愣,呆呆的问道:“前辈不是定下十剑之约么?”

    “十剑?刺、劈、点、撩、抹、穿、挑、绞、扫,怎的我多算了一剑么?”邢天把眼一瞪,发怒喝道:“都说了我老人家年迈,哪里还能跟你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争强斗胜?拳怕少壮的道理懂是不懂?你小子忒不识趣,非要伤了我这老骨头才肯干休?若是有力气没处使,自去寻那赤胡傀儡的晦气,莫来与老夫纠缠不休!”

    没来由的挨了一通喝斥,俞和伸手挠了挠头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一旁观战的青城掌教丹清真人说道:“方才那九剑,你可全看清了?”

    俞和赶紧作揖答道:“真真切切。”

    丹清真人徐徐说道:“我辈剑修,承三千大道中的杀伐器道,故须得在胸中存有浩然正气,才不至于血涂双目。此道本凶煞无情,存乎于正邪之间,进一步则扫天下不平,侧一步则祸害苍生。剑之九法大道至简,然外可斩邪魔,内可斩心魔,一如我等习剑之人的处世之道。言尽于此,盼你自悟。”

    老道士一席话说得玄之又玄,俞和听得似懂非懂。但大抵上有些明白,丹清真人是在教他莫因贪图魔煞之威,而不慎误入剑道歧途。至于剑九法与处世之道的关联,俞和一时尚难领悟,世人心思驳杂百变,难道修剑之人就能脱身出去,求个简单直白?

    不过俞和倒是琢磨出了另一重意思。之所以蜀山掌教真人并未与他斗满十剑,那恐怕是因为“四九道心魔种”拔除之后,自己未有半点遭魔念蚀化的迹象。倘若魔种一去,俞和不能心性清明正气自生,却是神智迷乱疯癫发狂,那多半就会有了“第十剑”,而且那定是蜀山掌教斩妖除魔的必杀一剑了。

    将曜华仙剑纳回白玉剑匣,俞和朝着丹清真人和蜀山邢天一揖到地,恭声说道:“多谢两位前辈指点相助,俞和告辞!”

    谢完两位掌门大尊,他又朝诸葛坚笑了笑道:“诸葛师兄若是哪日技痒,随时可找在下切磋。只是你那紫青双剑锋芒太甚,寒酸苦贫之人可有些吃不消,下回我俩还是改用木剑印证罢!”

    诸葛坚抱拳还礼,苦笑道:“俞师兄渐行渐远,我是不敢找你自取其辱了。”

    “诸葛兄说笑了。”俞和洒然一笑,转身朝那通向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的甬道飞身而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迷离的先天浊气之中,丹清真人忽一皱眉,转朝蜀山掌教道:“邢天师兄,你却是忘了将此间的玄秘真相告知俞和了。”

    邢天叹了口气,摆手道:“对他来说,皆知不如皆不知。诸人尽在做着春秋大梦,但别人是闭着眼睛做梦,而这孩子却是睁大了眼睛在梦魇中行走寻觅。与其将他一语惊醒,不如让他自己找到此中答案,或者犹能收获良多。”

    “一切尽依师兄之意。”丹清真人点了点头。也不见这老道士如何作法,就看他的身形忽然一虚,犹如风吹薄雾似的,眨眼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邢天斜眼瞅了瞅诸葛坚,沉声道:“几十年过去,我看你与此子之差倒是越来越大,今日过后,他的成就更会令你望尘莫及。蜀山虽大,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机缘无数,可非是你蜀山诸葛少侠独领风骚罢?”

    诸葛坚面露愧色,低头嗫嚅道:“掌教师尊教训得是,回山之后弟子立刻闭关苦修,绝不落了我蜀山仙宗的颜面。”

    “闭门造车有何用处?”邢天撇了撇嘴,“你也当同俞和一样行走天下,剑不琢磨不成器,人不琢磨不成材,只有受些波折,吃些苦头,方能有所成就。”

    诸葛坚把头一抬,喜出望外的问道:“掌教师尊是允了弟子出山行走?”

    “这要是放你出笼,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事端回来。”邢天眼珠转动,摸了摸下巴道:“待我细细想过之后,再作定论。”

    话音未落,他们二人的身形忽也消失无踪。昊天镜的镜光随之敛去,周围的先天浊气重新弥合,仿佛此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俞和倒也忘了追问这无名之地里的种种玄虚。他紧握青剑,顺着那条蜿蜒狭长的甬道一路疾行,走了不到百丈,就见前面有群人闭目盘膝而坐,似乎在等待什么。看他们脸上的皮革面罩、身上的褐色法服与腰间的华山仙宗符牌,可不正是那朝阳峰上的一十二位“华山长老”?

    此因果际会之时,正当拔剑杀人。俞和掌中的那口青剑,虽非通灵法器,但冥冥中亦有感召,长剑发出轻鸣,“呛”的一声自行脱鞘而出,飞入俞和的手中。

    突觉森森杀机罩顶,那十二个赤胡傀儡余孽同时睁眼跃起。他们见到是俞和仗剑而来,人人双目充血,提气呼喝,一齐拉开了架势。

    此正是杀机四起,长剑如虹心如火,血战一触即发,不死不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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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莽莽,仙道渺渺,身负大气运大机缘的少年俞和,虽有问道的执念,但身在万丈红尘中,外有光怪陆离乱神,内有七情六欲难断,手中有剑,可斩邪魔,心中亦有剑,可能斩尽纷繁羁扰否?

玄真剑侠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真剑侠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真剑侠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