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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沫繁     玄真剑侠录txt下载     玄真剑侠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东海剑,伏地网

    看人斗剑,与旁观他人下棋一般,外行人看得是你来我往的热闹,内行人看得却是其中进退门道儿,看得是气相,看得是势。只是内行人观高手行棋,常常会技痒难耐,忍不住想下场一证,这会儿的俞和,便是十指颤动不休,几欲上前邀战。

    那白衣男子的身形一动不动,他只是抱剑傲立在青石城墙之上,一对眸子中寒光四射。而十几位华山修士则在城墙前踏罡步斗,不断的演化着九宫阵法,掌中长剑运而不发。

    莫看这场中情形似乎是波澜不惊,两边都只在酝酿气势,可其实一场凶险万分的剑道争斗,早在无形之中爆发。暗流涌动的真罡元炁,看不见的凌厉剑意,还有两股无法言喻的“势”,在数丈方圆的虚空中激烈拼斗着。若有一片落叶恰巧飞入白衣男子和华山群修之间,恐怕呼吸之间就会被双方的剑意剑势绞成微尘。

    斗剑之中,最为凶险的便是这种“势”的拼斗,如此搏杀,不仅无形无迹,而且瞬息万变,极耗心神。两边剑意剑势相较,全拼的是彼此在剑道心性上的深浅高低,在对峙之中,只消哪一方的剑意剑势稍弱,被对手所制,则再拔剑一击,当下就生死立判。根本不似御使剑器往来穿击时,还能运用花俏技法出奇制胜。

    俞和以剑成道,虽然他更擅长与人御使剑器发招比斗,但对于这种不动声色的“势”斗,也是颇有心得。毕竟罗修上人所传的古法剑道,便是借用内煞慑敌之法,将器斗与势斗融为一体,相比白衣男子与华山群修只能按剑作势的境界,更要高深了数筹。

    这白衣男子自称是天山来客,可望其剑意剑势,倒有七八分像是得了东海海外砣矶岛的真传。他脚底生根,如玉雕矗立不动,而那口三尺三寸的灵剑藏在纯白无暇的剑鞘中,锋芒难测,一重重透鞘而出的森然剑意,犹如盘旋在高天上的鹰隼、隐于石缝中的毒蛇一般,时时刻刻在寻觅对手的破绽,试图一击制胜。

    这种藏锋于鞘的剑道颇有来历。古来辽东燕云之地多铁血猛士,常在布帛竹木之中挟利刃以隐藏杀机,争斗时并不先将兵器示人,而是静观其变,直到窥敌破绽,再突然亮出白刃,后发先至,作雷霆一击,旋即功成身退,是为刺客之道。

    随着一些猛士刺客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这种凡俗攻杀的招数,也渐渐被武林中人反复揣摩,进而发扬光大。据说还有海外倭人武者习之,甚至由此演变出一宗刀剑流派,名为居合道。而这种力求“出鞘伤人、见血即隐”的凡俗剑法,也与本来就招数简练凌厉的东海海外三仙岛嫡传剑道一拍即合,后经由砣矶岛上的历代剑仙悉心推演,衍生出了独具一格的“小无相仙剑术”。

    这小无相仙剑术是原原本本的照搬了辽东燕云之地的刺杀搏击之术,辅以刚猛雄浑的道门正宗罡炁,不拘泥招数,却既有望气读剑之功,又讲究在攻守抑扬之间骤转气机,不动时渊渟岳峙,出剑则果敢凌厉,故辽东之地的男子修士都会习练一二,可防身斩魔也可锻炼心性。

    小无相仙剑术总决中讲得分明:士发杀机而剑在鞘中时,最令对手捉摸不定,一旦出鞘,则成了定势,要么破敌,要么被敌所破。故而修习这门仙剑术须得培练出一股不动如山,一动则天崩地裂的剑意。初练剑者要站在海畔临风的礁石上苦练静功五年,再不断出剑收剑,击水五年,直至狂风大浪不能撼动其身心,剑出鞘一挥,可斩断千丈惊涛,方得小成之境。只是这小无相仙剑术的杀气太重,小成后不知要历经多少次生死相搏,才能臻至大成。

    看此时白衣男子显出的剑意,他在小无相仙剑术上至少有半甲子的浸淫功夫,辅以魔宗罡煞真炁,抱剑作势之下,竟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相。

    再看青石城墙下列阵的西岳华山仙宗群修,合力与那小无相仙剑术气势相抗,倒也不落下风。实论及剑意剑势上的修为,便是为首的范引麒也稍逊那白衣男子一筹,妙就妙在华山仙宗的九宫斗魔剑阵,运转之下可堪称是众妙纷呈,把十几位华山弟子的剑意气势合作一股,与那白衣男子斗了个旗鼓相当。

    较之白衣男子一脸肃杀凝重,范引麒等人气息悠长,步法扎实严谨,还显出几分游刃有余之感。

    西岳华山仙宗的本门道法毕集全真、太平两家之精髓。其中全真道以内丹法和诸般阵法为长,讲究一口金丹真炁绵绵不断,再经阵法聚合众人之力,不但持久弥坚,而且阵法愈演到精妙处,愈能显出不可思议之能,委实是越战越强。太平道则重于阴阳五行诸般神通,能攻善守,左右逢源,两者相辅相成之下,极利于缠斗久战。

    眼见范引麒镇守中宫指挥若定,巽离坤震兑艮坎乾八宫轮循变换,十几个华山修士执剑而舞,气势凝如山岳。九宫斗魔阵取定守势,固若金汤,即便其中有的华山修士道行稍浅,遭那白衣男子的杀机气势一慑,露出些微破绽,可还不等白衣男子拔剑攻阵,眼前的阵法已然斗转星移,九宫方位改易,那一丝破绽也消于无形。

    如此一来,那白衣男子三番五次窥出九宫斗魔剑阵的破绽,但他才欲亮剑破敌,却看阵法骤变,眨眼间生死门颠倒,令他无从下手。数次强行按下涌起的杀机,渐渐这白衣男子气血翻滚,心火暗生,再难平静。俞和耳听他气息转粗,衣边袖角微微颤动,知道那小无相仙剑术的必杀一剑已经憋得太久。十息之内,无论白衣男子找不找得到破绽,他都必须拔剑出鞘,否则定会剑意蒙尘,道行打落。

    以九宫斗魔大阵此时的情景,白衣男子强行出剑定讨不到好处,看来这场争斗,自己是没有出手一试的机会了。俞和有心试试自己能不能接下小无相仙剑术的杀招,但他总不能甩开宁青凌,强冲到华山群修身前,去抢着接白衣男子的一剑。毕竟如此行为,也太过冒失荒唐了。

    再等了五息,眼看白衣男子额头渗出细汗,宁青凌也知道是华山群修占了上风。她晃了晃俞和的手臂,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笑意。

    但就在俞和朝自家师妹叹气讪笑时,他忽然眉毛一挑,脸色大变,反过胳膊一圈,揽住了宁青凌的纤腰,脚下连退数步,急挪开了一丈多远。

    只见数道黑烟自平地涌起,当空一转,化作七个身高不过四尺,麻衣裹体,皮条缠头的魔宗修士。这七人的面目生得极为神似,俞和看清了他们的身形样貌,心中顿时咯噔一翻,暗道:“怎的是这七个魔头现身,可有些棘手了。”

    原来这突然冒出来搅局的七位魔宗修士,正是昔年随着挖心姥姥和青荼散人,赶到落雁口雄关前助阵卫行戈的阴风窟七友。俞和虽然与他们并无交道,但在那一场西北道魔两宗对阵胡夷异士的荒漠血战中,还是彼此照过面的。

    阴风窟七友虽在与胡夷异士的厮杀中并无多大建树,但俞和知道,这七个老魔头多半全是还丹大圆满之境的魔门高手。而且能从那场浩瀚杀劫中全身而退的,定然不会是寻常人物。如此高手,不在笼罩朝阳峰的魔火黑云中镇守,怎么远远跑到这五里关来蹚浑水?

    阴风窟七友倒没有立时就认出俞和。一来是俞和在最后那场胡汉大战中,并未做出什么惹人注目之举;二来是这几十年过去,俞和的形貌衣着与他在西北时变化不小,乍一眼相见也认不出来。

    “老哥儿几个手脚利索着,赶早收网吃鱼了!”耳听见他们七人吆喝一声,齐齐抬手朝地下一捞,烟尘漫卷之中泥石纷飞,有张黝黑细丝编成的大网破土而出,一下子便将十几位华山修士尽数兜在了网中。

    范引麒等人谁也没有料想到,在这密布杀阵陷阵的太华洞天五里关中,居然会被魔宗修士埋下了地网。而且阴风窟七魔的这件黑丝网兜法器,也不知是用什么天地灵材揉线编织,可大可小收张如意,灵剑劈斩上去竟不能断。华山群修被那纵横交错的黑色网线一沾到身上,立时觉得筋骨僵冷,气血凝滞,好似被西极光明境里的万载寒煞玄风吹透了身子骨一般,真阳元炁走散得干干净净。

    阴风窟七友桀桀怪笑,他们同时掐诀作法,就看那黑丝网兜瞬间收紧,把里面的十几个华山修士捆得好似肉粽一般。其中范引麒等几位还丹七八转的高手,还尚能靠着保命大金符之力扭动挣扎,其余华山弟子早就昏死过去,个个面色青白,口唇发紫,须发上结出银霜,身子僵冷得如同一截冰棍。

    这时那白衣男子的剑意气势已然蓄至满盈,他正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眼睁睁望见阴风窟七友横插一足,这冷傲剑客也是恨得牙根发痒。

    猛听“呛”的一声剑发龙吟,青石城墙的白衣男子终于动了。只见他把上身朝前一倾,右脚踏出成弓步,左手握剑鞘沉于胯侧,右手在腰间快似闪电的向外一挥,一道灿若星河般的银光脱鞘而出,化作十余丈长的一弧剑芒匹练,将黑丝网兜中的华山群修和阴风窟七友尽数笼罩在这凌厉无匹的一剑之下。

    眼看这白衣男子含恨出剑,仿佛是要将华山群修和阴风窟七友尽数斩杀。但那七个老魔头倒是可以腾挪闪避,而十几位华山弟子身陷罗网,必会遭这一剑斩成两截。

    情急之下,俞和使力挣开了宁青凌。他身子朝前一纵,人动剑出,掌中的松纹铜鞘剑化作一道裂空惊雷,直朝那白衣男子的剑光迎了上去。

    “锵”的一声金铁交鸣震人心魄。整座青石城墙晃了三晃,摇了三摇,奇光乱闪之下,再看那些青砖条石上,已然绽开了数不清的裂纹。若非是有符阵加持,否则这五里关的最后一道青石城墙,就要在双方的剑炁交击之下化为齑粉。可惜那城墙上的诸般太华奇阵,如今是大半凌乱破碎,只余寥寥三五道灵符忽明忽暗。

    俞和将身挡在黑丝网兜前,他探手一招,将那口用寻常金精打造的三尺长剑摄回掌中,上眼一瞥,三尺剑锋如今仅剩下半尺来长的一小截,剑上的灵气已是荡然无存。

    而白衣男子也落到了城墙脚下,他灵剑一出既收,这会儿还是那副抱剑而立的冷傲模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俞和,像是在端详着一件稀世奇珍。

    “咦,怎的会是这小子?”阴风窟七友中有人怪叫一声,似是认出了俞和。他们面露异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神念传音嘀咕了几句,忽然七人同时一扭身,复又化作团团黑烟散去,连那件古怪的黑丝网兜法器,也被作法撤走。

    “噗通通”的,十几个华山修士滚了一地。

    俞和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与阴风窟七友并无交道,人家怎么一照面就把吃到口里的肥肉给吐了出来?莫非是他们看在卫行戈与罗修上人的份儿上,送了个顺水人情给自己?

    “这不是你的剑!”不等俞和多想,对面那白衣男子语气生冷的开口说话了。俞和一听,便知这白衣男子是在嘲讽俞和手中的断剑材质粗劣。

    俞和笑了笑,掂着掌中的半尺残剑道:“剑入三昧,摘叶飞花都能伤人,清风细雨皆为神兵,何须拘泥于器,道友莫非不懂?”

    “法螺人人吹得,蔡某倒要领教阁下的剑中三昧!”白衣男子把眼一瞪,双目中寒芒毕现,他人不动而剑势乍起,虚空中的天地元炁秉其剑意化作亿万利刃,直朝俞和逼迫了过来。

    俞和翻了翻眼皮,满不在乎的笑道:“道友何必故技重施,莫非自忖还能挥出比方才更强的一剑么?你想看贫道的剑,若不拿出点真本领,可就得把命留在这儿了。”

    那白衣男子闻言一竦,脸色急变之下,周身的气机也变得与方才大不相同。

第三百一十七章 笑望星,戏寒锋

    眼见华山仙宗群修危在旦夕,俞和情急之下出手救人,宁青凌也不好再加阻拦。先前她一直不让俞和与人斗剑,是暗自担心俞和频频引动内煞,助涨胸中戾气,于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了本心。小宁师妹曾在午夜惊醒,梦见自家温厚木讷的师兄摇身一变,成了个冷酷无情的嗜杀者,提着滴血长剑步步逼近,故而她总拖着俞和不放,就是唯恐会有一日噩梦成真。

    可如今事已至此,宁青凌也没了旁的法子。她自问单凭音律奇术,未必斗得过那个修为深湛的白衣男子,而想要走过这五里关山道,就唯有靠俞和打退拦路之人。

    小宁师妹深知,自家师兄的道行剑术已然臻至寻常剑修无法揣测的高深境界。俞和既已出手,那她便能料想得到此战的结局,师兄必会安然无恙的战而胜之,只是如何取胜,却全看俞和的兴致了。

    潜修丹石之术的姑娘家妙手仁心,宁青凌望了望俞和的背影,颦眉幽幽一叹。她翻手取出药匣针囊,这便去替满地瑟瑟发抖的华山群修拔除寒毒,疗伤续命了。

    且说俞和笑盈盈的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半尺残剑在他指间转来转去。小无相仙剑术的剑意气势如惊涛骇浪,但涌到了俞和身前三尺,却只化作拂面清风。白衣男子凝神瞪目,将本身气机催得一浪高过一浪,可他以神念罩定周围三十丈方圆,却无论如何也锁不住俞和的身形。眼前这蓝袍道人恍如真身站在三界之外,让白衣男子有种浑不着力的古怪感觉。

    捉不住对手的身形,窥不见对手的气势破绽,那小无相仙剑术的绝杀一击也就根本无从发出。被俞和奚落了几句,白衣男子气机骤变之下,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他不知道俞和究竟是施展秘法故弄玄虚,还是剑道修为远胜自己,但这时狭路相逢必有一战,在对手面前万万不可显出半分怯意,否则还未进手过招,便先长了他人的威风,挫了自己的锐气,小无相仙剑术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见白衣男子忽伸手一拍后脑,竟张口喷出了一枚小小的乌木人偶。这枚人偶雕得五官俱全,栩栩如生,活脱脱是与白衣男子一般无二的面貌,其也做抱剑之姿,只是那柄小剑通身漆黑无光。

    乌木人偶落地一滚,见风就涨,眨眼间变作与生人一般高矮大小。白衣男子掐指作诀,在乌木人偶眉心一点,沉声喝道:“道友醒来,助我破敌!”

    那乌木人偶通身震颤,发出咯咯轻响。但见它眉眼一动,如活人般的笑了笑,朝白衣男子作揖拜道:“自当从命!”

    言毕,这尊木偶与白衣男子并肩而立,架势拉开,一股弘大深远的剑意气势从这木偶身上腾起,霎时间形如一黑一白两位剑道高手齐至,要合力与俞和一战。

    这等修出了剑意气势,且道行境界能与真身不相上下的木雕法身,可端是一种极其稀罕的旁门神通。俞和见猎心喜,眼中放光,拊掌赞道:“这可有些意思了,此物与道友心神相系,气脉相通,剑意合合,却又不像是机关傀儡,莫非是传说中外丹之术?”

    白衣男子也不答俞和的问话,他右手挥起连鞘长剑朝前一指,那乌木人偶飞身进步,操持着一柄也是三尺三寸长的乌木法剑,直朝俞和攻来。

    虽然剑意相若,但这乌木人偶使剑的路数,可就与白衣男子迥然不同了。白衣男子的小无相仙剑术乃是一种至杀极简的豪迈斗战剑道,而这乌木人偶所用的剑法,却是九州之上最为繁琐复杂的一种真幻剑道。

    但见那一口乌木长剑连连晃动,幻化出万千剑影,宛如一幢浩瀚夜幕直朝俞和当头罩落。可在这重重叠叠的剑影中,偏偏又有数不清的银星闪烁,且作周天星宿之相往来运转,时不时便会有数颗银星寒芒暴现,化作流星经天,对准了俞和的通身要害飞射而来。

    这门剑术,这就是不折不扣的西北魔宗剑术了。此剑术源于西域星宿海,是从周天星辰变化中推演出来的,可谓一剑便是一阵,攻守自如。此剑势展开之后,能教人迷失于星光缭乱之中,至死犹不能勘破幻象,当真是玄妙非常。

    西域星宿海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修真门派,在一处仙境之中有道魔两宗并立,而且源出一脉。盖因在西北星宿海大仙境开宗立派的祖师高人,穷尽毕生心血探求群星运转中的冥冥玄机,直至其阳寿耗竭,肉身僵死之时,犹作掐算星数之状,未有留下半句遗言。随侍道童只在他坐化的蒲团下面,发现了一卷并未写完的《周天星斗经》。

    开派老祖既逝,他的两位衣钵弟子就继承了这卷经书,但他俩分别闭关参悟之后,对于经文真义却是各执一词。

    在这残本《周天星斗经》中,既有阵法又有剑法,唯独缺了总纲要旨。二代大弟子性子敦厚,他嫌剑器杀业过重,认为该是以阵法为本剑法为用,如此才能戾念不显,以星辰玄机教化弟子;而二弟子性子刚烈,认为阵法太过温吞,不是血性男儿的作为,于是他主张以剑法为本阵法为用,求的是一股披荆斩棘的锐意。

    既然意见相左,两人便按照各自的领悟补全总纲,分头传授门下弟子。从那以后,星宿海仙境中便出现了两支互不认可的道统流传。

    起初这两支弟子虽然道义不同,但还算相亲相爱,最多偶有争执理论。但传过数代之后,至那两位第二代祖师坐化,留下的弟子就渐渐变得水火不容,刀兵相向。主阵法这一支的弟子排斥主剑法的弟子,认为其非是正统传承,而且个个满身杀机,与魔门修士无异。于是主剑法的那支弟子大怒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宣布弃道成魔。结果星宿海道宗与星宿海魔宗在宗门仙境福地里各据一方,谁都想将对方逐出总坛,可两边乱杂杂的斗了数千年,哪一支都占不到上风。

    那《周天星斗经》残本中所录的阵法和剑法其实是不相上下,主阵还是主剑全在一念之差。修阵法的路子相对保守稳妥,斗起法来,动辄集数十人上百人摆开周天星斗大阵,就算不坏人性命,困也将人困服了。而修剑法的则讲究凭一人一剑之力独当一面,纳周天星宿入本我识念,将阵法融于繁复无比的剑法之中,一剑挥出,以剑势幻化成阵,将人困而立斩之。如此两宗各有所长,的确是难分高下。

    话说西北星宿海大仙境也算是一处天运福地,道宗与魔宗两支都是英杰辈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奈何门派在无休无止的内斗中徒耗人力心力,就算是频有天纵奇才出世,却总也不能在西北之地成为镇压一方的显赫宗门。

    历经数千年的争斗,倒也让周天星斗大阵和周天星斗剑诀不断的去芜存菁,如而今无论是道宗的阵法还是魔宗的剑法,都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顶巅神通。周天星斗大阵号称是最庞大玄妙的困阵迷阵;而周天星斗剑诀是最为繁琐复杂的十种真幻仙剑术之一,一旦修入大成并施展开来,能令对手犹如陷身无尽夜穹星海,与周天亿万星辰为敌。

    俞和在胡汉大战中,曾见过星宿海道宗的周天星斗大阵。当时的玄武七宿阵、青龙七宿阵、朱雀七宿阵和白虎七宿阵变化莫测,令人目眩神驰,虽然略比不上终南仙宗的全真伏魔大阵与昆仑仙宗的瑶池万灵阵,但也困死了上千胡夷妖魔。而且星宿海道宗在那一场血战中居然无有一人陨落,最后只是重伤了十几人而已,由此可见周天星斗大阵之能。

    乌木人偶是白衣男子的身外化身,道行剑术都与真身一般无二。它施展出这路可堪与周天星斗大阵媲美的周天星斗剑诀,自然是提足了俞和的兴致。

    只见俞和右手虚引着那柄半尺残剑护身,左手并拢食中二指,凌空点点划划,将攻来的剑招信手拆解。一晃数十息过去,乌木人偶连攻一百零八式,可俞和只守不攻,目中神光熠熠,既像是行走在夜空之下的观星者,又像是陪晚辈演练剑术套路的师长高人。

    那白衣男子站在原地,单手平举着连鞘的纯白长剑,依旧是在凝神蓄势。他这身外化身的法术,取的是一繁一简,一明一暗的两仪道理。由乌木人偶上前,施展出周天星斗剑诀,要么困住对手,要么逼乱对手的阵脚,只消俞和的气机露出一丝破绽,那白衣男子的真身便可立时斩出小无相仙剑诀的必杀一剑。在此法之下,乌木人偶化身与真身心神相通,配合得天衣无缝,等若于是将白衣男子的战力徒增两倍不止,教人难以应对。

    只可惜的是,身外化身之法虽然高妙,周天星斗剑诀与小无相仙剑术也俱是一等一的神通,但白衣男子遇上的,却是俞和这等不可以常理计的存在。

    又是数十息过去,乌木人偶掌中长剑尽演东方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南方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西方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和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剑势再一变,遥遥七剑挽出,显作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的北斗七星相,七剑合作一式,朝俞和的胸口刺来。

    “天罡七星齐发,端是好剑法!”俞和口含浅笑,眼看剑光及体,脚下却是半步未退。他左手亮单掌当胸划了个圆圈,无形罡气浑圆成涡。不知怎的,那乌木人偶的长剑好似被俞和的气劲缚住了一般,天罡七式竟被绞得凭空转了个圈子,尽数落到了空处。连同乌木人偶本身,也随着气劲在半空中旋身转了一匝。

    白衣男子目露惊骇。他与木偶化身感同身受,方才俞和挥手间化解天罡七式的这一下,可绝非是引气成圆,用绵柔真力带偏了剑锋,而是纯粹用本身剑意摄住了乌木长剑,让剑锋不得不随着俞和的心意转圈儿。

    推而及之,若刚才俞和并非只想拆解招数,那么只消将这股剑意展出,就能轻而易举的将整个乌木人偶镇压慑服,甚至将人偶与白衣男子的心神联系生生斩断,把这具身外化身据为己有。

    白衣男子额前见汗,他不敢在往下多想了,因为此时在他的心中,猛然间如惊雷电闪的浮现出了四个字:“万剑归宗”。

    “师兄,玩够了没有?”宁青凌的一声嗔怪,惹得俞和赶忙回头去看。

    就见十几位华山仙宗弟子尽数盘膝坐在地上,人人闭目调息,头顶上方一团白汽显出龙虎之相。也不知小宁师妹施展了什么妙术,这些人一身寒毒尽去,周身仙霞流转,颜面上宝光缭绕。宁青凌一边收拾着药匣针囊,一边气鼓鼓的望着俞和,似乎在嫌弃他斗了如此之久,竟还未分出胜负。

    “哎,好了好了,我这就打发了此人。师妹莫怪,稍等片刻!”俞和忙不迭陪笑招呼。但他忽觉心口生寒,再扭头一看,只见那白衣男子的剑鞘已然破空激射而来,一口明晃晃的利剑紧追在剑鞘后面,离他的身子已然不足六尺。

    原来白衣男子苦寻出手机会不得,正在犹豫是逃是战之时,宁青凌的一声埋怨,却让俞和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破绽。这白衣男子心中狂喜,他猛一咬牙,将毕生真元贯注手腕,连鞘长剑朝前一递,剑鞘脱刃弹出,紧接着灵剑离手,一齐朝俞和的心口刺去。

    这小无相仙剑术的绝杀一击端是凌厉非凡,刺目的剑光撕裂周天星斗剑诀幻化的星空,宛如一颗彗星,一道闪电,让人心胆生寒。

    可俞和脸上的笑容不见稍减,他施施然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屈指弹出,“铮”的一声,那剑鞘打着旋儿倒飞回去。

    这剑鞘的倒飞之势,更比方才快疾了数分。白衣男子一剑既出,恰在旧力已尽新力为生之际,实在是避无可避。他闭目一叹,骤觉大力迎面袭来,剑鞘从他左腋下透衣而过,竟把他整个人挑飞起来,钉在了五里关的最后一道青石城墙上。

    再看俞和,顺势以左手食指、中指、大拇指朝前一夹,妙到颠毫的拈住了那口纯白长剑的剑尖。一条七尺来长的银亮剑光,宛如大蛇般的剧烈扭动着,可俞和把手腕上下一甩,这剑光便立时驯服了下来,剑炁真元化作流萤散尽,显出三尺三寸长的法剑真形。

    俞和意犹未尽的扁了扁嘴,手指一送,这柄长剑也朝白衣男子倒飞了回去,耳听见“嚓”的一声轻响,剑锋不偏不倚的纳回了剑鞘之中。

    此时那白衣男子已然彻彻底底的明白了,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蓝袍道人,绝对是一位剑术通神的大宗师,方才人家任由自己指使乌木人偶泼力狂攻了几百剑,根本就是在故意戏弄。可笑自己还想逼他出剑,这若是人家当真祭起法剑,只怕寒光一闪,自己就得形神俱灭。

    白衣男子冷汗浸透衣衫,心中再不作他想,一边号令乌木人偶疯狂挥剑阻拦,一边伸手去拔腋下的长剑,试图逃出生天。

    可他才一抬头,却见有道黑影扑面而来,自己的乌木人偶一手掐诀一手执剑,使出一招仙人指路,直朝他的胸口刺来。

    白衣男子根本无从躲避,他面如死灰,闭目哀呼道:“可刺死我了!”

    耳听见“托”的一声闷响,这白衣男子身躯震动,却自觉胸口处全无异状。他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的睁眼一看,却见一柄漆黑无光的乌木剑穿透了他右腋下的衣衫,这一黑一白两口长剑,将他活生生的架在了青石城墙上。

    而乌木人偶此时已然重新变成了一具僵硬的木雕,就这么保持着挺剑刺击的姿势,单手兀自紧握着乌木剑柄,悬在半空之中。

    俞和拍了拍双手,抛下断剑,不再理会白衣男子。他转身快步走到宁青凌身边,陪着一副笑脸,麻利的帮小宁师妹收拾药箱子。

    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白衣男子眨了眨眼,等了三五息,这才像做贼一般,悄悄背后使力,从青石城墙上挣了下来,足尖落地时一点儿声响都不敢发出。他招手摄回了纯白长剑与乌木人偶,眼珠一转,见那十几位华山修士还是闭目调息,于是白衣男子朝俞和一揖到地,也不开口说话,急匆匆的拧身纵步,化作一缕青烟走得无影无踪。

    俞和撇了一眼白衣男子的背影,挑了挑眉毛。旁边的宁青凌颦眉嗔道:“看师兄的样子,是还未尽兴了?”

    俞和赶忙摇头分辩道:“我又不是好勇斗狠的莽夫,如此兵不血刃的收场,岂不正合师妹的心意?”

    “我看是该恭喜师兄,又偷学了一门高深剑术吧!”宁青凌撅起小嘴,白了俞和一眼。

    俞和被道破了心思,只好挠着头发,笑得甚是尴尬。

    小宁师妹伸出纤纤素手一招,把那支松纹铜剑鞘与精金断剑摄入了掌中。她拎着断剑飘身而起,挥手砍下一段树枝,刷刷刷几下削成剑型,套在了半尺残锋之上。接着她将木剑插回铜鞘中,抛进了俞和的怀里,说道:“师兄剑道精深,又不爱惜兵刃,既然高手摘叶飞花都能伤人,那这柄木剑正合师兄所用。”

    俞和看了看手中的铜鞘木剑,又看了看自家师妹,哭笑不得的道:“木剑?道士我这是要画符捉鬼么?”

第三百一十八章 百尺峡,乍血雨

    范引麒等华山仙宗修士收功睁眼,望见的是一道阵法残碎的青石城墙,和满地纵横交错的凌乱剑痕。

    俞和与宁青凌画地为阵,并肩坐在华山群修面前,犹在闭目调息。他们都是一副刚刚经历过生死厮杀的模样,俞和脸色苍白,宁青凌发髻微乱,甚幸两人的衣衫上都没有血迹,吐纳之间气息浮而不散,估摸着当无大碍。

    眼前这副情形分明是在告诉华山群修,当他们身陷黑丝网兜,遭阴寒魔煞入骨,人人气竭晕死之后,在这五里关的最后一道青石城墙前,曾上演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结局当是俞和与宁青凌施展出浑身解数,终于救下了华山仙宗诸人,将那使剑的个白衣男子与埋网设伏的魔宗修士尽数逼走。

    在场的华山修士们抚胸庆幸,深知这回可真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他们心中填满了对俞和与宁青凌的感激,十几个修士自发的围成一圈,静静的替两位救命恩人护法。

    其实俞和与宁青凌并非是在真个入定回气,他们也就是盘膝默坐搬运真元,刻意装装样子而已。但既然做戏,便要做足全套,两人将一口真元行了三**周天,吐出一道浊气,睁眼相视而笑。

    范引麒等人赶忙上前来嘘寒问暖,讲了一堆大恩不言谢的话,指天指地作誓说欠了俞和两条命,来日方长必有答报。俞和与宁青凌倒是不以为意,他俩为了免得华山群修大惊小怪,凭空捏造出了一位藏在暗中的道门高人,说是方才斗到关键之时,这人突然显身出手,施展无上神通惊走了魔修,这才使得众人死里逃生。

    其实华山群修也不愿相信俞和与宁青凌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在那白衣男子和七位神秘魔宗高手的围攻下保得众人周全,可绝非是寻常的神通手段。听完俞和这么一说,诸人尽都释然,毕竟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惹得西南西北魔宗合力来攻,而有隐世不出的道门高手现身诛魔,倒也并不奇怪。

    众人穿过五里关,沿着山道秘径继续前行,一路上借着林木与幻阵,小心翼翼的躲避着魔修的视线。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绕过一尊雕着“回心石”三字的十丈巨岩,前面山路突然变得极其陡峭,在左右崖壁的狭缝中,仅有一条能让单人侧身通行的铁索石阶小径,几乎是直上直下的探向云霄险峰。

    “玄真子师兄、宁师妹,此乃我华山北峰天险,名为‘千尺幢百尺峡’,攀上此处峭壁,前面便到了太华五峰之一的北峰云台峰,也就我等云台道院弟子的修行之地。”范引麒站在铁索石径前,打出了一串独门手诀。那铁索无风自摇,发出哗楞楞的声响,石阶上有青白奇光流溢,无数符箓灵文时隐时现。

    他指着铁索与石阶,细细叮嘱道:“此段秘径上步步杀机,两位需得谨记,脚下石阶每十级为一轮,按天干之数,只有其中甲丙丁己庚癸号的石阶可供踩踏,而乙戊辛壬号的石阶上,皆伏有利害的连环阵法,陷之则生死难料。而铁索每一十二环为一轮,按地支之数,只可在丑寅卯午未申亥号的铁环上抓握借力,子辰巳酉戌号的铁环也是触动阵法的引子,万万不可碰着了。”

    俞和点了点头,心中默默记忆。可他眼角忽瞅见一道碧油油的遁光由远而近,众人赶忙伏低身子,收敛气息,躲到“回心石”后的乱草中,隐藏行迹。

    宁青凌扯了扯俞和的袖角,暗暗以神念传音埋怨道:“方才那白袍人讲得原也不错,这太华洞天里实在是滑稽之极!虽然号称是有杀阵陷阵密布,可人家魔宗修士就像是在自家后院里闲庭信步,个个大摇大摆的御气而行,也不见有谁人遭阵法所困。而我们俩是名正言顺进来观礼的,还有华山弟子引路上山,可倒像缩头乌龟一般,既要躲着魔宗修士,又要小心提防着满地阵法。如此是个什么道理,莫非太华洞天中的这座五峰朝元护山大阵,当真只能难为自家人的么?”

    俞和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他传音道:“既来之则安之,师妹且当游山玩水便是。你看这西岳华山群峰险峻秀美,可堪令人叹为观止,再加上脚底下步步惊心,头顶上群魔乱舞,岂不是更多了一番别样滋味?”

    “师兄倒是好兴致!”小宁师妹站起身来,朝着远去的碧色遁光啐了一口。她连连顿足,抖落了沾到绣花云履上的泥土。

    望见闯进来的魔宗修士把太华仙境的护山大阵浑不当一回事儿,如此气焰嚣张作法飞行,范引麒等华山弟子尽都脸上发烫。他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去向俞和与宁青凌解释,只能尴尬的笑笑,闷头抬步,沿着铁索石阶向千尺幢百尺峡上攀去。

    按照范引麒事先讲明的过阵之法,俞和等人一步一停的走上了差不多四百级石阶。这千尺幢石阶宛如入云梯,抬头只能看见前人的靴底,回头望脚下云烟弥漫,恍如身临碧落俯瞰黄泉。走上千尺幢,已然望不见立在铁索石径口的那尊“回心石”,继而前行,经过一小段较为平缓的山脊,再前边又是一段狭窄蜿蜒的铁索石径,道路两边石壁峭立,夹出一条逼仄的缝隙,间有石梁横跨,看山崖上的刻字,此乃古称“太华咽喉”的百尺峡险关。

    “幢去峡复来,天险不可瞬。虽云百尺峡,一尺一千仞。”范引麒抬手一指,对俞和讲道,“玄真子师兄,此入百尺峡后,再走过百级石阶,便是进云台峰的仙人桥。在这百尺峡中段,有一方悬石嵌在山壁之间,人从石下过,见此石离头顶不过四尺,且摇摇欲坠,故名为‘惊心石’。这方奇石原非出自华山,而是一块天外奇物,于数万年前陨落至此,撞得山峰开裂,于是便有了百尺峡天险。此石菁华内蕴,暗藏灵机,经由敝派先祖高人点化,成了这太华洞天五峰朝元大阵的一处阵眼。”

    “人常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今日登临西岳华山,才知什么叫天下奇险。我看前面亦真亦幻,大有玄虚,不知走此百尺峡石阶,又有何窍诀?”

    “玄真子师兄果然好眼力。”范引麒站在百尺峡前,掐指算了半晌,转头道,“此间走法,乃是华山秘辛,碍于宗门规矩,实不便明言。范某且先行一步,头前开道,两位恩公只消紧随在范某一丈之内,便可安然无恙。”

    “倒是贫道问得唐突了,有劳范师兄。”俞和一拱手,静待范引麒先入百尺峡。

    只见范引麒抬脚迈步,顺着石阶走了上去,他连踏九级石阶,却又退了四步回来,然后轻轻一掌按在左边的石壁上,就看前面光影变幻,原本转而相左的石阶隐去,显出了一个向右的转折。

    宁青凌眨了眨了眼,传音对俞和道:“呸,果然还是故弄玄虚!不过是一座四九颠倒迷神阵,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俞和一笑,轻轻拉住宁青凌的手腕,随着范引麒走了上去。

    前面范引麒进进退退忽左忽右的走了几十步,那山道变幻无常,时隐时现,谁也说不清究竟伸向何方。渐渐的,宁青凌与俞和都看不懂阵法路数了,他们这才收起了轻视之心,仔细跟着范引麒的步子缓缓前行。

    又走了几步,忽然隐约听见前面有人高声喝斥,紧接着一连串的炸雷声响起,左右山壁摇晃不止,震下许多细碎的石屑落向头顶。

    “不好,有魔头在攻打‘惊心石’阵眼!”范引麒脸色一变,十几位华山弟子同时长剑出鞘。

    俞和举起袍袖,掩住了小宁师妹的头顶。一行人脚下加快朝前急行,穿过一处狭窄的石壁缝隙,再向左一转折,果然抬头望见有块半青半黄的丈许大石夹嵌在山壁之间,形如一道门户。

    莫看这块大石其貌不扬,但俞和分明查觉到在石皮下面藏着一团精纯无比的先天土炁,早有华山仙宗的高人将这方天外奇石祭炼过,使其似法器而非法器。用这石头当作镇压百尺峡秘径的阵眼,真是浑然天成的点睛之笔。须知这块石头根本不能挪移,若以神通大力将它摄出,则左右山壁定会重新闭合,使得百尺峡不复存在,而如今这般,巨石与山缝自成险关,先天五行土炁巧结成九九**大阵,委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俞和想不通,若西岳华山仙宗的高人提前发动禁法,使闯入的群魔不能蹑空渡虚,那么单凭这一段千尺幢百尺峡,便能守得住这条上山路径无可通行。而如今太华洞天里到处都是阴火煞气纵横往来,魔宗修士横行无忌,也不见虚空中有什么阵法发威,这千尺幢百尺峡险关也就形同虚设了。

    “难道是华山仙宗故意将五峰朝元大阵运转得漏洞百出,想引魔修入瓮?那岂不是在太华洞天里另藏有厉害的手段,让主阵之人自信可以将上万魔宗高手一举诛杀?”俞和与宁青凌对过一个眼神。两人这一路走来,都隐隐觉得其中必定有大大的蹊跷古怪,俞和用力握了握宁青凌的手腕,小宁师妹点点头,又多存了几份小心戒备。

    再看那惊心石的两边山壁顶端,各站着几位气势勃发的高手,正彼此怒目相对。右边的三个人身披褐袍色棉布道褂,手持寒芒吞吐的三尺青锋,当是华山仙宗的剑修。左边的五人则以是一袭皮袄猎装,扎着布裹腿,头上分别缠着白青玄赤黄五色的头巾,个个筋肉虬结,肉掌上布满茧皮,形如凡俗中的拳脚武夫。

    “戴师叔、廖师叔、申师叔,我等前来助你!”范引麒一晃掌中灵剑,作势就要纵身而起。

    可那其中一位须发花白的华山修士沉声喝道:“莫要过来添乱!守住惊心石事大,你且带人在下面布阵,莫要让魔头坏了阵眼!”

    开口的这位华山修士在云台峰一脉里辈分颇高,威严也是深重。范引麒等人虽有点仰仗师长之威而跃跃欲试的意思,却还不敢违逆他的口谕。十几位华山修士遂持剑站到惊心石下,摆开九宫斗魔大阵,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五位魔宗修士。

    俞和与宁青凌亦躲进了一处石凹里面,既然此处阵眼有云台峰的前辈修士镇守,那他们自然乐得袖手旁观。

    那云台峰三剑把掌中青锋一引,剑锋上漾起道道寒光。他们凑成小三才剑阵之势,齐齐将身一纵,从百尺峡惊心石上跃过,直朝对面的五个魔修发招攻去。

    也不见那五个魔修祭出法宝,他们同时吐气开声断喝,就这么赤手空拳的拉开了架势,沉腰踏步,分别站住五行方位。俞和一看他们亮出的起手式,就知道这五人全是以武入道的近身肉搏高手。修行内家武道之人讲究不借助法器外物,单凭脏腑中一口小五行元炁沟通天地,演化阴阳坎离,将肉身锻炼至逆转先天,通身皮膜筋骨坚如金钢,一招一式都挟有千钧之力,拳掌腿脚皆可与上品法器相抗。

    华山剑修深谙阵法之道,那三口飞剑排成品字形,直取中央戊己土位的黄头巾魔修,可南方丙丁火位的赤头巾魔修挥出一拳,东方甲乙木的青头巾魔修托起双掌,阵法既动,当空火借风势,一片流焰罡风翻卷上来,将三口飞剑团团裹住。

    那西方庚辛金位的白头巾魔修身形闪动,人已纵身而起。他用足尖在三口飞剑上轻点借力,一式鹞子翻身,亮出一双银光灿灿双掌,十指并拢如刀,对着那姓戴的华山修士当胸插下。

    云台峰三剑的随身法剑,正在流焰罡风中纠缠,一时间撤不回来。眼看到白头巾魔修猝然近身猛击,三人情急之下左手一翻,各又取出了一口灵剑,三柄宝剑往前一错,与白头巾魔修的肉掌绞在一块。猛听见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响起,虽有火星四射,可那白头巾魔修的血肉手掌却是安然无恙。

    镇守中央戊己土位的黄头巾魔修与东方甲乙木位的青头巾魔修瞅准机会,扬掌朝天一按,两道沛然气劲凭空而生,震得三位华山修士撤剑后退。而赤头巾魔修与白头巾魔修不依不饶,展开腾挪身法,形如游鱼一般的在剑光中穿梭。他们专用近身短打的肉搏招数,扑进云台峰三剑的怀中空门痛下杀手。

    正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道门中修仙剑的多,但却鲜有人苦练近身搏杀之术,而这种在方寸之间判生死的凡俗技击法,却恰恰能克制擅在百步之外取人首级的飞剑术。就见一红一白两条人影犹如跗骨之蛆,倚着剑光连连紧逼,打得云台峰三剑招不成招,阵不成阵,空有一身精妙绝伦的御剑术,却根本无从施展,只能挥舞长剑左右抵挡。

    交手只数息之后,云台峰三剑已被逼得背靠“惊心石”而战,下面的范引麒等人全为自家师长捏了一把汗。

    耳听得那位姓戴的华山剑修高声长啸,见他双目圆睁,须发皆张,手上剑势一变,双剑大开大阖,充满了悍不畏死的铁血气相。三十六道恢弘剑光连环斩出,其中竟无有一招守势,尽是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泼命抢攻。

    一轮惊雷暴雨般的豪迈快剑,终于将危局扭转。面对霸道蛮横的剑势,那五个魔修不得不抽身自保,这才让云台峰三剑喘了口气,赶忙重整小三才剑阵。

    咬牙连发三十六剑,这姓戴的华山剑修已有些气息虚浮。另一位姓申的华山修士立马与他互换阵位,顶替到了小三才剑阵的天字位上。这位姓申的华山修士把双剑一圈,张口喷出了一十二柄清蒙蒙的尺长小铜剑,这些古朴铜剑上雕满了鱼鳞纹路,一口口首尾相连,在空中游弋飞舞,形如一群活泼泼的青鳞小鱼。

    小三才剑阵一变,取了个守势。云台峰三剑各自掐诀,引住四口青铜小剑,绕在身边来回疾旋。这尺长青铜小剑快似流星,眼见一幢青色的剑光交织成球,将三人的身形团团罩住,当真是守得密不透风,泼水难进。

    那主阵的黄头巾魔修抱臂而立,其余的四位魔修绕着小三才剑阵疾走成圆,他们时不时便会暴起一击,试图强行撕开由十二柄青铜小剑撑起的守御圈子。但这些灵如游鱼的青铜小剑,不仅剑器本身同出一炉,剑中灵机彼此应和,而且一十二口灵剑被三位华山剑修操持得极为圆熟,这七尺方圆的小三才剑圈固若金汤,三人在其中以逸待劳,找好借机吐纳回气。

    四位魔修强攻数招,尽都无功而返。又僵持一阵子,云台峰三剑真元重盈,渐渐开始守中有攻,那剑圈中冷不丁便会飞出一道白虹剑光,当真让人防不胜防。

    一时间五位魔修打不破小三才剑阵,而三位华山修士也逼不走魔修。两边都是步步为营,不敢轻易舍身一击,可就这么僵持下去,真不知要斗到何时方休。

    俞和在下面观战,看到后面也有点兴致恹恹。他早在罗霄剑门时,便曾细细参研过小三才阵和五方五行阵。这两种阵法,皆能攻善守,单看布阵的人如何运转。云台峰三剑心系着惊心石阵眼,斗起剑来瞻前顾后,多有挂碍,故而大抵是在防守。而五个以武入道的魔修却是攻强守弱,可这毕竟是在太华洞天之中,道门人多势众,他们也得留着后手自保。结果两边就成了这互为矛盾之局,加上彼此道行修为也是相差无几,一时三刻之间还真就难分胜负。

    范引麒时不时拿着长剑比来比去,他似乎很想一剑飞出,去助自家师长一臂之力。头顶上的八人又斗了半柱香功夫,眼看百尺峡下的十几个华山修士都有点按耐不住了,可忽闻有人惊呼,范引麒转头一望,只见一道细细的五色彩烟和一道火光四溢的红霞由远而近。

    相隔百多丈之遥,范引麒辨不出来者何人,他神情一肃,收起心中杂念,屏息按剑,严阵以待。

    那五色彩烟和朱火红霞都是直朝着百尺峡飞来,但双方当空一照面,已知道是冤家路窄。眼见红霞一绕,赤炎火风漫卷,作神龙摆尾之势,猛地朝五色彩烟横扫过去。那条五色彩烟迟疑了一下,却并不想与红霞硬碰硬的拼斗,于是彩烟朝天一挑,堪与咄咄逼人的朱火红霞交错而过。

    甫一见面,那身化五色彩烟的修士便弱了三分气势,而朱火红霞得势不饶人,扯起滚滚雷火,紧咬着五色彩烟不放。

    在百尺峡上的半空中,这两股遁法如两条云中长蛇般的彼此追逐撕斗,最后终于拧在了一块儿。耳听见隆隆雷音传来,五色彩烟中的修士与朱火红霞中的修士对过一招,结果似乎两边都没能讨到好处。眼看五色彩烟忽一转折,朝东面遁走,而朱火红霞焰光尽敛,也不再向东追击,转朝惊心石这边落下。

    宁青凌伸头望着东边,向俞和问道:“方才那是昭儿妹妹么?”

    俞和摇头,低声答道:“像也不像,反正看起来也没受什么折损,不必管他。”

    宁青凌笑道:“师兄你就莫来糊弄我了。那道五色彩烟中若真个是昭儿妹妹,这会儿你恐怕早没了人影吧!”

    俞和连声咳嗽,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他将握着宁青凌皓腕的手掌,又紧了紧。

    那道红霞遁光在惊心石上一绕,显出七条人影。眼见又有人来,五个魔修与云台峰三剑各自一抽身,也都罢手不战,纷纷转头去看来人的身份。

    这七人都穿着西岳华山仙宗的褐色斜襟道袍,只是领口袖角滚着金边,显得甚为奢美华贵。在其衣袍左前襟下,也绣着五座小小的盘云山峰,不过这五座山峰全是用细银丝织成,由此印记可知,这七人尽都来自太华洞天的主峰朝阳峰,乃是西岳华山仙宗长老院中的人物。不过他们腰间却并无佩剑,而是缀着一块紫巍巍的硕大玉牌,人人手上都带着一双金蚕丝织成的法器手套。

    虽是华山本宗的修士前来,而且还是身属长老院的大人物,但看范引麒等人却并未收起长剑上前行礼,甚至脸上连一丝恭敬的神情都没有。九宫斗魔大阵中的十几位华山弟子对这七人视如不见,森严剑意气机依旧笼罩着百尺峡惊心石阵眼左近,似乎压根底没把这朝阳峰七人当作自家援兵看待。

    俞和见状,很有些诧异。再看那云台峰三剑冷冷的朝七人一瞥,潦草抱了抱拳,语气生硬的说道:“原来是主峰长老院的高人,见过了!”

    那朝阳峰七人既不出声,也不还礼,只倨傲的点了点下巴,算是答过。

    从这边的情形来看,华山仙宗云台、朝阳两峰的修士彼此不甚待见。但那五位魔修却是面露惊异,目瞪口呆的望着来自朝阳峰的七个人。其中主持五方五行阵的黄头巾魔修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欲言又止,忽听朝阳峰七人中有人重重一哼,这黄头巾魔修身子一颤,赶忙收回目了光。不过明眼人可以窥见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正在与谁神念传音。

    范引麒把魔宗修士怪异举动看在眼里,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不妥,结果生生自咽了回去,最后只能恨恨的跺了跺脚,脸上皮肉一阵子抽动。

    “尔等魔孽,还不速速退下!”其中一个华山朝阳峰的修士踏上数步,手指着对面的五位魔修厉声喝斥。

    说也奇怪,方才能与云台峰三剑斗个旗鼓相当的五位魔宗高手,在这朝阳峰来的七人面前,竟全没了一点儿威风煞气,浑似耗子遇上了野猫,小媳妇儿撞见了恶汉子一般。五个傲骨铮铮的习武男儿,被这朝阳峰的修士戳指斥骂,竟不但不怒,反倒全都双肩颤动,脚底下不由自主的退了半步。

    看对面的五人满脸迟疑,欲退不退,那个朝阳峰修士蹬蹬蹬大步上前,他横眉立目,凶神恶煞的吼道:“还不快滚,作死么?”

    这一声吼,暗含了精纯的真元罡炁,声浪如雷,在山谷之间滚来滚去。那五个魔宗修士脸色发白,紧咬牙关,互相对视了一眼,居然真的头也不回的御风而去。

    云台峰三剑倒背双手,立在一边冷眼看着这出好戏,那一十二口青铜小剑依旧在他们身边疾速盘绕。而下面的范引麒等人,也没撤去阵法,他们还是手挽三尺青锋,稳稳的斜指向天。

    “看来这西岳华山仙宗里面,大有蹊跷。”俞和眼珠一转,细细再看那朝阳峰来的七人。忽然间,他眉头一皱,双目生寒,猛将宁青凌扯到身后,右手已然按住了木剑的剑柄。

    “师兄?”小宁师妹骤觉俞和动了杀念,赶忙轻声询问。

    可俞和并不回答,他一双眼睛绽出奇光,在七位朝阳峰修士身上扫来扫去。

    话说俞和为什么突发杀机?原来就在方才他端详这七人时,俞和猛然间察觉到,这从朝阳峰来的七人中,有好几位假装不动声色,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宁青凌。等俞和再游出灵台念识,便查到宁青凌身边绕着好几道十分隐晦的恶意神念,一道道犹如毒蛇般,藏在暗处欲择人而噬。

    惊觉异状,俞和立刻在袖中暗暗捏住了那片卫行戈留下的望气玉符。他运起目力再一看,就见这朝阳峰七人的印堂处,皆有片淡淡的血光隐现,脑后一条黑线伸出,遥遥直入西北天际。

    见此情形,俞和的心立刻剧烈的跳动了数下,这七人竟是赤胡傀儡修士!

    传闻召南子劫走东皇钟,身边还聚集了一小群来历古怪的护法修士。这些人中有好几位曾是西北小派的掌门真人,还有一些是颇有名气的旁门散修,但他们早在胡汉大战之前,都被认定已经身死道消,可不知怎的,又活生生冒了出来,而且唯召南子马首是瞻。俞和之所以来观礼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为的就是看看这些“死而复生”的修士,是不是潜入九州中土的赤胡傀儡,没想到他还未登上朝阳峰,这傀儡修士便已经当面现身。

    最令俞和心中不安的,是这些傀儡修士多半也有秘法,能判定宁青凌的身份。须知几十年过去,小宁师妹无论是样貌还是道行气机,都与昔年在京都定阳时大为不同,若不靠秘法相认,这七人怎会甫一现身,就立刻盯住了自己身边的小师妹?

    如此因果劫数应验,这七人不可不杀!

    俞和打定主意,暗暗提起十成真元,那一对两仪离合元磁剑丸,已悄然压在了舌下。

    七个化身华山长老的傀儡修士发觉俞和气机变化,自然也知道自己已被人看穿了身份。这些傀儡修士虽然遭胡夷秘法所缚,但他们心智未失,审时度势之下,盘算着俞和身在太华洞天中,旁边又环绕着十几个华山修士,定不敢公然发难。

    于是那个喝退了魔修的傀儡修士朝云台峰三剑抱拳一揖,和颜悦色的说道:“如今我太华仙境被魔孽侵扰,而五岳立道大典就在眼前,岂能让华山同门于此大喜之日横遭毒手?我师兄弟七人奉金霞老祖与召南子上尊的亲口法谕,前来襄助诸位师弟除魔卫道。下面两位道友面生得紧,可是前来观礼的?此去朝阳峰一路不平,我等愿随扈左右,力保前来观礼的九州宾朋平安无事。”

    俞和一听此话,就知道这七个傀儡修士是想拿范引麒等华山弟子作保命符。

    而范引麒等人闻言,都觉得十分诧异。这朝阳峰长老院的人,其实就是召南子麾下的鹰犬,他们向来在山门中狐假虎威,常把玉女、莲花、落雁、云台四峰的弟子当作奴仆使唤,整日里摆着一副令人生厌的师长前辈嘴脸。这些人虽然来历古怪,但大凡都没什么显赫的来由,要么是旁门左道的散修,要么是亦正亦邪的西北小派出身,不过其中也算是有几个厉害人物,所以即使华山弟子看不惯他们,却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触了金霞上人和召南子的霉头,给自己惹来无妄之灾。

    可如今这位朝阳峰来人前倨后恭,居然主动提出要帮忙护送俞和与宁青凌,云台峰众人一时间真猜不出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范引麒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根本无从开口推辞,便打算顺水推舟的应承下来,毕竟在这群魔乱舞的太华洞天中,能有七个高手随行,总归是好的。

    可就在范引麒抬头抱拳,打算开口表达一下谢意时,忽然听见从虚无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剑鸣,紧接着,一道惊天动地的璀璨剑光破碎虚空,犹如是横亘在夜穹中的万丈明河倾泻了下来。这浩然剑光在百尺峡上一闪而过,再看那七个朝阳峰来的“长老”,已然身首分离。

    七颗血淋淋的头颅在半空中翻滚,其面孔上兀自显出惊骇欲绝的神情。山风卷起漫天血雨,刹那间把这百尺峡惊心石,浇成一片猩红。

第三百一十九章 惊弓鸟,向北峰

    当那道惊心动魄的剑光横空而过时,宁青凌咬紧了下唇,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想去拉俞和的胳膊,可她的指尖堪堪触到俞和的衣角,却又迟疑了一瞬,终还是慢慢垂下。眼望着俞和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小宁师妹心中有担忧,有害怕,但也有一丝温暖。

    虽然俞和平日里性子温吞散漫,但昔年云峰真人等术数大家推其命理,得出的是个“水中金”的卦象。具有这种命数的人,表面上一团和煦,没什么激扬的脾气,大凡遇事皆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但其心底深处却卧着一口利剑。一旦将他逼入绝境,或者触及了他们心中的“命门”,这口剑便会暴起杀人,那股凶戾之气实是神鬼难当。

    剑修之人心性太过刚烈,则易半路夭折;太过软弱,则胸中锐气难成大势。古往今来的传奇剑仙中,有一多半人都是“水中金”的命格。虽说俞和是因六角经台而连逢奇缘,但身负最宜修剑的先天命理,却是冥冥中天数早已注定。

    幼年时在红尘俗世中颠沛流离,让俞和把心中的剑深深埋起。打从入罗霄修真问道,他心底里的锐气就开始慢慢显露,后历经几番沉浮曲折,几度明心见性,随着剑道修为愈发精深,为人处事也就愈发不像少年时那般畏缩怯懦。等到他从西北大漠浴血归来,人已如一口脱鞘的宝剑,锋芒毕露,锐气冲霄。

    再后来三十多年幽居青城,享受着归园田居的宁静生活,沉浸在小宁师妹的似水柔情之中,俞和勤修静功,逐渐将胸中所学的驳杂剑术融会贯通,练得一身气机收放自如,臻入返璞归真妙境。不过宁青凌深深知道,俞和的平静只是一种假象,自家师兄心中的弦始终没有放松,只消因果所系的傀儡修士显身,那口剑便会再次显出慑人的锋芒。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当陆小溪的影子,随着数十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情劫而散,如今无依无靠的俞和,心中“命门”便系宁青凌的身上。他哪管什么因果牵扯功德孽障,但凡谁人敢对自家师妹起了恶念,俞和就只是一剑飞出,斩之了事。

    自古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一如今日剑光起人头落,杀得血流成河。

    百尺峡山道中的范引麒等人,还有镇守惊心石阵眼的云台峰三剑,全都惊呆了。直到七颗人头与七具无首血尸颓然栽落,顺着陡峭的石阶滚下山崖,却引动了百尺峡中的阵法,最后被凭空幻显的万千金刀绞成肉糜,这些华山修士才醒过神来。

    一时间人人脸色惨白如蜡,冷汗湿透衣衫,十几把长剑微微发抖,十几双眼睛充满惊恐的朝四下里来回张望。那姓戴的修士喝问了一声谁人在此,但他话音出口,却没有半点气势,倒似在向人哀声求饶一般。

    实在是方才那道剑光太过骇人了!

    范引麒和云台峰三剑都是还丹七转以上的剑道高手,但凭他们的道行眼力,居然根本没有看见是谁人斩出了如此绝情的一剑,甚至连这一剑从何方飞来都不知道。

    一众华山高手们心中惊魂难定,自问就算是毕集在场十几人的平生功力,也定然挡不住这道匪夷所思的剑光。哪怕是兼具上古金仙慈航道人与赤精子的两家道统,半只脚跨入了地仙境界的金霞老祖师亲临,也未必能接此一剑全身而退。

    目睹七位朝阳峰来的“长老”死得这般惨烈,十几位华山修士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可是竟没有一个人疑心俞和。盖因他与宁青凌二人躲在石壁凹陷之中,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要拔剑上前的意思,而且两人身上气机也全无变化,实在不像是刚刚挥出过如此凌厉剑光的模样。

    只有宁青凌知道,俞和方才施展的是他授业师尊云峰真人的独门绝技,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中的一枚乾丸祭出身外,无声无影的绕到了七个傀儡修士头顶,然后在突然以神念振作剑炁,贯破虚空杀人,让旁人无可揣测这到底一剑从何而来。再加上俞和曾在京都定阳颇有际遇,修出来禅定功夫小得佛宗妙谛,区区玄珠未成的华山修士,哪里能望见俞和身上一闪而逝的杀机戾气?

    宁青凌摇了摇头,上前紧紧的环住了俞和的手臂。俞和查觉到自家师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以为宁青凌也被方才那一剑震动了心神,他赶忙渡去一道清和的真炁,伸手拍了拍宁青凌的背脊,柔声道:“师妹莫惊。”

    小宁师妹也不答话,只是抱着俞和的手臂不放。华山群修看在眼里,只以为是姑娘家怕见血光,这倒符合人之常情。

    惊心石上的云台峰三剑四处张望了好一阵子,见周围始终无有异状,这才敢仗着胆子迈步走动,可把脚一抬,却骤觉筋骨酸麻,自知是身子紧绷僵立太久所致,不由得自嘲一笑。

    范引麒想起他们在五里关下大难不死,后听俞和说过,有位神通莫测的绝世高手藏在左近,说不定就是这人潜伏在群修身后,跟来了百尺峡,然后一剑斩了朝阳峰七人。那云台峰三剑听了范引麒的叙述,又向俞和细细盘问这位“绝世高手”的身形相貌,俞和肚子里暗笑,把长钧子与符津真人的相貌揉成一团,添油加醋的描绘了一番。

    云台峰三剑自然是从未听说过一位白须白发,隐有凡俗帝王气相的绝世高人,他们面面相觑,皱眉沉吟道:“听你如此说来,也是大有古怪。此人既然会出手救下你等,怎么又会斩了我朝阳峰长老院的修士?这人到底是魔是道,帮着哪边儿?莫非他与那朝阳峰来的七人结有旧仇?亦或是解救你们的高手,和方才的杀人者实非是同一个人?”

    俞和拿眼睛左右一扫,露出小心谨慎的神情,他凑到那姓戴的修士耳边,轻声提点道:“前辈还是莫要在此捕风捉影了。大凡隐世高手,尽都喜怒无常,而且最忌讳旁人猜测他的心思。不管那位高人的身份来由如何,他若真存了恶意,我等早就横尸于此,断无生理。既然人家有意手下留情,晚辈私以为,自当从其善意,莫要乱猜,莫要声张。方才那事,全作黄粱一梦便可。”

    此时这段百尺峡石阶,到处犹有鲜血淋漓。一众华山修士人心惶惶,仿佛莫名之处真的潜伏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听了俞和如此一说,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深以为然,他们神情一竦,正色点头道:“道友所言甚是!这惊心石阵眼处频有魔修来犯,我等自当速速禀明云台峰峰主真人,求他多派高人前来镇守。”

    说罢那姓戴的剑修翻手取出一片黄玉信符,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惊心石上的一场恶战,言及他们三人与范引麒等浴血搏命,杀得百尺峡血涂山崖,这才打退了魔修。可如今人人真元亏虚,当立即返回云台峰休整,央告峰主真人速速派遣高手前来接替。

    俞和在旁边一听这般说法,肚子更是乐不可支。看来这云台峰三剑实在是心有余悸,生怕会被那“绝世高手”杀人灭口,已不敢再守护惊心石阵眼了。

    黄玉信符祭出,不多时果然见有数道人影脚踩青石阵盘,从云台峰方向疾飞而来。那姓戴的修士一挥手,带着范引麒等人,顺着百尺峡石阶,朝前面仙人桥快步行去。

    一边走,俞和一边低声问范引麒道:“我看方才云台峰来人脚踩阵盘飞行,既有这便利的法子,为何我们不也搭那阵盘上山?”

    范引麒耸了耸肩道:“那青石阵盘可不比得景云金桥,金桥人人可走,阵盘却只有主阵的五峰护法真人可以驾驭。他们带着阵盘来百尺峡,恐怕是要将惊心石阵眼压入山腹,封死千尺幢百尺峡秘径。事不宜迟,我们还是速速上峰去吧!”

    俞和转念一想,追问道:“原来如此。可若封死了这生门秘径,再要下山却当如何?”

    “待得魔头退尽,大阵逆转,那惊心石自行升起,百尺峡就会重现!玄真子师兄莫要多问,速速赶路为上。”范引麒急匆匆的解说了一句,脚下加快,走上了仙人桥。

    俞和回头看了看百尺峡,见那山缝中黄烟弥漫,且传来隆隆闷响,果然是有人正在作法,要将秘径闭住。

    前面的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华山十几位修士闷头赶路,俞和怕被落下,故也不好再细看百尺峡中变化。穿过仙人桥,前面再攀上数百级云烟笼罩的蜿蜒石阶,便可抵达太华北峰云台峰。

    这一段石阶山路陡峭崎岖,并不亚于前面的千尺幢与百尺峡,有个名字叫“老君犁沟”。盖因民间传闻,说这山道是三清道尊之一的太清道德天尊行脚至此,见前面无路可通,而为解游人香客登山之艰难,就亲手牵牛扶犁,一夜之间生生犁出了一条深沟作路,直通往北峰老君洞。曾有登华山者形容此处曰:“犁险于幢,幢险而犁突”,尤其是最后一段“猢狲愁”,顾名思义,就连猴子都会因上山艰难而发愁,足以说明此间崖壁是多么陡峭险峻。

    众人走到“老君犁沟”之前,云台峰三剑掐诀作法,挥散了山道中迷离变化的稠密云气。俞和抬头望去,只见这是一条夹在陡峭石壁之间的深不可测的沟渠险道,侧傍危崖,下临深渊,道边有数株千年巨松,将干骨枝桠探出石壁之外,气魄遒劲雄浑,威压四合。走在“老君犁沟”中,胆小之人难免心生悚慄,两股战战,不敢前趋,但有胆色豪迈的,却会觉得回肠荡气,不枉此行。

    可除了俞和与宁青凌之外,其余等人早在这“老君犁沟”上走过无数遍,加上他们一心只想速速登上云台峰,故而全对这般奇景视如不见。一行十几人全是修行有成的炼气高手,撤去山道阵法之后,走那数百级直上直下的石阶如履平地,十息不到,就到了最后一段“猢狲愁”。隐约望见前面霞光熠熠、瑞彩盈空,那便是西岳华山仙宗北峰云台峰的道庭所在。

    华山群修面露喜色,脚下加快。只可惜天发劫数,不遂人愿,就在这离云台峰道庭近在咫尺之处,依旧还有一重劫难,在前面等着众人。

第三百二十章 白骨塔,青光剑

    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华山五峰之一北云台峰,仙光万丈,瑞气千条。峰顶上有座倚靠石崖而建的宏伟道观,其间高阁层叠,悬梁飞架,被一幢幢琉璃金霞所笼罩,形如云上石垒。道观顶上升起一柱浩然青光,直入云霄穹窿。

    一众华山修士展开陆地神行法提气纵跃,一迈步便跨过数道石阶,可这“老君犁沟”的最后一段“猢狲愁”才只走过小半,却突然见头前开路的云台峰三剑脸上变色,他们三人齐齐止步站定,横剑当胸,展臂拦住了背后跟来的范引麒等人。

    俞和也查觉到了异状,忙闪身护住了宁青凌。就听见一片隆隆雷音由远而近,山壁间罡风呼啸,犹如一道涛涛洪流扫荡峡谷,身边的古松与铁索尽都剧烈摇摆,发出乱杂杂的声响。

    能有如此声势,来的必定是位盖世凶魔!山道上的群修正要运足目力一窥究竟,忽闻头顶上有数人哈哈大笑,但被高耸的山壁遮挡了视线,却是只闻声不见人。

    还未等华山群修运剑布阵,就听见上面传来呜呜的风声怪响,紧接着轰隆一声地动山摇,似有什么千钧重物从天而降,狠狠的砸在了众人头顶的悬崖石峰上。

    但见漫天乱石泥土滚滚而落,华山群修赶忙纷纷挥剑击石,守护这段狭窄曲折的山径。可那落石不仅多,而且块块硕大沉重,十几盘剑轮当空撑开,守住了脚下这一小段石阶,但看前后十余丈外的山径,顷刻之间就全被碎石堵得严严实实。

    罡风卷走烟尘,就在群修头顶上三十丈,有尊硕大的邪门法器显出了真形。

    “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怎的会是此物,当真晦气!”云台峰三剑一眼便认出了这件近有十丈高下方圆的巨**器。他们三人深深知道此尊邪门重宝的厉害,于是都不敢轻慢,纷纷祭出了压箱底的本命宝物。

    那姓戴的修士掐诀一引,从他腰间万宝囊中飞出了一柄晶莹温润的黄玉尺,这宝尺长二尺二寸,有巴掌来宽,尺上排着一行七个铜钱大小的圆孔,孔中依次有金木水火土风雷七般元炁吞吐。那姓申的修士依旧张口喷出了他的一十二柄青铜鱼鳞小剑,十二柄尺长灵剑化作一道清蒙蒙的匹练霞光,绕着他的身子上下飞旋。而另一位姓廖的云台峰高手祭起了一具八尺松木剑匣,剑匣上用夜明珠、避水珠、辟火珠、避尘珠等镶嵌成北斗七星之状,匣口遥遥对准了头顶上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道道寒光潜伏在松木剑匣中,呼之欲出。

    范引麒也不敢藏拙,他伸手在脑门一拍,口中念念有词,抬脚用力跺了三下。但见一套金钉银丝木甲自虚空中出,从他小腿开始,一直裹到胸前与手腕,看起来像是出自机关术大宗师之手的通灵宝甲,光华闪闪,卖相颇为不凡。其余十几位华山修士各取出两道玉符,一道含入口中,一道拍在了随身的法剑之上。

    俞和博览九州志异群书,自然也听过“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的赫赫凶名。但看华山群修这般前所未有的慎重,他心中也多加了几分小心,抬头朝那尊巨大的邪门法器细细看去。

    既名“京观”,其外形便是白骨塔,这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共有一十九层,四四方方上小下大,以九色经幡和铁索缚住,骨塔的最外层全是白森森人头颅骨,每个头颅骨的前额处印着一道血符,七窍中有碧磷火光流转,更有一蓬蓬的黄绿流萤围着白骨台来回飞舞,煞是诡异。

    相传这“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乃是魔门最难炼至大成的三十六件后天法器之一,不过其一旦修入十重大圆满之境,则至凶至邪,几能与先天奇宝斗上一斗。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的炼器之法并不是什么魔宗秘辛,反而广为流传,许多魔门修士都会试着炼上一炼,但古往今来,也没听过过有几件十重大圆满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出世。盖因其修炼之法太过残忍,而且炼越到后面,所需的入器材料越是难以得手。

    此尊邪门重宝,初成器并不艰难,只消寻到九十九具满含怨气的骸骨,无论人畜皆可,再找到一位藏传佛宗高手、一位西南小乘密宗手印大师和一位精通九阴煞气的魔修高手,三人以本命精血将九十九具骸骨祭炼七七四十九天,聚作一十九层塔形,就可炼成第一重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不过此时它只有其形无有其威,就是一个硕大的纸老虎罢了,用来唬人怕都唬不住。

    法器初成之后,就要再去寻找还丹五转以上的冤死之人,趁他尚未魂飞魄散,于将死未死怨念最盛之时,将这人生生挖肉剔骨,合入白骨京观中,去替换掉那些品质低劣的骨骸。每炼化一十一具还丹五转的怨气骨骸,就可以让九天十地白骨京观进阶一重,但要直至六重功成,这尊邪门重宝才算能在斗法厮杀中拿得出手。

    还丹五转的炼气士可不是泛泛之辈,许多炼宝之人根本就凑不到这许多的骨骸,不得不中途放弃。更有一些急功近利的魔修,反倒会遭那些冤死者的濒死一击所杀,落得一切尽成泡影。

    但就算凑足了九十九具还丹五转的怨骨,这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也只是炼到第九重而已。要想臻至十重大圆满,还须得找到一个结出了三宝舍利子,必定会坐化成肉身菩萨的有道高僧,在他坐化七日之前,设法从老和尚那一颗古井无波的心中,把怨念戾念嗔念全都挑起来,让他由此生出贪生怕死之心,自坏道行堕入魔障。这个时候老和尚被红莲业火焚烧全身,至他血肉成灰之际,就以第九重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将其镇压,作为白骨京观中的“器基”。如此一来,这尊邪门重宝便可历佛火劫而重生,晋入十重大圆满之境,显出令人望而却步的霸道威能。

    俞和看眼前的这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上,只剩最下面一层骨塔尚有不少灵机驳杂的骨骸,就知道这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已然是被炼到了第八重之境,塔上有碧磷阴火四溢,威能不可小觑。能炼出这么一尊法器,可想而知那器主人满手血腥,定是十恶不赦的狠辣角色。

    下面的华山修群法宝尽出,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当空一旋,卷起道道阴火,竟直朝山道压了下来。

    云台峰三剑一瞪眼,同时吐气开声。那柄七孔黄玉尺一震,金木水火土风雷七股元炁冲天而起,迎向九天十地白骨京观;而那八尺松木剑匣朝天喷出一百零八道寒芒,道道如穿空飞矢,直刺向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的最下面一层;一十二柄青铜鱼鳞小剑交织成一张剑光大网,从下面反兜上去,也是想要将尚未全功的那层骨塔绞散。范引麒等十几位华山修士摆开九宫斗魔大阵,人人扬手出剑,挥出一片破空剑炁,扫向白骨京观。

    两边的招式接实,当下是金铁交击之声震耳欲聋。

    那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摇摇晃晃,可依旧在缓缓的镇压下来,而华山群修的宝光剑炁撞在最下面的一层白骨骷髅上,虽然斩断了不少铁索,绞碎了很多九色经幡,还打得碎骨乱飞,但随之溅落下来的碧磷阴火却是不能沾身,沾身即燃。

    不少九宫斗魔大阵中的华山修士,没能躲开漫天纷飞的阴火流萤,惨被烧得须发成灰、皮肉焦黑。范引麒忙不迭的纵跳穿梭着,四处替自家师兄弟扑火,可他的那身通灵机关甲是一套木甲,充盈的木炁更助火势,三番五次救人不成,反倒险些惹火上身,于是他只能作法撤下机关甲,空凭一双肉掌灭火,被烧得衣不遮体,很是狼狈。

    俞和不显山不露水的将万化归一大真符画到掌心,区区碧磷阴火,只消他运掌一划,便会消弭于无形。俞和虽有意藏拙,但他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华山修士被烧死,每每见有人浑身起火,扑也扑不灭,性命岌岌可危时,他就会暗暗一掌印出,救下那人。

    眼看那御使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的魔宗修士加催真力,压得云台峰三剑的法宝节节败退,最下面一层骨塔离着众人头顶已然不足二丈。九阴煞气与碧磷火气呛得人五内如焚,好几位道行修为稍弱的华山弟子支持不住,只能颓然坐倒了地上,盘膝闭目运气疗伤。

    此消彼长之下,估摸着最多再支撑十息,那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就会将降到头顶,将众人尽数镇杀。在场的十几位华山修士空望着自家道庭不远,却势难安然返回,心中都有怨气,若真个身死于此,那这尊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恐怕就能晋入第九重的境界。

    云台峰三剑心中火烧火燎,他们虽想发符求救,但这会儿根本抽不住手来。范引麒倒是连发了数道火急金符,但藏身在暗处的魔修们早有准备,眼看金符一出,立时便是一道阴煞魔火截出,将求救符箓当空打落。

    十几位华山弟子伤了一多半,九宫斗魔大阵已散,只靠云台峰三剑在苦苦支持,范引麒心中方寸大乱。

    眼看着头顶上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缓缓落下,在熊熊的碧磷火云中,九十九颗白骨骷髅颤动不休,张口欲噬血肉,情形极为骇人。范引麒猛一咬牙,将剩下的十道火急金符尽数打出,然后催动丹田真元,作镇魔狮子吼朝云台峰方向厉声喊道:“师祖,快来解救我等!”

    话音未落,自那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中飞出一片流火,顿时将十道火急金符烧成飞灰。不知藏身何处的魔修,朝开口呼救的范引麒暗下重手。但见范引麒的身子猝然凭空翻起,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层层碧火罩下,就要将他烧成焦尸。

    云台峰三剑救也救不急,俞和一皱眉,左手朝前捞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范引麒给抓了回来,躲过了阴火焚身之厄。

    正在俞和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出手,剑斩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救人之时,那云台峰顶上似有人听到了范引麒的拼死呼喊,忽显青光大作。

    “谁人敢在我云台峰下害我门人?”一声雷霆怒喝,挟着深厚之极的道门真元破空而来。只见从那云台峰上的道观中射出一条青白刺眼的宏大剑光,宛如出云蛟龙一般,直朝九天十地白骨京观飞斩而至。

    耳听见“咔嚓”的一声,紧接着虚空中隐隐响起万鬼恸哭之声。那道青白剑光狠狠的劈在九天十地白骨京观上,但看碧火四散,一十九层白骨塔摇摇欲坠,这尊已然炼到第八重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竟险些被来人凌空一剑劈得分崩离析。

    “太白青光剑!点子扎手,扯呼!”俞和听见半空中有人急匆匆的招呼了声,一道阴风凭空而生,卷起灵光黯淡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就要朝西边遁走。

    一个白发无须,身形削瘦,高冠广袖的褐袍老头儿,单手提着一口青光四射的蛇形九曲长剑,踏空站在华山群修的头顶上方,他冷笑一声道:“伤了老道的门人,不留下点什么就想走?”

    就见他抬手一抛,那口蛇形九曲长剑化作万千青芒,在虚空中好一阵子交错劈斩。从那道阴风中传出一声痛呼,有条血淋淋的手臂飞了出来,落进了山崖边的深渊中。

    “蓬”的一下,那被铁索和九色经幡缚住的九天十地白骨京观整个炸散开来,化作九十九具碧磷阴火缠绕的骷髅骸骨,将阴风团团裹住,当空一闪,向朝阳峰方向疾驰而去。

    “跑得倒是真快,待会自有人收拾你们!炼这等伤天害理的邪物,天数循常,今日你们敢来华山,必遭报应!”那褐袍老道士一甩袖,收了法剑,自落了下来。

    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人一看这老道士,立马撕下被烧得千疮百孔的旧袍,换好新衫,恭恭敬敬的作揖拜道:“弟子见过掌峰祖师,多谢祖师救命之恩。”

    褐袍老道士看了看坐满一地的华山弟子,深深的叹了口气道:“孽障,孽障,都是些没来由的劫数!你们速速上峰去吧,莫要耽搁了调理伤势。”

    众人点头应诺,还有气力的华山弟子背起伤者,继续朝云台峰行去。

    当俞和与宁青凌走过这褐袍老道士身边时,老道撇了俞和一眼,忽然轻轻的“咦”了一声,又转过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俞和一番,才开口道:“这位小友面善得紧,颇似老道的一位故人。恕老道问得冒昧,小友可是姓‘俞’?”

第三百二十一章 旧相识,醉剑仙

    听褐袍老道士开口一问,俞和登时止住了脚步。他拿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位西岳华山仙宗云台峰的祖师真人,心中搜肠刮肚的苦苦回忆,却总也不记得自己曾结识过来自华山仙宗的耆宿高手。但偏偏看这位褐袍老道士的眉眼相貌,还真隐约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前辈何出此问?”俞和倒没先答老道士的问话,而是不置可否的反问了回去。不过他一边问,一边恭恭敬敬双手的当胸抱拳,朝老道士作了一揖,算是默认了此事。

    那褐袍老道士哈哈一笑,伸手扶住俞和的臂弯,用颇为亲昵的语气说道:“只怪昔年老道我惹上一身事端,少以真面目示人。小友上眼,可还认得此物?”

    说罢他把左掌一翻,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七寸来高的赭红漆皮酒葫芦,俞和看那葫芦浑圆温润,葫芦皮上油光可鉴,当是被这老道人时常摩挲把玩所致。在下半截的葫芦肚上,雕着两行蝇头小楷曰:“对酒问人生几何,被无情日月消磨。炼成腹内丹,泼煞心头火,葫芦提醉中闲过,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傍人笑我。”

    老道士笑吟吟的把葫芦一晃,里面传出隆隆的水声。说也奇怪,这支红皮葫芦仅就七寸来高,可里面的水声却如江河流转一般,浩浩荡荡,仿佛葫芦里面装着整整一顷湖泊。

    俞和乍一见这个葫芦,脑海中顿时打过一道电闪,有道削瘦佝偻的老迈身影浮上心头。他赶忙再看那褐袍老道,只见此人面容相貌虽然似是而非,但其眉宇之间那一丝阅尽沧桑、醉笑风云的神色,却与俞和心中忆起的那位浪荡老仙一般无二。

    这般洒脱不羁的超然气质,昔年曾令俞和十分神往,那是旁人装也装不出来的。再加上有赭红漆皮酒葫芦为证,俞和十分笃定眼前的这位褐袍道人,定是那位游方老叟的化身无疑。于是他赶忙再作一揖,正色拜道:“小子见过韩老,数十年久别重逢,前辈风采更胜往昔。”

    那褐袍老道士把嘴巴一歪,挤了挤眼睛道:“你个小鬼!当年见我,一口一个韩老鬼,没大没小的,几十年过去,倒也知道把个鬼字给省了?今日算你识相,懂得在这帮徒子徒孙面前给我老家伙留点儿颜面,你也莫要呼我俗家的姓名,老道法号‘金犀子’,你便唤声师叔好了,也不算枉了你的辈份!”

    “自当谨遵金犀师叔的法谕。”俞和笑了笑,他一双眼睛露出贼兮兮的光,紧盯着那支红皮葫芦不放。金犀老道抽抽嘴角,忙不迭把葫芦拢回袖中,似乎生怕被俞和夺了去。

    听过这两人的一番言语对答,宁青凌松了口气。她明白这褐袍老道人应该是俞和的一位旧识,而且这老道似乎在西岳华山仙宗内辈份威望甚高,说不定在此行还能得他照拂一二。

    而旁边的十几位华山修士,可就全有些惊愕了。师祖就在当场,他们倒不好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只是人人偷眼瞄着俞和。范引麒实在没想到,这个蓝袍道士看起来就是与他相差仿佛的年纪,道行修为也不见得能高到何处去。可一转眼之间,人家与老祖真人相认,还似乎彼此交情匪浅。自家老祖金口一开,范引麒等人立马就生生矮了俞和一辈下去,这以后再要跟俞和讲话,还得先行作揖,口呼“师叔”。

    话说这位褐袍老道士,昔年还真同俞和有过一段不错的交情,两人算是酒中知己,颇有点忘年交的意思。但为何俞和却对这老道士见面不相识,反倒先让人家开口相认?盖因这金犀上人当年惹上一桩祸端,于是他乔装改扮了一番,只身离开太华洞天,云游九州访友,算是避避风头。而罗霄剑门清微院掌院宗华真人便是金犀上人的故友之一,老道士南下扬州,在宗华真人那里盘桓了数月,宗华真人本就豪迈好客,见有朋自远方来,自然热情招待。几番通宵达旦的畅饮之后,嗜酒如命的金犀上人就同随侍在宗华真人身边的俞和,对上了眼。

    当时的俞和道行尚浅,哪里看得出金犀上人的本相?他深知这位放浪形骸的无名老仙是宗华师伯的座上贵客,也不问人家的出身来历辈分高低,就只尽心尽力的陪老道士日夜饮酒作乐。两人都是海量,论及酒力可谓棋逢对手,而宗华真人琐事缠身,很多时候便留下俞和独自招待金犀上人。

    老道士俗家姓韩,把酒喝到酣畅处,金犀上人就管俞和叫“俞小鬼”,俞和便喊回一声“韩老鬼”。数月里论酒、论剑、论世间风云,老道士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妙语连珠字字珠玑,但俞和也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偶出一言教人击节赞叹。于是金犀上人越看俞和越觉得可亲,暗地里还曾向宗华真人讨要,想带俞和回太华洞天。但那时的宗华真人将俞和视作衣钵传人,自然是笑而婉拒了。

    宗华真人朋友遍天下,来来往往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对于那时的俞和来说,金犀上人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故而送走了老道士之后,俞和也没有再多想什么,只当是完成了自家师伯交托的一件差事而已。

    后来过得数年,金犀上人从满身麻烦中解脱出来,又去过一次扬州。但他这回却再没见到俞和,老道士向宗华真人问起,可宗华真人只是摇头不答。最后还是扬州府供奉阁的刘老,偷偷对金犀上人说俞和已然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脱去宗门道籍下落不明。金犀上人扼腕长叹,可是别人家山门里的事情,他也不好多嘴去说什么,有心想寻俞和,但天大地大,却要到可处去找?

    这几十年来,金犀上人枯守云台峰,每每他自斟自饮,苦闷中遍数远在千里之外的诸方酒友,就总会忆起俞和来。想不到今日却在峰下意外重逢,老头子焉有不喜?

    而如今俞和也终于知道,当年跟他一起醉卧在遍地酒坛酒碗间的疯癫老头儿,竟然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耆宿剑仙,号称“西岳五苍松”之一的醉剑仙金犀上人。论及辈份,人家还是华山仙宗镇派祖师金霞上人的亲师兄。

    再说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一众华山修士,战战兢兢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前面金犀上人亲自带着俞和与宁青凌,一边沿着山道慢步登峰,一边还在指点江山品评美景,浑没把纵横飞掠的魔宗修士放在眼里,也无有一道魔火黑风敢朝这边扑来,十几个人真好似在游山玩水一般。

    能令魔宗凶人退避三舍,自然有其因由。要知道金犀上人的那口“太白青光剑”绝非凡物,只倒提在手中,便自然而然的绽出百丈宝光青罡随行。那些闯入太华洞天的魔宗修士也不是没头的苍蝇,远远窥见这边气相有异,纷纷拨遁光而去。柿子当要捡软的捏,谁会想在这个当口上自撞南墙,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行人施施然登上了云台峰,走进峰顶道观,抬头见匾上“真武殿”三字气势凌厉,形如一位刚烈男儿仗剑狂舞。金犀上人一摆手,对俞和道:“小鬼,你俩且在殿中歇息片刻,要茶要酒自己吩咐道童便是,在我这地头儿上切莫拘束。家丑不可外扬,老道我先去后殿,寻寻这些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的晦气,片刻之后,再来与你叙旧。”

    “师叔请便!”俞和竖单掌一礼,带着宁青凌去最靠殿门处的太师椅上坐了。他也不要酒,只问殿中道童讨来两杯清茶,搁在案边晾着。

    “这几十年,你小子倒出落得有模有样了。”金犀上人笑了笑,忽把脸一沉,甩袖走向后殿,那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人身子一颤,赶忙跟了上去。

    前殿里,俞和轻声向自家师妹讲述他与金犀上人如何相识;后殿里,也不知道金犀上人如何发威,去向一众弟子问话。待他俩将一盏热茶喝完,就见金犀上人独自走了回来。老道士径直坐到俞和身边的椅子上,挥手喝退了殿中道童,取出那支红皮葫芦,对嘴灌了一大口,斜眼看着俞和,只笑不说话。

    俞和挑了挑眉毛道:“师叔你这是拿好酒来馋我怎地?”

    “是也不是!”金犀上人把红皮葫芦往手边桌案上一放,他也不塞住葫芦口,就任那醇厚的酒香弥漫在整座大殿之中。老道士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嘿嘿笑道:“看来你这小鬼离开罗霄那片树荫之后,也算是受过了些波折,有了些历练,不再是昔年那个愣头青,终是有了几分城府。”

    “师叔谬赞了。稚鸟终须展翅飞翔,何况士争大道,若不自强,已不成了他人脚下的尘泥?”

    “还会打机锋了?”金犀上人眼中奇光闪烁,竟然勾得俞和胸中剑意摇动。

    俞和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压下渐起的心潮,暗自想道:“这老鬼,好深的剑道修为!如此剑意入神,快能比得罗修上人了。”

    就听金犀上人继续讲道:“我倒是想寻你陪我痛饮三天三夜,可惜今日不对时,这太华洞天里乱杂杂的,教人心绪不宁,饮酒无味。不过我看你身边这位红颜知己,恐怕也不会允你跟老道我拼个烂醉如泥吧?”

    宁青凌听金犀上人出言调侃,她粉脸微红,欠身道:“小女子岂是那般不知趣不懂事之人,自然不敢拂了师叔您的兴致。”

    “好,好,好!少年英雄,得此如花美眷,的确羡煞旁人,当浮一大白!”金犀上人又抄起红皮葫芦,喝了大大的一口酒下肚。

    俞和听金犀上人扯东扯西,似乎嘴里藏着什么话要讲未讲的意思,他却也不好径直挑起话头,便只拿探问的眼光,望定了金犀上人的双目。

    老道士哪里会看不懂俞和的心思,他翻手将酒葫芦塞回袖中,收起满脸调侃的神色,对俞和沉声道:“你离开罗霄剑门之后,可曾回过扬州,可曾见过你家宗华师伯?”

    俞和摇了摇头道:“既然立意远走,何须回头?”

    金犀上人猛一瞪眼,喝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有什么不可回头的?如此意气用事,可见你还未真正长大!”

    俞和眨了眨眼,不疾不徐的答道:“师叔可是要劝我重回罗霄?”

    “是也不是!”这金犀上人,扔出来还是那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抬眼望定俞和,一字一顿的道:“虽非老道我所愿,但宗华曾却有一言,我当说与你听!”

    俞和的眼神中终于闪出了一丝波澜,他抿了抿嘴唇,缓缓道:“师叔请讲,俞和洗耳恭听。”

第三百二十二章 心虽念,缘已尽

    “鸿雁寥寥,酒肆喧喧,前夜宿醉难醒,怎知星斗迁易?巍巍罗霄云未改,万里青竹依旧在。五指峰上一瓮酒,三清殿前古铜印,只问游子何时归。”

    金犀上人望着俞和,问道:“你可省得?”

    俞和沉吟了片刻,他还是不答,反问道:“此偈乃宗华师伯亲口所言?”

    老道士把手一摊,说道:“老头子不打诳语。此为扬州供奉阁的刘济元刘兄所传,确非是我从宗华哪里亲耳听来的。”

    金犀上人如此说,反倒让人愈发觉得可信。俞和把目光垂低,所有所思的看着桌上的茶盏。

    他哪里听不懂这段偈语中的意思?“鸿雁寥寥,酒肆喧喧”这两句话,分明就是在告诉俞和,宗华真人其实知道他离开罗霄之后远走西北大漠,而且还知道俞和藏身在凡俗酒肆之中,日日借酒解愁。“前夜宿醉难醒,怎知星斗迁易?巍巍罗霄云未改,万里青竹依旧在”这话里暗责俞和沉溺于红尘俗世之中,浑浑噩噩的度日,并不知罗霄剑门中又有变故,而在宗华真人心里,他对俞和的期望始终未改。最后的“五指峰上一瓮酒,三清殿前古铜印,只问游子何时归”这三句可就说得十分明白了,只要俞和重回罗霄,他依然能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而且宗门大印也等着俞和回来执掌。

    正是因为悟出了这段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俞和有些乱了心中方寸。

    他身在罗霄的最后一段时光中,的确在方家怡和夏侯沧的有意编排之下,宗华真人令俞和蒙受了许多不平和委屈。但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在俞和的心中,宗华真人始终是为他指引渺渺道途的人,亦师亦友。对俞和来说,宗华真人与张真人、云峰真人一样,都在他的心路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都是让他难以忘却的重要存在。

    几十年光阴过去,那些挫折与忿怒渐渐沉淀。虽然俞和还是躲着罗霄剑门的人,更不愿回江南扬州一游,但其实他已经释怀大半,也看透了温柔乡是英雄冢的道理。自古多有圣明君王因红颜祸水而倾覆江山,宗华真人本就是个性情中人,一时色令智昏,为难俞和,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倘若换作是宁青凌来俞和耳边搬弄是非,俞和照样也会不闻究竟,一怒拔剑。

    再而言之,宗华真人毕竟亲引俞和拜入罗霄剑门,赐下碌碌众生梦寐以求的长生仙缘,还言传身教的点拨导引,与这份弥天恩情相比,区区身心磨难又算得了什么?若俞和真因此对宗华真人怀恨在心,且久久难忘,那如此狭隘心境,断不可能修至今时今日的成就。

    一道偈语,拨得俞和心潮起伏,往昔种种尽上心头,千般思绪乱如麻,一时间理也理不清。

    金犀上人察言观色,窥见俞和神情有异,便知俞和心中必定是深受触动。他趁热打铁的说道:“我听了刘兄转述此话,亦觉得宗华老弟对你小子格外看重,你若负他,必定抱憾。作个飘萍般无依无靠的散修有什么好,为何不重返罗霄?等有朝一日,你得执掌宗门大器,一跃成为九州道门中的风云人物,不仅留名千古,而且天降功德,大道可期。”

    俞和低头不答,旁边的宁青凌秀眉微颦,妙目紧望着俞和,也不好开口说话。

    金犀上人又道:“老道我也依稀听说了你在罗霄里面的那段境遇,年轻人就是脾气太冲,一点儿城府也没有,一点儿亏也吃不得。红粉娇娘的确是宗华老弟的一个软肋,但天下英雄谁没有个罩门?须知青山常在,红颜易老,那一个道行低微的小女娃娃,能把宗华老弟的心儿迷惑多久?你昔年若能隐忍一时,待得宗华那股子迷劲儿过去,自然会水落石出。这世间之事,孰是孰非自有定数,哪里是区区人言可乱?你若有些城府心机,等那小女娃娃妖风秽语不攻自破,宗华老弟定会更加看重于你!”

    “我且再说于你听,你小子离开扬州之后不满三年,宗华老弟就醒悟了过来,他将那条专门挑拨是非的狐狸精发配至南海海外,下令永不召其回罗霄山门。这祸水一去,罗霄剑门立时大展拳脚,先平了龙虎山之乱,后将丹崖派收作别院,成为扬州道门的鼎盛大派。又过了一年,鉴锋真人安心归隐,闭关参修天道,罗霄剑门就由宗华老弟继掌真清太玄宝印。你若能回心转意,几十年后这方掌教大印还逃得出你俞小鬼的手掌心?”

    金犀上人老谋深算,识人之深远超俞和,他这一番话说得着实撼动人心。扬州乃是生养俞和的故土家园,说不想回去,那都是堵着一口气。而罗霄剑门的掌教之位更是非同小可,再加上俞和也知道宗华真人对自己的期许,金犀上人说的这话,未必就不能成真。

    当下这若是换了个人,只怕立马就拍案而起,御剑南归了。可俞和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他脸上忽喜忽忧,终还是不为金犀上人的言语所动,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老道士见俞和无动于衷,他把眉头一皱,佯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你怎的跟女儿家一般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莫非是我老道错看了你?”

    被金犀上人劈面一叱,俞和忙把头抬了起来,他正色说道:“多谢师叔传言开导,小子主意已定。”

    “甚好!这才像个样子!”金犀上人露出了一片喜色。

    俞和吐了口长气,似乎浑身轻松了几分,他歪嘴笑道:“我决定还是不回罗霄。”

    宁青凌一听自家师兄此言,她心中大石落地,不由得暗自欣喜,但脸上却还强撑着不动声色。可金犀上人却没想到,他等来的竟会是俞和的断然拒绝。老道士脸色铁青,寒声喝问道:“不回罗霄?你此话怎讲?”

    “我若推说是闲云野鹤惯了,师叔定然不信。”俞和伸手一抹,那空空的茶盏里便又续满了滚水,他浅嘬了一口,淡淡的说道,“小子离开罗霄,倒并非全是因为方师妹那事,金犀师叔毕竟是个局外人,道听途说,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俞和决定不回罗霄,自有我的道理在。”

    “你讲来我听!”金犀上人怒气冲冲的瞪着俞和。

    可俞和一摆手,笑了笑道:“往事如烟,不提也罢。既然缘尽,何必勉强?”

    “你个浑小子,在这儿存心戏弄老道不成?”金犀上人当真是有了几分怒气。他费尽口舌的讲了一大通,满以为言语间份量沉重,足以打动俞和,可没想到俞和根本不为所动。这就好像是他将颇为自得的一招剑法挥出,却砍在空处全不着力,教人煞是难受。

    俞和看老道士脸色不对,赶忙陪笑道:“师叔息怒,实非是小子有意隐瞒,盖因其中纷繁错杂,牵扯甚多,而且颇有涉及罗霄秘辛,故此不便明言。师叔今日劝诫教诲,这份好意俞和自是深领了。”

    说罢俞和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对着金犀上人一揖到地。金犀上人眼神复杂的看着俞和,知道自己受过了这一拜,就再不好多说下去了。老道士叹了口气,伸手敲打着太师椅扶手,摇头道:“罢了罢了,人各有志,随你去吧。这本是他罗霄剑门的家事,我老道却在这里搅得无名火起,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多谢师叔成全。”俞和朝宁青凌使了个颜色,小宁师妹心领神会,取出一大坛五龙沟玄真观自酿的美酒,捧到了金犀上人面前。

    金犀上人也不推辞,他随手拍开坛口封泥,嗅了嗅酒香,取了两支青瓷大海碗出来,对俞和道:“美酒当与人对饮,你既然来了,还惹得老道我心中憋闷,若不多喝几碗赔罪,我定不会放你出门。”

    俞和笑道:“莫敢不从。”

    说罢两人端碗盛酒,一如几十年前那般,也不说话,就只你一碗我一碗的豪迈痛饮。三下五除二之间,这一坛十斤美酒,就被喝的涓滴不剩。

    金犀上人把空碗一扔,举袖抹去唇边的酒渍,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着实很久没有如何畅饮美酒了。”

    俞和也把酒碗放下,拱手道:“师叔若是喝酒无伴,只消信符一道,小子自会赶来华山拜见,定不教师叔你失望就是。”

    金犀上人摇了摇头道:“这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之后,老道士还能不能在华山逍遥,实未可知。说不定不待你来寻我,我就先去找你讨酒喝了。”

    “听师叔此言,莫非五岳仙宗立道之后,师叔却不留在云台峰?”

    老道士嘿嘿一笑道:“莫看我在这小小的华山北峰上说一不二,逍遥自在。等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合作五岳仙宗,天知道新任的掌教大尊还容不容得下我这个不识时务、不守礼数、贪酒坏事的糟老头子。”

    说到此处,金犀上人忽然眼珠一转,转朝俞和问道,“人家散修都深谙趋吉避祸之道,路见血光远遁千里,生怕惹到半点因果加身。今时今日的华山可是一场天大的劫数当头,但为何你们俩不远远避开,怎的还自撞进来,究竟所谓何事?”

    就在金犀上人开口发此问话之时,俞和突然眉心一跳,他猛窥见老道士眼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奇光,似乎对方正在暗中引动神念,要去偷偷查探什么。这般情形,可就不像是真正故友重逢酒后闲聊,那种全无防备畅所欲言的模样了。

    俞和有些诧异,便也暗暗将神念探出身外。他这一探之下,才发现对面的金犀上人不仅是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就连其神识也罩定了周围十丈。俞和与宁青凌此时的一举一动,甚至他俩的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都尽数逃不出金犀上人的法眼。

    这老道士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为何如此谨慎戒备?俞和心中一翻,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方才的一番交谈饮酒之中,自己倒是无心,可人家却是在处处留意。正当俞和心思电转,揣摩着金犀上人的真正用意时,从真武殿外突然冲了一人进来。

    “禀告师祖!在西南损位生门处,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修士入阵,直朝北峰来了,请师祖定夺!”急急闯进大殿来的这人也是一身褐袍,背负长剑,看起来当是外面镇守五峰朝元大阵的云台峰弟子。

    金犀上人略带歉意的看了一眼俞和。他颇不耐烦的冲那位云台峰弟子挥手喝道:“我这有贵客在座,你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速速叫你家师尊过去,查清来人身份。若是观礼的同道,就指给他一条去朝阳峰的路,若是魔门宵小,便提人头回来复命!”

    那云台峰弟子俯身一拜,撒腿就走。而金犀上人方才看俞和的那一眼,再加上老道士与门下弟子的一问一答,却让俞和刹那间明白了这老头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真实意图。

    俞和笑了笑,拱手朝金犀上人道:“师叔,你我虽然年纪辈分相差悬殊,但毕竟昔时也算是酒中知己,几番酩酊之后还曾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师叔的磊落洒脱曾令俞和好生神往。可今日久别重逢,你怎的却与我兜起这般大的圈子来,有何话不可直言?就算当下华山遭逢魔劫,如此做派,实不像你当年的风格!”

    金犀上人闻言一愣,突然被俞和这一句话顶得不知该如何接口。

    俞和又道:“师叔先探我是否有意重回罗霄,再问我以散修之身为何来华山撞劫。我猜师叔真正想问的,是俞和如今到底是道是魔,此来华山是友是敌吧!”

    对面的金犀上人脸色微变。只见老道士把背脊一挺,俞和就发觉笼罩着真武大殿的神念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浩然弘大的剑意。

    “你小子这个性子,倒是始终未变,却是老道我越上年纪就越怕死了。”金犀上人目现寒芒,盯着俞和道,“太华洞天中这般形势,老道不得不谨慎小心。你小子销声匿迹几十年,恰在这个关头冒出来,怎叫人不起疑?既然你看透了老道的心思,老道我也不矫情。说吧,你来这里,是找我拼酒,还是拼命?”

第三百二十三章 真武殿,辩机锋

    老道士这么一问,当场的气氛可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了。虚空中的天地元炁微微颤动,隐约发出丝丝轻鸣,好似大殿里藏着千万柄无形的长剑,锋芒直指向俞和与宁青凌。

    可俞和在西北朔城的凡俗市井里混了七年回来,如今就是这么一个性子。老道士跟他谈交情、谈往事,他会心潮起伏不能自抑,可若作势要动手斗剑,俞和反倒霎时间平静了下来。他周身气机展开,绵绵泊泊的化入天地乾坤,神念沟通五方五行,颇有点将万物万象纳入一掌之中的玄妙意境。莫说是被无形剑意所笼罩,就算这座真武大殿里当真挤满了华山弟子,个个宝剑出鞘,指住了俞和的周身要害,俞和也不会有一丝惊惶错乱。

    他冲着金犀上人眨了眨眼睛,伸手挠着鬓发,嬉皮笑脸的道:“师叔你这是年事已高酒力渐弱,贪得几碗落肚,便喝晕了么?我老老实实的坐在这大殿之中,还奉上好酒伺候您老,有哪一点像是来寻晦气的?莫非您老的舌头也不灵光了,那酒里是灵药还是毒药,已品不出来了?”

    宁青凌一看俞和的架势,也知道自家师兄的痞劲儿上来了。她亦不慌张,反倒掩口轻笑,又捧出一大坛自酿的美酒,放在金犀上人面前道:“可能是你们方才喝得太快了,师叔没尝出滋味来。我这儿酒水尚足,要不你们再试一坛?”

    说罢两人都定定的望着金犀上人,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被俞和与宁青凌这么一搅合,金犀上人就有些绷不住那副严厉的表情了。老道士撇了撇嘴角,摇头重重一叹,散去剑意气势,低头看着酒坛子道:“你们两个娃娃,开酒罢!”

    “遵命!”宁青凌笑嘻嘻的拍开酒坛子,先给金犀上人满了一碗,又给俞和倒了一碗,她抱着酒坛俏生生的笑道,“师叔若怕酒中有名堂,可要青凌先陪一杯?”

    金犀上人把眼一翻,没好气的挥手道:“还跟老道我耍嘴皮子!”

    俞和不依不饶,他的把手中那口松纹铜窍长剑往金犀上人面前一推,笑道:“师叔且看此剑,便知俞和来意!”

    金犀上人一挑眉毛,伸指隔空一引,藏在松纹铜鞘中的木剑便滑出二尺。但见那一截用路边树枝草草削成的剑身,如今已是布满了裂痕,忽闻“啪嗒”一声轻响,三尺剑锋自行碎成数截,木屑散了一地。

    老道士错愕的看看俞和,又看看半截木剑,忽然一拍脑门,高声道:“又中了你小子的奸计!故意拿这断剑来诓我,寻思这让老道陪你一口好剑不成?你休想!”

    “师叔你怎的这般小气,我何时怨你坏了我的配剑?”俞和故作大度的摆摆手道,“木剑无锋,出鞘即折。您老可还觉得我是来拼命的?”

    金犀上人不知该如何对答。他一甩袍袖,鼓动罡气,将那剑鞘、剑柄与一滩木屑尽数扫出真武殿门外,伸手抓起酒碗,咕咚咚的喝了起来。

    俞和收起一脸笑意,也取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无论如何,金犀上人都是德高望重的道门前辈,调侃归调侃,终须有个分寸,不能过分,更不能落了人家的颜面。如今西岳华山大劫当头,眼看就要爆发一场道魔两宗的生死斗剑,老道士待人谨慎一些,也确是无可厚非的。

    “师叔,俞和离开罗霄之后,只想做个自在随心的散修,既非道也非魔。一如古往今来的出世隐者,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寻一僻静幽深之地怡然自乐,不问天下风雨,不理世间纷争,人不犯我则我不犯人。”

    “小孩子说出来的笑话!”金犀上人颇不屑的哼了一声,“非魔非道?你以为真有这样一条路?如你这般想法的人天底下不知凡几,你看最后有谁人当真能跳出道魔两宗,除非他剃度皈依,去庙里作个和尚!你既然炼气修真,就定然躲不过道魔之分,盖因道统传承本就有正有邪,究其来源,乃是分别由天地初开时的清气与浊气、善念与恶念所演化。那些无门无派的游方散修总爱坚称自己非道非魔,但只消他一动真法,明眼人就立时能给他划出道道儿来。”

    金犀上人就好似一位严师长者,正在训斥渐入歪门邪道的后辈弟子。他把桌案敲着邦邦作响,高声道:“道生一,一元生两仪,何解?说得就是天地万物皆逃不出阴阳两仪;人有灵智亦逃不出善恶两仪;你若要非魔非道,除非弃三千大道不修,去学和尚吃斋念佛,否则终也出不了道魔两宗!一动善念则为道,一动恶念则成魔,你以为你是石头雕像?”

    俞和正色一揖,辩说:“道生一,一元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才天地人,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若天为乾阳,比之正道,地为坤阴,比之魔道,则人禀天地二炁而生,亦自有其道,非天道也非地道,一如我所求之道。一动善念则为道,一动恶念则成魔,然善恶皆有比照而断,士若以善念待之,我报其非善,士若以恶念待之,我应其非恶,只循因果,不入道魔。”

    金犀上人颇为不屑的道:“世间道理玄玄,总由得人去分说,你以为因果报偿就如此简单?你以为人心善恶便那般直白?我且问你,假若你身边这女娃娃修到坎离合合之境,需要一味上九品阳参入药,调成龙虎铅汞大金丹,使本身真阴元炁阴极而生阳,导引玄珠入腹。可恰好你刚寻到一株上九品的老阳参,却杀出一人非要与你抢夺灵药,你却待他如何?是与其当场厮杀争斗,还是把灵药拱手相让?”

    俞和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我取灵药是为助人,此乃善念,他人来夺则为非善,我自可拔剑斩之。”

    金犀上人冷哼一声,接口道:“你怎知人家就不是取药救人?你若斩了他,自然因果连绵无穷无尽,你若只逼他知难而退,则有人因不得灵药而殒亡,照样是一桩孽障!一念既动,是善是恶皆有天定,岂由得你来说?”

    俞和当下愣住,再辩不回去了。

    老道士只三两句话,就驳斥得俞和无言以对,其实俞和自己也没想清楚,他要求的究竟是什么。之所以俞和不愿意重回罗霄,也不愿意追随卫行戈与罗修上人加入西北魔宗,是他始终觉得一入宗门深似海,内中种种人情世故、因果牵扯纷至沓来,令人不厌其烦。而且俞和很嫌恶旁人给他贴上一张标签,不管是道宗还是魔宗,一旦顶着宗门标签,无缘无故的就与另一方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俞和出身道门,前有张真人、云峰真人、符津真人等等,这些嫉恶如仇的老辈正派修士,都待他恩重如山。但俞和自己私底下,却又与西南魔宗的祁昭、木元昌等人交情笃深,他对亦敌亦友的卫老魔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而且罗修上人甚至还算是俞和的半个引路师傅。他深恐有一日要对自己熟识的人刀兵相向,故而对道魔两宗的纷争敬而远之,只想过自己逍遥自在的小日子。与广芸大家的门下弟子相处久了,便渐渐觉得她们这种不分三教九流,投缘则相交的处世之道甚以为然。

    这种简单而懵懂的想法,只是俞和心中的期望罢了,推及到大道理上,他必然是说不过久经世事的金犀上人。

    老道士望着俞和,像是在看着自家天真烂漫的年轻子嗣。他重重一叹,摇头讲道:“少年人有些了本事,大多气盛骄躁,希望出人头地,你能勘破浮世虚名,反求出世无为,倒也算是十分难得了。不过既有如此想法,那就该寻个僻静的地方闭门潜修,少惹些因果,为何还要跑到这华山中来,如此劫数之下,你就不怕招得满身因果,再想清净都清净不下来?”

    俞和又喝下一碗酒,他望了望身边的宁青凌,干脆把此行来华山的目的向金犀上人细细的讲了。从当年两人在京都定阳惹上无妄因果,到西北大漠边关的那连场胡汉异士大战,一直说到不久在惊心石阵眼附近显身的七个赤胡傀儡修士。

    这一段故事曲折离奇,老道士越听越是动容,等俞和说到那从朝阳峰来的七位华山长老,竟是潜入九州的赤胡傀儡修士时,金犀上人忽伸手一拍桌子,震得酒坛酒碗乒乓乱响。

    “你的意思是说,召南那黄毛小儿明明知道这些人是胡夷的傀儡?”

    “自然当是知道的。”俞和从袖中摸出那一片望气玉符,递给金犀上人道,“召南子曾是西北魔宗门下的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我与他还在夜袭胡人前营时照过一面。此玉符虽是卫老魔交给我的,但其中灵箓却是凉州府供奉阁的手笔。召南子身边定也有此玉符,故而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虽然这些人大约不会祸害五岳仙宗,但留在身边,始终是养虎为患。”

    金犀上人拈起玉符,以神念细细一探,心中就知俞和所言不假。老道士双眉紧锁,脸上怒气难掩,沉声说道:“我说这些个西北小派的无名人物,怎的会跑到我太华洞天里面来作威作福,原来是召南那小子引狼入室。他带着先天至宝回来,本是奇功一件,可那小子不知怎么蛊惑了金霞师弟替他撑腰,还聚起了一众党羽,替他跑腿卖命,镇压异已,这才有了如今的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我们几个老头子也都不剩多少年阳寿好活,加上看着金霞师弟的面子,也没为难召南子,还都助过他一臂之力。但那些莫名其妙的客卿长老却狐假虎威,对五峰弟子甚是恶劣,常常一言不合就责打辱骂,原来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死在你的剑下,实是报应不爽!”

    俞和作揖拜道:“多谢师叔开恩,不怪罪晚辈斩了华山长老。”

    金犀上人一翻眼,摆手道:“我可从没把他们当做华山派的人,你杀了便杀了,与我何干!不过如此说来,那惊心石上的一剑,原来是你小子发的?嘿嘿,好剑法,端是好剑法,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说到此处,金犀上人目中寒芒再现,周身霞光缭绕,气机勃发。搁在他手边的那口太白青光剑震颤不休,似乎就要自行飞出剑鞘来。

    俞和暗暗一挑眉,不知道这老道士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金犀上人方才虽然口口声声说俞和杀了朝阳峰的人与他无关,但这般气势升腾,莫非终还是要拔剑一斗?

    就听金犀上人朗声笑道:“你小子还说什么非魔非道!此番斩了我华山朝阳峰的长老,已是与那一众魔头为伍无异。如今这滩浑水,你就是想不趟也是不可能了。说吧,你我是就在这真武大殿里比个高低,还是等去朝阳峰上,再分个生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朝阳峰,道魔聚

    留在后殿的云台峰三剑与范引麒等人,并不知道前殿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忽觉心头一寒,耳听见“呛”的一声,每个人的随身法剑都自行弹出剑鞘二尺,剑锋上寒芒流溢,发出嗡嗡的鸣响。

    就连温养在灵台祖窍中的性光慧剑,亦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道摄住,直欲破体而出,飞向前面的真武大殿。关元内鼎中的道家还丹根本不受心神束缚,一股股精纯的真元如黄河决堤而下,在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中呼啸奔流,再化分成千丝万缕的剑炁,由亿万毛孔钻出身外。站在后殿里的一众华山弟子,就好似要跟人性命相搏一般,个个面色酡红,满头须发皆张,层层霞光绕体,衣袍鼓胀如球。

    正当华山群修大惊失色,纷纷吸气作法,想要将暴乱的真元剑炁镇压之时,这整座云台峰突然晃了一晃,紧接着一切异相尽数消失,十几口长剑同时缩回鞘中,那性光慧剑与道家还丹也都重归宁定。

    “怎么回事?方才那般异状骤现,莫非金犀老祖师正在真武大殿中与人斗剑?”

    华山云台峰的弟子皆精修剑道,自然深知方才那般古怪的情形非同小可。真武大殿远在数十丈外,且有重重阵法笼罩,寻常修士想将神念能透出殿外,已是殊为不易,这般能隔空引动世间有形无形诸剑,难道是有传说中臻入“万剑归宗”至境的绝巅剑仙降临云台峰?太华洞天中竟然来了如此高人,而且此刻就在前面真武殿之中?

    “峰在人在,峰亡人亡!”云台峰三剑咬牙跺脚,他们把心一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时带着范引麒等人,就朝真武殿提剑纵身而去。可等十几人火急火燎的奔到大殿后门外,却见金犀上人的随侍道童轻轻推开木门,迈步走了出来。

    抬头看到众人狂奔而至,而且个个满身煞气,这童子似乎颇为错愕。他定了定神才抱拳作揖道:“诸位师叔师兄,老祖正要唤你们进殿说话。”

    “呃?”云台峰三剑同时一愣,上眼细细打量这小道童的神情。却见童子面色淡然,一如往常,怎么也不像是真武殿中有大敌来临的模样。那姓戴的修士伸手按住道童的肩膀,轻声问道:“文竹儿,方才真武殿中,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这小道童歪头想了想,答道:“回戴师叔的话,老祖一直在同俞师叔相谈叙旧,说着说着,两人便喝起酒来,而且喝得又多又快,一碗接一碗的没个停歇。那酒可真是香醇,我就隔着门缝嗅了点酒气,也觉得有点醺醺然,只听见他们一边喝一边说话,具体聊了什么却听不真切,反正好像言谈甚欢,笑声不绝。之后老祖便唤我进殿,说要请诸位师叔师兄到真武殿来。”

    姓戴的修士皱眉追问道:“只是喝酒叙旧,并没作法斗剑?除了他们三人,真武殿中可还有旁人?”

    小道童噗嗤一笑,说道:“里边一直好好的,斗酒怕是有,哪会斗起剑来?可笑那俞师叔随身的一口剑,剑鞘倒还卖相不俗,可里面竟然是柄朽碎成几十片的破木剑,被老祖一把扔到殿门外,这会儿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哩!殿中从头到尾也就他们三位,再无旁人进去过。”

    十几位华山修士听小道童这么一说,人人心中大惑不解,站在后门外面面相觑。可小道童一撅嘴,催促道:“诸位师叔师兄既然到了,怎么不速速进殿去?站在这里闲言碎语的议论,小心惹恼了老祖。”

    那姓戴的修士点了点头,赶忙扶冠整袍,十几人穿过真武殿后门,鱼贯走入正殿大厅。

    抬眼见金犀上人、俞和与宁青凌都坐在靠近殿门的太师椅上,桌案边散乱着五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子。再看老道士衣领敞开,面颊微红,手里兀自抓着酒碗,一支脚架在椅子扶手上,放浪形骸意气风发,当是正喝到了淋漓酣畅处,哪有一点儿刚与人斗过剑的模样?

    俞和看一众云台峰弟子进殿,笑眯眯的拱手抱拳。金犀上人把酒碗随意一扔,端起长辈的架势,沉声喝道:“我看吉时将至,当赴朝阳峰观礼。云杰你等师兄弟三人代我镇守北峰,其余人等速速随我去东峰八景上天宫。”

    “遵命!”华山群修作揖应诺,可他们十几人的眼睛,却在真武大殿中偷偷摸摸的来回扫视,似乎恨不能从砖缝儿里,找出点与“万剑归宗高手”有关的蛛丝马迹。

    金犀上人望见自家弟子们鬼鬼祟祟的眼神,当然明白其中的因由。方才老道士一时技痒难耐,强逼着俞和与他当场试过一剑,虽未分出胜负高下,但两人心中都有了数。奈何金犀上人与俞和的剑意实在太强,周围的阵法根本禁制不住,结果引动了诸般异相,虽然驽钝的洒扫童子不明就里,可留后殿中待命的众弟子必受惊动,错以为是真武殿中曾有人生死搏杀。

    刚刚两人都未出剑,只彼此气机一撞,金犀上人立马便知俞和的道行修为更胜一筹。老道士苦修剑道数百年,却还不及上一个后生晚辈,心中很是憋闷,故而也不想开口解说什么。他冷哼了一声,拂袖而起,朝真武殿外走去。

    一只脚才迈过门槛,但见老道士周身华光绽放,耀得人双目生疼。眨眼再看,这金犀上人醉态尽去,已然换上了一身绣着苍松摩云图的金边七宝锦缎法袍,条条青绦迎风招展,片片云烟随身而动,腰间玉符宝光流转,掌中太白青光剑寒芒四射,端是一副道门大宗师的威严气相。

    金犀上人掐诀一点,脚下朵朵祥云浮现,他回身招手,命俞和、宁青凌与范引麒等人站上云头。老道士低声念诵法决,引太白青光剑朝天一指,自北峰峰顶飞起一道九色长虹,遥遥搭向东峰朝阳峰顶。

    一行人腾云驾雾,顺着这道经天虹桥,飞向西岳华山仙宗的中央道庭:朝阳峰八景上天宫。这八景宫中也有一座真武大殿,而五岳仙宗立道大典的诸般法事,便在真武殿前的万象铜台之上。

    有金犀上人执掌太白青光剑震慑四方,游荡在太华洞天中的魔门修士都不敢靠近骚扰。毕竟从西北西南魔宗来的真正高手,都在笼罩朝阳峰顶的魔火黑云中坐镇待战,这些出来“打猎”的闲散魔修,望见太白青光剑的冲霄煞气,纷纷远遁辟易。

    脚下九色长虹贯穿重重烟云,待众人飞入朝阳峰左近百丈,便见有一道道魔火流焰从天而降,金犀上人信手挥剑,将散落的魔火尽数荡开。群修安然落到朝阳峰上,举目四望,这才真正感受到了浩瀚魔劫当头的凝重气氛。

    整座朝阳峰顶仙霞缭绕,瑞彩盈空,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放出熠熠奇光,好似满山遍野都是仙植灵岩,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道观殿宇,仿佛尽是用琉璃宝玉砌成,让人禁不住想对其顶礼膜拜。

    可虽然灵山仙宫宝相庄严,但天空中却是乌黑一片。浓墨似的魔云笼罩百里,一会儿显出狰狞恐怖的累累骷髅诡相,一会儿显出万千洪荒妖魔作势欲扑之状,乌云中穿梭着赤红色的雷蛇,更有数不清的冤魂煞气徘徊,阴风呼啸如百鬼嘶号。眼望这重万丈魔云越压越低,势欲把那片煌煌仙宫碾成瓦砾,将整座华山东峰轧成碎石,。

    站在朝阳峰上,看那地下天上恍如两重世界,一为众妙仙境,一为群魔鬼狱。如此诡谲怪状,似若洪荒五劫临头,直教人心中好生惶乱无助。

    再说朝阳峰上的八景宫中央真武正殿,可比云台峰的真武殿更大了数倍,殿外石坪上有一尊九丈古铜台矗立,铜台上雕满了日月星辰山河湖泊、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森罗万象无一不栩栩如生。铜台下排满了服色各异的道门修士,人人身上宝光隐现,面色肃杀,气势不凡。

    居前列站着数百位华山仙宗的褐袍修士,他们有的怀抱长剑,有的手持拂尘,有的捧着钟鼎香炉符袋等各色祭祀法器。一位衣衫华美的耄耋老叟,如众星捧月般的站在华山群修中间,最是惹眼。

    这老道身披一套镶金边的赭红太极法服,头戴九阳冲天冠,双手柱着一柄长达四尺半、儿臂粗细的盘龙纹黄玉石杵,看他站姿如巍巍青松,身上气势宛若久经沙场的边关老将,不言不动,威风自在。大凡在山中隐居潜修的道门耆宿,都是一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和颜悦色的模样,可这位统帅华山群修的红袍老道却不然,他身子虽然高挑削瘦,但一张面孔却生得极为冷峻严厉,全无半点儿宁静慈和的神态,一双剑眉斜飞入额角,颧骨高耸而脸颊深陷,那额头上的道道深纹,似是刀斧在岩石上横劈出来的沟壑。

    他一双狭长的眼眶中,射出恍如冰锥般扎人的眼神。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跟世间众生万物都有血海深仇一般。即使这位红袍老道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站着,人们也觉得他似乎正在酝酿怒气,一圈无形的气场罩定身周十丈,慑得旁人噤若寒蝉。

    这位天生凶相的红袍老道,正是如今西岳华山仙宗的太上祖师金霞上人,就是他出面力挺夺宝归来的徒孙召南子,一手促成了今日的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惹得西北西南群魔围攻朝阳峰。

    这位华山老祖师昔年可是个嫉恶如仇的狠角色,他曾经一人一杵连挑邙山二十八阴窟,杀得一众邙山老尸蛰伏在地肺深渊中,两甲子不敢出头。后来纵横九州数百年,不知有多少成名魔修,在金霞上人的宝杵下形神俱灭。他执掌华山仙宗五百余年,禅让闭关于朝阳峰底,修成玄珠道果之后,却又再一次出世,到八景上天宫中垂帘听政。时任华山仙宗掌门的藏元真人,正是金霞上人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召南子授业恩师。但在藏元真人执掌华山门户的第三百一十一个年头,也就是金霞上人重入八景宫的第十一年里,藏元真人突然走火入魔,魂魄离散,成了一具半生半死的行尸走肉。而从此华山仙宗就再没选出过新的掌门大尊,就由得金霞上人一直独揽大权。

    因此种种,九州炼气士评说金霞上人,言语间尽都褒贬不一。有受过金霞上人恩惠的修士,就赞扬这位华山老祖心智果决,不仅将西岳太华洞天经营得有声有色,还镇服了三秦之地的魔宗邪道,功德无量;而亦有少数人贬斥金霞上人,他们怀疑藏元真人是在与自家师尊的争权夺势之中,遭金霞上人暗下毒手所害,落了个悲惨无比的下场,那金霞上人其实是个人面兽心独裁专横的伪善之徒。

    可无论旁人如何猜想,金霞上人自己对藏元真人的事情始终不发一言,谁人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故而一切都只是臆测罢了。而多了这件事情,九州同道都对金霞上人又敬又畏,他在华山派中也是言出法随,众弟子莫敢不从。

    相由心生。俞和此刻亲眼见到了金霞上人的模样,心中也在暗暗提防。这位带着百步杀机的华山老祖,绝对不是个寻常人物。而金霞上人大力支持召南子,此番自己想斩尽赤胡傀儡修士,说不得还须在金霞上人面前走过一遭。

    除了西岳华山仙宗的修士,站在真武殿前石坪上的,还有来自西南滇蜀两地的道门高手和其他九州道门派来的援兵。俞和拿眼一扫,越看越是心惊。

    先说西南滇蜀两地,那可是天下炼气士中的英杰群起之地。俞和早年在滇地开设罗霄剑门别院,曾经跟滇蜀两地的道门大派打过交道。不过这一次来朝阳峰的,可与当年观礼滇南别院开门法事的人不尽相同。

    其中人数最多的,自然是号称“天下道门第一宗”的蜀山派。

    俞和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名唤诸葛坚的蜀山紫青双剑传人。几十年前在滇南别院中,与俞和放手一战的蜀山诸葛坚,还是一位面似冠玉,目如朗星的翩翩美少年。那时他还丹未成,却依旧锋芒毕露,当众召来蜀山镇派双剑,震动西南群修。俞和全靠自己一口真元精纯雄浑,绵绵不绝,才终于险胜了诸葛坚一招。在诸葛坚脱力晕厥之前,就言明等他还丹炼成,必要与俞和再分胜负。

    如今又见这位天之骄子,却也是一副将近而立之年的面相,周身菁华内敛,返璞归真。他淡然的站在蜀山修士当中,双手空空,一点儿也不起眼,身上的衣着虽然精致出众,却丝毫不显得浮夸。俞和运足目力细细一望,但见诸葛坚脑后祥光如轮,宝焰流转,当是得了蜀山真传,一身修为兼具道佛两家之长。俞和看不透诸葛坚的深浅,心中估摸对方此时的道行境界,恐怕比自己是只高不低。暗忖那“天下道门第一宗”果然不凡,而这位紫青双剑传人的天赐福缘,也是可比海深。

    俞和以神念这么遥遥一望过去,那边的诸葛坚立时就有了查觉。他转头顺着俞和的视线看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俞和,他嘴角边竟勾起一丝笑意,眼中也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

    偷偷窥视别人的修为境界,乃是十分失礼的举动,俞和见自己被人家当场发觉,赶忙收回了神念。再看蜀山派领头的人,又是一位与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模样迥异的男子。

    这位中年修士,生得好一副雄壮的身板。他高有近八尺,虎背熊腰,那胳膊膀子能比旁人的大腿还要粗上一圈。一套雪蚕丝银纹道袍裹在他的身躯上,怎么看也像是太紧了一些,前襟领口处左右绷开,露出半片毛茸茸的胸膛。这人肌肤黝黑结实,颜面上须发萁张,一部络腮胡子和两道烧天浓眉分外威武。

    在他眉心处,隐约有道亮银色竖纹,好似神话中的二郎真君,生了三支眼睛。他左右耳垂如西天佛陀般又厚又长,几乎能垂到下颌左右,耳垂中央穿孔,挂着一对紫光流溢的骨环。单看这人的出众形貌,就不需旁人介绍,此男子在如今的九州道门中可是名声显赫如雷贯耳,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就是本代蜀山仙宗的掌教大尊,无有法号,名唤邢天。

    这位蜀山掌门,可真是世间首屈一指的翘楚人物,无论谁提及他,都会竖起个大拇指,诚心叹服。邢大掌门的生平是个传奇,他直到年过古稀,才拜入蜀山门庭,后来修成大道,天人五衰尽去,肉身返老还童,成了如今这般看起来也就堪堪逾过不惑之年的模样。

    邢天未修道时,曾高中过凡俗里的武状元,当过统兵数万的大将军,可后来王朝日暮,他就兵败落草,凭着一身横练的外家功夫,在绿林中得了个“黑肉山”的诨号。再后来受个苦行老和尚点化,为他醍醐灌顶,继承了一身佛法性功。邢天放下屠刀,拿起老和尚的木钵盂,四处游方渡人,以洗脱罪孽。因他古道热肠,常常路见不平拔拳相助,把贼人揍得半死不活,再宣讲佛法感化,于是那“黑肉山”的诨号,就被改成了“冷面佛”。

    到了古稀之年,邢天偶然走入西南蜀地,在蜀山大峨崖坐禅时,引动了金顶佛光异象。当时一位蜀山长老望见邢天,立马惊为天人。要知道邢天受了老和尚的灌顶,虽然无有神通,但他一具肉身已然逆转先天,到了纯澈污垢之境,加上半辈子苦修佛法,心神坚如金刚,沉如寒潭。由这一切机缘巧合所致,邢天的身骨资质,正好与蜀山派的真传心法完全契合。

    于是生性豁达的邢天就拜入了蜀山门下,那蜀山派糅合道佛两宗的“天罡曼陀罗真诀”被他一炼,顿时是水到渠成一日千里。再加上两代人苦行济世积攒下来的偌大功德,邢天无灾无劫,三个甲子不到就返老还童,直入玄珠妙境。

    而更加惊人的是,当邢天走进蜀山派的万剑冢,那诸柄传世宝剑竟然齐声长鸣,南明离火、紫郢青索、七修七星、镇妖伏魔同时飞出,漫空乱窜。蜀山派上下震惊,最终邢天听从了师命,只选一口最适合自己心性的剑,那便是达摩老祖渡江以前的炼魔之宝:南明离火剑。

    之后又过了些年,邢天自然而然的继任了蜀山掌门,他亲自带领一众门中英杰,做下无数斩妖除魔的丰功伟绩,那就是连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没想到这位传奇人物,居然也到了朝阳峰上,俞和对邢天虽然满满的都是敬仰,但心中却越发惴惴不安。道门高手来得越多,想要斩杀化身“华山长老”的赤胡傀儡修士就越难,俞和可不想被正道中人误解,甚至遭群起而攻之。

    紧靠在蜀山派诸人身边的,是俞和熟识的青城仙宗群修。青城蜀山比邻而居,都是西南道门大派,两宗不动则已,一动则共谋进退,颇有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意思,只是蜀山稍显张扬,而青城却要保守一些罢了。

    蜀山掌门真人亲临,青城仙宗的掌教大尊丹清子也是亲自带着门下高手前来观礼助阵。这位坐镇圆明洞天的青城掌门人,那就是一副标准的神仙老道的模样儿,他眉宇间透着三分慈和七分淡泊,身上的靛蓝道袍纤尘不在,腰悬青皮葫芦赭黄玉佩,手捻银丝拂尘,眼皮半开半阖,似在神游天外。他头顶如意发髻、两道垂鬓寿眉、颌下三尺长髯尽成雪白,周身清气缠绕,衣襟袍袖飘飘荡荡,宛如九天仙叟下凡。

    在丹清真人身后,不仅有青城仙宗玄字辈的十来位高道,还有近百位大字辈的精英弟子,其中熊大申、董大齐、欧阳大禾等“青城七剑”尽数在列。只是不知为何,却没看见那个总爱算计俞和的朝曦殿殿主冯玄明。

    俞和不想与青城群修早早相见,便拉着宁青凌退了一步,可小宁师妹扯了扯俞和的袖角,朝远处一努嘴。俞和顺她眼神望去,只见在石坪的一角,竟然还站着十几个罗霄剑门的弟子,当中为首的,正是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

    此时再见夏侯沧,俞和的心中颇有点五味杂陈的感觉。如今的天罡院大师兄,身上披的是仅供罗霄掌院高手穿戴的大衍法袍,也不知他是升任了本宗天罡院的掌院,还是做了滇南别院的院主。一众罗霄弟子虽然站在略不起眼的位置上,但夏侯沧一脸倨傲,双手反背,将胸膛高高挺起,似乎在努力的彰示着自己的高卓身份。

    宁青凌嫌恶的撇了撇嘴,低声嘲道:“那厮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俞和闻言一笑,暗捏了下宁青凌的小手,摇头不语。

    这朝阳峰八景上天宫的真武殿前大石坪,统共站了能有四五千位道门修士,他们分别来自五湖四海的各门各派,俞和匆匆一瞥,就只认出了其中寥寥几十人。其余人等形貌服色各不相同,兵刃法器五花八门,此间自也不再赘述。

    抬头望那滚滚魔云,云头上影绰绰的站满了西北西南魔宗的高手,只是面貌身姿尽都看不真切。天上地下的道魔群修怒目而视,彼此交错的神念视线,搅得虚空中元炁沸腾,兆示着惊天恶战一触即发。

    每个人都心中明白,当吉时一到,召南子持宝显身,便是拉开了华山朝阳峰大斗剑的序幕。

    果然等了没多久,忽听真武大殿里传出七声震荡天地的宏伟钟声,一人脚踩五色祥云,从殿中缓缓飞出,单手虚托着一件无上法器,正是先天至宝东皇太一钟。

    这位昔年魔宗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如今摇身一变,整个人都散发出道门真修的浩然气势。他穿着一套云烟环绕的三宝紫绶法衣,上面缀的避尘珠、辟火珠、避水珠宝光四射,头顶横插一根紫金如意道簪,腰环琉璃玉带,脚蹬锦缎追风靴。一举手一抬足之间,召南子拿腔作势,显出十足十的道门宗师风范。

    这位胆大包天的华山弟子,竟对天上群魔视而不见。他施施然落到万象铜台顶上,朝石坪中的道门修士团团一揖,正想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可忽闻天顶上有人哇哇怪叫,一道红光冲出魔云,径直落到了召南子的面前。

    谁人如此胆色,居然敢在这个当口儿上,单枪匹马的直奔召南子?

    俞和定睛一看,落下云头的这人,赫然便是红花谷合欢双仙中另一位抱星子。这抱星子披头散发,睚眦尽裂,袒露出来的胸腹肌肤上,纵横交错的全是血痕,他伸手点指着召南子的面门,嘶声厉吼道:“召南,你这恶贼,我真是瞎眼错看了你!今日我抱星子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将你大卸八块,挫骨扬灰,为我红花谷雪耻!”

第三百二十五章 当面斥,怒相残

    当下倘若是换做了旁人,此时胆敢面斥召南子,那定会被真武殿前的五岳仙宗群修乱剑分尸。可唯独是抱星子显身,竟全无一人有上前阻拦的意思,在场的道魔两宗修士,都只静静的看着这出兄弟阋墙的苦情戏码。

    盖因红花谷合欢双仙的抱星子与召南子,那在几十年前,真是名震西北地界的一双魔宗英杰。抱星子是合欢宗的嫡传弟子,继承了镇门至宝九九极乐锁心鼎,而召南子则是带艺投入红花谷外门的,擅使一对风雷怒鱼龙惨双剑。虽说两人出身不同,却不知怎的臭味相投、交情莫逆,据说还曾对天焚香八拜,结成了异姓兄弟。

    自两人出谷闯荡以来,一向是共甘共苦形影不离,虽然合欢双仙的道行修为不见得有多高,但他俩以胆大包天、神通奇诡著称。后来被统率西北群魔的吞天老祖收入麾下,两兄弟心比天高,几番甘冒奇险,很是做成了几件不可思议的大事,渐渐成魔宗天山总舵里一对炙手可热的人物。吞天老祖对他俩青眼有加,于数年间连连破格提拔,到最后,除了卫行戈、挖心姥姥、玄牝老祖、混元无极叟、七指书生、天山四圣、青荼散人等等一众盖世老魔之外,其余天山魔修见了抱星子与召南子当面,都得先行作揖行礼。

    抱星子与召南子两人之间,生死荣辱与共的深厚交情是他俩自家的事,而八拜结交却是被天道所证的郑重礼数。无论在道门还是魔宗,对“八拜结交”都是分外看重的,焚香拜过,再喝下三碗血酒,这人无论过往,今后都得如血亲兄弟一般相待。结拜时对天道立誓,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可绝不是一句戏言,须知天道昭昭,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之所以五岳仙宗里有一部分人始终不服召南子,对他多有指摘诟病,也就是因为召南子背弃了昔年八拜之誓,将抱星子置于不义之地。而召南子这一介“天罪之身”,若来执掌五岳仙宗门户,天知道将来会给山门召至什么样的业障报应。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抱星子落下云头,手指着召南子破口大骂时,道门群修中全无一人上前搭腔回护。人人都知道,只要这一过去搀和,于天理之上就先亏弱了三分。

    召南子望着神态癫狂的抱星子,脸上也是颇为动容。他长叹一声,说道:“抱星,你若愿意弃魔入道,我可保证五岳仙宗上上下下都会对你不计前嫌,待你便如待我一般无二,朝阳峰长老院必定有你一席之地!”

    “呸!”抱星子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径直喷向召南子的面门。召南子抬手一拂,这血痰便当空化作青烟消散。

    抱星子扯着嗓子骂道:“叫我加入你那什么劳什子五岳仙宗?你怎么不叫我直接抹了脖子痛快?我抱星子可不像你这么没脸没皮!红花谷赐我长生缘法,教我炼气修真,老子生是合欢宗的人,死是合欢宗的鬼!你什么五岳仙宗,一群只懂得鸡鸣狗盗的乌合之众,占了五个小土坡子,就在这儿腆不要脸的装大瓣儿蒜?老子一泡尿也能把你们淹了信不信?”

    抱星子手舞足蹈,直骂得唾沫横飞,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污言秽语,可当真是分外难听。

    召南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暗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在场的五岳仙宗修士个个面皮发青、横眉立目,可依旧没人吭声。就连金霞上人也只是冷哼了一声,周身杀机升腾,却阖上了双目,把头扭向一边。

    那抱星子已是彻底豁出去了。这几十年间,他在天山总舵中,人人看过来的眼神不是鄙夷就是怜悯,转过身去,就觉得有人在戳指脊梁,真让心高气傲的抱星子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今终于与召南子重逢,再看昔日的出生入死兄弟两人,一个是万众瞩目的道门新尊,另一个却成了被千夫所指的罪人,抱星子心里万般滋味翻腾,最后尽数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怨恨。

    反正大不了就是个当场形神俱灭的结局,今日说什么也得把一口恶气出透,满腔冤屈诉尽,死也要死得瞑目。

    抱星子五官扭曲,七窍溢血,状如恶鬼一般。他瞪视着对面的召南子,用嘶哑尖锐的声音继而骂道:“召南子,我天山总舵的诸位老祖待你不薄吧?吞天老祖他们救过你多少次,你两个巴掌数的过来么?七转宝丹、罗汉舍利、金叶雪莲实你又服了有多少?老祖秘窟中的‘七步一杀人’石刻,也就独独准你一个人进去参悟过,你以为你这一身修为是谁给你的?是这些假仁假义的老道士吗?‘天地君亲师’,诸位老祖向你传到授业解惑,怎么也都算是你的半个师尊吧?你就这样答报他们?你那一剑,斩得老祖百年修为付诸东流,十年卧床不起,若非是‘幽云居士’前辈及时赶到,义薄云天的施展了以命换命**,老祖他就再也回不了魂儿!”

    不少华山仙宗修士听到此处,这才知道召南子先前并非大吹法螺,他在逃出天山之前,当真是一剑将吞天老祖刺得濒死。不想到那“幽云居士”南宫紫真居然如此舍得,会拿自己的命换了吞天老祖的命回来,可惜一代魔宗医圣,只怕是就此殒落了,也不知他可曾留下衣钵传人?

    虽然“幽云居士”南宫紫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门中人,但因其医术高妙,丹法精绝,极擅拔除诸般旁门邪毒,所以不少道门修士都欠过南宫紫真的人情。常有道门修士中了魔修的诡异毒术,万般无奈之下,就会去西北之地求南宫紫真救命,只要来人送的礼钱足够,这位魔宗神医倒也不会将人拒之门外。还有些道门法器宝丹,炼制时也得用上一些见不得人的辅材,诸如生魂、血肉舍利子、三阴紫河车等等,“幽云居士”南宫紫真口风甚严,找他以物换物,绝对是不入第三人之耳,以保全这些道门中人的名节。

    所以道门群修并不怎么关心吞天老祖的伤势如何,原本就谁也没有奢望召南子一剑刺死了这位西北魔宗上祖。反而一听说“幽云居士”以命换命,许多人心中都暗自打起了小算盘。待时机适当,这些道门中人必会去西北之地走上一遭,寻访南宫紫真的衣钵传人,莫要断了这根救命稻草。

    耳听见抱星子犹在滔滔不绝的骂道:“你我二人虽非亲生兄弟,但一个头磕在地上,喝下血酒就如骨肉兄弟一般。我抱星子何时负过你?那时你在红花谷中落魄,我却是怎样待你?我有一口肉吃便绝对不会让你喝汤,你倒为何这样来害我?如今召南大掌教你真是风风光光了,可知道我如同活在十八层地狱当中?你这忘恩负义、欺师灭祖、踩着结拜兄弟的头颅追求荣华显赫的奸贼小人,可还记得同生共死之誓?天道昭昭,我抱星子今日身殒在此,倒要看你会受何等报应!”

    说罢抱星子伸手一扯,披散了发髻,口中喷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恨声吼道:“老天爷睁眼!今日我抱星子血祭天道,要教这悖逆誓言之人万劫不复!还有这华山,这五岳仙宗,害得我兄弟离心,手足相残,我抱星子咒他们香火断绝,永无后继!”

    仿佛是为了回应抱星子的诅咒,忽听见“轰隆”的一声霹雳,自九霄高天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山峦中回荡不休。

    朝阳峰八景宫真武殿前的道门修士齐齐变色。

    他们并不知道这雷声到底是魔宗修士们在故弄玄虚,还是当真有天道感召,显出劫数之兆。炼气士指天道起誓,那已是最隆重的一种誓言,就算是十恶不赦百无禁忌之徒,也绝不敢把天道誓言当作儿戏。虽然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曾指天道发誓,却从未听说过有毁誓者立时被雷劫劈成飞灰,但炼气士皆讲究因果报应,深信一旦戏弄天道,早晚死劫难逃。

    不少华山低辈修士望向召南子的目光,已然再不是那么尊崇敬畏。老辈的华山耆宿虽然深知召南子的所作所为全是奉命而行,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时苦主显身当面,一番当头喝骂说得话糙理不糙,于人情于义理上都教人根本无可辩驳,他们这些幕后主使者个个老脸发烫,纷纷运气调息,掩去了脸上的红潮。就连金犀上人都叹了口气,低头望着自己的靴面,不言不语。

    “抱星,你休要在这里颠倒是非,妖言惑众!”召南子甩出袍袖,卷起一道罡风,将抱星子当空扫了个趔趄。他厉声喝斥道:“道魔殊途,不共戴天!我道门子弟自古秉承斩妖除魔之大义,在此等大义面前,任何手段都是替天行道之举,何况你等魔门孽障,残害我道门弟子,哪里不是无所不用其极?区区私情而已,你休要拿出来大肆搬弄!我召南子身属道门正宗,一心但求除魔卫道,根本不会去承你等魔门孽障的施舍。天道昭昭,明察秋毫,只会赐我无量功德加身!”

    “好一个除魔卫道!我抱星子倒要看看,今天是你先除了我,还我先撕了你这虚伪小人!”抱星子一把扯下了上半身的红缎道袍,摔在召南子的面前。他朝双掌中各吐了口血,一手抚胸一手按住下腹,运力猛地一揉一压,胸腹处立时深深陷下,传出一片爆豆般的声响。

    耳听见“咕哇”的一声,只见抱星子喉头一抽,张口喷出了一大团的精血,其中掺杂着丝丝缕缕如流金般的丹炁。这股本命精血当空一旋,化成一尊七尺琉璃方鼎,正是合欢宗的镇门至宝:九九极乐锁心鼎。

    “宝贝,与我恭请挖心祖师显身,诛杀此獠,血洗冤仇!”抱星子对着九九极乐锁心鼎一揖到地,就看一片虹光自那鼎中飞出,到召南子身边一绕,就从召南子眉心处扯出了一条灰烟。

    召南子急忙掐诀作法,欲抽身而退。

    他回归华山之后,得了金霞上人的天大好处,如今内家还丹大圆满,修为道行与几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反观抱星子这几十年来被怨恨缠身,修为不进反退,早不是召南子的对手,但此时的情形,却不可全以境界而论。

    抱星子压根底就没想过要生离此地,他这时出手,已经是在拼命了。早在抱星子现身面斥召南子之前,他就已然服下了焚精化炁的丹药,药力催得满身气血逆行,一个时辰就会折损阳寿十年。方才气急之下,抱星子又自行炸碎了内丹,打定了主意要跟召南子玉石俱焚。

    但看九九极乐锁心鼎的虹光,把召南子锁在万象铜台之上,那道灰烟就地一滚,赫然化作了西北魔宗老祖挖心姥姥的身形。这位魔宗大枭,在几十年前重伤之下着了道儿,被召南子用偷学自抱星子的合欢秘术炼成傀儡,帮着召南子夺走先天至宝东皇钟。后来召南子与金霞上人用搜魂炼魄之术,逼得挖心姥姥录出东皇钟的御宝之法,才让召南子可以自行祭使这件先天至宝。

    在这身陷囹圄几十年中,挖心姥姥凭着一口精纯的本命真元,勉强护住了三魂七魄未散,她虽然身不由已,但所经历的种种尽都历历在目。那憋着的一口怨气,当真比抱星子还要深沉十倍,恨不能将召南子抽筋剥皮、食肉饮血、挫骨扬灰。

    此时的挖心姥姥,被抱星子逆转秘法摄出。她甫一现身,就张开手掌,十指长甲如剑,直朝召南子的颅顶插下。

    尽管挖心姥姥是重伤之身,又受了几十年的折磨,一身修为已然所剩无几,但她毕竟是位魔宗老祖,含恨一击凌厉无匹,教人根本避无可避。再加上抱星子催动九九极乐锁心鼎,也朝召南子当胸撞来。

    两人这一夹击,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五岳仙宗的新主撕成碎片。

    “放肆!”金霞上人睁眼一瞪,把掌中的盘龙纹黄玉石杵抛出,化作一道黄光,快逾惊雷般的横插到召南子的面前。黄光平平一扫,只剩半成功力的挖心姥姥吐血飞退;再向上一挑,九九极乐锁心鼎打着旋儿倒飞回去,撞入抱星子怀中,震得抱星子七窍流血。

    但见十几道人影从真武殿中飞射出来,一闪便到了召南子身后。这些人同时出手,霎时间万象铜台上宝光雷火大作,直朝挖心姥姥与抱星子兜头罩下。

    “恶贯满盈,劫数已至。你们都给我在这儿吧!”

    自天上的万丈魔火黑云中,突然飞出三道惊世剑光。一道劈飞了金霞上人的盘龙纹黄玉石杵,一道扫得那十几人滚落万象铜台,而其中最犀利最明亮的一道,直取召南子的心口。

    “当”的一声钟响,先天至宝东皇钟自行护体,在召南子身外显化出一幢青黄色的宝光,硬生生挡住了这夺命绝杀的一剑。可那道剑光也真是骇人,居然堪堪点破了东皇钟的宝光,这才湮灭于虚空之中,余势犹把召南子的三宝紫绶法衣给剜出了一个大洞。

    金霞上人飞身纵上万象铜台,伸手一招,将那盘龙纹黄玉石杵摄回,掣在掌中。老道士挡在召南子身前,他按杵抬头,脸上杀机毕露,眼望定天上魔火黑云,一言不发。

    就听魔火黑云中有人寒声嘲道:“小的背信弃义、残害手足、欺师灭祖,老的便出来杀人灭口。金霞道友如此风范,莫非你这五岳仙宗,是要一齐加入我魔门了么?”

第三百二十六章 道亦盗,千夫指

    “士不与魔论道,当立斩!”

    金霞上人根本不理会魔宗修士的调侃。他目现杀机,双手一翻,那柄盘龙纹黄玉杵飞旋起来,挟着团团阳火,带起呜呜风声怪啸,直朝抱星子与挖心姥姥劈头砸去。

    此时无论是抱星子还是挖心姥姥,都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尤其是抱星子,方才被自家法宝九九极乐锁心鼎当胸一撞,震得他肋骨尽碎,腔子里的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手脚上提不起半分力道。金霞上人挑飞九九极乐锁心鼎时,暗中运用了借物传劲的精妙法门,将一股刚猛霸道的道家无形真罡打入了抱星子的肉身中。老道士既然插手帮了召南子,那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存心要将抱星子一击格毙,杀人灭口。

    抱星子是全仗着一股自碎内丹而生的本命丹炁,以阳寿作祭,逆运合欢宗秘法,想救出挖心姥姥,再跟召南子同归于尽,好让魔宗修士趁机夺回东皇钟,自己但求死个清白磊落。可他受了金霞上人的要命一击,内鼎立时粉碎,十二正经齐断,这股本命丹炁随即烟消云散,天人五衰之相毕现。抱星子强咽下涌到喉头的逆血,但觉胸腹中如有熊熊大火燃烧,暴乱的真元罡炁化作亿万根钢针,从身子里面往外钻刺,他自知命性道基毁尽,这是劫数已到,只得闭目待死。

    挖心姥姥倒是大为不甘,她忍辱负重,硬是撑了几十年魂魄不散肉身不坏,今日好不容易脱出桎梏,真不想刚刚重见天日就身死当场。但见挖心姥姥抖手挥出一根丝绦,在抱星子腰间飞快的绕了数匝,她催动最后一丝真力,急想扯着抱星子抽身就走。

    可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两人,哪里能快得过破空飞来的盘龙纹黄玉石杵?挖心姥姥刚退开三步,正欲咬破舌尖,祭出血遁之法,就见一道黄光如怒龙,张牙舞爪的扑到了面前,那雄浑的气劲与凌厉的杀机,慑得人心胆发寒。

    挖心姥姥恨恨的望了一眼那盘龙纹黄玉石杵,心知已然是躲不过去了。她一手拎住抱星子后领子,也不拼死抵挡,却忽然抬起头,满含幽怨的看向漫天魔火黑云。

    仿佛是回应着挖心姥姥期盼的目光,那万丈魔云中果真有奇光闪动。但看盘龙纹黄玉石杵落到挖心姥姥头顶三尺,有道七尺血符箓凭空显化,挡在了杵头前面。这道血符箓中的赤红篆字个个如灵蛇扭动,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伸展开来,一下子便将盘龙纹黄玉石杵密密缚住。恰好似一条黄龙落进了群蛇窟,惊起千百条血蟒,彼此纠缠在了一块儿。

    金霞上人踏脚一跺,掐诀点指,那盘龙纹黄玉石杵上立时宝光大振。再看这宝杵晃了三晃,摇了三摇,烈烈阳火升腾,呼吸间便将血符箓炼成了一缕青烟。黄龙脱困,原势不改,依旧向挖心姥姥的头顶天门捣去。

    尽管这道七尺血符箓,仅仅只是挡住了盘龙纹黄玉石杵不到一息的功夫,但也足以能扭转危局。

    挖心姥姥的脸上,已浮现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只见其头顶上方一尺,有团五色祥云盘绕,数不清的五方五行真炁如万条霞帔垂落,间有点点星光流溢,形如一幢迷离五彩的华盖团伞,将她与抱星子通身罩了个严严实实。

    金霞上人双眉一皱,抽了抽嘴角。老道士不仅知道这五行罩体神通的厉害,更知道施展这般法术的人甚不好惹。他若是还不依不饶的运杵砸下,那下一刻恐怕就是乌云盖顶,万魔齐动,而他金霞上人运筹帷幄十甲子的惊天大计,便要化作泡影。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众目睽睽之下,戏还得作上一作。金霞上人暗暗收回九成真元,那盘龙纹黄玉石杵在五彩华盖上轻轻一撞,旋即弹开,老道士伸手一捞,宝杵便飞回了他的掌中。

    召南子朝着东皇钟喷出一口精气,先天至宝显出丈二黄钟法相,将他与自家师祖的身形护住。那些跌下万象铜台的褐袍华山修士,统共一十二人,也都重新登台,围着金霞上人与召南子,摆出一座“天将曜日阵”。

    俞和遥遥望去,见这些褐袍道人的穿着打扮,同被他斩于百尺幢惊心石阵眼旁的赤胡傀儡修士一模一样,腰间也都挂着华山仙宗长老院的紫玉符牌。只是这十二人脸色蜡白,五官僵硬,分明是都带着生皮面罩,未以真面目示人。掐指算算人数,那潜入九州腹地之中的赤胡傀儡修士,也恰好该还有一十二人尚存。

    彼因果之子,不可不杀,不得不杀!俞和暗暗从袖中摸出了一口长剑,心中盘算该何时出手才好。可这剑鞘一落入掌心,他却觉得无有金铁之硬冷,反倒甚是细滑。低头一看,就见这口剑的剑鞘上,密密的缠着一层青丝,好似少女的长发,正是临行前宁青凌赠给俞和的那口拔不出鞘的“青剑”。

    小宁师妹一见俞和取出此剑,赶忙伸手攥紧了自家师兄的袖角。俞和自然懂得宁青凌的心意,他按住胸中杀机,不动声色的站在人群之中静观其变。说不定等会万象铜台上风云突变,道魔两宗大打出手,根本不消自己现身上前,那些傀儡修士就要被魔宗高手斩作刀下之鬼,岂不正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妙事?

    挖心姥姥捋了捋鬓边的乱发,朝头顶魔云欠身一礼,风情万种的笑道:“还是司空先生与卫大人心疼奴家,二位哥哥若不嫌弃残花败柳,奴家真愿以身相许,尽心伺候。只可怜我一介弱质女子,却被这道门的老贼小贼强掳了去,几十年来饱受作践,心头大有怨气难消,还乞两位哥哥垂怜,替奴家报仇雪耻才好。”

    挖心姥姥言语之间,可是给召南子与金霞上人狠狠的抹了一把黑。她这话说得,当真好似华山仙宗坏了她的妇道名节。可偏偏召南子又曾经是合欢双仙之一,顶着个“合欢宗”的恶名头,不免会让旁人想歪了去。

    再说这挖心姥姥的皮相,的确是个美艳绝伦的少女模样。此时她气息虚浮,发髻散乱,脸色惨白,身上的锦缎宫装破破烂烂,十足十像是一个久受欺凌的苦命女子,惹人心疼。但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说话,那嘶哑的嗓音好似耄耋之年的老妪,让人又觉得分外诡异。

    半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姥姥莫要慌张,今有我天山十大老祖法驾亲临,定会为你做主!”

    但见一小片魔火黑云冉冉落下,云头上站着一十三条人影,个个气机如渊如狱,可知尽都是西北魔宗里面的翘楚人物。为首一人身穿青布短襟箭袖长袍,一对烧天眉斜飞额角,虎目中精光四射,颌下一圈浓密的络腮胡须,衬得其人威武不凡。此人可不正是名震九州的魔宗巨掣,得了北极中天紫薇大帝道统的“行戈法王”卫行戈?

    站在卫老魔身后的,是一位枯瘦如柴的黑袍修士。他满头乱发如草,只以麻绳系住,一对眼珠里不见眼白,尽作漆黑之色,甚为古怪。俞和曾在落雁口雄关前见过此人显身,当时他随同挖心姥姥齐来助阵卫行戈,法号青荼散人,也是西北魔宗里面一位凶名赫赫的大人物。

    这青荼散人曾是终南仙宗的内门弟子,而且还是青言真人那一辈弟子里面的真传大师兄,他天资卓绝根骨禀异,被宗门师长视为下一代的栋梁之才。可不知为什么,这人将终南仙宗的三大绝学、二十四般秘传神通尽数炼成之后,居然弃道入魔,而且是自行将一身道门真功尽数散去,点滴不留。历经了一番常人无法想象的大破大立之后,青荼散人只用了不到一甲子的光阴,就将魔宗九**的心法炼到了大成之境,神通修为远胜往昔。终南仙宗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三番五次的设计伏杀,想清理门户,但却总被青荼散人全身而退,反倒是青言真人那一辈的终南精英弟子,在青荼散人手中前后折损了十几位之多。他甚至还用这些终南弟子的金丹生魂,炼成了一件威力惊人的邪门法器,气得终南掌门纯阳真人连下九道周天诛杀令,可青荼散人至今依旧逍遥自在。

    能对昔日同门如此辣手无情,这位青荼散人端是有非比寻常的心性。他一身九阴魔功也是十分诡异,站在卫老魔身后不露半点生气,身形飘飘荡荡,时隐时现,不似生人却似阴鬼。

    在青荼散人的身边,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灰袍人。这人用一条黑布掩住了双目,也不知是双眼尽盲,还是另有玄虚。这灰袍书生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只剩食指和大拇指尚存,其余三指齐掌而断。他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支细细的铜杆毛笔,毛笔笔尖上蘸的不是墨汁也不是朱砂,而是猩红的血水,那血滴滴答答,似乎总也流不尽的样子。

    俞和不认得此人,但他听青城仙宗的修士们私下议论,在围攻华山朝阳峰的老魔中,有一位名号“七指书生”的符道高手。看这位执笔书生右手残缺三指,说的当就是他了。

    在卫行戈、青荼散人和七指书生身后,站着一排十人。他们皆是一般无二的高矮胖瘦,浑似从同个模子里面抠出来的。但就算以俞和的目力,也根本看不清这十人的面相,他们每个人都笼罩在浓郁的黑烟中,通身散发出不似人间的气息。乍看之下,仿佛他们十人只是一道元神化身在此,而其真身却在忘川河畔行走、三生石下打坐,吞吐着阴曹地府中精纯的九幽死气。

    记得青城谢玄光曾说,这次率众来攻打华山仙宗的西北老魔里面,其中名气最凶、修为最高的,并不是卫行戈、玄牝老祖、混元无极叟、七指书生、天山四圣、青荼散人等,而是归隐了三百年之久的西北魔宗“十殿阎罗王”。这十人自号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轮回王,全都是半只脚踏入了地仙境界的老魔头。西北魔宗上代掌教血魔老祖曾带着他们十人,与昆仑、蜀山两派的顶尖高手大战七天七夜,最后十殿阎罗王重伤归隐,在天山绝崖闭关苦修,但求成就地仙道果,再往昆仑一洗前耻。

    这次为了夺回东皇钟,替吞天老祖报一剑之仇,十位老魔联袂破关出山,带着西北魔宗的近万修士杀向西岳华山。不成想却在半路上撞见了终南、昆仑、祁连、星宿海仙境、澜沧江、通天河等西北道门的三千多位修士。两边狭路相逢,大打出手,十殿阎罗老祖结成碧落黄泉鬼哭阵,一战之下,不知陷杀了多少西北道门名宿。

    想不到这会儿大战将起未起,十殿阎罗王就已然现身当场,八景上天宫真武殿前的道门修士人人如临大敌,屏息凝神的望着万象铜台之上。前来助阵的各派高手纷纷激扬气势,与从天而降的浩瀚魔煞相抗衡,其中蜀山、青城两派高手的气势最盛,只见道道霞光冲天,层层氤氲弥漫,不愧是执九州道门牛耳的上古大派。

    卫老魔素有大将之风,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关头,他依旧面带笑容,朝着金霞上人施施然抱拳一揖道:“见过金霞道友。贵派委实英杰辈出,当得五岳魁首,卫某佩服!只是想问金霞道友一句,‘盗亦有道’何解?”

    俞和一听卫行戈的话,顿时忍不住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句“盗亦有道”可问得巧妙,在道门修士看来,召南子的盗宝回山,的确是“盗亦有道”,但从卫行戈嘴里说出来,可就是在含蓄的嘲讽华山仙宗“道亦有盗”了。

    不过金霞上人可不想跟卫老魔打机锋,斗口舌,他一甩袍袖,冷冷的回道:“无解!”

    “好个无解之解!金霞道友贵为一代道门大宗,果然天纵奇才,能从老庄圣人的经典中独辟蹊径,传下一脉‘梁上君子’大道,教人不由得拍案叫绝。只是这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行,却是贵高徒被我魔门染化,憾甚!卫某深感惭愧,愿替金霞道友清理门户,可否?”

    金霞上人横挪一步,将召南子完全挡在身后。他把掌中盘龙纹黄玉石杵往铜台上重重一顿,沉声喝道:“你这魔头颠倒是非,当真无耻之尤!我门中弟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深入魔窟,请回道家至宝,此乃功德无量之举,区区手法,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尔。自古道魔誓不两立,你等奸贼,常诱我道门弟子身堕魔障不可自拔,祸害我三清正统,种种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那些潜伏在我九州道门之中,心怀叵测的魔宗宵小,难道就会少了?”

    这冷脸老道士,一番话说得铿将有力掷地有声,反教卫行戈有些驳不回去了。万象铜台下面的道门群修议论纷纷,许多人露出戒备之色,拿眼四下环视,仿佛要从他们身边的道门修士中间,找出一两个魔门奸细来。青荼散人就是个弃道入魔之人,金霞上人的话在其听来颇不入耳,他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反唇相讥。可七指书生司空悔突然伸手按住了青荼散人的肩膀,示意他莫要开口,先救挖心姥姥和抱星子要紧,这老道士自有卫行戈去对付。

    青荼散人狠狠的瞪了金霞上人一眼,夹起挖心姥姥和抱星子,头也不回的飞去了万丈黑云中。金霞上人也不出手阻拦,他见卫行戈一时语塞,便得理不饶人的继而喝道:“既然你说要清理门户,那贫道便来清理门户。藏头露尾的魔宗小贼,还以为躲得过贫道法眼?”

    这一句话说出口,就好似平地里打了一声惊雷,铜台下面的议论之声更响了。一众道门修士尽皆哗然,莫非金霞上人还真能在真武殿前揪出暗伏在人群中的魔门奸细?卫行戈眼珠一转,不知道金霞上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位城府深沉的老牛鼻子,断不会无缘无故的危言耸听,在这紧要当口儿上乱了自家人心。

    故而卫行戈还是没接话,想要看金霞上人如何自圆其说。

    就见老道士猛一转头,目现寒光,语气森然的叱道:“连斩我朝阳峰长老院七位真人,还蛊惑了我云台峰金犀师兄,你这罗霄剑门的逆徒算是很有些本事!姓俞的小子,你还打算匿影藏形到几时?”

    顺着金霞上人的视线,这朝阳峰八景上天宫真武殿前的数千道门修士,一时间齐刷刷扭头望向俞和,人人目光不善。

第三百二十七章 唇似枪,舌如剑

    金霞上人一句话,顿时把俞和推到了风尖浪口上。

    北峰祖师金犀上人深深的叹了口气,老道士扭头望了俞和一眼,那眼神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不过金犀上人并没有对俞和拔剑相向,也没有招呼身边的云台峰弟子将俞和与宁青凌围住,他就只是将袍袖一甩,朝前迈出了一大步,拉远了与俞和之间的距离。

    范引麒等人骇然望着俞和,他们谁也没想到,那百尺幢上的惊天一剑,竟会是出自这位“玄真子师叔”的手。这人难道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盖世魔头?而先前自云台峰真武殿中透出的绝世剑意,莫非也是由此人所发?

    本峰金犀祖师不发话,一众弟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见十几位云台峰弟子“呼啦”的一下散开,个个像没头苍蝇一般往外乱钻。他们惊呼连连,急着想从俞和与宁青凌身边逃开,但前后左右全拥满了人,就算躲也躲不出几步去。有不少云台峰低辈弟子挤不到别人身后,便只好朝金犀上人身边蹭去。看他们一个个紧紧握着佩剑,却又不敢拔除鞘来,脸色苍白,神色惶乱。

    这些人亲眼目睹过惊心石阵眼上人头翻飞、血雨如瀑的一幕,谁还有勇气在这尊煞星面前亮剑?就算是眼神,也不敢多望俞和身上瞟一下,生怕会惹来杀身大祸。

    霎时间,俞和与宁青凌身边腾出了一小片空地,使得两人显得更加惹眼。虽说俞和名声不显,但在场的近千道门群修之中,认得他的可也不少。

    “那是玄真子师兄和宁师妹?!”董大齐脱口惊呼,可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来,他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转头去看身边的门中师长。

    从青城仙宗来的道门高手全都皱紧了眉头,连掌教大尊丹清真人都露出了不信的神色。要知道俞和与宁青凌可是广芸大家交托给他照拂的人,怎么会是魔宗奸细?

    其余青城修士也都不敢相信。几十年朝夕相处,他们怎会不知俞和与宁青凌的品性为人?这两人自来青城之后,与圆明洞天中的修士尽都交好,俞和平日里温厚和善,饮得几杯却又豪爽健谈,而宁青凌温柔如水,妙手烹调,当真是青城仙宗里人人称道的一对神仙眷侣。从圆明洞天到西麓五龙沟,两人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半点古怪的举动,无论是出山行走斗法,还是言谈间论道说剑,青城上下几代人都对俞和甚是佩服。更有许多青城弟子受过俞和的恩惠,他们常到习剑不得要旨,又怕被师长责骂,故愁得心火丛生之时,就会去五龙沟玄真观求教,只听了俞和三言两语点拨,便可有茅塞顿开之妙。

    再何况这次来朝阳峰观礼的青城修士之中,有不少人都带着宁青凌为他们炼制的救命丹药。这些人暗中验过药性,深知那一小瓶灵丹中颗颗珍品,比寻常丹修的炼药手法要胜出数筹,大有独到之处。一口气炼成这许多丹药,真不知宁青凌那小姑娘耗费了多少心力,苦熬了多少日夜未眠,哪个收到丹药的青城修士不感恩戴德?若俞和与宁青凌是魔宗奸细,莫非这些灵丹妙药还是毒丸不成?

    “那华山老道,神戳戳放啥子紫花屁,是不是坏了脑壳?”曾去五龙沟玄真观求药的玄字辈高道楚玄英,虽是个老实巴交的蜀地汉子,但却也有一股子牛脾气。他把眼皮一翻,一手拉着谢玄光,一手拉着孙玄罡,就要拨开人群往俞和那边走。

    可谢玄光抱住了自家师兄的胳膊,他朝丹清掌教那边一撇眼,低声急道:“师兄莫要鲁莽,华山派这糟老头子只怕是修炼修得糊涂了,谁会信他胡言乱语?玄真师弟与小宁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儿,还能有谁能比我们青城派的人更清楚?只是这会儿人多口杂众目睽睽,你可千万别冒然出头惹事。掌教师伯心如明镜,自会定夺,他岂能任我青城同门吃亏受气?师兄你就放心吧!”

    丹清真人自然听见了楚玄英与谢玄光的对话,他转头回来,对楚玄英道:“本座心中有数,你且稍安勿躁。我青城仙宗千里迢迢赶到华山,可不是来任人污蔑的。”

    “掌教师伯明鉴!”玄字辈三人闻言稍安,他们赶忙朝丹清真人抱拳一揖。青城群修远远望着俞和与宁青凌,手心中都捏着一把汗。

    道门中人有担心俞和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当金霞上人说出俞和就是魔门奸细时,站在石坪一角的夏侯沧,脸上忽有狂喜的神色一闪而过。可紧接着他就连忙掩去了喜意,换上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慷慨神情。

    先前夏侯沧没有想到,俞和竟然也在朝阳峰上。他曾听宗华真人无意言及,知道俞和闯出罗霄解剑十八盘之后,心灰意冷的去了西北边塞,混迹在凡俗之中。再后来听说胡夷九州两地的奇人异士在茫茫大漠中惨烈争斗,有关俞和的消息也从此断绝,夏侯沧以为俞和要么沉沦隐匿,要么死在了胡夷异士的手中。几十年后,他已然淡忘了这个曾经与他争宠,却被他轻轻松松排挤出门的天罡院小师弟。

    此时金霞上人当众一句话,就把俞和说成是魔宗奸细道门公敌,夏侯沧真是乐开了花。他心想:“你这愚劣小子还跟我争锋,如今真是受了报应!有这许多道门高手在场,一人一口唾沫也将你淹死了,就算你洪福齐天,今日能逃得大难不死,将来也万万不可能重回罗霄,还是去寻个不见天日之处窝着,了此残生吧。”

    无论夏侯沧如何暗暗窃喜,他身后的罗霄弟子纷纷议论。其中不认识俞和的弟子,都忙着朝人打听究竟;而还认得俞和的罗霄门人,尽都将信将疑,伸直了脖子往俞和那边看。要知道俞和在罗霄剑门中,也算是留下了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他那点儿故事,早被弟子们翻来覆去的说烂了,不过俞和与纯阳院众人先后闯过解剑十八盘,倒是宗门里一桩前无古人的壮举。

    除了华山云台峰、青城、罗霄的弟子认识俞和,那蜀山派的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也认出这位令他初尝败绩,毕生忘怀的对手。

    诸葛坚迟疑了片刻,忽然凑到自家邢天掌教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蜀山掌教大尊“哦”了一声,双眉一挑,目现奇光,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俞和一番,接着又抬头看了看金霞上人。这位道门风云巨掣口中嘿嘿直笑,真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

    其余在八景上天宫真武殿前的道门修士,尽都朝俞和怒目而视。一重重的杀机气势凭空而生,像一座无形大山般的,朝俞和当头镇压下去。

    小宁师妹脸色煞白,她低着头,几乎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攥着俞和衣角的手微微颤抖。俞和双眸中猛闪过一丝煞气,紧接着便是亿万寒芒生生灭灭,他把背脊一挺,好似一株立在山巅之上的擎天青松,任凭杀机罩顶,自是不动不摇。

    一股惊天动地的磅礴剑意,从俞和单薄的身子中骤然迸出,浩然冲天而起,直入九霄云外。单凭他一人之气势,竟刹那间将数千人的杀机尽数冲散。站在俞和周围百步之内的道门修士,但凡随身携有灵剑的,都突然查觉到自己的剑器在连连震动鸣响,直欲脱鞘而出。

    “万剑归宗?”不知谁人惊呼一声,就见俞和与宁青凌周围的空地又扩大了数丈。不少修士被俞和的弘大剑意所惊,再顾不得矜持形象,拼命的向远处逃离,很多人被拥挤得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此时心中狂喜的,可不只有夏侯沧一个人。原本被金霞上人驳得无语以对的卫行戈,脸上已然是堆满了笑容。他看了看俞和,忽然仰天大笑三声,朝金霞上人抱拳说道:“卫某多谢金霞道友成全!”

    卫老魔这一句话讲出口,道门群修中又是一片惊疑声。

    这道门两宗的领头人临阵对质,可真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金霞上人当众揪出了一个潜伏在道门群修中的魔宗奸细,可怎的卫老魔不惊不怒,反倒喜形于色?刚才那一句莫名其妙的“多谢成全”,又是何意?

    “卫某实不知金霞道友所说之人,居然会是俞贤弟,原来俞贤弟竟已是我魔门中人,善,大善!当浮一大白!”卫行戈冲着数千道门修士团团一揖,朗声说道,“诸位道友或都有所耳闻,我卫某人三生有幸,昔年偶遇奇缘,继承了北极中天紫微大帝的道统,虽只是些皮毛,但亦能窥得四御仙帝真法浩瀚无边,玄微至妙,哪怕穷尽毕生心力也难领悟万中之一,故而甚为惶恐。然我道不孤,后知悉有俞贤弟天运无双,得承南极长生大帝道统。卫某辗转反侧,心痒难耐,曾周游中土九州寻访俞贤弟,想要与他结交一番,好彼此印证传承,同参仙帝圣法。只可惜俞贤弟出身扬州道门,他将道魔宗门之别看得太重,对卫某人戒备甚深,不愿与我倾心相交。我欲用强逼他,却闹得不欢而散,此事实为卫某心中大憾。”

    卫行戈笑看着对面的金霞上人,继而说道:“甚幸!今日承蒙金霞道友指点,才知道俞贤弟竟弃道入魔,如今已是我魔门中人。既然宗门嫌隙尽去,今后正可与俞贤弟好生亲近。卫某得偿平生宿愿,心中畅快!”

    说罢卫行戈朝俞和连连招手,高声唤道:“俞贤弟,俞师弟!还不速速过来愚兄身边?你我兄弟二人携手,四御仙帝大道可期。”

    俞和见卫行戈出声招呼,却并未迈动步子。他心中雪亮,深知自己这一步跨出,便是公然投入魔宗,从此与九州道门划清了界限。

    卫老魔如此欣喜若狂,可并不全是装出来的。先前俞和的确不想跟魔宗修士走得太近,卫行戈三番五次对他示好,俞和却总也不置可否。而今金霞上人的一句话,将俞和推到风尖浪口上,却是正中了卫行戈的下怀。当着在场数千道门高手的面,金霞上人这就是逼着俞和弃道入魔,卫行戈赶忙顺水推舟,想要趁机将俞和彻底的拉拢过去。

    这边俞和心思电转,左右拿不定主意,正自进退两难,可道门群修中更是议论声此起彼伏。一来他们对卫行戈的话都是半信半疑,谁也不知道俞和究竟是道是魔;二来北极中天紫微大帝传统传人与南极长生大帝道统传人同时现身,这委实令人讶异。

    要知道四御道统端是非同小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东方东极青华大帝与勾陈上宫天皇大帝辅佐三清道尊,各镇压一方天界,统帅万神万仙,那是仅次于三清大道尊与昊天通明宫玉皇上帝的伟大存在。他们传下的道统精义,可比什么上古金仙之流要浩瀚深邃得多,可以说是洞彻了天地大道至理,秉混濛初开始元,阐宇宙洪荒玄虚,显森罗万象众妙。

    而俞和这位“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传人”,不但身负四御真传,方才还显露了一手臻至“万剑归宗极境”的剑意。不少心思深沉的道门耆宿都在暗暗摇头,他们认为金霞上人实是行了一手昏招。如俞和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本该是想方设法的往道门阵营这边拉拢,怎的反倒一把推给了魔门中人?更何况此时俞和略显错愕,而他身边那小姑娘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两人真的会是魔宗的奸细?再与卫老魔所说的一番话相佐证,这些老谋深算的前辈高人,都猜想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于是纷纷约束门下弟子,命他们止住喧哗,静观其变。

    俞和放出惊天动地的绝世剑意,一举震慑群修之后,金霞上人的脸上也有些阴晴不定。他偷望了一眼金犀上人,却见自家师兄撇了撇嘴角,似乎露出了几分讥嘲的意思。老道士暗吸了口气,依旧摆出大义凛然之姿,对卫行戈寒声斥道:“你这老魔巧舌如簧,倒是开脱得巧妙。然则正邪是非自有公论,还需贫道把血淋淋的证据亮出来不成?”

    “金霞道友有何证据,还盼速速亮明,好教卫某知道,此非是我南柯一梦。”卫行戈又朝金霞上人作揖一拜,说道,“卫某另有一事,还须谢过金霞道友。”

    金霞上人不知道卫老魔还藏着什么手段,他哼哼一冷,并未接话。

    卫行戈环视了一眼那十二位“朝阳峰长老”,嘿嘿冷笑道:“金霞道友做大事不拘小节,居然能令一众胡人膝下的狼犬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卫某佩服!然引狼入室养虎遗患之厄,不知金霞道友可能省得?我天山群英今日来此,一是为了迎回至宝,二是为了助华山派清理门户,三是想为九州同道斩除隐患。可惜狼犬披上了人皮,藏得甚深,卫某正苦不得良人作证,使得胡人爪牙原形毕露。金霞道友请出我俞贤弟,正好解了卫某心中忧愁!”

    说罢卫老魔伸手一晃,指间拈出一片玉符,朝俞和唤道:“俞师弟亲历西北胡汉大战,与愚兄也算是披肝沥胆出生入死过的战友。此有一物,不知师弟可还认得?”

    俞和抬头一看,卫行戈当众亮出来,正那片藏有望气秘术,能够识破赤胡傀儡修士真身的玉符。

第三百二十八章 是非乱,孰为证

    卫行戈取出这片望气玉符,无疑是击碎了俞和的最后一丝顾虑。俞和神色一定,这一只右脚可就抬了起来。

    金犀上人猛转回身,双目中神光湛湛,直视着俞和。老道士把掌中太白青光剑当胸一横,沉声喝道:“莫要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此一步跨入魔道,再难回头!”

    俞和淡然答道:“此乃因果应数,与道魔无关!”

    说罢,俞和身上气机勃发,把双肩一晃,就要朝前迈步。可金犀上人左手掐起剑诀,轻轻一抹三尺青锋,太白青光剑上登时寒光大作。这老道士似乎无论如何也要挡在俞和面前,执意不让他随卫行戈而去。

    眼见自家祖师亮剑作势,周围的云台峰弟子一齐拔剑出鞘,十几口流光四溢的长剑直指俞和,似乎只要俞和的身子再稍一动,这些华山弟子就会发剑攒刺过来。

    宁青凌双手抱住俞和的右臂,朝后用力一扯,她侧过半边身子,挡在了俞和面前。小宁师妹急的满脸通红,她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对金犀上人高声说道:“师叔,其中大有隐情,我师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番因果皆由青凌而起,断非师兄有意要出剑伤人。我二人绝无与华山仙宗作对的意思,更非是要弃道入魔,求师叔万万莫要动怒,且听青凌分说来由!”

    “速速从实讲来,在场同道自会分辨!”金犀上人一摆手,云台峰众弟子同时垂下腕子,将剑锋斜指向地,可每个人的无形神念依旧罩定了俞和与宁青凌的周身要害。

    万象铜台上的卫老魔见此情形,知道俞和心中主意已定。他喜出望外,朝俞和与宁青凌点了点头,鼓动丹田真元,宏声如雷的说道:“何须宁师妹劳动口舌?且由愚兄越俎代庖,将此中种种说于诸位同道知晓,如有未尽之处,还烦劳小师妹补正便是!”

    俞和深深的吸了口气,略微收敛了身上的气势。他反手一拉,重将宁青凌挡在身后,朝卫行戈抱拳道:“多谢卫道兄,还请据实而言。”

    “你我同宗同源,本该当亲如手足,无论贤弟如何看待卫某,愚兄必不会给贤弟多生烦扰。”卫行戈神色一肃,居然举手指天,恭声颂道:“卫某指天道作誓,三清道祖、原始真魔祖师在上,弟子卫行戈所言句句如实,若有半字虚妄欺瞒,愿受天诛地灭九九大劫,永世不得成道!”

    卫行戈这一对天作誓,满场的道魔修士全都神情凛然。八景宫真武殿前石坪上鸦雀无声,人人都伸直了脖子,要听卫老魔究竟是如何说法。

    卫行戈稍停了数息,环视铜台下的数千道门高手,他清了清喉咙,这才将几十年前在西北边塞,那一场胡汉奇人异士惊世血战的来龙去脉,给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从俞和与宁青凌在京都定阳大胜胡夷来使,小姑娘心怀善念,施展出秘传的丹石续命神通,救下了胡夷使者的性命,可这无心善举却被有心之人惦记,进而牵出了赤胡国奇人异士大举入侵中土,妄想掳走九州丹道修士,为他们绵延阳寿。再到落雁关前拼死大战,使得千年雄关毁于一旦,西北群修震怒,凉州府供奉阁号召道魔两宗携手抗敌,数千修士深入大漠,在赤胡土城前决一死战。哪知道胡人来势汹汹,空中魔眼巨城势不可挡,万千胡夷妖魔大军跨空而来,四大半神高手与上古寒冰巫妖凶威盖世,亏的是三大先天至宝发威,两大天仙高手显身,终于将胡夷异士逐出大漠。不过西北道魔两宗元气大伤,只能算是胜得惨烈。

    卫行戈讲得绘声绘色,言辞语调的抑扬起伏之间,简直比朔城老街酒肆中的说书先生还要精熟。他尤其浓墨重彩的,讲述了有不少西北修士抛弃名节,投敌献媚,却被赤胡异人炼成了傀儡,命他们潜入九州,去秘密寻找丹石高手。俞和在连场恶战中大发神威,一人一剑斩除一十六位傀儡修士,却依旧还有一十九人趁着战火纷乱之际,逃入了中土腹地,实为九州道魔两宗的大患。

    说到慷慨激昂处,卫行戈双目圆睁,突然伸手点指着那一十二个带着生皮面具的华山朝阳峰长老,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作了那赤胡蛮人的扯线木偶,也自知没脸见人了么?你等混入华山仙宗,实不知存何居心!就算身中胡夷秘法,但我知道你等神智未泯,神州中土生你养你,赐以无上神仙大道教化,你等居然心甘情愿为虎作伥,千方百计的前来祸害同道,想问你们这些人还有一点儿天地良心,还能懂得羞耻么?倘若换作是我卫某人被蛮夷所制,我早就横剑自裁,断不会苟且偷生,成为遗臭万年的罪人!”

    在场数千道门修士,随着卫行戈的手指,一齐把目光聚向那一十二位华山朝阳峰长老,不少人露出了鄙夷之色。金霞上人脸上忽青忽白,按着盘龙纹黄玉石杵的手掌上青筋浮凸,但他始终未发一言。

    卫行戈知道自己已然引动了群修的愤慨,他趁热打铁,朝铜台下道门修士团团一揖,朗声道:“诸位道友明察。那胡夷蛮人不修命性,不尊天地,只拜鬼神,其阳寿难全百年,乃是上天降罪。他们妄图以我九州丹石妙术延命长生,此乃大逆不道的行径,助其成事者必遭天人公愤。我等天山群英,煞费苦心的摸清了那一十九名傀儡修士的行迹,此来华山,正是替天行道,为九州除害,这难道不是大义之举?而若华山派包藏祸害,又该是何等的罪业?”

    金霞上人偷眼朝万象铜台下面一望,前来为他助阵的道门群修被卫老魔说得尽皆动容,不少人愤愤的望着他,尤其是几位道门巨掣目光不善。

    这老道士胸口发热,猛一咬牙,径直提起盘龙纹黄玉石杵,以杵头遥指着卫行戈的面门,恨声喝道:“魔头住口!我华山仙宗乃是道门正宗,泱泱大派,岂容得你这魔孽在此挑拨是非?那罗霄逆徒打杀我华山修士,血证凿凿,你还想捏造谎言开罪,往自己脸上贴金?胆敢藐视天威,亵渎三清圣尊,污蔑我华山修士是胡夷傀儡,贫道才要替天行道,将你这信口雌黄的魔头打杀!”

    说罢金霞上人作势就要祭起盘龙纹黄玉石杵,去打卫行戈。可卫老魔身后的魔宗十殿阎罗王齐齐踏上一步,十位只差半步便要臻入地仙境的老怪物同时朝金霞上人瞪出一眼,滔天魔威破空而至,生生将金霞上人震退了三步。

    “诸位老祖且慢。大义之师当要先礼而后兵,弟子还有话说!”卫行戈双手一分,展臂拦住了十位老魔,他眼望着金霞上人,冷笑道,“金霞道友,卫某敬你是九州道门的成名耆宿,好生劝你一句:天道昭昭,是非皆有定数,不洁身自好以期修成正果,何苦出来自贱名节?卫某敢指天道为誓,你可敢指向三清道祖言明,这十二个‘华山修士’身份清白,与胡夷蛮人无关?”

    金霞上人手按胸口,装作正在调气平息,他眼珠转动,心中念头翻腾,寻思着如何才能反戈一击。可还不等他再开口,就听卫行戈又道:“你指我俞师弟实为是魔门中人,不过是因为俞师弟看破了这些傀儡的真身,将其斩于剑下。俞师弟亲历胡汉大战,自然也有这片望气玉符,你如此行径,不过是想借诸位道友的手杀人灭口,这等拙劣的奸计,你以为谁人会看不来?卫某正想请俞师弟佐证,当着在场九州同道的面,揭穿这些胡夷狼犬的真面目,好教天下人尽知,到底是我西北魔宗在作恶,还是你华山仙宗心怀不轨!”

    卫行戈又朝俞和招了招手,唤道:“烦劳俞师弟移步过来,我俩共持玉符,教诸位同道看清真相。”

    “两个魔宗恶贼沆瀣一气,你唱我和,妖言惑众,谁会信你?”召南子忽然大步上前,他左手托着东皇钟,右手戳指卫行戈骂道,“我家师祖言明,这姓俞乃是魔宗奸细。你这老魔也口口声声喊他‘师弟’,你们二人分明就是同党,诸位前辈哪里会偏听你们一家之言?我且问你,既然胡汉之战是西北道魔两宗联手,既然你要来指证胡夷傀儡,却为何要半路上伏杀西北道门中人,使他们不得来到华山?无有西北道门中人作证,岂不任由你这老魔颠倒黑白?我召南子也是亲身经历胡汉战事,亲手杀过赤胡蛮子,我可证明,华山朝阳峰长老院中无有一人与蛮夷相关!”

    卫行戈一翻眼,嘲道:“胡汉大战时,你可是我西北魔宗的先锋将,莫要以为换了一身道袍,就有人会信你。空口无凭,可敢拿玉符出来当众一验?”

    被卫行戈劈面一斥,召南子空瞪着一双眼睛,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铜台上唇枪舌剑,委实比真刀真枪的拼杀还要激烈三分。此时此刻,俞和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卫行戈已经把前尘往事因果来由一一讲明,而能否了解此段因果,还需得俞和自己显身说法。

    俞和朝金犀上人抱拳一揖,沉声说道:“师叔,欲知真相如何,还得弟子上去走一遭,请师叔行个方便。”

    金犀上人迟疑了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撤开太白青光剑道:“你且去吧,莫要忘记你在云台峰上所说种种。”

    “弟子知道。”俞和点了点,抬腿就要上万象铜台。

    可周围的人群中,忽有人阴阳怪气的喊了一嗓子:“你小子说走就走,逃了可怎么办?那女娃娃需得留下来作质。”

    俞和身子一顿,向声音传来之处转过头望去。他周身杀机乍现,双目中射出两道凝如实质的寒光,十步之内仿佛严冬骤临,教人不自禁的连连寒战。就听见俞和用森寒彻骨的声音说道:“我与师妹形影不离,若留她一人在此,只要折损了半根寒毛,休怪俞和翻脸无情,今日就算拼个玉石俱焚,我也要教太华洞天血漫群山。”

    “呛”的一声,周围不知多少柄长剑自行弹出剑鞘半尺,群修中再无有半分声息发出。人人被凌厉无匹的剑意杀机所慑,但觉咽喉发冷,眉心发麻,气息尽被窒在胸口,喘不出来。

    “去吧,去吧。你们俩同去吧!”金犀上人颓然摆了摆手,闭目转身,不再言语。

    在数千道门修士的注视下,俞和拉着宁青凌纵身飞上万象铜台。他朝卫行戈抱拳一揖,却并未说话,小宁师妹也只好跟着欠身一礼。卫老魔满脸喜气,三步作两步走到俞和近前,伸手扶住了俞和的臂膀,高声笑道:“许久不见,师弟这身道行修为,可比愚兄要高深得多了,足见贤弟天纵奇才,令人羡慕!今后你我便是一家,可真要好好亲切,愚兄深盼贤弟为我指点迷津。”

    俞和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师弟还不取出玉符,让诸位道友共睹真相?”卫行戈知道俞和这时再没什么退路了,他揽着俞和的手臂,面朝在场的道门群修,祭起了那片望气玉符。

    俞和叹了口气,也取出了望气玉符,一道真元灌入,玉符绽出十丈奇光。

    在这片光芒的照耀下,就见台上的一十四位华山修士,各自显出了迥然不同的气相。金霞上人头顶显出两道光影,一道是支插着白莲的清净琉璃瓶,另一道则是面有太极双鱼图的阴阳宝镜,这显示了金霞上人身负上古金仙慈航道人与赤精子的两家道统。而召南子头顶有一长一短两道剑光绕旋,居中浮动着一团半清半浊的散乱云气,似钟形非钟形,可看出他道行驳杂不堪,东皇钟祭炼未熟。

    道门群修细审那一十二位华山朝阳峰长老的气相,但见每人头顶都各有一团浓疏不等、大小不一的道光云气,青黄白褐紫各色俱全,显然这一十二人所修的功法全不相同。而这一十二人的印堂处,皆有片淡淡的血光隐现,脑后一条黑线伸出,遥遥直入西北天际。这般怪相入眼,其中寓意已是毋需多言。

    卫行戈高声道:“诸位道友上眼。铁证如山,岂是卫某在此无中生有?”

    “你这般拙劣花招,委实可笑!区区寻常玉符而已,谁知道你在其中动过什么手脚?在贫道看来,此物根本无以为证,诸位道友再看。”金霞上人伸手在自己后脑处一拍,他头顶的琉璃瓶与阴阳镜霎时隐去,只剩下一团灰蒙蒙的云气,这云气中亦有一条黑线伸出,遥遥飘向西北天际。

    金霞上人冷笑连连,说道:“原来贫道也是胡夷蛮子的傀儡,是不是该当横剑自裁?不知卫法王可敢让贫道施为,验验你们这些人的真身究竟如何?”

    召南子掂着一片玉符,阴阳怪气的附和道:“还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胡夷傀儡。”

    卫行戈脸上变色,他事先并未料到,这金霞上人居然还藏着这么一张底牌,看来这老道士和召南子早就明白自家的把柄所在,并且已备好了应对之策。

    如此一来,卫行戈与俞和手中望气玉符,可就不那么能够服众了。当下除非有西北道门中人或者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也来当面指认,否则不足以让在场的道门修士信服。卫老魔暗自懊悔,前些日与西北道门修士遭遇战时,怎么不留个心眼,擒下一两个人,押来佐证?

    金霞上人一举扭转了败势,他得理不饶人的喝道:“老魔,贫道将你等的妖言当场戳穿,我看你还有何话说?诸位同道,还不速速随我斩了这惑乱人心的恶贼?”

    话说万象铜台上的这出怪诞闹剧,看得数千道门修士满头雾水。一部分人对卫行戈与金霞上人的话都将信将疑,听到金霞上人出言招呼,他们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另一部分人,包括云台峰的弟子、青城仙宗群修、蜀山仙宗群修等,尽唯自家师长马首是瞻,金犀上人、丹清子掌教和邢天掌教不发话,这些修士也都按兵不动。还有一大部分人,尤其是五岳各宗的修士,都曾受过金霞上人的点滴恩惠,他们对金霞上人有几分愚忠,也有几分敬畏,看到金霞上人占了上风,立刻群情激扬,一个个蠢蠢欲动,就想纵身上台。可这些人又顾忌十殿阎罗王与魔火黑云中的近万魔修,谁都不敢作出头鸟,只在石坪上互相鼓动,喧哗不已。

    “谁说西北道门无人?终南杜半山在此,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污蔑我家玄真子师叔!”

    声如滚滚雷霆惊天,但见一道五色炼魔真火如柱,刹那间贯通天地,将朝阳峰顶的万丈魔火黑云捅了个大窟窿。有一相貌平平的靛蓝袍年轻道人当空显出身形,脚踩一柄九节紫竹鞭徐徐落下。看这年轻道人头顶,浮着一尊锈迹斑驳,通体作青碧色的奇形铜壶,高约五尺,上半截形如四方宝塔,分作三层,各有檐有窗,尖顶上雕成虎踞盘龙钮。下半截好似方鼎,却无有鼎足,四面雕满了乾坤百兽百禽的图样,尽都栩栩如生。那五色炼魔真火,正是由此宝壶中源源不绝的涌出。

    “这是,终南仙宗镇门先天至宝九黎炼妖壶?”金霞上人抬头望天,眼神中既是惊惶又是狂喜。

    但见这位身挟重宝的年轻道人径直落到万象铜台上,他取出一片终南仙宗的太上长老金精符牌,双手捧到俞和面前,恭恭敬敬的拜道:“弟子杜半山,参见师叔法驾。路远来迟,乞师叔恕罪!”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诸宝聚,真劫启

    杜半山带着终南仙宗的镇派重宝九黎炼妖壶突然现身,如此阵仗,如此威风,本让在场的道门修士心中一喜。一件先天至宝端是非同小可,若以正宗御宝术操持得当,一旦斗起法来,足可比得数百位道门高手之威。

    有东皇钟和炼妖壶两件先天至宝压阵,再加上蜀山仙宗大名鼎鼎的南明离火、紫郢青索,以及青城仙宗丹清掌教的天都明河,还有西南道门各派隐而未显的其他绝世重宝,那什么西北魔宗戮仙宝剑、十殿阎罗王和各大老魔,根本已是不足畏惧。

    当五色炼魔真火一举贯透万丈魔云,卫行戈与众魔祖齐齐神色大变时,在金霞上人那张天生怒相的脸孔上,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可偏偏杜半山凌空一声断喝,紧接再对俞和大礼参拜,此时华山老祖的表情,刹那间变得精彩无比。

    那是七分的惊愕不信,与三分的惶乱。

    金霞上人呆若木鸡的立在原地,过了好半晌,他忽然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位成道千多年,已是陆地神仙之身的华山太上祖师,真不知道多少年未曾再做过这样的动作了。

    当然不仅仅是金霞上人,杜半山的现身,令朝阳峰上的道门魔宗群修无一不瞠目结舌,满头雾水。

    盖因当年杜半山护送司马雁回昆仑山避祸,却遭自家师长禁足,所以没能来得及参加攻打胡夷大漠土城的最终一战,故而西北魔宗群修中间,认得他这个道门无名小卒的人寥寥无几。而杜半山被赤胡傀儡修士打得重伤垂死,幸遇俞和、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妙手回春之后,一直在终南山的南五台清凉峰闭关修行,几十年里足不出户,所以西南道门群修也不认得他。但终南仙宗的九黎炼妖壶,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九州十大神器之一,断非是随随便便一个年轻弟子就能独自带在身边出山行走的。于是当场有不少人生出疑心,以为这个年轻道人是效法了华山召南子,也是改头换面潜入终南仙宗,将人家的镇门重宝给盗了出来。

    不过道门群修细细再一看,却又觉得这般臆测未必站得住脚。杜半山一身终南仙宗真传弟子的道袍,腰悬终南长老符牌,通身紫霞缭绕,正是如假包换的“上清紫真大道炁”。这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魔宗奸细,实在难以想象他心机之重、城府之深,不仅能将终南仙宗秘传心法修到了将近还丹大圆满之境,还谋得了终南长老之位,更把先天至宝九黎炼妖壶祭炼得遂心如意。能有这般成就,还做什么奸细,招惹什么因果业障?直接洗白身份,弃魔入道,在终南山逍遥快活算了。

    其中卫行戈还算是与杜半山照过面的,他依稀记得这位同俞和一起混迹凡俗酒肆的昆仑弟子,虽然卫老魔不知道杜半山怎么就转投了终南仙宗,还把九黎炼妖壶给带了出来,但杜半山朝俞和俯身一拜,卫行戈就知道来人是友非敌。他看着金霞上人僵硬的面孔,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金霞道友果然料事如神,这不终南仙宗的同道现身,你自可找他求证!”

    杜半山并未理会卫行戈,他见俞和也惊得目瞪口呆,便咧嘴一笑,把手中的玉符朝前又递了递,恭声说道:“大师尊与二师尊言道,师叔匆匆出山,却忘了佩戴宗门玉符,外边难免会有些鼠目寸光之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便吩咐弟子前来,将师叔符牌送到当面。”

    俞和愣愣的伸手接过了符牌,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方才他情急之下,已经暗暗摸出了那枚京都定阳供奉阁掌印大执事的墨玉扳指,寻思着万不得已,就把此物亮出来自证身份。可没想到杜半山摆出偌大的一番阵仗前来,甫现身,就故意甩了金霞上人老大一个耳括子。

    杜半山满脸笑容,在俞和面前毕恭毕敬的不敢直起腰。他从肩后解下了一个三尺长的方形靛蓝布包,双手捧给宁青凌,说道:“宁师叔,此乃我大师尊与二师尊送给师叔的礼物,还请笑纳。”

    宁青凌本未见过杜半山,但她早听俞和说起过无数次,知道这位情深义重的半山师兄,乃是俞和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之一。小宁师妹心思聪慧,猜到杜半山口中的“大师尊与二师尊”,多半就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那对神仙道侣,除了他们两位无上真仙,天底下还有谁,能让杜半山带着终南至宝九黎炼妖壶出山?

    可惜此时此刻,宁青凌正是在场万多道魔修士的目光焦点,姑娘家脸嫩,根本无心去想这个三尺长的布包裹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她把包裹接在手里,感觉份量甚沉,稍稍掀开蓝布一角,却见里面还有一个乌黑的楠木匣,匣子上密密的缠满了金丝符带,显然这楠木匣中装的东西非比寻常。众目睽睽之下,青凌也不好当场开匣查看。她有心将包裹收入袖中,但几番施为之后,却发现本身真炁一沾包裹就立马消散,这匣子根本不能随心所欲的变化大小,最后无奈之下,只好抱在怀里。

    俞和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他心思一转,朝杜半山挤了挤眼睛,随手将终南仙宗的长老符牌往腰带上一挂,摆出师长前辈的威严架势,皱眉沉脸佯装不愉,对杜半山道:“我师兄师姐在山中呆得太久,哪里懂得不受宗门所制,云游九州的自在之乐!你怎的却追到此处来了,教我好生尴尬!”

    “师叔恕罪!”杜半山面露惶恐之色,赶忙向俞和一揖到地。

    俞和一甩袍袖,沉声喝道:“起来吧,倒也非是你的过错。”

    杜半山闻言如逢大赦,他诚惶诚恐的侧退了半步,依旧不敢挺直腰板儿。

    听完这几句对答,在场认识俞和与不认识俞和的道门修士全都傻了眼,人人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岔子。这人刚刚还是扬州罗霄剑门的逆徒,与胡夷异士纠缠,惹得满身因果,苦大仇深,怎的突然摇身一变,就成了隐姓埋名的终南仙宗门人?而另一位随身带着镇门重宝的终南仙宗长老,见面一口一个“师叔”的叫着,唯恐礼数不周。这姓杜的自己都在终南仙宗到了这般身份,那他的师叔又该是何等存在?

    话说这万象铜台之上各方粉墨登场,却到底是在唱得哪出跟哪出?尤其是夏侯沧与青城仙宗的群修,全都又将俞和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他们真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此“俞和”绝非彼“俞和”。

    金霞上人的眼珠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着俞和与杜半山,一会儿看着九黎炼妖壶。他突然双眉一挑,抬手点指着杜半山,厉声喝道:“什么终南仙宗的弟子,你分明就是另一个魔宗奸细!居然盗走炼妖壶至宝,当真是胆大包天!魔贼气焰嚣张至斯,实乃我道门大患,诸位道友还不速速助我斩妖除魔,更待何时?”

    “休得胡言,我有终南上清紫笺验明正身!”杜半山把腰杆一挺,转身站起,面对着金霞上人而立。他伸手一招,有道金书紫笺飞出,在其头顶三尺绽出团团紫气,云中落下一幢仙光,罩住半山师兄的周身,二行上清宝箓凭空显化,上有杜半山的名号辈分,下有终南仙宗当代掌教纯阳真人的符印。

    此金书紫笺一出,当场没人再能质疑杜半山的身份。这可是唯有祭拜过上清大道祖,在终南仙宗道籍上留有一丝定命真灵的精英弟子,才能随身持有的符笺,万万造不得假。万象铜台下面的数千道门群修一片哗然,他们倒非是惊讶于杜半山真的是终南仙宗弟子,而是那道金书紫笺上分明写着:“五十代内门尽传杜半山”。

    众所周知,终南掌教纯阳真人乃是终南仙宗的第七十八代弟子,道门修士最重传承辈分,论资排辈下来,那这个年轻道人岂不是纯阳真人的“太上师叔祖”?而在场的哪个修士,不得管人家尊称一声“祖师前辈”?

    莫非这个年轻道人,其实是个修行万年,肉身返老还童的前古终南隐士?

    金霞上人瞪视着杜半山头顶的上清宝箓,口中喃喃的念道:“荒谬,简直荒谬!”

    召南子灵机一动,突然跳了出来,大声喝道:“姓杜的,你有金书紫笺为证,那姓俞的可敢把他的金书紫笺亮出来看看?”

    “师叔,弟子愿戴罪立功!”杜半山冷冷的看着召南子。他忽然转回身,朝俞和作揖禀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叔要是想弄个铃铛玩玩,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只消吩咐一声,半山定不会令师叔失望!”

    说罢那金书紫笺悄然隐去,九黎炼妖壶宝光大作,有万道五色炼魔真火吞吞吐吐。

    终南仙宗的御宝秘诀,虽也不是上古炼妖壶主人传下来的正宗心法,但毕竟经过无数终南高手的苦心推演,已差不多趋近完善。而召南子对东皇钟半生不熟,这尊先天神钟在他手中只能发挥出十之二三的威能。两件绝世重宝的气机正面冲撞,显然召南子手中的东皇钟要弱了数筹。

    但见那幢铜钟宝光摇摇晃晃,召南子瞬间脸色转白,脚底发虚,“噗通”一声颓然坐倒。金霞上人赶忙抢步过去,探手抓住召南子的脉门,以本身真元助他抗敌。

    半山师兄得势不饶人,缓缓踏上一步,炼妖壶真火再涨,恍如日炬当空。他怒目瞪视着召南子,寒声叱道:“我师叔何等身份,他老人家的金书紫笺,岂是你说看就看的?传将出去,我终南仙宗的颜面何在?这番大不敬之罪,就拿你这枚小铃铛来赔吧!”

    杜半山这一声“老人家”的称呼,可把俞和给逗乐了。他看着杜半山在这儿大逞威风,顿时想起了两人在西北朔城,与老街上的泼皮混混纠缠的日子。人家好端端一件先天至宝,居然被杜半山说成了一个“小铃铛”,这五岳仙宗若真拿东皇钟作了镇派立道的气运法器,将来必定会在九州之上成为笑柄。

    就见杜半山又踏上一步,当真伸出右手,朝前虚抓,那万道五色炼魔真火聚成一支遮天巨掌,直朝东皇钟抓了下去。

    “道友且慢!”

    耳听得破风之声连响,眼前一花,这万象铜台上便多了好几个人。俞和定睛去看,原来是泰山、嵩山、衡山、恒山四宗的掌教真人前来救场,还有蜀山仙宗的邢天大掌教和青城仙宗的掌教丹清真人,也并肩飞上台来。

    六位道门宗师拦在杜半山与召南子中间,泰山、嵩山、衡山、恒山四宗的掌教真人都是手持法器,神情凝重,严阵以待。而蜀山邢天与丹清真人却是施施然的背着双手,脸上无喜无怒。

    眼见有人出来阻挡,杜半山心中知机,也就顺势而退。

    那位蜀山仙宗的邢天大掌教耸了耸肩膀,他拿眼一个挨一个的把万象铜台上的人看了个遍,最后古怪的笑了笑,双手一摊,朝俞和与杜半山道:“这两位终南前辈……道友,在下蜀山邢天。我观今日之事,似乎内中大有隐情。东皇钟该属谁家,那是西北魔宗与五岳仙宗的纠葛,但胡夷傀儡之事,却是我九州炼气之士的共患,须得尽早查明真相才好。诸方既然齐聚此地,那在下以为便定有法子明辨真相,可否看在我邢天的薄面之上,道魔两宗暂休干戈,先齐心协力,将外患铲除。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这位蜀山掌教说话时,一直背对着金霞上人与召南子,但他身上的神念气机,已然暗暗锁住了那一十二位“华山长老”。

    卫行戈见此情形,心中知道蜀山掌教其实已经相信了他的话,默认那一十二人必有大嫌疑。只要把这些人的真身当众揭穿,使华山派坐实了窝藏胡夷傀儡的罪名,那西北魔宗便占住了“大义”。就算终须恶斗一场,西南道门诸派也不好再插手太深了,余下区区华山仙宗的千多修士,在上万魔宗高手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于是卫老魔欣然一笑,抱拳道:“邢天道友真知灼见,卫某亦正有此意!”

    “卫法王深明大义,实是九州之幸。”丹清真人点了点头,捻须而笑。

    双方魁首人物一拍即合,这原本剑拔弩张的道魔两宗,居然有了化干戈为玉帛之势。不少心中惴惴的道门修士长出了一口气,暗想今日之朝阳峰大劫,难道就此显出了消弭之机?

    恰在这时,太华洞天中突然奇光满盈,朝阳峰上无中生有的漫起层层云烟,使人目力难及十丈之外。整座山峰上下一震,耳听见从四面八方的莫名虚空中,皆有隆隆雷鸣响起,好似催促大军进击时的连绵战鼓声。耸立在石坪中央的这座万象铜台,忽然涌出了亿万点莹光。

    金霞上人面露喜色,他一把甩开了召南子,披散发髻,口中狂笑道:“时辰已到,大计将成!我管你是道是魔,还是什么胡夷傀儡,今日你们一个也休想生离此地!我金霞子真是福运齐天,你等一个接一个的将大礼送上门来,还不自知。东皇钟、炼妖壶、紫青双剑、南明离火、天都明河,从今往后,统统是我囊中之宝!”

第三百三十章 神琴现,坠劫渊

    金霞上人癫狂的啸声未尽,俞和只觉得脚底一虚,身子不由自主的朝下坠落。他低头一望,只见万象铜台分崩离析,化作数不清的细小铜片飞散,紧接着就在眨眼之间,整座八景上天宫群殿尽数崩裂成了一片乱石瓦砾,连道门群修所站的石坪也塌陷了。

    但在那片破碎石坪的下面,并非是朝阳峰顶硬冷的岩石山脊,而一洞烟霞盘绕的混沌深渊。真好似在这太华洞天朝阳峰下,沉睡着一头巨大无朋的荒古饕餮神兽,此时它突然苏醒过来,一口便将整座山峰吞入腹中,然后意犹未尽,将巨口张大到了极致,深吸口气,要将这方天地尽数吞吃。

    天上的万丈魔云被扯成丝丝缕缕的黑气,化作一道龙卷风柱,直朝下面的无底深渊里投去,半空中满是手足乱舞的道魔两宗修士,人人都想施展遁法,逃离此地。

    可无论是寻常的五行遁法,还是诸如太乙神遁、纵地金光法、无形剑遁、霹雳震光遁这法等道门正宗的高深遁术,还有魔宗秘传的五鬼匿形遁、九阴玄风遁等等,这些赫赫有名的飞天神通全都失了效用,就连炼气士临危保命之用的血遁术也无法奏效。就看半空中飞坠的修士们连连掐诀作法,一个个不是嘶声颂咒,就是不要命的口喷精血,却始终无有一人能祭出遁光逃走。

    俞和试了几下,发觉自己所会的寥寥几种遁法全不应验,温养在肉身中的剑丸与法器也唤不出来,此时真是空有一身修为道行,却根本无计可施。他强定心神,转头四下一看,见小宁师妹一手抱着靛蓝布包裹,一手攥着俞和的袖角,正六神无主的望过来。俞和心中一紧,赶忙伸出手去,揽住了宁青凌的臂弯。

    原站在万象铜台上的道魔两宗高手,依旧还在俞和身边不远之处,唯独不见金霞上人与召南子的身影。这些道行通天的老道老魔,也是没法止住身子下坠之势,不过他们的心性修为远超常人,大风大浪大凶大险都见得惯了,故而神色间倒并不惶乱。

    不远处的蜀山掌教邢天和青城掌教丹清子一边试着施展法术,一边连连出声安抚门下弟子,喝令他们莫要乱了阵脚,各自结成阵法,凝神戒备。那西北魔宗的十殿阎罗王个个双目紧闭,手掐法决,嘴唇蠕动,周身黑烟升腾,似正在极力催动魔道秘咒。而卫行戈倒是一脸淡然,他比手画脚的指挥若定,号令门下弟子提气自守,以不变应万变。

    不过那一十二位“华山朝阳峰长老”皆显得颇为狼狈,他们齐在半空中翻翻滚滚,口中惊呼连连,似乎他们先前也不知道金霞上人的天大伏笔,全没想到连自己也都被华山老祖一并算计了进去。

    俞和这时倒没有心思去寻这一十二人的晦气。他看脚底下一片混沌迷蒙,不知何时才能落到底,而下坠之势越来越快,耳边的风声呜呜厉啸,好教人心惊胆战。

    杜半山手脚挥舞,好像游水一般,似想要挪向俞和身边,但他划了好一会儿,却还是徒劳无功,只得朝俞和喊道:“师叔莫慌,大师尊与二师尊洞悉天数,早有预料,我出山前他们二老另有嘱咐!”

    “你说什么?”周围风声人声太杂,俞和根本辨不清杜半山的话。

    杜半山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历练太浅,还是难免遇事慌乱,他赶忙改用神念隔空传音道:“小俞子,我大师尊与二师尊曾在七天之前指朝阳峰之事问过一卦,得了个‘神鬼乱兵戈’的连环劫之相,而你正是应劫之人。此番凶险,你是躲也躲不过去的,只有破劫,才能跳出因果。”

    俞和懊悔的摇了摇头,叹道:“连环劫?那意思是下面定有大难当头?这可当真是我犯糊涂了,却把宁师妹也给拖累了进来,本该当让她躲入抚仙湖底,那样我也好了无牵挂。如今这般,可教我如何是好?”

    杜半山急急回道:“宁家妹子与你命数相系,自然也是应劫之人。不过你莫怕,大师尊与二师尊神机妙算,自然早有安排。你速速让她打开木匣!”

    俞和点点头,赶紧低头催促宁青凌将那个靛蓝布包当场解开。小宁师妹不知道俞和是何用意,但此时她自然是对自家师兄唯命是从。只见她单手抖开布包,然后撕去楠木匣子上金丝符带,一推铜纽机簧,那厚重的木匣盖就“咔嗒”一声弹了开来。

    这楠木匣盖一开,就见有道九彩霞光冲天而起,耳畔众妙仙音毕现,异香弥散,如檀似麝,嗅之若醍醐灌顶。一道亦真亦幻的人影震碎木匣,腾空而出,其上半身是人,雌雄难辨,俊美无方,下半却是一条斑斓长蛇,蛇尾绕着宁青凌转了三匝。

    周围的群修见此异相,纷纷讶然侧目。俞和想看清这人首蛇身之影的真容,却见它忽又当空团团一转,合身演化成一轮八卦图形。宝光熠熠的八卦图落回宁青凌的臂弯中,凝为一具七尺二寸长的独弦瑶琴。

    再看这具瑶琴,以青碧灵玉作胚,形式奇古。那玉石中有迷离云烟流转不休,浑似一段倒影着云絮的碧水。细细端详,在那片片白絮间还有数点银星忽明忽暗,组成一六居下,二七居上,三八居左,四九居右,五十居中的原始八卦图形。瑶琴岳山之上,独绷着一根单弦,那弦色如琉璃,晶莹剔透,九彩浮光变幻无常,恍如横亘在龙池之上的一道天虹。在琴身龙池上方,以古篆浮雕着“太古元音”四字,而龙池的下方,则阴刻着两个小字作:“伏羲”

    “先天至宝伏羲琴?!”周围的道魔两宗修士,但凡看清了宁青凌手中的独弦瑶琴,尽都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今日有东皇钟、炼妖壶和戮仙剑三件先天至宝齐聚西岳华山,这已然相当了不得的一桩盛事。可众人谁都无法想象,在那个被杜半山随便送出去的三尺靛蓝布包裹里面,竟然会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伏羲琴。这具能操纵世间万灵心神,号称“音律始祖”的无上宝琴,可不是终南仙宗的秘府珍藏。它早已湮没在上古神话传说之中,有万万年下落不明,而今毫无征兆的真形出世,谁人会不震惊?

    四件先天至宝就在眼前,可把金霞上人喜得魂儿都要飞了。在众人的头顶上,忽然传来老道士的狂笑声,但俞和猛抬头去看,却是只闻声不见人。

    “鬼鬼祟祟的算什么人物,给我现身!”蜀山邢天掌教怒喝一声,双目圆睁。就看他抬手一挥,耳听见“哧”的一声裂响,虚空中闪过一道模模糊糊的风纹,直奔俞和头顶上方二丈出斩去,正是蜀山仙宗的真传绝学“大自在有无形剑炁”。

    见到邢天猝然出手,青城掌教丹清子也不怠慢。他张口喷出一道璀璨银光,好似流星经天一般,也朝俞和头顶上方二丈电射而去。

    紧接着,卫老魔、七指书生、魔宗十殿阎罗王亦同时发难,一时间几十道罡煞寒光在那片虚空中交错劈斩。这要是金霞上人果真藏身在那,恐怕立时就会被诸般神通绞得血肉成糜。

    俞和本来是也想口吐破空剑炁,但见如此多的高手同时出招,再多他一剑倒也并无什么分别。于是俞和伸手抱住了宁青凌,将自家师妹小心护住,唯恐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金霞上人暴起发难,将手持重宝的宁青凌给伤了。

    但深陷劫数当中,自有无妄磨难纷至沓来。俞和越不想发生什么,可偏偏就会来什么。

    就在俞和耳边近在咫尺的虚空中,冷不丁有金霞上人的声音传来,满含森寒杀机的说道:“你何必在这万般因果之中苦苦挣扎,大解脱立得大自在。今日之劫由你二人而起,应劫之子不死则劫数难消。你等何不干脆成全了老道我,也算积下几许身后阴德,不远奈何桥上,可换得一路顺遂!”

    俞和闻声大惊,急扭头朝发声之处去看,却见那边云烟缭绕,根本没有金霞上人的身影。只是在他身前五尺之外,隐约有面巴掌大的古朴圆镜当空晃了晃,可不正是上古金仙赤精子的得意法器阴阳镜?这镜子上有一红一白两道奇光首尾相连,作太极双鱼之相循行轮转,当中红光不显,白光大作,一条匹练冲出镜面,好似穿云利箭般,直朝俞和的面门射到。

    两边相隔仅有五尺之遥,白光又快逾闪电,俞和根本来不及抬手掩面。危急之下,他舌绽春雷,张口一叱,喷出一道破空剑炁,去阻那道夺命白光。

    这边破空剑炁刚刚与阴阳宝镜的白光绞到一起,俞和又骤觉双肩发沉。他忙抬眼一看,却见自己头顶上有华山五峰的虚影法相齐现,五座山峰以千钧压顶之势,轰然砸落下来。

    俞和左手回环,将宁青凌圈在胸前,他俯身弯腰,用自己的上半身将小师妹牢牢护住,右手扬起,举过头顶,将十成真元贯入手臂,闭目咬牙,想要硬接太华五峰法相。

    五道山峰法相,好似五柄万万斤重的石锤,接连砸实在俞和的一条右臂上,那力道刚猛雄浑之极,一重更比一重强。此时俞和身在半空中,上下左右全无卸力之处,他但觉右臂筋骨欲裂,两耳隆隆轰鸣,胸中窒闷难当,一口逆血猛地翻起,倒灌十二重楼,直涌到了舌根喉头。

    金霞上人真是有意要将俞和当场格毙,所以老道士出手之间尽是追魂夺命的凌厉杀招,而且招招连环,不将俞和置于死地便绝不罢休。

    眼见在俞和背后七尺外的虚空中,忽又有支细颈宝瓶显化出来,正是上古金仙慈航道人的清净琉璃瓶。这宝瓶口青霞吞吐,卷起道道乙木神雷和癸水神雷,径直朝俞和的背心撞去。

    “小心!”杜半山失声惊呼。

    半山师兄双手抱着九黎炼妖壶,拿壶口对着俞和身边比比划划。可惜他根本窥不出金霞上人的真身所在,实是有心相救,又不知向该何处出手才对,生怕会忙中出错,反倒误伤了俞和。

    俞和强咽下冲喉逆血,正在调匀气息,故而并未查觉到身后的清净琉璃瓶。但在冥冥之中,他亦觉得背脊发冷,听到杜半山的呼喊声,他心知金霞上人肯定又打出了一式杀伐大术。

    话说此时此刻,虚空中似乎藏着一道古怪的禁制,隔绝了天地元炁,使炼气士神智昏聩,周身真元迟滞,修为道行大打折扣,神念离体三尺便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令人有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无力感。再加上俞和方才以肉身硬接太华五峰法相,被震得气血逆行,五内翻腾,他当下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用双臂紧紧环住宁青凌,将自身护体罡劲催到极致,低头闭住一口本命真气,其余一切皆听天由命。

    耳听见“噗”的一声,如石凿骨肉。俞和背心的身柱穴与神道穴之间,被琉璃宝瓶结结实实的砸中,团团雷火炸开,护体罡劲破散殆尽,里外道袍化作飞灰,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青紫肌肤。

    剧痛如雷亟一般流转周身,俞和再忍不住,“哇”的一声逆血冲口而出,溅得宁青凌衣袍上点点猩红。

    “师兄!”小宁姑娘泪眼婆娑,双手死死抱住俞和的腰。

    “师妹放手!”俞和低呼一声,突然伸手按住了宁青凌的肩头。

    宁青凌闻言一愣,下意识的手指稍松。她只觉一道大力骤然涌来,自己已被俞和一把推了开去,身子不由自主的飞向杜半山。

    这时,阴阳宝镜的夺命白光绞散了那道无形剑炁,堪堪从宁青凌身边擦过,正照在俞和的胸口上。只见俞和身子剧震,又是一口精血吐出,他咬牙拢手接住,合起双掌运功一撮,凝血化剑。俞和把两眼一瞪,瞳中有道奇异的青光浮现,他望定头顶上方的某处,掐剑诀一引,精血长剑脱手飞出。

    “呛”的一声,烈烈血光冲天而起,虚空中忽有人怪叫了一声,半片袍袖飘落下来。

    神出鬼没的金霞上人终于露出了尾巴。周围的道魔两宗高手登时一齐发招,霎时间寒光雷火魔煞仙霞纵横,几乎将这半片袍袖左近的十丈虚空绞得真空破碎。

    可即便如此,待数息之后重复清明,众人依旧不见金霞上人的身影。仿佛这老道士被俞和一剑斩落袍袖之后,立马知机,忙施展秘法逃之夭夭。

    “你等早晚要死,又何必如此着急?”耳听见金霞上人的怒吼声传来,但看在群修头顶三丈,一道阴阳宝镜的法相足有十丈之大,夺命白光如倾盆大雨滂沱而下,将方才出手的道魔两宗高手尽数罩住。

    如蜀山、青城的掌教大尊、西北魔宗诸位老祖这等绝世高人,自然各有抵御阴阳镜镜光之法,杜半山举起九黎炼妖壶一晃,自也安然无恙。宁青凌刚想捏碎保命大金符,可她怀中的先天至宝伏羲琴忽然奇光绽放,大片大片的云烟凭空涌起,将宁青凌周身罩住,任凭那阴阳镜的白光当头照耀,自是岿然不动。

    俞和见状心中大定,但他嘴角边刚刚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意,忽见天上黄光暴闪,东皇钟如一颗天外流星陨石般,挟着呜呜风声厉啸,直朝他的心口撞来。

    说时迟那时快,俞和勉强提起通身真元,翻手平平一推,用一双肉掌抵住了先天至宝东皇钟。钟声大响,震耳欲聋,众人但见俞和的身子好像断线的风筝一般,一边抛洒着鲜血,一边打着旋儿向下急坠。

    “师兄!”小宁师妹身子一晃,就要紧追俞和而去。

    可杜半山赶忙探手一拉,将宁青凌扯住,在她耳边急急说道:“宁师妹切莫慌乱,这是小俞子命中注定的磨难,无可逃避。我大师尊二师尊说他虽然命数多舛,但福运缘法齐天,更有无上至宝随身,定会逢凶化吉。”

    再看俞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死了过去。他的身影遥遥一闪,伴随着小宁师妹洒落的泪花,消失在下面的无尽混沌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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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莽莽,仙道渺渺,身负大气运大机缘的少年俞和,虽有问道的执念,但身在万丈红尘中,外有光怪陆离乱神,内有七情六欲难断,手中有剑,可斩邪魔,心中亦有剑,可能斩尽纷繁羁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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