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志如火,敌化灰
这一男一女两位神仙眷侣,挟着霞光万道瑞气千条,脚踩九色祥云而来。
其中那俏若嫦娥的女子轻舒云袖拂过,但见一道紫霞荡涤乾坤寰宇,眨眼之间春风化雪,呼啸肆虐的阴煞冰风尽数散尽,大漠上重现朗朗晴空。
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转头一望,身子剧震,他又惊又喜的大呼一声,赶忙扶冠整袍,朝这两人倒头就拜。那位终南山的地仙高人也赶忙抹了抹道袍,恭恭敬敬的朝天一揖到地,口颂:“拜见老祖上仙”。
紧接着,昆仑仙宗的玄都真人带着他家两位地仙也是一揖到地,口呼前辈。就连那位出身魔宗的黑袍地仙,竟也朝九色祥云执弟子之礼拜下。唯有吞天老祖碍着宗门之别,只抱拳颔首为礼。虽然他此时心里七上八下,一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但还是不敢稍有造次,脸上紧紧的绷着,露出敬畏之色,。
受了道魔两宗七大高手齐齐一拜,那九色祥云上的神仙眷侣就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在场的西北群修一见冰风化雨,寒煞尽退,知道这回可算是盼来了大救星,于是纷纷朝祥云上望去。只见那男子作凡俗武夫打扮,身穿灰麻布斜襟箭袖衫,一袭青绸英雄大氅随风飘扬,腰带上插着一口八寸银鞘短剑。其面貌俊朗出尘,长眉入鬓,双目明亮如星,瞳中金光四溢,三缕美髯飘洒胸前,神情不怒自威。而那女子轻挽这男子的臂弯,俏生生的立在云头,一轮皓月般的脸上巧笑嫣然。她身上裹着一套紫绸宫装,看样式正是终南仙宗的女修法服,只是裁剪合体,显得身段窈窕如柳,腰间丝绦上,悬着终南仙宗的太上长老玉符。
在场的西北道魔群修中,绝大多数人是从未见过这一男一女的。他们本以为是什么名震西北的传奇人物赶来救场,可一看之下,却都觉面生得紧。不过转念再想方才道魔两宗的七大高手在人家面前的恭敬礼数,数百修士尽都又惊又喜又是疑惑。
九色祥云上的这两位是什么来头?听那地仙高手都得尊称一声“老祖上仙”,莫非他二人已是天仙道果?可若天仙道果加身,不是该在三十二天中逍遥快活么,却为何犹能显身于凡间界?莫非是终南纯阳子急了眼,竟把自家飞升仙関的前代祖师给请下界来了?
人群中唯有俞和缩着肩膀低着头,不敢抬眼去望。不过他心里也是通明,当下就算挖个十丈深坑,把自己活活的埋进沙地里去,也定然逃不过大哥大嫂的眼睛。须知天数昭昭,祸福恒衡,这两口子历劫重生之后,终于逆天改命,得了无边福缘,如今已把神仙遗蜕彻底炼化,再加上各自的万年道行,那胸中的三花五气已然隐隐显生,大罗金仙之境可期。如此成就凡间无上位业,那一举一动自有万法相随,其真身所在的几百里方圆,天上地下无不在念视洞察之中,就算是风中飞舞的一颗微尘,地底下蛰伏的一只虫豸,也瞒不过他俩的神仙法眼。
“真儿料事如神,你小子果然在此搅浑水,看来这趟不算白来!”长钧子一缕传音,在俞和耳边响起。俞和伸手挠了挠头发,脸上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
数百西北修士惶惶然的望着那一男一女,正迟疑着是不是也要大礼参拜之时,那空中城池上的骷髅鬼物忽然哇哇怪叫起来,想是它被人挥手间破去了法术,正自勃然大怒。
只见这头骷髅巨怪低吼一声,方尖塔上的鬼火魔眼骤然瞪圆,一道青虹目光裂空而出,照向那九色祥云上的长钧子与柳真仙子。
长钧子脸上戾气浮现,他把眉头一皱,朝前斜踏一步,侧过半边身子,挡在了柳真仙子的身前。其实柳真仙子压根底就没把那道青虹放在心上,不过看着自家夫君如此痛惜,这位天仙高手就好似窃喜的小媳妇儿一般,笑吟吟的缩到了长钧子的身后。
想来也是有意施为,只见长钧子张开大手,像驱赶蚊蝇一般,厌恶的朝前挥了挥。那阴寒凶煞的青虹目光照到他身前百丈,忽没来由的化成了一片阳春三月里的酥软清风,柔柔弱弱的掠过九色祥云,恰到好处的撩起了长钧子的英雄大氅,衬得他整个人浑似一位当风傲立的盖世豪侠。
莫看长钧子见招拆招云淡风轻,这一下展露出来的神通手段,可当真是惊世骇俗。在场的西北群修深知那鬼火魔眼的厉害,先天至宝都难当它目光一望。眼见如此情形,许多人揉了揉眼睛,确信所见绝非虚妄幻梦,这才发出了震天介的叫好声。
这化险为夷举重若轻的神通手段,唯有天仙道果!一众修士也不去细想来人的身份了,个个心悦诚服的俯身拜倒。
可长钧子小试牛刀,心里更是勾起了瘾头。他冷冷的撇了一眼对面的空中巨城,寒声笑道:“兀那鬼物,就这点微末可笑的花招,也敢来欺我九州修士?本座倒想问你,怕死不怕?”
虽不知那尊五百丈高的骷髅怪物听不听得懂长钧子的奚落嘲讽,只见这胡夷巨怪怒吼连连,伸出两支白森森的枯骨长臂,朝天一阵挥舞。在它的头顶上,有团惨白色的暴风云气凝聚起来,在那回旋的冰雪寒流中,似乎有无数条冤魂在挣扎着、嘶声嚎叫着。
长钧子口含冷笑的说道:“我们这儿有句古话,说对待恶人,当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方才你瞪我一眼,甚是无礼,本座心中有忿气难平,说不得也要给你瞪回去才是!”
话音才落,他把双眉一挑,虎目圆瞪,霎时间寰宇乾坤尽成漆黑,头顶那轮烈阳,就好似悬在空中的一支古旧瓷盘,昏昏沉沉的,无有一丝明光绽出。
异状骤现,西北道魔群修的惊呼声刚冲出口,就看见有亿万只赤金色的眼瞳自黑暗中豁然睁开,每一只金瞳都定定的望向空中巨城,亿万道金灿灿的灼人目光,刹那间尽数聚集在那座中央方尖塔上。
正在搅动冰风的骷髅鬼物,猛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怪叫,它一对白骨长臂齐肘断落。耳听见“轰隆”的一声闷响,那方尖塔顶的鬼火魔眼突然炸散作了一蓬流萤,整座方尖塔尽成齑粉,空中巨城上裂开了数不清的深痕。
“不堪一击!”长钧子冷冷一哼,将双目一阖再睁,那周天金眼法相尽敛,大漠上重归白昼。
他用前辈对晚辈说教的语气,冲着一众西北修士讲道:“你等与人争斗之时,大凡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一身神通道行有十分,也只能施展得出五六分来,如何能战而胜之?上古炼气士大都于争斗厮杀中证道,最崇倾力一击,舍己破敌,明心见性,这才是逆天而行、向天争命的锐意!遇到这种魔障,你若惜命怯懦,它便凶煞无边,唯有狠狠给它当头一棒,才能扼其威势,证我道行!”
此时无论是地仙高手还是还丹修士,听了长钧子一番训斥,人人噤若寒蝉,忙不迭的点头应诺。四大地仙高手更是如获大道真义,赶紧凝神自悟。毕生探求古法剑道的罗修上人听了长钧子这话,心中骤生如逢知音、此生不虚之感。老剑仙那一张僵硬的脸上,露出了掩不住的笑意,人已从木轮车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到处寻找着俞和的身影。他似乎想要提点这个冥顽不灵的浑小子,定须把人家地仙高手的字字金玉良言铭记在心,好生反复参悟通彻。
可这番话,其实倒不是有意要说给俞和听的。
长钧子和柳真仙子都把俞和视作唯一的亲人,那是莫名的溺爱,无论俞和多么执拗任性,两口子都绝不会真个板起脸来说教。之所以长钧子在这里大放厥词的训斥群修,那是因为他原本不欲搀和这场胡汉奇人异士之间的争战,西北各大宗门的先天至宝和地仙高手都搬出去了,还有什么蛮夷妖魔镇压不住?可柳真仙子性子软,她接到纯阳真人的火急信符之后便坐不住了,但又担心长钧子不愿多事,就假说料定俞和也在大漠之中,于是长钧子这才动身,故而两口子略迟了一步显身战场,却不想弄假成真,俞和还真的就混在西北道魔群修之中。
长钧子看这群西北修士,那是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对面这个骷髅巨怪虽然凶威滔天,但如果道魔两宗的几位玄珠、地仙高手真的抛开心中杂念,尽显三大先天至宝的玄妙,想要打落空中巨城绝非难事,怎么会被一个胡夷鬼物逼得手忙脚乱?现今世道天数泰定,大劫不起,西南西北之地虽乱,但也只是些宗门间的小打小闹,所以高道大修们就越来越惜命怕死,当真遇到一点外劫,只想着保身避趋,不懂得迎头破之。此番让外化蛮夷妖魔欺到头上,实在是颜面扫地,不可不骂。
眼看那座空中巨城摇摇欲坠,可骷髅鬼物似乎还在聚集冰风,要作反戈一击。长钧子把两手一招,西北魔宗的东皇钟和终南仙宗的炼妖壶,双双挣开吞天老祖和纯阳真人的掌控,破空飞到了九色祥云之上。
“今日本座就给你们亮亮眼,看这先天至宝究竟凭什么镇压诸天万界,亘古不灭!”长钧子纵身而起,右手抄起炼妖壶,左手托着东皇钟,朝对面的空中巨城飞去。
“我中土九州还有句古话,叫做‘趁热打铁’。市井俚语说得难听,讲成‘痛打落水狗’,话糙理不糙,对待这等蛮夷鬼物正该如此!看打!”
只见长钧子左手朝前一抛,东皇钟猛然间涨成数千丈高下的一幢青黄宝光,以气吞山河之势,将那整座空中巨城与城上的骷髅鬼物囫囵罩进了铜钟法相之中。
那骷髅巨怪一被罩定,也知道大事不妙。它朝白骨大门中喷出一口冰风,顿时从那座大门里探出了数根粗大如柱的白骨指爪,似乎有一头比这骷髅巨怪还要庞大的白骨妖魔正要撑开门框,从门后面的莫名世界中钻出来。
“但被此钟罩住,任你凶威滔天,也不过是瓮中之鳖!来生来世,切记但凡踏足我九州中土,便是自寻死路!”长钧子清啸一声,脚踩万丈霞光而来。他一手虚按黄钟法相,另一手高高扬起,那九黎炼妖壶也涨到千丈大小,“咚”的一声巨响震荡天地,炼妖壶像是千钧铜锤一般,重重的砸在东皇钟上。
在场的西北道魔群修人人下意识的伸手掩耳,但那洪亮的敲钟之声直入神魂,震得数百修士呆若木鸡,形如一群木雕泥塑。
只这一下,那座被罩在东皇钟里面的空中巨城支离破碎,层层叠叠的神庙殿宇尽成了一团瓦砾。骨片乱石翻滚如云,其中那骷髅巨怪的身躯已然寸寸碎裂,不过它一颗头颅尚在,顶着遍布裂痕的白骨大门,朝天上猛力撞去。
长钧子嗤笑一声,就看他右手连挥,炼妖壶像捣蒜打铁一般的,在东皇钟上敲个没完。每一声钟响,都激得周遭百里五气沸扬,山河震荡。
一连几十声钟响,群修尽都忘记了再去掩住耳朵。但见骷髅巨怪的头颅和白骨大门在东皇钟里面勉强支撑了数息,就犹如白面捏塑一般的爆开,凄然碎成了一片骨粉。
长钧子手掐法决一指,炼妖壶当空转动,钻进了东皇钟里面。三层宝塔壶盖一开,石粉骨粉尽数被镇魔宝光摄进了壶中,壶盖当啷一扣,天地清清朗朗。两件先天至宝缩到巴掌般大,飞回了吞天老祖和纯阳真人的手里。
数百道魔修士都看傻眼了,那座恢弘庞大的飞天城池,和将险险他们逼入绝境的骷髅鬼物,就这么化成了飞灰?天仙高手的神通法力强横至斯?一众魔门修士心往下沉,终南仙宗有如此高人镇守,自家天山总舵岂不是岌岌可危?
长钧子哪管他人心思百转,他旗开得胜,志得意满的拍了拍双手,正想要再说几句重话,好好敲打敲打这些晚辈修士,可忽然瞥见一道剑光从西北道魔修士的人群中急冲而出,直朝东南方向而去。
“这不是俞小子么?怎的走得这般惶急?”长钧子皱了皱眉。
他刚想飞出神念,传音追过去问,却见云头上的柳真仙子冲他摆了摆手。再看柳真仙子把纤腰一晃,在九色祥云上留下一尊法相示人,真身化作一道轻烟,紧紧的跟着俞和去了。
第三百零二章 关元破,命灯晦
长钧子施展雷霆手段,一人操持两大先天至宝,只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不可一世的空中巨城和骷髅鬼物震成飞灰,看得数百西北道魔修士目眩神驰,叹服不已。
全然没人留意到,自东南边飞来了一线流光,落进俞和的手里,化成一片沾满血迹的玉符。俞和游出神念,往这玉符中匆匆一扫,登时脸上神色大变,他挥手祭出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以身合剑光,直朝玉符飞来的方向电射而去。
长钧子看俞和走得如此突然,心知必有变故,自然是想要追过去一探究竟。但他也知道,当下数百修士众目睽睽,自己和真儿这两大天仙高手不明不白的转身就走,一齐去追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这情形被有心无心的人看在眼里,反倒会给俞和惹来难以预料的猜忌和烦扰。于是他按捺心神,由得柳真仙子独自去找俞和,自己还是得留下来,把戏码作足全套。
那由剩余三大半神高手率领的近千胡夷异士,一看到空中巨城和骷髅鬼物被炼妖壶镇压,就知大势尽去。他们卷起一道狂风,眨眼间逃得不知所踪,留下这边摩拳擦掌的数百西北修士,满腔怨气无处发泄。
地上的赤胡大军眼望着半空中霞云四合,宝光纵横,也全都没了斗志。本国的奇人异士们尽数仓惶逃走,这些凡俗军兵就成了一群彻头彻尾的弃卒,面对着虎视眈眈的中土修士和气势高涨的大雍铁骑,操戈再战是明摆着送死,可在这茫茫大漠之中,想逃却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于是胡人首领扼腕长叹,号令十几万胡军弃械投降,垂头丧气的作了大雍西北守军的俘虏。若赤胡国还想赎回这十几万精锐猛士,那只能任由得大雍使者把竹杠敲到天上去了。
长钧子落回九色祥云,拿腔作势的受了数百修士的顶礼膜拜,他装模作样的板起脸,又寒声训斥了几句,这才施施然拨转云头,携着柳真仙子的法身虚影,朝终南山方向悠悠荡荡的去了。
且不说这边西北群修收拾残局,救治伤者,地上大军绑缚俘虏,凯旋回营。再说俞和催动周身真元,化作一道厉啸的寒光,直朝东南方向破空疾飞。
穿云破雾的飞了约莫有一顿饭功夫,掠过重建之后的落雁口雄关,再绕过朔城,俞和按落剑光,闪身冲进了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山坳。
这处小山坳恰在落雁口雄关、朔城驿与昆仑山支脉中间,但离着昆仑派的道庭仙境,也还有近千里之遥,有条浑浊的小溪从山坳里慢吞吞流过,溪水泥沙中混杂着一丝丝血色。
杜半山仰面朝天躺在溪边,身子下面淤积着一大滩几近干涸的血泊,他面色苍白如蜡,口鼻中已然没了气息进出,只有那对半睁半闭的眸子里尚存几点黯淡的灵光,以示魂魄未散。
“小杜!”俞和飞身而来,他把双手一圈,将杜半山的上半身给抱了起来,十根手指扣住经络穴道,毫不吝惜的把一连三道本命真元渡了过去。
可这三股真元循着杜半山的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一转,俞和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半山师兄不仅周身经脉断得七七八八,而且一具肉身就像是个被撕破了皮囊口袋,再承不住水,那真元灵炁甫一入体,竟止不住的往外走泄。
三股真元连一个大周天都没走完,就莫名其妙的散到虚空之中。俞和心中大急,他低头一看,只见杜半山脐下三寸关元大窍处衣衫破裂,不断的有鲜血涌出,被他方才运真元一催,这时血流得更快。
莫非小杜被人点破了丹田?怎会有人施展这么狠毒的手段,竟然坏人道基!
俞和心中怒气勃发。他左手扶住杜半山的肩膀,右手运指如风,连点十几处穴道,才勉强止住了血,紧接着屈指叩向杜半山的心脉。
如今不管这肉身还成不成,先为半山师兄续命定魂才是。
可手指一敲到杜半山的檀中大穴,登时发出了“噗”的一声,如击败木。不等俞和撩衣探查,杜半山的前襟衣衫自行朽成灰粉散落,露出一片稍嫌瘦削的胸膛。在他心口正中,印着一个焦黄色的五指掌印,那掌印下的皮肉,已经化作了枯萎老树皮一般的模样。
俞和见状,倒抽了口凉气。小杜究竟是遇到什么死地仇家,竟不但被点破了丹田,心脉上还被打了如此煞魂夺命的一掌,这下手的人存心是要让杜半山魂飞魄散。可叹半山师兄还能撑着一时不死,熬到俞和赶来。
看这般模样,杜半山的肉身只怕是万难救回来了。
俞和深深的叹了口气,可他还未甘心,翻手取出了小宁师妹给他的丹药匣子,挑出其中最珍贵的两颗五转回天丹,撬开杜半山的牙关,就要往里塞。
“咕”的一声,半山师兄喉头抽动,眼中浮起几分明光。他摇了摇头,用下巴将俞和的手撇到一边,张口吐出了一片血迹斑斑的保命金符。
“别浪费灵丹了,我这是不成了。”杜半山一开口说话,就不停的咳出掺合着碎肉的黑血,他喘了口气,神色黯然的道,“就算是能把这付臭皮囊救回来,也只能做个凡俗中人,一世七痨八伤,二十年终老病榻,还不如死了痛快!”
“闭口!免得走散了本命阳气!”俞和赶紧堵住了杜半山的嘴,“保命金符灵效未退,你切莫灰心丧气,但看我来施为,必定妙手回天。”
杜半山抽了抽嘴角,摇了摇头,他虽不再说话,但眼中分明是不信的神情。
“先把这丹药吞了,我助你行化药力!”俞和又要把五转回天丹往杜半山嘴里塞,可半山师兄把头转到一边,咬住牙关不肯服药。
俞和正欲用强,忽听身后有人叹声道:“他说得原也没错,你就算给他吃这丹药,也是于事无补。”
一听身后这说话声,俞和顿时又惊又喜的瞪圆了眼睛。他猛回过身,冲着背后的人一揖到地,口中大呼道,“求嫂嫂施展妙法,救回小杜一命!”
俞和身后这人,美若九天玄女,发似乌云,紫裳罩体,可不是正是终南天仙柳真子?她轻轻一笑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何须来求,忒也见外。不过要救得此人,委实是难上加难。”
“嫂嫂道行通天,定有法子。”俞和直直的望着柳真仙子,脸上满是殷殷期盼。
“怎好拂了你心意?”柳真仙子目现神光,在杜半山周身一扫,秀眉微颦的道,“要想让这昆仑弟子回复如初,倒也有几个法子,其中有易有难。”
“嫂嫂明示!”俞和闻言大喜,赶忙又是一揖。他身后的杜半山一听说自己居然还能复原如初,眼中顿时冒出了希冀的光芒,口鼻中气息渐粗。
柳真仙子伸出玉葱柔荑,扶住了俞和,轻声问道:“他出身昆仑仙宗,想问修的是玉虚真传的仙剑、符箓、道术还是雷法?”
俞和眼珠一转,他只见过杜半山施展那件紫竹鞭法器,还会使一手玉虚九霄真雷,莫非半山师兄的立道神通就昆仑玉虚雷法?可这时柳真仙子发此一问,那必定是性命攸关,俞和不敢乱答,却听杜半山挣扎着开口道:“晚辈修的是玉虚神雷上法,也略通道术!”
“雷法?”柳真仙子神色一黯,“可惜,可惜!”
俞和急忙追问道:“嫂嫂此话怎讲?”
“我方才说救他之法有易有难,便关乎于他的立道神通。若他修的是昆仑剑道,那你只消舍去那两仪磁剑离合元丸中的乾阳剑丸,就可替他重塑内鼎,而且今后人剑合一,修行起来事半功倍,进益甚速,只是你这一对两仪剑丸,却要从此残缺了。或若他修的是太真天母符法,那我炼有一方九转太乙金符,也可替他造化内鼎,虽然我会从此失了太乙金光十八禁神通,但他却能身负终南、昆仑两家绝学,也是因祸得福。只可惜他偏偏修的是雷法,而九雷天珠万年不现,哪里再寻一件雷灵丹宝,替他重生内鼎?故而两个易于的法子都使不上,如今剩下的办法,却一个比一个难。”
“嫂嫂还有何妙法,无论难与不难,人命关天,俞和定要竭力一试。”
“他家昆仑仙宗自有救人之法!”长钧子身化青虹而来,搓了搓手掌道,“昆仑仙宗乃西王母嫡传山门,在其四大镇山至宝之中,有一株从仙宫瑶池蟠桃园里移下来的先天灵根蟠桃树。这无上灵株的果子是紫纹缃核桃,三千年一开花,六千年一结果,九千年方熟,据说人嗅一嗅桃香就能寿延千年,吃上一颗能与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莫非这蟠桃便是救命之物?小杜是昆仑本宗真传弟子,求一颗蟠桃救命,未必太难!”俞和嘴里虽然说着不难,但他心里却也知道,杜半山不过是个还丹未成的低辈弟子,在昆仑仙宗,如他这般资质修为的大有人在,想拿宗门里的仙品蟠桃救命,那必定是极难的。
果然,长钧子紧接着就是一桶冷水当头泼下:“不难?我看是比登天还难!三千年一开花,六千年一结果,九千年方成熟,那是在仙宫瑶池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以为他昆仑仙宗能有几颗蟠桃?相传那西王母赐下蟠桃树的时候,树枝上倒是挂着几颗半生不熟的紫纹缃核蟠桃,可从古至今昆仑山也不消停,那几颗蟠桃早进了别人的肚子。听说三千五百年前昆仑玉珠峰有仙气冲霄,这蟠桃树结出了下界之后唯一的一颗桃子,且不说在凡间界结出的仙桃还剩几分灵效,我看昆仑仙宗也是将这颗桃儿奉若至宝,就算他家掌门真人被打得残废,也多半是宁愿换个人做掌门,也舍不得把桃子拿出来的。”
杜半山倒根本没把昆仑蟠桃当作一份希望,他摇头叹气道:“两位前辈、小俞子,你们都莫要再说蟠桃了,半山此生此世,恐怕都见不到这等至宝了。今日我违抗命出山,闯出过山门时,已从执事师兄那里得知,代掌太乙堂的地玄师叔大怒,传下法旨将我与雁儿师妹贬为外门弟子。休说求蟠桃救命,就连昆仑道籍上杜半山与司马雁之名,都被一笔勾销了。”
“外门就外门,有什么分别!莫非内门弟子就问得是无极大道,外门弟子就只能参旁门左道?”俞和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他是自行脱离罗霄道籍的,心中压根底没把区区宗门名分当作一回事。可杜半山却似乎相当看重内门外门之分。
柳真仙子扯了扯长钧子的衣角,上前柔声道:“俞和,别听你大哥满口胡言。要救这小兄弟,也并非唯有昆仑仙桃,我们可先将他的肉身魂魄封住,再带回终南山从长计议。想当年我只剩几丝残魂,你大哥炼天魔为身,如今还不都是好好的?大不了我拉下脸来,去求求诸位终南太上长老,让这小兄弟进炼妖壶修行三百年,自然可以成就镇魔神将法身,也就没事了。
“炼妖壶中修行三百年?”杜半山一听,顿时面如死灰。三百年漫漫时光,他根本解不开系在司马雁身上的那一缕情丝,要两人分隔如此之久,他是宁愿舍弃肉身,转世重修,那最多几十年后,便可再续前缘。
柳真仙子一望杜半山身上死气重聚,就知道他是不愿进炼妖壶去,心中求生之志正在渐渐熄灭。于是柳真仙子连忙接口道:“或者还有一些稀罕的物事,若能寻得到,也可不入炼妖壶。譬如地仙遗蜕、肉身菩萨金身、九阳道体紫河车、千年大妖的内丹或者三转离体金丹等等。”
“嫂嫂你说离体金丹?”俞和眼中骤然一亮,喜上眉梢。
第三百零三章 造化妙,诡踪现
俞和从袖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符纸团,捧在掌心中一亮,笑道:“大哥、嫂嫂且看,此物合不合用?”
“咦?”长钧子提鼻一嗅,“五转上下的离体金丹?还是新摘不久,丹炁旺盛?你小子的福运实在是羡煞旁人啊。”
柳真仙子接过符纸包,展开仔细一看,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好吧,这小兄弟有救了。此番不仅死里逃生,合丹入体之后,最不济也可直升还丹二转的境界,不过当中可得吃些苦头。”
杜半山此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乌云乍散。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道,居然翻身坐起,挣扎着似乎想要给俞和三人磕头谢恩。可半山师兄的伤势实在太重了,身子才撑起来,一口气力泄尽,两眼翻白,径直朝后仰倒。
俞和赶忙冲步过去,扶住了杜半山。
柳真仙子弹指点出一道太乙金符,印在杜半山的眉心,镇其魂魄不散,真灵不泯。她手拈金丹道:“此子真阳走尽,事不宜迟,现在就得行合丹入体之术,否则一时三刻后死气蚀坏骨血,将来道基难全!”
“救人的事情,我可不在行。”长钧子把双手一摊,三十六幢仙光霞帔自九霄云外落下,罩住了周围百丈方圆。俞和霎时间再也听不到一丝风声和流水声,举目朝四下一望,景物亦真亦幻,才知道这片地界已被长钧子以玄妙法术挪入了一方小天境中。
此时若还有旁人,只会以为四人凭空挪移而去,留下这山坳、树丛、小溪依旧,哪里看得破这乃是天仙高手的乾坤小造化神通?
柳真仙子也不多言,她芊芊玉指一勾,杜半山肉身便浮起三尺,一百零八道金光符箓凭空显化,印在杜半山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之上。耳听得杜半山浑身上下发出咯咯的爆豆声响,紧接着隐隐有真汞流动之声,渐渐的这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成了长江大河奔流一般的宏声。
俞和眼见杜半山的脸上浮起了赤红色的血气,汗珠子顺着毛孔涌出,可神情却如是浸温汤般舒泰。那胸口处被五指掌印灼枯的皮肉层层剥落,死皮裂开,新皮重生,只数息之后,杜半山的胸口又光洁如初。
柳真仙子脚踩五常罡步,并食中二指为剑,将杜半山任督二脉的穴道一一点开,最后目光落在他脐下三寸的关元大窍上,口中喃喃颂道:“易鼎还丹道,先须固命根。进气开玄窍,补血养元真。精须从内守,气还向外生。精神共血气,四象会中庭。取他坎位实,点我离为阴。复成乾健体,去采药苗新。山间雄虎啸,海底牝龙吟。离门喷玉蕊,坎户吐金英。上弦金八两,下弦水半斤。金公配姹女,汞液合铅精。专心看火候,癸尽采真金。全凭匠手法,送过鹊桥局。玄丹初入室,乾位鼓金声。掇来归土斧,铅汞结成亲。气走上下九,百息死复生。复觉精神爽,遍体异香薰。丹藏宝鼎闭,时时守坤门。百日气随心,保命全其形。”
此咒唱罢,柳真仙子屈指一弹,那颗离体金丹化作一点精芒,笔直飞入了杜半山的关元大窍。再看半山师兄肉身一震,登时是亿万毛孔中宝光四射,遍体云霞缭绕,一道精纯的丹炁冲出顶门,在他额前三尺显出龙腾虎跃之相,异香扑鼻而来。
俞和隐约约听得天外有三声雷响,心知此番逆天改命,直送还丹,果然还是被天机感应,降下了劫雷。不过身边有长钧子亲自护法,只消不是四九之上的劫雷,都还落不入这方小天境中。
不过这三声雷响听到杜半山的耳中,却是振聋发聩。他猛地四肢乱颤,两眼一瞪,“啊呀”一声冲口而出,这才如梦方醒,回魂过来。
柳真仙子沉声喝斥:“续命回魂,金丹入鼎,坎离初分,龙虎蜕凡。你速速行功九九八十一大周天!”
杜半山神情一肃,赶紧闭目行功。
可他照着昆仑引气法甫一动念,那颗金丹中所藏的元灵之炁顿时如同山洪暴发一般汹涌而出,大股大股炽热如火的刚猛真元循着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一转,通身如被亿万钢针攒刺,五脏六腑都尽数移了位置。
方才作法合丹之前,柳真仙子就言明有一场苦头要吃,于是杜半山咬紧了牙关,吭也不吭一声,只是默默存思导引。每一**周天行过,满身骨血就像是被刮骨钢刀剜了一遍,而且久痛未消新痛更烈。好几次半山师兄以为自己必定抵受不住,两眼一翻,就要昏死过去,可偏偏灵台中神智清明无比,那剧痛就像是拼死攀过一座高峰,可前面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峰,连绵不绝。
“这孩子倒是有些执念!如此硬生生的刮骨易筋洗髓换血,寻常人早吼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他居然能够忍住不发一声,难得难得。”柳真仙子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似乎对杜半山颇为欣赏。她挑了挑秀眉道:“昆仑仙宗若是弃你,你便来终南山吧,我可亲自为你择选良师,传授上清大道!”
“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你那终南山中,我看也找不出几个真正懂得传到授业解惑的人。”长钧子耸了耸肩,却被柳真仙子狠狠的赏了个白眼。
这回过了能有一盏茶时分,杜半山浑似个驾驭着烈马的幼童,战战兢兢的行完了九九八十一大周天。可他经脉中那一道真元却似乎意犹未尽,从会阴生死窍中逆冲而上,连闯十二重楼,势要冲喉而出。
“张口吐气!”柳真仙子生怕杜半山爱惜真元,强憋着那一团浊气不放。她素手一翻,轻飘飘的一掌隔空拍在杜半山的胸腹之间,绵柔罡力撞得半山师兄“哇”的一声,嘴巴豁然张开,一道腥臭之极的黑血喷出八尺之远。
这一口满含着后天浊气和死气的污血吐尽,杜半山的肉身才算彻底成就了还丹之境。只可惜浪费了巨量的丹炁用以接经续脉,洗练凡躯,故而半山师兄此时的道行,只在还丹二转与三转之间。
不过相比杜半山之前的炼气修为,这已是有了云泥之别。半山师兄沉气落地,毫不犹豫的双膝跪地,就要朝柳真仙子顶礼叩拜。
柳真仙子纤腰一摆,闪身躲了开去。她轻笑道:“莫要拜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要救你的是俞和,那颗金丹也是他的,你去拜他就是。”
杜半山转头望着俞和,他脸上发红,虽有心跪拜,可却还是迟疑了一下。毕竟两人数年来朝夕相处,彼此十分熟络,这时要他给俞和磕头,半山师兄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桩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堂堂昆仑弟子,岂能没了礼数?
杜半山咬牙俯身,双手拍地,就要给俞和磕头。可俞和朝前一垫步,探臂就把半山师兄给硬拽了起来,口中笑道:“小杜!小杜你这是要给我磕头么?年关还未到,怎么如此大礼,我可没带赏钱在身边,你还是免了吧。”
杜半山的脸上更红了,他嗫嚅的道:“救命恩人,怎能不拜?”
“大恩不言谢你懂是不懂?”俞和揽着杜半山的肩膀,笑嘻嘻的道,“这事儿你就搁肚里吧,以后有酒,都须记得给我留着一壶!美酒好肉就是我小俞的命根子,你给我喝酒吃肉,可不就是救了我的命?抵过了,抵过了!”
杜半山知道俞和这是怕他尴尬,所以有意调笑。他挣了挣膀子,发觉筋骨间还是有些酸痛无力,于是盯着俞和一字一顿的道:“此恩此义,杜半山铭记在心。”
“得了!”俞和一拍巴掌,“我的酒肉这回算是有着落了。”
这边两人一个正经八百,一个插科打诨,对面的长钧子挥手收了神通法术,四人还是站在那处小山坳的溪边。
之前在顺平酒楼后苑没照过面,所以杜半山不认得两位天仙,但看长钧子与柳真仙子方才施展出来的神通手段,他也猜得到眼前这一男一女定是终南仙宗的前辈高人。所以杜半山对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呼:“昆仑外门弟子杜半山拜见前辈,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柳真仙子点了点头道:“你内丹新结,又非是自己修得,故而根基甚不牢固,百日内绝不可妄动真元。此番托俞和的洪福,虽省了三百年炼妖壶内苦修,但百日静坐定不可免,你且随我俩返回终南秘境养丹。胡汉大战刚休,外面风雨飘摇,你在终南山中,我夫妇可照应一二。方才我说引你入终南仙宗门墙,你正可细细考虑。”
俞和倒是知道,以小杜那稍显执拗古板的性子,多半念旧,不会同意加入终南仙宗。但杜半山此时可不敢拂了人家前辈的好意,他低头想了想,拱手道:“半山多谢前辈抬爱,恭敬自然不如从命。只是晚辈尚有一师妹身在朔城,她修为浅薄,又有诸多凡尘牵绊,晚辈实在是放心不下她独自一人,故而想先回朔城走一遭,接上我家师妹,再往终南山一行。至于改入终南仙宗之事,半山还得问过师妹的心意,恳求前辈体谅则个。”
长钧子咧嘴一笑,促狭的看着俞和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好嘛,又一个痴情的男子。”
杜半山被长钧子一句调侃臊得涨红了脸,可俞和冲着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挤了挤眼睛,怪声怪气的道:“可不是!怪只怪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哪!”
长钧子脖子一硬,被俞和将死了军。一边的柳真仙子笑得花枝乱颤,伸出如玉粉臂,温柔的挽住了自家夫君的臂弯。
俞和眼珠一转,朝杜半山发问:“话说回来,你这老好人打哪儿惹来的仇家,下手这么狠?”
杜半山重重的叹了口气,伸手一拍大腿道:“我怎会跟人结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劫数!今日我从山门出来,雁儿师妹要去司马大宅探望父母,我就说到落雁口去看看你们是否凯旋。哪知刚跟雁儿师妹分道儿走,迎面就撞上了十来个还丹修士。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御风而行,我就多心看了几眼,谁知道他们跟我甫一对眼,二话不说便动手施法,我死命挡了几下,结果被打落云头,跟下来一人,在我胸口按了一掌,丹田补了一指,然后扬长而去。我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只好发符唤你,本是打算临终托你照看雁儿师妹的,却想不到捡回了一条命。”
“十几个还丹修士?”俞和一听杜半山所说,心中闪过一道灵光,他抓着杜半山的衣袖,急急追问道:“究竟是多少个人?服色如何?”
杜半山看俞和脸色不对,凝神掐指算了算道:“统共一十九人,都穿灰袍,高矮胖瘦不一,身上全无宗门玉符,所使道法也大相径庭,不似同宗出身的修士。”
俞和闻言,身子一颤。
偏巧不巧是一十九人?还都穿灰袍,道法各不相同?这莫非就是没有显身大漠战场的剩余傀儡修士?难道他们果真借着战乱穿过落雁口,向九州中土去了?
傀儡修士入中土,那就是为了将宁青凌擒回赤胡国。俞和深知此事重大,无论如何他都须得立马追上去一探究竟。
于是细细问明了这一十九人离去的方向,俞和匆匆拜别长钧子、柳真仙子和杜半山,架起剑光,直朝南边追去。
柳真仙子望着俞和消逝在天边的背影,幽幽的叹道:“这一次,只怕俞和要去很久了。外面风大雨大,祸福难知。”
“放心吧,俞和天命福缘加身,再怎么都会逢凶化吉的。”长钧子拍了拍柳真仙子的手背,感叹道,“西北七年,我观这小子气相渐成,天大地大,正是任他纵横之时!”
玄真剑侠录第六卷:朔漠金风绕指柔,到此已结
敬请期待下文!
第三百零四章 代掌园,隐青城
“想不到昔年与‘七指药圣’老前辈的一段因缘,却是存下了祸根!”广芸大家听完俞和所说,探指在瑶琴上勾出几声叮叮咚咚的轻音,低头沉吟了好半晌。看她案前茶盏里浮起的热汽越来越稀,可知广芸大家此时心中,正自念头百转。
小宁师妹惴惴不安坐在一边,手里揉搓着衣角。
虽然俞和从西北归来,令宁青凌好生欢喜,但她也知道,自家师尊性喜清净,最厌被人打扰,而且烟水茶园中除了她尚能自保之外,其余师姐师妹大都不擅与人争斗,这若是被傀儡修士寻上门来,说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而且一切因由缘起,还是自己在京都定阳逞能显法,这才惹得胡夷异士的动了心思。小宁师妹一时间也没了方寸,一双妙目不敢去看广芸大家,只偷偷的瞄着俞和。
茶园中堂静寂无声,过了能有一炷香功夫,俞和把手里的茶盏往条案上一搁,对着广芸大家作揖道:“前辈,怪只怪俞和无能,未将那些傀儡修士尽数斩于阵前。如今他们潜入九州,必会想方设法的寻访宁师妹的所在,但一寻到线索,定然赶赴荆州。晚辈不才,愿戴罪请命,执三尺青锋为茶园守门。我有望气符一枚,可查炼气士的真灵气相,只要发现傀儡修士涉足此地,俞和必将其斩于剑下,保得烟水茶园安宁。”
“俞公子言重了。他日因,今时果,这事也怨不得谁。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昔年我修成七指药圣老前辈的丹石神通,最终逃过一场死劫,得成逍遥自在身。如今被人谋算,正是因果循常,一饮一啄自有天数。”广芸大家幽幽的一叹,伸手拈起茶盏,催转真炁一催,那茶汤重又沸滚。她淡淡的抿了一口,和声说道,“我幼年时天赋异禀,故而成道得早,年轻时恃才傲物,委实得罪了不少人,到如今数百年光阴蹉跎,可对我这弱女子怀恨在心的,依旧大有人在,倒也不多那几个傀儡修士。昔年南海海畔也是躲,如今云梦泽边也是躲,本来大不了再换一处隐秘之地潜居也就是了,但当下却有一事,甚是为难。”
俞和躬身又拜,朗声说道:“自当为前辈分忧!”
广芸大家仔细看了看俞和,又望了望身边的宁青凌,莞尔一笑道:“说来其实也是一桩喜事,三个月前我心有所感,知道自己还丹九转真功已臻至大圆满之境,如今须得闭入死关一甲子,探求玄珠之妙谛。此天数一动,我便身不由己,再想云游九州去找适宜隐居之地,却是有心无力了。”
俞和与宁青凌一听,尽都面露喜色,赶紧上前去作揖道喜。小宁师妹给自家师尊又续上一注滚水,广芸大家嘬了口茶汤,一对美目望定俞和的脸色,口中徐徐的道:“我若觅地闭关,这茶园中十几个孩子的生死祸福,可就全要交托在你们两人手上了。青凌道行尚浅,历练不足,俞和你需得答应我,暂代园主之位。”
“这……”俞和听此一言,登时迟疑起来。可举目一看,广芸大家正直直的盯着自己,他赶忙掩去了脸上的惊惶神色,低头思索着如何回话才好。
暂代广芸大家之位,这可不是一份易于的差事。
烟水茶园虽然不是仙道宗门,但也有十几个弟子常驻,而且全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家。修道之人虽不避忌,但这一群莺莺燕燕,整日里对着一个男子唯命是从,难免惹得外人闲话,俞和自己也会觉得甚不自在。
再一来,广芸大家心性极善,但凡是在外面遇见流落尘世且品性纯良的孤苦少女,不管人家出身如何,是否怀藏灵根,她都会收入茶园中,如亲人般对待。在她因材施教的指点之下,有的女弟子学成了一手好音律;有的女弟子深谙书画之道;还有的女弟子医术精深,着手成春。大凡这些女弟子,都练过一些粗浅的服气导引功夫,不过当世道体灵根难觅,故而只有宁青凌一人修成了还丹道果。想如今九州天下可不是太平盛世,道佛魔三宗风波暗涌,要护住这十几位道行平平的女子,那可真得劳心劳神。
闭关潜修一甲子,或许就只是弹指一挥间,可在外面安身立命六十年,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俞和的心里像是忽然被压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打从他脱离凡俗泥泞以来,在怀玉山左真观有张真人百般呵护;拜入罗霄剑门之后,又栖于云峰真人的羽翼之下;破门而出独闯西北,虽是一个人闲云野鹤,但其实也有大哥大嫂暗中照拂。
凭着无上机缘,俞和修成了如今一身本领,虽然自保无虞,但他从没有动过开山立派、掌门传道的念头。这时突然天降大任,他心里七上八下,一阵阵的发虚。
广芸大家心细如发,加上久居尘世,那察言观色的本领已是炉火纯青。这时一看俞和正在极力掩饰惊惶踌躇的神色,她心中不由得暗喜。
其实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说,就是故意要试试烟水茶园这份基业在俞和心中的份量。
如果俞和只是一皱眉就张口断然拒绝,或者赶忙的闪烁其词的推诿,那广芸大家也就会顺势收回成命,不再勉强。毕竟十几个亲传弟子的性命安危,当是不能托付到一个满不在乎的人手中。
可俞和若是面露惊惶,紧接着沉入沉思,那就说明他将烟水茶园看得颇重,已在思索将来如何行事。如此只要俞和答应下来,就必定会尽心尽力的照顾一众弟子。广芸大家深知俞和的底细,凭他一身能耐,比起广芸大家自己只高不低,足可保得十几个女弟子无有闪失。这样一来,她便能心无旁骛的闭关参悟天地玄机,追寻玄珠道果,不被牵挂所扰。
宁青凌听师尊要如此安排,心中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师尊居然选中了俞和来主持烟水茶园,而并非请出她某一位至交好友,来暂代园主之位。喜的是若俞和答应了,那今后一甲子就可日日想见,再不用受那相思之苦。
广芸大家口含笑意的望着俞和,宁青凌也眼巴巴的盼着俞和点一点头。可俞和皱着眉毛,苦着脸,思前想后了好半响,才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前辈,如此重任,俞和恐怕力有不逮。”
“你切莫要妄自菲薄!”广芸大家亲手给俞和斟满了茶水,把那茶盏郑重其事的推到俞和面前,和声道,“论及道行修为,你虽只是还丹五六转的境界,但真个生死相搏,我自问在你剑下走不过百招,故而你有此能耐护住我门下弟子周全。争斗之能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你与青凌的渊源。我若闭关,青凌为大师姐,理应代掌诸事,但她人单势孤,如若有外敌来袭,她一个人必定应付不了,如果青凌有难,我想你必不会袖手旁观吧。”
俞和一挺胸膛道:“这个自然,谁人欺凌宁师妹,俞和定教他作我剑下之鬼!”
宁青凌闻言,脸上发红,把头垂了下去,心里却是吃了蜜样的甜。
广芸大家拊掌笑道:“那便是了。我托你暂代园主之位,倒非是要去你事无巨细的去管那些日常琐碎。女孩子家的事情,自然由青凌去打理,这方面她驾轻就熟,在我弟子中颇有威信,你大可放心。而若恶客登门,青凌应付不来的,你就得以园主的身份出面,助她一臂之力。莫要让人以为一群弱女子就可随意欺辱,这园中可还是有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大丈夫镇压场面的。”
俞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伸手挠了挠头发,说道:“被前辈说得好像小孩子过家家酒一般。”
“本来如此,你也莫要想得太多。我门下弟子人人克己持守,与世无争,又不是一群性喜惹是生非的蛮汉,哪来那么多凶险?”广芸大家从怀中摸出了一片玉牌,轻轻的放在茶案上,“那一十九个傀儡修士虽是隐患,但我也不是叫你们去与人家拼斗厮杀,不死不休。劫数当头,能躲则躲,这玉符便是一道对策。”
“这是何物?”俞和仔细一看,那片玉符青青碧碧,用的是上好的缅玉,正面浮雕着一片山脉,山脚下恰有一缕蜿蜒的白絮横过,好似长河流转。玉符左上角以云篆雕着“天仓”二字。
“天仓?这是青城派的灵符信物?”
“不错,这道玉符的主人,便是如今青城仙宗的掌门丹清子。”广芸大家手指玉符道,“三百多年前,丹清子还只是青城仙宗朝阳洞洞主,我云游之时偶尔救了他一命,虽然后来他也曾设法答报,但终归是欠我一个人情。凭此玉符,你可带着我门下弟子托庇于青城仙宗,只要躲在其圆明洞天之中,想来那什么傀儡修士就算找上门去,也万万害你们不得。这算是因起七指药圣神通,又由其召应果报了。”
青城仙宗?俞和转念一想,他昔年在西南滇地开设剑门别院时,还曾与这派的修士照过面。犹记得那时他跟蜀山派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刚刚斗完一场,有个名唤龚大有的青城弟子立马越众而出,想趁着俞和气力枯竭之时赢下一句,却被李毅拔剑截住。两人精彩纷呈的斗了一千多招,最后李毅得胜,龚大有当众输人输阵,青城仙宗的师长颜面扫地,怒不可遏。
话说这青城仙宗也算是在西南之地与蜀山派齐名的上古宗门。其原本是九州剑修大派,昔年天都明河双剑震慑天下,比起蜀山派的紫郢青索也是不遑多让,不过近几千年来日渐式微,宗门有些落没萧条,但其道统未失,只是门中全是古板守旧的修士,没有出现什么锋芒毕露的绝世人物而已。
青城御剑术与罗修上人追求的古法剑道迥然不同,最讲究中正平和,善于久战。常常一路剑法使开,十招倒有七八招是守御,但在绵绵密密的防守中冷不丁突出一式杀招,却如雷霆裂空一般的刚烈凌厉。
盖因青城仙宗极少遣人出山行走,所以除了那一面之缘外,俞和再没见过青城剑修,对青城仙宗也知之甚少,印象中的青城山圆明洞天里,好像全是些喜欢闭门不出的潜修之人。
广芸大家看俞和眼神游离,以为他与青城修士曾有什么纠葛,于是转口又说道:“你若不愿托庇于青城派,也可以在圆明洞天附近找个僻静的所在,自行避世隐居。青城山左近多得是前古剑修的遗府,以你福缘,说不定还有所悟。我且修书一封给丹清真人,让他照拂一二就是。青城守旧自封,但余威深重,想来心怀叵测之人未必敢进山放肆。你看此法可好?”
俞和回神一笑,说道:“前辈如此妥当安排,俞和岂敢不从?”
“那你便是应下了?”广芸大家目光一垂,落在俞和面前的茶盏上。小宁师妹抬起头,炯炯目光里满是殷切的期盼。
俞和伸手取过茶盏,将里面的茶汤一饮而尽,拢手作揖道:“前辈放心,晚辈自会竭尽所能,保得诸位姊姊平安无事!”
“如此甚好,甚好!我心无挂碍,大道可期!”广芸大家纤纤十指轮转,一阙尽数少年壮志的曲子娓娓而出。
只可惜俞和想寻求一甲子的安宁,但天数作弄,现实却未必能如他所愿。遥远的西北大漠上战火刚熄,却又紧接着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群修的大事。这件事掀起重重波澜,正缓缓朝中土九州蔓延过来。
在这个英杰辈出、人心策动的年代,注定是风云四起,无休无止。
第三百零五章 灵山旁,阴鬼胎
刚过清明时节,西南蜀地的山里阴雨连绵,那天空中的乌云就像是怎么也散不去,淅淅沥沥的雨水日复一日,从天黑落到天明,浇得人心中发慌。
山间的一座茅草大屋里面昏昏沉沉的,丝丝穿堂而过的寒风,带着呜咽的鬼哭之声。几盏油灯散出恹恹无力的光,照进壁上斑驳古旧的漆木神龛,在那尊不知名的神佛雕像背后,扯出一道如鬼魅般扭动的暗影。
这屋子里面,全是在青城山桃源峪附近世代耕田而生的凡俗山民。他们每一个人都裹着厚毛毡,没完没了的吞吐着土烟,可即便将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还是挡不住那寒气直往骨髓里钻。老黄头儿拎来了一只烧得正旺的铜皮火盆,热腾腾的火光和竹条碳木哔啵的响声,似乎给人们平添了几分胆气,但屋子里依旧有人不自主的牙关打颤,发出一阵阵咯咯咯的轻响。
忽然门帘子一晃,有团冷飕飕的水汽灌了进来,扑得铜盆里的炭火发暗。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青黛色八卦道袍的窈窕身影钻进了茅草大屋里。这女道士掸了掸衣袍上的水珠,伸手摘下斗笠,露出了一盘乌云似的团花髻,在她那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上,挂着一丝凝重的神色。
老黄头儿赶忙躬身凑过了来,他一边递上热茶,一边急不可待的低声问道:“青凌仙姑,可去看过了?”
宁青凌点了点,接过粗陶茶杯,只拢在掌心暖了暖手,就把杯子搁在一边。她目光转动,在茅草大屋的角落里寻到了一条瑟瑟发抖的身影,叹了口气道:“小三,实在耽搁太久了,不仅阿翠的命救不回来,此番还大有凶险!”
那名唤“小三”的汉子浑身一颤,脸上显出浓浓的绝望之色。他张了张青紫色的干瘪嘴唇,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只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咕咕的憋气声,却始终没能讲出半个字来。
老黄头儿一听宁青凌提及凶险,那脸色立时变的煞白,他哆哆嗦嗦的问道:“仙姑,这凶险从何而来?”
宁青凌横了老黄头儿一眼,没好气的道:“阿翠肚里不知结了个什么怪胎,还未出世就阴气逼人,定是什么不祥之物。但如今若要下手除掉此邪魔,恐怕阿翠尸骨难全。”
不祥怪胎?屋里的山民们听闻此言,人人只觉得后脖颈子生寒,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在他们背后呵了一口阴气。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发出,许多人下意识的挪到了墙边,拿背脊抵住了墙壁而站。
“我早说是个邪种,叫你们赶紧点把火,将阿翠那贱妇给烧了,你们非不肯!如今惹来祸事,大家都别活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呀呲尽裂,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指,点着小三厉声喝道,“白云寺的慈苦大师怎么说的?你家里就是出了一个鬼怪,它是来收我们全村人性命的煞星!黄三,阿翠肚里是你留的孽种,你们两个八字相冲,凑起来就是九阴绝命,生下来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积点阴德,莫要留在这里害人了,自己赶紧去拾柴点火,那你跟那贱妇,还有她肚子里的怪物全烧了吧!我老婆子看在你那贼老爹的份上,明儿个再去求白云寺的大师们来做场法事,超度你们一家三口安心上路,莫来祸害村里的人!”
“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宁青凌猛转过头,朝这状若疯癫的老妪一瞪眼。只见她双目中奇光闪烁,一道无形大力硬生生的把这老妪按回了椅子里。这老妪手脚乱挣,口中嗬嗬而呼,但看宁青凌把脸一沉,杏眼中寒芒毕现,登时吓得她体如筛糠,噤若寒蝉,缩在椅子里呜咿哭泣,不敢再发一言。
“阿翠如今一命呜呼,就是被白云寺那伙酒肉和尚给害的!”宁青凌沉声喝道,“若不是你们盲信那些不学无术的花和尚,只要早得三五天来玄真观找我,阿翠的命就还有救!”
老黄头儿苦着脸,一边作揖,一边结结巴巴的道:“祈青凌仙姑救命!村儿里上下几十口都是泥骨凡胎的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积德行善,从不造孽,可如今不知怎的就招惹来了妖魔鬼怪,这教我们如何是好啊!”
“怕什么,待它出世之后,一剑斩了就是!”宁青凌面罩寒霜,甩了甩袍袖道,“你们既然如此相信那些白云寺的和尚,还不快去请他们过来大展神威,将那条邪魔收了给我看哪!”
宁青凌话音未落,缩在墙角的黄三忽然跳了起来,他伸手抱起地上的铜皮火盆,低头迈步,就要朝门外冲去。那火盆烧的极烫,炙得小三一双手哧哧作响,可他浑然不觉。
“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宁青凌闪身挡在屋门口,抬手将小三推了回去,那铜皮火盆“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上。再看小三的一双肉掌已是皮肉焦黑,这粗壮淳朴的汉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涕泪俱下,他口中凄声呼道:“阿翠,我们不害人,我们一起死了吧!”
宁青凌看黄三语无伦次,神智渐渐涣散,她赶忙屈指一点,放出一缕阴柔的无形罡劲,把小三震得昏死过去。小宁师妹又狠狠的瞪了那老妪和老黄头儿一眼,寒声道:“这事儿与小三和阿翠的八字全没半点儿干系,阿翠也是被妖魔所害,拿她肉身为鼎,孕育邪种。”
“敢问仙姑,那害了阿翠的,究竟是何方妖魔?”
“这个我也说不清,会借凡俗女子之身炼养邪胎,多半是道行高深的阴尸老鬼之流。”
宁青凌此言一出,登时把茅草大屋里的这些凡俗山民给吓得魂飞魄散。那老妪惊恐的转头四下张望,仿佛这草屋里就藏着一头青面獠牙的深山老尸。老黄头儿脚底下一绊,颓然瘫坐在地上,看他脸色铁青,四肢抽搐,身子骨抖得好似坠入了冰窖。
“在巍巍青城山下,就算是万年道行的金身尸妖,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宁青凌嗤笑一声,甩出一张朱砂纸符,落到铜皮火盆中烧化了。一股澎湃的真阳刚烈之炁升起,霎时间将周遭的阴寒驱散得干干净净。草屋中金霞流溢,暖如夏至,众人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
可还未等老黄头儿爬起身来,忽闻草屋房梁上传来“吱哇”的一声怪响,好似夜里的野猫嘶叫,又似婴孩啼哭。
这屋子里真藏着不干净的物事?
耳闻此等诡声传来,山民们骤觉得有一道寒气从脚底板起,直窜顶门,通身寒毛倒竖,纷纷抱头惊呼,无人敢举目去看究竟。有的山民想冲出屋外逃命,可腿脚根本使不上力气,扑通扑通的跌爬在地上,滚成一团。
“妖孽好胆!”宁青凌倒似早有预料,她断喝一声,手掐法决一引,自袖中飞出一缕青濛濛的亮光,直往房梁上绕去。头顶上又是“吱哇”的一声怪叫,那草帘子突然向外掀飞,隐约约有团灰灰黑黑的物事从房梁上落下,仓惶夺门而逃。
“耳目眼线还真不少,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妖究竟炼出了多少鬼胎法身?”宁青凌挥手放出一幢宝光,团团罩住了这间茅草大屋。她对老黄头儿急急说道:“你们留在屋中,自然平安无事,若走出去半步,生死难知。切记!”
说罢,一具鹅黄色的千年桃木瑶琴凭空显化,托着她的身子穿门而出,飞入了朦胧雨雾之中。
在这草屋西南百步之外,还有一间破陋不堪的树皮小屋,门前有一条黄牛和一只黑狗倒毙在地上,那正是黄三和阿翠的住处。
宁青凌就看这小屋顶上黑气弥漫,阴煞冲霄,心知那阿翠腹中的邪胎恐怕是已然破体显形。于是她也不去追方才那团黑影,拨转遁光,向这树皮搭成的小屋飞去。
人还未到屋门前,就听见“咔嚓”的一声裂响,那薄薄的木门四分五裂,飞散的碎木片上沾满了淋漓血迹。一道暗红色的戾血魔光,裹着一个无目无口无鼻无耳的黑色婴孩飞出屋外。
此九阴鬼胎甫一出世,周围百丈登时是腥风滚滚,恶臭扑鼻,那雨水落到地上立马化成脓血,情形可怖之极。这鬼胎邪婴虽无口舌,但从它身子里面发出了刺耳难听的嘶叫声,五寸小臂一抬,大片腥风血雨就朝宁青凌这边横扫过来。
“斩了你这鬼胎,我看你家主子显不显身?”宁青凌秀眉一挑,离地三尺盘膝而坐。那千年桃木瑶琴落到膝前,她扬起芊芊十指一轮,一十二响镇魔妙音裂空而出。
但见金光乱闪,腥风血雨飞到宁青凌身前一丈,尽数变作和风甘霖。地上的滚滚血水中涌出万千朵金莲,腥臭尽去,奇香弥漫。就连山间纷纷扬扬的细雨,亦霎时间化为天花乱坠。
一十二响镇魔妙音震得那九阴鬼胎翻翻滚滚,周身黑烟四溢,发出了野猫濒死的惨叫声。宁青凌趁势而起,她将左手一抹,一张金纸符箓飞出,右手朝前一甩,一根蕴藏道家元阳真火的天机金针射出,穿起那张金纸符箓,钉在了九阴鬼胎的额前。
炼魔云箓真文中涌出一团金霞氤氲,将九阴鬼胎困在中央。那张符纸上真火流转,烧的九阴鬼胎哇哇乱叫。
宁青凌提气清叱一声,从袖中抖出了一条银纹丝绦。这丝绦一端绕在她的如玉皓腕上,另一端缠在一口一尺半长的纯白飞剑剑柄上。眼见飞剑一旋,破风而去,宛若银蛇出洞。
九阴鬼胎被金纸符箓烧的七荤八素,哪里还挡得住宁青凌的飞剑一击?就见一道璀璨的银芒自其心口穿过,这九阴鬼胎身化一团脓血,教真火团团裹住,只三五息不到,便灰飞烟灭
银光一转,纯白飞剑落回了宁青凌的掌中。小宁师妹一手托剑,一手虚按桃木瑶琴,举目四望,凝神戒备。她口中朗声道:“九阴鬼胎已散,你也白白浪费一年功夫,还不显身出来与我一战?此青城山下,容不得你这妖孽祸害凡俗山民!”
“你这女娃娃,周身元灵充盈,生得粉雕玉琢细皮嫩肉,端是一幅上好的炉鼎!区区一头九阴鬼胎,本座岂会看在眼里?你以为你是在用这鬼婴逼本座显身,其实那正是本座设下的一饵,诱你这女娃娃来自投罗网!”
在宁青凌背后五丈之外,忽有一股黑烟从泥土中冒出,化成一道身高九尺的黑影。这山村惨剧的始作俑者,果真是一具道行高深的阴尸老妖。看他面目神情灵动,全无半点僵死之状,双眸中碧磷火光四射,周身青黑皮膜下面,透出点点金芒,獠牙指甲白如象牙,可知此阴尸老妖少说也在地下灵窍中封存了五千年,尸身死肉之躯已经转为了碧落金身,寻常法器难伤。
在这阴尸老妖的脚下,踩着一方黑漆漆的婴鬼座台,结成这座台的,乃是足足上千具九阴鬼胎,其中不少九阴鬼胎已是七窍俱全,显然也有了百年道行。
“今日只怕非是我来自投罗网,却是你在自寻死路吧。青城仙宗圆明洞天近在咫尺,你此时就算想逃,也是太迟了。”宁青凌忽然双手一翻,收起了桃木瑶琴与飞剑,她朝着头顶天空展颜一笑道,“诸位师弟还不显身,若让这老魔走脱了,你们回山可是要被打板子的。”
“果然躲不过青凌师姐的法眼!我等师兄弟逢命前来斩妖除魔,师姐不必劳累,只管在一边瞧好就是!”四道青碧色的剑光穿出雨云,落在了宁青凌与这阴尸妖魔之间。四个身穿青城仙宗真传弟子法服,头带混元巾,腰束碧绦,手持三尺松纹法剑的道人显出身形,朝着宁青凌作揖行礼。
“大齐、大禾、行真、行未,你们四个堂堂七尺男儿倒是好做派,躲在一边看我一介弱女子与这等凶煞老妖斗法,不唤你们便不出来,羞也不羞?”宁青凌伸出手指,俏皮的在腮边轻轻一刮。
四个青城弟子脸上微微发红,那领头的青城仙宗真传弟子董大齐赶忙抱拳道:“若非青凌师姐,谁能引得此獠显出真身?”
小宁师妹颦眉嗔道:“少来奉承,感情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将我当做钓鱼香饵来使?找打是不?”
“不敢,不敢。”那董大齐连连摆手分辩,他运足目力朝四下里望了望,小心翼翼的问道,“玄真师兄何在?”
“他不是被你们朝曦殿殿主冯大真人给差去送信了么,岷**衣峡虽不远,但估摸着这会儿还未能回转呢。”
董大齐长舒了口气,点头道:“师姐辛劳,且替我师兄弟观敌掠阵就是,看我等擒下此魔!”
“正要一睹青城七剑的风采。”宁青凌掩口浅笑,轻移莲步退到一旁。
“呛啷啷”寒芒乍现,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灵剑出鞘,四道森然气机连成一片,隔空罩定了三丈之外的金身老尸。
第三百零六章 戏剑阵,掌掴尸
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各持法剑,围着阴尸老妖站定了东南西北四正位,结成一座四象四灵剑阵。这虽是最常见的一种剑道阵法,但被青城弟子以秘传心诀和独门罡步运转开来,竟显出了令人啧啧称奇的宏大异相。
青城仙宗以上清真传仙法为本,取西南古法剑道、天师道、太平道、龙门道的诸家之长融为一炉。本宗传承的神通妙法可谓独树一帜,无论是元炁导引诀、剑术还是阵法,都与九州之上的其他剑修门派多有不同之处。
与青城派比邻而居的蜀山仙宗虽也极擅剑阵之道,但蜀山派历来门人弟子众多,故而偏好大阵。蜀山派若要与人斗法,那动则就是成百上千的修士御剑而来,摆出繁复浩瀚的阵势,尽演天罡地煞周天星宿之妙,将来犯之敌困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青城仙宗相对人丁稀少,所以专精于十人之内的小阵法。无论是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壬、七星、八卦、九宫,这些小阵法经由青城弟子们摆开来,再以独门秘法稍加变化,就可在原阵之上平增数筹威能玄妙,常令别派阵法大宗叹为观止。
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弹剑颂咒,脚下步法连转。就见一幢清蒙蒙的霞光从天而降,半空中显出了一尊九层青玉宝塔的法相,在这宝塔的四面,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的图形一一浮现,高达十丈的宝塔法相挟着隆隆雷音,直朝阴尸老妖的头顶镇压下来。
可那千年老尸妖眼见九层宝塔当头落下,它竟不慌不忙的咧嘴桀桀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没有三把神砂,岂敢倒反西岐?本座既然大大方方的在此现身,区区青城四象剑阵,还为难不了本座!若非六千年前横遭天魔心劫,本座兵解不成,只能转修阴尸道,落成如今这般田地,否则你们四个小娃娃见了本座当面,只有五体投地,叩拜祖师的份儿!”
宁青凌和四位青城弟子听它如此一说,心中暗暗惊疑,莫非这阴尸老妖的前身,居然还是一位青城弟子?
仿佛是为了佐证它所言非虚,只见这阴尸老妖抬起右掌,朝天使力一撑,那九层青玉宝塔法相剧烈晃动,竟被这老妖硬生生顶得不降反升。再看老妖左手掐了个似模似样的青城剑诀,并起食中二指朝外一划,有圈青光骤现。
四位真传弟子急运灵剑封住门户。耳听见“铮铮铮铮”四声金铁交鸣,四人各被逼退一步,四象阵法散开,头顶那幢九层青玉宝塔法相烟消云散。
“青城御剑真诀?”宁青凌瞪圆了眼睛,看着那阴尸老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摆出了个正宗青城剑诀的起手式。
四个青城真传弟子尽都心中骇然。方才阴尸老妖震开他们四人的一招,分明就是地地道道的青城剑法,只是那青色剑光乃是由一股精纯的尸炁所化,并非是青城派的上清太渊大真罡。而最令他们惊异的,是这阴尸老妖似乎对青城派的四灵四象剑阵滚瓜烂熟,随手挥出,剑光不偏不倚的落在四人脚步转折的当口上,委实秒到了巅毫处。只这轻描淡写的伸指一划,就把四灵四象阵法逼得难以为继,使九层青玉宝塔法相当场溃散。
“这回可信了吧,尔等还不速速叩拜祖师,更待何时?”那阴尸老妖抱臂大笑,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宁青凌。
“我青城仙宗历代弟子克己持守,就算是形神俱灭,也绝不会委身魔道。你休得妖言惑众,看剑!”董大齐断喝一声,飞身挺剑再上。
其余三个真传弟子亦是运足了通身真元,掌中长剑斜指,踏步站定方位,重演四象四灵剑阵。这回倒不见他们祭出九层镇魔宝塔,却是有四道青碧色的剑光齐飞,各自演化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的法相,朝那阴尸老妖攒刺过去。
一时间青芒纵横交错,剑啸之声大作。
可那阴尸老妖怡然不惧,它脸上挂着嘲讽轻蔑的笑容,宛如闲庭信步一般,在剑光之中自在穿行。偶尔有剑光及体,到了避无可避之时,它才会伸出手指,用那白森森的尺长指甲轻轻一拨,便将青城弟子的剑锋卸去了空处。
“没想到几千年过去,青城派还是这般古板守旧,一点儿长进都没有!犹记得昔年第三十七代掌门断玉大师霞举飞升,在蒲团下面留一法卷,言及青城四象剑阵的一百零八般变化中,暗藏有一十九处破绽,嘱托后辈弟子当设法补全。却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四灵四象剑阵还是与昔时一般无二,这些破绽居然一处未少!”阴尸老妖身在阵中,一边不慌不忙的见招拆招,一边还犹有闲暇对这四象剑阵品头论足。
四大青城弟子呼喝连连,把三尺灵剑舞得虎虎生风,但任凭他们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却连老妖的衣角都粘不到一片。而且在阴尸老妖念念叨叨的言语中,直指青城派宗门秘辛,这让董大奇等人越听越是惊疑。
“青城派尽是些冥顽不灵的榆木脑袋,还得本座来指点你们这些末学后进如何变通?”阴尸老妖与四个青城真传弟子斗了莫有半柱香功夫,似乎有些心生厌烦。于是它突然手底下一变招,左手五指萁张成爪,对着西面遥遥一扣,就听见镇守西方白虎位的青城真传弟子李行真大吼一声,仓惶撤剑飞退,在他胸口正中,已然留下鲜血淋淋的五个手指洞。
“师侄!”董大奇纵身过去,一掌按住了李行真的肩头。就听见“啵”的一声,从那李行真的胸口指洞里,射出五道腥臭之极的黑血,足足过了三息,这血才由黑转红。
宁青凌抢步过去,摸出一颗专化尸毒的丹药,塞进了李行真的口中。那李行真闭目运气一转,自觉药力起效,受创处由麻转疼,这才手抚胸口,朝宁青凌点头拜道:“多谢青凌师叔赐药!此獠手爪,毒得厉害。”
四人伤了一个,四灵四象阵就摆不成了。董大奇、欧阳大禾、程行未三人回剑撤步,改换成青城小三才剑阵,挡在了宁青凌和李行真面前。
那阴尸老妖转动十指,根根指甲彼此交蹭,磨出令人心口发紧的声音。这老妖一步一步的缓缓走来,口中嘲道:“青城小三才剑阵!天地人三位中,我只消专攻镇守地位的那人,在他第八步踏定之前,直取其右肩巨骨穴,只消一招就可将这人撕成两片,你们想不想试试?”
镇守地位的正是董大奇,他闻言一竦,下意识举剑护住了自己的右肩。可那阴尸老妖嘿嘿冷笑,踏上一步又道:“如果你变招抵挡,那这时天位和人位就全成了空门,我拧下天位之人的头颅,绞碎人位之人的双腿,易如反掌。”
剩下两人登时面如死灰,赶忙运剑分别罩住了自己的上下盘。
四个青城派真传弟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青城小三才剑阵号称有固若金汤的守势,阵法运转起来几近天衣无缝,而被阴尸老妖一语点破的这处破绽,却正是藏在青城小三才剑阵中,稍纵即逝的几道死门之一。
所谓阵法中的“死门”,并非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中的阵位之一,而是说阵法中隐藏的要命破绽。这种破绽一旦被人寻隙而入,那布阵者必有九死一生之险。
若说方才阴尸老妖出言贬斥四灵四象剑阵,可能只是仗着其高深的修为和过人的眼力,在此夸夸其谈,惑乱人心。但两边未曾交手过招,它已能不暇思索讲出小三才剑阵的死门,那便说明这千年老尸生前,十有**真的是一位青城仙宗门人,而且还是将青城剑阵练入穷极变化之境的精英真传弟子。
盖因小三才剑阵讲究步法如风,运剑如电,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在争斗中查觉到这几处死门的所在,唯有深谙青城剑阵的内门真传弟子,将小三才剑阵反复拆解过数万遍之后,才会心有所感。可寻常内门弟子就算去找自家师尊解惑,宗门长辈也只会三缄其口,拿剑法未精作理由推搪过去。
在场的董大奇和欧阳大禾两人名列“青城七剑”,乃是门中年轻翘楚,他们曾向自家师尊刨根问底,才被隐晦的告知,这几处阵法死门确有其事。
望着对面阴尸老妖脸上的狰狞笑容,董大奇把牙一咬,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心想:“无论这条千年老尸是什么出身来由,今日万万须得将它擒下,押回圆明洞天,呈请宗门师长定夺。如若被它走脱,恶意将青城剑阵的种种破绽宣告天下,将来门内弟子出山行走,那便多增了数分凶险!”
想到此处,董大奇侧过头,压低了声音问道:“青凌师姐,你估摸着玄真师兄还须多久才能回转?”
宁青凌一撇嘴,没好气的道:“怎么,为何不去求你家师尊来清理门户,还指望我师兄出手?”
董大奇苦着脸道:“好师姐,你也知道我家师尊的脾气,我此时若发信符求救,回山之后多半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叱骂,再罚到回音壁去枯坐。还是求玄真师兄来收了此妖吧!”
“那是,冯大殿主与胡大真人道高德隆、法力无边、算无遗策,人家威严之深,御下之严,那可是真是你们青城一绝。”宁青凌满脸不屑,鼻子里闷闷的哼了一声。
“怎么,你们几个小娃娃想搬救兵?不知又是本座的哪个徒子徒孙,要来此拜受本座的教诲?”那阴尸老妖伸出惨白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阴笑道,“遥记得数千年前本座遭劫之前,就已然是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如今炼化地窍阴煞,一身功力不但尽复旧观,更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阴尸魔炁与青城太渊真诀相得益彰,如今就算是玄珠高手到此,本座也能战而胜之。你们若是要搬救兵,可得找一个能陪本座好好活动筋骨的,若是稀松平常的酒囊饭袋,可莫要叫他来白白送死!”
宁青凌冲着阴尸老妖啐了一口,举起一双小手拢在唇边,转头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喊道:“师兄,这烂骨头在此耀武扬威,好生恶心。你再不出来,小心今晚没酒喝!”
小宁姑娘话音未落,那阴尸老妖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你这女娃娃,休要虚张声势,本座活了几千年,还会被你那点儿小伎俩唬住?这左近方圆十里,尽在本座神念笼罩之下,除了你们几个和那一群山野凡夫,再没了半个修道之人。你就喊吧,本座倒要看看,会不会打石头里面蹦出个人来救你?待你喊得累了,本座再擒你回去,炼成姹女鼎炉,孕育九子连环阴胎!”
“啪”的一声脆响,这阴尸老妖的左脸颊上突然平白无故的肿起了一道五指掌印,它惨嚎一声,左半边獠牙尽数粉碎,整个身子打着旋儿飞跌出去,在泥泞里面滚得一团污秽。
“我看你是在土坑睡傻了吧?还是把阴尸金身的功夫全练到脸皮子上去了?拖着一身死皮烂肉,在这里大放厥词,臭不可当。”
就在方才那阴尸老妖站立之处,这时站着一个靛蓝道袍的男子。那方婴鬼座台被他单凭一只脚就深深的踩进了泥土里面。这蓝袍修士颈间围着一条石青色的水纹长巾,他腰间既无佩剑也无宗门玉符,就只系着一个硕大的青皮酒葫芦,葫芦肚上潦草几笔,勾勒出三五支冲天翠竹的模样。
“拜见玄真师兄!”四位青城弟子一看这人,个个面露喜色,拢手一揖到地。可等他们抬起头来再看,却又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见这蓝袍修士周身劲气环绕,丝丝雨点落入他身边十丈,全都化作细细长长的剑形,在空中疾旋。那四位青城弟子手里的灵剑颤鸣不休,如果不使力握牢剑柄,这灵剑就会自行飞去那蓝袍修士的身边。
“不好,这头千年老尸方才言语亵渎了青凌师姐,惹得玄真师兄动了真怒!”四个青城真传弟子脸色大变,忙不迭退开了数丈,又喜又惧的探头朝这边张望。
只有小宁师妹笑吟吟的临空而坐,她换上一具生铁瑶琴,十指勾勾扫扫,奏出一阕充满铁血肃杀意味的《侠客行》。
第三百零七章 镇老妖,何需剑
蓝袍修士肉掌上的力道,委实大得不可思议。他这一记耳光抡实了,竟把阴尸老妖那千锤百炼的颈骨给硬生生扇得错开了骨节,一张青皮脸孔几乎拧到肩膀后面去了,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但成就了碧落金身的千年老尸,倒不在乎这点皮肉伤创。它在泥水中挣扎了半晌,好不狼狈的扳正了脑袋,这才颤巍巍的爬了起来。再看它的左半边脸孔,浑似个被五指铁扒犁挠过的烂桃儿,皮肉绽开、筋骨碎裂,样子惨不忍睹。
这老妖歪着一张嘴巴,口中兀自哇哇怪叫。它右半边脸上是凶神恶煞的表情,可左半边脸却只在滑稽的上下抽动。尤其是那只左眼,被烂肉挤成了一条细缝,老妖有心想要对人怒目而视,可却怎么也睁不开左眼皮,只有半条稀稀拉拉的眉毛,在不停的扭来扭去。
宁青凌见它这般模样既可憎又可怜,忍不住举袖掩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阴尸老妖更是恼羞成怒。它真想挥爪而起,冲过去大打出手,报此一掌之辱。但修行数千年的老尸妖可不是血气方刚的莽汉,它挨了重重一耳光,金身受创,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个蓝袍道人绝非善类,自己若贸然进招,实乃吉凶难料。于是它咬牙压下胸中邪火,伸手掩住左脸,外强中干喊道:“来者何人?”
“贫道身居青城西麓五龙沟玄真观,法号玄真子。想来尊驾久与蛆虫蝼蚁为伍,定不识得我这籍籍无名之辈。”俞和口中说话,脚底下却是用力一捻。那陷入泥土中的婴鬼座台,犹如活物一般的发出了叽叽怪叫声,丝丝缕缕的黑烟涌起,霎时间被呼啸盘旋的无形剑罡搅散。
这结成婴鬼座台的一千三百六十九头九阴鬼胎,可是阴尸老妖几百年心血所系,只消再凑上九子连环阴胎,送入地底阴窍中祭炼十二年,便能成就尸道重宝九阴九子白骨莲台。但这时被俞和以先天五方五行真炁一踩,其中登时有上百头鬼婴飞散,卷入剑炁罡风中形神俱灭。
老尸妖看得心如刀割,浑身突突直颤。
“青城山统共有道观寺庙七十七座,从没有一座建在西麓五龙沟附近,更没有哪座名叫玄真观。你以为你真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阴尸老妖一边咬牙切齿的讲话,一边暗运尸炁贯注指爪。只要对面这蓝袍道人稍一疏忽,它立时就会突出杀招,将这可恶之人当场格毙。
“本观建成不满三十年,你不知道有何稀奇?”俞和拍了拍手掌,斜眼瞥着阴尸老妖道,“巍巍千里青城山,你当是个七尺小土坑?不过蛆虫蝼蚁之辈皆以污泥粪土为食,喜藏于不见天日之处,原是不懂山河乾坤之大的。”
“小子牙尖嘴利!”阴尸老妖被俞和的恶言恶语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升天。
它可是身负五千年道行,将尸道金身法修入小成之境的盖世大妖,堪比玄珠高道的不死强者,可如今却被俞和讲成了一条蜗居地穴的腐尸烂骨,这让老尸妖如何还能忍耐得住?
就见有道道精纯的尸炁,从阴尸老妖的口鼻中喷出,在它头顶三尺结成一团翻翻滚滚的阴雷鬼云。周遭腥风大作,逼得宁青凌与四位青城弟子赶忙抽身退避。再看这阴尸老妖屈膝一弹,人已在原地凭空消失,唯见一道煞风裹着十根锋锐无匹的白骨指甲,好似十柄穿空飞刀,直朝俞和的胸腹间插下。
俞和与阴尸老妖之间相隔不过丈许来远,但他将两手施施然背在身后,等那白骨指甲刺到身前五尺,才对着阴尸老妖扬眉一瞪,口中断喝道:“妖孽作死!”
两人目光相接,那阴尸老妖的杀招立时戛然而止。它忽然举起双臂抱住头颅,整个身子半蹲了下去,仿佛是方才冲势太猛,却没想到迎面遇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结果自撞得头昏眼花。
四位青城弟子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他们深知这位“玄真师兄”剑术道行深不可测,但只一瞪眼就让千年老尸止步抱头,这情形委实是匪夷所思。四人本以为是俞和提前布好了禁法,这才将那阴尸老妖挡在半道儿上,可再细细一看,却见老妖的双脚在地上犁出了两条深沟,显然是它自己强行收招,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宁青凌望着俞和的背影,目中闪过一丝难明的神色,幽然轻叹。
旁人看不穿其中玄虚,唯有身在局中的阴尸老妖,才深知那一眼中的凶险诡异。
方才它的确是在盛怒之下出手,但这千年老妖将手爪探出之后,依旧是暗留了三分余力,等它再看到俞和那一副好整以暇、背手而立的从容样子,老尸妖心底一虚,又收回了二分力道自保,恰在这时,俞和的目光就射了过来。
俞和那一眼瞪出,双瞳中骤然闪现出亿万寒芒生生灭灭。恰在阴尸老妖心中惊疑不定,暗收力道之时,这森然目光犹如一口无形利剑,笔直的刺进了老妖的神魂坤宫。
刹那之间,阴尸老妖的识海中打过一道电闪,紧接着便幻化出了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在遮蔽日月的阴魂怨气中,有个蓝袍剑客手挽滴血长剑而立,其脚下头颅滚滚。细看那些五官狰狞扭曲的头颅,一颗颗分明都是阴尸老妖自己生前的模样!
饶是阴尸老妖本身就是一具死物,可它依旧是被如此血涂地狱之相骇得心胆欲裂。
于是这老妖立时收住了势子,不敢在踏前半步。它下意识觉得自己脖颈间有一圈儿冷气缠绕,便赶忙举手抱头,小心翼翼的转了转脑袋,这才确定自己首级未落。
“这厮是道是魔?什么来头?他杀过多少人?怎的会有如此目光?”阴尸老妖生平第二次感受到了对死亡的畏惧。它本以为转修尸道之后,自己绝不可能再有如此感受,可今日却又体会到了那种如铁索缚骨一般的恐惧,甚至比数千年前他兵解不成之时,更加真切深刻。
在拥有如此目光的人面前,阴尸老妖觉得自己真如个懵懂道童一般的纯洁。
尸山血海之相一闪即逝,老尸妖的满腔邪火已然消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股乱窜的尸炁,激得周身酸麻。它运足了目力,凝神再看面前五尺之外的这个蓝袍玄真子。
望此人一身气机,丹华盛而未盈,定然还不到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可这澎湃如汪洋怒涛一般的破体真罡,却比昔年自己内丹大圆满之时更加雄浑。层层叠叠的无形剑炁扫在它的碧落金身上,竟然发出嘶嘶金铁摩擦之声。再观其剑意更是惊人,这般手中无剑,却化天地万物为剑的异相,似乎已然是摸到了万剑归宗之境门槛。
青城山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身上的道袍虽然同青城派的法服有些相似,但腰间不悬玉符,只怕非是青城山门中人,可若非门下弟子,青城山怎会容得如何厉害人物住在西麓五龙沟?
尤其方才那一眼,幻显出尸山血海的诡相,这多半不是正道法术。此人究竟是道门剑仙,还是魔宗人屠?
阴尸老妖自以为道魔合一,但它毕竟出身青城仙宗,潜移默化的也沾染了青城山守旧自封的毛病。它哪里知道俞和入道十几年来机缘迭起,凭着六角经台的无上玄妙,此时一身剑道非正非邪,博采众家之长。
犹记得昔年罗霄剑门太渊真人化剑入神,双目开阖之间,便在抚仙湖上震慑西南群修。这般剑道神通,如今的俞和早可信手拈来,再融入学自罗修上人的内煞戾气,夺人心神怯人胆气,真是易如反掌。
可怜这头阴尸老妖,在暗无天日的地底阴窍中苦修数千年,今天偶尔出门打猎,却忘了先翻翻黄历。千错万错,它实不该口口声声说要擒下宁青凌,去炼什么九子连环阴胎。此言一出,等于是给自己结结实实的贴上了一道催命符。
俞和看这阴尸老妖眼珠子乱转,他冷冷一笑,两手垂在身侧,在袖中掐了个剑诀。
阴尸老妖一见俞和双肩微晃,袖角颤抖,登时如惊弓之鸟般的连退数步。这老妖是死过一次的人,更加惜命如金,它抬手虚握,那婴鬼座台轰然炸裂,化作千道怨煞黑烟腾起,将俞和团团罩住。
趁此机会,老尸妖抬脚一跺,就想要借土遁逃之夭夭。
可它的两腿刚沉下半尺,骤觉恶风扑面而来,“啪”的一声脆响,又一记耳光重重的抽在它的右脸颊上。这千年老尸只觉得天旋地转,神魂出窍,身子打了数个转儿,再次扑倒在泥水中。
它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勉强将双眼撑开一条缝隙,却见到一双蓝布软靴,步步踏空而来。
心知大势不妙,老尸妖厉吼一声,手脚同时发力,从地上弹了起来。它身在半空,模模糊糊的望定蓝袍人影的所在,大口咧开,将一道本命尸炁喷了出去。
耳听见“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泥浆碎石扬起来十几丈高,小村子里的草屋塌了近半。老尸妖运足十二成功力,转身飞纵而起。
但它才离地数尺,就觉得脚踝一紧,似被铁箍扣住,紧接着一股无可抵御的庞然大力袭来,将它的身子狠狠的抡在了地上。
阴尸老妖有心运劲抵挡,可不知怎么的,它一身五千年道行的尸炁竟消失得干干净净。颜面胸口砸进泥土里,就算是碧落金身坚逾金钢,少了尸炁护持,此时也觉得骨骼欲碎。
俞和手掌未松,他一抖腕子,又把千年老尸给提了起来,反臂一挥,就像摔口袋般,把这老尸妖又甩了出去。
眼见这一下的力道更大,地上被硬生生的砸出了个丈许土坑。若有不知情的人从旁经过,那真会以为是刚刚从地里刨出了一具陈年僵尸。
须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千年老尸化妖,号称能与玄珠高道争锋的盖世凶魔,玄真师兄连剑都没亮,单单赤手空拳,就把它揍得面目全非?四位青城弟子瞠目结舌的看着一动不动的阴尸老妖,人人心里都在暗暗庆幸。还好在玄真师兄与青凌师姐初入青城山时,自己等人并未为难他们,还帮过他俩搬石修屋,至今三十多年相处,彼此交情甚笃。如若是早年间不开眼,得罪了如此一尊煞星,谁人的身子受得住这般摔打?
莫看玄真师兄平日里嘻嘻哈哈,这一旦动怒,真比上古凶兽还要可怖。
阴尸老妖半埋在泥水土坑里面,它此时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凄然,欲哭无泪:“这是哪儿冒出来的祖宗?被他扣住脚踝,居然连熬炼数千年的一口尸炁都散尽了,难道是天降劫数,今天迎头撞到了命中克星?”
俞和站在土坑边上拍了拍手,他将大袖一甩,放出一道五色奇光罩定阴尸老妖的身形。就看这头千年老尸越缩越小,眨眼间变作不足半寸来长,被封入了一个龙眼大小的五彩琉璃珠里。这老尸妖在琉璃珠中央如僧人入定一般的盘膝结跏而坐,一缕五色炼魔真火盘绕周身,令它不敢动弹分毫,那张稀烂的脸孔上,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此尸妖与青城仙宗大有渊源,贫道自不好越俎代庖。大齐你且收好此珠,呈请丹清子掌门真人妥善发落。”俞和一弹指,那颗五彩琉璃珠就落入了董大齐的怀中。
“多谢玄真师兄!”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赶忙作揖拜谢。
俞和转身走到小宁师妹旁边,陪着笑脸道:“师妹,今日我要与大齐、大禾他们煮酒畅饮,还求师妹妙手烹饪,赐下几味好菜!”
宁青凌横了俞和一眼,撅嘴佯嗔道:“尚算你来得及时,否则便只有蚕豆就白水!”
俞和自然知道宁青凌的小性子,于是他只伸手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并不分辩。
“玄真师兄要邀我等饮酒?”董大齐上前问道,“可有急事?能否且请师兄稍待,我四人先行回山复命,最多半个时辰之后,必定赶赴五龙沟拜见师兄。”
俞和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急事。你们先去吧,我与师妹回去准备好酒好菜相候。”
“多谢师兄,我等去去就来,回见!”董大齐拱手一礼,带着其余三人架起遁光,返回青城仙宗圆明洞天复命。
俞和那点心思,宁青凌是一看便知。等青城四人走远了,她才轻声问道:“你今日怎的来了兴致,要请他们几个喝酒?”
“听闻那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日近,我像找大齐他们问问其中究竟。”
宁青凌秀眉微颦,眼中浮起几许忧色:“五岳仙宗立道大典?就是西岳华山一支惹起的那件事儿?”
“正是。因果既起,说不得要去凑个热闹。”俞和点了点头。他从袖里抽出一把工笔描花的油纸伞,两人也不施展神通,就这么身披绵绵细雨,沿着山林间的小路翩然归去。
烟雨连山,曲径通幽,神仙眷侣执伞而行,恍如一幅美轮美奂的画。
第三百零八章 半甲子,青城事
五龙沟玄真观的青凌师姐妙手烹调,在如今的青城仙宗里可是赫赫有名的,故而俞和这一开口邀约,董大齐与欧阳大禾都是心痒难耐。他俩回到圆明洞天,把封镇阴尸老妖的五彩琉璃珠交到自家师长手中,立刻就马不停蹄的往五龙沟赶,连低了他俩一辈的李行真与程行未也跟了过来。四人展开遁法,到了玄真观门外,却被告知玄真师兄与青凌师姐尚未回转。于是他们站在门外眼巴巴的等了一刻钟,这才见到俞和与宁青凌撑着油纸小伞,顺着山间小路悠悠然的走了回来。
俞和把四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迎进内堂,自有观中女侍奉上香茗,在一边抚琴助兴。小宁师妹去了后苑,不多时奇香弥漫,馋的四位青城弟子食指大动,肚肠里咕咕直响。
菜肴呈上桌来,蒸蒸热气显出诸般异相。莫看这六道下酒小菜,所用食材无一不是天地奇珍灵品,经过宁青凌按着丹道玄机配伍调理,再用上好的药鼎法器以丹火烹制,那滋味美得难以形容。一口菜吃下去,鲜味儿直冲脑门,灵炁在腹中翻滚,两腋下习习生风,周身亿万毛孔似乎都张开了。
好菜当须有美酒相配,俞和拿出来招待客人的酒水,也是由宁青凌亲手酿造的。他俩人闲来无事,便在道观后面开垦了十亩药田,除了几味常用的灵药,其他全种是前古仙种“漱玉银珠”。用这种仙家稻粮酿成酒浆,更泡上祁昭送来的稀世灵蛇,喝一碗入肚,几乎跟服下一颗二转蕴灵丹差不多功效。
这一边享受着醇酒美食,一边修为道行节节拔升,真乃是神仙人家的逍遥日子。
宁青凌在俞和身边作陪,她只随意的吃了几口菜,又举杯敬过一圈之后,便起身离席,说要回后苑吐纳静修。观中女弟子挂好灵灯琉璃盏,再给每人奉上一钵芝汤烩山菌,也都纷纷退下。中堂里就剩下五个大老爷们儿推杯换盏,开始肆无忌惮的痛饮起来。
一顿饭从申末吃到亥初,把六大坛子美酒喝得涓滴不剩,董大齐等人才醉眼朦胧的告辞而去。俞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后苑,忽闻琴声袅袅而起,抬头去看,正是小宁师妹身披月光,独坐在后苑凉亭中,拨弄着俞和从抚仙湖底神仙遗府中带出来的那具红木凤尾瑶琴。
俞和咧嘴一笑,转身走入凉亭。他倚着柱子坐下,却被宁青凌赏了一白眼。
小宁师妹把瑶琴一推,薄嗔道:“你这一身酒臭,熏得我连曲子都弹不下去了。”
“师妹且听我来唱!”俞和伸手在木栏杆击节,阖起双目,摇头晃脑的作歌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阕唱罢,俞和抬头仰面,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作出一副倜傥不羁的神情。
可小宁师妹撇了撇嘴角,笑道:“师兄衣食不愁,要喝酒要吃肉,只管张口唤青凌奉上,可还悟不到太白真人的洒脱豪迈。昔年太白真人号称酒、诗、剑三绝,却不知师兄你有几绝?”
“大好男儿,谁没有三分酒中豪情?太白诗意,我怎的不懂?”俞和面露窘色,抗声道:“不过作诗我是万万不成的,至于这酒量,若他老人家能谪临凡尘,我定寻他对饮三百杯,一分高下。唯独论及剑术,我自信未必就比太白前辈昔年稍弱。”
听俞和一自夸剑术,宁青凌的脸上立时浮起了淡淡的忧色,她幽幽一叹,低头不语。
俞和看小宁师妹神色有异,连忙开口探问。但宁青凌摇了摇头,反问俞和道:“师兄,你可记得我们在青城山住了多久?”
“圆明洞天六年,五龙沟二十九年,从荆州梦云泽畔来此青城山的年头,已是三十有六。”
“三十六年……”宁青凌伸手扶正瑶琴,奏起一曲《忆韶华》。
琴声一起,俞和心中不由得回想起这三十多年间所见所经的林林总总。
犹记得俞和从西北边塞归来,广芸大家将烟水茶园中的弟子尽数托付给他,便飘然而去。直到十七年前华翔真人重返西南养毒教,这才听到消息,说广芸大家是回到了南海海外,与符津真人一齐觅地闭入死关,参修大道。
几十年前,俞和在抚仙湖上见到符津真人显身之时,他便隐约约觉得符津真人已然成就了玄珠道果。这次再行闭关,只怕是老道士又遇见了什么机缘,要证得地仙位业了。只是符津真人曾叫俞和十五年后去寻他取一套五行飞剑,可如今人家正在闭关潜修,俞和自然也就不好登门打扰,就只能静等符津真人和广芸大家出关,再去求那五口飞剑。
广芸既然早有安排,俞和便与宁青凌带着一群女弟子离开云梦大泽,到了西南蜀地青城山。那青城仙宗的掌门真人丹清子知恩图报,见到玉符信物二话不说,就答应将这十几人尽数收入青城门墙。可宁青凌却不愿改投别门,故而丹清真人将他们安排在朝曦殿作外门客卿,嘱托朝曦殿殿主冯玄明妥为照顾。
十几个人在朝曦殿安安稳稳的呆了一年有余,后来觉得尸位素餐委实尴尬,于是俞和便主动请缨,帮着朝曦殿打理一些日常的琐事。
这青城仙宗朝曦殿是专门负责掌管宗门客卿的殿院。可青城山封闭守旧,偌大的一派上古仙宗麾下,算上俞和这拨人,也统共只有两家客卿可供驱遣。而另一家客卿人丁稀薄,修为最高的人也不到还丹之境,所以大部分日常事务,原本还是由几个内门弟子去办。俞和自告奋勇,让朝曦殿殿主冯玄明煞是高兴。
这位朝曦殿殿主自小生于青城,故而宗门中略有资历。他是个性子相当固执古板的修士,不仅自视甚高,而且常常以御下严厉为傲,殿中弟子言行稍不如他的意,便会遭其责骂,言语中夹枪带棍,颇不入耳。
俞和那一身道行修为,就算放到青城仙宗里,也是无可非议的翘楚之属。起初朝曦殿殿主冯玄明对俞和并不放心,只让他做些边边角角的小事,暗中拿一只眼睛紧盯着俞和的表现。可几次下来,他发现俞和手段高明,办事妥帖,渐渐就对俞和放了心,越来越倚仗俞和替他打理各种各样的琐事。
到了第三年时,冯玄明与俞和几乎是影形不离,无话不谈。除了一些宗门里紧要的差遣,其余诸事全都甩给俞和去办。甚至冯玄明自己遇到举棋不定时,都会去找俞和商量,请俞和替他出谋划策。
但这年年末时,原来朝曦殿中的几个内门弟子尽数请辞,改去其他殿院效命。俞和不解,几番追问之下,终于有个与他交情莫逆的内门弟子隐晦的道出了苦衷。原来自打俞和崭露头角之后,在朝曦殿殿主冯玄明眼中,这几个内门弟子就越发不堪入目。只要他们行事稍有疏漏,冯玄明就会骂得人家抬不起头来。三番五次之后,众弟子觉得不堪忍受,纷纷心灰意冷,为了躲避冯玄明,就改投了别处殿院。
当时俞和听完此番分说,心中十分愧疚,于是他聚拢了这些原属朝曦殿的内门弟子,好生款待了一番。从此之后,朝曦殿的可用之人,就剩下了俞和一个。
到了第五个年头,俞和对冯玄明也有了不少腹诽。盖因相处日久,俞和发现这冯玄明表面上古板持守,可暗地里的小心思委实不少。
其一是冯玄明总是有意无意的提防着俞和,似乎生怕俞和的风头盖过了他。但凡是宗门要务,冯玄明就对俞和讳莫如深,生怕被俞和听去了一星半点。要知冯玄明一辈子没离开过青城山,统共也没跟多少人打过交道,而俞和走南闯北,隐居俗世,算是见多识广。冯玄明这点小心思和拙劣的小伎俩,在俞和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俞和倒真是根本无意探查青城仙宗的什么秘辛,但有一个人总是在刻意提防,偏偏又笨手笨脚鬼鬼祟祟的,这看得多了,俞和心里渐渐也不痛快。
其二是冯玄明自视极高,又相当的固执。有些事情明明可以便宜行事,但他偏偏要指着俞和去撞南墙。俞和好言相劝,他就是听不进去,说得多了几句,冯玄明就会一瞪眼,厉声喝斥道:“究竟这朝曦殿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到了此时,俞和就只能摇头苦笑。
其三是冯玄明给门下弟子订立的条条框框甚多,自诩御下之严冠绝青城,因此而洋洋得意。但等那些内门弟子一一改投别家殿院,这些累赘的教条,就统统落到了俞和的头上,压得他苦不堪言。到了第六年,俞和也会三不五时被冯玄明没来由的训斥一通,似乎这位殿主真人不寻人晦气,便显不出前辈高手的威严煞气来。
俞和原本是一片赤诚好意,尽心尽力的替朝曦殿分忧,可最后被人甩来一堆小鞋穿,心中忿忿不平,觉得自己真是苦来哉。他向掌门丹清真人托词,想觅地修观传道,于是从朝曦殿拂袖而出,自寻清净去了。
当时青城仙宗里与俞和熟识的内门弟子齐来襄助,连原属朝曦殿的那几个内门弟子也赶来帮忙。短短三天,众人在青城西麓五龙沟寻到一处风水宝地,建成了一座别致的小道观。俞和以自己的法号为其命名,这便有了如今的五龙沟玄真观。
十几人从圆明洞天搬到五龙沟。自此之后,俞和与宁青凌也不再算是青城仙宗的客卿,就是托庇于青城仙宗大派荫泽之下的一个小小门派。冯玄明虽然还是会差遣俞和去办点跑腿差事,但却再不好横加责骂了。
青城派的弟子们依旧将俞和与宁青凌视作同门一般,除了执掌各殿各院各峰各洞的师长耆宿,其余弟子不论辈分,见了俞和都尊称一声玄真师兄,见了宁青凌都唤一声青凌师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三十来年过去,俞和始终没有再寻到那一十九个赤胡傀儡修士的踪迹。但到了五年前,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却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青城仙宗也给震动了。
而这桩消息偏巧不巧,又与俞和沾了上那么一点儿干系。
第三百零九章 劫至宝,鞘中剑
且说西北大漠上的那场胡汉大战之后,虽然胡夷异士慑于天仙之威,再没敢进犯我中土九州,可在西北道魔两宗之间,却因为胡汉战事所遗下的因果,而在俞和隐居青城山的这段时间里,掀起了数千年来最大的一场腥风血雨。
挑起西北道魔两宗搏命厮杀的人,正是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此人手使一对“风雷怒、鱼龙惨”双剑,在偷袭赤胡前营的那个晚上,他曾跟俞和照过面,对过招。
这位召南子也是个胆大包天之辈,他身在西北魔宗,而且深得吞天老祖的信赖,可真实身份却是五岳仙宗西岳华山一支的门人。他乃几十年前奉了师门密令,改头换面潜入魔宗红花谷的一个“奸细”。
原本道魔两宗明争暗斗,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两边暗令自家精干弟子潜入对方宗门,以图里应外合的事例并不稀奇。甚至有道魔两宗的高手历劫兵解,转世投胎,故意以童子之身投入死对头的门下,到了生死斗剑之时,这边的知机者一指点开转世之身的前世灵智,然后合力反戈一击,大破敌阵。
可这次的召南子,他不仅成了吞天老祖的爱将之一,而且真是做下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那次胡汉大战之后,道魔两宗与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尽都元气大伤,全部躲回宗门里静修息养,连西北道门趁机攻打魔宗天山总舵的计划都被搁置了。
当时西北魔宗掌教吞天老祖正在全力救治挖心姥姥,而卫行戈等一众老魔,又尽在天山外圈戒备道门修士。恰在此当口上,召南子接到一封密令。他突然发难,以三枚落宝金钱接连打落了戮仙剑和东皇钟,将吞天老祖一剑斩成重伤,再用偷学自抱星子的合欢秘术,将挖心姥姥炼成了一具傀儡,借着挖心姥姥的手,盗走先天至宝东皇钟,逃得不知所终。
当时西北魔宗还不知道召南子的真身。吞天老祖失了先天至宝,又伤又怒,结果他一口真炁逆行,当场走火入魔,险些形神俱灭。幸亏卫老魔等人及时赶到,将吞天老祖肉身封住,埋入天山地肺慢慢修养。
而这些老魔头审时度势,生怕道门趁乱大举来攻,就封锁了消息,并未把东皇钟被盗的事情宣扬出去。只是有无数魔宗精英弟子走下天山,暗暗寻访召南子的下落。
西北魔宗吃了个天大的闷亏,成千上万的魔门高手挖地三尺,可就是找不到召南子与东皇钟的下落。直到五年前,召南子突然在西岳华山的五岳论剑大典上显身,亮出东皇钟镇服五岳各支修士,口口声声说他要作五岳仙宗的掌门真人,这才揭开了这桩惊天动地的秘闻。
一听闻召南子显身,西北魔宗的老魔头们尽都红了眼,一时间上万魔门高手齐下天山,气势汹汹的朝西岳华山杀来。
可召南子挟重宝显身,一心要作五岳仙宗掌门人。他虽然不得人心,但他的本门师祖,西岳华山仙宗的金霞上人却是九州道门里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前辈。这金霞上人的机缘可是不得了,他一人得承上古金仙慈航道人与赤精子的两家道统,修为深不可测。年轻时行走江湖,嫉恶如仇,常常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受过他恩惠的人遍布九州各大宗门。这位赫赫有名的老神仙念在召南子甘冒奇险,深入敌巢,终于挟宝归来的份儿上,却是一味力挺他的徒孙。
金霞上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正道各门各派的前辈高人纷纷响应。整整五年时间,西北魔宗的三十几位盖世老魔将西岳华山仙宗围了一次又一次,可就是夺不回东皇钟。甚至还有好几位老魔祖被道门修士围杀,饮恨死在华山脚下。
如今,五年一次的五岳论剑大典将至,这一次破例,还是在西岳华山之巅。金霞上人与召南子放下话来,今年的五岳论剑大典,将是五岳仙宗的立道大典。西岳华山一支以先天至宝镇压气运,当为五岳之首,立道大典之时,就是五岳仙宗跻身正道大宗之日。
九州正道宗门几乎全都接到了金霞上人与召南子的联名法符,邀请各派高手前去观礼。金霞上人豪情万丈的宣称,届时倘若魔宗敢来搅局,那就在华山之巅来一场道魔大斗剑,他要以魔门中人的鲜血,为华山东皇钟开光,证得新五岳仙宗之威严。
董大齐和欧阳大禾身为“青城七剑”,都将随丹清真人前往西岳华山。俞和今天设宴招待他们,就是想问问这岳仙宗立道大典的事儿。虽然他对召南子劫走东皇钟,要作五岳仙宗掌门真人的事儿颇为关注,但董大齐前些时日无意中提及的另一处细节,却更加令俞和上心。
要知召南子虽然是孤身劫走重宝,但在五年前他突然显身华山顶巅时,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小群护法修士。而且这些年来,召南子麾下的护法修士越来越多。
知情的人们都很是诧异,召南子的这些护法修士并非是五岳仙宗门人,他们的来历十分古怪。其中有好几个人曾是西北小派的掌门真人,还有一些是颇有名气的旁门散修,这些人早在胡汉大战之前,都被认定已经身死道消,可不知怎的,又活生生冒了出来。每当有人站出来指摘召南子的时候,这些护法修士就会施展雷霆手段,将与召南子作对的人镇压下去,其手法之狠辣无情,比起魔宗修士也不遑多让。
这样一群护法修士,令俞和十分谨慎。
召南子从西北大漠逃到华山,说不定这群来历古怪的随扈之中,就有那些赤胡傀儡修士。单凭这一点,俞和无论如何也要去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上探个究竟,毕竟那些赤胡傀儡修士乃是他的一块心病,只要这些人一日不除,俞和便始终觉得暗中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在紧紧盯着自己和宁青凌。
几声尾音沉下,宁青凌看着俞和,叹了口气道:“师兄,我知道你终是会去华山一行的。不过这次我绝不会留在青城山中,日日夜夜的盼你归来太过煎熬,我也要去华山凑凑热闹。”
“不行!”俞和断然摇头道,“万一道魔大斗剑,腥风血雨的,你去惹那劫数作什么?”
“命由天定,若有劫数,就算人在家中坐,祸亦从天上来。躲劫不如历劫,这正是师兄你教我的。”小宁师妹一翻手,掌中便多了一青一赤两口三尺长剑,她扬手将青剑抛给俞和,笑着说道,“在青城山未必太平,这也是师兄你天天挂在嘴上的话。师妹以为,这天底下最安全之处,就在师兄你的身后,是也不是?”
俞和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他接住青剑,可这一口连鞘的长剑入手,份量却是极轻。细细再一看,这剑鞘也是奇怪,上面镶着七星金钉,细细的缠了青丝,但却没有锁剑绷簧。翻掌握住剑柄一抽,俞和愕然发现,这口剑的剑锋似乎和剑鞘牢牢的粘在了一块,根本抽不出来。
“这是何剑?”俞和满心疑惑,但他一看自家师妹,却见小宁姑娘巧笑倩兮。
“此剑是我为师兄亲手铸的佩剑,名字就叫‘青剑’,青正是师妹名字里面的那个‘青’字。宝剑赠英雄,师兄你本来就是一代英侠,手中当有三尺长剑。而此青剑剑鞘无扣无锁,代表师妹不想束缚师兄的手脚,好男儿当执剑纵横天下,天高地阔任你遨游。但至于长剑却为何不得出鞘,倒还另有一番说法。”
俞和一笑,把这口青剑横在膝前,点头道:“愿闻其详!”
小宁师妹望了望俞和,幽幽的又一叹道:“师兄可知,为何师兄每每提及剑道,师妹便会不自禁的黯然叹气?”
俞和摇头道:“正想问问师妹心中所忧。”
宁青凌手抚着另一口赤色长剑道:“昔年师妹初见师兄时,觉得师兄你虽然胸中藏有一股锐气,但性子却温文尔雅,甚至还有些木讷,恰如一口藏在鞘中的剑。”
“呛”的一声,宁青凌将手中长剑抽出半截,明晃晃的剑身透出一股寒意。她的目光落在剑刃上,接着说道:“自打师兄你自西北边塞归来,师妹便觉得,师兄这口剑,已然出鞘过半。剑鞘犹在,但杀机已显,锋芒外露。”
宁青凌长身而起,将整口剑拔出剑鞘,顺势舞了个剑花,反手执剑道:“如今青城三十年,师兄这口剑却已然尽数出鞘,锋芒毕露,杀机尽显。虽然在师妹面前,师兄还是那个师兄,但你的剑却失了剑鞘。无论是你与人争斗也好,跟青城派的师兄弟切磋也罢,那一股煞气掩都掩不住,令人好生畏惧。曾经师妹我总是会做同样一个噩梦,就见到师兄你手提长剑,脚踩尸山血海而来,到我面前,瞪眼一剑……一剑,便将我杀了。”
俞和跳了起来,皱眉道:“这如何可能?你自己胡乱做梦,莫来怨我。”
“你我皆是修道之人,梦虽虚妄,冥冥中却也是天数昭示。我倒非是怕师兄你杀我,而是怕师兄修剑修得煞气太盛,却失了真性情。青凌也算粗通剑道,虽远不及师兄,但亦有些心得。依我之见,剑道锐意虽求至刚至直,但剑器理应藏锋于鞘,才不至于锋芒太盛,杀机慑人。一口出鞘的利剑,须得小心操持,若有不慎则伤人伤己,而且锋芒毕露则惹人注目。真正的宝剑,当隐于鞘中,时时仔细呵护剑锋,化有形之器为无形杀机,一旦出鞘,便如潜龙升天,一击惊世。”
俞和深吸了口气,低头望着手里的长剑,默然点了点头。
宁青凌这一番话,说得是玄之又玄,十分隐晦而委婉,但俞和哪里不懂小宁师妹话里的意思?
这三十多年来,俞和身在青城山中,闲来无事就潜心修剑,结果一身剑道突飞猛进,自觉已然摸到了万剑归宗的门槛。但在西北时,他终究还是被罗修上人的一番教诲所触动,于有意无意间,会去效法罗修上人的古法剑道,炼外煞化作内煞,将胸中剑意打磨的锋锐无匹。
故而他常常剑未出鞘,剑煞先发,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招数与罗修上人一般无二,俞和用得惯了,自觉无往而不利,也就认定这是剑道的正途。可如今被宁青凌一点,俞和骤然猛醒,犹记得他曾口口声声对罗修上人说,自己此生追求的剑道,绝非是在杀伐中明心见性的古法剑道。但现在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远。
女孩子家心思细密而敏感,尤其是宁青凌的一颗心儿,全都系在俞和身上,俞和的气机一变,她就立时心有所感。每当俞和运转剑意,不自觉的引动内煞,小宁师妹就背脊发寒,仿佛那个温和而可靠的俞师兄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冰冷无情的滴血长剑。
就像今日,俞和一瞪眼,慑得那千年老尸止步不前,虽然威风凛凛,但宁青凌看在眼里,心头就像被刀子剜了一下。
“师兄,所以师妹铸这青剑的深意,就是一口‘鞘中之剑’。师妹愿做你的剑鞘,为你遮掩锋芒。而剑与鞘形影不离,师兄既然要去华山之巅,却怎能将师妹这剑鞘落在家中?”
看俞和望着手里的青剑呆呆出神,但他的目光却是越来越沉凝,宁青凌的嘴角勾起一道弧线。
夜深风寒,她解下肩头的青绸披肩,披在了俞和身上,一双温软的胳膊,轻柔而坚定的环住了俞和的胸膛。
第三百一十章 毒门乱,忧客来
山中岁月短,不知不觉的一晃眼,又是两个多月过去,数着离五岳仙宗立道大典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西南下滇上蜀,两地相距不远。早年间俞和身属罗霄剑门,在滇地抚仙湖畔开设别院时大展身手,闯出了好一番名头。现如今几十年过去,罗霄剑门的滇南别院蒸蒸日上,已是颇具规模,数年前更名作滇云剑庄,门下弟子也有了上百人之多。可曾为此基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俞和,却渐渐被大多数人所淡忘。
不过其中的有心之人,却依旧记得那个一人一剑震慑西南群修的少年奇侠。
十年前在蜀地凉山脚下的一场道魔纷争,让俞和与百越教少主木元昌久别重逢。那时的木元昌木大少,已然是半只脚踏入了大蛊主之境的百越教高手,可谓是名震西南的一代魔宗英杰。但他甫一认出站在青城群修中间的俞和,立刻就是脸色大变。当时木大少二话不说,朝着俞和遥遥三拜,然后带着门下弟子转身就走,使得一场腥风血雨凭空消弭。
那次相遇之后不到十天,西南养毒教的祁昭大小姐就揪着木元昌的耳朵,到了五龙沟玄真观外。要知道他们两位可都是西南魔宗里面的紧要人物,十有**便是养毒教与百越教下一代的掌教大尊。当时的祁昭与木元昌,身边连一个随扈弟子都没带,就只简简单单的乔装改扮了一番,便深入青城山腹地,也真是胆大包天。
俞和出门迎客,照面大吃一惊。他赶忙将祁昭与木元昌引入玄真观中,然后运转大阵封禁了周围百里。这两人的行踪若是被青城仙宗的高手们查知,天知道会惹起多大的风波来。
哪知道身为西南养毒教第十三位大毒师的祁昭姑娘,才一见到俞和当面,这位性子泼辣的少女立马就涨红了脸,捏着衣角半晌说不出话来。木大少看祁昭显出从未有过的羞窘神态,顿觉扬眉吐气,在一边哈哈大笑。结果这一笑,却把祁昭的眼泪给笑了出来。
其实在俞和的心中,他原只把祁昭与木元昌当作萍水之交,但人家小姑娘的眼泪一落,他立马忆起昔年与祁昭分别时的情形。在隐居青城的这几十年间,俞和与广芸大家门下的女弟子们朝夕相处,怎还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他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以前少年轻狂、锋芒毕露,却是在西南之地留下了这么一丝桃花缘份。
木元昌在旁边强憋着笑意不敢出声。俞和只好手忙脚乱的取出绢帕,递给祁昭。哪知道人家小姑娘直接抓起俞和的袖角,螓首低垂,泪珠子滴滴答答直落。俞和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只好任由祁昭攥着袍袖。
恰在这时,宁青凌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眼见祁昭扯着俞和的袍角默默落泪,她登时秀眉微颦。俞和转头望见自家师妹脸色有异,更是慌了神。
但他万万没想到,祁昭与宁青凌居然一见如故。这一属道门,一属魔宗,心性也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少女却偏偏对上了眼,而且是三下五除二就相处得亲如姊妹。木大少想不通其中玄机,连俞和也看不穿二女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木元昌在五龙沟玄真观小住了三日,便偷偷启程返回滇地,可祁昭却足足住了大半年时间才走。她在玄真观里,日日跟宁青凌同出同入,还穿一模一样的衣衫,搞得俞和真有点分不清谁是祁昭,谁是小宁师妹。这个刁蛮跳脱的魔宗少女,竟然在俞和面前摇身一变,成了个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还把宁青凌的琴艺都学去了五六成,委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之后每隔数月,祁昭就会潜入青城山,到五龙沟玄真观来住上一段时间。那西南养毒教也是奇怪,自家的大毒师三不五时下落不明,他们也从不遣人出来寻找。不少与俞和交好的青城弟子都撞见过祁昭,他们常常借酒调侃,说俞和身边有一堆如花美眷羡煞旁人。但这些青城仙宗的真传弟子们谁也想不到,其中那个温顺俏丽、从不开口说话的小昭妹妹,居然就是令西南道门中人闻风丧胆的养毒教“血手银衫女”。试想他们要是晓得了祁昭的真实身份,真不知还剩几人能有此胆气,敢来玄真观饮酒作乐。
二女在玄真观里烹茶调琴酿酒,十年来其乐融融,俞和也就慢慢的见怪不怪了。但这最近一回,祁昭走了足足能有七八个月,直到今日才回到玄真观来。俞和一见她,就发觉祁昭的脸色苍白、气息虚浮,而且眼眶隐隐泛红,似乎不久前刚大哭过一场,周身疲态尽显。
俞和没还来得及开口询问,宁青凌就把祁昭拉进了她的静室。两个姑娘家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宁青凌推门出来,转身又把房门轻轻掩好。
“怎么了?”俞和上前问道。
小宁师妹叹了口气,摆手道:“昭儿妹妹倦了,刚刚睡下。我们且去别处说话,莫要扰了她歇息。”
俞和点了点头,随着宁青凌去了前堂侧厅。
一进门,宁青凌便匆匆的说道:“养毒教总坛里发生了些变故,昭儿妹妹这一支,恐怕有难。”
俞和皱眉,追问道:“此话怎讲?”
“你也知道,滇地养毒教中有两位地仙境的太上老祖,他们各传下一脉道统,分为‘五毒’与‘刹罗’两支。其中那五毒老祖传下‘玄天五毒真魔大道’,他亲手调教出了八位大毒师,在养毒教里如日中天、说一不二,而昭儿妹妹正是五毒老祖的掌上明珠,被指为下一代的养毒教掌教。”
“可惜这位五毒老祖也是命数多舛。炼气士成就地仙道果之后,须历经‘顺逆、聚散、沉浮、形气、命性、阴阳’这六重雷劫,方能证得天仙大道。但五毒老祖上月渡‘形气劫’不成,结果遭五内真毒反噬,如今灵窍中只剩一魂三魄残存,成了一具活死人。而昭儿的父亲与几位大毒师为了救回五毒老祖,强行撞开密室,却被残毒所蚀,现下尽数闭入死关挣命,委实吉凶难料。”
“结果这消息一传开,养毒教中人心大乱。而另一位刹罗老祖座下的四大毒师趁势而起,谋夺了教中的大权。他们命昭儿妹妹带上数百弟子前去围攻西岳华山朝阳峰,务必要助西北魔宗夺回先天至宝东皇钟。但此次派出的养毒教弟子中,真正的高手只有昭儿妹妹一人,其余都是些修为浅薄、资质驽钝的低辈弟子。此去华山必有血战,这分明是那刹罗老祖一支想要借刀杀人,祸害了昭儿妹妹。”
“来这之前,昭儿妹妹曾与那刹罗老祖座下的四大毒师当堂争吵,结果遭人家以恶言恶语围攻辱骂,她实在气不过,便摔门而出。可我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是会前往西岳华山,去保护那些养毒教的低辈弟子。”
“不能去!”俞和斩钉截铁的说道,“她既然来了,你就劝她安心躲在玄真观中,切莫前往华山,那可真是去自撞死劫!”
宁青凌摇头道:“我自然是苦苦劝过了,但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平日里温顺听话的模样,尽都是扮出来给你看的。那些被指名点姓派往西岳华山的数百养毒教弟子里面,基本全都是她这五毒一支的嫡传弟子。昭儿妹妹说这些人亲如手足,绝不能坐视他们白白送死。”
俞和抽了抽嘴角,故意装作没听到小宁师妹的前半句话。他把眉头拧作一团,沉声道:“真是糊涂!到时有五岳仙宗的数千门人齐聚华山朝阳峰,再加上终南、昆仑、蜀山、青城等等这些西北、西南道门大派的高手,一旦动手厮杀,养毒教的几百低辈弟子形如无物,就算多她一人,也是与赴死无异!”
宁青凌把两手一摊,说道:“我看昭儿妹妹已是钻进了牛角尖里。如今还能劝得动她的,天底下恐怕唯有一人。”
俞和想也没想,冲口问道:“谁?”
宁青凌促狭的一笑,她伸手点指着俞和的鼻尖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你!”
听闻此言,俞和就像是被小宁师妹隔空点中了穴道般,身子猛地一颤,把一副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僵在了脸上。
俞和真恨不能当场抽自己一个老大的耳括子。宁青凌方才那话,分明就是个套儿,可他偏偏一时心直口快,顺嘴就问了下去,这回可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上。
正当俞和眼珠乱转,苦思着如何作答时,侧厅门外忽有个女侍轻声唤道:“师兄师姐可在里面?门外有六位青城弟子求见。”
这一下,俞和是如逢大赦。
他忙不迭的推开侧厅木门,一脚屋里一脚屋外,转头对宁青凌笑道:“烦劳师妹先照料着昭儿妹子,万万莫要让她出门,一切从长计议。外面估摸着是熊师弟与董师弟他们来了,我先去应付一番再说。”
宁青凌摇头笑笑,摆手道:“速去速回。”
再看俞和撒腿就逃,一溜烟儿到了玄真观外。
出门一望,来人果然是“青城七剑”中的六位,大师兄熊大申对着俞和恭恭敬敬的作揖拜道:“见过玄真师兄。”
俞和拱手还了一礼,哈哈笑道:“来得可巧,愚兄正有十坛老酒足了火候。今日开怀畅饮,为诸位师弟壮行!”
那熊大申、董大齐、欧阳大禾等人朝着俞和又是一拜,熊大申面色沉重的说道:“今日叨扰,可非是来讨口酒吃,扫了师兄的兴头,恕罪恕罪!盖因那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之事突生变故,我等此番,是来央求玄真师兄襄助的。借问一句,青凌师姐可在观中?”
俞和一愣,收起笑容问道:“我家师妹正在观中。却不知熊师弟所言的变故,究竟如何?”
“一言难尽。”熊大申摇头苦笑,他身后的五位青城弟子也都面露愁云。
“里面细说。”俞和一摆手,将六位青城仙宗真传弟子引入了玄真观中。
------
文后语:最近诸事烦扰不堪,加上情节演进繁复,断更之处,万望诸位道友海涵!
第三百一十一章 乌云重,将风雨
熊大申等六位青城弟子刚到正堂里落座,玄真观外便又有十几位青城修士接踵而至。俞和连忙再次出去迎客,却愕然望见道观门外站着老老少少的一大排人,其中不仅有“青城七剑”那一辈的年轻精英弟子,领头的竟是三位“玄”字辈青城高道。
即便是玄字辈的青城修士,见了俞和也不好以长辈自居。三个须发花白的道人纷纷抱拳行礼,口呼“叨扰玄真子师弟”。俞和与他们一番客套寒暄之后,也将这十几人引到了正堂奉茶。
二十多位青城仙宗修士论资排辈,在玄真观正堂里或坐或站,人人眼瞅着俞和,脸上陪着三分笑意。俞和望了望这满当当的一屋子青城高手,挥手命女侍布好茶水便尽数退下,他朝群修团团一揖,朗声笑道:“今日诸位师兄师弟济济一堂,令我这小小的道观可谓是蓬荜生辉。却不知大伙儿是来群起而攻之,与我一较酒力高下,亦或是另有其事?”
“我等吃酒,实乃牛嚼牡丹,自然不敢糟蹋了玄真观的佳酿。此番无事不登三宝殿,玄真师弟并非外人,愚兄也就开门见山了。”青城群修中辈分最高的楚玄英放下茶盏,竖单掌还礼道,“此来五龙沟打扰师弟清净,原是有事相求。”
俞和轻轻一摆手,说道:“楚师兄莫提求字,折杀我也!这玄真观上下几十口人托庇于青城仙宗,平日里多承诸位师兄师弟的照拂恩情,但凡有用得着师弟之处,只管开口便是。”
“师弟果然是有情有性的侠义中人。”楚玄英赶忙奉承了一句。他脸上微微泛红,迟疑了一好会儿,才吞吞吐吐的问道:“不知青凌师妹近来身子是否安好,现下可在观中?”
俞和挑了挑眉毛,心道果然全是来找宁青凌的,却不知这一群青城高手,巴巴的来求自家师妹何事?
不等俞和开口接话,他身后的竹帘子一晃,宁青凌轻移莲步走了出来。小宁师妹对着满屋青城修士欠身一礼,柔声问道:“青凌迎接来迟,还望诸位师兄师弟恕罪则个。”
就听见“呼啦”的一声,正堂中的二十几个青城修士全都站了起来,一丝不苟的冲着宁青凌作揖还礼。这番情形,弄得俞和都不好继续坐着,他赶忙站起身,也陪了一礼。
宁青凌见这阵仗,很是吃了一惊。她偷偷瞟了俞和一眼,可俞和却对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两人都是一头雾水,只好先连声招呼,让一众青城修士重新落座。
楚玄英是个口齿笨拙的老实汉子,于是他对身边的师弟谢玄光使了个眼色。谢玄光抿了口茶水,低头思虑了数息,这才开口讲道:“自打玄真师弟和青凌师妹迁居青城,这几十年中我们师兄弟数人皆忙于炼气修剑,倒不曾帮上玄真师弟和青凌师妹的忙,还总是来玄真观讨酒吃,扰得师弟师妹不得安宁,心中甚是愧疚。我与楚师兄、孙师兄凑起薄礼一份,算是聊表心意,还请师弟师妹笑纳才好。”
说罢他伸手一招,取出了个雕满云纹的红木匣子,亲自送到了俞和面前。俞和也站起身来,双手向外一推,口中连呼不敢。但谢玄光执意要俞和收下,就连楚玄英和孙玄宗也都开口相劝,俞和只好小心翼翼的接过了红木匣子。莫看这匣子也就一尺见方,但却着实有些压手,显然里面装的物事份量不轻。
俞和也不好当面打开查看,他将红木匣子放在蒲团边上,郑重其事的说道:“三位师兄都是青城仙宗的前辈真修,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这份大礼,师弟我就厚颜收下了。只是三位师兄如此见外,令我与师妹甚为惶恐。玄真观本就是青城仙宗外门一支,师兄若有事差遣,我俩自然义不容辞,何须客套?”
谢玄光连连摇头道:“这些许杂物,其实是为了答谢师弟师妹的美酒佳肴,怎会与我等所求之事扯上干系,却是玄真师弟你想多了!”
宁青凌有点经不住这番文绉绉的交道辞令,心说这青城修士怎的都跟凡尘俗世里的老夫子一般?既然有事登门,直说不就是了,先送一份礼物,这等下若有为难之处,可教人真不好推辞。于是她举袖掩口,浅浅一笑道:“谢师兄还不快说来此何事?若一会儿我家玄真师兄酒虫作怪,师妹我可得去后厨替他张罗。”
谢玄光闻言,深吸了口气,暗暗一咬牙,这才将青城群修的来意尽数道出。
原来这二十几位青城高手,都是下月要去华山朝阳峰,参加五岳仙宗立道大典的,他们今日成群结队的来到五龙沟玄真观,是想找宁青凌替他们祭火开炉,炼制一批保命仙丹的。
盖因昨日忽有一道秘闻传回青城仙宗,说西北魔宗天山总舵的老魔们召集门人弟子,集结了一支由上万名魔宗修士组成的空前阵势,浩浩荡荡的直朝西岳华山杀去。
其中带头的不仅有卫行戈、玄牝老祖、混元无极叟、七指书生、天山四圣、青荼散人这等纵横西北地界的成名老魔,更有归隐三百年的魔宗“十殿阎罗王”。这十人借波斯佛教中十位阴间天王之名,自号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轮回王。十个人全都是半只脚踏入了地仙境界的老魔头,昔年辅佐西北魔宗上代掌教血魔老祖,数次与终南、昆仑两宗展开生死大斗剑。三百年前,西北群魔将昆仑山围了七天七夜,险险就要攻入昆仑仙宗的小瑶池秘境,最后是昆仑仙宗的高手祭出三大镇门至宝拼死反击,又有蜀山派上代掌门逍遥子携紫青双剑与昊天镜前来助法,这才里应外合,惨胜魔宗。十殿阎罗王在此战中身负重伤,从此归隐天山绝崖,但求修入地仙道果,再出山一洗前耻。
这次也不知道是谁人舌绽莲花,竟将这十位盖世凶魔给请了出来。一群老魔头腾起连天黑云,大张旗鼓的杀向西岳华山。可偏巧不巧,刚走到凉州土门关,就迎面撞见了来自蜀山、昆仑、祁连、星宿海仙境、澜沧江、通天河等西北仙宗的三千多位正道修士。
这两拨人真是冤家见面,分外眼红。话也不说,当场就是大打出手。
魔宗近万群修摆开上古万仙大阵,十殿阎罗老祖结成碧落黄泉鬼哭阵,吞天老祖更是手持先天宝剑,祭出了凶名赫赫的大戮仙剑阵。而西北道门那边也不示弱,终南山全真伏魔大阵震荡山河,昆仑山金母天河阵横亘虚空,祁连山的乾天神火大阵、星宿海的周天星斗大阵、澜沧江与通天河的九曲黄河阵也是玄妙莫测。
两边修士各显神通,一场狭路相逢之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怎奈何道魔两宗的人手实在相差得太远,斗过一天一夜之后,西北道门修士精疲力尽,折损近半,不得已只好大败而走。
此番消息传到滇蜀之地,西南道门修士尽皆大惊失色。
原本在那五岳仙宗立道大典上,有西南西北道门的高手齐聚,就算是西北魔宗拉上西南魔宗一并前来捣乱,两边最多也就是个半斤对八两的局面。而且恰逢养毒教内乱,西南魔宗想必凑不出什么像样子的阵势来,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道门修士都满心以为,就算是在华山朝阳峰上爆发一场生死大斗剑,自己这边也是胜券在握。
可不成想,那西北魔宗天山总舵的魔头魔祖们居然倾巢而出,还扯起了一道上万人的大阵仗袭来,一战打得西北道门铩羽而归。这下少了来自西北道门的援兵,就只剩下五岳仙宗与西南道门支撑局面,明显人手不足。反观西北魔宗群修旗开得胜,正是气势如虹,西岳华山岌岌可危。
于是那些奉命前去朝阳峰观礼的修士全都慌了神。这些人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想是去华山走一转,有惊无险的捞回一笔功德。可如今魔宗势不可挡,他们再想推辞不去,既会被人指摘贪生怕死,也没法向门中师长开口。
故而下月要赴西岳华山的青城修士就四处搜罗灵珍宝药,想炼制一批保命回气的灵丹,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到朝阳峰上形势不妙,魔宗群修大杀四方,他们吞一颗灵丹入腹,说不定就能搏得一线生机逃命。
但青城派以剑道为长,门中修士历来将丹石之术视为旁门左道,嗤之以鼻。所以楚玄英等三老与青城七剑就算凑齐了天材地宝,仓促之下也找不到丹术大宗开炉合丹。几番苦苦思虑之下,突然想起五龙沟玄真观的青凌师妹妙手烹调,擅以天地奇珍做菜,食之如服灵丹。这些青城修士虽然保守,但眼光见识绝不差,试想能用诸般药材作成美味佳肴的人,那必定是将丹石之道修入了极其精深的地步,这才能做得到返璞归真,化药材苦涩为满口鲜甜。
于是宁青凌就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救命稻草,惹得二十几人眼巴巴的登门来求,只为一炉保命灵丹。
谢玄光一口气将这些来龙去脉讲说清楚,青城三老朝宁青凌作揖一拜道:“行将受劫之人,求师妹妙手合丹,以保性命!”
宁青凌瞟了俞和一眼,却见自家师兄怔怔出神。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俞和这才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谢玄光所说这事,也让俞和原先盘算好的计划落了空。他看祁昭如此悲苦,本是打算与宁青凌乔装改扮,混到养毒教的修士中去,暗暗护住祁昭,再趁两边斗得难解难分时,伺机救走养毒教的几百低辈弟子。可现下却是形势逆转,变成西北魔宗来势汹汹,而俞和又不愿眼睁睁看着魔道中人斩杀与他熟识的青城修士,更何况罗霄剑门滇南别院的那些昔日同门,也是必去华山朝阳峰观礼助阵的。
一时间俞和左右为难,心中没了主意。
耳听到宁青凌轻轻一咳,俞和赶忙收起了没头没脑的思绪。当下二十几个青城派高手就坐在面前,容不得他再胡思乱想,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俞和朝宁青凌点了点头,抱拳向青城三老道:“合药炼丹不过是区区小事尔,何须诸位师兄师弟如此兴师动众?我与师妹自当效力就是。”
楚玄英等人闻言大喜,满屋子青城修士齐齐站起身来,对着俞和与宁青凌作揖道谢。俞和一面还礼,一面心中暗想:如此算是落下了一份不小的人情,将来若自己有求于青城仙宗,倒也有个便利。
又是几番客套之后,每位青城弟子都取出了或多或少的一份灵材宝药。此去华山吉凶难料,他们拿出来的,可都是压箱底的珍藏,一时间玄真观中堂里宝光流溢,奇香弥漫。
宁青凌心智聪慧,自然识得其中关窍。她亲自动手,将这些灵材分门别类的整理妥当,装入药匣之中。凡有不合用的药材,便一一退还其主,另有的修士尚缺几味辅药,宁青凌也不多计较,言明开炉时自会替他补全。
一众青城修士千恩万谢,当场许下了数不清的好处答报。俞和与宁青凌也知道他们此去华山生死难知,便任由得这些人尽情讲说,两人就只付之一笑。
理完药材,俞和好言挽留他们在玄真观共进晚餐,可这二十几人看起来根本无心酒食,约定了取丹的时日后,便纷纷告辞而去。
喧嚣的中堂复归平静,宁青凌摇头叹气道:“这回可少不了七天七夜的合丹功夫,师兄你得仔细看管着昭儿妹妹。”
哪知俞和眼珠一转,忽说道:“师妹先不着急祭火开炉。大乱将至,我们得先把这玄真观里的几十口人,尽数挪到一处妥善之地去才好。”
宁青凌面露诧异,抬头问道:“师兄,你莫非是为了昭儿妹妹,要去与青城为敌?”
“非也!”俞和摆了摆手,叹气道,“我怀疑那些赤胡傀儡修士的余孽就藏在五岳仙宗内,若真是如此,这些祸害不可不除。但我若对五岳仙宗之人出手,怕就怕西南道门认定我与魔宗为伍,到时玄真观危矣!”
宁青凌脸色一变,急急追问道:“那师兄所说的妥善之地,却在何方?”
“西南滇地,澄江府量水川,那抚仙湖底的神仙遗府外有万年阴煞掩蔽,可以暂去遗府洞天中避上一避。若华山之行不惹事端,我们再返回青城山五龙沟,若真个惹出是非,我们便远走南海海外,那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冢,也是一处仙家福地!”
“怎的都是些暗无天日的所在?”宁青凌不露痕迹的扁了扁嘴,慢吞吞的收好药匣子,起身道:“既然师兄已然有了万全之计,青凌自当遵从。”
俞和一小口一小口的吸着茶水,心不在焉的答道:“身在因果劫数之中,若不细细盘算,怎能趋吉避祸?”
宁青凌站起身,轻轻拨开竹帘,转头又望了俞和一眼。她迟疑了小半晌,却只是发出无声的一叹,继而迈步朝后堂走去。
一边走,小宁师妹一边叹气,心中怨道:师兄啊师兄!这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你又为何非得去华山惹那事端,染那血腥?西南风雨将至,你我为何不带着诸位姊妹远走天涯,躲到一个别人寻也寻不着的地方耕种纺织、怡然自乐,岂不最好?
第三百一十二章 时日近,诸方动
将青城群修留下的天材地宝分门别类归整妥当,再依方配伍,宁青凌当晚就祭火开炉,直到七天七夜之后,她才带着一身疲惫走出丹室,将二十几支贴着姓名纸签的小玉瓶交给俞和。
小宁师妹捋了捋鬓边的乱发,轻声问道:“昭儿妹妹已经走了?”
俞和点了点头道:“她三日前匆匆离去,回转滇地养毒教总坛了,我拦也拦不住。”
“以师兄你,都留不住人家么?”宁青凌妙目浅含嗔怪,横了俞和一眼道,“她临行前,可说了些什么?”
俞和苦笑道:“欲言又止。小妮子倒作得像此番要生离死别一般,走得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宁青凌轻抬皓腕,伸出纤纤玉指在俞和脑门上一捺,撅嘴道:“真不晓得是哪个负心薄幸之人,害得我家昭儿妹妹伤心而去,孤身涉险。”
俞和闻言大窘,露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板起脸故作正经的道:“再过六日,便是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我且先去圆明洞天一行,把这些丹药交给青城派的诸位师兄师弟。师妹你且召集玄真观中姊妹,速速启程去滇地抚仙湖暂避劫数。此有化解湖底阴煞和开启神仙遗府门户的两篇法决,师妹谨依符中所录行事,当无凶险。”
说罢俞和取出一片玉符,塞到宁青凌手里,转身迈步就逃要出门去。
“师兄且慢!”小宁师妹翻手一抓,攥住了俞和的袍角,笑吟吟的调侃道,“师兄怎的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如此着急想要落荒而逃?”
俞和咧着嘴,苦脸回头,搪塞道:“我赶去送药而已,是怕耽搁了别人启程的时日。”
“青凌此去滇地,若安顿妥当了诸位姊妹,便会在大理城西南的牛角山下等候师兄。师兄送药事毕,便来寻我一并转道西岳华山可好?”小宁师妹的眼中,闪过一丝古灵精怪的神采。
“大理城西南的牛角山?”俞和一听这地名,就立马猜到了自家师妹的心思。需知若祁昭带着养毒教弟子出山,向东北面走往西岳华山,那势必会从牛角山左近经过。宁青凌要俞和去牛角山下寻她同行,这意思分明就是要同俞和一起,在路上保护祁昭。
俞和眼珠一转,心想既然天山魔宗群修在半道儿上截住了西北道门高手,真难保西南道门不会存心报复,也在路上埋伏滇地魔宗的人。还是青凌师妹心思缜密,不然等到了华山朝阳峰,却听闻养毒教修士遭人半路伏杀,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于是俞和点了点头道:“便依师妹所言,你我在大理城西南的牛角山下相见。师妹此行当须万万小心保重!”
“我有青城仙宗、养毒教和百越教的三道金玉信符在手,这一路上倒不怕豺狼虎豹。师兄你速去吧。”说罢,宁青凌轻移莲步走向中堂。俞和望着她的背景耸了耸肩,御剑朝青城仙宗圆明洞天去了。
那些即将前往西岳华山朝阳峰观礼的青城修士早就望眼欲穿,好不容易盼到俞和把药送来,轻飘飘的小玉瓶落到他们手里,却似乎有沉甸甸的份量。一个个青城高手千恩万谢,美酒仙果自不吝惜,俞和在圆明洞天里转了一天多才出来,倒也又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第二日回到五龙沟,玄真观已是人去庙空。俞和也不停留,径直拨转剑光南下,向滇地大理城方向去了。
到了牛角山下,宁青凌身裹素裙,早在一间破庙中抚琴相候。她一看俞和按落剑光,便掩口笑道:“师兄可来得有些迟了,你这榆木脑袋不识得怜香惜玉,果然被有心之人捷足先登,倒把殷勤是送到昭儿妹妹门上去了。”
俞和挠了挠头发问:“师妹此话怎讲?”
小宁师妹故作高深的答道:“稍待便知。”
两人在破庙中坐了能有一个来时辰,忽觉山间风起,抬头见一大片灰云从西南方滚滚而来,云头上足足站了有两千多位道行精深的魔宗修士。
一位娇俏窈窕的女修,如众星捧月般的傲然站在头前,她身披靛蓝印染布衫,满身银饰乱颤,遍体彩烟盘绕,可不正是西南养毒教的第一十三位大毒师,人称“血手银衫女”的祁昭祁大小姐?
在祁昭左手边,是百越教的木元昌木大少站得如标枪般直,他挺胸昂首,一条金纹大氅在肩后猎猎招展,显得整个人威风凛凛。木大少身后列有百越教的数位蛊主高手,更有数百名赤身露体的精英弟子随扈。
在祁昭右手边,是个身披月白书生袍,手拈血蚕丝铁骨折扇的年轻魔修。这人面似冠玉,目若朗星,模样儿生得十分俊美,他嘴边挂着一丝邪异的笑,一双眼睛时不时的瞟向祁昭。俞和与宁青凌虽未见过这白袍书生,但听祁昭以前说起,知道这人当是西南魔门化骨内宗的少宗主,人称“一曲催肝肠,十指判阴阳”的严明风。他在西南滇地是与祁昭、木元昌齐名的魔宗英杰,而且与宁青凌一样,这严明风也是以一具七弦瑶琴作本命法器,专擅音律碎魂之术。在这位严少宗主身后,也有数位魔煞冲霄的化骨内宗玄珠高手,另有几百弟子列队相随。
云头前列除了祁昭、木元昌和严明风等三人,还有好几位魔宗少年英杰并肩而立。他们个个都是器宇不凡,身后全带着大队人马。看这一群魔宗修士的架势,摆明了是唯祁昭马首是瞻,一片万丈灰云遮天蔽日,气势汹汹的朝东北方席卷而去。
俞和原以为养毒教内乱,祁昭横遭排挤,此番肯定是冷冷清清的出行,却不料望见如斯之大的一幅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西南魔修倾巢而出,这要去将哪家丧门星高照的道门仙宗斩草除根呢。
宁青凌看俞和满脸错愕,她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师兄,这回知道什么叫有眼不识金镶玉了吧?人家昭儿妹妹那可是西南魔门里一呼百应的大人物,不知多少魔宗英杰对昭儿妹妹情根深种,日日夜夜盼着能在昭儿妹妹面前大展风采,博得红颜一笑呢。可惜师兄你忒地不开眼,别个女儿家对你情有独钟,你却不解风情!”
俞和不敢答话,只能干巴巴的笑了几声。
“师兄你还不赶紧上去亮明真命天子之身,于众目睽睽之下抱得美人归,却在这里傻等什么?”小宁师妹笑得促狭,一双眼睛却是在俞和脸上转来转去。
俞和思前想后,直到那片灰云掠过破庙,这才支支吾吾的道:“看来昭儿妹子也不用我俩随护了,我们还是莫要显身招惹才好。”
“来都来了,不上去打个照面怎好?”宁青凌伸手一环俞和的臂弯,硬拉着他纵起云头,遥遥掠向前面的魔宗群修。
他俩甫一现身,立时就被灰云上的魔宗修士们察觉到了,两千多人同时扭回头,恶狠狠的盯着俞和与宁青凌。一道凶煞无匹的磅礴气势,宛若是有座无形的山峦从天而降,朝俞和与宁青凌当头压下。
俞和眉毛一挑,目绽奇光。他挪身挡在宁青凌面前,将双肩微微一晃,把背脊猛地挺起,隐约约听见一声剑鸣自虚无中来,那两千多魔宗修士的庞然气势登时烟消云散。
见此情形,灰云上的一众魔门高手尽都暗暗提气戒备。方才他们那一下以气势隔空慑人,虽非有意而为之,但毕竟是两千多魔修的合力,却教人如此轻描淡写的破去,可知那个青袍道人的修为,委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身后冒出来的这两人到底是敌是友?莫非是西南道门隐世不出的高手,前来半路截杀?单凭他们两人就想挡住魔宗群修,这二位若不是失心疯,就必是艺高人胆大,所有倚仗!
那几个魔宗年轻俊杰闪身挡在祁昭面前,人人身上煞气升腾、宝光隐现。唯有木大少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意,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未动。
祁昭自然也看见了俞和与宁青凌,小姑娘眼波如水,脸上笑靥如花。她刚要出声喝止身边的众人,却忽听耳边响起宁青凌的传音道:“昭儿妹妹莫动声色,且随便给我俩安个身份开脱,说与你是友非敌便可。”
祁昭眼珠一转,便明白了宁青凌的意思,她朗声说道:“诸位道友莫要鲁莽,这两位是家师昔年结交的好友,乃是非魔非道的化外散修。两位前辈的道行修为深不可测,此行是来暗中护卫本座的。”
说罢祁昭对着俞和与宁青凌遥遥一拜,转身继续驾云前行,一众魔修将信将疑的纷纷转头跟上,时不时还会朝身后瞥去一眼。但见俞和一甩袍袖,带着宁青凌身化一缕清风,穿入天云之中,不见了行迹。
木元昌也听到了宁青凌的传音,自然不露声色。其余年轻魔修看俞和与宁青凌隐去身形,祁昭脸上又是笑意盈盈,如百花齐放,也就不再多想。需知养毒教虽呈一时乱相,但上古大派毕竟底蕴深沉,祁昭此次前去西岳华山,身边若没有一两个神秘高手暗中随扈,反倒是不合情理了。
唯有那几位成就了玄珠道果的魔门大宗暗暗皱眉,方才俞和所显出的凌厉气机中,虽带着三分似是而非的厉煞,却有七分是道门正宗罡炁。祁昭虽然亲口言证那两人是友非敌,但依旧是有些放心不下。
话说俞和与宁青凌这一骤然现身,倒正是提点了这些魔宗修士。一路上众魔修都存了几分戒备,他们将周身气机尽数放开,以示威严。但见一片浩瀚灰云横空而去,但凡所经之处,骇得道门修士纷纷辟易。
一路无话,群修斜穿益州入中原司隶南缘,到了西岳华山之外五百里。俞和与宁青凌为了避免徒生事端,便收起遁法显出身形,与西南魔宗群修分道扬镳,自走陆路向华山朝阳峰去。而祁昭带着两千多魔修,赶去约定的隐秘之地,与西北魔宗修士们汇合。
且说俞和与宁青凌行入太华群山,抬头见天上云光霞气耀眼,满山遍野氤氲缭绕,显然五岳仙宗已将西岳护山大阵展开。山中的飞禽走兽有灵,冥冥中感应到天发劫数地起杀机,早都不知躲去了何处,偌大一座巍巍西岳,竟听不见一声鸟兽嘶鸣,当真是万籁俱寂,隐约约透着重重诡异。
沿着雄奇险峻的山道走入华山腹地,两人脚程极快,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已能看见中玉女、东朝阳、西莲花、南落雁、北云台五座插天高峰遥遥在望。转过数株探出崖边的迎客松,就见一方石壁上雕有诗文道:“搔闻问青天,曾离李谪仙。气吐鸿蒙外,神超太极先。”
俞和与宁青凌心有所感,在这片石壁前同时止住了步子。
从数十丈外的树林中,转出一群褐袍道人,他们个个面罩寒霜,身负法剑,依九宫斗魔阵法站定,首位一人朝俞和与宁青凌上下打量了好半晌,才竖单掌稽首道:“近来西岳风大雨大,不宜登山赏玩。贫道见二位面生得紧,且请留步,报上名来!”
第三百一十三章 山道险,魔影乱
俞和细看对面的褐袍道人,见其衣袍左前襟下,绣着五座小小的盘云山峰,其中最左边的一座是用银丝织成。凭此印记可知,这些拦路修士皆是五岳仙宗西岳太华一支的护山弟子,专门在此镇门入山通路的。
即来华山观礼,俞和自然是早有准备。他不卑不亢的微微一笑,拱手还礼道:“贫道乃是青城仙宗外门玄真观观主,法号玄真子。此有青城朝曦殿符印为证。”
说罢,俞和取出一方青城仙宗的碧翠玉符,托在掌心中,亮给对面的华山修士查验。
那为首的褐袍道人瞟了一眼青城玉符,但他脸上戒备的神情并未稍减。这人走近三步,好像是要细细辨识玉符上的符印,可等到了俞和面前五尺,他突然探腕出掌,右手食中二指掐成剑诀,似慢实快的点出,直取俞和的脉门。
眼见褐袍道人运指刺来,其势虽疾,却不沾半分杀机。俞和心中雪亮,知道对方是有意试探,故而脸上笑容不改。只见他沉腕撤步,身子朝后一趋,用小指无名指压住掌心玉符,也伸直了食中二指,指尖自下而上的斜斜一划出,正是青城剑法中赫赫有名的一招“有凤来仪”。
两人指尖遥遥一对,真炁一触即收,便各自撤招退开。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褐袍道人见俞和使得是地地道道的青城剑招,而且法度森严、气劲沉着,那一指划过,似有无穷无尽的后手欲发不发,宛若人走入青城深山幽谷,一步一景,层林叠翠后面藏着看不完道不尽的旖旎。
剑势如此,正是领悟了青城仙宗剑术三昧之相。
于是褐袍道人便再没了疑心,他双手抱拳一揖,朗声说道:“华山云台峰范引麒,见过青城玄真子师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方才实乃迫不得已。冒犯失礼之处,还盼玄真子师兄莫怪。”
“外魔凶煞,合该如此。”俞和摆手一笑道,“这是鄙师妹宁青凌,我俩前来瞻仰贵宗立道大典,更愿助五岳仙宗诸道友一臂之力,斩妖诛魔,替天行道!”
“深承玄真师兄、宁师妹的厚意。”华山范引麒抬手一邀,他身后的密林与石壁一阵光影变幻,显出了一条蜿蜒陡峭的木板山道,“左近多有魔孽横行,两位还是速速进山去吧。只是这一路上恐怕也难得太平,范某自当力保玄真师兄与宁师妹周全。”
“怎么?”俞和一皱眉,低声问道,“莫非魔修已然入山?这西岳护山大阵不是已然开启了么?”
那范引麒叹了口气,露出几许无奈之色,他摇着头刚要作答,可俞和忽听身后恶风不善,眼角余光撇见一缕黑烟直奔宁青凌的背脊飞去。
小宁师妹站在俞和身后,她不曾开口说话,却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故而宁青凌比俞和更早发觉到自身后涌来的恶意。黑烟飞近,她把腰肢轻轻一扭,人如随风柳絮般的挪开五尺,教那黑烟扑了个空。
一条扭动的人影,在宁青凌方才站立之处显化出来。这人披头散发,口中桀桀怪笑,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宁青凌,怪声怪气的道:“什么劳什子护山大阵,在我看来是形同虚设!老爷子我大摇大摆的就走了进来,你们这些正道中人能耐我何?若说那些蜀山派的老牛鼻子还算有点子门道儿,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这是上山去求死么?看你这女娃娃倒是生得喜人,可莫要自作践了,待我把这些杂碎汉子收拾了,再将你剥洗干洗,细细享用!”
“癞皮老鬼又找到了一处生门,哥儿几个赶紧的,进山痛快杀人去也!”远处传来一声呼喝,眼见十来道遁光闪现,直朝这边冲了过来。
“啧!这女娃娃是我的,你等莫来争抢!”那黑烟化作的邋遢老叟脸色大变。他伸出一双污秽不堪的手爪,垫步纵体,朝宁青凌就扑了过去。
俞和一侧身,护在了自家师妹面前。那邋遢老叟呲牙瞪眼,口中嗬嗬而呼,双手朝前猛一探,十根黑黝黝的指甲直插向俞和的面门。
就在华山范引麒刚把“小心”两字从嗓子眼儿里吼了出来,而那邋遢老叟的十根指甲,离着俞和还有三尺之远时,一众华山弟子忽然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见俞和与宁青凌似乎是被邋遢老叟的气势所慑,两人都僵在原地一动未动,连袍角也没颤上一颤。可那邋遢老叟不知怎的,身在半空之中,竟突然间毫没征兆的身首分离,他一颗乱发披散的头颅,被颈子里的血泉喷到半空中,而无首尸身却颓然栽倒在了俞和的脚前。
这莫名其妙就遭了杀身劫数的魔宗老叟满脸惊愕,他是一心要将俞和撕成两片,再把宁青凌抢到怀中。可手指还没碰着俞和的皮肉,他就觉得身子一轻,飘飘欲仙,紧接着天旋地转,一眼扫见地上有具四肢抽搐的无头血尸,那可不正是穿着自己的黑麻布袍子?不待他反应过来,眼前已然蒙上了一层灰黑,血淋淋的六阳魁首跌在地上,骨碌碌的顺着陡峭的山道滚落崖下。
“咦,是谁杀了癞皮老鬼?爷爷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耳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有个身披铁甲的九尺巨汉从天而降。这人状如黑熊,气息如雷,两手里握着一对酒坛子大小的云纹铜锥,那锥头上有丝丝青火缭绕。看他一身行头,根本不似炼气的修士,活脱脱就是一员冲锋陷阵的步战猛将。在这铁甲大汉身后,另有一十七名铁甲罩体的魔宗修士按落了遁光,他们人人身材高大健硕,手里都操持着沉重的兵器。一十八条汉子满眼血丝,目露凶光,狠戾无匹的气势直朝对面的俞和与华山修士们横扫过去。
俞和一脸云淡风轻的站在原地,仿佛脚前的血尸跟他毫没一丁点儿干系。而那华山仙宗的范引麒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扬眉拔剑,指着那铁甲巨汉厉声喝道:“祁门关飞鹰十八人屠?诸位师弟,速起太华九宫斗魔剑阵,今日斩了这些血手魔头,为六师兄七师妹报仇雪恨!”
也不知这一道一魔两拨人曾有过什么仇怨,耳听见“呛”的一声,那十几位华山仙宗修士同时作法亮剑,旋身而起。一座九宫剑阵与太平斗魔剑阵环环相扣,演化成西岳华山仙宗独门的太华九宫斗魔剑阵,十几条人影挟着层层寒光,朝那西北魔宗的飞鹰十八人屠绞杀过去。
俞和身子一动,似乎也想拔剑下场,可宁青凌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臂弯。俞和转头一看,见自家师妹轻轻的摇了摇头,于是他长吸了口气,按下胸中渐起的剑意杀机,退开了数步,站在一丈之外袖手旁观。
那铁甲巨汉一见华山派群修起阵来攻,他仰首哈哈大笑,把掌中云纹铜锥当胸一撞,发出雷霆似的金铁交鸣之音。
十八个铁甲汉子同时提气长啸,半空中竟然隐隐响起数声山鹰长鸣相合。这些披甲汉子摆出了一个凡俗战阵上才能见到的锋矢冲阵,以那铜锥大汉为先锋矛头,唤起狂风呼啸,卷动飞沙走石,朝华山九宫斗魔剑阵蛮横的冲撞了过去。
西岳华山山道逼仄,这片小小的开阔地也只有数丈方圆。两边人只纵身朝前一扑,顿时是阵法相接,兵刃相交,连绵不绝的嘶鸣声震人心魄。
那魔宗飞鹰十八人屠不单法器粗重,而且一身横练的内外家修为,也比明显这些华山仙宗的修士要略高半筹。再加上这一十八条大汉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他们通身气血真炁居然能彼此贯通,结果两边阵势一撞之下,那寻常的锋矢战阵几乎将华山九宫斗魔剑阵给冲得当场溃散。
范引麒身为镇压中宫的主阵之人,他对阵势里的每一处微妙变化都感同身受。遭那飞鹰十八人屠的锋矢阵迎面一冲,他仿佛觉得,是有一支沉重的铁锥狠狠的在他胸腹之间凿了一记。镇守前列巽、离、坤三宫的华山仙宗修士被逼得连连后退,只差半步便要退到身后的震、吉、兑宫位上。范引麒生怕阵势散乱,连忙倒踩步法,喝令艮、坎、乾三宫上前抵挡,借着方位改易、阵法运转之机,九宫斗魔剑阵化攻为守,要暂避锋矢阵的锐气。
锋矢阵是为战阵,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九尺巨汉虽然模样粗豪,但却是深谙攻伐之道。他见本阵一冲之下未能打破华山九宫斗魔剑阵;再冲之下,对面九宫变幻莫测,已然是自保无虞,他也就干脆抱铜锥站定,望着范引麒嘿嘿狞笑。
一众华山修士尽都气息虚浮,见飞鹰十八人屠不再追击,他们连忙退开数步,暗暗调息回气。俞和见方才首当其冲的巽位、离位、坤位修士,那掌中的法剑光华黯淡,显然是颇受了些折损。
范引麒偷眼看了看俞和与宁青凌,心中思绪电转。他稍嫌冒失的引阵去斗魔宗飞鹰十八人屠,一来是与这十八个魔修曾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二来是他认为左近必有一位正道高手潜伏,暗暗护佑此地。
地上的无头血尸便是佐证。那邋遢老叟死得不明不白,分明就是有高人暗中出手救了那个青城派的玄真子师兄妹。以范引麒的还丹八转之境,他居然根本看不出邋遢老叟是被何种神通手段斩落了头颅,这说明暗中那人至少该也有玄珠道果上下的修为。而此高人斩魔修救青城仙宗弟子,就自然是友非敌。
起初,范引麒也曾有一闪念,以为是俞和下的手。但他与俞和当面试过一招,心中估摸着,这从青城山远道而来的一男一女,修为也就当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怎么看也不像有玄珠高道的气象。更何况放眼九州天下,玄珠高道凤毛麟角,哪一位不是眼高过顶的大人物,岂会从这狭小的山间步道走去朝阳峰?再后来宁青凌拉住俞和避战,范引麒便更加笃定,方才出手的多半是另有其人。毕竟那玄真子若真是个道行通天的大人物,那么何须临敌畏缩?杀一个魔修是杀,再斩了这飞鹰十八人屠又有何妨,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一份功德罢了。
且不深究那杀人于无形的神秘高手到底这青城玄真子,还是藏身于暗中。范引麒想当然的以为,既然此人既然会解救俞和,那么也定不会任由飞鹰十八人屠在这里逞凶。故而他明知飞鹰十八人屠道行深湛、怪力难挡,也敢祭阵一战。
话说范引麒其实猜得对,也不对。俞和虽然与祁昭、卫行戈、罗修上人等多有交道,但他自小在道门中修行,潜移默化的,心中多多少少还是存了一点除魔卫道的正派教条。故而俞和还是站在华山仙宗这边,断然不会坐视范引麒等人遭劫的。
眼见那一十八条铁甲汉子的气势越攀越高,凶蛮之气凝如山岳,俞和真有些按耐不住了。
方才那邋遢老叟言语亵渎了宁青凌,惹得俞和盛怒之下,以太玄无形剑气削落了邋遢老叟的项上头颅。宁青凌不忍心俞和一入华山就大开杀戒,助涨胸中厉煞,故而硬拉住了俞和。可俞和又怎忍心眼睁睁看着华山仙宗的修士被当场屠戮?
他使力挣了挣膀子,想要拔剑上前,宁青凌见再拉不住自家师兄,于是只好松开了手。
小宁师妹眼珠转了转,探手一抹,取出了那具红木凤尾瑶琴,移步上前朗声喝道:“邪魔奸贼,人人得而诛之!小女子不才,愿助诸位华山仙宗师兄一臂之力。师兄你且替我观敌掠阵,看青凌施展手段降魔!”
第三百一十四章 弄七弦,碎敌魄
不等俞和答话,小宁师妹已然是飘身而出。她在虚空中盘腿而坐,将瑶琴横在膝前,扬起一双芊芊柔荑,十指轮转如风,这甫一出手,便径直把广芸大家的独门秘传琴谱《亘古谣》给奏了出来。
此一阕《亘古谣》奇曲,乃是广芸大家耗费百年心血,从半卷上古残本中苦苦推演出来的,它虽不完整,但其中的震魂荡魄之威已令人莫可抵御。而俞和更是福缘齐天,在那神秘的六角经台初入灵台祖窍之时,他曾于昏昏蒙蒙中听过完整的《亘古谣》全曲,并且牢记不忘。昔年在南海海外恒鼎园,俞和为了答报广芸大家之恩,便将全曲抄录出来,使广芸大家补完此篇上古琴谱,得偿其毕生夙愿。
宁青凌作为广芸大家的衣钵传人,自然也得传授了《九霄调》与《亘古谣》两大奇谱。这数十年来,她同俞和朝夕相处,两人闲暇无事,便会以瑶琴洞箫合奏,以期进益心性。每一回演毕《亘古谣》,小宁师妹都会觉得对此曲愈发有所进悟,哪怕弹奏了几百遍上千遍,依旧觉得在这阕上古奇曲里面,深藏着无穷无尽的天地玄机。
经历千百次与原调比对印证,宁青凌在《亘古谣》上的造诣,其实已经隐隐凌驾于广芸大家之上。只可惜俞和沉溺剑道,仅把洞箫之技当作闲时消遣,否则两人都若运用音术心诀指法,将此曲合奏而出,那当真是会有神鬼辟易之威。
莫看那飞鹰十八人屠都生得一幅粗豪的模样,他们能有如今的成就,自然全是大智若愚、粗中有细的人物。耳听见宁青凌把《亘古谣》奏起,那为首的铁甲巨汉神情一肃,口发号令,十八个人同时扯下衣襟布条,揉作一团,往耳朵孔里塞去。
可宁青凌不但琴术造诣深湛,所用的法器也绝非凡品。那具红木凤尾瑶琴,乃是俞和从抚仙湖底的神仙遗府万宝中,专门为她挑选出来的一具绝品灵琴。尤其是绷在上面的七根琴弦,取的是混元金蚕丝、朱火鸾凤翎、五彩麒麟须和东西南北四海万年蛟龙筋。这七根宝弦,一旦经由琴术高手以真炁拨响,那声音就融入天地元炁之中,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听者哪怕将耳鼓震破,琴音也会顺着周身亿万毛孔钻入识海。
《亘古谣》一起,魔宗飞鹰十八人屠立时觉得天地变色,山河震荡。周遭的座座险峰摇摇欲崩,大地深处传来隆隆雷音,朗朗碧空中泛起浑浊的血光,层层乌云盖顶,直朝地面压迫下来。十八个魔宗汉子人人须发皆张,满脸酡红,脚下虚浮得如同酩酊大醉,他们试图运功封闭五感,可是那琴音依旧声声入耳,眼前骤然呈现出乾坤破碎的洪荒劫相。
为首的铁甲巨汉仰天发一声怒吼,他忽然抡起那一对云纹铜锥,恶狠狠的朝地面连连捶击。西岳华山多为石峰,只三两下,就被这大汉硬生生砸出了一个丈许方圆的石坑。他倒并非是想掘地逃遁,而是欲以铜锥击石声去搅乱琴音。
其余铁甲汉子亦是纷纷效仿,十八件沉重的法器砸得乱石横飞,山道上一片狼藉。可宁青凌只顾凝神抚琴,《亘古谣》雄浑苍凉,声声尽衍洪荒浩劫。数息之间琴音连转四调,再听那絮乱的击石声竟开始变得整齐划一,倒像是飞鹰十八人屠在为宁青凌击鼓和声一般。
俞和原本还心怀惴惴,生怕小宁师妹力有不逮,他暗提真炁,手捏剑诀,全神贯注的替自家师妹压阵。可不曾想在斗转星移、日月如梭之间,昔时柔弱顽皮的小师妹已悄然修成了这般神通道行。看那飞鹰十八人屠个个摇摇欲坠,通身大汗淋漓。俞和知道,最多十息之后,这些人就会被《亘古谣》之音震得神魂俱碎,成为非生非死的行尸走肉。
不过虎狼犹作困兽之斗,何况是道行高深的魔宗修士?猛听见“噗嗤”一声金铁入肉,那为首的铁甲巨汉居然临危回神,倒转铜锥,一下子把自己的胸口捣得血肉模糊。他的面容狰狞扭曲,阖上下牙发狠一嚼,张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看那血中,竟赫然裹着半根被咬断的舌头。
这铁甲大汉甩开云纹铜锥,朝双掌掌心里吐了一大口舌尖真血,他把双手一揉,挥臂如风,刹那间扇了身后十七人每人一个老大的耳括子。再看这苦苦挣命的十七人同时睁圆了双目,朝宁青凌瞪来,他们脸上一个个血淋淋的五指掌印触目惊心。
自行咬断舌尖,铁甲巨汉已经无法吐字,他哑哑大呼,把双臂一挥,向着宁青凌猛扑过来。那被他打醒的十七人也是目中杀机爆现,他们通体戾煞升腾,各挥法器,一齐纵身扑向宁青凌。
俞和一侧步,双臂开张,将身挡在自家师妹面前。他催运丹田真炁,张口厉声断喝道:“此时不斩妖除魔,尔等更待何时?”
话说那十几个西岳华山的修士也被《亘古谣》的音律所慑,尽都呆立在一边闭目摇头,浑似神游荒古。他们被俞和运气一吼,登时如闻暮鼓晨钟,身子一弹,如梦方醒。
范引麒用力甩了甩头,他仗剑一呼,九宫斗魔剑阵再演,化出万千剑光横空而来,半道儿上截住了扑杀向宁青凌的飞鹰十八人屠。
这一回的两边再交手的情形,可就与方才阵法互搏时大相径庭了。
虽有铁甲巨汉拼死唤醒同伴,但此时《亘古谣》的余威犹在,那飞鹰十八人屠被琴音震荡了魂魄,神不定则气不遂,使他们空有一身强横的魔炁怪力,却根本不能随心所欲的施展。
浑浑噩噩中,十八条汉子唯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将对面的抚琴女子速速格杀当场。可他们此时只懂得一味发力猛进,出手之际招不成招,阵也不成阵,四肢疯癫狂舞,浑似街头泼皮一般的胡乱冲杀。结果贸然前趋,正遭华山九宫斗魔剑阵罩定,人人陷入死门,被华山仙宗弟子围住,只能各自为战。
“喀嚓”一声,范引麒手起剑落,将其中一个铁甲汉子活生生劈成了两片,他心中畅快无比,情不自禁的抚剑长啸。
宁青凌的琴声不绝于耳,演化出上古妖魔大战之相。而九宫斗魔剑阵亦运转不停,阵中的华山群修移形换位,兔起鹘落,只数息之间,便如切瓜劈柴一般,将一十七条半梦半醒的铁甲大汉剁成血肉糜。剩下那为首的九尺汉子,被团团困在阵势死门当中。
此人把身子转得好似陀螺,他两支酒坛大小的拳头如流星锤一般的上下飞旋,层层叠叠的刚猛劲气四散,一时间逼得华山修士难以近身。也不知这血性汉子施展了什么肉身秘法,破空剑炁裂开铁甲,斩在他的皮肉上,竟然发出“噌噌”的金铁相击之声。莫看他此刻已然浑身浴血,但其中竟无有一处是被华山剑炁所伤,尽都是从他胸前、口中自涌出来的鲜血。
对方如此守势,教范引麒也没了办法。他曾引剑去刺,可飞剑竟被铁拳硬生生砸落,又欲祭出符箓镇压,但符法乍起,立时就被拳风绞碎。一群华山修士仗剑围着铁甲大汉,却就是不能将此魔正法,无奈之下只能静待其真炁耗竭。
宁青凌深吸了口气。她左手一按,《亘古谣》戛然而止,却忽然以右手五指扣住瑶琴七弦,猛地朝怀中一扯,直至力尽处复又松开,浑似拉弓放箭。那七宝琴弦骤然归位,顿时爆出一声宛若九天雷霆般的裂音。
此音如迅雷穿空,震得场中华山群修人人脸色大变。他们虽非琴音所指,却亦觉得五内脏腑欲裂,三魄七魄险险便要破颅而出。范引麒身子猛地一颤,差点就要撒手弃剑,瘫坐在地。就连俞和都皱了皱眉,赶忙吐纳调息,抚平胸中翻腾的气血。
一道杀音响过,山间余韵回荡不休,宛若上古异兽连声嘶吼,此起彼伏莫可名状。
可那九尺巨汉兀自旋身不休,但明眼人再一看,已能发觉到此人的转动之势,已是越来越缓了。又过了五息光景,这汉子终于停了下来,周遭的华山群修聚目一望,不由得人人惊叹。
他原本一具血肉之躯,如今已然是尽化青黑铁石,整个人好似一尊的生铁雕塑,展臂挥拳,横眉怒目,栩栩如生。实不知这副情形是由宁青凌的那道琴音所致,还是这巨汉遭其护体秘法反噬已身。
十几个西岳华山仙宗的修士们,再看向宁青凌的眼神中已是充满了惊骇与敬畏。音律之术大凡被炼气士视为旁门左道,但不成想竟会有如此之大的威能。这一介纤弱女子,仅凭一具七弦瑶琴,就将纵横西北大漠近百年,满手血腥冤魂,落下赫赫凶名的飞鹰十八人屠尽数震慑,终至其全部葬身于太华山门之前,死得凄惨无比。
看来三千大道皆通正果,实非虚妄。
宁青凌回气收功,抱起红木凤尾瑶琴,依旧站回了俞和身后。小宁师妹的脸色有些发白,似乎真炁颇有消耗,俞和伸出手掌,轻轻握住了宁青凌的皓腕,渡去一道精纯的真元,他低声问道:“你怎的如此逞强?可有何处不妥么?”
宁青凌伸手一捋鬓边的乱发,浅笑道:“难得使些手段,稍嫌生疏而已,并无大碍。”
俞和皱眉道:“既有我在此,何须你来出手?刀兵无眼,可万万莫要冒失了。”
宁青凌不答俞和,倒是冲着华山仙宗的修士们欠身一礼,柔声讲道:“小女子献丑了,多谢诸位师兄援手之恩。”
一众华山修士赶忙恭恭敬敬的作揖还礼,口中连称不敢当。这些人都明白,方才要不是宁青凌出手襄助,此时血涂山道的,可说不定就会是华山仙宗的诸人。
从华山人群中步出了数位修士,其中便有范引麒。他们走到那九尺大汉化成的铁石雕像前,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浓痰上去。
“四师兄、七师妹在天有灵!今日青城宁师妹助我等尽斩十八凶魔,为你俩报仇雪恨,黄泉之中再无牵绊,速速投胎转世,好教我师兄弟早日重逢。此去轮回,一路走好!”范引麒悲声吟毕,猛然拔出法剑,将那九尺大汉的头颅一剑斩落,踏在脚底。
其余华山群修眼中隐隐泛红,各取出随身的酒囊酒盏,朝北面云台峰遥遥一拜,将酒水泼撒在地上。
见此情景,俞和挑了挑眉毛,默不作声的看着。等华山群修祭完同门,那范引麒朝俞和与宁青凌拱手一揖,沉声道:“两位于我西岳华山仙宗云台峰一支有大恩,范某与云台峰上下铭记于心,来日必有答报!还请两位移步,随我入太华洞天去吧,此去朝阳峰,尚有一段路途不平!”
“劳烦范师兄引路。”俞和举手一邀,随着华山群修转过刻字石壁,顺着那条生门秘径向前行。走了约莫百步来远,眼前一阵子光影错乱,周围的层层密林尽都化作云烟散去。
真正走进了西岳太华洞天,俞和并未被那雄奇瑰丽的五峰山势所撼,也没被面前千尺幢的险峻石崖所惊。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片魔火黑烟在万丈霞光中纵横穿梭,层峦叠嶂中,时不时便会闪出一蓬烟、一道惊雷,或是数点寒光。而那东峰朝阳峰顶氤氲弥漫,宝光流溢,影绰绰可望见有一尊百丈铜钟法相稳稳矗立,但在那朝阳峰顶上百丈,却被一大片魔煞黑云所笼罩。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金桥断,剑横径
谁也没曾料想到,众人穿过阵法生门秘径,走入西岳太华洞天,抬眼却会见到如此一番情形。这莫非是华山仙宗的护山大阵已然被破,群魔正与前来观礼的道门诸派修士作法争斗?
俞和扭回头,想向范引麒问个究竟。可他眼见这位云台峰精英弟子亦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而另十几位华山仙宗的修士人人脸色煞白,身子微颤。想来这些人原是守在护山大阵生门之外,事先也不知道太华洞天胜境中,竟已发生了如此变故。
“范师兄!”那些个华山修士一齐望向范引麒,盼他来定夺诸人的进退趋避。
范引麒眉头紧锁,用力抿住嘴唇,握着灵剑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浮凸。他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运足目力四下一望,但见太华洞天中魔影幢幢,一道道诡火阴风绞碎漫空霞云,直朝护山大阵的各个枢机阵眼处涌去。
“诸位师弟不必担心,华山仙宗的五峰朝元护山大阵尚在,凶魔未成气候!”范引麒挥剑朝前一指,朗声喝道,“眼下虽现群魔乱舞之相,但我观望五峰之间,有西极白帝大真炁生生不息,形散而势不散,可见护山法阵的诸方阵眼上皆有高人镇守。这些妄图亵渎我太华洞天的魔头,却不知他们已作瓮中之鳖,只待护山大阵一动,演化出森罗万象的降魔神通,包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十几个华山修士听闻此言,纷纷放目远眺。果然见在东南西北中五座险峰之间,有无穷尽的五色霞云翻翻滚滚,隐隐显出龙腾虎跃之状。其间虽有魔火黑风纵横肆虐,但这朦朦霞云却是无形无定,不见稀薄,反倒越来越浓密,似乎酝酿着无穷杀机。
一时间华山群修气势重振,人人义愤填膺,掌中长剑寒光四射,几欲纵身而起,去与魔修放手一战。
范引麒双手虚按,命身后众人稍安忽躁。他撇了一眼俞和与宁青凌,沉声说道:“诸位师弟可莫要忘了,我等今日奉命镇守北峰生门,首要之事乃是迎客,而非斩魔。既有玄真子师兄与宁师妹远道而来观礼,自当将两位道友平平安安的送到朝阳峰上。此间魔头不过是网中燕雀,自有那些五岳仙宗的‘高人’料理,何须污秽了我等的灵宝法剑?”
范引麒这话说得有些语气古怪,耳听见从那十几位华山修士中间隐隐传来几声冷哼,似乎颇为不屑。宁青凌微微一挑眉,转了转眼珠,闭口未发一言。而俞和脸上波澜不惊,只是静等华山弟子为他俩引路入山。
身后有一位华山修士还剑归鞘,上前数步,扬手祭出了一张金纸符箓。待真火散尽,就看有道云篆灵符在虚空中一闪,倏地飞向了北峰云台峰。再见那笼罩峰顶的霞云中有奇光闪动,一道金线穿空而来,化成一座五彩氤氲弥漫的琉璃金桥,一头落在众人脚前,另一头遥遥搭在云台峰顶。
范引麒举手相邀,对俞和道:“朝阳峰居东,离此甚远,故而玄真子师兄与宁师妹若要观礼,当由此景云金桥先上北峰云台峰,然后穿金锁关,路过中峰玉女峰,这才能到东峰朝阳峰上。五岳仙宗立道大典的诸般法事皆在朝阳峰顶真武殿前,此刻各派高人前辈当在长春殿里等候良辰吉时,两位道友可去一晤,且随我上桥来吧。”
“贵派阵法,委实玄妙。有劳范师兄了。”俞和点点头,竖单掌还了一礼。
范引麒迈开步子,率先踏上了通向北峰云台峰的金桥。这座足有千多丈的横空长桥,虽是由法术所幻化,但看起来与琉璃金砖砌成的真桥倒没什么分别,范引麒走上去如履平地,甚是自在。可想若是在太平盛世,前来拜山的修士踏此桥登临险峰,人于云雾中穿行,衣袍当风,俯瞰莽莽山峦,可当真是恍如置身琼宵仙境一般。
但如今这太华洞天中是群魔乱舞,绝非是显摆手笔之时。范引麒还用这般招摇的手法带俞和与宁青凌上云台峰,可就有些不妥了。
果然此景云金桥一出,立时吸引了许多魔宗修士的目光。三五条遁光飞近,七八道宝光魔火缠绕,可金桥上五彩氤氲自行结成法符,将这些袭来的魔修尽数挡下。范引麒的脸上刚浮起一丝傲然与讥嘲,就听见一声闷雷自千尺幢那边传来,眼看一道刺目的雷火从天而降,撕开五彩氤氲,轰然劈在金桥中段。
遭此雷霆重击,整座横空金桥晃得好似秋千一般。范引麒脚底下一趔趄,险些跌倒。亏得是俞和出手快疾,他张手朝前一捞,就把范引麒的身子从桥上扯了回来。再看那座金桥四分五裂,复又化作丝丝缕缕的流光云雾,散入了虚空之中。
“魔孽,胆敢坏我金桥!”范引麒转回头,冲着雷声响起之处怒目而视,厉声叱骂。他倒不曾细想,能刹那间祭出落雷,将景云金桥硬生生打散魔宗修士,那可断非寻常人物。
方才祭灵符召来横空金桥的华山弟子又取出了一张符纸,但他这回以真火烧符之后,那云台峰顶却再没了回应。众人等了十几息,也不见金桥重现。
俞和摇了摇头道:“魔头凶煞,虎视眈眈,这大摇大摆走金桥法子可不稳妥。范师兄,不如我等还是小心行事,施展五行遁法登峰,你看可好?”
范引麒摇了摇头道:“玄真子师兄有所不知,敝派的五峰朝元护山大阵一起,则诸般遁法皆受禁制。此太华洞天境里土地坚逾金钢,难以穿行,虚空中罡风如刀,削肉刮骨,上下三千尺的天地乾坤中暗伏迷阵杀阵连环阵,就是为了对付这些闯进来作乱的魔头。要是我等亦施展遁法,纷乱之中说不定便会与魔门恶贼混淆难辩,万一误入什么厉害的杀阵,那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莫非唯有踏金桥上山这一条路?”
范引麒叹道:“若不走景云金桥,便只能循山道秘径徒步前行,才不会遭阵法误伤。不过此去朝阳峰不但颇为遥远,一路上还难保会不遭魔门中人截杀。”
“无妨。”俞和摆手道,“我等脚程皆快,倒不惧路远。若撞见魔修,正可斩妖除魔,为贵宗分忧,而且我与师妹久仰西岳华山峻拔神秀,早盼能到山中一游。”
范引麒皱了皱眉毛,却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虽然他担有些心路遇魔宗修士,但宁青凌那一手音律奇术的确高深莫测,想必她的这位师兄也不会是庸手。人家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斩妖除魔,他范引麒身为华山本门弟子,自然不好露出半分怯意。
“既然玄真子师兄有此侠义胆色,我等便杀出一条血路,直上朝阳峰!”范引麒豪气干云的一挥手。他脚下倒踩罡步,走到一颗小树边,以剑鞘在树干上轻点了三下,只见那小树轻轻一晃,周围光影错乱,显出了一条蜿蜒崎岖的狭长山路,“玄真子师兄、宁师妹,请!”
俞和翻手取出了一口样式寻常的三尺松纹铜鞘剑,握在掌中吟道:“仗剑太华行,欲寻通天径。青锋过绝崖,游渺如流星。十步斩一魔,千里不留行!”
宁青凌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她怀抱红木凤尾瑶琴,紧紧追在俞和身后。
如此,范引麒与他六位师弟结成一座小天罡剑阵,满脸谨慎的在前面引路,俞和与宁青凌施施然走在中间,剩下的华山弟子在后面小心随护。一行人看开身法,似慢实快的沿山道向北峰云台峰行去。
从这山道走,首先经过华山玉泉院,此为太清全真道统的圣地之一,相传曾有位绝世女修在此修成正果霞举飞升。其既名“玉泉”,这座道院中便是有灵泉一眼,乃是西岳华山的地下灵脉出土之处。灵泉中镇有奇宝玉簪一枚,下设地底密室,是华山仙宗五峰朝元护山大阵最外围的一处枢机阵眼。
顺着山路走到玉泉院外,侧耳听这偌大的道院中一片死寂,唯见层层叠叠的云烟漫出院墙。范引麒在玉泉院门口望了望,却并未推门进去查看。既然此地犹被云雾笼罩,那就说明地底密室中藏有高手镇压阵眼,并未遭到魔门修士侵扰。十几个华山修士对着玉泉院大门遥遥一拜,绕道过五龙桥,向前面的五里关去。
五里关号称“太华天险第一关”,其实也就是连接拦在山道上的数堵青石城墙。范引麒说此处原有十二道关墙,现如今却只剩七道尚存。
穿过城墙下的石门时,范引麒格外慎重。他反复嘱咐俞和与宁青凌一定要依着进三退一,左四前七的步法,小心翼翼的挪动脚步,万万不可踏错。俞和虽只是略识阵法,但见墙砖上有数不清的灵文符箓忽明忽暗,也能隐约看得出来,这五里关貌似简陋荒凉,可其实却是凶险暗伏,布有数重厉害无比的杀阵陷阵。只消一步走错了方位,立时就会乾坤颠倒,五行变化,不是坠入万丈深渊,就是遭巨石盖顶,利刃穿身。
十几个人如履薄冰的穿过了六重青石城墙,眼前的山道一转折,再走过去十余丈,就是五里关的最后一重城墙。但就在这最后一座城墙前面,范引麒猛然停住了脚步,脸色一寒,翻手虚引,长剑离鞘飞旋。
只见那座五丈青石城墙上面,站在一个身披月白绸缎武夫短衫的年轻男子。这人面沉似水,双目中寒芒毕现,怀中抱着一口通体雪白无暇的连鞘长剑。
俞和抬头一看这人,登时便是眉毛一跳。虽然这白袍男子的剑尚在鞘中,但他整个人剑意森然,剑炁直冲云霄,浑似一柄脱鞘而出的绝世利剑,竖在城墙之上。
“真不知道此地到底是我天山云脊,还是西岳华山。本座光明正大的站在这里,你们华山弟子却是偷偷摸摸的钻狗洞子过来的。原来华山派这徒有虚名的护山大阵,对付不了旁人,却只能用来吓唬吓唬本门弟子。”
“兀那魔头,休要胡说!”范引麒被人奚落得面红耳赤。他一挥手,身后华山群修摆开九宫斗魔剑阵,十几口飞剑冷光吞吐,直指向城墙上的白衣男子。
“你们自然是用剑的,这很好。”那白衣男子冷冷一笑,但其抱剑而立的姿势却分毫未变,“据说西岳华山仙宗集全真、太平两家之长,乃是九州修剑道门中的翘楚之属。本座正要看看你华山派的剑术,究竟有何高明之处,放手进招过来吧!”
见城墙上的白衣男子如此自信倨傲,俞和把嘴角一撇,紧了紧掌中长剑。可宁青凌的手环着他的臂弯不肯放松,俞和无奈,只好再次压下胸中战意,静立在一旁观望这场剑道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