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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沫繁     玄真剑侠录txt下载     玄真剑侠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寻真由,炼内煞

    高高悬在穹窿上的六角经台,似乎完全不屑于理会那血海的挑衅。无论万千道血藤如何腾飞扑刺,却怎么也够不到天顶。莫看方才白衣舞剑少年一跃而上,看似血海与经台之间并不十分遥远,但此时六角经台青光熠熠,如若一轮皓月亘古当空,天地之隔有亿万里,任凭血藤狂舞,始终遥不可及。

    六角经台漠然不动,但那白衣舞剑少年却是脚踩霞光飘然而至。只见他探臂亮掌,屈五指成爪,对准了血海中央一压一扣,紧接着使力一扯,好像是他掌中隔空握住了一件沉重至极的物事,要将其从那血海深处强行抓起。

    这场念视内境之中的斗法,俞和是彻底成了一个旁观者。

    只见随着白衣舞剑少年的手腕缓缓提起,从血海涡流中浮出一道诡异的法阵。此阵煞是玄奇奥妙,外有层层血烟蒸腾,内藏统共三十六天罡之数的阵眼,中央枢机阵眼乃一道通红的血符,这符上有万道罡煞流溢,一散出阵外,便会化作扭动如蛇的粗大藤蔓。

    其余三十五处小阵眼,尽都团团围绕着中央血符,周而复始的旋转不休。其中一十六处小阵眼上有浓郁的赤霞血气缠绕,但余下的一十九处小阵眼却是晦暗无光。俞和以神念去望,发觉那一十六团血气中并无生魂被缚,可却隐约有哀嚎恸哭之声不知因何而来。

    看清了这座被白衣舞剑少年扯出血海的怪阵,俞和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明悟。犹记得卫行戈曾说起,被那赤胡异士炼成傀儡的九州修士,统共是有三十五人,而今屈指一算,其中刚好是有一十六人死于俞和的剑下,正与这座怪阵上的小阵眼与赤霞血气的数目分毫不差。

    斩杀了赤胡傀儡修士之后,俞和的确是会有血气自行入体的异样感觉,先前并未深究,此时转念一想,莫非他每杀得傀儡修士一人,便会有一道血气流入这座怪阵,凝在三十五处小阵眼上?若真是如此,那中央枢机阵眼上的血符又是从何而来?若斩尽三十五名傀儡修士,将所有的小阵眼尽都注满血气,此阵又会有何变化?

    俞和再顺藤摸瓜的再一细想,心头疑窦更深。这赤胡傀儡修士的事情,是由卫老魔说于俞和听的,也是卫老魔与罗修上人极力鼓动俞和要依剑道古法,杀生砺剑求道。后来俞和在赤胡前营中亲眼见到了傀儡修士,当时就莫名其妙的有杀心戾念大起,而今日关前再战,那一番冷血无情的屠戮,更是让俞和自己的不敢相信是他亲手所为。

    “难道自己已然招了卫老魔的道儿?”俞和悚然一惊。

    借着饮酒试剑之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血符种入他人识海,这对于手段通天的卫老魔与罗修上人来说,绝非是什么难事。只是这外魔入体隐伏,怎的六角经台与长生白莲两**器却从曾发出分毫警示?

    再如果这座血海之中的怪异法阵,是卫老魔暗施的算计,那血海下面的九色奇剑又是何等魔物?此剑凶戾无比,但为何六角经台化出的白衣舞剑少年却要收服此剑,还将它与性光慧剑合二为一?

    俞和越想,疑惑就越多,但他此时依旧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衣舞剑少年施为。不过对于神秘的六角经台,俞和心中早想得通明,自己这一身福缘鸿运,和如今的道行成就,尽都是拜此奇宝所赐,此经台的玄妙远非他所能揣测。与其靠自己不明就里的胡冲乱撞,真还不如让六角经台替他料理一切。至于这种种异象的起因来由,日后再慢慢探寻,早晚会水落石出。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将这怪阵与血海统统镇压,尽快回复识念清明。

    俞和心头释然,他深吸了口气,将通身真元纳回关元内鼎,存想己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双眼高高在上,笑看识海中的风云变幻。

    再看那白衣舞剑少年摄起了藏在血海中的怪阵,右手五指虚握,将怪阵定在身前,抬左手食指一点,竟把南帝长生白莲法相给幻化了出来。

    亿万莲瓣当空展开,朝那怪阵一裹,万千血藤根根断落。上书“执掌南天”四个大字的长生大帝玉清真王符朝下轰然一镇,那涛涛血海之相霎时间化为乌有。

    血海异状一泯,念视内境中重新显出云海苍茫之相。俞和不自禁的一抬头,自九霄天外冥冥中落下一滴奇寒的冷泉,穿过识海,淌过咽喉十二重楼,流过关元内鼎,直坠入会阴生死窍。阴寒之气流转周身,俞和脸色转而青白,待阴极生阳,阳火暖气自生死窍逆冲而上,俞和顿觉通体舒泰,暖融融的如浸温汤。

    再寻那手段通神的白衣舞剑少年,已是成功身退,悄然隐没。

    清清朗朗的念识云海之上,虚浮着一朵硕大的白莲法相,有丝丝血炁从莲瓣缝隙之间溢出,可见那座古怪的血煞法阵犹在运行不休。六角经台高悬穹顶,青玉色的光霞氤氲之中,一缕三尺虹光如湖中锦鲤般的悠然游弋,与先天五行神符追逐嬉戏。

    诸般异相消弭,血符怪阵被两大奇宝镇压,作乱不得,俞和这才回神去看那罗修上人的灌顶传来的那一篇剑诀。

    这篇剑诀可分“正文”与“阐义”两节,前一节只有寥寥百字,文中古意盈然,晦涩难懂;后一节似乎是罗修上人的自身体悟,逐字逐句的将正文阐释其义。俞和一读之下,更对这位罗修上人的剑道造诣诚心叹服,只这一段析文阐义之谈,那也是字字珠玑,精辟入里,一遍读完只觉奥妙无穷,二遍再读更感余意深长,三遍细品之后,方知此法玄玄,众妙纷呈。

    比照着罗修上人的阐义,俞和将这篇古剑诀反复参悟了三遍,自觉已然初窥了门径。这段口诀,并非是记录了运使剑器进击的招势,而是在讲述将精血外煞炼成本身真元内煞的法子。若能将此法练至大成之境,那不仅可以像罗修上人那般,剑势未动,剑意未发,凛然杀机已然慑人心魄,令其未战先怯;更能杀人夺元,久战不疲,越斗越勇。

    古时剑修高手以一敌众,力战不竭,正是倚仗此法之妙。但杀人夺元太过血腥,剑煞慑敌也须得先行掠夺巨量的血煞气,正道修士斥此秘法入魔甚深,倒也并非枉言。

    摸清了这篇法决之妙,俞和心中一动。

    他没有料到,罗修上人随手传来的无名剑决,乃是一篇实实在在的上古剑道妙法,光这篇百字剑诀与其阐义,那已是颇不得了的传承,按理说除非是继其衣钵的弟子,否则万难得授此法。

    念头急转,俞和捉住了一点灵光。难道六角经台与长生白莲之前的不闻不问,就是为了故意让俞和陷入卫老魔的算计中,然后将计就计,从罗修上人这里谋得上古剑道的秘法传承?说不定那座古怪的法阵,便是罗修上人留下的传道依凭,否则白衣舞剑少年为何不干脆炼化此阵,却只用长生白莲将其镇压,而且还任由丝丝血气逸散出来?

    既如今怪阵已然身陷囹圄,再作不得乱,俞和左右一盘算,决定试着修炼这篇法决,不然被罗修上人查觉了什么异样,心起疑虑,又要横生波折。

    于是他依照那百字法决的炼煞之法,小心翼翼的从长生白莲附近摄来了一丝稀薄的血气,引入几条特定的脉络中一转,再以本命丹火炼去戾念,这一丝血气就变得服服帖帖,可由俞和的心念随意指使。

    照那法决所述,将血气炼精化元之后,会剩下一缕精纯的内煞。这内煞可积存于窍穴之中,临敌时凝神放出,虽不能伤人身骨,却能使人心魄惊骇。人身上共有六条经络,七十二处窍穴可以收纳血气内煞,俞和留了个心眼,特意选择了几处不甚紧要的窍穴。

    连摄十数缕血气炼成真元,他果觉真元隐隐涨起一线,窍穴中渐有内煞聚集。

    俞和这厢依法修练,罗修上人立时心有所感。

    老头子笑吟吟的转头一望,就看俞和眉心处的血光尽敛,身上隐隐有煞气溢出,引得周遭虚空生寒。罗修上人颔首笑道:“此子确是一方璞玉,可堪琢磨!这‘西川剑仙残诀’初学乍练,竟能有此气象,早年那些劣徒与他相比,真是蠢如猪狗。苍天开眼,赐吾佳徒,正统剑修一脉香火不绝!”

    罗修上人搓了搓干枯的手掌,一脸眉花眼笑的模样儿。老头子怕是有几百年没笑得如此开怀,那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诡异。此时罗修上人看俞和,那是越看越喜爱,满心盘算着等“四九道心魔种”全功,三十五个“祭品人牲”尽数化作俞和的真元内煞,该将哪一门威力至大的上古御剑仙诀传授给他才好?

    但若是让俞和知道了罗修上人此时的心思打算,恐怕真会哭笑不得。

    其实俞和哪里是什么资质无双,悟性超凡?这炼化血气的功夫行得如此顺畅,盖因他发觉这篇古剑修秘法竟与他的万化归一大真符颇有相通之处,都是炼化诸般元炁反哺己身,殊途同归。甚至俞和隐隐觉得,这篇秘法一味以辅助杀伐为要旨,立意血腥狠辣,实在有些落了下乘,远不如万化归一大真符符理那么浩然深邃包罗万象。

    俞和早将万化归一大真符练得精熟,两厢互一印证,这篇古剑修秘法登时豁然贯通,故而修行起来一蹴而就,搞得罗修上人真把俞和当成了天纵奇才。

    而由白衣舞剑少年作法施为,那镇压怪阵的长生白莲法相也是神异非常,俞和想要摄出几分血气练功,只消一动念,便会有几分血气从莲瓣之间溢出,一丝不多一丝不少。转眼间七十二轮次功法行毕,俞和只觉关元内鼎中真元沛然,右手食指商阳穴中内煞充盈,他吐气收功,睁开了双眼。

    这一睁眼,周遭十余步的城墙上顿时有阵阴风吹过,那呜咽的风声犹如鬼哭狼嚎,一众大雍兵卒齐齐打了个寒战。就连攀到城头上的赤胡蛮子,都骤觉骨血僵冷,脚底发软,十几人翻身栽下了城墙。

    俞和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赤胡大军竟然已经冲上了城墙,与落雁口的大雍守军们短兵相接。雄关城墙上喊杀声震天,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饶是刚刚才炼化了血煞气,俞和依旧被这可怖的沙场惨状给吓了一跳。待他定了定神,举目再朝四下一望,却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把眼一瞪,双手掐起剑诀,就要纵身而出。

    可步子才刚迈出一半,俞和又一皱眉,脸色再变。他提起的左脚,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第二百八十七章 谁无死,丹心存

    令俞和那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的心思,猛然间重又腾起熊熊杀机的,正是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一众家中食客们拼死据守箭塔碉楼,浴血苦战不退的惨烈情形。

    赤胡战士顺着十几座机关云梯冲上了落雁口雄关城头,他们自然是先要将投掷滚木礌石、操持弩机和手持弓箭的大雍兵卒斩尽杀绝,这才能让后面的人安然无恙的爬上城墙,尤其是有精锐弓兵驻守的箭塔碉楼,更是全被眼冒血光的胡夷兵士团团围住。

    也不知那些高台上的胡夷异士是施放了什么古怪的法术,只见冲到城墙上来的胡夷兵士们,好像根本不会畏惧死亡,也感觉不到**的伤痛,完全是以命搏命的厮杀着。就算是被落雁口守军刀斧手劈断了胳膊,他们犹能用牙齿咬住兵器与对手拼个同归于尽,只有被斩落了头颅,骨肉尽碎,鲜血流干,才能让一名胡夷兵士完全失去再战之力。

    但凡一名赤胡兵士爬上了城墙,他总能拼掉数名大雍守军。两边军兵几番搏命拼杀之后,城墙上统共一十二座箭塔碉楼,如今只剩四座还未遭攻破。而其中被赤胡兵士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正是司马家高手们所处的这一座。

    那位司马世家的当代家主,名镇西北大漠的铁骨豪侠司马文驰老先生,此时威风凛凛的站在箭塔碉楼之上。直面沙场,朔风呼啸,老先生满头银白须发乱舞,一身锦袍烈烈鼓风。在他脚下是成捆的铁簇长箭,还有数柄崭新的铁臂强弓。文驰老先生将苦苦熬炼数十年的一口内家真气灌注于双臂之上,一抬手便是连珠三箭激射而出,弦发雷音,箭如流星,皮甲藤盾形如无物,赤胡士兵中箭即死。

    老当益壮的司马文驰臂力雄强,饶是八十石的铁臂强弓也经不得他开满弓三十次,每回弦断臂折,他就立马拾起另一柄强弓,不停手的放箭杀敌。在他身边,围绕着十几位精于射术的武林高手,有的随文驰老先生张弓射箭,有的手掷铁箭截挡飞矢,有的操持箭塔碉楼上的机弩。只这十几人的一轮箭雨洒出,便能杀得城墙下人仰马翻。

    赤胡大军中的各队首领早就传下死令,要兵卒们不惜一切代价,先将司马家众人所在的箭楼攻陷,故而冲上城墙的赤胡兵士们一波又一波的朝这座箭塔碉楼扑来,箭楼下杀声震天。

    守卫城墙的大雍军兵,根本挡不住这些舍生忘死的胡夷蛮子。还是贺二娘和老康掌柜带着一众司马家食客结成了守御的人圈,一次又一次的将赤胡兵士杀退。这些平日里高来高去的武林侠客们,论及杀伐之能,自然比寻常大雍兵士要强悍得多。可在这一片混乱的城墙上,他们施展不开轻功身法,只能站定原地与赤胡蛮子硬碰硬的力拼,而且不断有流矢来袭,再加上赤胡兵士们身受胡夷秘法加持,悍不畏死。此消彼长之下,一众能力敌十数人的武林高手,厮杀起来是处处制肘,满身艺业大打折扣。

    常有司马家食客高手轻轻松松的将一名赤胡蛮子腰斩两截,可不知从何方飞来一支箭矢,让这位高手负伤受痛。翻手刚想拔箭再战,面前又是几位赤胡蛮子挥刀扑了过来,他手忙脚乱的一阵抵挡,可忽觉足踝处剧痛难当,低头去看,那只剩半截身子的蛮兵居然拖着一片肚肠爬了过来,一口将他的脚踝骨咬得皮开肉绽。等到食客高手将这蛮兵头颅踢碎,却听见耳边恶风不善,再想抬头举刀抵挡,已是来不及了。

    斩死了冲过来的百多赤胡蛮子,这座箭塔碉楼附近的大雍守军只剩下寥寥数人还能站立,而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也折损了几十人。箭塔上的文驰老先生亲眼目睹此等惨状,老人家怒火攻心,双目发红。这些阵亡的食客之中,有许多人都是在司马家大宅里住了十多年的老伙计,往日里与文驰老先生朝夕相处,亲如家人,此时一个个肝脑涂地横死当场,那真是教人看得肝肠寸断。

    当俞和睁眼望去时,只见吟春院的秦念娘面色惨白,满头香汗淋漓,垫步抽身急退,看她肩头上血肉模糊,似乎遭什么沉重的兵器捶了一记,一条左胳膊已然抬不起来了。不远处的郑铁匠有心想救,可他面前有三个赤胡蛮子扑来,三把血淋淋的马刀舞得虎虎生风,竟无一招自保,全是玉石俱焚的狠手,逼得郑铁匠一时间根本抽不出身来。

    那个打伤了秦念娘的粗壮蛮兵煞是凶悍,他胸口插着数根刺血签,右臂齐肘而断,血如泉涌,可这人居然单凭左手之力就挥起了一根粗大的生铁雷滚子,那冷森森的铁刺上犹自挂着细碎的血肉,此人一边纵声嘶吼,一边大步直朝秦念娘追去。

    卖面老吴抽空抹了一刀过来,将这赤胡死士的腰腹劈开。可这蛮汉居然眉头也不皱,根本不理会流出的肝肠,蹬蹬两步上前,手里的生铁雷滚子一抡,朝秦念娘当头砸落。

    六顺儿本来被几位街坊挡在身后,这时看到念娘有难,他抓起一根犹在燃烧的滚木,斜冲一步,拦在了这个赤胡蛮子面前。两条汉子都是身躯健硕如熊,滚木和雷滚子硬生生撞在一起,漫天火星乱飞。那赤胡兵士终究敌不过六顺儿横练的一身神力,掌中生铁雷滚子脱手飞出,而六顺儿手里的半截儿滚木也是四分五裂。

    趁着对方手臂脱力,六顺儿引拳一招黑虎掏心,把那赤胡兵士打得七窍流血,胸骨粉碎。可这赤胡兵士脚下拼死力一蹬,整个身体朝六顺子压了过来,翻嘴皮亮出满口黄牙,把六顺儿的小臂啃得咯吱作响。

    六顺儿痛彻心扉,甩手大呼。几个瘦小的赤胡兵卒冷不丁窜了过来,一杆投枪扎穿了那赤胡蛮汉的身子,深深的刺入了六顺儿的小腹,两柄马刀更是狠辣无情,先一柄将六顺儿的右大腿砍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后一柄擦过六顺儿的颈边,划破了皮肉,顿时一股血泉从六顺儿的左耳朵下面喷出,溅起来一尺多高。

    六顺儿满脸愕然,身子一晃,就要栽倒在地。

    老康掌柜睚眦尽裂,厉吼一声,反掌将面前的赤胡蛮子打得头颅爆碎。老头子抽身扑到六顺儿旁边,一手撑住了六顺儿的背脊,一手用力压住了他的肩颈血脉,可那滚烫的热血根本止不住,咕嘟咕嘟的从手指缝里往外涌。老康掌柜满心只想着要救六顺儿的命,但那砍伤了六顺儿的赤胡兵士不依不饶,上前抡刀乱劈,在老康掌柜的背后剁出了三四道血口子。

    甚幸司马文驰老先生连射三箭,将这几个赤胡兵士钉死在城墙上。老康掌柜浑身浴血,抱着已经神智不清的六顺儿,泼命冲进了箭塔碉楼下层。可身后的老吴头又发出一声惨嚎,他的断水刀被赤胡兵士拼死夹在了骨头缝里,老刀客舍不得这柄相伴一生的兵器,撒手稍慢,被人一马刀劈在右腕上,登时骨断筋折。汪昌平挺刀来救,却被好几个赤胡兵士团团围在中间,乒乒乓乓的一阵乱斗,裁缝铺掌柜力斩八人,但他手中长刀也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截刀柄,右肋下插着一杆投枪,枪尖透体而过。

    武林高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围时不时就响起同伴濒死的呼救声,那真会令人心胆生寒。郑铁匠与贺二娘偷眼一见这些个老街坊如此惨烈,心中大悲。

    沙场血战与江湖争斗全不相同,就算是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无济于事。天上流矢如雨,可这箭塔碉楼左近却并不开阔,四面八方都有赤胡兵士们蜂拥而来,见人就砍,但求以命搏命,故而处处都是致命的杀机,委实教人防不胜防,稍一疏忽就会死得凄惨无比。

    俞和瞪着箭塔碉楼这边,周身青筋浮凸,杀气冲霄而起,但他脚底下却是挪不动步子。

    “榆木脑袋!”罗修上人的喝斥声振聋发聩,“战场之上,想杀就杀,畏畏缩缩的比那小娘皮子还不如,你修的什么狗屁剑道!道门教法冥顽不灵,当真是荼毒天良,祸害人心。仙凡天谴之说,那是用来吓退置身事外又居心叵测之人的。此时蛮子杀你亲朋,因果早起,自当斩之了结报应!何况那些蛮夷异士施以奇术,让凡俗兵卒不畏伤痛,不惧死亡,人家且不惜同胞性命,你还在哪里束手束脚的,作什么假道德?你给老夫看真切,今日就教你如何痛快杀人!”

    话音一落,罗修上人抬手挥出,有道苍白的剑光擦过俞和的耳边,扫到城墙之上。顿时有几十名赤胡兵士被劈成碎肉,热血洒落如雨。

    这刺目的血光一现,俞和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开来,念头豁然通达。他喃喃自语道:“说得好!害我亲朋,便结因由,何不可杀?”

    “铮”的一声清鸣,俞和双手剑诀引动,两仪离合元磁剑丸破体而出,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十丈剑光,直朝那箭塔碉楼飞去。

    俞和这一出手,赤胡兵士围攻箭塔碉楼之势顿时土崩瓦解。就算是加持了古怪的胡夷秘术,区区凡俗兵卒哪里可堪两仪离合元磁剑丸这等上品灵剑一击?一众司马家的食客高手只见黑白奇光当空翩翩一旋,那些生猛赤胡兵士人人身首分离,好像镰刀割麦子一般的倒了下去。

    “仙师威武!”武林高手们鼓荡内家真气发出的喊声更加洪亮,一时间墙头上的守军气势再振。

    俞和带着满身寒芒煞气,威风凛凛的落在箭塔碉楼边上。他抬手一指,数道煌煌雷光落下,那搭在箭塔碉楼附近的两具机关云梯轰然碎裂,攀在云梯上的赤胡兵士尽都骨肉成灰。

    抄起半跪在地上喘气的老吴头儿和汪昌平,俞和闪身冲入了箭塔下层。一道普天甘霖咒祭出,受伤的食客高手们伤势尽复,只是六顺儿流血实在太多,还在昏睡之中,一时三刻不得醒转。俞和看了看老康掌柜和老吴头儿,两人方才都被砍断了紧要的筋络,若不得灵药调理,只怕功力再难进境,于是他把心一横,摸出两包药散,塞给二老,低声急道:“速速吞下,行功七遍,当可再续经脉!”

    老吴头儿右掌无力,便将药散紧紧攥在左手心里,嘴唇动了动,满脸都是感激之色。老康掌柜迟疑的一下,突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就要朝俞和大礼参拜。老吴头儿一看,赶忙也跪了下去。

    俞和一愣,伸手将两人硬拉了起来,皱眉道:“掌柜的,吴爷,这要折杀小俞子是不?”

    老康掌柜叹气道:“我是想求你救一救顺儿。”

    “顺儿没什么大碍,就是气血大亏,回去炖只老母鸡给他补一补就成。”俞和眨了眨眼,“只是个把月不能让他碰着冷水,不能太过操劳,也不能喝酒。”

    老康掌柜点头不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和小杜都飞了,顺儿可万万不能有事。若留下我老头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酒楼,心里孤寂憋闷,那很快就会老死入土。”

    老康掌柜的一句话,说得俞和心中一动。他身上的杀机渐渐散去,嘴边挂起一抹笑意:“什么叫我跟小杜都飞了,顺儿喝不得酒,您老可都得给我留着。”

    “噗嗤”一声,边上的秦念娘乐了:“这烂酒鬼,倒是死性不改。”

    “仙师恕罪。以老朽之见,眼下还不到闲话家常之时!”司马文驰老生弓不离手,从箭塔楼顶探下半个身子,沉声道,“兵临城下,落雁口甚危。仙师不宜受我等凡俗武夫拖累,还当去助凉州府供奉阁诸位高道大仙一臂之力。待蛮夷尽退,老朽窖藏美酒千坛,自是任由仙师品鉴!”

    “司马老爷所言极是,我去也!”俞和正色点头,朝众街坊抱拳团团一揖,他手起法决,身化一道剑光越过城墙,朝那赤胡中军的高台督战车疾飞而去。

    文后语:忙碌的年底,让沫繁无暇码字,数日未更,万分抱歉。恭祝诸位道友新年顺遂!

第二百八十八章 战更乱,法更玄

    俞和这一离开落雁口城墙,赤胡兵士们立时在战阵首领的号令下,重新向箭塔碉楼疯狂冲杀过来。

    铁头冲城锤重重的顶在落雁口的城门上,巨大的撞击力使得整片城墙连连晃动。司马文驰老先生脸色一变,手扶箭垛站稳脚跟,高声呼唤箭楼下面的一众武林高手振作士气,死守城墙。

    可老先生的喊声还未落地,突然被周围护卫的食客高手一拥而上,死命的按在了身下。耳听得他方才所立之处发出一声爆响,灰粉扬起,碎石乱飞,有两支粗大的弩箭从侧面飞来,将这座箭楼顶端的半幅垛墙给撞得粉碎。

    老先生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抬头一看,已有好几位据守箭楼的食客高手被飞散的砖石打得头破血流。透过垛墙的缺口望出去,原来是有赤胡兵士攻占了附近的箭楼,他们杀光守军,搬动箭楼顶上的机弩,正朝司马家众人所在的箭塔碉楼发射弩箭。

    这落雁口城墙上的机弩可是非同小可的杀生重器,即便是司马家食客中一些出类拔萃的高手,也很难在数丈之外射来的弩箭下全身而退。但如今,自己这边的人死守一座箭楼尚且左支右绌,根本无力去反攻其它箭楼,可要是被赤胡兵士尽占了其余城头箭楼,抢下多具机弩攒射过来,估摸着最多被十只弩箭打正了,自己这座箭塔碉楼就得变成一片瓦砾。

    老先生心往下沉,但依旧是倔强的撑起身子,借着残壁的掩护,发箭去射杀那些操持机弩的赤胡兵士。但撑过了数息,箭楼的另一侧又遭弩箭打中,大半幅垛墙塌了下去。

    箭楼下面的食客高手纷纷腾身闪避落下的碎石,一时间战圈大乱。“呜”的一声怪啸传来,又一支弩箭紧擦着箭垛飞过。文驰老先生被恶风激得头皮发麻,他赶紧蹲低了身子,心中暗叹:“这般消耗下去,此局危矣!”

    正犹豫着要不要喝令食客高手们放弃箭楼,撤下城墙逃命,老先生忽觉眼前一花,那位坐在木轮椅上的白发老仙师不知是施展了什么神通手段,竟连人带椅子凭空挪到了箭楼顶上。

    只见罗修上人撇了撇嘴,一双眼皮掀开了条细缝,他鼻子发出里冷冷一哼,箭楼左近百步顿时如置冰窖,仿佛这一片地界刹那间转入了严冬时节,寒风呼啸如刀,割得人肌肤生疼。

    无论城下赤胡骑兵抛射过来的铁箭,还是城墙上机弩发出的粗重弩箭,但凡是夺命飞矢,只要射到这箭塔碉楼百步之内,立时是当空一旋,反朝发箭之处倒射回去,其势更比方才飞来之时要快疾了数倍。

    耳听见“咔嚓咔嚓”的几声裂响,附近箭楼上的机弩尽被倒飞回去的弩箭撞得四分五裂,那些操持机弩的赤胡兵士,也被碎木机簧绞得血肉横飞。趁着敌人目瞪口呆之机,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们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的将周围百多赤胡蛮子剁成了肉酱。

    老康掌柜带着一班轻功卓越的食客高手,展开飞檐走壁的绝学,翻出城墙外壁纵跃扑击,他们接连捣碎了六具机关云梯,可也折损了好几位高手。一时间攀上城头的赤胡兵士人数骤减,落雁口守军趁机重振旗鼓。

    守关大将周老三赤膊上阵,他双手提刀跳下了瞭望令台,亲自带着一票近卫将官玩命杀敌。最后的三千刀斧手涌上城头,搏命一冲之下,接连夺回了数座箭塔碉楼。无数赤胡兵士的残尸坠下城墙,大雍守军们拼死反击,竟有重将赤胡大军拒于雄关城墙之外的势头。

    “多谢仙师救命之恩,仙师护佑落雁口不破,功德无量!”司马文驰老先生眼见形势稍稍逆转,长出了口气,他带着身边的食客高手们,一齐朝罗修上人大礼参拜。

    罗修上人施施然受了众人的跪拜,口中却是不咸不淡的寒声道:“此城关破与不破,你等凡俗中人是死是活,皆与贫道毫无干系。若非那姓俞的傻小子对你们心有牵挂,贫道才不会多此一举!所谓那善业功德,于贫道所修之杀剑大道无甚益处。而今因果不起,杀戮凡人不惹业障,这沙场血炁浓厚,万千冤魂徘徊,正是凝炼内煞的上选福地!”。

    言毕,罗修上人抬头张口吸气,充斥于落雁口城墙上下的无形煞冤,化作一股灰红驳杂的氤氲,吞入了他的腹中。罗修上人运转心诀一炼,滚滚外煞转作沛然内煞,顿时这箭塔碉楼周围有诡谲的异相大作。

    阵阵阴风回旋,呜咽声如鬼哭狼嚎,浓郁的血腥气催人欲呕,一众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们不由得瑟瑟发抖。其中有将凡俗武功练到由外及内之境,堪堪能望见灵炁气机变化的人,猛然间瞅见有一滩殷红色的血池从这白发老头儿脚下蔓延来开,在那翻滚不休的恐怖血池之中,更有无数阴魂厉鬼跃出,其面貌狰狞可怖,在罗修上人的头顶虚空中翻腾飞旋,张牙舞爪,似欲择人而噬。

    司马文驰老先生脸色煞白,通身战战发抖。面前这位白发老道人,方才那刻还好似是一位济世度人的慈悲老仙,此时的摇身一变,分明就成了一尊杀人不眨眼的盖世凶魔!此人究竟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委实难猜。

    跪伏在箭塔楼顶的武林高手们,全被罗修上人外溢的气机所慑,人人直欲抽身远避。但他们遭内煞罩住了身形,血脉僵冷,筋骨酥麻,根本提不起半分力道。自那滔天煞气中幻化出来的无数阴魂厉鬼虚影,将他们牢牢的按在了地上,就连胸中的呼喊声都发不出来。

    短短十息之间,罗修上人行功三**周天,轻轻吐出一团浊气。只见老剑仙运转胸中剑意,悠然举手一引,“锵”的一声金铁长鸣响起,但看周围二百多步地界,落雁口城墙上下内外,所有狭长如剑之物尽都冲上了天空,聚在罗修上人头顶十丈,发出灿然寒光。

    再见罗修上人翻掌一压,那万千“剑器”登时犹如一场滂沱大雨,轰然泻下。两手空空的武林高手与大雍守军们望见密密麻麻的冷光临头,尽都闭目待死,可等耳边响起骇人的铁器切肉碎骨之声,周身却没有半分痛楚,他们再睁眼四望,却见那些凡间铁器都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绕开了守城之人,只把他们身旁的赤胡蛮子乱刃分尸。

    这座箭塔碉楼周围二百余步,那当真是化成了一片血池肉沼,大股大股的碎肉血糜从城头垛口处淌下,将整片城墙染得猩红,就连墙根儿下面的熊熊火海都被浇熄了。

    浓郁的腥臭味直灌鼻孔,许多人跪倒在地,干呕不止。但这种血肉气味对于罗修上人来说,却是如兰似麝。老剑仙提鼻一吸,庞然血煞气入体,化作绵绵精元落入关于内鼎,那枯槁的面庞上,竟然隐隐泛起一层莹润的宝气。

    罗修上人牛刀小试,翻手之间杀人如麻,掀起腥风血雨,这一段血肉模糊的城墙,竟令悍不畏死的赤胡大军不敢直视,纷纷策马远远避开。

    阴寒的煞气渐渐消弭,司马文驰老先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这老侠客好似跟人力战过一天一夜般,气喘如牛,通身衣衫尽湿,满脸虚汗滴答。可文驰老先生的目光却是无比的狂热,他匍匐在血泽中,抬头仰视着罗修上人,口中喃喃道:“万剑归宗!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万剑归宗一式!此生不枉,不枉了!”

    “你也懂得剑?”罗修上人听见司马文驰的呓语,阴冷的目光居然变得温和了许多,他嘴角勾起一弧,斜眼看了看伏在脚边的文驰老先生,摇头叹息道:“你不懂剑。此招与真正的‘万剑归宗’至境相比,尚有云泥之别。可叹贫道踏遍千山,寻访上古剑仙真法,苦心孤诣修行二十四甲子有余,却也不知残生寥寥,还可否一窥万剑归宗的无上之妙!”

    一仙一凡,这两位白发老者突然唏嘘感叹起来。虽然他俩的修为眼界,实有天上鸿雁与地下蝼蚁之差,但那满腔英雄迟暮之情,却是一般无二,同病相怜。

    这边是罗修上人一招震慑数万赤胡大军,使得落雁口这边危局暂缓。掉回头来,再说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孟坤与马啸两位道门高手,追着卫老魔的魔火黑云,迎上那头怒不可遏的域外巨兽。

    卫行戈身为西北魔宗降煞内宗的宗主,本就是纵横九州的魔道巨枭,得了北极中天紫微大帝道统之后,那更是凶威滔天,不可一世。这绝世老魔一见那怒吼连连的域外巨兽,他撇嘴冷笑三声,也开口不搭话,把身形当空一挺,径直祭出了北极中天紫微大帝的浩然法相。

    高达二十余丈的仙帝法相,身披青天黄土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手捧星宿经纬玉笏,十爪金龙绕身盘旋,万千仙霞星辉拥簇。看其容颜面相,还真与卫行戈有七八分神似,前额高广能纳乾天,鼻唇雄奇可吞坤离,颌下垂三缕长髯飘在胸前,端是万般威仪凛凛,千种神通玄玄。

    只见卫行戈提掌推出,他身后的北极大帝法相亦是亮掌朝前一按,虚无之中自有神通妙法随势而生,那肉身大如山峰的域外巨兽,竟被这隔空一掌压着生生倒退了数十丈。

    望见自家行戈法王如此神威,只一抬手就打落了对方的气焰,那些追随在卫行戈身后的魔宗修士登时是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最快,他抬手一道剑光甩出,直朝那巨兽头顶的蛮夷黑汉脖颈斩去;另一位抱星子也不落后,他张口喷出一点五彩宝光,化作七尺琉璃方鼎,鼎中飞出大群轻纱罩体的妖娆女子,尽都嘬起丹唇轻轻一吹,粉红色的桃花瘴气如层层叠叠的迷离烟云,朝那巨兽和黑汉笼罩过去。

    可对面的飞天巨兽与九尺黑汉硬吃了卫行戈破空掌罡,非但没有心生怯意,反倒是凶性大起。那九尺黑汉挥动双拳,将胸膛擂得蓬蓬大响,他猛地纵身跃起,双肩一晃,背脊上展开两支与那头巨兽一模一样的鳞片肉翅,双翅鼓动狂风,人如穿云乌隼一般的抡拳冲向卫行戈。

    巨大的飞天异兽也是用力一合翅膀,霎时间将身躯拔高了近百丈,背脊撞碎了漫天乱云。这巨兽两只大眼凶光爆射,它伸直了脖颈,肚腹一鼓一瘪,“咕呱”的又喷出了一口烈焰。此生于远西胡夷之地的一人一兽心灵相通,亦懂得分而合击之道,那九尺黑汉的拳头未至,烈焰洪流已然抢先扑到了卫行戈身前。

    召南子的剑光一兜,匆匆避开大火,无功而返。抱星子的桃花瘴气遭烈焰一摧,尽数化作乌有,那成群的美女法甬娇声惊呼,忙不迭的躲回了七尺琉璃方鼎中。

    “来得好!”卫行戈仰天长啸,脚踩魔火黑烟腾身而起。只见他左手掐诀一招,有乙木神雷、庚金神雷、丙火神雷、癸水神雷、戊土神雷五雷齐发,浩浩荡荡的五色雷火拧成一条怒龙,与那巨兽吐出的烈焰洪流斗在一起。卫老魔右手握指成拳,运起本身所修的“大黑天升仙术”,一道魔火玄炎裹在拳头上,对准了来势汹汹的九尺黑汉迎面捣出。

    两拳对撞,发出“咚”的一声浑响,全不似肉拳相击,倒好像是一对铜铁大杵猛力磕碰在一起。

    再看卫老魔昂首屹立,袍袖飘飘,纵声大笑,而他对面那九尺黑汉倒翻了个筋斗,周身银光乱闪,好一会儿才归复平静。

    “你这头人熊,果然是蛮力惊人,有点子味道!”卫行戈战意昂扬,他将双手一齐提到胸口,左手是五形雷炁,右手的魔火玄焰,道魔两宗的真法神通双管齐下,拧身运拳再上。而那九尺黑汉怒吼一声,周身银纹中冒出丝丝青火,他背后肉翅鼓动烈烈狂风,把两膀一晃,毫不畏惧的拔拳相对。

    这两人,看起来就像是街头泼皮厮斗一般,一拳接一拳的针锋相对,使得全是硬碰硬的角力招式。那半空中恍似有人在挥锤锻铁,咚咚砰砰的砸击声不绝于耳。

    五行雷火长龙冲散了烈焰洪流,余势一扑,把那头域外异兽炸得惨嚎连连,周身冒烟。合欢双仙趁机再起,联手杀奔巨兽,另几位魔宗修士自然紧紧跟上,各显神通。

    凉州府供奉阁的两位大执事,带着程伦、杜半山等道门执事弟子驾云赶到,眼看卫老魔在这大展凶威,自然不甘让他一人专美。孟坤按住云头,那马啸马真人甩袖洒出一片黄豆大小的金丸,这上百颗金丸在空中滴溜溜一转,竟然化作百名金盔金甲,手持金光长戈的天兵天将。领头的天将呐喊一声,挥戈斜指,这些天兵天将们摆开阵势,脚踏七彩祥云,雄纠纠气昂昂的朝那飞在空中的域外异兽冲杀过去。

    程伦也赶忙掐诀作法,飞天夜叉七杀抱起阿修罗法尸破军,身化一道黑烟,越过了马啸真人施法请来的天兵天将,抢先扑到了域外异兽跟前。七杀使力一抛,阿修罗法尸径直落到了那巨兽的背脊之上。破军挥动六只手臂,重拳如雨点一般的砸在巨兽身上,可那巨兽的周身黑鳞坚逾金钢,几十拳下去,居然只绽开了一片细细的裂缝。阿修罗法尸破军勃然大怒,它把六只圆眼一瞪,红莲宝焰破体四射,六条手臂舞得好似风火轮一般,出拳更急更猛。

    赤胡中军那高台督战车上的蛮夷奇人异士们,一看天空中的巨兽遭人围殴,落了下风,顿时有数道人影冲天而起,赶来助阵。

    其中有的胡夷异士背生光翼,双手一搓,便有一道冰风龙卷呼啸而出;还有的胡夷异士胯下骑着一匹通体雪白,头生独角,肋有羽翼的神骏战马,这银甲骑士把手中长枪朝天一指,那战马额头中央的螺纹尖角便放出一道雷矢,一人一马追着雷矢,挺枪向云头群修刺来。

    就连那紧紧护卫高台督战车的十二位白盔白甲胡夷骑士,也一齐将十字纹盾牌举过头顶,发出洪亮的战吼声。他们作完一套意义不明的古怪手势,周身放出明亮的白光,挺枪拍马,朝落雁口雄关城墙疾速冲来。

    凉州府供奉阁的首席大执事孟坤望了望杀来的胡夷异士,他呵呵一笑,慢条斯理的挽起了袖口,双臂左右一分,无数宝光莹莹的青铜甲片从虚空中显出,自行覆在了他的手臂之上。只短短两息之后,再看这位孟大执事的两条胳膊,已被青铜甲片裹成了水缸般粗细,双掌铁指长达三尺,指间有道道紫雷闪烁。另有一条五丈金鳞怪蟒,在他两臂之上来回游走,那蟒身上的片片金鳞,尽都锋锐如刀。

    孟坤把青铜巨臂当胸一交,飘身挡在了飞来的胡夷异士们面前,那条金鳞怪蟒从他肩后探出蟒首,大口张开,露出满口尖牙利齿。

    “咦,这机关术是?”俞和刚刚御剑飞出箭塔碉楼,见状不禁有些惊讶。看这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孟坤的神通,分明是受了机关秘术的传承,那一头五丈金鳞怪蟒,与符津真人的机关巨龙很有几分神似,似乎是源出一脉。但这对青铜机关巨臂,却让俞和不由得想起他在南海天涯海眼上斗过的龙门道修士。两者同属供奉阁之下,虽然一在南海海外,一在西北大漠,但这铜甲机关术如此近似,倒不知其中有何渊源?

    可惜此时容不得俞和分心去想其中的联系,十二胡夷白甲骑士的战马奇快无比,已然冲到了城墙之外二百多步。这十二位骑士纵马进击,那气势竟好似有千军万马奔来一般,可见绝非是等闲人物,若不出手拦下,刚刚才扭转颓势的落雁口大雍守军,只怕又要陷入危局。

    剑光一圈,扫飞了左近的赤胡骑兵,俞和落到地上,双手叉腰拦在十二骑面前。他鼓动内鼎真元,舌绽春雷大吼道:“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性命来!”

    耳听得俞和这一嗓子喊出来,那云头上抱鞭而立的半山师兄登时笑了个趔趄。

第二百八十九章 身临阵,血何妨

    落雁口雄关之前,莽莽血砂之上,赤胡大雍两国的兵卒杀红了眼,而两边的奇人异士也是各显神通奇术,打得难解难分。

    卫老魔与那九尺黑汉像是都有一身使也使不尽的力气,两人出拳如风,全是一拳对一拳的硬拼,蓬蓬蓬的爆鸣声不绝于耳,四射的罡劲狂岚远及数十丈,令旁人根本插不上手去。

    供奉阁大执事马啸真人撒金豆召来的天兵天将、红花谷合欢双仙等魔宗修士、再加上操持一对伏魔法尸的程伦,正与那头域外飞天异兽缠斗不休。百员金甲天兵、六位还丹修士加上两具不死法尸,在那巨大的兽躯面前,就好似一群漫空乱飞的蜂虫,时不时欺近身去蜇上一口。尤其是阿修罗法尸破军,脚下生根,稳稳的钉在巨兽的背脊上,拿六支拳头疯魔乱捶。任凭这巨兽挥舞肉翅,扭转脖颈,甩动身躯,却总也赶不走背上的小爬虫,直气它得怒吼连连。

    两边乱斗了有一刻光景,修士们也渐渐瞧出了些端倪。这头飞天巨兽虽然依旧是凶威凛凛,寸步不让,但或因其先前连续喷吐火焰洪流,耗空了积攒的精力,此时再也喷不出那种令人难以抵挡的焚天大火,多数只能靠粗重的肉身搏杀。就算它偶尔还会张口吐息,也仅有一团稀疏的火云喷出,对于驾遁光飞行的天兵天将与道魔修士们来说,只消心念一动,就能轻而易举的远远避开。

    可饶是如此,道魔两宗修士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却还是不能给这头飞天异兽造成多大的伤创。那百员天兵天将挥戈攒刺,但这巨兽通身黑鳞,皮膜如钢,几乎是刀枪不入。有十几员金甲天兵冲得太前,结果被巨兽挥爪打回了原形,重化作金豆一丸,被马真人摄回袖中温养。如此损兵折将之下,却仅是换来了巨兽肉翅上的寥寥几个透明窟窿,而且只在数息之后,便又自行重愈。

    召南子一直在运剑猛戳巨兽的双目,可这巨兽把眼皮一落,飞剑劈斩上去,火星四溅,竟连皮膜都破不开,只能留下数道浅浅的印痕。抱星子的桃花迷神瘴气本是魔道一等一的毒瘴,可对于这域外异兽来说,实在是有些药不对症。大片大片的粉红瘴气罩住巨兽,却丝毫不见起效,反倒是逼得旁人纷纷闭气躲闪。那其余三位魔宗修士也是各出手段,但尽都无功而返。

    只有程伦的一双伏魔法尸还算勇悍。其中当属飞天夜叉七杀最是招惹,它绕着巨兽的脖颈撕抓不休,结果被兽爪像拍苍蝇似的扑飞了好几次,可铜皮铁骨的伏魔法尸始终安然无恙,翻身折回来,挑衅一般的在巨兽眼前来回窜动。而破军上百拳打下去,终于在巨兽背脊上凿出了个脸盆大小的血窟窿。本来这点小小的创口,对于体如山峰的飞天异兽来说,委实是不值一提,可破军祭出大股红莲宝莲,把那翻滚的血肉烧得焦黑发臭,这巨兽吃痛,摇头摆尾,更是凶性大发。

    只这一人一兽就挡下了半多数的道魔修士,虽然不占上风,但一时之间看似谁也压不住谁。

    再说那凉州府供奉阁的首席大执事孟坤,祭出了机关秘术之后,带着一众执事弟子按下云头,迎上了赶来助阵的数位赤胡异士。

    这孟道人,端的是有一番惊天动地的神通手段,怪不得连堂堂北帝传人卫行戈都得对他礼敬三分。只见那一对青铜巨臂呜呜挂风,雷煞逼人,一条金鳞怪蟒神出鬼没,只身杀到赤胡异士们之中,竟犹如虎入狼群一般。

    莫看那赤胡异人召来的龙卷风连天接地,孟道人冲上前去,满不在乎的抡拳一捣,拳头上雷芒暴射,百道紫雷当空一冲,登时将那偌大声势的龙卷风柱打成漫天乱流。

    杜半山也没见过供奉阁大当家动真格的,眼前百道紫雷乍现,半山师兄立时吃了一惊,这雷术分明就是他昆仑仙宗的秘传绝学“玉虚九霄真雷法”!看这一拳挥出百雷裂空的情形,当可知孟大执事不但与昆仑仙宗颇有渊源,而且其在玉虚九霄真雷法上的修为,并不弱于昆仑仙宗的耆宿高道。

    莫非孟大执事出身昆仑?却怎的从未听人提及?

    不等杜半山再想,只见孟坤腾身一纵,冲到那背生光翼的赤胡异人面前,他双臂抡起,两拳相对,使出一招双峰贯耳,朝那赤胡异人的头颅左右碾去。

    这赤胡异人掐了古怪的手诀,周身奇光一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真身已然在眨眼间飞退到三丈之外。孟坤的招式落了空,青铜巨拳彼此一撞,发出金铁交鸣之声。这响声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刺耳,竟扰得那赤胡异士神情一滞,下意识的举手去捂耳朵,可没想到金鳞怪蟒正是借着铜拳撞击发出的巨响,掩住了其游空破风之声。粗大的蟒身甩来,将这赤胡异士从头到脚一缠,怪蟒张开大口,“喀嚓”一声就把这赤胡异士的头颅从其脖颈上咬断,紧接着五丈身躯发力一绞,血肉横飞。

    这方迅雷不及掩耳的格毙了一人,孟坤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斥,那驾驭飞马的银甲骑士挺枪直朝他背心刺来。大执事也不转头,将身子一侧,青铜巨臂一摆,好似盾牌般抵住了枪尖。

    但那银甲骑士的含怒一刺也是势大力沉,钢枪锋芒如锥,一口气将数片铜甲凿穿,孟坤整个人翻滚着倒飞出去。从那匹纯白飞马额前独角上发出的雷矢,不依不饶的追向孟坤的身子,势要在半空中取他性命。可孟坤临危不乱,手掐法决一指,金鳞怪蟒居然把含在口中的那颗人头喷了出来,正与雷矢撞在一起,顿时是电蛇乱窜,脑浆四溅。

    金鳞怪蟒抖落了满身碎肉血浆,正是打蛇随棍上,它将长身窜出一绕,就缠住了银甲骑士的矛枪,蟒首昂起,森森利齿直奔骑士的咽喉咬去。

    这银甲骑士也是变招利落,他想也不想,将胳膊猛力一挥,连带长枪与金蟒,一齐朝孟坤投掷了过去。但被金鳞怪蟒缠住了矛枪,这一掷哪里还有什么力道可言?孟坤只轻轻一探手,就把银甲骑士的矛枪接到了掌中,那长枪拈在青铜巨手指间,好似细细的铁筷一根,供奉阁大当家耍了个枪花,掉头杀向其他赤胡异士。

    银甲骑士抽出随身的宝石战刀,刚要催马去追,可他忽听耳边有利刃破风之声传来。急以眼角余光一瞥,但见有道寒光斜穿出来,狠狠的抹向他的颈侧。

    盔甲束身不便,再想挥刀格挡已是来不及。这银甲骑士“嘿”的一声,在飞马上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整个人后仰出去,背脊贴住马臀,堪堪躲过了这割喉的一剑。

    只看那位先前与赤胡异士一战负伤的使剑女修林师姐,脚踩霞光飘然而至。她面罩寒霜,一言不发,眼见自己一剑落空,抬芊芊玉指一勾,那剑光轻灵如雀,翩然划了个圈子兜回,凭空一分为二,转朝银甲骑士胯下飞马的两支白羽翼斩去。

    银甲骑士毫不畏惧,他翻手从背后掣出一面小巧的刃边银圆盾,双腿紧紧一夹马腹,就要朝冷面女修冲去。可这位林师姐身边又显出数道人影,正是那些供奉阁执事弟子齐来助拳,他们人人作诀施法,一大片宝光雷火骤起,尽朝这位银甲骑士轰然砸落。

    这会儿工夫,孟坤又将一个胡夷异士打得吐血坠地,他把一双青铜巨拳高高抡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挟着百道玉虚紫雷,朝那高台督战车凌空捶了下去。耳听得“嗷”的一声兽吼,自那战车上忽然站立起来一道高达三四十丈的白熊虚影,一只刚毛浓重的硕大熊掌抬起,朝孟坤落下的身形托去。

    这边斗得是如火如荼,那边孤身拦在落雁口城墙前的俞和,与那十二骑甫一交手,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小瞧这一队白甲的骑兵。

    俞和喊完了那一段他信口胡诹的开场白,可对面冲锋过来的一十二骑兵根本就是充耳不闻,仿佛在人家眼里,就只有落雁口那一道高大的城墙,全然没看见拦在面前的俞和。

    这十二位骑兵全都顶着厚实的白铁头盔,他们的面甲上有一道十字形的缝隙,恰好可以透气视物。俞和看不见这些骑士们脸上的表情,只有二十四道锐利的目光,从面甲缝隙中透射来,而那生硬的钢铁面甲,也让人觉得这些骑士坚不可摧。

    十二位白甲骑兵冲到俞和面前四丈,同时倾伏上身,平平举起手中的长枪,用枪尖对准了俞和的胸口。十二个人提枪瞄准的动作,整齐得好像是由同一人做出来的,钢铁枪尖上闪烁着白蒙蒙的光华,也不知加持了何种胡夷奇术。

    俞和把身子一旋,用脚尖挑起了一大片黄沙,朝这十二位骑兵迎面撒去,想要蒙其双目,乱其阵法,抑其气势。可这十二骑连人带马,都被一幢白蒙蒙的奇光守护着,砂砾根本不能及身,枪尖穿透沙尘,逼到了俞和胸前一丈。

    “这蛮子,还练有罡劲护身么?!”俞和撇了撇嘴,双手朝前一甩,十二道无形剑炁破虚而出,例不虚发的斩在一十二条长枪上。

    十二声金铁交鸣犹如一响。可俞和却不仅仅是听到了十二声金铁相击之声,他耳边更是响起了十二道洪钟大吕之音,宛如有十二口铜铁大钟悬在他的头顶上方,正被同时大力敲响。

    两耳生疼,眼前金星乱冒,胸中真炁絮乱。在迷迷糊糊的一刹那之间,俞和恍然觉得有什么沉重之极的物事直朝他的面门撞来。情急之下,他气沉涌泉,举起双臂交叠在头顶,猛力向外顶了出去。

    又是“砰”的一声,俞和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似乎撞碎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一股凶猛的刚劲袭来,可脚下的细软沙土却不着力,结果他的身子被生生推得倒退了近十丈,双脚在沙地上犁出两行深深的沟渠。

    吸气定神,压下翻腾的气血,俞和抬眼再看。他方才站立之处,有一面残破的十字纹盾牌半掩在沙土当中,而那十二骑拨转马头,兜了个小圈子,又一次挺枪朝自己冲锋过来。

    “爷爷信了你的邪!”俞和抖了抖胳膊,两仪离合元磁剑丸落入掌心。他把双掌当胸抱圆一圈,一黑一白两道剑光首尾相连,结成太极阴阳双鱼图形,对着再次冲刺过来十二位白甲骑兵推掌打出。

    一十二条长枪不偏不倚的刺中了两仪剑轮,有十二点耀人两目的白光,自枪尖上绽放出来,死死抵住了飞旋的剑轮。那十二位骑兵胯下战马长嘶,立起了前蹄,他们身后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知多少赤胡骑兵被吹得人仰马翻。

    俞和长啸一声,真元再催,双掌使力一压,剑鸣声大作,眼看那两仪剑轮猛地涨大了一圈,又朝前推进了数尺。

    一十二匹战马连连后退,忽听居中的白甲骑士仰天大吼,天光骤然一亮,从穹窿云顶上垂下一柱白光,直落到了这位骑士身上,映的他周身白甲与黄金十字纹鲜明无比,闪闪发光。这位骑士吼完,其余十一位骑士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全都朝天怒吼。又是十一道奇异的光柱落下,俞和眼见这些白甲骑士的周身气机节节攀升,在他们头顶上方,居然浮现出一轮巴掌大小的金光异相,脑后展开一对小小的纯白色光翼,看起来委实不凡。

    十二位白甲骑兵显出异状,立时是气势大盛。他们同时将战马朝前一催,十二条长枪上白光闪耀,枪尖挺刺而出,竟把俞和两仪剑轮悍然击碎。十二骑蹄声隆隆,又一次向俞和与他背后的落雁口雄关发动了冲锋。

    “玩命是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十二条性命够不够玩!”

    温吞的性光慧剑融入了藏于念海深处的九色奇剑,俞和那“水中金”的命格,算是终于露出的其峥嵘激扬的一面。再加上六角经台与长生白莲的有意纵容,故而那颗“四九道心魔种”依旧在隐隐作祟。此时俞和身上腾地冒出一股烈烈杀机,双眸中有血光寒芒暴射。

    只见两仪离合元磁剑丸拢回身边,俞和双手一引,头顶上结出一片五色雷云,有先天五行雷煞,在稠密如浆的云气中翻翻滚滚。

    远处的卫行戈心有所感,抽空扭头一望,脱口大赞道:“好师弟,果然厉害!可叹愚兄身负紫微道统,天命司掌五雷,但论及一口内五行真炁,竟还及不上我家师弟来得精纯浩正!”

    赞罢卫行戈也是鼓动五内雷炁,一拳把那九尺黑汉轰得倒飞出去数丈,仿佛是这卫老魔是心中颇有不平,要拿着对手来撒气一般。

    俞和五色雷云一动,那些白甲骑兵也隐隐看得出厉害,他们十二人勒住了缰绳,一齐举枪指天,口中喃喃念诵着意义不明的咒文。只见他们身上的白光也是越来越盛,许多周围的赤胡骑兵不顾身在战场,纷纷翻身下马,朝这十二骑匍匐膜拜。

    眼看着俞和与那十二位白甲骑士都要施展出惊天动地的一击;供奉阁大执事孟坤的青铜巨拳与那白熊虚影的托天巨手行将拳掌相交;卫行戈等人与飞天巨兽和九尺黑汉也斗到了紧要关头;忽然城头箭塔上的修罗上人拔身一纵,连人带椅冲天而起。

    “落雁口战事紧迫,我西北道魔两宗高人尽来驰援,当真是一场盛事!”这头一句话,罗修上人是鼓荡真元吐字发声,让在场的每一位修士都听得真真切切。可他的后半句话,却只在卫行戈耳边悄然响起,“法王若是继续戏耍下去,等那抢功劳之人尽都到了,可是不会魔门留下什么好处!”

第二百九十章 剑斩龙,沙吃人

    卫老魔闻言,脸上神色骤变。

    他两手当胸一错,掌心中有奇光吞吐,掌势如排山倒海,罡煞席卷云空,数息间连打九九八十一道五雷大手印,将那九尺黑汉逼到百丈开外。脚底下滚滚魔云生出,卫行戈提气一纵,便飞回了罗修上人的身边。

    罗修上人不等卫行戈出声发问,接口传音道:“昆仑、终南两宗的人已到了三百里之外,我且助你一臂之力,速速将这条飞虫斩落于此!”

    “有劳前辈!”卫行戈拱手抱拳,足下魔火黑云展开,托住了罗修上人的木轮椅,直朝那头域外飞天巨兽飞去。

    那九尺黑汉遭卫行戈突施重手,打得哇哇怪叫。他本欲翻身再战,可眼看卫行戈将他弃在一边不顾,却陪着一个白发老头儿驾云冲向了自家异兽。九尺黑汉眼珠一转,心中自然猜到了这是有何意图。

    只见这壮硕黑汉含住右手二指,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那头飞天异兽登时大吼一声,遥遥应和。九尺黑汉凭空一拧身,背上肉翅鼓风,朝巨兽疾飞而去。而那巨兽猛地张口喷出一团灼热火云,两支遮天翅膀搅动暴风,逼开了正与它纠缠不休的修士,也朝黑汉这边俯冲过来。

    马啸马真人与一众魔宗修士望见卫老魔与罗修上人杀气腾腾的冲了过来,人人迟疑了一下,接着就纷纷抽身避开。程伦虽然心有不甘,但既然连马啸大执事都不愿趟这浑水,他也明白此时不宜逞强,还当自保为上。飞天夜叉七杀掠过那巨兽的背脊,抄起阿修罗法尸破军,身化一道黑烟,飞回了程伦的身边。马啸真人看程伦脸色惨白,真元亏虚,翻手抛来一丸回气的灵丹。可程伦接过丹药,脸上却露出了古怪之极的神色,他盯着丹药瞅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敢吞下,闹得马真人在一旁大惑不解。

    且说那九尺黑汉与域外异兽重聚在一起,黑汉手扶巨兽的额前尖角落定身形,他两支脚踝竟然埋入了巨兽头顶的皮肉之中,似乎这一人一兽已将血脉贯通,身躯合二为一。飞天巨兽凶威大涨,两只巨眼中奇光爆射,口中重又溢出熊熊火光来。

    卫行戈与罗修上人踏云而立,两位高人与对面这一人一兽之间,相隔着近百丈之远。

    只见罗修上人慢条斯理的一翻腕,从那木轮椅的扶手中,扯出了一条狭长的二尺薄铁片,他用右手食中二指拈住铁片一端,另一端则遥指向前,摆了个仙人指路的起手式。周围有不少修士想看清那平平无奇的薄铁片究竟有何玄虚,但只要是修为稍弱的人将目光一落到那薄铁片之上,顿时觉得双目如遭刀绞,耳边响起万鬼恸哭之声,两行血泪顺着眼皮缝隙,止不住的流淌出来。

    而卫行戈断喝一声,身边显出无穷无尽的祥光瑞气。立在他身后的北极中天紫微大帝法相朝他头顶天门一降,那象征着一方神帝威严的青天厚土团云紫绶九章法服、十二行珠冠冕旒、星宿经纬玉笏等物便落在了卫行戈的身上。再看卫老魔气势大变,竟真如一尊万古不朽睥睨众生的神仙帝王降临到凡尘之间。在他腰间盘着一条金龙,龙爪中捧着一口四尺长剑,卫行戈抬手一掣,将那长剑握入掌中,只见剑锋上毕集周天星光,有万千元炁流溢,正是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的证道之剑:万星万炁衡天剑。

    马啸把袍袖一甩,祭出一道狂风,卷起身边群修又挪远了数十丈。对面那头域外巨兽昂首怒吼,猛然间收拢肉翅,把硕大如肉囊的肚腹一鼓,张口又是一道烈焰洪流喷出。这一口滔天火焰,恐怕是倾尽了一人一兽的浑身精力,流火冲出兽口十丈,竟然由赤红色转为青白色,那无法言述的极热,烤的虚空欲焚。

    可罗修上人与卫行戈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提起右手,引薄铁片与神帝仙剑挥出,直朝扑面而来的大火一剑劈下!

    “呛”的两声惊天剑鸣响起,有一道白森森的十丈寒光,和一道星光璀璨的十丈明河应势而出。那看似能将天地万物烧成飞灰的烈焰洪流,遭这两道绝世剑光一绞,竟然像是一匹青绸,被巧手布匠运剪裁过,纷纷扬扬的散成了无数细条。

    支离破碎的飞火流焰恍若漫天乱霞。可两道剑光去势分毫不减,飞到那头域外巨兽胸前,凛凛寒光与浩瀚明河左右一分一合,真形似一口剪刀平平铡过。

    在所有人摈住呼吸的注视之下,那头体如山峰般大的飞天巨兽发出凄然哀嚎,它两支肉翅颓然一颤,从其脖颈之下起,划过翅根肋侧,直到后肢与臀尾相接之处,突然有黑鳞片片断落,皮膜翻卷开裂,涌出一条粗大的血线。紧接着那兽躯的整个下半片径直断落下去,轰然砸在了高台督战车侧面几十步之外。看那两支肉翅又无力的扇动了一下,巨兽的上半截身子也跟着从空中栽了下去,一头撞入沙土之中,扬起漫天黄尘。

    猩红色的血浆如滔滔洪水,从两堆残尸中汹涌而出,大堆大堆的脏器流了一地,腥臭味夹杂着一股奇异香气弥散开来。那垂死的巨兽兀自昂起了脖颈,朝天空发出凄厉的嘶吼声,隐约约从西北边天际尽头,竟传来了数声一模一样的兽吼声,似乎是有藏于遥远陆地彼端的同族异兽,正在哀悼亲嗣的殒亡。

    慑人心魄的吼声持续了足有半柱香光景,待这巨兽通身血液流干,那硕大的眼瞳才终于光华尽黯,粗如殿柱的脖颈一垂,命丧落雁口关前。

    域外异兽一命呜呼,死得凄惨无比,那与巨兽血脉相系的九尺黑汉也是七窍流血,双目紧闭,好似生机绝灭。

    正朝落雁口城墙拼死冲击的赤胡兵卒全都呆滞住了,他们即不管头顶纷飞的箭雨,也不理会面前大雍守军挥来的刀斧,个个转向西北方,瞪着巨兽陨落之处,口中喃喃的呓语着。没有一个赤胡蛮人肯相信眼前这一切的发生,那被敬若神灵一般的飞天巨兽,胡夷之国最坚韧、最强大的至高力量化身之一,大地与天空的荣耀守护者,居然被两个小小的东方人开膛破肚,活生生劈了两片血肉模糊的残尸?

    这传奇巨兽的殒落,令无畏厮杀的勇气从赤胡士兵们身上迅速消散。他们的脸上布满了不信、惊诧、恐慌、畏惧和绝望的表情,浑然忘记了举起手中的刀盾,也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敌人。

    可大雍守军这边,却顿时是气势鼎盛!就连那噩梦般的巨兽都能一举斩杀,落雁口守关兵卒们深深相信,这些腾云驾雾仙师就是陆地上的神仙,他们有开天辟地的神通手段,他们无所不能,他们无坚不摧!

    口中高喊着“仙师威武”,大雍兵卒们疯狂挥动起手中的兵器,将城墙上呆若木鸡的赤胡人一一打杀。只在转眼之间,十二座箭塔碉楼尽数收复,所有的机关云梯全被掀翻。大将军周老三双目充血,吼破了喉咙,雄关城门缓缓推开,气势如虹的大雍铁甲骑兵策马冲出。蹄声如雷,长枪如林,两万铁骑扬眉吐气,肆意收割着胡夷蛮人的性命。

    “啧,看来还是我的手脚太慢!”俞和听到身后马蹄声、厮杀声渐近,他把眉头一皱,头顶上方的五色云气激荡,召出上百道五行神雷齐发。

    话说俞和在落雁口城墙前独斗那一十二位白甲骑士,他本以为祭出了先天五行神雷,就能在反手之间将这些古怪的赤胡骑士劈成焦炭。但两边蓄势再战,俞和却发觉自己的先天五行神雷,落在那一十二位白甲骑士身上,并非是如他想象的那般攻无不克。

    那十二位白甲骑士身边,似乎有一重颇为不凡的护体神光。先天五行神雷炸起团团雷火,虽然能震退那些骑士,但很重创他们裹在铠甲下面的身躯。而且即便是俞和对准其中一位骑士五雷齐发,震得这人吐血倒退,其他白甲骑士望见战友受难,便会拨转马头疾驰而来,伸手抛出一片白蒙蒙的奇光相助。那位受伤的骑士只消身受三五道白光罩体,立时就会生龙活虎的重新振作,仿佛根本没受过伤创一般。

    借着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俞和展开了玄妙的陆地腾挪步法,身如游鱼,神出鬼没。那一十二位骑士以长枪纵横挥刺,却完全沾不到他的一片衣角,但俞和偏偏也对这些白甲骑士无可奈何。两边一团乱斗,打得热闹非凡,可其实却是彼此相持不下。

    直到那头飞天巨兽被罗修上人与卫行戈联手一击斩杀,残尸自天上坠落,震得沙地颤动,俞和这才灵机一动,想出了个法子。

    他运出一丝藏于脾脏中的先天五方五行土炁,再以这丝先天真炁祭出了偷学自终南仙宗邵人杰的“太乙金光十八禁”,借足尖点地之时,暗暗翻手一拍,将结成的禁符打入了脚下的沙土中,然后纵身一跃,御气渡虚,窜上十丈来高的天空。

    那一十二位白甲骑士虽然脑后皆有一对小小的光翼展开,但却不能飞上天空,十二骑在地上结成一圈圆阵,骑士们摘下手弩,要朝俞和放箭。

    俞和嘿嘿一笑,屈指掐厚土决,朝地上一点,口中喝道:“着!”

    未等一十二位白甲骑士射出弩箭,他们脚下突然冒出一层黄烟荡漾,那原本可行车马无虞的沙地,竟然瞬间变作了全不受力承重的流沙。十二匹战马身子歪斜,骑兵们赶紧催马发足,想逃散开来。可俞和以先天五方五行土炁施展的终南镇派宝术等神妙?这一道禁符入地,周遭十丈尽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泽,而且这片流沙比大漠中的寻常流沙地更加可怕,那下陷之速奇快无比,委实教人一旦中招,若不能肋生双翼,就只能闭目待死。

    一十二位白甲骑士还在奋力挣扎,有人甩开了身上的白铁重甲,弃下枪盾战马,手脚并挥,想游出流沙泽。可俞和冷笑一声,凌空向下发掌,拍出庞然罡力。那些骑兵遭他当头重击,下陷更快,只短短两三息之间,就只剩下双肩和头颅犹能露在沙地之上。

    “方才也是被一股子热血冲昏了头脑,放着如此便利的手段不用,却去跟这些铁皮罐子搏命厮杀,煞是费了一番周折,当真可笑。”眼见胜券在握,俞和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口中自嘲不迭。

    “什么便利手段,不过是旁门小术,歪打正着!”罗修上人的喝斥声,在俞和的耳边猛然响起,惊得他一缩脖子。只听那罗修上人厉声骂道:“上古剑修不问神通,但凭一剑破万法!区区蛮夷的护身法术,你就不能以剑破之?你那一招叠剑聚力之术哪里去了?就只会在老夫面前卖弄的么?”

    叠剑聚力之术?俞和心思一转,登时明白罗修上人所指,是他那学自仙人幻象的一招莫名剑法。一点明悟如电,骤然扫过识海,辟开昏蒙。俞和又是用力一拍自己的后脑,跺脚道:“怎的忘了这招?一剑不得破甲,那便将百剑化入一剑刺出,任他守御再强,也定能一击即溃!”

    俞和摇头自省道:“我这一身所学实在是驳杂,以致于常常窥不见克敌制胜的法门,争斗起来事倍功半。看来今后不但要落力苦修心性静定的功夫,使得临敌时心如冰清,不至于念头纷乱,还得闭关细细梳理胸中所学,悟其属相真髓,融会贯通才好。”

    “还在哪里发什么呆!找死么?”罗修上人又是一声断喝破空而来,炸雷似的响彻俞和的脑海。

    正冥思自省的俞和突然惊醒,却猛觉有一道沉凝如山的浩大气机当头落下,他仓促之间无暇抬头细看,只竭力拧腰腾身,堪堪闪出了数丈之远。

    “轰隆”的一声巨响,只见一方青光流溢的玄石砚台从天而降,其长宽方圆约有十丈,厚达三丈,石砚面上莹润如玉,雕满了太极八卦图形。这方砚台法器差之毫厘的擦过俞和的袍角,挟千钧之力砸在那片流沙泽上,巨力深入地底,震得周遭沙土翻滚如浪。看此刚猛声势,恐怕埋在流沙下面的一十二位白甲骑士想必是凶多吉少。

    转头去看那落雁口雄关之上的天空,有仙光万丈,瑞彩千条,一大片庆云徐徐飞来,云头上站着十余位高冠广袖的有道真修。

    当先并肩而立的两位道人遍体流光溢彩,映耀得天云之上异相连连,不知是有什么奇宝傍身。其中一人施施然拱手作揖,朗声笑道:“终南青言子、昆仑苍溟子等来迟一步,还祈孟师兄、马师兄海涵则个!可惜没见着孟师兄、马师兄施展绝世神通,斩杀域外奇兽,贫道憾甚,憾甚!诸位道友杀敌辛劳,暂且安心歇息就是,贫道与苍溟师弟受师门上尊法谕,携终南、昆仑镇派重宝前来襄助,保管叫那些胡夷蛮子尽数葬身大漠!”

    在场凉州府供奉阁执事当中,终南、昆仑两宗弟子一齐面露惊喜,朝向庆云大礼参拜。程伦抱臂而立,面无表情。

    罗修上人嫌恶的阖起了眼皮,耳听见卫行戈毫不客气的啐了一口气,冷森森的骂道:“呸!摆明了是来捡便宜,还在那里装腔作势,你等‘正道高人’羞也不羞?”

第二百九十一章 炼妖壶,昆仑镜

    只见那傲立在庆云之上的终南仙宗青言真人挥手一招,落在俞和身边的玄石宝砚拔地而起,化作一道乌光,投去了青言真人的大袖之中。俞和再朝那流沙泽细细一看,有一股股的血水如地泉外溢一般,从沙土下边慢慢的冒了出来,亦有丝丝白光氤氲散入虚空。可想那十二位身陷流沙的白甲骑士,果然是被青言子以砚台法宝当头一镇之下,尽数化作沙漠地下的团团肉糜,一命呼呜。

    俞和倒不计较什么战绩功德,但方才青言真人出手之前,既没有发声示警,也没有一丝一毫要回避俞和的意思,若非是罗修上人传音过来提点,这时的俞和,也会被那方千钧宝砚砸得九死一生。

    心里无端端的,对这位终南仙宗的九转高道生出了几分恶感,回应着俞和的念头,那双两仪离合元磁剑丸轻轻颤鸣,似乎变作一对饥渴的毒蛇,盯住了青言真人的咽喉血络。

    大雍守军这边有西北炼气士高手纷纷来援,而挥军攻城的胡人那边是域外飞天巨兽惨死,九尺黑汉生死不知,数位赤胡异士葬身黄沙,连十二位白甲骑士都尸骨难寻。这一番此涨彼消之下,落雁口雄关前的局势峰回路转,高台督战车上的摧战鼓声戛然而止,示令大军撤退的号角响了起来。

    那与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孟坤正打得难解难分的白熊虚影,看似也战意尽怯,不愿再争斗下去。它提起两支熊掌当空重重一拍,激得罡流翻卷,将孟坤生生逼退。这白熊虚影向下一伏,硕大的身躯将高台督战车团团罩住,想来是要设法护着剩下的赤胡异士逃离此地了。

    有几道黑影从高台督战车上飞身窜出,迅捷的爬上了半掩在沙土中的巨兽头颅。看他们拿出锯齿剔骨短刀,奋力劈砍巨兽的头皮,就知道这些人是想要把那位半死不活的九尺黑汉从巨兽头顶中央挖出来,好带回赤胡大营救其性命。

    云头上青言真人见状,把眉头一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忽然双手抱拳,朝天俯身一拜,口中呼道:“恭请宝贝显身!”

    就看一道九色奇光从他肩后升起,在其头顶略一盘旋,直超向那巨兽尸身飞去。

    “不要脸的牛鼻子,本尊口里的肉你也敢抢?”卫行戈眼看青言真人作法,顿时是双眉倒竖,虎目圆睁。他抡起万星万炁衡天剑,翻手一剑劈下,耳听得“嗤啦”一声,十丈明河破空而出,在半道儿上截住了青言真人祭出的九色奇光。

    可青言真人不慌不忙,口中冷笑道:“螳臂当车,委实可笑!”

    只见那道九色奇光与万星万炁衡天剑的剑气一交,登时把十丈明河撞得支离破碎,散成漫天星芒。

    卫行戈身形剧震,脸上有片红潮掠过。他闷哼一声,附在身上的北极中天紫微太皇大帝法相瞬间隐没。罗修上人急忙伸出手臂,抄住了卫老魔的臂弯,可老剑仙脸上亦是闪过一道青气,座下的木轮椅发出“咯吱”一声裂响。

    俞和大吃一惊,青言真人那道九色奇光究竟是何重宝,居然只是轻轻一击,却让卫老魔和罗修上人都吃了个暗亏?

    眼见九色奇光撞散了明河剑气,其势分毫不减,翩然飞到那巨兽残尸之上,当空一转,显出了法器真形。

    这件法器一显形,但凡是在场的道魔修士,人人惊呼出声。

    那是一尊通体作青碧色的奇形器皿,高约五尺,上半截形如四方宝塔,分作三层,各有檐有窗,尖顶上雕成虎踞盘龙钮。下半截好似方鼎,却无有鼎足,四面雕满了乾坤百兽百禽的图样,尽都栩栩如生。这法器好似一件新出土的古玩,上面锈迹斑驳,当真是外貌不扬,若非它方才一击震碎卫行戈的破空剑炁,证其绝世威能,否则显出真形来教无有见识的人看了,真会以为它是一件粗制滥造的下品法器。

    但俞和饱读经卷,一看此宝显形,登时脱口直呼出其真名:“终南先天至宝,九黎炼妖壶!”

    西北修士谁人不知这件镇压终南仙宗气运万万年的先天至宝?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程伦都面露骇然,他偷偷缩到了马啸真人身后,手中作决,急急忙忙的将一对伏魔法尸收回到金镶玉令牌之中,似乎生怕它们被炼妖壶当作不死尸妖给收了去。

    这先天至宝放出九色光幢,罩住了那域外巨兽身陨之处。满地血浆化作道道赤烟,飞入炼妖壶之中,如有山峰般大的两片巨兽尸骨,也缓缓的从沙土中浮起,扯向天空。

    要知道先天至宝炼妖壶,那可是能炼化寰宇万物的无上宝器,只要是两仪五行之属,尽都可被此宝炼本还原,化作元炁一团。而且壶中大有乾坤,可演化出无穷无尽的小洞天境,妖邪之物一旦被此壶收入,那是永不能脱身而出,若不想被先天炼魔真火烧得形神俱灭,就只有散尽一身邪祟,在壶中洞天里老老实实的听凭先天器灵摆布,赎还罪孽。

    正在巨兽头顶拉扯九尺黑汉的几个赤胡异士,身被炼妖壶的九色宝光罩定,根本无可抗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向头顶的青碧铜壶慢慢飞去。其中有两位赤胡异士还想拼死挣脱,可他们念头一动,青言子立时心有所感,手掐法决遥遥一指,那两人“砰”地炸成一团血雾,顷刻间被炼妖壶吸得涓滴不剩。

    一丝精纯的元炁反哺回来,终南青言子飘飘欲仙,周身气势大涨。他再引法决,欲将其余几个赤胡异士尽数抹杀。

    但就在这时,那高台督战车上的虚空,突然出现了一种无法言述的奇妙变化,似乎是有人在远方施展了不可思议的神通法术,将那片空间生生撕开了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缝隙。

    有两条高大的“人影”,从那虚空缝隙中一步迈了出来,这两人带着一身毫不掩饰的澎湃力量降临于此,竟令周围十里地界的天地元炁,骤然间变得狂暴不堪。

    天上生出无穷无尽的铅灰色阴云,层层叠叠的向地面压迫过来,浓密的云气翻翻滚滚,其中酝酿着恐怖的雷霆。呼啸的风暴横扫大漠,卷起不可计数的砂砾,在空中疾驰,彰显着充斥天地的怒气。人们会觉得这落雁口关前依旧是阳光明媚的样子,但天空却是乌云盖顶的,根本望不见云上的日轮,大地也是一片灰蒙,那照亮寰宇的熠熠光亮全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如此一幅明暗混淆不清的异相,当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俞和运足目力去细看那两个破虚而来的怪人,左边一人身高七尺,上半身为人,前额两侧生有一对硕大雄壮的鹿叉犄角,下半身却是一匹披覆长毛的麋鹿躯体。他两手手臂奇长,站立时几乎可以触着脚踝,那一对小臂上裹着青翠的细藤和厚实的木质鳞片。这人周身肌肤作淡青色,可垂到胸前的卷曲长发却是碧绿色的,双目无瞳,却有丝丝莹光溢出。

    昨夜偷袭赤胡前营的程伦、俞和、召南子三人皆把眉头一皱,看这个怪人的上半身形貌,分明就是曾以古怪水井为媒,将元神投影过来的赤胡半神高手。只是昨晚他的神念化身还是四肢俱全的人形,可如今真身前来,却成了半人半兽。

    但若说左边这位还算是一具血肉之躯,右边的那位却赫然是一团熊熊燃烧的人形烈焰。浓稠而炽热的火浆组成了他的八尺身躯,只在其颜面、胸前、双肩双臂之上,覆盖了暗红色的岩石铠甲。他脸上的岩石面罩雕刻得分外狰狞,看起来像是一张远古魔神的脸孔,从眼部的菱形孔洞中,露出一双放射着灼灼青火的眸子。这火焰人形手中提着一柄红光四射的长柄尖刺战锤,四四方方的锤头几乎与他的躯干差不多大小。俞和的眼神一落到这柄锤子上,立时觉得双目炙烫,周身发汗。

    “胡夷之地半神高手!还是两个?”在场的西北修士们发出一片惊呼声。凉州府供奉阁的马啸真人收起撒豆成兵之术,祭出遁光,卷着一众执事弟子抽身就走。

    那尊火焰人形挟着万道流焰拔身而起,一挥手中的巨锤,照准了半空中的先天至宝炼妖壶就是一锤砸下。

    耳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当场就像是有无数的烟花同时炸开,漫天都是横飞的光焰,

    待得火光散去,再看那终南至宝九黎炼妖壶,已被这火焰人形一锤打退了数丈之远。九色光幢消弭,那些被炼妖壶摄住的胡夷异士和两片巨兽残尸,重又坠到了沙土之中。

    虽然先天至宝遭此凶蛮无匹的一击,本身无有分毫折损,但庆云上的青言子却是周身气血翻滚,脚底下退了半步。

    “胡夷蛮子作死,居然胆敢亵渎我九州无上至宝的威严!”

    青言子此番携镇门至宝而来,满打满算是要借炼妖壶大展神威,一手镇压赤胡蛮子。可他还未好生露一露脸,却在几万人众目睽睽之下,被那火焰怪人硬生生的打散了神壶宝光,他登时觉得颜面扫地,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只见这终南青言子眉毛倒竖,一脸煞气,他手上法决连变,还朝身边的昆仑真人大吼一声:“苍溟师弟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师兄力有不逮,贫道自当助你一臂之力!”那昆仑仙宗的苍溟真人微微一笑,施施然踏了一步上前,拿腔作势将大袖一摆,扶正头冠,手掐法决朗声喝道:“弟子恭请昆仑上宝!”

第二百九十二章 雄关摧,胡人逃

    只见一道神光从昆仑苍溟子的天门冲出,化作一面金光流溢的圆镜,浮在了苍溟子的头顶上方三尺。这面圆镜,镜面也就巴掌般大,仙华内蕴,诸妙不显。镜子背后浮雕着太乙玄文,镜面周围有一圈形式奇古的云纹金饰,镜子下方垂落一束九彩璎珞,璎珞中间穿有一片铜钱大小的八卦铁牌。

    一众西北道魔修士见到此境,立时又是惊呼连连,许多人举袖掩口,几乎不敢再信自己眼中所见。

    这苍溟真人祭出的宝镜,竟然也是一件威名赫赫的先天至宝,名唤“昆仑镜”,相传其乃是西王母的证道之宝,具有沟通天人两界,破碎虚空的无上神力。昆仑镜与炼妖壶齐名,俱是上古十大先天至宝之属,虽然终南仙宗的炼妖壶排名第四,而昆仑仙宗的昆仑镜排名第九,但两件至宝所具的威能各有千秋,又都是一方上古大派镇压气运之物,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谁高谁低。不过昆仑镜乃是由西王母亲手赐下,专门留给昆仑仙宗一脉镇压气运的重宝,而九黎炼妖壶却是终南先人从山中地肺的前古遗迹里发掘所得,这传承下来的御宝真诀实有圆缺之分,故而终南仙宗的炼妖壶实未必能压过昆仑镜一头。

    连冷眼旁观的卫行戈与罗修上人都不禁念头翻转,满脸凝重。

    这终南、昆仑两宗是何用意?居然各派门中九转高人,将镇山重宝带了出来。区区外夷来犯,却如此大动干戈,莫非是要在击溃赤胡蛮子之后,趁着气势鼎盛,一举攻向西北魔宗天山总舵么?

    卫老魔暗暗发出传讯玉符,将所见之事急报西北魔宗上尊。而罗修上人亦隔空传音,让俞和远远避开,莫要被先天至宝之威所波及。

    俞和自然知机,他纵身飞上落雁口城墙,悄然站到了杜半山的身边。杜半山一看俞和靠过来,也猜得到他的用意,半山师兄侧头低声道:“小俞子莫要担忧,先天至宝通灵,本门师长修为深湛,自有分寸。”

    再看那昆仑镜当空一转,镜面中瞬息间闪过天地人三界众生万相。苍溟真人法咒颂毕,伸指朝前点去,一道玄黄奇光自镜面中飞出,却不照向火焰怪人,而是对准那个半人半兽的胡夷绝顶高人隔空射去。

    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遭昆仑镜宝光迎面一照,顿时是急退数丈,举手掩面。密密麻麻的乌藤好似破土怪蟒一般的从沙地中冲出,瞬间结成一堵高达三十余丈的藤壁,挡住了昆仑镜之光。

    可玄黄镜光在藤壁上只来回一扫,那犹如万千条活蟒般拥挤蠕动的粗壮乌藤,就好似突然生机断绝,尽数化成了一片枯木。然后须臾间时光急逝,藤壁仿佛经历了万万年的风沙侵蚀,整个变成了灰白色。只不到三息之后,那原本高大厚实的藤壁轰然朽散,碎木还未落地,已然化作粉尘,随风而去。

    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又退了半步,接连三道藤壁在他身前拔地而起。可昆仑镜咄咄逼人,玄黄镜光照到何处,何处就立时化作枯萎死地。此番一攻一守,看似成了消耗战,但先天至宝之力无穷无尽,苍溟子不过是以些微真元神念导引罢了,他已是立于不败之地。而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须得护住高台督战车,只要再退出十余步,就会陷入退无可退的绝境。

    这边昆仑苍溟子一出手便势如破竹,稳稳的将赤胡半神高手压在了下风。终南青言子见此情形,更是怒气勃发。他双手齐挥,炼妖壶凭空一转,涨到八尺高下,上半截的三层宝塔壶盖缓缓掀开,有万道九色奇光飞出,扑向那个正在无声呼号的火焰怪人。

    自壶中倾泻而出的炼魔神光,往那火焰怪人身上一卷,登时将这位胡夷半神高手裹成了个硕大的茧子。青言子双手屈指成爪,好似在拖曳无形重物一般,死命的运劲朝怀里拉,那九色奇光扯着一团光茧,一尺一尺的朝炼妖壶中收去。

    纷纷落回城头的供奉阁修士,再加庆云上的终南、昆仑两宗弟子,一齐高声呐喊助威。眼看赤胡大军如退潮一般的撤离城下,落雁口的大雍守军也把战鼓擂得震天动地,要为云头上的两位仙师鼓劲。

    趁着两位半神高手与先天至宝斗法之时,那高台督战车上的赤胡异士却没闲着。又有几人悄悄摸了出来,与先前死里逃生的几个赤胡异士一起,奋力抢救巨兽头顶上的九尺黑汉。

    各式各样的刀斧劈砍在巨兽头顶的鳞片皮肉上,可能是随着这头巨兽殒亡,浑身精华渐渐散去,那坚固的鳞片皮肉也不再是刀枪难伤。七八位赤胡异人挖了差不多一炷香功夫,终于将那九尺黑汉的一双脚踝,从巨兽的头顶皮肉中拔了出来。

    这九尺黑汉的肉身与巨兽头颅一分开,那两片硕大的残尸登时腾起团团玄火,顷刻烧的只余下两团黑色的骨屑,看得青言子心疼不已。

    几个人扛起九尺巨汉,转身逃向了高台督战车。可叹其中殿后的三人一不留神,却被昆仑镜的神光照到,身子一僵,血肉化成白灰。等那九尺黑汉终于被抢回了督战车中,赤胡大军首领阿力什跳上车架,挥舞着长鞭调转马头,巨大战车开始缓缓的倒退。

    程伦忍不住想去拣点便宜功劳,可凉州府供奉阁的孟、马两位大执事各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孟坤皱眉道:“胡人此战大势已去,你就莫要再出去惹是生非了。一则刀剑无眼,先天至宝威力奇大,你可别成了人家的祭宝之牲。二则你当人家赤胡国的半神高手就这么两个?万一你冲过去杀了几人,再惹出一位半神高手真身前来,我倒问你如何抵挡?”

    程伦脸色一变,低头不语,老老实实的盘膝坐下调息。

    高台督战车向后一动,表示着赤胡人不得不承认其攻打落雁口之举惨遭失败。可庆云上的青言子与苍溟子还在催动法决,势要拿两个胡夷半神高手立威,血祭雄关。

    昆仑镜奇光灼灼,炼妖壶宝气翻卷,两边正相持不下时,城墙上的大雍守军突然发出阵阵惊呼。俞和探头一望,却见整幅城墙外壁,不知何时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乌藤,这些乌藤硬逾金铁,末梢尖锐如锥,藤条甩飞起来,深深的凿进了城墙的砖石之间,数以千计的藤条好似一群翻土的蚯蚓,竟大有将落雁口城墙拱塌之势。

    就在俞和这一望之间,不远处已有一小片城墙倒了下去。几十根乌藤涌上墙头,将周围的大雍守军搅得血肉横飞。

    “仙师快救我儿郎性命!”守关大将周老三抬头向天大吼呼救。

    正打得顺风顺水的苍溟子低头一看,脸色骤变,心中暗骂:“好阴毒的蛮子,此兵败如山之际,居然还对凡俗中人偷施毒手!”

    “所有人速速撤离城墙,待贫道施法!”苍溟子抬手一指,他头顶上的昆仑镜翻转,将神光洒向爬满城墙的乌藤。

    可那位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见昆仑镜的玄黄镜光甫一转走,他立马飞身而起,举起双手一招,那天上铅云中立时落下一根青蓝色的雷柱,轰然劈在炼妖壶的九色奇光之上。

    青言子周身一颤,九色奇光依旧是岿然不动。可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挥手不停,接连召来了十余道雷柱。先天至宝自然不惧雷霆,可青言子操持法器的一缕神念却被连串怒雷劈得有些散乱。眼见那光茧忽大忽小,似乎困里面火焰怪人正与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里应外合,想要一举破茧而出。

    耳听到“轰隆”的一声大响,俞和骤觉脚下发虚,身子坠下,他赶忙是御剑而起。低头去看,他所在的这片城墙也倾塌了下去,瓦砾堆中冲出无数的乌藤。单凭那昆仑镜的一道细细宝光,仓促之间根本扑杀不了蔓延数里的万千乌藤,落雁口雄关已然崩塌了近一半,许多凡俗兵卒没有死在赤胡大军的刀箭之下,却被残垣断壁生生埋葬。

    “青言师兄速来助我!”苍溟子惶急的大声呼喊。一众供奉阁执事与终南、昆仑两宗的修士飞身而出,也开始奋力劈斩乌藤,挪移砖石,抢救伤兵。

    听到苍溟子这么火急火燎的一喊,青言子急忙低头向下去看,落眼处触目惊心,令青言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青言子心神一动的刹那,那困住火焰怪人的光茧骤然涨到了五丈,有道道火光溢出,似乎里面的火焰怪人发出了全力一击,就要挣开炼妖壶的宝光束缚,脱身而出。

    青言子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要摄回炼妖壶,去镇压那城墙上的乌藤,还是继续施法,将火焰怪人封入炼妖壶中。就在他心中挣扎,犹豫不觉之时,更多的火焰流焰出来,在光茧上方聚成了一团火云。

    那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忽然双手一圈,乌云重重压下,平地里狂风大作,扬起滚滚沙尘,将逃往西北方向的赤胡残兵和高台督战车尽数掩住。而这时青言子突觉手上一松,九色奇光将那大茧一下子摄入了炼妖壶中,三层宝塔壶盖砰然合拢,这件先天至宝自行飞回了青言子身边。

    青言子没想到恰恰在这个紧要关头镇压住了那个火焰怪人,他大喜过望,手抚炼妖壶仰天长笑。可聚集在半空中的那团火云突然一缩,竟化作一颗巨大无匹的飞火流星,轰然撞向了半毁的落雁口城墙。

    爆鸣声震得地动山摇,熊熊大火冲散了乌云,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不知多少大雍兵卒刹那间灰飞烟灭,被杜半山临危抢出的大将军周老三右腿化成了半截焦炭,人已昏死了过去,气若游丝。

    整个落雁口雄关尽成火海焦土,就连那些乌藤都被烧成了碳条。

    云头上的青言子与苍溟子万万没料到他们带着两件先天至宝前来,最后却还是落到这般田地。他二人恼羞成怒,气得睚眦尽裂,跳脚骂道:“赤胡暴徒,毁我雄关,贫道与尔等不共戴天!”

    可再看那西北方向,已是人影渺渺。半人半兽的胡夷高手掀起一场大风沙,竟把几万残兵尽数卷走,顷刻之间逃得不知所踪。空荡荡的大漠与黑烟滚滚的落雁口,像是在无情的嘲笑着九州修士们。

    “不共戴天?道友此话可不宜乱说,冥冥天道自会计较。”卫行戈与罗修上人飘身而来,掠过庆云之时,卫老魔不咸不淡的调侃了一句。

    “兀那魔头,你待怎地?”青言真人和苍溟真人转头怒目而视,炼妖壶与昆仑镜奇光大作,似乎要与卫行戈和罗修上人动手。

    凉州府供奉阁的大执事孟坤与马啸赶紧纵身而来,他俩捧出道魔两宗的合议文书,在四人面前一展,指着上面终南、昆仑、西北魔宗等列位掌教上尊的真灵法印道:“四位道友息怒,如今驱夷卫道大局紧迫,我等万万不能自乱了阵脚。此有各宗合议金卷为证,胡夷不退,魔道两宗不起干戈。谁家若有违逆,西北群修皆可将其按叛道之罪合力斩杀,其宗主上尊也将身受四九天谴责罚!”

    卫行戈哼了一声道:“卫某谨遵此番合议,方才关前一战,本座如何行事,有目共睹!怕只怕有些无耻小人阴奉阳违,居心叵测!”

    “魔头修得血口喷人!”青言子还想发作,孟坤与马啸急忙上前拖住,两位大执事在青言子耳边不停口的好言相劝。青言子眉头紧锁,咬牙切齿,目中寒光乱射,可他偷眼一瞄昆仑苍溟子,却见人家闭目平息,收起了一身煞气,站在边上不言不动。

    青言子心思急转,他甩袍袖啐了一口,正色宏声道:“天道为证,三日之后必去反攻赤胡大漠土城,若不报落雁口之仇,不杀得蛮子血流成河,不将其逐出大漠,我青言子誓不回山!”

    卫行戈拱手一揖,嘿嘿笑道:“道友好宏愿,好杀气,好魄力,卫某人拭目以待!”

第二百九十三章 空欢喜,东皇钟

    起初谁也想不到,这落雁口雄关前的一场攻守大战,最后竟然引得西北道魔宗门的数位盖世高人合力出手,更有两件名震九州的无上至宝显身,在沙场之上一展神威,而胡夷之地最强大的“半神高手”也随之粉墨登场。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神通比斗之后,赤胡大军留下了一万多具焦臭的尸体,可镇守大漠咽喉要隘数百年的落雁口雄关,也被夷为了平地。

    这场惨烈之战,终是以一个两败俱伤之局,在黄昏前落下了帷幕。

    明面上,这番血战不过是因一个江湖女子和一个赤胡王储之间的孽缘而起,可唯有洞悉了其中隐情的道魔修士,才明白那胡夷之地的奇人异士们,为何会横跨千里荒漠而来,前仆后继的朝中土九州悍然进击。

    倒是如今战火既起,那原本被俞和无意中搅动的因果漩涡,正将越来越多的人牵扯进去。这番血杀大劫之中,谁人会身死道消,谁人能功德圆满,又有谁人得以抽身而去笑看风云,冥冥中自有定数。

    甚幸,那司马家四小姐司马雁藏身的兵营女眷驻地,并未遭到战火殃及。杜半山前去一探,将司马雁安然无恙的带了出来。可此时,司马文驰老先生与一众食客高手是人人衣衫褴褛,周身浴血,更有不少人肢体不全,那模样委实有些骇人。杜半山不愿自家师妹受了惊吓,便纵起遁光,将司马雁送回了昆仑仙宗宝境洞天,安置她在自己的草庐静室中昏睡。半山师兄吩咐过太乙堂的侍奉道童,须得好生照料司马雁,却绝不能让她出山。临走前还留下亲笔书信一封,言及大漠战事纷乱,教她千万不可擅离山门,安心静等自己归来相聚便是。

    在落雁口的废墟之前,群修纷纷按落云头,聚在一处。只是卫行戈抱臂而立,冷眼旁观不语,而罗修上人也是闭目假寐,一声不发。

    杜半山送司马雁回昆仑山久久未归,却令俞和有点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才好。他若是去与卫老魔和罗修上人为伍,那么必定会被道门修士当作魔门中人;若亮出墨玉指环,到凉州府供奉阁那边掺上一脚,可“京都供奉院掌印大执事”的身份,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左顾右盼之下,只有程伦算是搭过几句话,但看人家戒备的眼神,俞和还是识趣的独自走远,找了一处残壁角落,不声不响的盘膝坐下,免得惹人注目。

    不过此时众人的目光焦点,却不在俞和身上。终南仙宗的精英弟子们团团围成了个圆圈,当中是仙霞缭绕的九黎炼妖壶,青言子踏罡步斗,手上法决变幻万千,他正施展炼妖壶的御宝真诀,要炼化那镇压在壶中的火焰怪人。

    在场的所有人皆目光炯炯,一齐瞪视着终南仙宗的镇门法器,想亲睹这尊号称“妖魔禁狱”的先天至宝,是如何将一位赤胡半神高手炼成飞灰。

    群修只见那青言真人手舞足蹈,煞有介事的打出道道法决,倒没人能看穿炼妖壶中究竟如何。转眼间过了足有一顿饭功夫,青言子依旧在跳大神似的掐诀施法,可炼妖壶浮在空中,却没有显出分毫异状。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闲言碎语传到终南弟子的耳中,终南弟子们顿时扭头朝说话之人怒目而视。这毕竟是有货真价实的先天至宝震慑当场,那窃窃私语的修士被人瞪了,也只能紧紧的闭起嘴巴,在心里嘀嘀咕咕。

    可堵得住道门修士的嘴,却拦不住魔宗高手的奚落嘲讽。卫行戈倒是不再开口惹事,但眼见一片碧云从北边滚滚而来,有个阴阳怪气的老妇声音从云头飘下:“你家终南山的破铜壶子好大的名声!但在本座看来,这劳什子铜壶对付一些不成气候的精怪小妖确有几分灵验,可想拿人家胡夷之地的绝顶高手开刀,却是惹人发笑!”

    终南仙宗的弟子听了此话,登时是勃然大怒。一时间罡气四射,宝光纵横,十几人的气势连成一片,直朝那头顶上的碧云冲去。

    青言子右手握着支一尺二寸长的银毫松纹铁笔,左手虚托一方玄石宝砚,仰头喝道:“魔宗恶妇,你有胆再说一句试试?”

    有九道人影脚踏各色奇光,从那碧云上一纵而出,当空翩然一转,便落到了卫行戈的身前。

    声如其人,亦非其人。这九个魔宗修士为首的,果然是个女子,但却并非是个鹤发鸡皮的年迈老妇,而是一位身裹锦缎宫装的美艳少女。只见她发如乌云,在脑后挽起堆花髻,分出两缕青丝垂到鬓边。看其面相,也不过是双十年华的模样,一张脸描眉画目,煞是精心的装扮过,那对媚眼儿烟波如丝,顾盼生霞,如玉蒜的琼鼻之下,檀口如新摘的樱桃娇艳欲滴,左边嘴角之下点着一颗猩红色的朱砂痣,分外惹眼。

    这魔宗女子的左右耳垂,各缀着一支茶杯口大小的镂花嵌金丝骨环,摇曳之间有丝缕金光流转。她的衣领敞开,露出白雪的颈子和柔美的锁骨,那半幅温润滑腻的胸膛,委实是惹人注目。再看她伸出水袖之外的一双素手,右手是芊芊柔荑,左手的五指上,却佩着五支鲜红指甲套,那甲套长达四寸,尖端锋利非常,想来若遭它一抓之下,必定是皮开肉绽。

    虽然这位魔宗女子看似正值桃李年华,貌美如花,可她方才开口说话之时,却分明是个垂垂老妪的嘶哑嗓音。道门群修中,多有不认识此女的年轻修士,这些人眼望其婀娜多姿的身段,尽都目光迷离,可但凡深知此女赫赫凶名的耆宿高道,一看是她显身当场,登时脸上变色。

    就连卫行戈都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魔宗女修似乎视如不见,却朝站在此女子身后的魔门修士们拱手一礼道:“原来是青荼先生与阴风窟七友。早年听闻诸位道友闭门苦修,许久不见,却是出关来此了。”

    站在这美艳女修身后的八位魔宗修士纷纷抱拳,口呼“见过行戈法王”。其中一位黑袍修士瘦如骷髅,须发好似枯萎的乱草,一对眼珠尽作漆黑之色,通身隐隐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终南仙宗的青言真人与这个黑袍魔修青荼散人冷冷的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交错而过,竟擦出“嗤啦”一响。

    而站在黑袍青荼散人身边的七位麻衣魔修,则个个身高不过四尺,加上皮条缠头,活脱脱形如半截树桩。这七人的面目生得极为神似,不留心细看就很难分辨彼此。他们都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笑意,与卫行戈见礼之后,就朝着一众道门修士挤眉弄眼,怪笑连连。

    “卫哥哥好生薄情,与人家久别重逢,却也不过来亲近一番,可教泪珠儿都要滴下来了。”那魔宗女修略一颦眉,当真是风情万种,可惜她张口发出的声音却是嘶哑浑浊,如同锯木一般渗人。这般诡异的情形,让原本被她美色所惑的道门修士们尽都浑身一颤,个个神色诡异,不寒而栗。

    “挖心姥姥,魔尊上祖怎的会把你派了过来?”卫行戈嫌恶的一撇嘴,仿佛根本不愿与这魔宗女修四目相对。他扭过脸去,抱臂寒声道,“此驱夷卫道的大事,可容不得你肆意胡闹!”

    “瞧卫哥哥这话说的,大漠边塞,血雨将至。为何你行戈法王来得,本座便来不得?”那挖心姥姥娇嗔的剜了卫行戈一眼。她轻移莲步,扭动窈窕的腰肢,裙裾飘飘来到卫老魔身边,一支玉藕似的手臂,已然攀住了行戈法王的肩头。樱桃小口微微一张,喷出一口温热湿润的吹息,在卫行戈的颈边来回撩拨。耳听见挖心姥姥尖着嗓子,冤声说道,“人家可是有惹得卫哥哥你心中不喜了么?若卫哥哥不愿与彩衣在此地相会,那彩衣这便转回碧血谷,在暖宫中扫榻以待,卫哥哥你可莫要教人家独守空闺,望眼欲穿才好。”

    口中说着暧昧不堪的言语,这挖心姥姥的左手如兰花一展,用尾指上的长甲在卫行戈的胡须之间轻轻的拨了拨,真如同男女**一般。

    卫行戈脸上煞气一闪,猛甩胳膊打落了挖心姥姥的手。他退开半步,沉声喝斥道:“休在此胡言乱语,乱我魔宗威严,成何体统?”

    挖心姥姥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掩口哀声道:“卫哥哥好大的威风呢。你这响当当的魔宗巨枭,怎的却去学那道门的老牛鼻子一般讲话?不过彩衣便是对这样的卫哥哥情有独钟,心里可盼着卫哥哥多责骂人家几句,才得通身舒畅呢!”

    “这毒妇!”一众道门高手瞅着挖心姥姥旁若无人的调侃卫行戈,却只敢在肚子里面暗暗唾骂。莫要看这挖心姥姥的皮相美艳娇柔,她其实可是一尊修行千多年的绝世凶魔,早在三甲子之前,便据传她臻至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如今是否玄珠入腹,实不可知。此魔女法号“挖心”,那是因其修炼真阴魔煞,嗜食一口生人心头热血。昔年挖心姥姥纵横西北,也不知斩杀过多少道门英杰,那双手上鲜血淋漓,身后白骨累累。

    论及修为、资历、辈分,挖心姥姥与行戈法王可算是平起平坐,两人都是西北魔门的紧要人物。但卫行戈执掌降煞内宗,而挖心姥姥却是“炼血”与“姹女”双宗的共主,她麾下人头势力,比卫行戈更要强出一截。

    同在西北魔宗老祖座下,数百年来共事,卫行戈自然知道此女惯来脾气古怪、口无遮拦,而且面如桃花心如蛇蝎,实为魔门中一等一的难缠角色。卫老魔最不愿与挖心姥姥多做纠缠,他冷哼了一声,转头去看炼妖壶,不欲再开口讲话。

    挖心姥姥自觉占了便宜,正待拿卫行戈好生捉弄一番,可坐在一旁的罗修上人却突然掀开了一线眼皮,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挖心姥姥也知道万万惹不得罗修上人这尊杀星,她忙恭恭敬敬的欠身还礼,撤步退开。

    倒是红花谷合欢双仙一看挖心姥姥现身,两个人都好似耗子见了猫一般,缩在后面不敢露头。挖心姥姥目现寒芒,冷冷的说道:“抱星子,待此番事毕,我那碧血苑春夏秋冬四姝的事儿,本座还要与你仔细清算一番。”

    抱星子闻言脸色惨变,双膝一软,险些就坐倒在地上。

    且说这边魔宗新援来到,打过了照面。那边终南仙宗的青言真人还在怒瞪着挖心姥姥,他掌中春秋铁笔与定岳玄砚宝光四射,只待挖心姥姥再对他家镇门重宝说出半句不敬之辞,青言真人就要翻脸出手。

    挖心姥姥妙目一转,望了望仙霞缭绕的炼妖壶,又在青言真人周身上下一打量,挑眉冷笑道:“青言你这牛鼻子忒也不知好歹,本座好意提醒你,你却在这里冲着本座冲胡子瞪眼睛。你以为那炼妖壶中还困着蛮子半神高手?九黎炼妖壶玄妙无方自是不假,可你终南山那半篇御宝残诀,却压根儿底施展不出此宝的浩瀚威能。敢不敢打开壶盖看看,你费劲周折,却是在炼化何物?本座可在替你着想,莫要空耗尽了满身真元,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拖累得堂堂先天至宝也成了他人笑柄!”

    挖心姥姥这么一说,周围的道魔群修尽都发出惊呼,莫非那火焰怪人居然从九色光茧中脱身而去,此时根本没有被囚在炼妖壶中?青言真人自己心里也是疑云重重,他作法许久,可炼妖壶却始终没有半分异相显出,这委实有些古怪。

    旁人怀疑的眼神,看得青言真人脸上发红,他挺胸大喝一声:“恶妇,你休得妖言惑众!开壶就开壶,贫道有何不敢?终南弟子听令,结全真荡魔大阵,若那蛮夷妖魔作乱,立时将其打杀。苍溟师弟请助愚兄一臂之力!”

    昆仑苍溟子点了点头,他手诀一引,先天至宝昆仑镜浮上头顶,一道玄黄宝光遥遥照住了炼妖壶。

    “诸位上眼!”青言真人掐诀一挑,那炼妖壶的三层宝塔壶盖豁然掀开,壶中的先天炼魔神光冲天而起。

    可群修既没有听见火焰怪人的嘶吼声,也没有看到熊熊烈焰飞出,倒是炼魔神光一晃,将几件沉重之极的物事从壶中抛了出来,轰然砸在地上,半陷在沙土之中。

    挖心姥姥嘿嘿怪笑,青言真人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眼看那几件重物,可不正是火焰怪人身上的岩石铠甲,而那柄硕大的尖刺战锤,却还不在之内。显然那半神火焰怪人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在临危之际逃出生天,只把一副岩石铠甲送进了炼妖壶中,蒙蔽青言真人。

    挖心姥姥那嘶哑难听的笑声响彻当场。青言真人恼羞成怒,他脸上忽青忽红,周身青筋浮凸。也不知是被怒火迷了心智,还是他与挖心姥姥本就有深仇大恨,这青言真人忽然面露杀机,翻手一招,九黎炼妖壶骤然涨大到了一丈高下,炼魔神光吞吞吐吐,直朝挖心姥姥当头罩下。

    苍溟真人目光一闪,把双手拢在袖中,倒不见他有什么举动。可昆仑镜的玄黄宝光紧追着炼妖壶,也朝挖心姥姥转了过来。

    卫行戈与挖心姥姥虽不对眼,但同为西北魔宗门人,如此危急关头,他怎能袖手旁观?卫老魔把虎目一瞪,甩袍袖就要拔剑救人。可挖心姥姥抬头望着两件先天至宝当头袭来,俏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惶之色,她撇嘴角冷冷一笑道:“本座平生,最瞧不起那胸怀小如针眼的男子。遇见这般人,真恨不能生挖其心,看看是长成如何模样!”

    只见挖心姥姥素手托腮,檀口轻启,吹出一缕褐黄色的宝光。平地里“咚”的一声沉响,有道洪钟大吕之音震荡乾坤,登时令炼妖壶和昆仑镜一齐僵在了半空中。

    “你道门拿着先天至宝耀武扬威,便以为我西北魔宗没有好宝贝?”在挖心姥姥的头顶上方,有一口五丈黄铜大钟显出真形。眼看这口铜钟,通体黄灿灿,宝光浑然,钟壁外上半截雕满如意云纹,中间一截雕着飞禽走兽妖魔精怪百态,下面一截雕得是九州山河湖海。铜钟顶上,有九道环扣如烈烈火焰,中央铜纽形如日轮,隐含焰光。

    在场群修瞪圆了眼睛,一众魔门修士面露狂喜,口中大呼道:“东皇钟!”

第二百九十四章 血洗剑,非吾道

    九州炼气士皆知,魔宗以“斩仙”、“诛仙”两口先天至宝法剑镇压气运,西北魔宗上尊吞天老祖的配剑,正是那一口凶名赫赫的斩仙宝剑。神话中传此剑锋芒无匹,直可削落上界仙人的三花五气,有诗赞曰:“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弭山下藏;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诛仙利,戮仙芒,陷仙到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诛仙四剑得其二,已保魔宗万万年武运昌隆。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上古十大神器排名第二的东皇钟,竟也是落在了西北魔宗的手里。

    盖因黄帝轩辕剑万古不出,世间是否真有此宝,委实是一大谜团,故而常有搜宝文籍便将东皇钟写作十大神器之首。此钟本为天界之门,乃是荒蛮上神东皇太一的道统之宝,号称能够毁天灭地、镇压诸界。但在后来的神话大战中,东皇太一陨落,玄穹高上玉皇大帝崛起,这东皇钟也就失去了大半的威能,变作一件与五方五色神旗那般,专擅守御的先天至宝。

    但即便没了破灭三界之能,东皇钟依旧是先天至宝中的顶尖之属。此钟可发出浩然天音,破尽一切邪祟魔障,又可让人藏身于钟内的“太一天境”中,万法不侵,当真是一件安身立命的好宝贝。万万年来,不知多少修士在古籍中潜心寻找蛛丝马迹,想要寻到东皇钟的下落,可如今被挖心姥姥当众祭出,在场群修的心里,登时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今日的所见所闻,不久之后必定会震动九州,让道门修士们重新估算西北魔宗的份量。

    三件先天至宝当空发出万丈奇光,一时间寰宇震荡、五气飘摇、虚空欲碎。群修只觉得通身真元按也按不住,道道热流自下腹内鼎涌起,直朝颅顶天门上冲,要向那三件至宝中投去。

    不少低辈修士被这三大先天宝的深重威严所慑,只敢蜷缩起身子喃喃祷告。那凉州府供奉阁的大执事孟坤与马啸骇得脸色煞白,魂魄齐飞。这要是道魔两宗高手祭起三件盖世重宝当场斗法,恐怕只消法宝轻轻一撞,那这落雁口周遭五百里地界,必定是生灵涂炭,尽成废土。

    孟坤将那张道魔合议的金卷抛到空中,张口就是一道心头精血喷了上去,再看那金卷上顿时是霞光四射,瑞气升腾,西北诸派的掌门真灵法印一齐闪闪发光。马啸真人忙朝那金卷躬身一揖,口中大声呼道:“凉州供奉阁孟坤、马啸,恭请诸位前辈现身,调停此事!”

    “放肆!”一声断喝从那金卷中滚滚而出,震得青言子浑身一颤。九黎炼妖壶当空一转,倏地化作五色奇光,飞回了青言子的怀中。

    “弟子鲁莽!”青言子朝那金卷俯身一拜,恭声道,“掌教师伯明鉴,实是那魔宗恶妇寻衅滋事,弟子才想以本门重宝惩戒一二,绝非有意违背掌教师伯的法旨。”

    青言子话音未落,自那金卷中传出几声轻咳,昆仑苍溟子点了点头,不声不响的作法收起了昆仑镜。

    这边金卷一展,气势汹汹的道门双宗立时偃旗息鼓。对面的挖心姥姥正要发笑,又有一道苍老的语声从金卷上传出,不咸不淡的讲道:“彩衣,收了宝贝,不可胡闹。”

    “人家自然是听老祖的吩咐。”挖心姥姥撅了撅嘴,嘬丹唇一吸,头顶上的东皇钟也是化作一道流光,悄然隐去。

    数道宏伟浩瀚的气息自那金卷上透出,这些将真灵法印盖在合议金卷上的西北诸派掌门大尊,纷纷将神念投射了过来。虽并无一人显出法身,但光凭那一缕神念,已是让俞和觉得周身发紧,这些西北道魔宗门的首脑,竟无有一人低于还丹九转之境,其中更有两道,隐隐然挟着地仙道果之威。

    看来在纷争迭起的西北、西南之地,果然与歌舞升平的江南扬州不同,这道魔宗门首脑的道行修为,明显要强势得多。

    只听那终南仙宗的掌门大尊宏声道:“吞天老儿,你门下那妇人忒也不自矜,这般招惹事端,可是要贫道替你管束一二么?”

    西北魔宗的吞天老祖一听那终南掌门话锋将调转,矛头直指挖心姥姥,顿时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道:“以老夫看来,你终南山的弟子比我魔门中人还要荒唐暴戾,一言不合就要出手伤人。不过此子甚合老夫的心意,在你终南山实是明珠蒙尘,不如渡他入我天山魔门可好?我血手内宗左护法之职,正是虚位以待。”

    “兀那老魔,大放狗屁!”终南青言真人跳将起来,手指金卷破口大骂,“我青言子嫉恶如仇,与你魔宗恶贼誓不两立!”

    吞天老祖闻言,嘿嘿笑道:“好修养,好煞气,好一位正道真修!各位道友可看得真切了?此子如此疯魔,正该是我魔道中人也。”

    魔宗老祖一句话,顶得终南掌门与青言子哑口无言。

    “呜”一声尖啸,有道紫巍巍的无形罡炁,从金卷上破空飞出,将那浑愣的青言子当场打了个四脚朝天,颓然跌坐在沙土中,灰头土面的不敢动弹。

    俞和心中暗笑:“看来魔门中人个个都有一副犀利口舌,这唇枪舌剑的斗法,终南掌门委实不是对手。可笑那个青言真人还在帮倒忙,他一个按耐不住,就给自家宗门颜面上,生生抹了把黑。”

    暗示苍溟子收起昆仑镜之后,那昆仑仙宗的掌教真人就一直在坐山观虎斗。这时见到终南掌门斗嘴落了下风,他才悠悠然的开口圆场道:“尔等如此一盘散沙,恐怕实难挡得住那些同心同力的赤胡高手。如今胡夷未退,大战将至,还须暂弃嫌隙,齐心协力。待将那蛮子逐出大漠,魔道两宗再论英雄不迟。”

    这话说得倒是大义凛然,不偏不倚。孟坤与马啸一齐抱拳赞道:“玄都前辈所言极是。”

    “青言子,只要旁人不寻你生事,你便给我安分消停一些,否则回山之后,你便去思过崖蹲着,一辈子别想出来了!”那终南掌门愤愤的甩下一句,隔空神念旋即消散。

    “听玄都道友话里的意思,等那胡人一退,你道门高手就要来寻老夫煮酒论英雄?”魔宗吞天老祖冷不丁问了一句,卫行戈和挖心姥姥听了此话,尽都心中一跳,场中的气氛霎时间又变得微妙了起来。

    “贫道并无此意,吞天老祖莫要曲解才好。”昆仑掌门含含糊糊的分辩了一句,便急匆匆的撤去了神念。

    那吞天老祖的神念在卫行戈与挖心姥姥身边一绕,也收回了金卷上的真灵法印中。却不知这位魔宗上尊临去之前,对他们两人暗授了什么机宜。且看卫行戈皱眉不语,而挖心姥姥面色凝重的抿住了嘴,一双妙目含煞,在终南青言子和昆仑苍溟子身上转来转去。

    其余各派掌门本就是来看一看热闹的,这会儿事主都走了,他们也就纷纷收回了神念。那金卷上光华一黯,重新落回了孟坤大执事的手中。而青言子是如逢大赦,他翻身跃起,拍了拍衣袍上的沙土,啐出一口浓痰,朝魔宗修士怒瞪了一眼,带着终南弟子拂袖而去。

    魔宗那阴风窟七友,伸手点指着青言真人的背影嘲笑不已,可黑袍青荼散人忽一摆手,沉声道:“作一个跳梁小丑并不难,但演好一个跳梁小丑却绝非易事。”

    这句话飘进挖心姥姥耳中,她脸上神色一变,秀眉紧蹙。而那阴风窟七友也是立时止住了笑声,个个面色古怪。

    昆仑仙宗的苍溟子深深的看了青荼散人一眼,他默然转过身,也带着本门弟子自去了。孟坤与马啸走了过来,跟魔宗群修勉强客套了几句。这几拨人甚至连貌合神离都谈不上,自然是不可能共处一地,卫行戈婉拒了两位大执事,魔宗群修与供奉阁执事也是一前一后的分头离开,一时间只剩下俞和孤身一人,坐在落雁口的废墟之中。

    取出传讯玉符问了问杜半山,可半山师兄还在昆仑仙宗的洞天宝境中。杜半山本打算安置好司马雁就立即转回落雁口,但他临出门前,却忽然收到自家师长法符急召,传他过去当面禀报落雁口大战之事。俞和又将方才三大先天至宝俱现,道魔两宗险些斗法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杜半山自是吃惊不小,反复嘱咐俞和要小心尽退。

    抬头看天色渐暗,这落雁口废墟之上又多有兵卒往来忙碌,非是容身的清净之地。于是俞和站起身来,召出剑光一线,直朝朔城老街顺平楼后院里,那间属于他的简陋小屋去了。

    老康掌柜拖着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的身子回到了顺平酒楼,正要洗漱歇息,却愕然发现俞和的屋里有人,他不敢去推门打扰,倒是搬来了几坛陈酒,又切了一大盆熟牛肉,像上供一样的摆在俞和小屋门前的条石上。可俞和此时根本顾不上口腹之欲,白日里的一场大战,在他心中积攒了太多念头思绪,需要一一体悟。故而甫一回到顺平楼后院,俞和就祭出阵法罩住小屋,盘膝对窗而坐,眼观鼻,鼻观心,坐忘内视而去。

    识海念境中,六角经台依旧是如一轮皓月当空高悬,俞和的性光慧剑在经台上绕着先天五方五行神符来回游动,剑身上九色奇光迷离,锋芒内蕴。在经台辉光的照耀下,念视云海茫茫无际,无数念头如雷蛇一般,在灰黑色的云中穿梭闪烁,有的由远而近,有的一逝千里。云海之上,南帝长生白莲法相舒展着亿万莲瓣,那血煞怪阵已然变作了一团混沌的赤霞,虚浮在长生白莲中央,好似一颗红彤彤的花蕊。

    从这团赤霞之中,时不时会有丝丝缕缕的血光升腾起来,可在六角经台的青光照耀下,血光甫一荡出长生白莲之外,就会化成灰蒙蒙的云气,与念视云海融为一体。俞和知道,在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两大奇宝的镇压之下,这古怪的血煞阵,是再不可能于他的念视内境中搅起滔天血海了。

    引神念朝六角经台上一绕,那白衣舞剑少年的身形便从经台上幻化出来,就见他纵身从穹顶跃下,脚踩着长生白莲,伸出双手朝前左右一拨,那识海中的念云便缓缓分开。俞和凝神一望,念云之下显出大漠黄沙的景象,东南方有一道雄关据守,城头旌旗飘扬,西面方是黑压压的大军疾驰而来,马蹄翻飞,卷起漫天沙尘。

    莫非六角经台竟是要把整场落雁口大战从头到尾推演一番?俞和心中一惊,却不敢分神,既然六角经台如此,那其中必有深意,自己且细看下去就是。

    果然从两军互发箭雨开始,到俞和剑斩傀儡修士,域外飞天巨兽逞威,再到四大高手前来助阵,罗修上人与卫行戈联手斩杀巨兽,最后终南、昆仑两宗高手带先天至宝赶到,赤胡半神高手出现,斗过一场之后两败俱伤,至此那白衣舞剑少年翻掌一压,这幻象才定格了下来。

    常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俞和此时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他将一十三位傀儡修士斩尽杀绝的血腥一幕,才知道六角经台替他化解的这场劫数的确非同小可。俞和不想成为另一个罗修上人或者剑残客楚冥子,但他亦感叹于罗修上人两次斩出的惊世剑光,深深被古法剑修的凌厉手段所震慑。今日甚幸,有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暗助他镇压血煞,将计就计,不然被罗修上人看出了端倪,当场翻脸,俞和自问就算是他手段尽出,也万万挡不住罗修上人三剑。

    而那先天至宝与赤胡半神高手的凛然威风,也让俞和感叹于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自己虽然连逢福缘,道行修为大异常人,可他那两件傍身奇宝却是时灵时不灵,一手剑术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真与大神通炼气士与先天至宝相较,还是没有底气。

    一场大战推演下来,俞和已是汗透重衣,身在战火中不自觉,返回头来再看,才真正懂得“沙场无情”之意。白日里一心只看那域外奇人与九州修士之间的精彩斗法,却对城墙上下的血腥厮杀不甚关注。但六角经台演化出来的幻象纤毫毕现,战场上所有的细节都在俞和识海中一一重演,每一瞬间,都有无数两军士兵命丧沙场,不知多少声哀嚎撕心裂肺,不知多少条冤魂落入黄泉,不知多少道因果由此而起。

    尤其是那些朔城司马家的食客高手,七年来同居边塞小城,都是俞和熟悉的人,他们虽然武艺高强,但身在战火之中,依旧是命如草芥。俞和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惨死于赤胡蛮人的刀斧之下,熟悉的音容笑貌在记忆中支离破碎,心中宛如被什么无形的物事堵了起来。

    战场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势”,会把每一个人卷进杀劫,成为身不由已的棋子。而六角经台的推演,却将俞和从落雁口这方血海棋盘上硬生生的拔了出来,让他用观棋者的眼去看,看清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更看清战火中每一个人的面孔和命运。

    虽然俞和不断的提醒自己,这场战斗已经完结,如今只是六角经台以无上玄妙带他重历一遍,但每每看到痛心之处,俞和就难以默然处之,浑身筋骨战战,时不时想跃身下去,如能救得一人脱劫,那便是多得一分慰藉。

    白衣舞剑少年无声长叹,盘膝坐在落雁口的废墟幻象上,脸露庄严慈悲相,口中喃喃颂咒。三十六遍《清净坐忘素心文》流过俞和的心头,压住了他满腔的慷慨,疏通了淤积于胸口的浊气。

    待得俞和的识念云海中不再有雷蛇狂舞之时,白衣舞剑少年长身而起,伸手一招,那六角经台上的性光慧剑便落入了他的掌中,化作一柄青光湛湛的三尺寒锋。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行七言绝句,被纵横挥洒的剑光刻在了虚空中,二十八个大字铁画银钩,撇捺转折如刀斧破风,字里行间溢出一股悲壮洒落的烈士之志。

    那青碧色的翩翩剑光中,隐隐透着一层醺醺然的嫣红,也不知是葡萄美酒之色,还是倒映出了战场上的血光。

    白衣舞剑少年一遍使完,抱剑而立。有感于俞和被文境所撼,他微微一笑,屈指一弹掌中三尺青锋,又自顾凌空运剑,舞了起来。

    剑锋划过的轨迹,还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路数,可二十八个字便是二十八招剑法,每七招自成一道剑势。随着诗文意境的变化,剑势的气机也由“藏”至“显”,越来越烈。到了最后七招,剑光霍霍碎空,大有将沙场幻象一剑斩破之意,可等写到了最后一个“回”字,白衣舞剑少年却又忽地旋身沉腕,将攀到顶巅处的壮烈之势生生扼住,似乎尚有剑意绵绵不绝,盈满胸中,欲发不发。

    这一次俞和将心神从诗文中挣出,凝神去看那剑招。只见这二十八招,招招大开大合,越使到后面,那沙场铁血气相就越发鲜明。俞和从这二十八招中读出了罗修上人的剑意,是那种“剑出无回,不饮血不还鞘”的古法剑修杀伐真意。

    须知罗修上人潜心习剑二十四甲子,将现今被教条义理磨钝的剑道,与残缺不全的上古杀伐剑道相印证。他那一剑斩出,其中所含的剑意之深邃庞博,委实非是俞和能一眼尽窥。而玄妙无方的六角经台,借白衣舞剑少年之相,将罗修上人的剑意硬生生拆开,化成了整整二十八剑。这二十八剑遍历一遭,才算将罗修上人一剑之中的真意,尽数推演了出来。

    至于最后那一下撤剑不发,或许正是体现了罗修上人久不得勘破万剑归宗至境的抑郁,如此细微的一丝残念,依旧被六角经台分毫不差的演化成了剑招。

    白衣舞剑少年运剑不休,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演练着二十八招剑法,而俞和是百看不厌,越看越痴。使到后面,那识念云海之下的战场幻象又动了起来,须臾间时光倒流,舞剑少年踏上城头,与悍不畏死的赤胡兵卒战到一起。

    杀伐之剑遇上无畏的猛士,登时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但赤胡兵卒们的惨烈阵亡,却成就了大雍守军们死里逃生的欣喜。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白衣舞剑少年连环十四剑,寒芒如网,将数十个赤胡兵卒斩得血肉横飞。他面前是浑身浴血的胡人,身后是匍匐膜拜的大雍守军,白衣少年手按滴血长剑,昂头望天,那灼灼发光眼神中,分明是对俞和的无声喝问。

    俞和猛一甩头,睁开了双目,他伸手一招,屋外的酒坛子飞起,撞碎了木门,落进他的怀中。俞和一掌拍开坛口封泥,将整坛烈酒举过头顶,冰冷的酒浆如瀑倾下,穿喉入腹,化作滚滚热流。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俞和嘿嘿一笑,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酒浆,喃喃自语道,“以杀止杀的道理我怎会不懂?可上古剑道至刚至凶,自诩宁折不弯,最后却还不是得趋炎附势?大道三千,各取其一,我虽然修一口剑器,但哪里就真的非得于涛涛血海中证道?这仗剑杀人绝不是我俞和的路。这一步,我迈不出去!”

    俞和这是第一次违逆了六角经台的指引,他识海中的沙场幻象骤然湮灭,但那神秘的经台依旧是奇光熠熠,不喜不怒的高高悬着。白衣舞剑少年踏云而立,挥手将三尺青锋抛回到经台之上,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意义难明的笑容,转身隐入了茫茫识海念云。

    窗外晨曦渐开,不知不觉中,俞和已然坐忘自悟了三天两夜,今日巳时初,正是大雍西北军与道魔两宗修士反攻赤胡土城之时。

    俞和喝干了坛子里的酒,换上一袭崭新的靛蓝长袍,挽起发髻,迈步走出了小木屋。

    “是对是错,自有我眼所见,我心所证。”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战鼓起,风云动

    当俞和来到落雁口城关废墟前时,眼望着不可思议的一幕,不得不感叹于炼气士与凡俗工匠们合力创造的奇迹。

    距离那场惨烈的守关大战,不过是短短三天而已,原本几乎完全塌陷的二十六里落雁口城墙,已然重新耸立了起来,而且变得更加高大,更加厚实。

    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弟子们倾巢而出,加上西北地界道魔两宗的修士,在这三天里不遗余力的帮助大雍西北军匠重筑雄关。修士们聚砂成石,点石成金,将附近的一座座沙丘夷为平地,再以神通道法将细软的沙土变成了四四方方的铁石。而工匠们是个个赤膊上阵,垒砌出十来座火炉,他们扒光了胡军尸首上的铜铁之物,rì夜不停的熔炼铜汁铁水,只等那些沉重的铁石方砖落下摆正,立刻就把铜汁铁水泼上去,封死砖缝。

    古时形容不破坚城是“固若金汤”,如今的落雁口雄关,虽没有沸水护城河做“汤”,但这长达二十六里的城墙,的的确确是一片铜墙铁壁。

    无论西北道魔两宗的耆宿高手们之间,是如何貌合神离,互相猜忌提防,那些低辈的年轻弟子却被这万人rì夜铸城的恢弘气势所感染,人人都忘却了宗门之别,只顾全力施为。常常可以看见道门弟子取出回气丹药,塞给魔宗修士,也有不少魔宗修士祭出龙象大力神通,帮着凡俗工匠们搬运砖石。在这些涉世未深的年轻炼气士和凡俗工匠兵卒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简单而淳朴的念头,那就是合力同心,重建落雁口雄关,恢复这道“大漠铁壁”昔rì的模样,将凶煞的胡夷蛮子尽数挡在中土神州之外。

    如今二十六里城墙已经重新耸立了起来,墙面上厚厚的铜皮铁壳发出硬冷的光芒,工匠们攀上城头,还在作jīng雕细琢的功夫。有的低辈修士意犹未尽,想锦上添花,在城墙外壁上加持一些厉害的杀人法阵,但各门各派的师长们纷纷出声喝止。须知帮忙筑城是一回事,在城墙上刻印阵法却是另一回事。若是留下了杀人法阵,那今后死于关前的每一每一条xìng命,都会给布阵的修士及其宗门缠上一道因果业障,召来无妄之报,委实不美。

    再看城前,正是一场锣鼓喧天、香烟如云的**会。

    今rì反攻赤胡土城,不单凉州府供奉的执事们齐至,终南、昆仑两大仙宗都来了有近百号人,西北魔宗天山总舵也派来了一百多位修士,还有祁连仙宗、五岳仙宗西岳一支、贺兰山白盐谷、六盘山小南川、敦煌月牙泉经院、星宿海仙境、澜沧江水府、通天河铁木洲等等西北道魔宗门的统共六百多位修士,全在自家师长的带领下,头戴高冠,身披法服,怀抱法器,盘膝坐在崭新的落雁口雄关前闭目诵经,朝天祷告。

    那张凉州府道魔合议的金卷被高高的挂起,如旌旗一般迎风招展。供奉阁六大执事真人亲自主持着这场法会,只见孟坤孟真人披散了发髻,身披杏黄八卦长袍,手捧三尺青钢剑,正在祭台上踏罡步斗。雪片一般的符纸随着他的法剑上下翻飞,羲和阳火引燃了灵符,化成数不清的各sè霞光直入云霄。

    落雁口顶上的天空中,结出了一朵九彩迷离的霞云,绵延百里宽阔,云中洒下片片仙光瑞气,将这雄关内外照耀得恍若是北天门仙境。二十万集结于落雁口的大雍西北铁骑,沐浴在层层叠叠的霞光氤氲中,人人周身光华缭绕,如披金甲,真好似镇守仙宫的天兵天将临凡一般。这些凡俗的兵卒们将铁盔摘下,抱在怀中,仰头享受着仙霞的沐浴,他们如被醍醐灌顶,通体舒泰,每一口仙光云气吞下,都觉得通身气力节节攀升,胸中的热血与勇气如cháo汐翻涌。

    以往大军出征前,照例也会请出大群僧人道士,前来作一场法会,祈求得胜凯旋。但平时哪里请得到真正的有道高人作法,都是一些凡俗中不修神通的僧道之流,其中若能有一位会几手小法术的半吊子修士,那已是颇为了不得的事情,直可令军心大振,气势如虹。

    而今次战前**会,披发作法的可是凉州府供奉阁的大执事,下面更有西北道魔两宗的数百真修齐声祷天。二十万大雍军兵都知道,这些人全是能够腾云驾雾出入青冥的神仙人物,平rì时见到一位都难,何况几百人齐聚一堂?此一场法事绝非江湖方士故弄玄虚,而是实打实的天赐鸿福。

    许多人都忘记了不久之后的死战,他们恍然觉得自己已然是长生不死之身,只消提气一跃,就能踏上云头,位列仙班。那盘踞在荒漠腹地中的胡夷蛮子,哪里可堪天兵天将挥戈一击?什么大漠胡城,什么蛮夷怪人奇兽,不过土鸡瓦狗,白白送来大好军功罢了。

    一支从兵卒到将帅都忘却了恐惧,沉迷于升仙幻梦中的二十万人大军,凝出一股慷慨求战的庞然气机,数十道虹光凭空显化出来,在军阵上交错横亘,此被视为必胜之兆。

    这场法事作了能有半个多时辰,直到孟坤大执事身边的符纸燃尽。从落雁口城墙上传来“呜呜”的号角长鸣,统军大将一声令下,各战阵督军挥动令旗,二十万铁骑扬鞭打马,缓缓的朝西北方向进发。

    修士们纷纷架起遁光,飞到九彩庆云之上,可喃喃的诵经声,却还是不绝于耳,马蹄声、兵甲摩擦声、号角声、诵经声合成一股,催人振奋。百里庆云之下的重重仙光,笼罩着大军铁cháo,向荒漠深处的胡夷土城驰骋而去。

    俞和一见大军开拔,他忙纵身一跃,也踏上了九彩庆云。各门各派的修士都跟随着自家师长列队而立,魔宗那边带头的自然是卫行戈、挖心姥姥和罗修上人三大高手,但俞和不愿站到魔宗修士的队伍中,于是他就远远的跟在凉州府供奉阁执事弟子们身后。

    程伦瞥见俞和过来,他只是皱了皱眉毛,既没有开口招呼,也没有将他逐开。卫行戈冲着俞和含笑点头,罗修上人的目光在俞和身上一转,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丝含义不明的笑容。倒是那红花谷合欢双仙之一的召南子,反复看了俞和好几眼,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俞和并没有在昆仑仙宗的群修中看到杜半山的身影,他暗暗取出传讯玉符,连唤了几次,可半山师兄却没有半分回音。俞和心中猜想,杜半山恐怕是因其道行修为委实太浅,容易在战火纷乱中夭折,故而被师长下了禁足令。毕竟那些昆仑仙宗的弟子里面,没有一人是低于还丹三转道行的。

    云上的修士们默默不语,都忙着吐纳凝气,等会好能大展身手。地面上的大雍兵马全被九彩仙光罩住,二十万匹战马足下生风,气力使也使不完,大军一路狂奔,只短短三个来时辰,就横跨了七百多里荒漠。其间偶遇到三五团赤胡斥候,可轻骑快马竟逃不过重甲铁骑的追赶,瞬息间就被踏成了混在沙土之中的血肉糜。

    遥望那西北方的天地交接之处,显出了一幅突兀而诡异的怪状。

    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之中,终年无云无雨的朔漠之上,此时却淤积着一大团上达穹窿下压黄沙的雷霆铅云。云层下面有数十道龙卷风,好似擎天巨柱一般,撑起万丈云楼。滚滚沙尘中,隐约约有一座灰黄sè的大城显露出轮廓来,若非明知这幢灰云定是那些胡夷异士们的法术所化,还会以为那座大漠城池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沙暴天灾。

    大雍铁骑离赤胡土城越来越近,一边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另一边却是yīn云密布、风雷呼啸,两边摆开的阵势当真是截然不同。庆云上的修士们一齐睁眼望着远处的庞然积云与土城,人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那些胡夷之地的奇人异士怎会施展这种法术用以守城?如此沙尘肆虐,风雷慑人,就算大雍骑兵冲不进去,那被沙暴笼罩的城里,却教赤胡兵卒们如何存活?这莫非是要背水一战,与袭来的大雍铁骑同归于尽么?

    越是靠近那片积云之地,虚空中的天地元炁就越是狂暴,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从那座土城中传递出来,似乎在那土城下的大地深处或是城上的灰云中间,正潜藏这一头洪荒凶兽,它随时都可能跃身出来,吞噬天地。

    等距离那座土城还有六七十里,暴风卷起沙尘扑面而来,扫过大雍骑军的铁甲时,已然会发出金石磨蹭的声响。统军大将发出号令,二十万大军放缓了脚步,守住阵形不乱,由后阵推动前阵,步步为营的向裹在沙暴中的赤胡土城慢慢逼近。

    忽然间,从大雍军的西北方、西南方,加上东、西、北三面,全都有高亢的号角声、战鼓声响起,马蹄声滚滚而来。在茫茫无际的大漠中,像是从地底下突然钻出了五团赤胡骑兵,每一团都足有数万人之众,五团人马一合,便将二十万大雍铁骑半包围在了当中,只剩下大雍军身后的东南方向,没有赤胡骑兵出现。

    还未能看清土城中的真切,就遭赤胡大军重兵合围,可大雍这边的领军大帅却是没有分毫的慌乱。几十年镇守大漠边关,他早就熟知赤胡人的秉xìng。胡夷蛮子凶猛彪悍,这在大漠中建城,虽然也会搭起高大的防风城墙,但他们从来不会据守城墙抵御外敌。以往大雍守军挥兵攻城,胡人一惯是敞开城门,号令铁骑汹涌而出,在城外沙原上决一死战。若大雍军能攻到城下,那城中多半已是不余一兵一卒,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妇女和工匠了。

    二十万大雍军有条不紊的结成圆阵,把最jīng锐的两支虎狼之师分别集结在西南面和东面,一旦这两个在方位上打破了包围圈,大雍军就可以拉开战线,将圆阵化作长蛇阵,从两翼反抄过去,将赤胡大军围住。

    摧战的鼓声隆隆,两军刀枪相对,密集的箭雨交错而过。反正胡汉两地言语不通,两边的大将也省得喊话叫阵,令旗一晃,铁骑策马突出,顶着漫天流矢,径直向对方的阵地发起了冲锋。

    地面上血战骤起,而天空中更加凶险的两国奇人异士斗法,也由一片从天而降的飞火陨石拉开了序幕。

    那个把终南青言子狠狠耍了一道的火焰怪人,仿佛是为了嘲讽西北群修一般,率先从积云中冲了出来。这位以烈火熔浆为身躯的胡夷半神高手,抡起手中的大锤一挥,天空中顿时布满刺目的红光,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涌起,有无数熊熊燃烧的巨石自天外飞来,直朝九彩庆云上砸落。

    “这蛮子,当真可恶!”终南青言子一见这火焰怪人抢先发难,登时是怒不可遏。他振袖长身而起,口宣法令一召,庆云上的终南弟子同时鼓动真元,发掌朝天拍出。青言子双手掐诀一圈一撑,近百道金符融为一道方圆三百丈太乙金光禁符,朝劈头盖脸砸落的火陨石雨挡去。

    苍溟子张口一喷,昆仑镜显出真形,这铜镜当空一转,一道玄黄镜光对准了火焰怪人的胸口照去。

    可对面那尊火焰怪人也不恋战,未等昆仑镜的镜光及体,他身化一条火焰长河,钻回万丈灰云中,再不见了踪迹。昆仑镜光落到灰云上,竟只能透入几十丈远,再往里面便是一团混沌,不知究竟有何玄虚。

    逆飞而起的太乙金光禁符,将那上千颗飞火陨石震得当空爆碎。青言子意犹未尽,祭起九黎炼妖壶护住了肉身,运双臂朝前猛力一推,那三百丈的太乙金光禁符翻转过来,破空印在了万丈灰云之上。昆仑苍溟子心领神会,一口jīng血喷到昆仑镜上,这面先天宝镜霎时间涨大到了五丈方圆,天上突然一黯,群星闪耀,似乎那充斥于朗朗乾坤的rì轮羲和之光,尽数汇集于昆仑镜上,一道赤金sè的浩瀚明光冲出镜面,笔直的照向万丈灰云。

    凉州府供奉阁六大执事一齐挥手,九彩庆云逆风而行,朝千丈灰云撞去。云头上的修士们人人作法,一时间无数宝光仙霞腾空而起,好似漫空流萤,扑向那胡夷土城上连天乌云。

    俞和按剑未动,紧盯着三十里之外的积云。一缕神念散入虚空,细细搜索剩下一十九位傀儡修士的所在。当他的神念正在灰云之外徘徊,苦不得其门而入时,忽听自那云中传来一声闷响,恍似巨石擂击之声,又似雷声或是鼓声。

    俞和两眼一花,那缕离体神念骤然粉碎。青言真人的太乙金光禁符猛一颤,被无形大力震得四分五裂,庆云上的终南修士个个双肩晃动。再看昆仑仙宗的苍溟真人似乎也吃了点小亏,昆仑镜的烈阳镜光消弭,复又变回了巴掌大小的圆镜模样,天光重现明媚。其余群修的法宝一一倒飞回来,看他们的脸sè,也都是颇受了一些震动。

    那万丈灰云中究竟藏着什么存在,居然可以承受数百修士与一件先天至宝的合力攻打,还反令道魔群修吃了亏?

    眼看磅礴灰云中,突然冲出了成千上万的雷光,不过非是朝九彩庆云打来,却是落入了下面的赤胡土城里。只一眨眼间,那一座方圆几十里的土城就被雷霆劈成了齑粉。雷光落在沙地上,将砂砾熔成了一大片岩浆火池,红彤彤的熔岩沸腾喷涌,忽涨忽收,好像下面藏着一件什么巨大的物事,就要升出地面。

    充塞天空的万丈灰云,也剧烈的翻滚了起来,暴风从云团中间溢出,将稠密如浆的雷云渐渐搅散。强大到令人颤抖的气息,从云中席卷而出,震慑乾坤寰宇,如山脉一般庞大的yīn影,在云气zhōng yāng若隐若现。

    凉州府供奉阁六大执事急忙按住了云头,各门各派的修士围拢在自家师长身边,结成了道道聚元阵势。三件先天至宝当空放出层层叠叠的仙光,却镇不住九彩庆云被暴风撕散,只剩下十里方圆的一片。

    罗修上人的隔空传音,在俞和耳边悄然响起:“看这情形似乎不大妙,等下若有凶险,你只管逃得越远越好!”

    俞和点了点头,默运真元行遍周身,南帝长生白莲逆行十二重楼,藏在舌下呼之yù出。方才还斗志昂扬,全不将赤胡异士放在眼里的西北道魔群修,此时尽皆面sè发白,眉头紧锁,露出凝重之sè,心中惴惴不安。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天空城,巨魔眼

    覆盖了二百多里地界,直抵到天穹顶端的铅灰色云山,在激烈回旋的暴风中渐渐变得稀薄了起来。深藏在雷云的正中央,引发这奇异天相的巨大存在,终于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

    西北道魔群修站在仅剩下七八百丈宽的九彩庆云之上,人人屏息凝神,瞪圆了双目,死盯着悬浮在云团中的庞然大物,惊呼声与倒抽凉气声不绝于耳。

    那是一座漂浮在半空中的黑色城池,比方才被落雷毁去的大漠赤胡土城要庞大了几十倍,若真要以中土九州的建筑作比,似乎只有大雍京都定阳的帝君皇城,才能在规模上与其一较高下。整座空中城池看起来像是一大片气势恢宏的神殿庙宇,但外围又有堡垒一般厚重的护墙。

    这空中巨城本来是一片漆黑,但随着周围云气的散去,有许多的白色纹线在护墙表面和殿宇之间渐次浮现出来,它们交错延展,转折处棱角分明,像是道道割裂暗夜的雷电,忽明忽暗的勾画出生硬而古怪的神秘图形。

    看这巨型城池中的种种建筑,尽都带着远西胡夷之地的鲜明特点。圆柱石和弧形拱顶上面雕刻的花纹层层相叠,极为繁复考究,但它们的尺寸却大得离谱,数层殿堂上下堆叠起来,每一层里面都供奉着几十丈高的胡夷神灵石雕。这些宏伟的神殿与巨大的雕塑,像是来自巨人国度的遗产,只有外面那些细藤一般盘旋而上的冗长石阶,和蛛网一般纵横交叉的悬空石梁,才是给卑微的六尺凡人行走。昏暗而深邃的殿堂起伏错落,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连绵的山崖,殿堂檐顶上耸起无数座细细长长的尖顶高塔,还有宽敞的露台祭台、无比巨大的日月星辰图腾和栩栩如生的异兽雕塑。

    森严而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人恍惚间觉得这座黑城似乎能吞噬一切光线,甚至连投过去的目光,都仿佛被藏在黑暗中的镣铐锁住。

    在近百座神庙殿堂的中央,树立着一根宛如插天孤峰般的巨型方尖塔。整座方尖塔上,布满了螺旋盘绕的纹线,这些纹线像是注满了汞液的沟渠,闪闪银光顺着塔身流转不休,有的从上到下,有的却是自下而上。在靠近塔顶的地方,展开三重高低平台,下面两重平台好似棋盘,上面摆满了棋子,但这些棋子却并非是木雕泥塑,而是一个又一个的钢铁人形牢笼,有身裹白袍的赤胡男女站在钢铁牢笼中,他们并不挣扎,却像是在祈祷或作法。那最顶端的一重平台中央,立着一座小小的金色祭台,布满整座城池的银色纹线都汇集在这座祭台下面,有数个白须白发的银袍赤胡老者手拉手站立,绕着祭台围成一团。

    而最为震慑心神的诡状,就在这座方尖塔的顶端。

    那是一支笼罩在赤红色火焰当中的巨大魔眼。与高塔平台上小如芝麻的赤胡人身躯相比照,这支巨眼几乎是有一片十顷湖泊那么大,它散发着忽红忽黄的强烈光芒,而在瞳孔的地方则是一个深洞,透过那里,仿佛能通向无尽的混沌。

    虽然这只巨大的魔眼是由红黄色的焰光汇聚而成,但它一点也不像是以胡夷异术变化出来的法相。自那眼瞳中透出的视线活泼泼宛如生人,就好像是有一尊身形伟大的天外恶神,把它的眼睛凑到了虚空中的孔洞上,正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审视着整片大漠战场。

    每一个人,不管从什么地方去看这支魔眼,都会立时惊觉那眼瞳倏地转了过来,与他直直的对视。若只是短短一瞬间的视线相交,倒还不会有什么异样生出,可一旦看多了几眼,就算是修炼静定功夫几十年的炼气士,也会觉得心底里没来由的腾起一股邪火,似乎满腔都是忿忿不平,浑身躁热不堪,直欲跳起来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的发泄一通。

    “这玩意儿,当真有些邪门!”挖心姥姥伸手一拍东皇钟,那口先天宝钟发出“咚”的一声沉响。正在竭力收摄心神的修士们尽都身子一震,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东皇钟所发的浩然天音专破万般邪祟,那巨魔眼目光中的乱神邪意,顷刻间被钟声驱散得干干净净。

    俞和也是得了浩然天音之助,才吃力的收回了目光。他赶忙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在场只有卫行戈才能看得见,一朵长生白莲舒展亿万莲瓣,将俞和的身子团团裹在了当中。

    “苍溟师弟,还不速速拿你家宝镜一照,看看这魔眼城池到底是何方妖孽?”

    “正要施为!”昆仑苍溟子踏上一步,与青言子并肩立在云端。只见他双手左右一展,如佛宗千手观音一般,变化出了数不清的法决,那昆仑镜毫光四射,镜面中冲出一道白光,朝那空中黑城上的巨魔眼笔直照去。

    吃昆仑镜的宝光一闪,那巨魔眼中央如细缝般的瞳仁猛地收缩起来,活生生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疼了眼眸。可这支魔眼竟未被昆仑镜的浩荡仙光照破,反倒像是被激怒了一般,黑色城池上的银纹同时发出蓝色的辉光,那巨魔眼突然瞪得溜圆,一道贯穿天穹的白虹火线从瞳仁中射出,直朝九彩庆云横扫过来。

    群修正等着看苍溟真人如何见招拆招,可只见这位昆仑仙宗高手忽然双手抱头,嘶声痛呼起来,那扭曲抽搐的面孔,真像是有把小刀插进了他的脑袋,正在胡乱翻搅一般。

    一众修士们大惊失色,眼见火线裂空而来,连忙抽身闪避。有昆仑弟子舍命扑过去,将自家师长推到了一边。

    那支巨魔眼发出的火线委实骇人,只一闪,就已从群修当中扫了过去。再看西北道魔修士脚下的九彩庆云,已被整整齐齐的切成了左右两片,而荒漠中留下了一道深不可测的焦黑裂缝,从九彩庆云之下,一直延伸向目光所不可及的天地交接之处。

    这巨魔眼一击之威,已然是大大超出了西北群修的想象,众人回头望着横亘万里黄沙的裂痕,心中一阵阵的后怕。

    起先真是谁也没料到,这区区一道白虹火线竟然厉害至斯。如此割裂大漠的骇人手段,只在神话传说里面才有记载。相传亿万年前洪荒大劫之下,蛰伏于九州深处的诸天大圣纷纷出世,互以先天至宝拼死厮杀,举手抬足间可令天崩地裂,虚空粉碎。那般描述,或能与眼前这情形略有几分相似。

    昆仑苍溟真人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恶毒的法术,他额头上一片青筋浮凸,五官扭作一团,正在闭目调气。昆仑仙宗的弟子个个如临大敌,以肉身作墙,将苍溟子与昆仑镜护在当中,既提防着那支巨魔眼再度发难,也怕魔宗修士靠近过来,趁机夺宝。

    青言真人一咬牙,挥手将九黎炼妖壶祭到了空中。他披散发髻,跺脚大吼道:“终南弟子听令,结一气聚元阵!”

    只见青言子身后的终南仙宗修士们迅速排成了一条长龙,后面一人伸掌抵住前人的背脊。近百名终南弟子运起《上清紫真章》中的秘传法门,将诸人的真元拧成一股,浩浩荡荡的灌入了青言子的关元内鼎。

    “给我涨涨涨!”青言子的道袍鼓胀如球,面色殷红如血,双目中迸出二尺多长的巍巍紫霞。他伸手一指炼妖壶,这先天神壶骤然间化成了一尊十里高下的庞然巨物,三层宝塔壶盖一开,炼魔真火汹涌而出,化成一片焚天火海,烧向那座飘在空中的黑色城池。

    一团夹杂着冰晶的暴风,围绕着空中巨城回旋起来,堪堪将炼魔真火抵住。那方尖塔上的巨魔眼火光升腾,直勾勾瞪着当空发威的先天至宝炼妖壶。修士们隐隐查觉到,那支巨大眼瞳中正在积攒起一股恐怖的力量。

    胡夷人的飞天巨城硬撼两大先天至宝,可并非所有的修士都有闲暇细细观望这场惊天动地的斗法。盖因就在方才苍溟子与青言子一先一后与那支巨魔眼对招之时,从这座空中城池护墙下方的无数座拱门里,飞出了近三千名全副武装的胡夷异士。

    他们有的白盔白甲,手持雷光闪烁的刀盾,骑着肋生双翼的白马;有的背后长着一对羽翼,满头金色卷发,身裹皮甲,手腕弓箭;有的坐在形如蝙蝠的怪兽背上,牛头人身,筋肉纠结,抄着粗大的铁石柱或是长柄战斧;还有的通身肌肤作青紫色,双足如马蹄,手里的锯齿大刀寒光湛然;更有的挥舞丈二长枪,胯下的坐骑竟跟那头落雁口雄关前口吐烈火的飞天巨兽有几分相似,只是躯干要小得太多。

    各种怪模怪样的赤胡异士形貌奇异,半人半兽,一时间也难以尽述。且看他们的首领,是一位骑着黑纹白虎,周身发出皎洁白光,英姿飒爽的少女弓箭手。就听她高声呼喝,这三千奇人异士竟不朝九彩庆云冲来,而是径直落向地面,似乎是打算去收割那些凡俗大雍骑兵的性命。

    刚刚躲过了魔眼火线的凉州府供奉阁六大执事一看这般情况,顿时心中大急。

    谁也想不到,这次横跨大漠袭来的赤胡异士竟有这么多,而且不仅有可与玄珠大修斗法的半神高手,还搬来了这么一座不可思议的飞天巨城,更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对寻常兵卒悍然出手。无论地面上的二十万大雍铁骑有多么骁勇善战,在这些掌握了神秘力量的胡夷异士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要是让那三千赤胡异士冲进了大雍骑兵的战阵中,恐怕不消小半个时辰,西北守军就得尽数覆没。窥探敌情失实,使得二十万条冤魂徘徊荒漠,这偌大的一道因果孽障,凉州府供奉阁执事们是万万担不起的。

    孟坤顾不得敌众我寡,他纵身跃出云头,脚踩霞光,机关铜甲覆盖周身,一头朝这些赤胡异士们撞去。其余供奉阁高手带着执事弟子们紧紧跟上,就看其中马啸马真人更是祭出了压箱底的手段,他将百宝囊中的上千颗金豆撒得干干净净之后还不停手,一口接一口的舌尖精血吐到掌心,挥手一扬,就是成群结队的天兵天将驾云而来。

    一些小门派的修士和前来捞功德的散修们审时度势,也都赶忙飞出了九彩庆云。

    这些人心中自有算计,他们见那胡夷人的空中城池非同一般的厉害,连两件先天至宝都压不住巨魔眼的凛凛凶威,这等下万一有何闪失,身遭魔眼火线扫中,那立时就是个形神俱灭的结局。如此看来,留在九彩庆云上委实祸福难知,倒还不如随着供奉阁的执事们冲杀一番,如若见势不妙,还能趁乱遁走保命。

    许多修士都存了个“打得过就捞一笔功德,打不过就转身逃命”的念头,只是方才群修都在九彩庆云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临阵脱逃,未免今后遭千夫所指。可这时来了个由头,许多爱惜脸面又怕死的修士,自然甘愿去与那大群赤胡异士们厮杀。一来未必就会遭劫;二来乱战中大可进退自如;三来说不定还能捡到一份功德;正是何乐而不为?

    看着修士们纷纷飞向地面,俞和把眼珠一转,也跟着从九彩庆云上跳了出去。但他倒非是要避重就轻,在俞和的心里,斩杀那些可能潜入九州的傀儡修士,让身在远方的宁青凌不至于遭人谋害,才是此战的首冲要务。

    于是,终南、昆仑、西北魔宗等三百多位修士守定九彩庆云,仗着三件先天至宝的玄妙,与半空中的黑城魔眼相抗,而其余三百来位修士则各显神通,截住了三千名落向地面的胡夷异士。

    常言道:“没有三把神砂,岂敢倒反西岐?”虽然人数相差悬殊,但这一次来攻打赤胡土城的修士,个个都不是庸手,再加上来的时候都把一应物事置备妥当,谁家没几件厉害的法器傍身?这三百位西北真修高手扎进赤胡异士的人群里,那登时是罡煞雷火四射,宝气寒光纵横。

    马啸马真人将撒豆成兵之术施展到了极处,那真是令人胆寒杀伐神通。虽然以法术显化出来的天兵天将,也就跟还丹初境的寻常修士差不多能耐,但实在架不住这些金甲天兵人数众多。十几个天兵天将围住一个赤胡异士,刀斧披风乱剁,任他三头六臂铜皮铁骨也招架不住,耳听得乒乒乓乓一通乱响,紧接着就是血洒长空,骨肉成泥。而且这些天兵天将非是生人,就算被人打破了法身,也只是重化作金豆一丸,马真人一口真炁吹上去,立时又是生龙活虎,操戈再战。

    两边交手斗了有半柱香功夫,胡夷异士被斩落了近一百多人,其中供奉阁马大执事单凭一己之力就打杀了三十多人,反观西北修士这边,却只折损了寥寥三四人而已。

    躲在诸位前辈高手身后捡便宜的程伦大呼痛快,他那一对伏魔法尸煞气滚滚,只要看到受伤的赤胡异士,就扑过去猛下重手。三下五除二之间,让他连斩了四个赤胡异士,心中何其爽利。

    那骑白虎的胡夷少女呼喝连连,在她的指挥之下,其余胡夷异士渐渐有了些章法,纷纷上下左右散开,想把三百位西北修士包围起来绞杀。可马啸指引着一千多金甲天兵左冲右突,这包围圈一时半会儿倒也合不拢,转眼间又有十来个胡夷异士饮恨当场。

    九彩庆云上的苍溟子终于镇压了魔眼邪术,他站起身来,冷冷一笑,双手掐诀一引,昆仑镜当空转动,将一道白光照向了那个骑白虎的胡夷少女。

    这少女首领也知道先天至宝的厉害,她不敢硬挡镜光,急忙拨转虎头就走。可那白光好似催命符一般,紧追在她的身后。附近有赤胡异士冲过来举盾援护,可被白光一扫,立时肉身成灰。

    苍溟子故意让昆仑镜光追着胡夷少女首领转了一大圈,又是一百多位赤胡异士死于昆仑镜之下,身化微尘,尸骨无存。那胡夷少女忽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她抬头扬臂,将一支纯白色的宝石羽箭搭上了战弓,眯眼瞄向苍溟子的咽喉。

    “无知的蛮女,竟妄想拿箭射贫道,笑话!”苍溟子嘴角一勾,引动昆仑镜对准了胡夷少女的胸口。

    可就在这少女要被镜光照成飞灰的刹那,那空中城池上的巨魔眼突然涨大了眼瞳。这一次,可不只是一道白虹喷出,而是有近百道赤红色的火线射了出来,刹那间穿破炼魔真火的封锁,直朝九彩庆云绞杀过去,那可怖的情形,仿佛是要把飞天巨城前面的寰宇虚空割裂成无数碎片。

    苍溟子与青言子脸色大变,他俩急忙召回了昆仑镜与炼妖壶,将两件先天至宝当作盾牌,挡在云头前面。

    耳听得“哧哧”声连响,那火线扫在昆仑镜与炼妖壶上,竟然发出刀斧劈砍铜器的声音。可惜昆仑镜与炼妖壶都不是以守御见长的法器,此时用来抵挡魔眼火线,委实有些勉强。连接十几道火线扫过,苍溟子与青言子都有些撑不住了,两人各吐了口血,摸出灵丹往嘴里直塞。

    青言子扭头对着挖心姥姥厉声喝道:“兀那恶妇,还不出手?道爷若是完蛋了账,你们也没有活路!”

    此时挖心姥姥也没有闲心去奚落苍溟子与青言子了,她用东皇钟护住魔宗群修倒是不甚费力,但要保住这九彩庆云上的数百修士,可绝非是一件轻松惬意的差事。不过这时强敌当前,她若再不出手襄助苍溟子与青言子,等终南、昆仑两宗的人遭了劫数,魔宗修士更是独木难支。

    “休要聒噪!”挖心姥姥提气喝斥一声,她头顶宝钟“咚”的一声响,化出百丈高下的黄钟法相,将整片九彩庆云罩住。

    那近百道魔眼火线在东皇钟的法相上来回扫动,好似有百根烧得通红的铁钎子,在铜钟上反复磨蹭,发出刺耳的声响。挖心姥姥只撑了三息,她的脸色就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身子微微一晃,似乎气力难继。卫行戈与罗修上人赶忙各出一掌,将本身真元渡给挖心姥姥。

    再硬撑过了数息,那火线却始终不见消弭。巨魔眼望定了硕大的东皇钟法相,黑漆漆的瞳仁向中间一挤,近百道魔眼火线骤然合成了一道,笔直的照在东皇钟法相上。

    又是“咚”的一声大响,这回像是铜钟被千钧重锤狠狠的敲了一记。只见挖心姥姥七窍溢血,掐着法决的指甲嵌进了掌心皮肉之中,就连卫行戈与罗修上人都闷哼了一声,脸色发白。

    苍溟子与青言子对视一眼,他们身后的弟子全都站成了一气聚元阵,只要东皇钟法相被火线贯破,他俩就要暴起全力一击,拼个两败俱伤。

    “休要担心莫要害怕,且看我等前来破敌!”

    一道犹如天雷滚滚而过的说话声响彻云霄,接连七道雄浑浩瀚的气机降临到了九彩庆云之上,那昆仑镜与炼妖壶一齐挣开了苍溟子与青言子的掌控,发出万丈宝光,冲天而起。

    师门至宝破空而去,但苍溟子与青言子却是不惊反喜,终南、昆仑两宗的弟子如释重负,纷纷扶冠整袍朝天叩拜,口呼拜见掌教道尊。

    一支粗糙而厚实的手掌抵住了挖心姥姥的背心,那东皇钟法相猛地涨大了数圈,无数飞禽走兽妖魔精怪的图形自黄钟法相上浮现出来,青黄变幻的宝光凝如实质。

    就听见西北魔宗上尊吞天老祖的声音,在挖心姥姥的身后响起:“彩衣莫慌!区区蛮夷,土鸡瓦狗尔,给我破!”

    一连七声浩然天音浑似一响,五气飘摇,山河震荡,那东皇钟法相与魔眼火焰同时破灭。

    千里驰援的诸位掌教大尊翻手之间化解了危局,但不等他们作法反戈一击,那空中巨城下面沙地突然发出了隆隆轰鸣。原先胡人大漠土城的所在,如今沸滚不休的十里熔浆池沼中腾起道道黑炎。

    强大而诡异气息在从大地深处浮现出来,又一件来自远西胡夷之地深处,神秘而且巨大的莫名物事,正从灼热熔浆中缓缓升起,显出其冰山一角。

第二百九十七章 玄门开,妖魔来

    随着那熔岩池中的火浪越腾越高,整片沙漠剧烈的震荡起来。正在拼死厮杀的胡汉两**兵人仰马翻,跌落在地的凡俗兵卒们浑然忘记了眼前的对手,他们一齐愣愣的转头眺望。看那样子。似乎连赤胡国的兵卒们也不知道将有什么物事会从地底下升起。

    空中巨城上的那支火焰魔眼一转,也将它的目光投向了地面。从昏黑而空旷的神庙殿堂中,陆陆续续的走出了四道人影,其中不仅有那位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麋鹿的胡夷半神高手,那个手持巨锤的火焰怪人也在其中。另外两位胡夷半神高手,一个是身披镶金红袍的金发俊美男子,在他的脑后,有三颗碧绿色的荧火球上下漂浮。另一位则是半人半兽,身上胡乱裹着紫灰色的布袍,浑身肌肤青蓝,手里拄着一根乌黑的骨杖,脖子上挂着苍白的颅骨项链,他嘴唇翻开,露出一排尖利而污秽的獠牙。

    这四人周身流露着澎湃如大海潮汐的气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足能与玄珠入腹的大修士一较高下。四大半神高手在庙宇殿堂的拱门前站立,却并不去看对面九彩庆云上的西北修士,而是目光炯炯的注视着熔岩火池中的变化。

    其中那半人半鹿的胡夷高手和红袍金发的俊美男子都是眉头紧皱,神情看似颇为紧张,也不知他俩是在思虑如何战胜大雍炼气士,还是对那件即将浮出熔岩池的物事充满了担忧与戒备。火焰怪人身上的红光忽明忽暗,从它模糊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个手持骨杖的兽头人,嘴角边勾起了一丝狰狞的笑容。

    看到对方这副情形,九彩庆云上的西北道魔诸派高手也不敢轻举妄动。

    吞天老祖单手托着东皇钟,一幢青黄色的铜钟法相四平八稳的罩在九彩庆云之上,将几百位修士尽数护住,有日月星辰、山河湖海、飞禽走兽、妖魔精怪的诸般图形毕现,亦真亦幻。这魔宗老祖胯下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白毛驴,鞍边挂着一口绿锈斑驳的铜鞘古剑,莫看此剑并不显眼,那可是凶名赫赫的先天至宝“戮仙剑”,便是上界仙人见到此剑当面,也须得忌惮三分。

    老魔头法号“吞天”,并非是指他的嘴巴奇大无比,而是他胯下的那匹白毛驴绝非凡物,乃是与他性命相系的一头前古异种“吞天兽”。据说此兽看似孱弱温顺,但若是发起威来,也是堪比还丹九转高手的恐怖存在。人以兽名为号,盖因吞天老祖本是黑河谷灵兽宗的出身,后来弃道成魔,连逢奇缘,终成一代巨枭。世人只赞他法号气概无双,谁敢再嘲笑他与一头驴子共用一名?

    这西北魔宗老祖捋着颌下散乱的银须,望了一会儿对面的动静,又拿不怀好意的目光朝终南掌门纯阳真人和昆仑掌门玄都真人那边瞄去。两位仙宗掌门真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各瞪了一眼回去,扭头不理吞天老祖。与他们同来助阵的终南、昆仑耆宿高手站成一排,将这老魔头与自家掌教上尊隔开。

    胡夷与九州中土两边的高手各自翻腾着心思,场中局势骤然僵持下来。那熔岩池中升起的庞然大物,也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终于露出了其古怪的形貌。

    这是一座处处都流露着邪恶气息的黑石门框,其高有近百丈,宽约七八十丈。这黑石大门并没有门板,在上方横梁的正中央,雕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头,眼睛的位置上有两点碧油油的诡光跳动。远远望去,这座大门就好像是一个身高百丈的黑袍黑兜帽男子脚踏黄沙站立,他将衣袍前襟左右拉开,可在那黑袍里面,却是一方空荡荡的门洞。

    这黑石大门虽无门板遮掩,但透过大敞的门框,却不能望见门后的黄沙地。在门框的左右立柱和上下横梁之间,是一团莫名的灰色虚空,有无数细小的银光回旋如涡。谁也看不透这扇黑石大门究竟通向何方,修士们的神念一投到那门框里的混沌虚空中去,便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看清了这座从熔岩池里浮出的黑石大门,西北道魔群修顿时心中咯噔一翻。

    假如这百丈黑石大门是一件与魔眼巨城差不多的强**器,群修也还会不发愁,毕竟此时已有四件先天至宝到场,更有诸派掌门高手亲自操持,那胡夷法器再怎么厉害,也未必能挡得住四件重宝的合力镇杀。怕只怕这百丈黑石大门就真的是一道“门”,如果那胡夷之地的半神高手一个接一个的穿越这道大门降临于此,稀奇古怪的神通法器层出不穷,那恐怕这场大漠血战就委实是胜负难料了。

    偏巧天数作弄,群修越是怕什么,就越是会来什么。

    耳听得从那百丈黑石大门中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妖魔嚎叫声,似乎门后面已然集结了千军万马,就要从门框之间的混沌中冲出,到这片大漠上征伐厮杀。眼见那灰色虚空中的银光越来越盛,越转越疾,紧接着有一只粗大的马蹄,从黑石大门中迈了出来。

    这是一头从未被九州典籍记载过的胡夷妖魔,它身高三丈有余,脚掌形如牛马的硬蹄,每一步落下抬起,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布满烈焰的足印。在其异常健硕的身躯上,披覆着褐黄色的鬃毛,那颗水缸大小的脑袋,生得有些貌似传说中看守阴曹地府的“牛头”,一对弯曲的螺纹犄角斜指向天,暴突的眼珠子放出凶狠的光芒。它背后展开一对蝙蝠般的肉翅,身上的关节要害处戴着厚重的铜甲,手里提着长达一丈五尺的锯齿宽脊大剑。

    这样的胡夷妖魔一个接一个的从那座黑石大门中走了出来,燃烧的足印拼成了一道火焰地毯。

    “终南弟子听令,全真伏魔大阵!”纯阳真人一挥手,那近百位终南弟子登时结成了一道杀阵。青言真人一手执银毫松纹铁笔,一手托玄石宝砚,与另两位终南仙宗高手一齐落入阵眼,数百人气息聚拢,如一座山岳从天而降,直朝那成群结队的牛头妖魔压去。

    昆仑掌门玄都真人也不怠慢,他急传法谕,苍溟真人怀抱金锏,带着昆仑仙宗的同门修士摆出“瑶池万灵阵”。众妙天音婉转,片片异香弥散,道道仙光纵横,层层彩霞盈空,近百昆仑弟子也朝那百丈黑石大门冲去。

    吞天老祖桀桀一笑,他解下了戮仙剑,扬手抛到罗修上人怀中,说道:“老剑客,这回就烦劳你亲去走上一遭吧!”

    罗修上人伸手接过这口诛仙四剑之一的先天宝剑,那剑还未出鞘,已觉得凶厉之气摧得神魂欲裂。老剑客把双眼一瞪,脑后飞出一道森然剑气如白虹贯日,他手抚剑鞘笑道:“果然是绝世好剑,正要一试!”

    卫行戈手扶罗修上人的木轮椅,他身后魔宗弟子摆出的,竟然是震古烁今的“小诛仙剑阵”。就看罗修上人掐剑诀一引,戮仙剑飞到阵门之上,铜鞘中溢出丝丝青芒如电。这前古绝凶之阵挟着滚滚煞气,直追终南、昆仑两宗的仙阵而去。

    三座大阵一出,那正与胡夷异士斗法的群修顿时心中稍安。

    孟坤大执事一声令下,供奉阁执事弟子们摆出了天罡七星阵。马啸真人指点金甲天兵,自列成了一座庚辛金刀阵。祁连仙宗群修摆下玄天寒风阵;五岳仙宗的剑修们摆下悬空剑阵;贺兰山白盐谷群修结成乾天赤霞阵;六盘山小南川十三仙站定离水大阵;星宿海仙境修士祭起玄武七宿阵;敦煌月牙泉经院、澜沧江水府、通天河铁木洲的修士也聚在一起,布下三才杀阵。

    一时间诸般杀伐阵法横空出世,西北修士们气势再振。

    那二千胡夷异士哪里跟这种玄之又玄、变化莫测的九州阵术斗过?数座大阵形如天地磨盘,在胡夷异士的人群中碾来碾去。修士们落定大小阵眼,一人出手便能借到数人之力,若胡夷异士悍然来攻,也有会数人合力抵挡。半空中处处杀机暗伏,任他夷人异术诡谲,只要身陷阵中,那就是九死一生。

    三百来人靠着阵法之妙,硬生生将二千胡夷异士截在了半空中,竟无有一个胡夷异士能够冲过重重阵法封锁,落到大雍骑兵中去。来来回回的几番冲杀,倒又有近两百位胡夷异士血染黄沙。

    再看从那座黑石大门中,已然走出了七八百个牛头妖魔。其中更有一员压阵的妖魔首领身高五十余丈,其上半截肉躯是牛头人身,下半截生得好似四足巨蜥,粗大的肉尾上骨刺突出。它左手一面石盾厚如落雁口城墙,右手一把石斧比城门还要宽阔。这妖魔首领走出黑石大门,它展臂将剑盾当胸交击,引颈朝天一吼,声如虎啸。

    终南仙宗的全真伏魔大阵一圈,将十几个牛头妖魔围在当中,但见金光一闪,雷火四起,只短短三息之间,这十几个牛头妖魔就被炼成了飞灰。而昆仑仙宗的瑶池万灵阵更是玄奇,群修作法洒落一片彩光氤氲,在沙地上演化出仙宫瑶池的法相,有无数仙官在其中放浪形骸的饮酒作乐,有九天仙娥手捧蟠桃翩翩起舞,更有丝竹鼓乐之声**蚀骨。但凡被这瑶池法相笼罩的牛头妖魔,就好似喝得酩酊大醉,已然神智疯癫六亲不认,它们眼神迷离,四肢狂舞,朝身边的同族挥剑乱剁。

    罗修上人有戮仙剑在手,自然看不上牛头妖魔这等杂碎角色,他伸手一指,小诛仙剑阵中飞出万道青芒,直朝那头妖魔首领斩去。悬在阵门上的戮仙剑轻鸣一声,自剑鞘中滑出了一尺长的剑锋,有道青光游出,好似横空匹练,剜向妖魔首领的心口。

    那身躯硕大的妖魔首领提起手中石盾朝前一挡,耳听得一声裂响,碎石灰土纷飞,血洒如瀑。这妖魔首领的石盾与半条左臂被戮仙剑芒搅成了石粉肉糜,可它非但不吃痛逃走,反倒是凶性大发。两支巨柱般的前足猛一跺地面,右手的石斧力劈华山,挟着呜呜风声怪啸,直朝罗修上人的顶门劈下。

    “来得好!”罗修上人催动胸中剑炁,大漠上打过一道刺目的电闪,戮仙剑脱鞘而出。这口先天宝剑化作三丈青芒横在当空,硬碰硬的架住了那柄重逾万斤的石斧。

    “当啷”的一声亮响,城门般大小的斧头被青芒斩成了两片,切口处平滑如镜。

    首当其冲的罗修上人与卫行戈肩头摇动,倒退了五尺。他俩只觉得有股狂暴大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反震了过来,两人皆闷哼一声,周身气血翻滚,面皮发胀,喉头发甜。结成小诛仙剑阵的百多名魔宗修士,全被那妖魔首领的一斧之力震得倒飞了数丈。

    可这一下力拼,却也把罗修上人的凶性给挑了起来。老剑客眉毛倒竖,目现血光,无穷无尽的内煞破体而出,他伸手一拍木轮椅,那百多名魔宗修士顿觉周身发虚,霎时间真元气力被抽走了近两成。

    再看戮仙宝剑当空一晃,化作一道凝练如钢的十丈青芒剑影。罗修上人并拢食中二指平平点出,一招仙人指路,将妖魔首领和它身后的黑石大门尽都笼罩于剑势之下。

    青芒剑影还未及体,那妖魔首领已被无形剑罡割开了数不清的血口子,浓稠腥臭的血浆滚滚而出。可这巨魔极是凶顽,它扔开半截石斧,把脑袋一低,拿头上犄角对准了戮仙剑剑影,四足发力蹬地,猛然冲撞了过来。

    “扑哧”的一声,像用青竹签穿过红糖葫芦一般,十丈青芒剑影将妖魔首领从颅顶至臀尾刺了个对穿。罗修上人手指转动,将那具硕大的身躯绞成了漫天纷飞的血肉。

    压阵大魔惨死,可附近的牛头妖魔不悲反喜。它们争抢着妖魔首领的残尸骨肉,胡乱塞进嘴里大嚼。

    扬起腥风血雨之后,戮仙剑去势不减,青光更盛,笔直的刺向黑石大门。

    但见那黑石大门中的银色光纹一收一涨,有支包覆在白铁重甲中的拳头冲出混沌虚空,与青芒剑影轰然撞在一起。焰光暴闪,金铁嘶鸣,白铁拳甲与十丈剑影同时破碎,戮仙剑化作一溜青光,飞回了小诛仙剑阵的阵门之上。

    犹有残火缭绕的铁甲碎片纷纷坠地,砸得尘土飞扬。那支拳头上面被青芒剑气绞得皮开肉绽,暴出森森白骨,可流淌下来的血液竟是墨绿色的。这古怪的绿血滴在地上,一股青烟哧哧冒出,黄沙被血水蚀化,留下一片深达数尺的大坑。

    有尊浑身披甲的五十丈钢铁巨人,手扶着黑石门框,从混沌虚空中走了出来。在它胸口处白铁板甲上,雕着两个硕大的符印,左边一个流溢着道道烈焰,右边一个蕴含着丝丝雷光。这巨人的颜面上,生着一支突兀的大独眼,那宽阔的眼眶几乎占去了面孔的一半,似乎在巨人的颅骨之中全无脑浆,就只容下了那一颗巨大的眼珠。

    这铁甲独眼巨人一走出黑石大门,那些正在争抢血肉的牛头妖魔登时一片惊乱,它们不顾一切的远远逃开,似乎都不愿与这尊钢铁怪物靠的太近。有不少牛头妖魔慌不择路,竟还误撞进了全真伏魔阵和瑶池万灵阵中。

    一见如此情形,罗修上人心知这尊铁甲独眼巨人定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他也不贸然出剑,小诛仙剑阵中煞气流转,戮仙剑上青芒吞吐,蓄势待发。而青言真人与苍溟真人趁机调理自家阵法,将四散奔逃的牛头妖魔一一困杀。

    三道杀阵守在黑石大门前,一时间倒是有惊无险的堵住了涌出来的妖魔大军,可只要黑石大门尚在,那来自神秘地域的胡夷妖魔便能源源不绝的穿过大门。隐约约间,有数道堪比半神高手的强大气息,已从混沌虚空中透射了出来。

    下面战事胶着,天上的黑色城池也有了动静。

    恢弘而苍凉的号角声响起,那座巨大的空中城池被无形的力量所推动,开始朝九彩庆云似慢实快的飞来。从城中各处的神庙殿堂里,走出了许多身穿长袍的胡夷异士,他们结成方阵,进行着意义不明的法术仪式,在每一座尖塔的顶端,都有奇光渐次闪烁起来。

    此时的九彩庆云上,就只剩下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昆仑仙宗掌门玄都真人、西北魔宗吞天老祖和挖心姥姥四人,炼妖壶、昆仑镜、东皇钟三大先天至宝毫光四射,正是严阵以待。

    战场上还有不少没有入阵的散修,他们正驾着遁光四处游击,专拣落单受伤的胡夷异士下手。俞和化作忽隐忽现的霞光一道,绕着整片战场转了七八个圈子。可几番细细探寻之下,结果却是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以外,惯常被胡夷异士扔在阵前招眼处的傀儡修士,今日根本就未在这大漠战场上露面,不知那剩余一十九位傀儡修士到底去向何方?

    心头甫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可俞和还来不及细细推敲,忽觉头顶上有奇光闪耀,照得天地通明,灼人双目生疼。耳听见九霄雷动,呼啸的元炁罡风从天而降,将他连人带剑掀翻在地。

第二百九十八章 合力战,魔云诡

    话说那座空中巨城越飞越近,无穷无尽的冰风和雷霆绕着城墙呼啸盘旋,看似欲将九彩庆云一举撞散。

    吞天老祖须发皆张,道道罡炁环绕周身,他双手托住东皇钟,一连祭出九重铜钟法相,将云头上的修士们护在了当中。

    昆仑仙宗的掌门真人玄都子虽然面相斯斯文文,平日里话也不多,但一出手之际却是毫不含糊。只见他将百道真诀打出,昆仑镜化作数十丈方圆的一轮皓光冉冉升起,霎时间天上斗转星移,云霄穹窿暗沉,诸天星宿列张。这先天宝镜仿佛是把横亘夜空的明河给截了下来,浩浩荡荡的璀璨洪流飞出,直朝空中巨城拦腰横扫而去。

    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心中知机,他的九黎炼妖壶论及守御远不如东皇钟,攻伐之能亦比不得昆仑镜,但镇压邪魔外道之妙用,却是独步天下。眼望胡夷巨城中央那座布满银纹的方尖塔,加上其顶端魔火升腾的怪眼法相,怎么看也像是空中巨城的核心灵枢,若是能一击将方尖塔打碎,使火焰魔眼湮灭,说不定这座巨城就得坠落黄沙。心中打定了注意,就见纯阳真人掐诀一指,炼妖壶化作一道五色炼魔真火,宛如裂天长虹一般,贯破层层风壁,猛朝那座方尖高塔撞去。

    三大先天至宝发威,那座胡夷异士掌控的空中巨城也显现出了其凌厉的手段。

    但见城中近百座尖顶高塔上尽都发出了刺目的光芒,龙卷冰风、雷霆潮汐、焚天大火、陨石流星一一涌现,只要那支巨魔眼的视线望向何处,这些不可思议的胡夷法术就倾泻到何方。虽然这异术之威与昆仑镜的都天明河神光与炼妖壶的五色炼魔火不可相提并论,但百道异术蜂拥而来,交织成一张斑斓巨网,朝庆云上的四大高手当头罩下,令人委实不敢轻慢。

    吞天老祖把背脊挺得笔直,他双手托天,东皇钟的浩然天音响彻寰宇,每一道洪钟大吕之音震荡而出,都会令一片胡夷异术黯然失色。而昆仑镜的都天明河神光,就好像是插在胡夷异术怒涛中的定海神针,那一柱神光扫到何处,何处就是五气沸滚,真空粉碎,狂暴的天地元炁被搅成一片混沌。

    三大掌教真人中最为吃力的,却是终南仙宗的纯阳真人。他将一缕神念藏在九黎炼妖壶中,操持着法宝镇碎诸般胡夷异术,奔那中央高塔直捣黄龙而去。不过居高临下的巨魔眼早就窥见了这道一往无前的五色炼魔真火,不知多少胡夷异术迎了上去,想要撼动破空而来的先天神壶。可五色真火就像是一支坚不可摧的箭矢,冰风扫来则撕开风墙,雷光劈落则撞碎雷霆,巨石砸到则裂石成粉,熊熊烈火焚烧怡然不惧,势要直取中央方尖塔。

    九黎炼妖壶身负上古十大神器之名,它固然是不怕胡夷异术的攒击,可纯阳真人的一缕离体神念却是如遭千钧重锤连番捶打。好几次若不是纯阳真人咬紧了牙关硬撑,那一缕神念就要破碎消散,这千军万马中欲取敌酋首级的一击,便得前功尽弃。

    吞天老祖生怕走泄了胸中真元,他不敢开口说话,转头使了个眼神,命挖心姥姥过去助纯阳真人一臂之力。可挖心姥姥并不知道此时的局势是有多么凶险,她还是抛不开心中道魔芥蒂,微颦秀眉,期期艾艾的迟疑了数息,未真的挪动步子。

    直到吞天老祖把脸色一沉,挖心姥姥望见自家老祖发怒,才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她慢吞吞的走到纯阳真人身边,探出芊芊玉手搭在终南掌门的肩头,要将本身真元渡给纯阳真人。

    但心高气傲的纯阳真人压根底儿就不愿受魔宗的人情,更容不得魔门妖女沾他的身。挖心姥姥的手指甫一触到纯阳子的肩头,他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猛力挥起胳膊,像甩开溅到身上的污泥一般,将挖心姥姥的手掌抡到一边。

    挖心姥姥扁了扁嘴,可她不敢违逆自家祖师的意思,翻手又想去按纯阳真人的臂弯,但纯阳真人忽地转过头来,狠狠的瞪了挖心姥姥一眼,咬牙寒声斥道:“毒妇,休要碰本座!”

    勉为其难的过来相助,却挨了这么一声辱骂,挖心姥姥登时觉得心中大受委屈。她把柳眉一挑,杏眼圆翻,张口就想骂回去。可就在这时,那空中巨城前忽传来一道闷雷炸响之声,纯阳真人脸色骤然一黑,身子剧烈的摇摆了一下,喉头抽动,“咕哇”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挖心姥姥不明就里,赶紧抽身避开,却见纯阳真人也不顾得去擦拭嘴边的血迹,他双目圆睁,眼珠子上血丝浮现,额前青筋暴跳,双手连变了数个指诀,口中厉声喝道:“给我破!”

    耳听见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纯阳真人七窍溢血,双膝一软,跌坐在云头上,可手中兀自掐定指诀不松。

    原来就在他方才吐气开声,喝退挖心姥姥之时,九黎炼妖壶的势头微微一滞,从那黑色巨城中突然飞出两道身影,直向炼妖壶发招打来。

    头前一人,是那个身披红袍的金发俊美男子,他将双手一翻,浮在脑后三团碧绿火球射出,当空扯出万千火线,结成一方碧火升腾的法阵牢笼,将九黎炼妖壶给困在了其中。熊熊碧火朝中间一聚,竟将五色炼魔真火给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而紧跟在后面的,正是那个手持巨锤的火焰怪人。这怪人周身冒出滚滚火云,双手抡锤一晃,以泰山压顶之势,对正了炼妖壶便是一锤砸下。

    三日前,青言子曾以炼妖壶将这火焰怪人险些困死,此时的含恨一击,当真是可令天地变色。

    巨锤与宝壶相撞,迸发出来的暴风狂澜卷得胡夷异士和西北群修们在半空中如枯草败叶一般的上下翻飞,好几座阵法乱作一团。地上的胡汉两国大军尽数被沙尘淹没,不知多少人正在手忙脚乱的爬行挣命。

    终南掌门纯阳真人聚在胸中的一口真元,被反震过来的庞然巨力冲散,浊气顶着一团逆血倒冲上来,若非他吐得及时,险些就要落下重伤。

    须知终南纯阳子可是名震九州的一代道门大宗,祭使镇门至宝与人斗法,在还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得吐血受伤,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他急忙收摄精神,重振五色炼魔真火,想要一举冲开碧火囚牢,将火焰怪人擒入壶中。

    可两位胡夷半神高手进退之间大有默契。那红袍金发俊美男子一挥手,碧火牢笼突然消散,让炼妖壶的猛力一撞落到了空处。恰在纯阳真人一愕,旧力已尽新力为生的当口儿上,那火焰怪人斜刺里冲到,第二锤又蛮横的砸了炼妖壶的壶腹上。

    这一下可就将五色炼魔真火给彻底打散了,炼妖壶的本体暴露出来,依附在上面的纯阳真人神念岌岌可危。

    纯阳真子周身真炁乱窜,眼耳鼻口七窍中全是血水,但他根本无暇整理,情急之下只能跌坐在云头上,手掐指诀作法,欲把自家宝贝摄回身边,等平复了气血,再作下一步打算。

    眼看纯阳真人这边情形不妙,昆仑掌门玄都真人急忙拨转昆仑镜,去救炼妖壶。可另外那两位胡夷半神高手也是飞身而出,一道遮天藤壁和一具黑气四溢骷髅头骨凭空显化出来,硬是挡下了都天明河神光。

    吞天老祖心中叹气,自己好心好意命挖心姥姥去帮纯阳真人,结果却弄巧成拙,反倒让局势变得更加危险。这若是纯阳真人有了什么折损,甚至九黎炼妖壶出了什么差池,那一番因果可就结的有些太大了。且不论眼前这些胡夷蛮子打不打得退,今后终南仙宗和西北魔宗之间的仇怨厮杀,那真会是不到一方香火断绝,就决不罢休。

    为今之计,无论如何也先得助纯阳真人把九黎炼妖壶收回来再说。吞天老祖双手朝前一推,东皇钟也从九彩庆云上飞出,“呜”的一声怪啸,化作一团青光流星,直朝那个火焰怪人撞去。

    “老牛鼻子,当真不识好歹!”挖心姥姥也知道自己这下是被因果缠身,她朝纯阳真人恨恨的啐了一口,拧纤腰脚踩黑云而起,双手十指成爪,纵身攻向那个半人半麋鹿的胡夷半神高手。

    昆仑玄都真人和吞天老祖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俩既要化解自空中巨城里狂涌出来的百般胡夷异术,又要缠住那三个半神高手,让纯阳真人能够将炼妖壶召回。二件先天至宝与三位胡夷半神高手来来回回的斗了数个回合,吞天老祖舍去十年真修,敲出了九九八十一声浩然天音,这才逼得三个胡夷半神高手退回城中暂避,纯阳真人趁机双手一捞,炼妖壶摇摇晃晃的飞回了九彩庆云上。

    这边总算是化解了危局,可挖心姥姥却挡不住那个半人半麋鹿的胡夷半神高手。两人瞬息之间斗了三十多招,每对过一招,半神高手就逼上一丈,挖心姥姥也急忙退开一丈。等她左支右拙的撑到炼妖壶飞回九彩庆云,挖心姥姥想抽身逃走,可那半神高手举起双臂一挥,成千上万道黑藤从虚空中窜出,像是数不清的铁鞭,朝挖心姥姥劈头盖脸的抽打下去。

    耳听见一片骨裂之声传出,挖心姥姥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打着旋儿跌回到九彩庆云之上。可怜她本是好一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皮相,如今却被打得面目全非,浑身黑血淋漓,青紫肿胀,四肢扭曲酥软,那骨头都不知碎成了多少块。

    吞天老祖急忙吹出一口本命真炁,想保住挖心姥姥的肉身道基不坏,可就见从挖心姥姥通身翻卷开裂的皮肉中,突然生出了许多细小的藤蔓,只在一眨眼之间,就像包粽子一样,把挖心姥姥整个人活生生裹成了一个藤球。

    纯阳真人心里也知道,全是因为自己方才的偏执念头,才搅得阵脚大乱。他叹了口气,抬手掐诀拍出,将一连十八道太乙金光禁符印在藤球上,使那些藤条枯萎,化作一层木壳,将挖心姥姥的身躯裹住,不至于骨肉崩散。

    吞天老祖冲着纯阳真人冷哼一声,拂袖将藤球收好,扭头不语。

    胡夷人的空中巨城依旧在朝九彩庆云不断逼近,三大高手一边抵挡,一边祭出法符回山召唤援兵,一边驾云后退。这番情形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喷吐各色奇光的巨兽,正追着一支可怜的彩雀儿飞过天空。

    不久之后,从终南仙宗、昆仑仙宗和西北魔宗天山总舵,各都有数位耆宿高手御风而来,落到三位掌教真人身边。仰仗着三大先天至宝之威,云头上西北道魔修士终于渐渐扳回了颓势,九彩庆云重新涨大到五十里方圆,与那空中巨城在天上对峙,两边时不时就有刺目的奇光烈焰交错而过,雷鸣声不绝于耳。

    四位赤胡半神高手施展出匪夷所思的神通法术,与道魔两宗的十几位九转真人或玄珠大修士缠斗厮杀,虽然他们守多攻少,但背靠着空中巨城与火焰魔眼,一时间还不至于落了下风。不过此时,地上那尊黑石大门中,却接二连三的走出了散发着不弱于半神气机的胡夷妖魔。

    尽管终南仙宗的全真伏魔大阵和昆仑仙宗的瑶池万灵大阵全力绞杀,甚至青言真人与苍溟真人都将阵法落到了地上,摄出地下灵脉中的元炁,用来助涨阵法之威,可那种背生肉翅的牛头妖魔从黑石大门中成群结队的走出,斩之不尽杀之不绝,越来越多。而专门斩杀妖魔首领的小诛仙剑阵,已然有些快支持不住了。

    三剑将独眼巨人砍成两截,六剑刺死一个手持长刀的绿皮半兽人,十剑削落了一头黑毛怪狼的三颗首级,罗修上人与卫行戈的气息都有些粗重了。戮仙剑锋芒无匹不假,小诛仙剑阵的确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杀阵,但这一切都需要雄浑充沛的真元来推动,可那黑石大门中出来的妖魔首领前仆后继,而且每一位都比前一位更加强大恐怖。

    如今这个对手,是一位浑身银甲,手持白银方头锤,骑着雪白大雕的男子。这男子与先前那些怪模怪样的妖魔首领不同,活脱脱就是神话中的雷公转世,他那一柄白银方头锤上缠绕着耀眼的雷电,锤子朝下一甩,便有一道雷光从天而降,威力大得惊人。

    这个掌控天雷之力的银甲男子,一身力量气息几乎已同天上的四大半神高手不相上下,他的雷电笼罩了十里方圆的地界,指哪儿打哪儿,而且脚下的白羽大雕飞行奇快,一时半会儿没法将他困入小诛仙剑阵之中围杀,所以罗修上人只能用破空剑光与他游斗。可一旦剑光被雷电劈中,强如罗修上人与卫行戈,也会觉得神念如遭雷亟,眉心刺痛难耐,更不消说他们身后那些魔宗修士了。

    连发一十三道青芒剑炁,但这银甲男子依旧是精神抖擞,落雷如雨,反倒逼着小诛仙剑阵连连后退。当又一道强横的气息从黑石大门中冲出,有位身高七十丈的青皮巨人踏出混沌虚空,罗修上人与卫行戈都暗暗叹了口气,心向下沉。

    九彩庆云中飞出数道遁光,终南、昆仑、魔宗各分出三五位高手前来驰援。青言真人把全真伏魔大阵聚拢,拦在了这个青皮巨人面前,可这巨人举起双拳朝地上重重一砸,近百修士立时仰马翻。

    九彩庆云上一分出人手,形势又开始渐渐吃紧。倒只有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和其它西北门派的群修,靠着种种阵法之妙,同千多位胡夷异士在胡汉两军头顶上纠缠,还算斗了个旗鼓相当。各宗各派的高手再一次发出火急信符,央求宗门里避世潜修的老祖出山,前来助战破敌。

    战火纷飞,命如草芥,西北道魔两宗的修士们人人精疲力尽,但新援尚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而那座黑石大门中,不断的有妖魔大军和绝世强者走出,眼看着这一场大战的胜负天平,已朝胡夷人那边重重的倾斜了过去。

    就在这时,突然从那黑石大门中钻出了一道细细黑烟,有只毫不起眼的红眼乌鸦展翅飞出。这鸟儿扑棱棱的飞到空中巨城上,呱呱的叫了几声,看它的爪子里,抓着一支小小的细颈镂花水晶瓶,里面荡漾着半瓶子灰色的水,在这浑浊黏稠的水中,隐约约有个核桃大小的骷髅头骨浮浮沉沉。

    一看这只乌鸦带着水晶瓶出现,那半人半麋鹿的胡夷高手和红袍金发的俊美男子登时脸色惨白,他两人急匆匆的虚晃一招,舍下身前的修士,不顾一切的朝这只红眼乌鸦扑去。可那个手持骨杖的兽头人悄悄溜了过来,把胸腹一鼓,张口喷出了一大团灰云,将这两位半神高手挡在半路,自己一转身,抢先飞到了那只乌鸦面前。

    就看他拿起那个水晶瓶,脸上露出分外狰狞诡异的笑容,突然一甩手,把水晶盘扔到空中巨城里,砸了个粉碎。

    瓶里灰水一溅开,就立时化作了一团巨大无比的灰色云雾,在云雾中,有个千丈高下的骷颅头骨显露出来。群修一看,尽都大惊失色,这仿佛是万万年前黄泉六祖掀起九州道门浩劫,其中排行第四的“原始骨魔”破土甦生时的骇人情形。

    自那空中巨城里涌出的诸般胡夷异术戛然而止,银色的纹线一道接一道的熄灭,就连那支魔眼都晃动起来,包裹着它的熊熊火焰渐渐变成了灰白色。那些在神庙殿堂前列阵作法的胡夷异士全都匍匐在了地上,身子抖得好似筛糠一般。

    四大胡夷半神罢手不战,注视着空中巨城。半人半鹿与红袍金发男子飞了数里之外,两人并肩而立,面色凝重,而那个手持骨杖的兽头人狂笑不止,唯有火焰怪人不言不动,默默的看着那团灰云。

    “何方妖孽?”纯阳真人转头去问玄都真人,可他却只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茫然疑惑与一丝惊惧。

    “总之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老哥儿几个,准备玩儿命了!”吞天老祖叹了口气,摸出一大把丹药,囫囵塞进嘴里。

    纯阳真人与玄都真人都点了点头,他两人这辈子第一次主动站到了吞天老魔的身边,各自取出珍藏的回气宝丹,毫不吝惜的吞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城再隐,地仙至

    大漠中的胡汉两**兵早就没了拼死一战的念头,他们尽都松开了缰绳,抛开了兵刃,跪伏在黄沙中,朝天喃喃的祷告着。如今这场战争,已是远远超出了凡俗边塞国战的范畴,演化成了一场中土仙师真人对阵胡夷异士魔怪的神话之战。人们心中充满了恐惧,但又藏着一丝狂喜,这一战必将成为流传九州的千古传奇,如果能侥幸活着回去,那他们就可以无比自豪的在同僚与亲人们面前炫耀,自己正是这场神话大战的见证者之一。

    不仅是两**兵忘记了厮杀,就连半空中的千多胡夷异士和九彩庆云上下的西北道魔群修也都罢手不战,他们目不转睛的望着空中巨城上的诡异变化。

    此时只剩下堵在黑石大门前的小诛仙剑阵、全真伏魔大阵和瑶池万灵阵依旧在与源源不绝的胡夷妖魔们争斗厮杀。不过三座大阵竟被逼的节节后退,在那黑石大门前铺开一片火海,熊熊烈焰中站满了奇形怪状的胡夷妖魔,其中有好几尊身躯庞大的魔怪首领,正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一股股凶悍强大的气机直冲云霄。

    笼罩在空中巨城上的灰色云气翻翻滚滚,越来越稠密。云气中那颗千丈高下的骷颅头骨散作道道黑烟,搀到云雾中一搅,人们便看也看不清空中巨城里的动静。接天连地的铅灰云楼重现天际,但这一次,灰黑云气中不再有丝丝雷光穿梭,而是游弋着数不清的阴魂怨煞。犹如万年乱葬坑开窍一般的腐臭气味随风而来,在那呜咽的风声中,隐隐夹杂着厉鬼的嘶吼和孩童的悲泣。

    手持骨杖的兽头人半神高手止住了笑声,他一头扎进了灰云中,再不见了人影。

    而半人半鹿的胡夷强者与红袍金发的男子连连招手,那个骑着白老虎的异族少女振臂一呼,剩余的千多名胡夷异士跟着她退出战圈,飞到了两位半神高手的身后。不知怎的,这一千多胡夷异士追随着两位半神高手自成阵营,他们与空中巨城和九彩庆云之间,都隔开了数里之遥,仿佛西北修士与那座灰云笼罩巨城,都成了他们敌视戒备的目标。

    余下那个手持巨锤的胡火焰怪人,孤零零的漂浮在半空中。他看起来既不愿回到空中巨城里去,也不想同那一千多位胡夷异士为伍。

    半空中的形势一下子微妙了起来,从方才胡夷异士大战西北道魔高手,忽然变成了四方僵持的局面。而这一切的因由缘起,正是那只红眼乌鸦送来的水晶瓶。

    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眼瞅着对面的胡夷阵营一分为三,他嘿嘿冷笑道:“看来这些蛮子也非是铁桶一片!”

    昆仑掌门玄都真人正忙着炼化药力,调理真元,并未开口接话。吞天老祖撇了撇嘴,把口中的丹药嚼得咯嘣直响,摇头道:“祸福难料!你看夷人如此紧张兮兮,那个瓶子里多半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事。这回又有什么厉害魔怪显身,怎的死气浓厚阴沉至斯?莫非是一头熬炼了万万年的老坑尸妖?”

    “若真是尸妖倒不费事!我有炼妖壶在此,就算是金裳旱魃出世,也保管教它有来无回!”纯阳真人手抚着自家宝贝,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在方才两边交手斗法中,这尊九黎炼妖壶的确是派不上多大的用场,而终南仙宗的另一件先天至宝又根本挪不出山门,故而纯阳真人胸中很是憋了一口闷气难舒。他倒盼着那灰云中冲出来的不再是什么奇人怪兽,而是一头上古尸妖,好让他的镇门至宝一展手段,以证得此壶绝非浪得虚名。

    玄都真人和吞天老祖自然懂得纯阳子的心思。斗到此时,胡夷妖魔杀之不尽,而西北群修心力交瘁,疲于应对,他们也希望灰云中那魔怪甫一冒出头,立时就被纯阳真人作法收进炼妖壶里,三下五除二就被真火炼成飞灰。若能借此一举打落那座飞天城池,煞了胡夷蛮子的威风,西北道魔群修正可重振气势,而这场渐呈败相的大战,说不定就还有峰回路转之机。

    不过这如意算盘打得虽好,可三大掌门高手依旧在竭力化丹回气,不敢稍有懈怠。他们心底里都明白,这念想终究是一厢情愿罢了。

    盖因来自胡夷之地的妖魔与中原精怪之流实有天差地别,谁也拿不准它是否真能被炼妖壶所克制。而且对面显出如此大的鬼云怪状,等会儿显身出来的胡夷魔怪,那必定不是盏省油的灯,凭纯阳真人的道行镇不镇得住它,也实乃未知之数。

    如今还是盼着那头魔怪迟迟不出,或者炼妖壶的确能拖得住它一时三刻,等各家各派修成地仙道果的先代祖师高手们赶来助阵,才能实实在在的多几添分胜算。

    凉州府供奉阁的六大执事抬头望了一会儿天空中的动静,却见浓重的云气翻卷涌动,好半晌也看不见里面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只有那一千多胡夷异士越退越远。孟坤转念一想,挥手带着供奉阁执事弟子与各派群修落到了地上,调息回气了十来息功夫,再引数座杀阵一齐压向黑石大门。

    新援来助,已快成强弩之末的罗修上人、青言真人与苍溟真人顿时缓过了一口气。数座阵法玄妙毕现,从四面八方反攻黑石大门,大有将胡夷妖魔围陷在门前之势。

    眼见地面上的西北群修将局面渐渐扳回,但天空中的胡夷异士却一点儿前来援手的意思也没有。无论是那位持锤而立的火焰怪人,还是两大半神高手统帅的千多名胡夷异士,都只在目不转睛的望着万丈灰云。

    天数垂怜,这回总算是遂了三大掌门真人的心意。又过约莫一盏茶时分,灰黑云气依旧在翻翻滚滚,忽有数道遁光自东南方横空而至,四位白须白发的老者在九彩庆云上显出身形,吞天老祖、纯阳真人与玄都真人赶忙上去见礼,作揖口呼“老祖上师”。

    这四人的形貌服色各不相同,但他们每个人都已修入了返璞归真之境。乍眼一看,好像是四个凡俗市井中的糟老头子,周身不带半分仙家气相,只有祭出洞玄望气之术,才能窥见他们颅顶天门处皆有一缕淡泊的华彩仙灵之气隐隐透出,直入三十二天仙境。

    以这四位老者的腰间玉牌来辨,头前一位是出身西北魔宗的隐世老魔,另一位是来自终南仙宗的太上长老,而昆仑仙宗居然是有两位祖师上人联袂而至。

    这四位分属道魔两宗的地仙高手,在云头上彼此一见面,就好似多年不见的至交老友,笑呵呵的抱拳作揖寒暄,口中称兄道弟,好不亲近。若非是有宗门玉牌证其身份,旁人还真分不清这四老是道是魔。只见那位魔宗黑袍老者,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与世无争的私塾先生,一袭纤尘不染的黑布素袍裹身,眉宇间不显半点儿凶煞戾气,目光中还透着三分祥和。

    三大掌门对自家祖师的这番言行作为也不觉得奇怪,身入玄玄地仙之境,那心中的恩怨纠葛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些宗门前辈地仙道果一成,立时斩尽种种牵绊,动辄闭关百年不出,就只为了在阳寿耗竭之前勘破最后一重关隘,谋得霞举飞升之机,哪里还会把什么宗门嫌隙放在心中,徒增烦扰,自乱道基?

    炼气士越是道行精深,就越是惜命。除非是为了争那天仙道果的一线机缘,否则这些地仙高手绝不会妄动干戈,结下因果孽障。亏得是三大掌门方才急传金符,言明有天大的劫数当头,这才好不容易请动了自家老祖上师破关出山。

    四位陆地神仙站在九彩庆云上扯了好一会儿闲话,才悠悠然的把目光投向战场。

    那火焰怪人被其中两位地仙高手撇了一眼,他恍如被催命判官给盯住了一般,身上焰光骤暗,毫不迟疑的转回头,倒拖着巨锤,朝半人半鹿的胡夷强者与红袍金发的男子那团阵营疾飞过去。三大半神高手一会合,立时带着千多胡夷异士向西北方又退出了几十里,看这样子,他们摆明了是不想与四位地仙修士交手斗法,但又不甘心就此返回远西之地。

    自家老祖上师甫一现身当场,登时就不战而屈人之兵,三位掌门真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色。各派修士见此情形,心中嘲笑道:“呸,什么半神高手?被地仙老祖拿眼一看,就立马仓惶逃窜,这群外强中干的蛮子,果然尽是欺软怕硬之辈!区区不闻大道不识命性的化外蛮夷,在我中土仙宗的陆地神仙们面前,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一时间西北群修人心振奋,包围黑石大门的圈子又收拢了几分。

    俞和望见云头上来了地仙高手,他立刻收起长生白莲法相,混迹在散修们中间四处游击,专拣受伤落单的胡夷妖魔下手。虽然他把捡来的一口三尺长剑耍得上下翻飞,剑炁纵横,看似打得正激烈,但俞和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挂念着那剩余一十九位傀儡修士的所在。

    如今还找不到胡夷军中的傀儡修士,那么这一十九人多半藏身在空中巨城里面,不过只要他们尚在战场之中,俞和就不担心。等会三件先天至宝、三宗掌门真人与四大地仙出手攻城,这些人若作缩头乌龟,那定会与巨城一起坠地身死,而他们只要冲出空中巨城躲劫,俞和就能伺机将他们一一斩杀。

    唯独就怕他们一十九人已经偷偷穿过大漠边际,直向九州中土去了。

    别人身在这杀劫四伏的战场中,都是心系着自己的生死安危,惦记着如何平平安安的捞到功德,但俞和的一颗心儿,却已朝小宁师妹身边飘了去。

    平平一剑挥出,将面前的胡夷妖魔头颅斩落,俞和正要去寻下一个目标,却忽听见“蓬”的一声大响,那胡夷妖魔的尸身莫名其妙地炸散成了一片肉糜,留下一具白森森的硕大骨骸。根根骨骼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拆散,朝天空飞了上去。

    俞和皱眉按剑,再听附近的修士们纷纷发出了惊呼声。他放眼四望,只见周遭百里大漠中,有无数具尸体平白无故的爆开,血肉脏器散落,数不清的白骨像被飓风吸起的残肢落叶,打着旋儿朝半空中的灰色云团飞去。

    其中有粗大坚韧的胡夷妖魔骨骸;也有晶莹如玉的修士骨骸;还有两国凡俗军兵的骨骸;甚至就连埋在地下深处,那些死了无数年的小兽骨骸都浮出沙地,飞上天空。

    亿万白骨累累,投入到灰云之中,那座飞天巨城终于又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第三百章 白骨妖,冰风寒

    云中传来万千怨魂恸哭的诡声,yīn冷且带着腐臭气味的风,吹得人透骨生寒。

    就看有一尊高达数百丈的人影,在巨城zhōng yāng缓缓的站了起来。这人影手扶着那座zhōng yāng方尖塔,像是个孱弱的病夫,抓着一根支撑身体的长杖。

    道道yīn风将稠密的灰云扯散,显露出来的空中巨城已然彻底变化了形貌。

    黑sè的护墙和座座神庙殿宇犹在,但却尽都披上了一层狰狞诡异的白骨装饰。每一座拱门上都结出了一颗怪兽的骷颅;每一根圆柱上都有森森白骨缠绕;那些高大的神灵雕像全都变成了腐烂尸骸的可怖模样;那些布满全城的纹线中不再有银光流淌,而是发出碧绿sè的磷光。原本恢弘沉重的气息荡然无存,如今这座巨城,浑似一座堆满尸骸的空中坟茔,让人觉得yīn森恐怖,不寒而栗。

    那颗巨眼魔并未消弭,只是红黄sè的火光变成了青碧sè的鬼火。而扶着zhōng yāng方尖塔站立的身影,竟然是一具身高超过四百丈的巨大白骨骷髅妖魔。

    在这骷髅鬼物的头颅上,覆盖着一具铁青sè的面罩,从额前两侧和颧骨下的凹陷处,各有一对锋利的羊犄角伸出,眼鼻处都是挖空的孔洞,口中则有上下两排利齿交错,像是十八重地狱深处的厉鬼面貌。在它高大的骨架子上,裹着一件黑sè镶金布满宝石的长袍,袍子上的花纹装饰极尽奢华繁复之能事,但看起来却似乎在泥土中埋藏了千万年,显得晦暗无光。一围金边花纹衣领高高竖起,延展出两片金sè的披甲盖住胸背,金披甲下面有数根铁索垂下,交错缠绕在其胸腹骨骸之间。

    在这骷髅鬼物的骨架子里,有团团青光氤氲来回盘绕,在其厉鬼面罩的眼耳鼻口中,也都有寒烟吞吞吐吐。九彩庆云上的七大高手施展望气神通窥其真形,只见这尊骷髅巨怪虽作白骨之形,但非生非死,竟不在两仪之中,而它周身气机亦非五行之属,那股令乾坤震颤的冰寒异力,与九州流传的三千大道迥然不同。即便昆仑仙宗的地仙高手以周天星斗神数反复推演,也算不算不出它是何来由,有何玄机。

    那个手持骨杖的胡夷半神高手,单膝跪在这尊骷髅鬼物面前,他似乎对这巨怪异常的虔诚恭顺,头也不敢抬一下。

    原本在空中巨城里结阵作法的那些赤胡异士们,如今个个都还站立在原地。但他们的下半身皆被暗红sè的冰块封住,上半身虽然依旧衣袍鲜明,可血肉之躯却变作了白森森的骷髅骸骨。就在方才灰云罩住空中巨城之时,这些活生生的胡夷异士,全被转化成了与那骷髅鬼物一样的非生非死之“人”,他们在一座座神庙殿堂前进行着古怪的法术仪式,摄来天地元炁,转成一丝丝匪夷所思的冰寒异力,注入那尊骷髅鬼物的白骨身躯。

    唯有那方尖塔顶端平台上的几个白发银袍老者,还保持鲜活的模样,不过他们的身体和平台中间的金sè祭台,全都被冻在了一坨灰sè的冰球之中,冰球外面还有几十道漆黑的铁索缠绕。

    只听这巨大的骷髅鬼物忽然发出了桀桀怪笑,声如朽木摩擦,它目中两点青碧火光忽明忽暗,周遭百里地界大雪纷飞,冰风呼啸,漫漫黄沙上眨眼间积起一层冰雪,宛若严冬来临。

    眼见这空中巨城里的骷髅鬼物却好似还在聚集力量,犹未完全甦生。九彩庆云上的西北道魔七大高手急忙祭出法宝,抢先发难。

    终南仙宗掌门纯阳真人与自家地仙祖师一对眼神,两人各出一掌拍在九黎炼妖壶上。这先天宝壶飞出庆云,当空涨到百丈高下,三层宝塔壶盖一开,五sè炼魔真火如汪洋怒涛一般的倾泻而出,千百道镇魔宝光好似横空匹练,朝空中巨城扫去。

    昆仑仙宗的玄都真人与两位地仙祖师站了个小三才阵位,三人齐声念诵法决,昆仑镜中冲出一道浩瀚星河,照向那骷髅巨怪的心口。

    再看那骷髅鬼物半偻着身躯,伸出白骨大手一拍zhōng yāng方尖塔,从塔顶的鬼火魔眼中shè出一道青虹,堪堪抵住了昆仑镜的太元明河神光。可九黎炼妖壶的炼魔真火和镇魔宝光却已然兜头落下,势要将整座空中巨城和满城鬼物一齐摄进炼妖壶中。

    那兽头人身的胡夷半神高手突然站了起来,转身望着九彩庆云,露出了一脸狠戾而决绝的神sè。只见他甩手抛开骨杖,纵身飞出城外,猛然间胸腹一鼓,那具血肉之躯轰然炸碎成了一团黑风,迎上铺天盖地而来的炼魔真火和镇魔宝光。唯剩下一颗头颅咕噜噜当空一转,倒飞向那骷髅巨怪的双目之间。

    炼魔真火和镇魔宝光来回一荡,便将黑风统统卷进了炼妖壶中。那胡夷半神高手的头颅在骷髅巨怪的铁青面罩上一撞,碎成一滩浓稠的黑水,但他一颗灰白sè的头颅骨,却嵌进了那具面罩的眉心正中。

    再看这骷髅鬼物的双目中碧光四shè,高达四百丈的白骨身躯咯咯直响,像是疏松筋骨一般的挣动了数下。它将左臂抬起,朝身前一扬,万丈冰风凭空而生,只一刹那间就搅得炼魔真火稀稀落落,镇魔宝光支离破碎。九黎炼妖壶上裹起一层厚厚的灰sè冰壳,翻翻滚滚的摔回了九彩庆云之上。

    无穷无尽的冰风紧追着炼妖壶呼啸而至,那昆仑镜的太元明河神光竟被冻成了横在半空中的一条冰柱。昆仑仙宗的玄都真人和两大地仙急忙作法召回自家法宝,但等昆仑镜落下,这件先天至宝也被封在了冰疙瘩里面。

    终南、昆仑两宗的高手大惊失sè。且不说他们忙着喷出真火炼化玄冰,那魔宗黑袍地仙断喝一声,探双掌按住吞天老祖的肩头,东皇钟连出九九八十一幢百丈铜钟法相,将九彩庆云倒扣在当中。

    “喀嚓喀嚓”的裂冰声不绝于耳。那可挡得世间万法的铜钟法相,居然一幢接一幢的散成了漫天冰渣子,只不到十息之间,八十一幢铜钟法相尽数被冰风吹破。九彩庆云上的七大高手躲进了东皇钟的法器本形之中,但依旧是觉得奇寒彻骨,似有无数的冰针,顺着通体亿万毛孔,直往身体里面钻刺。

    短短三息之后,东皇钟外面凝出了一座百丈冰山。

    眼见道行修为稍弱的吞天老祖、纯阳真人与玄都真人,须发衣袍上都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们三人嘴唇青紫,呼吸断断续续,身子颤抖如筛糠。即便隔着先天至宝东皇钟,那玄珠妙境的肉身与三魂七魄,居然还是抵受不住这冰风寒煞的侵蚀。

    “快以元阳护住心脉,速退!”

    不知是哪位地仙出声提点,四大祖师同时张口喷出了本命阳炁。东皇钟一收,有道赤红sè的真火裹着七条人影,撞碎冰山,仓惶遁出风圈,逃到了数里之外,三位掌门真人赶紧吞丹化炁,运功驱寒。

    再看冰风一合一卷,九彩庆云化为乌有,朔漠之上风雪肆虐。

    地面上的西北道魔群修赶紧收拢阵法自保。在那呼啸而来的寒风中,似乎藏着无形的刮骨钢刀,要把生人身上的血肉,一块一块的从骨头上剜下去。

    甚幸那道万丈冰风只是冲着九彩庆云上的七大高手而去,地上的数百修士不过是被其余势波及。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真元将竭的低辈弟子被冻得僵在原地,旁人伸手一碰他的身子,登时血肉碎成一地,森森白骨飞向空中巨城。

    亦有不少胡夷妖魔也死于风雪之中,看来那骷髅鬼物所发的神通法术,竟是根本不分敌我,生灵皆杀,残忍至极。倒是胡汉两国的十几万凡俗大军,早就各遵将帅号令,远远的避开了几十里,否则被这一片风雪扫过,那真是万千冤魂升天。

    道魔两宗的七大高手才一照面就吃了个大亏,人人心里怒不可遏。那位魔宗黑袍地仙宏声招呼,七人结成一座天罡北斗阵,终南仙宗的太上长老与纯阳真人站住天枢、天璇星位,吞天老祖与黑袍地仙镇守天玑、天权星位,昆仑仙宗的三人各据玉衡、开阳、摇光三星位。七人同时吐气开声,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宝印齐发,七道凌厉的银霞,挟着惊天动地的雷音,直朝那空中巨城打去。

    “轰隆隆”的一连七声巨响,震得天地yù碎。

    地上的道魔修士和胡夷妖魔刚刚回过气来,又尽数被罡风掀翻在地。那空中巨城被七大高手含恨一击,硬生生打得倒退了数里,整座巨城上绽开了无数的裂痕,从交错的石缝中溢出滚滚黑烟。

    承受了七星宝印的连环重击,可空中巨城上的骷髅鬼物依旧是安然无恙。这尊白骨凶魔似被激怒,它哇哇怪叫,忽一吸气,城中那些非生非死的胡夷异士尽数散成团团骨粉,融入了它的身体,那具高达四百丈的庞然骨架陡然又拔高了一截,寒气氤氲稠密如浆。

    只见它一支骨手紧紧搂住zhōng yāng方尖塔,另一支骨手伸出,朝脚下一捞,那尊黑石大门猛地拔地而起,飞到了它的手中。

    此时自那黑石大门中,犹有不少胡夷妖魔正接踵而出,可它们才迈出门框,便是一脚踏空,径直坠落下去。这些妖魔四肢狂舞,惨嚎连连,身子还未坠到空中巨城里,一片冰风卷过,立时就成了白骨。

    那尊几近有五百丈高的骷髅鬼物,将一口灰烟喷到黑石大门上,这座连通妖魔异域的古怪石门,也霎时间变了模样。

    黑漆漆的石门框化成了骷颅骨柱,门中那银光荡漾的混沌虚空,也变成了一片在昏暗中回旋的冰风。看起来,这座黑石大门已被骷髅巨怪重新炼化,转而通向了另一处更加恐怖神秘的严寒国度。自那白骨门后面,隐约约透出几十道强大而yīn冷的气息,其中每一道,都比胡夷半神高手只强不弱。

    结成天罡北斗阵的七大高手心中直呼晦气。单一个能召来刮骨冰风的骷髅鬼物,已经教人有些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才能将其镇压。而今这白骨大门又显出不祥之状,若再出来几尊吞吐冰风骷髅巨怪,一场真正的浩劫就会降临到九州中土之上。

    地面上主持阵法的各宗各派高手振臂一呼,数百位jīng疲力尽的西北修士驾云而起,站到了七大高手身后。在他们的面前,不仅有呼啸的冰雪风暴,那座方尖塔顶端的鬼火魔眼,正shè出森冷的视线,紧紧的锁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神魂魄。

    大劫当头,西北道魔修士终于彻底抛开了宗门嫌隙,人人露出了拼死一战的决绝神情。不少修士取出了燃魂化炁的禁丹,攥在掌心之中。

    “尔等小辈,空有四件震古烁今的先天至宝,却连其半分玄妙也施展不出来,明珠蒙尘,呜呼哀哉!如今的修道之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可叹上古炼气士的道统犹在,但那睥睨天下的气魄却被后人丢了个干干净净!不过是头白骨成jīng的小妖罢了,还非得我老人家亲自下场,教教你们如何拆了这堆烂骨头?”

    一灰一紫两道仙霞越空而来,冰风飞雪霎时间变作普天甘霖。

    俞和转头一望,心头大大的松了口气。他一缩脖子,闪身躲进了凉州府供奉阁的群修之中,低头装出正在全神运功回气的模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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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莽莽,仙道渺渺,身负大气运大机缘的少年俞和,虽有问道的执念,但身在万丈红尘中,外有光怪陆离乱神,内有七情六欲难断,手中有剑,可斩邪魔,心中亦有剑,可能斩尽纷繁羁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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