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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沫繁     玄真剑侠录txt下载     玄真剑侠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六章 灭傀儡,触情殇

    一十二位“华山长老”法剑出鞘,各自站定“贵、螣、朱、六、勾、青、空、白、常、玄、阴、后”十二宫阵眼,摆开一座大六壬天将曜日阵。其中每三人的真元气机合作一股,祭起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兽法相,气势汹汹的直朝俞和扑去。

    可手挽青剑的俞和视如不见,他人剑合一,化作一道裂空白虹,“嗤啦”的一声便将四灵神兽法相冲得四分五裂。真元贯注足底涌泉穴,俞和整个人好似一枚定海神针般的,径直插进了天将曜日阵的阵圈中央。

    双脚落定中央戊己土位,俞和仰头张口一喷,藏于他五内脏腑中的先天五行真罡,化作一朵五色彩云冲天而起,乙木神雷、庚金真雷、丙火神雷、癸水神雷、戊土震雷五雷齐发。只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震得人耳鼓欲裂,惊天动地的五行雷火霎时间将天将曜日阵彻底吞没,十二条人影被滚滚雷煞震得齐齐离地飞起,跌在地上翻滚逃命。

    这就是俞和艺高人胆大,中央戊己土位既是天将曜日阵的最凶之处,亦是全阵的枢机所在,只此倾力一击破去中央戊己,那阵便不成阵了。当场一片混乱,可俞和早用神念杀机锁住了十二傀儡修士,他根本不等流焰散尽,引剑一扑,逮到原本镇守贵人、螣蛇、朱雀、**四阵位的傀儡修士,手起剑落,一片血光暴现,四颗人头落地。

    其余傀儡修士骇然惊呼,但他们皆受赤胡秘法所制,此时只能死战不退。剩下的八个人抛开掌中的华山仙宗制式灵剑,纷纷祭出诸般奇门法器,朝俞和亡命扑杀。

    宝光缭乱,雷火横飞,其中既有道门神通,也有魔宗秘术,甚至还夹杂着远西胡夷之地的奇诡手段。

    “剑客挽红缨,寒锋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三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俞和口中轻吟古辞,双目半开半阖,他身如流云,长剑如电,全力施为之下,无人能挡他一剑,当真是每走三步,便有一颗人头落地。只短短数息之间,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就被他杀得只余四人尚存,那地上污血横流,到处都是残尸断臂,人头滚滚,触目惊心。

    “姓俞的,老子要与你同归于尽!”

    剩下的四人同时跃起,皆悍不畏死的朝俞和猛扑过来。看他们双眼尽被龙虎丹火蒸得一片通红,似是想要炸碎金丹,与对手拼个玉石俱焚。

    可俞和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反手甩出漫天剑雨,将扑至他身后的那人绞得血肉成糜。脚步错动,身子顺势一旋,剑似流星穿空而过,疾点向另一人的心口。

    耳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发出,这长剑竟被那人藏在胸前的某件物事硬生生挡住,剑尖只挑开了衣衫,却不得穿胸而入。俞和将手腕一翻,正想要化刺为绞,却猛窥见在那人的前襟破洞下面,露出一小团明晃晃的金铁之物,而他的双目视线,立时就被这件物事牢牢的吸住了。

    还有两个赤胡傀儡修士刚刚飞扑过来,他们忽然望见俞和身子僵住,目光凝滞,还以为是哪位同伴冒死施展了撼魂秘术,将这尊煞星给定在了原地。他二人惨笑一声,逆运真元就想炸碎内鼎金丹拼命,可念头才动,骤觉周身发冷发虚,低头一看,那十二柄华山制式法剑不知从何处飞刺过来,已然将他俩的身子扎了个六进六出,精芒吞吐的剑锋贯透肉身,剑柄犹在连连晃动。

    这两人禁不住失声惨嚎,却见那十二口长剑再齐齐自行一旋,寒光如轮,鲜血如瀑,碎尸坠地,死得惨不忍睹。

    俞和右手撤剑,左掌一翻,印在对面那人的胸口上。他顺势捞了一把,将那件明晃晃的金铁之物的握入掌心,细细查看。

    这一枚仅有龙眼大小的银质铃铛,铃铛外面镂雕着南帝长生白莲的图形,铃铛内壁满是针眼大小的蝌蚪文,写得是《高上九霄玉清真王大金书》的开篇总纲。轻轻一摇,铃铛发出神似妙真天音的轻响,俞和自觉长生白莲与曜华剑仙尽都轻轻震动。

    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大响,识海中立时显出雷霆万钧之状。这枚铃铛,可不正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遗宝之一,那枚由俞和亲手送给陆小溪的银铃法器?在这铃铛上的三环套月孔中,犹裹缠着一条早已褪色的紫纱,那可是当年俞和亲眼看着陆小溪巧手系上去的。

    唰的一下,俞和满脸煞白,头皮发炸。他抢上一步,伸手就摘下了对面那人的皮革面罩。可在生硬面罩之下,却是一张七窍流血的男子面容。

    “你是何人?此物从何而来?”俞和一手攥着这人的前襟,一手将青剑横架在他的脖颈上,声色俱厉的喝道,“不想死就快说!”

    “不想死?难道我还能活么?”那人吐出了一口血沫子,撇了撇嘴,冷笑道,“俞大侠贵人多忘事,已认不出范某了么?”

    俞和眉毛一皱,瞪眼细细端详之下,这才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早年他在京都定阳城与陆小溪意外重逢,当时跟陆小溪同去定阳的,还有三位摩明云宫的真传弟子,分别名叫钱旭、范鸣和聂飞虹。其中陆小溪的同辈大师兄钱旭,算是俞和印象最深的一位,后来在东海也曾照过面。师姐聂飞虹据说留在京都供奉阁历练,而那个范鸣师兄后来不知去向,俞和到东海时,也没见过他露面。

    眼前这个身怀南帝遗宝的男子,正是当年那个范鸣师兄。但如今他削瘦了许多,眼窝乌青,两颊深陷,颧骨高耸,人显得十分憔悴,故而俞和才会见面不相识。

    认出此人原是陆小溪的同门师兄,而且他还被胡夷异人化作傀儡,俞和心中更是涌起不祥的预感。从陆小溪留下的书信中得知,她随一群师兄弟离开东海,远走西北大漠。莫非这范鸣师兄就是其中之一?那既然他下场如此,陆小溪一介女子又会有怎样际遇?而这枚妙用不凡的南帝法宝,它不随在陆小溪的身边,却藏在此人怀里,中间又是发生了如何变故?

    虽然俞和总是坚称自己已然勘破情劫,彻底淡忘了陆小溪,但其实他骗不了自己。之所以离开扬州之后,他会选择独自隐居在西北边塞,冥冥中还是期盼着能在大漠上遇见陆小溪。就连小宁师妹都隐隐猜到了此中关联,只是她不忍心一语点破俞和的心思而已。

    不关则已,关心则乱,尤其是再次看到了这枚银铃法器,俞和心乱如麻。他急急追问道:“这铃铛这么会在你的手里?小溪她身在何方?是不是落在赤胡蛮子的手里?”

    那范鸣一翻眼,反问道:“俞大侠身边多的是如花美眷,原来还对陆师妹如此在意?你怎么不去那一地烂肉里面翻翻,看看可否有你的小溪妹子?是了,你虽然辣手无情,但还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奇男子,这剑下杀的人是男是女,心里还是有数的。”

    听到对方还在冷嘲热讽,俞和真是心急如焚。他手腕使力一晃,咬牙切齿的厉声喝问道:“少在这里废话连篇!我问你小溪现在何处,可有危难?”

    这猛一晃动,范鸣的喉咙中立时发出咕咕声响,又是一大口逆血翻起,喷了俞和满身满脸。这人兀自嘿嘿冷笑,把喉头直往青剑剑锋上凑,口中嘲道:“陆师妹的生死安危,关你姓俞的何事?莫非俞大侠午夜梦回之时,还会忆起你与她的旖旎缠绵?可惜啊,今生今世你们是再也见不着面了,我劝你还是早早断了念想吧。”

    俞和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心中戾念大作,忽然撤剑翻腕,探手扣住范鸣的头顶,就要施展搜魂炼魄的魔道手段,去查明陆小溪的下落。可恰在此时,范鸣突将双手抬起,他十根手指好似铁箍一般,死死的扣住了俞和的手腕。

    俞和一惊,赶忙发力想要甩脱范鸣的十指,可他连挣了数次都挣不开,对方十指指甲破皮入肉,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这五脏易位的垂死之人,哪来的此等怪力?俞和低头见范鸣睚眦尽裂,满脸血筋暴凸,眼中金焰四射,这人的居然是刚刚自碎了内丹,要跟自己拼个玉石俱焚。

    “你以为这长生宝铃为什么会在范某的手里?我老实告诉你,陆师妹的法宝,就是我范鸣的法宝,陆师妹生是我范鸣的人,死是我范鸣的鬼!你不是想要找她么?我俩这就一齐去见她,到时候正要让你眼睁睁看着我与陆师妹三生三世双宿双飞。姓俞的,纳命来!”

    范鸣呕血嘶吼,他肉身鼓胀如球,亿万毛孔中丹火四射,就听见“轰隆”的一声大响,整个人霎时间爆碎成了一团金焰。

    听了范鸣临死前的一番话,俞和才知道昔年那场痛彻心扉的情劫,竟全是由眼前此人引起,他一时心如刀绞,神魂迷乱,恍惚中忘记了躲避抵挡。还丹五转上下的修士,近在咫尺之内自碎内丹以命搏命,这几乎等同于玄珠境雷法宗师的全力一击。熊熊丹火金焰只在一瞬之间,就把俞和彻底吞噬,衣衫头发尽成飞灰。

    右手握着青剑,左手中兀自紧紧攥着那个铃铛法器,俞和只觉得如同身坠地肺洪炉,皮膜崩裂,血肉沸滚,魂魄欲灭。他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第三百四十七章 琴摧魂,寐因果

    宁青凌揉了揉酸麻的脖颈,不再抬头张望,她紧抱着先天至宝伏羲琴,又朝俞和身边挪近了些。自家师兄的气息时而悠长,时而急促,脸上的神情忽惊惶、忽喜悦、忽又变作愤怒,可就是不见睁眼醒来。

    头顶上的一线天光,好似日月星辰般有无穷遥远。掐指一算,自己与朝阳峰上的道魔群修落到这山腹深渊中,已过了差不多一个来时辰。

    当俞和的身影飞坠消失时,小宁姑娘真觉得一切都灰暗了。直到她也跌进一团稠密的灰雾中,发觉诸般遁术重新应验,于是赶忙作法缓住下坠之势,等脚尖触着实地,才望见自家师兄就在不远处盘膝而坐。

    于是宁青凌赶紧冲了过去,可无论她怎么呼唤摇晃,俞和就是毫无反应,好似是个喝到烂醉之后酣睡难醒的酒鬼。

    杜半山也走了过来,他头顶上的九黎炼妖壶,在浓雾中像灯台一般放出惹人注目的火光。可尽得终南真传的半山师兄用尽手段,也是唤不醒俞和。于是宁青凌只好紧紧守护在俞和身边,而杜半山一个人去寻找其他坠落下来的修士。

    小杜绕着周围百丈细细探寻了一圈,回来对宁青凌说了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在他俩周围,的确还有许多从朝阳峰上跌下来的道魔两宗修士,在这些人里面,大部分如同俞和一样,保持闭目盘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可就是怎么也唤不醒。

    也有少数一些人是笔直的站立在地上,只是他们肉身尚存余温,但气息已然断绝,魂魄已经飞散。这些人尽都是周身紧绷,双手握拳,下腹处一按即陷,好似是真炁走火入魔,使得内鼎破碎,散功而亡。可在他们的脸上,却凝固着一种十分诡异的神情,那并不是痛苦,而是如获至宝的狂喜,喜得五官扭曲,面目狰狞。

    宁青凌听完杜半山的描述,心中甚是惧怕,唯恐自家师兄也会出什么岔子。她一直紧握着俞和的手,感觉俞和的手掌有时紧绷出汗,有时滚烫如炭,有时还会微微颤抖。落在俞和身边的那口青剑,时不时就会自行震动,发出嗡嗡的轻鸣。

    有炼妖壶与伏羲琴两大先天至宝护身,杜半山倒不并惊惶,他干脆也盘膝坐下,静等俞和醒来。这一坐就坐了有差不多一盏茶时分,前面隐隐传来脚步声,杜半山睁眼一看,居然是蜀山掌教大尊与青城掌教大尊两位高人,借着昊天镜的光芒穿云破雾,并肩而至。

    杜半山方才其实看见了邢天与丹清真人,他也试着拍过两人的肩头,但这两位掌教真人都是无动于衷。不过此时见到他们联袂现身,杜半山便知道这两位道门宗师肯定已经洞悉了此地的玄虚,而且找到了破妄醒神的法门。

    起身作揖拜过,杜半山与宁青凌央求两位掌教真人解救俞和。可邢天与丹清真人各自探了探俞和气脉,却都没有出手。丹清真人高深莫测的说道:“无妨,我俩去去就来。”

    说罢,这二位转身就走,直到过了相近半个时辰,才又再次现身,而且在邢天掌教的身后,还多了一个脸带傲气的蜀山弟子随行。

    见二位掌门高人果然言而有信,杜半山与宁青凌尽都大喜过望。于是他俩赶紧祭起炼妖壶与伏羲琴,为邢天与丹清真人护法。两大掌教与那个蜀山弟子往俞和身边盘膝一坐,三人似都入定而去。

    难道毋需行功施法,就这么坐坐便成?杜半山与宁青凌有些疑惑,但他们也不敢冒然叨扰,就只好撑起一幢宝光,将六人牢牢罩住。

    又过不多时,周围的云雾中隐隐见有人影来回走过,也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和惊叹声。西北魔宗的卫行戈带着十殿阎罗魔祖靠近过来,卫老魔看了看坐在炼妖壶与伏羲琴之下的六个人,他摇头笑笑,带着十位老魔一言不发的走了。不久之后,祁昭也寻了过来,她身边有西南魔宗的三位耆宿长老相随。小姑娘盯着俞和看了很久很久,宁青凌开口邀她进来坐,可祁昭偷瞄了身边的魔宗高手一眼,终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依依不舍的转身走了。

    再之后,有青城仙宗的一群修士走来,围着六人坐成一个大圈,像是在为自家掌教真人护法。接二连三的,还有不少人在附近探头张望,却都只是匆匆一瞥,就转身无言而去。

    渐渐的,从浓雾中传来的喧哗声越来越响,吵吵嚷嚷的似乎有许多人在议论纷纷,可俞和还是没有睁眼醒来。宁青凌一直关注着两大掌教真人与那个蜀山弟子的神色,只见丹清真人始终笑眯眯的,而蜀山刑天却是皱着眉头,那个蜀山弟子则露出一脸苦相。

    又等了一柱香时分,俞和依旧闭目默坐,可从地底下却传来隆隆的闷响。宁青凌忽觉得天上一暗,抬头望见一根百丈长的巨大铜柱,从那一线天光之处坠落下来。看这铜柱的模样,可不正是原先矗立在八景上天宫真武大殿石坪中央的那座万象铜台?

    转眼间铜柱砸在地上,虽没有发出预想中的轰鸣声,却激得云雾翻翻滚滚,不少人影朝四面八方疾掠逃散。

    等一切重归平静,那片使人目光难及丈外的浓雾,开始如退潮一般的迅速消散。不到三十息功夫,山腹深渊底部变得清清朗朗,借着那一线微弱的明光,可以看清周围百丈之内的人物事。

    六人盘坐的地方,离万象铜柱的落地之处并不遥远。宁青凌运足目力望去,这铜柱就像是一根从天而降的楔子,将地上的一孔气眼牢牢堵住。原先是铜柱最上面的一节突出石坪,被当做法事铜台,如今此柱整根落地,才可让人尽窥其全貌。在铜柱最下面的三十丈,浮雕着成千上万张人脸图形,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少有圆转,古朴粗旷但又十分传神。每张人脸都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张口眯眼,好似在吞云吐雾,意态极为陶醉。有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在这些人脸的口鼻孔洞中吞吞吐吐。

    再看附近的地面上,依旧有不少人闭目盘坐,也有不少人正在试图唤醒同伴。宁青凌发现,那些盘膝默坐的人并不会因为外力而惊醒,但凡有人睁眼醒来,都像是突然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从地上怪叫着一跃而起,面露骇色,脸颊煞白,周身冷汗淋漓,手脚连连发抖。这副情形,就好像是这人做了个长长的噩梦,被自己梦见的鬼物给突然吓醒了一般。

    之后没过多久,两大掌教真人与那个蜀山弟子同时睁开了眼睛。蜀山邢天与丹清真人相视一笑,两人拂袖而起,丹清真人对宁青凌道:“最多一刻,便会醒转。”

    宁青凌和杜半山松了口气,忙连声拜谢。他们虽有满心疑惑想要发问,可两位高人已经匆匆走远了,估摸着是还得赶去解救其余道门弟子。

    邢天与丹清真人走了没多久,俞和身上突然腾起一股杀机,周围顿时冷了几分。那口青剑“呛”的一声,自行弹出了剑鞘。宁青凌握紧了自家师兄的手,感觉那手掌上的筋骨跳动不休,脉搏大起大落,好似俞和正在与人全力斗剑一般。

    这时围在俞和、宁青凌与杜半山身外的青城弟子,大多随着丹清真人起身走了,只有楚玄英、董大齐等几个跟俞和交情莫逆的,犹在为他横剑护法。不少道魔两宗的修士纷纷睁眼跃起,收殓站毙的同门,重新各按宗门派别列队而立。虽然两边暂无争执,但却又隐隐对峙了起来。

    那始作俑者华山仙宗金霞上人与召南子,都不知去向。

    忽然,有一十二道人影乘空而来,落到宁青凌与杜半山面前,他们个个手持长剑,身上杀机腾腾。小宁师妹抬头一看,来的正是那一十二个化身“华山长老”的赤胡傀儡修士。

    楚玄英、董大齐等人上前阻挡,可这些赤胡傀儡修士根本不理不睬。十二柄明晃晃的长剑,直指向拦路的青城修士。杜半山也站了起来,手中掐定法决,随时准备祭起炼妖壶。望见情形有变,卫行戈与祁昭都带着几十个魔宗高手,朝这边慢慢靠拢了过来。

    眼看站在最前面的青城七剑董大齐,就要跟这一十二个傀儡修士拔剑动手,忽然宁青凌站了起来。她伸手一招,悬在半空中伏羲琴落入怀中,小宁师妹面罩寒霜,沉声喝道:“小女子多谢诸位师兄护法之恩。只是此番因果,本就是从青凌而起,如今我师兄默坐未醒,自当由青凌来应下果报。烦请诸位师兄切莫插手,免得徒生牵扯!”

    说罢小宁师妹分开人群,只她一人一琴,俏生生的站在了傀儡修士面前。

    这十二个带着皮革面罩的“华山长老”,一看宁青凌出来,登时二话不说,仗剑而起。一十二口长剑寒光湛湛,破空点向宁青凌的周身要害。

    杜半山等人正想出手相助,可小宁师妹一拂袖,盘膝坐下,将伏羲琴横在了膝前。但见她伸出纤纤玉手,十指如兰,在伏羲琴的单弦上轻轻扫了一轮指,登时周围的修士尽数跄退了三步,就连有炼妖壶护体的杜半山,都觉得胸中发闷,气血翻腾。

    莫看先天至宝伏羲琴就只有一根单弦,但此琴所发之音,却是反其天真,号称是“太古遗音”。那一声声弦响,无不源自于乾坤之中的万象本音,好似春之细雨、夏之震雷、秋之凛风、冬之暴雪。琴弦甫一动,天地皆惊,可再侧耳细细去听,却又恍如无声,正是契合了道家大音希声、清微通玄之意。

    小宁师妹心有灵犀,她的手指一触到伏羲琴的琴弦上,自然而然的,在识海中便浮现出了这具“万音之祖”的弹奏之法。一阕《亘古谣》破寂而出,其中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穿过了亿万年光阴,自天地初开混濛始辟之时传来,有股大道三劫天地齐喑的悲怆之意笼罩寰宇,闻者无不动容,心中戚戚。

    再看那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齐齐僵在了半空中。小宁师妹轻轻一挥手,伏羲琴发出一声悠长的震音,周围百步魔宗两宗修士忍不住齐齐伸手掩耳,抽身飞遁。眼看一十二口长剑定在宁青凌身前三尺,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化为铁屑,纷纷扬扬撒得满地都是。

    就连强如青城、蜀山的掌门真人、西北魔宗十殿阎罗王这等绝世高手,都赶紧屏住一口气息,凝念自守,不敢让伏羲琴之音撩动了心神。杜半山脸上忽青忽白,他怪叫一声,抱着炼妖壶逃出百步开外,口中念念叨叨的说道:“两位师尊大人在上,就算您二老料事如神,也该尽数告知徒儿才好。宁师妹天生与这上古神琴通灵,可谁知道能通灵到这般地步?别人弹个曲儿要钱,宁师妹弹曲儿真是要人的命啊,这可听不得,万万听不得!”

    呼啦一下,宁青凌身边百步之内,就只剩下了无知无觉的俞和。其余人等全都面露惊骇,远远避开,他们一边死死的捂住耳朵,一边瞪视着场中的情形。各派师长全把看家重宝祭了出来,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家弟子就要那琴声震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一十二个“华山长老”,忽然合着《亘古谣》的音律开始挥手踢足,他们的动作十分笨拙丑陋,就像是未开化的洪荒先民,在跳着祭祀天地神鬼的舞蹈。这些人一边扭动身体,一边用双手在自己身上捶打抓挠,随着《亘古谣》奏到激昂澎湃之处,他们手上的力道也逐渐增强。耳听见嗤嗤的裂帛声响,这一十二人把自己身上的衣衫和脸上的皮革面罩一齐扯碎,浑身精赤,犹自乱舞不休。

    观战的道魔两宗修士,见到这些“华山长老”的后背上,赫然都描绘着一幅暗红色的古怪图形,从那奇特的纹路样式上看,必定是出于远西胡夷之地的诡异手法。由此这一十二人的真实身份,自然也是不言而喻。在场的华山仙宗修士们,尽遭周围的同道指指点点,可他们本身也是被蒙在鼓里,实不知该如何分辩了。

    这十二个傀儡修士手脚不停,接着竟用指甲在自己身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好像他们周身无处不痒,恨不能把肌肤抓烂,将筋骨血肉生生撕下来一般。

    甚幸小宁师妹始终还是心善,就算这些傀儡修士不得不杀,她也还是不忍心看到那般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的惨状。只见她双手食指连挑,伏羲琴的单弦发出隆隆雷音,好似一连串的春雷滚过天际。再看这些傀儡修士忽然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咽喉脖颈,腕子发力一扭,顿时十二个人颈骨粉碎,翻身栽倒,气绝而死。

    双手一按单弦,琴声戛然而止。可过了良久,也没人敢再靠近半步。

    宁青凌环视四周,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正想起身说点儿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噗通”一声,急转头去看,就见俞和已然翻身栽倒,眉心中央有一团黑气若隐若现,口鼻间已然断绝了气息。

    小宁师妹还以为是自己操持伏羲琴未熟,不小心误伤了师兄。她抛开宝琴,回身一把抱住了俞和的双肩,嘴角一抽,眼泪扑簌簌的连串坠落。

    杜半山、卫行戈、祁昭、还有蜀山青城的两位掌教大尊同时飞身而来,各伸出一掌,按住了俞和的窍穴。过了好半晌,邢天与丹青真人同时皱眉叹气,摇头不迭。

    “求两位真人救我师兄,青凌愿做牛做马,答报二位!”宁青凌的眼眶红肿,几乎泣不成声了。

    “青凌,这非是你的过错,而是他自己出了些岔子。”丹清真人伸指一点,将一道安神清心符印在宁青凌的额头。老道士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或许也能猜到几分,那些默坐难醒的人,其实是中了先天托梦神咒,正沉寂在梦境中不能自拔。而此地另有玄虚,竟能让无数人的梦境连成一串,痴狂也好,疯癫也罢,每个人在梦寐中体悟本我因果执念。如要醒来,要么在梦中身死,要么在梦中成全因果,斩尽戾念。我与邢天师兄方才已然助了俞和一臂之力,替他拔除了魔祟祸患,本以为他再将因果了断,立时就可醒转。但这会儿只怕又横生了什么变故,他如今已然坠入了‘梦中之梦’,我与邢天师兄也是爱莫能助,再要想醒来,就全看他自己能否大彻大悟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历前尘,终明心

    微寒,湿冷。耳边隐约听见小雨淅沥声与微风拂动窗棂门板的声音,一股淡淡的霉味是那样的熟悉,这正是江南初春时节特有的感觉。

    俞和睁开双眼,外面半昏半明。床前的木板墙上,钉着一本斑驳的黄纸历簿子,最面上一页写着“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辰戌相冲,冲龙;宜:诸事不宜,忌:诸事不宜;吉神趋移:阳德、三合、天喜、天医、司命;凶神趋移:月厌、地火、四击、大煞、复日、大会。”

    靠门边的木桌上,放着一把泛白的油纸伞,还有一支蒙着油布的竹篮子。

    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俞和一惊,这不是他最后一次供奉古兽赑屃的日子么?低头细看,自己穿着一套粗布染蓝的长衫,身子下面是一张薄板木床,床头堆放着几十本手抄道经。转头再四下一望,这间稍嫌破陋的小木屋,正是自己当年在怀玉山左真观里居住的那一间,看那木门背后,还挂着他亲手削成的一柄三尺桃木剑。

    双手一撑,俞和直起身子,他摸了摸头顶,发现发髻尚在,根本没有被丹火焚烧过的迹象。左手手指忽然碰到一件硬物,拿起来一看,却是宁青凌铸成的那口青剑,在剑柄上绕有一小截褪色的紫纱,末梢缀着一颗银铃,叮当作响。

    我是已经死了,还是正在做梦?俞和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发觉不仅能感到疼痛,而且鼻尖也是暖的。

    不是身在西岳华山么?若非发梦,怎么会回转到了此时此地?

    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暗示,让俞和翻身下床,拿起油纸伞和竹篮子,推开木门朝外面走去。

    门外的风景入眼,一下子便与记忆中画面重合起来。连绵起伏的山岱,徜徉在烟雨迷蒙的云雾之间,远远的山谷之中,有溪流、村落和稻田隐约而现,恍如人间仙境。

    俞和就如他几十年前一样,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撑着油纸伞,朝那古兽赑屃蛰伏之地走去。

    眼前只有他曾经走过的这一条山路是清晰的,往其他方向看去,全都朦朦胧胧,中间仿佛隔着一层挥不去的雾纱。俞和像是在自己的记忆中行走,不多时转入山涧,退下鞋袜,趟着冰冷的山泉,一直深入群山幽谷。

    上古真龙九裔的第八子赑屃,其百丈身躯形如巨龟,趴伏在深谷之中,就像是一座黑褐色的岩石山丘。它背甲上立着一块巨大的无字石碑,碑面光滑如镜,每当天上阴云中有雷电闪烁,这石碑上亦掠过一抹淡淡的青光。

    俞和弯下腰,把竹篮子放在赑屃面前,他忽觉身外骤然一亮,抬头去看,只见那古兽赑屃竟然睁开了大如车轮的双目,瞳中奇光四射,正紧紧的盯着俞和。

    “一入仙门深似海,从此红尘作云烟。欢乐趣,离别苦,心中痴,恨成伤,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人真自在?”这古兽赑屃的说话声,好似洪钟大吕之音,一声声震荡俞和的心扉,“一晃数十年光阴过去,你的剑可修成了么?”

    俞和伸手轻轻一摩腰间的青剑,叹气道:“成了,也未成。”

    古兽赑屃的目光中,无有半点人间烟火气,它追道:“何为成,何为不成?”

    俞和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道:“我不懂。”

    “剑乃兵中君子,但本身却依旧是杀戮攻伐之利器。你这口剑上,又是女人青丝缠绕,又是寄情之物难舍,剑已不成剑了。”

    赑屃话音一落,俞和剑上的银铃无风自动。此宝发出叮叮轻响,忽地化作一点流莹,挣开紫纱的束缚,投向了赑屃背上的无字石碑。俞和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可却只捞了个空。

    就见那无字石碑上明光大作,耀得俞和赶紧举袖遮眼。待光芒稍暗,他上眼一看,整个人立时就呆住了。

    那尊高达百丈,宽十五丈的石碑,忽然变得好似一面明镜,镜中光影变幻流转,显出了一幅亦真亦幻的图形。

    人世间颠沛流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邋遢的少年紧紧搂着一个满脸污秽的少女,蜷缩在街角处瑟瑟发抖。两人都是骨瘦如柴,但却把一小碗馊饭视为至宝,谁也舍不得多吃。本该是花儿一般美好的年华,但在这对少男少女的身上,却望不见一丁点儿光彩。他们浑浑噩噩的漠视着这个无情尘世,心中渴求的,仅仅是一堆篝火、一片屋檐、一瓮清水或着一小堆残羹冷炙。只有当少年用破烂的毡布将少女紧紧裹住,看女孩沉沉睡去时,他的眼中才会流露出几许温暖而鲜活的色彩。

    叮叮的铃声不知从何处来,石碑上的画面一转,这对少年少女都已经换上了简单而干净的衣衫。少女坐在木床边,就着一点灯光,细细的收拾行囊,在她的脸上,正充满了明艳的希望。而那少年躲在门外的阴影中,默默的注视着即将远行的少女,或许这一次分别,他俩就是仙凡永隔,再也见不着面,但少年并没有哀伤,而是紧紧的握住了拳头。从他胸腔里,仿佛传出了一声声的呐喊,那全是对渺渺长生仙缘的渴望。

    俞和不由自主的也握紧了拳头,只见画面又是一变。少年背负长剑,英姿勃发,他与锦衣霓裳的少女并肩坐在河边柳下,正兴冲冲的夸耀着自己的行侠仗义。而少女的脸上却闪烁着难以捉摸的神色,她努力的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但双眉之间的愁绪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听见少女幽幽一叹,对少年轻声说:我已经变了。可少年语气笃定的回答:不管如何变,我对你始终未变。

    少男少女相依相偎的旖旎画面,忽然被一纸信笺撞得支离破碎。那信中的每一个字,至今犹深深烙刻在俞和的记忆中。这信笺忽化作一片轻云,载着一男一女悠然远去,云上的少女似喜似悲,但少女身边志得意满的男子,却不是从前那个邋遢少年。南方的天空中星光闪耀,隐约间显出一尊端坐在白色莲花上的威严帝王。他正冷眼盯着俞和,在那视线中,有斥责,有嘲讽,有怜悯,也有无奈。

    俞和仿佛耐不住那南天大帝的无声拷问,他蹬蹬蹬连退三步,却被溪石绊住,脚底一滑,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山泉水中。

    古兽赑屃的声音,也带着三分嘲讽:“痴儿,你可曾记得你有多么渴望长生仙缘,你又可曾记得你是为何想要问道修真?遍历此间种种过往,我且问你,你可后悔?”

    俞和嘴唇一颤,“我后悔”这三字险些就要冲口而出。但忽然一道山风穿过幽谷,吹得他透骨生寒,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好似冰壳一般硬冷,可唯独从腰间的那口长剑上,传来丝丝暖意。

    俞和伸手握住青剑,剑鞘上密密缠绕的青丝温润而柔软。他用长剑拄地,站了起来,不言不语的望着无字石碑。

    只见那石碑上光影流转,又开始连连变化。

    俞和笨手笨脚的挥动木剑,步法剑招错误百出。云峰真人忽然眉毛一皱,一巴掌挥出,将俞和打了个趔趄。俞和满脸羞愧的看着自家师尊抄起木剑,一遍又一遍的亲自演练招数,一边挥剑,一边犹在不厌其烦的讲解着其中要领。

    终有俞和放下了木剑,拿起了寒光四射的三尺青锋。他掌中的长剑是如此的耀眼,那横空出世的万丈剑光,劈开了天涯海眼上的乌云飓风,照亮了京都定阳的巍峨皇城,震碎了罗霄解剑十八盘中的万柄奇兵,压得蜀山紫青双剑亦俯首称臣。少年人仗剑一飞冲天,惹得无数道魔修士与胡夷蛮人抬头仰望,人人惊骇躲避。

    而云峰真人却朝着俞和挥手一笑,转身远走。在他曾经伏案疾书的石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了《太玄典》手抄本上犹未干透的墨迹。

    俞和紧追着师尊的背影一路飞驰,但他头上的天空却来越来暗。阴云层层压下,暴雨滂沱,雷霆肆虐,妖魔出没。在昏沉的山河之间,有一座座奇峰拔地而起,好似刀枪插天。到后来天地阖合,如大磨碾压,令俞和几乎是寸步难行,可他依旧是化作一只倔强的鸟儿,在狂风暴雨惊雷中执拗的鼓动翅膀。

    这时,一双高大的身影浮现出来,正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这对神仙眷侣为俞和撑开了一方天地,使他可以继续展翅飞翔。张真人、广芸大家、符津真人、无央禅师带着京都供奉阁一众高手,甚至还有西北老魔卫行戈,这些人纷纷现身,帮俞和扫平了前路荆棘,拨开层层乌云,显出天边的一线白曦。

    一双又一双的手掌,与俞和一起握紧了长剑。其中有论剑殿众弟子的手,有纯阳殿李毅师兄的手、有杜半山的手、还有祁昭姑娘的一双小手。更多熟悉的人影渐次浮现,少年的前路终于越飞越亮。

    望着奇光流溢的无字石碑,俞和掌中的青剑微微颤动,像是在表达着某种意义,再看那碑面上的光影又变了。

    宁青凌一手托着青帛,一手拈着针线,正独自坐在窗边,细细的绣着一朵水莲。她锈了几针,却似乎心神难定,针尖不慎扎伤了指尖,血珠滚落,在那青碧色的丝缎披肩上,留下了一点刺眼的红印。小宁姑娘放下针线,走出门外,远远望向西北方向,神色黯然的连声叹息。

    突然间,她神色大变,似乎是查觉到了什么异样,飞身而去,撞碎了一堵石门。在石门后面,俞和周身黑气升腾,五官扭曲,面露诡相,已经是走火入魔。可宁青凌一把抱住了俞和僵硬的身子,她用温软的嘴唇,堵住了俞和污血横流的嘴。一道白濛濛的莹光,从小宁姑娘口中流出,渡入了俞和的关元内鼎,霎时间阴阳相济,水火调合,化外天魔粉身碎骨。

    只听见小宁姑娘低声念道:“师兄,青凌不求你怜惜,但你莫要忘了青凌,若你哪天将我当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缠你一辈子!”

    “啊?!”看到此处,俞和骤发一声惊呼。他弹身而起,手中的青剑险些落地,五指赶紧一拢,又把长剑紧紧握住。

    那无字石碑上奇光尽黯,重新化作一方裂痕斑驳的青黑巨岩。古兽赑屃宏声喝问道:“你可后悔?”

    俞和把眼一瞪,仿佛生怕答得太迟一般,冲着赑屃急切的喊道:“我不后悔!”

    古兽赑屃沉默了片刻,又追问道:“何为悔而不悔?”

    俞和把青剑当胸一横,一字一顿的说道:“长生缘法,胸中执念,岂能所托非人?斯人负我,我已尽斩因果,我负斯人,何存乎天地之间?”

    “好个尽斩因果,盼你莫要负我。”赑屃的声音如雷过群山,渺渺远去。“叮”的一声大响,那枚银铃滚落到俞和的脚边,已然是裂成了两半。

    但见赑屃古兽的身躯与无字石碑上面毫光迸射,这庞然巨物猛然间化作一青一白一黄三道瑰丽长虹,破空贯入了俞和的顶门。

    俞和只觉得识海中天门洞开,一尊神妙无方的六角经台自莫名中来,犹如皓月当空高悬。经台上有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镶嵌,洒下清光如幕,照亮了万顷念识云海。不可计数的灵文古字从虚空中凝结出来,化作一篇篇熠熠生辉的玄奥真文。一口五色变幻的性光慧剑穿云而出,仿佛倦鸟归巢一般,绕着六角经台飞旋不休。

    白衣舞剑少年大袖翩翩,御剑而来。他朝俞和作揖笑道:“你若再不醒转,小师妹可要泪水流干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梦已醒,各归位

    宁青凌突觉得自家师兄身子轻轻颤动,她忙低头去看,就见俞和张口吐气,脸上重现莹润之色,眼皮一动,双目睁开。

    “师兄醒了!”小宁师妹不由得喜极而泣。

    俞和“唉”的叹了个长声,自觉三魂七魄尽数归了窍。他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连串落下,溅湿了自己的面颊,定神一看,才先发现那是师妹的泪水,于是他拈起袖角,帮宁青凌擦干了眼角,笑道:“可有什么哭的,我又没死。”

    杜半山走了过来,摇头道:“你这厮,刚才也跟死了没多大分别,待我验上一验,看看是真的活转过来了,还是被色鬼附体?”

    听半山师兄这么一调侃,俞和才发现他自己竟是横躺在小宁师妹的怀里,那一番软玉温香,当真羡煞旁人。俞和脸上发红,赶忙拾起青剑,站了起来。他放眼四下一望,却惊得说不出话来,两条眉毛成了一团。

    且不说那稠密如浆的先天浊气已然消失的无隐无踪,一根百丈高的万象铜柱插在地上,不少人围着铜柱指点议论;也不说道魔两宗的万余修士皆在眼前,各自站成两边阵营,隐隐对峙;单说俞和在浊气甬道里前后撞见的那几位拦路冤家。

    青城仙宗的詹大建就站在离俞和不远处,这位苦大仇深的兄台,一看到俞和把目光投来,脸上微微发红,神情窘迫,把脖子一缩,直往人群背后躲。不过俞和已经看得真切,詹大建神完气足,根本就不似曾被打成重伤的模样。

    再找到夏侯沧大师兄,他恹恹的站在罗霄弟子们中间,身边被那一男一女两位监事弟子左右包夹。也不知从滇南别院来的罗霄弟子们,在这无名之地里横遭了什么劫难,人数已经锐减了一大半。不过夏侯沧虽然脸色难看,但四肢俱全,那条被俞和绞碎的手臂,依旧好端端的挂在肩膀上。

    在西北魔修人群中,俞和也看到了那位蓑衣铁笠叟。这老魔头正拿不怀好意的眼神朝俞和偷瞄,被俞和一眼瞪了回去,老头儿才闪身钻进了人堆里。

    蜀山、青城的两位掌教大尊倒是笑眯眯的望着俞和,他们还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诸葛坚也冲着俞和咧嘴一笑。俞和望见这三位,忽然想起一事,凝神内视之下,发现自己识海中的血符阵果真无影无踪,但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却是原封未动,依旧静静的躺在关元内鼎中。剑丸上寒光流溢,根本不像是被紫青双剑毁去了灵机的模样。

    俞和伸手挠了挠头发,喃喃的道:“难道我是彻头彻尾的做了一个春秋大梦?”

    杜半山闻言大笑。宁青凌凑到俞和耳边,轻声细语的把丹清真人讲述的种种玄虚,向自家师兄细细的说了一遍。

    俞和听完,瞪目结舌,几乎难以相信。从在无名之地中迷失方向,到连遇几人拦路斗法,接下来试剑蜀山紫郢青索南明离火,再到斩尽十二傀儡修士,这整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居然只是南柯一梦?而且自己还匪夷所思的,在此梦之中又做了一个更离奇的梦,梦里倒转几十年光阴,见到了早已殁亡的古兽赑屃,直到将自己遍历前程往事,给心中的诸般情愫真正落定了寄托之后,这才恍然醒转。

    俞和深吸了几口气,将乱杂杂的思绪平定下去。

    “原来我在梦中跟人斗剑厮杀,居然反倒能把他们救醒?”俞和摇头苦笑,看来这无名之地真是一个了断仇怨的绝妙所在,原本不共戴天的两人到此一番打生打死,出气解恨之后,两人还能毫发无伤,真是成天下之大和。

    忽地,俞和猛想起那一十二个赤胡傀儡修士,如此说来,这一十二人并未死在他的剑下?他赶忙问自家师妹道:“青凌,那十二个胡夷余孽何在?我昏睡之时,他们有否向你出手?”

    宁青凌掩口轻笑,并未答话。倒是杜半山撇了撇嘴道:“小俞子,那些人不用劳烦你亲自动手了,宁师妹方才大展神威,单凭一人之力,就将十二个傀儡修士尽数诛杀。而且师妹这次出手,可真是在众人面前狠狠的立了一威,我看那些谋图她伏羲琴的宵小之辈,以后再没胆气算计宁师妹了。”

    俞和诧异的看着自家师妹,宁青凌的道行修为他是最清楚的,若论救人,小宁师妹的确手段通神,真有活死人生白骨之能,但要与人争斗起来,单凭音律奇术还是玄妙有余,杀机不足。那十二个傀儡修士可不是酒囊饭袋,若是斗起法来,宁青凌绝对是凶多吉少。不过此时师妹手里有了先天至宝伏羲琴,或者能助她多添几分胜算。

    宁青凌看自家师兄眨巴着眼睛,小姑娘笑得愈发花枝招展。她伸手在伏羲琴上轻轻一拍,这件先天至宝骤然化作一道流光,飞进了她的眉心之中。

    “灵宝化形入体?”见多识广的俞少侠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

    说真的,俞和见此一幕,他都有点嫉妒宁青凌了。先天至宝甫一入手,就能收进肉身之中以本命元炁温养,这说明伏羲琴已然将宁青凌认作了当代器主,只要宁青凌的神魂犹在,这件至宝就万难易主。单看那召南子费尽周折,又是对挖心姥姥施以**术,又是潜伏几十年不出,至今为止还不能发挥出东皇钟十之一二的威能,就知道一旦先天至宝认主,再想夺走能有多难。

    先天至宝伏羲琴自行认主,以小宁师妹的音术道行,恐怕能挥发出此宝近半的威能,从此大可凭着一具万琴之祖横行天下,笑傲九州。难怪她一人便将十二傀儡修士杀得干干净净,莫说是那十二个跳梁小丑,就算换做魔宗十殿阎罗王出手,宁青凌也能自保无虞,全身而退。

    俞和心中暗暗估摸着,在符津真人将他那套先天五行飞剑祭炼完成之前,恐怕自己真未必是师妹的对手。长钧子与柳真仙子送来伏羲琴,此物一见师妹立刻认主,这其中必定大有原委。俞和知道此时不宜多谈,且等回到五龙沟玄真观之后,再一问究竟便是。

    “青凌,那一十二人的尸身何在?”

    小宁师妹侧头一努嘴,俞和就见不远处横七竖八的躺着一片血肉模糊的尸首。这些人身份暴露,华山仙宗的弟子也不愿意替他们成殓遗骸。俞和耐不住好奇,还是走过去细细查验了一翻,但在这一十二条尸首之中,却并没有曾他在梦里出现过的“摩明云宫范鸣”。

    俞和心中又起疑惑,莫非那一段梦中所见所闻,尽是虚妄?鬼使神差之下,他把已经收回袖里乾坤的青剑又摸了出来,低头一看,却见那剑柄上赫然缠着一缕褪色的紫纱,而在紫纱的末梢,还真缀着一支裂成两半的白莲花纹银铃!

    乍一见这银铃,俞和背脊生寒,很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要知道这把青剑,是他在醒转之后,才随手收入袖中的,怎么再取出来时,剑柄上就莫名其妙的多了紫纱和银铃?如果摩明云宫的范鸣只是由梦境臆造出来的,那这紫纱与铃铛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会留在自己身上?而且自己方才不是在做梦么,眼前所见怎么跟梦里一般无二,紫纱系在青剑剑柄之上,银铃还真的裂成了两半?再如果见到古兽赑屃也仅仅是一场幻梦,这个神妙不凡的南帝宝铃又怎么会碎裂开来?

    揣着一肚子根本没法解释的问题,俞和惴惴不安的又细细查看了那十二具尸首,确认十二个傀儡修士尽亡于此,而且其中真的没有什么“陆小溪师兄范鸣”的存在。

    宁青凌见俞和神情有意,便上去询问。她留意到青剑剑柄上突兀出现的紫纱与银铃,就问俞和道:“师兄,这是何物?”

    俞和看了看紫纱与银铃,将它们从剑柄上解下,在地上挖开一个土坑,把两件物事深深的埋了下去。他抬脚跺实泥土,对宁青凌道:“亦梦亦真,孰能分辨?这是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也是不该被我带走的东西,就让它们永远的留在这里吧。”

    小宁师妹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上前环住了俞和的臂弯。

    俞和弹出一道火符,将十二傀儡修士的尸骨烧化。他抬头望见有不少修士已经祭起遁法,正小心翼翼的朝那头顶的天光绽放之处飞去,便问道:“青凌,既然道魔两宗的修士都落到此地,那金霞老道和召南子可曾显身作恶?”

    宁青凌道:“师兄若是早醒来一刻,就无有此问了。不久前,召南子在万象铜柱顶端突然显身,却是历数了他师祖金霞上人的种种罪状,说那老道被先天恶念蚀化心智,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狂徒。五岳仙宗立道大典是假,借此绝凶之地设下毒计是真,金霞老道妄图将齐聚朝阳峰顶的道魔两宗修士尽数陷杀,他便可尽揽诸派重宝于一身,天下无敌。召南子说他发觉了真相之后,毅然决定大义灭亲,他祭起东皇钟冒死偷袭,终将罪魁祸首金霞老道当场格毙。之后设法降下万象铜柱,及时镇压了涌出先天恶念的地心窍穴,让身坠于此的修士们心智重复清明,不至于相互厮杀殆尽。他言之凿凿的说,想要借此举与道魔群修重归于好,还求众人莫要牵罪于华山仙宗。”

    “哦?”俞和斜眼看了看远处的卫老魔等人,低声追问道,“召南子下落如何?那些魔宗高手们,难道没有找他夺回先天至宝东皇钟?”

    宁青凌道:“卫先生他们未等召南子把话说完,就纷纷冲上了万象铜柱,可没想到这召南子早有防备,投下来的不过是一道法身而已,其本尊真身不知所踪。不过那召南子也有些意思,他居然还惦记着与抱星子的情份,故而把金霞老道珍藏的诸般法宝丹药之类,统统留在了万象铜柱顶上,言明是补过那一段兄弟之情,从今往后,再见面便是陌路之人。”

    俞和冷笑一声,说道:“世间人心本就难测,修道之人更是机关算尽,功利为己。所谓亲情友情,或是恩恩爱爱,在大道缘法面前,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如此一场闹剧之下,甚幸我俩终于是了断了因果。”

    小宁师妹听自家师兄如此说法,她轻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环住俞和臂弯的双手上,又暗暗多加了几分力道。

    俞和自然悟得出师妹此时的心思。他咧嘴一笑,凑到宁青凌的耳边,捏细了喉咙,小声说道:“青凌不求你怜惜,但你莫要忘了青凌,若你哪天将我当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缠你一辈子!”

    宁青凌闻言,突然瞪圆了双眼,涨红了脸颊,手足无措。她怔怔的望着俞和,口中喃喃说道:“师兄……你怎的知道?”

    “天机不可泄露!”俞和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看着自家师妹满面嫣红的羞窘模样儿,他禁不住哈哈大笑。

第三百五十章 剑痴黯,自散场

    唤上杜半山,三人御风而起,回到了朝阳峰顶。原本气势恢宏的华山仙宗祖坛八景上天宫群殿,此时已经尽成一片瓦砾,连镇守太华洞天的五峰朝元大阵也散了。有不少华山低辈弟子,神情呆滞的坐在废墟之中,他们眼望着一派凄惨凋零的景象,已是默默的泪流满面。

    自古成王败寇,如果今日金霞上人大计功成,那华山仙宗自然是如日中天,从此号令天下道门莫敢不从。但他功败身死,华山派就成了遭千夫所指的罪人,连带着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家,也会受到牵连。

    而召南子背负着满身因果,早不知逃去了何处避祸。

    诸事牵扯之下,俞和也只是朝相熟的几人遥遥一拜,便与宁青凌和杜半山驾起云头,自行离开了西区太华洞天。卫老魔很想追过去,再对俞和说些话,但他身边还有万余魔宗高手,全等着听他一人号令,于是卫行戈眼珠转动,遣人去把祁昭请过来说话。

    腾云驾雾的一路返回蜀地青城山,俞和与宁青凌都是一身轻松,故此游山玩水,也不着急。杜半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不愿早回终南,就巴巴的跟着俞和闲逛。有不少从朝阳峰下来的道魔修士与他们擦肩而过,但见到是这三尊煞星,都忙着远远避开,两件先天至宝与一位剑道至境大宗师,谁还敢上去招惹寻死?

    第二日未初时路过古城长安,三人兴致勃勃的落下凡尘,去城中酒肆里吃了顿饭。宁青凌也给藏身于抚仙湖底的女弟子们发了信符,命她们启程返回青城山。再往西南走了一程,碰巧在小星子山中发现有株五百年道行的人参精出土,杜半山惦记司马四小姐道行尚浅,正需灵药补益,于是唤俞和按落云头,三人便去抓这只撞了天大霉运的参精。

    就在半山师兄乐呵呵的把人参精摄入炼妖壶中时,俞和突然心有所感。他抬头朝东北方向望去,只见漫天散云之间,隐约闪过两道快得不可思议的剑光,一前一后的朝南面不远处落去。

    俞和眼珠一转,对杜半山与宁青凌道:“碰巧遇着老熟人了,说起来我还真得与这位前辈也了一了因果。师妹你与小杜在此稍后片刻,须知但凡参精出土之处,大都还有其他天材地宝伴生,你们且去寻觅一番。毋需担心我,去去就来!”

    说罢,俞和径直御剑向南飞去,小宁师妹略含担忧的望了望自家师兄的背影,却也没说什么。

    皎皎剑光擦着莽莽林海,向南疾飞了差不多一百二十里。俞和望见远处有一片山间碧湖,湖水平整如镜,在湖中心的水面上,有两人凌空而坐。

    其中一人黑发七尺,根根朝天倒竖,他面上无须无眉,双目无珠,双臂双腿也是齐根而断,身上披着一件月白麻布宽衫,袖管裤管全部扎起,浑似个麻布口袋。此人通身上下就只剩下从头至臀,统共三尺多长的一截残躯,可依旧笔直的端坐在虚空之中。

    另一人倒是四肢俱全,不过他须发皆白,身子枯瘦如柴,面相十分老迈。他穿着一件靛蓝布褂,膝上搭着厚毡毯,足蹬青布软靴,打扮得好似是个老员外郎。这老者双目紧闭,也是背脊挺得笔直,坐在一张木轮椅上。

    这在湖面上遥遥对峙的两位,俞和都是认得的。四肢全无的那人,正是昔年在京都定阳樵山肃王府一战中显身过的“剑残客”楚冥子。而他对面那位,则是楚冥子的授业恩师,将古法剑道炼煞惊魂术传给俞和的罗修上人。

    这一残一老两人可都是当世修剑的大宗师,半只脚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顶尖人物。他们在此默默对峙,身虽未动,但两股凌厉的剑意杀机已然弥散开来,激得周遭百丈的枯枝落叶尽在翩翩飞旋,好似有万千柄利剑凌空狂舞。

    就听剑残客楚冥子说道:“师尊,徒儿不肖,今日要与你印证剑道!”

    罗修上人双目微睁,眼皮缝中流出两道厉芒,他冷笑说道:“万剑归宗,当世唯一。虽然你我早晚必有一战,不过在老夫看来,你此时的境界尚渐三分,今日动剑,你难逃一死。”

    “我看未必。”楚冥子张口说话,随他气息吐出,就见湖面上突然泛起七道笔直的水线,朝着罗修上人一划而去。

    老剑客也不作势,只冷冷一哼,那七道水线就在离他丈许远之外消于无形。罗修上人忽一转头,双目睁开,自他眼中射出两道无形戾煞,朝俞和飞来的方向罩去,口中高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俞和敛去剑光,轻轻一挥手,就打散了无形煞气。他朝罗修上人作揖拜道:“参见前辈。”

    “是你?”罗修上人目现奇光,拿眼细细的端详着俞和周身。

    俞和点了点头,却转朝楚冥子问道:“想问楚冥子前辈一事,敝师叔章炎真人现在何处?”

    “死了!”楚冥子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

    俞和眉毛一皱,追问道:“身死何处?”

    楚冥子脸上浮起厌恶之色,他并未再出声回答,而是朝着俞和嘬口一吹,有道白森森的剑炁冲口而出,只一闪,便刺到了俞和胸前。

    俞和冷哼一声,却不动剑,他也是吹出一道无形剑炁,迎了过去。两道剑炁当空相撞,就听见金铁交鸣之声大响,下面的湖泊突然好似沸腾了起来一般。

    那楚冥子的剑炁被冲得支离破碎,一道青光余势不减,反刺向楚冥子的面门。

    这位不可一世的剑残客,似乎猛地吃了一惊。他本不认得俞和,也不知道对手亦是一位修入了“万剑归宗”至境的剑道高手,神念查知自己一剑无功,反倒是人家的剑炁破空飞至,这让他惊愕万分。不及细想,楚冥子赶忙再一张口,将本命飞剑给喷了出来。

    “锵”的一声大响,只见一口二尺长的小银剑打着旋儿倒飞出去。剑残客楚冥子通身剧震,险些就要栽进下面的湖水之中,看他那一双裤管,已经被水花沾湿了小半。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机剑意横空而来,罩定了楚冥子的身形,一时间竟让这位桀骜不驯的剑中痴者不敢再动真炁。

    “好,好剑法!看来是大功告成了!”罗修上人眼见俞和一招镇服楚冥子,老剑客面露狂喜,身子已经在木轮椅上直立了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伸出枯槁的双手,朝俞和遥遥一抓,那两手掌心中,各有一道血符闪现。

    俞和就这么施施然的站在虚空中,任凭罗修上人施为。老剑客三番五次催动秘法,可却望见俞和身上连半点儿反应也没有,于是他徒举着双手,疑惑的直眨眼。

    “罗修前辈可是想替晚辈除去‘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俞和淡淡一笑,对罗修上人说道,“不敢劳动前辈,那符阵早已被拔除了。”

    “什么?”罗修上人脸色一变,翻手抽出一口三尺半寸宽的软铁法剑,横剑于胸前,神色戒备的盯着俞和。

    俞和当然明白罗修上人此举的含义。老头子把“四九道心魔种血符阵”埋入俞和的识海,又叫他去斩杀那些赤胡傀儡修士,其中必定大有隐情。说不定等那三十五个傀儡修士尽数死于俞和的剑下,使得血符阵的三十五处阵眼里血炁满盈,那么俞和的这一身修为,恐怕就要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此类“移功换鼎”的手法,常被魔宗修士所用,甚至在师徒之间也屡见不鲜,夺他人道行灌入已身,可以轻轻松松的省去几百年苦修,何乐而不为?虽然俞和不能肯定罗修上人对他施展的就是这类手法,但看老剑客刚才的一番施为,估摸也差不多少。

    这般手法和其中心思的确阴毒,但俞和却并不算有多么痛恨罗修上人。毕竟老剑客在传授他古法剑道之时,还是当真的悉心调教,而在西北之战中,也曾对他多有照拂,故此俞和对罗修上人既不怨恨,也没什么感激之情。

    想到俞和方才惊艳的一剑,罗修上人神情有些不安,他一边默默运转剑元,一边喝问道:“谁人替你拔除的魔种?”

    “蜀山仙宗掌教大尊邢天真人亲自出手。”俞和其实完全没打算跟罗修上人动手,他环抱双臂,只用剑意气机慑住楚冥子,然后把他与蜀山掌门斗过九剑的事情说了出来。那一段虽发生在梦境之中,但既然是邢天与丹清真人有意而为,基本上就跟真人比剑全无分别。

    俞和还刻意在言语中暗暗提点,意指罗修上人对古法剑道的理解太过偏激,已经误入了歧途。

    哪知道罗修上人与楚冥子听完俞和的述说,两人根本不在意什么四九道心魔种,也不关心古法剑道对心性的种种影响,他俩齐齐急声追问道:“若是现如今,你再跟邢天生死斗剑,当能接得下他几剑?”

    俞和掰指头算了好半晌,才迟疑的答道:“如果蜀山掌教全力施为,我恐怕最多接得下他二十剑。邢天前辈的道行修为委实太高,其剑意之深、剑罡之强天下无双,教人难以抵挡。”

    “二十剑?二十剑!”罗修上人与楚冥子闻言,尽都脸色发白,身躯颤抖,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只见楚冥子残躯一坠,“咕咚”一声栽进了碧波荡漾的湖水中,便再没了动静。而罗修上人仰天长叹,忽然把那口窄刃软铁长剑远远的甩进了山林之中,老剑客也不理会俞和,只挥手召来一道狂风,霎时间走得无影无踪。

    俞和见状,也不奇怪。他隐隐猜到,当会是这个结果。

    罗修上人与楚冥子师徒,皆毕生于沉溺剑道之中,几近癫狂。修剑之人都存有一股舍我其谁的锐气,所以这对师徒,竟会为了争那独一份儿的“万剑归宗”至境真髓,而在这里刀兵相向。在他两人的心目中,蜀山掌教邢天便是阻挡他们剑道大成的最后一位拦路人。

    此时论及剑术道行,楚冥子确实差了俞和半筹,但其师罗修上人与俞和只在伯仲之间,斗起来当真胜负难料。俞和一说他只能接下蜀山掌门二十剑,立时教罗修上人与楚冥子心神剧震,他俩大有种心灰意冷的失落感,于是再也无意斗剑争雄,纷纷黯然而去。这一场在当世绝顶剑道大宗师之间的生死证道之战,也就自然而然的消解于无形之中了。

    拍了拍手,俞和望着重归平静的湖水,一笑而去。

    至此,一场因召南子盗宝而起的道魔两宗华山朝阳峰大斗剑,就这么变成一出离奇的闹剧,终于是拉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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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后语:

    至此,《玄真剑侠录》第七卷“灵台如镜照心灯”已毕。

    敬请诸位关注末卷“侠骨柔情演玄真”。

    沫繁拜谢!

第三百五十一章 北极境,大团圆

    斜穿茫茫西北大漠,翻过养育了无数上古妖族大圣的传奇神山:火焰山,便是离开了九州福地。再继向北行一日两夜,御剑飞越那片徘徊在混乱与秩序之间的胡夷国度,直到看见深蓝色的海面上,漂浮着亘古不融的万里冰原,这才算了闯进了冰海北极境的边缘。

    这片充满神秘的地域,又被称为“小光明境”。它的白昼能持续百多个时辰,黑夜也是漫长到足以使人错乱发癫,而且即便是在夜晚,无边无际的冰原上也是一片雪亮。横亘苍穹的繁星长河,近得好似能让人数清其中究竟有多少颗星星在闪耀,甚至仿佛纵身一跃,就能捞下一把天河之水。而与亿万里明河交错而过的,是同样绵延在高穹之上的极地光幢。它宛如一道道自九天之外垂落下来的纱幔,时而碧绿,时而绛紫,时而湛蓝。相传这种奇瑰迷离的天光,乃是由上古神兽衔烛之龙的魂魄所化,但也有出入青冥的大神通者,在这极地光幢里找到了祭炼离合妙器的无上灵材:先天元磁真煞。

    所以当冗长的夜晚降临极地时,银白色的冰原反射着天上的明河星光与极地奇光,依旧使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百丈之外的物事。“小光明境”的意思,就是虽然比不得佛光普照的西天净土,但这里同样没有黑暗。

    一踏入冰海北极境,俞和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就有些不听使唤了。这里的先天元磁之力委实太强,一应蕴含元磁之力的法器都会尽失妙效,就好像在圣兽朱雀面前卖弄火符,只会反噬已身。俞和按下剑光,脚尖一落到冰原之上,立时就被极寒的冰风吹得牙关打战。

    宁青凌直朝俞和身后缩去,两人从温暖的天府之国御剑飞来,一时间还真适应不了这北极境的刺骨严寒。俞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靛蓝布袍,又看了看宁青凌那一袭印染长裙,摇头笑道:“如果哪边捕熊的猎人看到我们俩这般衣着,是不是会认为我们疯了?”

    “咦?”小宁师妹好奇的举头眺望,果然见这万古奇寒的冰封极地中,竟然还有凡俗中人的存在。

    距离两人落脚之处约莫十来里外,有七八个裹在厚厚毛皮中的魁梧男子,正忙着布置一座简陋而巨大的捕兽陷阱。这些人身后都背着骨质投枪,腰间斜插着割肉刀,捆扎机簧的动作十分娴熟,显然是长居在冰原上的老练猎手。

    俞和见自家师妹看得饶有兴致,于是忍不住想要卖弄一把。自打在西北边塞见识了胡夷大军中的种种奇人异兽,他就专门研读了《山河搜奇卷-域外篇》,回忆起其中的记述,俞和故作博学高深的指点道:“那些人乃是域外蛮夷中的一支,因相隔太远,故而与我中土九州从未有过往来交际。他们供奉先祖英灵为神,世代定居冰原,夯雪作屋,猎熊为食,嗜饮烈酒取暖。莫看他们一个个泥骨凡胎,但其实力大无穷,如果遇见生死危机,还能暴起疯癫神力,直可徒手格毙野熊,不过三刻之后便会力竭而死,无药可救。”

    宁青凌抖出一件厚皮袄,裹在了身上。她冲俞和嫣然一笑道:“师兄博闻强记,果然厉害。却不知师兄你懂不懂得夷语,可否过去问问他们,那冰火两仪地肺所在何方?”

    被自家师妹这么一问,俞和得意洋洋的表情登时垮了下来。启程时他满腔热血,却浑不知冰海北极境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云峰真人炼剑的冰火两仪地肺究竟在冰原何处。如今飞行万万里,落到了冰原之上,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无边无际,这却要到何处去寻找通向地肺的入口?

    小宁师妹扶额苦笑,又取出一件厚实的皮袄子,披在了俞和身上,口中嗔道:“师兄忒地糊涂,你当这冰海北极境是个任你横行无忌的弹丸之地么?世人皆知极地凶险,越往深处走,九阴寒风与先天元磁力就越是凶煞,搞不好就会使人混淆方向,最后生生冻毙在冰原之上。你是好心赶来救人,可别最后我俩反倒迷路遇险,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被自家师妹一番数落,俞和脸上发红。可是现如今来也来了,总不能再折返回去,闯入扬州罗霄剑门寻人问个究竟吧?他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取出了云峰真人的传讯玉符,一缕真元贯入,冲着玉符连声呼唤了几十遍,但符中却是音讯皆无。

    悻悻的望了宁青凌一眼,却吃师妹一个白眼赏了回来。俞和在袖中掏摸了好半晌,最后拿出了论剑殿二师兄易欢的传讯玉符。

    一边心中暗暗祷告,一边小心翼翼的将真元贯入玉符。甚幸不负期望,这片传讯玉符中果真传出了二师兄易欢懒洋洋的声音:“是俞师弟么?这可稀罕了!”

    俞和大喜过望,赶紧说明了自己得知云峰真人恐有灾劫,于是赶到冰海北极境,但却不认得如何前往两仪冰火地肺,求二师兄指点迷津。

    易欢笑了笑没说话,玉符中忽然传出大师姐莫子慧的声音:“俞师弟总算是来了么?虽然迟了些,倒终是未令我等失望。师尊正在地肺灵窍中行功炼剑,尚需一个时辰才能出关,你且跟着玉符过来吧!”

    话音才落,这片玉符袅袅升起,化作一线流光,穿透极地寒风,直朝冰原深处电射而去。俞和连忙伸手一拉宁青凌,两人并肩纵起剑光,紧追在玉符后面。

    只见这小小一片传讯玉符闪闪发光,带着两人朝冰原深处疾飞了能有半个多时辰。俞和暗暗乍舌,那片玉符不过是用最稀松平常的下等灵玉雕琢而成,单凭遥空投来的一缕神念真元,竟然能让此物在九阴寒风与先天元磁力的交攻之下,不停歇的飞射了数百里之遥?想要施展如此神通手段,至少也得有还丹八转以上的高深修为,几十年不见,大师姐莫非是撞上了什么机缘?

    而又为何大师姐与二师兄皆陪在师尊身边?难道其他论剑殿师兄弟全在两仪冰火地肺之中?此中一切究竟,还是得到众人会面之后才见分晓。

    进入冰海北极境的最深处之后,教人几乎无法分辨出到底是白昼还是黑夜,天空中布满了一层又一层的极地光幢,穹顶上的星河时隐时现,但在天地交际线上,却又能同时看见恹恹无力的日月双轮。茫茫穹窿时而半灰半白,时而深蓝如海,时而又会显出几抹瑰丽的亮紫色。这番情形虽然神奇得令人心神震荡,但在脚下的冰原上,却再也找不到半点儿生灵活物的行迹,俞和与宁青凌恍如穿行于万古苍凉的死寂之中,心底里难免浮起莫名其妙的恐慌与哀伤。

    九阴寒风越来越烈,即便以他们两人的护身罡气之强,那厚皮袄子上也隐隐结出了一层白霜。俞和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在关元内鼎中躁动不休,活像是一对急欲脱出牢笼的燕雀。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剑丸收进了白玉剑匣中,借着万化归一大真符的神妙与曜华仙剑的镇压,才终于隔绝了先天元磁之力的拉扯,使两仪剑丸重归安定,不至于破体而去。

    前面的传讯玉符终于经不住九阴寒风的侵蚀,碎成了一蓬冰屑。它在半空中放出五彩奇光,像是一个路标,指向了千丈之外的一处隐秘地缝。俞和与宁青凌遥遥俯瞰过去,只见从那地缝中正涌起丝丝缕缕的白烟,这烟雾甫一冲出冰原,立时便被九阴寒风冻成冰晶,落下之后堆成连绵的冰丘,刚好把地缝入口围在中央。

    俞和鼓动真元,挥出一道长虹般的剑炁,挟着宁青凌径直穿入了地缝之中。循着逼仄蜿蜒的玄冰缝隙一直向下,深入地底近三千三百丈,终于再看不到碧蓝如玉的万载玄冰,在坚如铁石的漆黑冻土中间,露出了一个吞吐着地心火煞的隧洞。

    论剑殿五弟子一个不少,从隧洞中鱼贯而出,在洞口前站成一排。二师兄易欢朝俞和与宁青凌抱拳笑道:“俞师弟和宁师妹这一来,咱们的人可就凑齐了。”

    俞和与宁青凌赶忙上前跟诸位师兄师姐见礼。几十年未见,这细细端详之下,俞和诧异的望见大师姐莫子慧与二师兄易欢目中神光湛然,脑后灵光环绕,竟都已经修到了还丹八转的境界。如此道行比剑门滇南别院的掌院夏侯沧还要高出不少,几可比肩罗霄剑门的长老高手了。

    再看三师姐章若莲与四师兄方宁,都修到了还丹六转上下,就连顽皮跳脱的五师姐邓晓,也已经是稳稳的五转修为。俞和心中很是惊奇,这论剑殿五弟子是一齐撞了天大的机缘么?凭他们此时的道行境界,如果返回罗霄剑门,就算是精英群集的天罡院也得甘拜下风,其余各院只有掌院真人和首座大弟子才能与他们一较高下。

    易欢见俞和满脸惊讶,一副想问又不好问的神情,他伸手拍着俞和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我们这五个不思上进的师兄师姐,能有今日这般成就,说来全拜师弟你赐下的机缘。别在这儿站着,一会儿阳极转阴,这洞口处的寒煞能把人活活冻成粉末,还是到小洞天境里去坐下说话。稍待师尊便会收功出关,见你俩来了,他老人家必定喜出望外。”

    “这里面还有别有洞天?”俞和把眼睛瞪得溜圆。以他此时的修为,都没法在五龙沟玄真观里布置一座有模有样的小洞天境,而要在这深达地下三千多丈的冰火地肺中,维持一座长久坚固的小洞天境,那可得要多么浩瀚庞大的法力?

    “师尊的能耐你是知道的,他老人家亲自出手,有啥不可能?你先收收惊,别等会儿进了小洞天境,却被里面的模样给唬得直接昏死过去。”易欢推着俞和,邓晓拉着宁青凌,七人低头进了隧洞,朝前走了不到百步,眼前突然天光大亮。

    俞和止步一看,整个人登时呆滞住了。幸亏有二师兄易欢事先出言提点过,他才不至于惊讶失态,可眼前这副情形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教俞和恍然间以为自己是又发了一梦。

    伸手在大腿根上用力一拧,疼得俞和眉毛乱跳,身后的五师姐邓晓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第三百五十二章 赠三宝,含深意

    犹记得俞和当年初入罗霄,昏昏一觉醒来,走出东峰厢房,立时被外面的仙境奇景所惊。而他此时此刻放眼四望,这座地肺小洞天境里的景致,竟跟他那时推开厢房木门之后看到的情形,几乎是一模一样。

    巍巍群山,云霞盘绕,仙鹤翩翩,流水潺潺。天上有九座仙岭悬浮,下面是东南西北四座翠峰环绕的中央道庭主峰。脚下一条蜿蜒曲折的小石径,通向道庭群殿之中的一座院落,依稀可见那院门上写着“藏经院”三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字。

    而且这座小洞天境中不单景物惊人,其中天地元炁之精纯浓厚,几乎可与青城仙宗的上清圆明洞天福地相比。置身于其中,根本不需刻意吐纳调息,那一丝丝元灵之炁便自行往皮膜毛孔里直钻,真教人通身轻畅。

    俞和嘴巴一开一阖,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转头一看,只见宁青凌和论剑殿五弟子尽在身后,但再向远处还是一片群山竹海,完全找不到走过来时的地底隧洞洞口。

    易欢早就猜到,俞和一进小洞天境必定就惊讶万分。他笑呵呵的说道:“我与大师姐、三师弟初来时,这里还是一片昏蒙,后来师尊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将此地变化成如今的模样,是不是有点令人触景生情?犹记得五师妹刚来的时候,一看此情此景,立时就哭了出来,可教我们全都慌了神。”

    站在易欢身后的五师姐邓晓闻言,脸上飞红。她朝二师兄做了个鬼脸,拉起宁青凌的手,就朝藏经院那边跑去。

    易欢抬手一邀,对俞和道:“虽然似是而非,但这也用不着我来引路了吧?”

    俞和点了点,叹道:“当真是鬼斧神工,妙不可言!”

    一行人沿着小石径迈步前行,易欢一边指点一边解说道:“莫看此处甚为辽阔,但其实仅仅只有五里方圆罢了。在这座小洞天境之中,只有藏经院与那附近的侧殿厢房,是真切存在的,其余那些远山浮云灵禽水瀑、尽都是由洞天法力演化显现。师弟若想登上东南西北四峰,或者去到更远的地方一游,那可就真得拿头碰壁了。”

    俞和恍然大悟,起初他还真以为这座小洞天境中将八百里罗霄纤毫毕现的实塑了出来,那可委实是堪比大罗金仙的造化手段。听完二师兄这么一说,他再遥望那东南西北四峰,才发觉是乍眼看去煞有其事,但多看几眼之后,就会有种亦真亦幻的感觉。

    不一会儿进了藏经院大门,里面的一主殿、六偏殿、青石围楼和圆石坪上的七层赤铜八角香炉皆与罗霄山中原貌一般无二。俞和走入论剑殿,就见那一排排堆满经卷的木架是如此熟悉,连架上书卷竹简的摆放次序都是分毫未变。随手拈起一本《小周天炼气术》,赫然发现这并非是新抄的摹本,而正是他几十年前读过的原册。

    “师兄,你们这莫不是把罗霄山中的论剑殿藏书给搬空了?”

    “那怎可能?盗经下山乃是死罪!”二师兄易欢狡黠的眨了眨眼,“我们只是怕经书古卷存在罗霄,没人清点照看的话恐有散失,所以在这儿另备了一整套而已。”

    俞和把《小周天炼气术》放回原处,冲着易欢挤眼一笑道:“师兄,你们尽都修为大涨,又坐拥此等洞天福地,怎么看不像是在域外绝境之中冒死祭剑的模样。这关子也卖足了,你就别教俞和乱猜了。”

    易欢哈哈大笑,他忽然转身走出论剑殿,朝天作揖拜道:“弟子恭迎师尊法驾!”

    俞和一听,赶紧与宁青凌随众人快步出殿。只见天顶上忽有一红一青两道奇光闪现,云峰真人脚踩一道赤火与一道冰风,大袖飘飘,破虚而来。

    “弟子俞和,参见师尊!”俞和此时一见授业恩师,心中感慨万千,铮铮男儿的眼眶竟然有些酸胀,他低着头不敢抬起,生怕会被人取笑。

    云峰真人低头望见俞和与宁青凌居然在场,果然是立时喜形于色。他身形只一闪,人就到了俞和面前,伸手一把抓住俞和的胳膊,又扶起宁青凌,连声笑道:“好,好,好!俞和来了,青凌也来了,我云峰门下的弟子可真是团圆了!”

    俞和憋住了涌到鼻头的暖流,抬眼端详自家授业恩师,却见云峰真人丝毫不见憔悴苍老,反倒显得意气风发。他双目炯炯有神光,鬓边的丝丝发白尽数转作乌黑,人竟像是返老还童,从以前将近知天命之年的面貌,变成了如今一副而立之年堪堪过半的模样。

    两人肌肤相触,气息贯通。俞和查觉自家师尊的修为,竟然早已迈过了还丹九转大圆满的生死坎,如今玄珠入腹,倘若再朝前一步,就是人间极境地仙道果!

    并且云峰真人似乎改修了另一门炼气术,他经络中流转的,不再是罗修剑门那稀松平常的真清太玄罡炁,而是一股类似极地两仪真罡的玄妙炁劲,时而灼热,时而冰寒,阳极生阴,阴极转阳,瞬息间变化无穷。

    “恭喜师尊成就玄珠道果,陆地神仙指日可期!”

    俞和在来冰海北极境之前,心中最担忧的就是云峰真人修不成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或者这符箓根本应付不了地心冰火罡煞。他深恐到此一见师尊,就发现云峰真人已经被罡煞蚀坏了道基,只靠本身阳寿在苦苦支撑。可现如今当面一探,却查觉自家师尊的道行修为已是突飞猛进,玄珠道果已成,在罗霄剑门中怕是足能跻进前五之数

    “你恭喜我,倒是我要拜谢你才对。若非你临行前留下的那道妙绝神符,恐怕我们这些人早就在此坐而等死了。”云峰真人笑盈盈的朝正殿一招手,就见一个石盒穿门而来,轻轻的落进了俞和的怀里,“正好你来了,我准备了一些物事,你将来定然用得上,打开仔细看看吧!”

    俞和眨了眨眼,他没料到竟有如此美事,自己刚一来,师尊就有赏赐。

    掀开石盒一看,里面摆着三样物事,分别是两本手抄册子,和一枚小小的玉珠。

    第一本册子上,写得是《混元两仪炼气诀》,其中记录了一门威能煞是不凡的内家炼气术,是教人如何吐纳乾坤之间的诸般阴阳煞炁,炼成一口两仪真罡的法决。依照这法诀修入还丹大圆满境之后,就会像此时的云峰真人一般,体内真元呈现出两仪轮转之相,克敌救人皆妙用无方。

    俞和粗粗一翻,册子里面详细描述了从“服气导引”直至“玄珠入腹”的完整节次,可惜这门心诀对俞和并无大用,于是他又拿起了另一本册子。

    封皮上写的是《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符阵考》,全本只有寥寥十页。俞和神情一凛,急忙翻开通读一遍,越读到后面,越是字字惊心。

    这本册子,前三页写得是云峰真人修炼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的种种心得,此对俞和虽有裨益,但还远不至于令他触目惊心。可到了第四页上,里面记录的东西可就当真了不得了。云峰真人居然凭着无以伦比的机巧心智,取周天易数、古今阵法之道和符箓道三家之真髓,反推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硬生生的创出了一套取名为“森罗万象归一”的符阵法。

    从第四页的总纲来看,这套符阵法可以说是把万化归一大真符的妙用发挥到了极致,臻入了俞和想都不敢想的玄玄境地。

    怎说此符阵法之妙?

    精通阵法的炼气士常常集合数位同道或数件阵器,摆出阵势与人争斗。单以斗阵而言之,凭一座两仪阵可与修为相若的六人对敌不败;三才阵可当十人以上;四象阵不惧廿人合围;五行阵能大破三十人合力。如此以少胜多,正是借助了阵法的妙用,将阵中的人力或器力合纵连横,彼此贯通,有聚溪成海之妙。

    而云峰真人以大智慧另辟蹊径,他竟然修改了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虽致其妙用稍减,但能够使符箓千变万化,不仅可以变化为诸般阵器,甚至还能寄托修士的神念,化成通灵法身。依这符阵之法,天下阵势十有七八,都能用万化归一大真符摆出来。而且只要符阵一起,立时便可将阵中真符的妙用无穷叠加,各种各样的阵法皆可统称为:“万化归一真符阵”。

    盖因万化归一大真符太过玄妙深奥,所以俞和从来都没有过“以符成阵”的念头。而云峰真人本就是符箓道与阵法道的大宗师,他艺高人胆大,心思也是机巧无比,终至被他推演出了这般精妙绝伦的符阵之法。由此可见,云峰真人修习万化归一大真符的时日虽不及俞和,但他下的功夫之深,对此符的理解之透彻,已然远远凌驾于俞和之上。

    在这册子的第五页、第六页和第七页上,详尽的记录了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壬、八卦、九宫等诸般常见小阵的符阵之法。但真正令俞和惊讶万分的,是在第八页上,详详细细的记录了用万化归一大真符布置罗霄“大九衍降魔圈”的方法。而在第九页上,讲得是如何用上万道真箓布置西北星宿海仙境名震天下的“周天星斗大阵”。

    最后一页纸上写满蝇头小楷,言明前文所列的种种阵法,不过是抛砖引玉。凭着三段奇思妙想的心法口咒,再分别配上一十八般掌上指诀,便是教人如何改动万化归一大真符,将其变化成心中所绘的成阵之物。

    俞和不禁试想,如果他用真符变化出诛仙四剑,再以诛仙阵图布下洪荒第一杀阵,那闯阵者不仅会被诛仙剑炁绞得形神俱灭,而且其通身精元骨血,尽都会被万化归一大真符炼本还原,反哺给主阵之人。凭此一阵,天下无敌,逆我者皆可鱼肉之。

    再往后面,俞和不敢想了。他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心中邪念横生。

    云峰真人一看俞和的模样,就猜得到自己这个徒弟心里在翻腾什么。他屈指一弹,在俞和脑门上打响了个爆栗,沉声喝道:“少要胡思乱想!万化归一大真符确有炼化诸元之妙,但其性不利于攻伐,用来布阵自保无虞,想要杀人却会弄巧成拙!”

    “原来如此!”俞和闻言,长出一口浊气,心中杂念顿消。他伸手揉了揉脑门,满脸愧色的叹道:“多谢师尊点醒,我方才差点儿就入魔了。”

    说罢定了定心神,再看那小小的玉珠,此物竟与当年夏侯沧从抚仙湖底带出来的那颗“妙微仙宫珠”十分相似。龙眼大小的玉珠晶莹剔透,内中以芥子纳须弥之术封存着一大片园林院落,其形式虽不显奢华,但却是依着太极八卦之理铺陈布置,碧翠竹林与廊房亭台相互映衬,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深合道家离世出尘的意境。

    看到这颗玉珠,俞和才终于明白了师尊赐下此三样物事的用意。

    果然听云峰真人说道:“俞和,我观你道行已深、气相已成,该当是自立门户的时候了。混元两仪炼气诀可传门下弟子;万化归一符阵能保宗门平安;而玉珠中的无名经院,便算是你的一份宗门基业。有此三样,你自去寻一处洞天福地,就可以开宗立派,教化门人了。”

    俞和身子一颤,手捧石盒,单膝跪倒,恭声禀道:“弟子不欲另起山门,愿侍奉师尊左右,聆听教诲。”

    宁青凌跟着自家师兄,也是盈盈拜倒。可云峰真人一拂大袖,将两人平平托起,昂首宏声喝道:“今日我门下弟子齐聚,正是开坛**之时。子慧,速速鸣钟九响!”

第三百五十三章 论屈伸,师重托

    大师姐莫子慧朝云峰真人作揖一拜,快步走到正殿门口,敲响了檐下悬吊的八角铜钟。

    这钟声一如几十年前,藏经院每日必敲的早课晨钟。七位弟子听到钟声,立时按照辈份排成两行,快步走进正殿里盘膝坐下。就跟在罗霄山中一般,由大师姐莫子慧起调,众人依次颂过《澄清韵》、《举天尊》、《八大神咒》、《中堂韵》、《心印经》、《小赞韵》等经文,然后以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结束。

    几十年未有一齐做过例行功课,这每字每句吐出,都让人按耐不住心潮起伏。于是莫子慧带着六位师弟师妹又加念了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这才算将功课行毕。

    耳听见正座上的云峰真人咳嗽一声,还未开口**,却是先扔出了两方千斤铁砧。

    铁砧落地,震得大殿摇晃。但七弟子皆知师尊此举必有深意,故也无人惊奇,静等云峰真人分说下文。

    只见云峰真人长身而起,忽从袖中抽出了一口宝剑,指弹剑刃,发出铮铮之声,口中说道:“此剑乃无量山金精石所铸,长三尺,重百八十斤,至刚至坚。”

    他走到其中一方铁砧面前,翻手平刺一剑,剑锋破风,带起一声尖啸。

    只见那剑尖正中铁砧,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一口三尺长剑插入铁砧过半,但忽听又一声脆响传来,金精剑身已然抵不住刚力相激,赫然折成了两截。

    云峰真人抛开断剑,走到另一方铁砧面前。他自袖中抽出了第二口长剑,轻弹剑身,发出嗡嗡颤鸣,口中说道:“此剑乃东海银丝玄铜所铸,长三尺三,重四十六斤,剑质柔韧。”

    再看云峰真人又是平刺一剑,剑尖疾点在铁砧上,发出“叮”一声轻响,仅仅刺入了五寸来深。那柔韧的剑身受力,已然弯成了一弧,但却并未折断。

    俞和心中一动,以为云峰真人的这一讲,是要说“至刚易折,能屈能伸”的道理。可云峰真人并未松开银丝玄铜剑的剑柄,而是低声喝道:“看仔细了!”

    只见他抖腕一抽,将剑锋扯出,再扬臂过头,手腕翻转,掌中长剑带起一道寒光,自上而下的笔直劈落。

    就听见“锵”的一声亮响。这口剑质软韧的银丝玄铜长剑,锋刃切入铁砧足有三尺多深,几乎要把这方千斤铁砧居中斩成两半。

    云峰真人这才抛开剑柄,拍了拍手道:“刚则善攻易折,柔则自保难摧,这浅显的道理你们是懂的。然仗剑行走于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欺我我以剑向报。倘若遇事不得不拔剑攻之,则须知柔非不摧,亦有其锋。”

    他顿了一顿,大有深意的望着俞和道:“君子能屈能伸,尝教人委曲求全,谬也!屈者,非不攻。剑虽可柔曲,但刃不钝,隐忍虽可退避,但非我气弱。到了刀兵相见之时,且退一步,可审时度势,亦可免意气之争。但若你愈屈退,敌愈逼趋,何妨亮剑以斩之?所谓剑柔难摧,盖因不得其法尔,若不固其锋芒而引侧刃攻之,则其利未必输于至刚。”

    短短几句话说完,云峰真人一甩袍袖,转身朝正殿后苑走去。

    俞和连忙起身,作揖唤道:“师尊,弟子有话要说!”

    云峰真人早有预料,他远远答道:“进来讲罢。”

    俞和朝宁青凌点了点头,示意她就在正殿中等候,自己追着云峰真人,快步进了后苑。

    藏经院正殿的后苑,布置得也跟罗霄山中一模一样,青草翠竹、石桌石凳、剑痕石壁、试剑木人皆如原貌。俞和走到自家师尊面前作揖一拜,还未开口,云峰真人倒是抢先说道:“半截陷仙剑与烛龙骨难以续合,长剑出世之时必有凶险,你想劝我离开,对否?”

    俞和也知道师尊料事如神,自然早看穿了他的来意,于是他点了点道:“正是!”

    可云峰真人淡淡一笑,递给俞和一杯热茶,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何苦半路逃走,一辈子受人戳指脊梁?况且有了你的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我看此番也未必真是凶险,或许反倒是一场机缘也说不定。你来看此处。”

    说罢他伸手一抹,面前的虚空中便幻出一片五彩光幕。俞和运足目力看去,只见透过朦朦胧胧的光幕,望到不远处有一石缝。石缝当中深深嵌着一具五尺来长的褐黄色泥胚,泥胚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有丝丝奇光不断渗透出来。而从地肺灵窍中涌出的冰火两仪罡煞,好似一青一红两支大手,在泥胚上一遍又一遍的揉捏着,似乎随时都能将泥胚彻底捏碎。

    但在这一道石缝外面,却另有数万道万化归一大真符团团飞旋,彼此呼应,结成了一座庞大而繁复的阵法。无论是锻剑泥胚中渗出的戾气,还是地肺裂缝中涌起的冰火两仪罡煞,皆无法冲破阵法的封锁。这几种先天煞炁尽被万化归一大真符炼本还源,化作柔顺而温和的天地元灵之炁。只见万符大阵外面霞光流转,好似有成千上万条五彩缤纷的丝绢缎带,在迷离氤氲中来回荡漾着。

    云峰真人朝那光幕中轻轻一招手,便有一条天地元灵之炁翩翩而来,当空转了几转,最后落入了俞和手中的茶杯里。云峰真人笑道:“品一品,这茶可是极有风味。”

    俞和看了看杯中的茶汤,在那碧莹莹的热水中,竟然有一道九天明河似的星光来回游动,搅得茶叶片片飞旋,入眼煞是神奇。他举杯抿了一口,这茶水含在嘴里时倒还没有什么异状,茶是仙品,水是甘泉。可甫一咽下,滚水立时就变成了凛凛寒流,仿佛是从舌根到肚肠之间,被插进了一根冰柱似的。

    俞和当真是瞪目结舌,话都说不出来。云峰真人见他脸颊发白,喉头抽动,于是大笑道:“你再喝一口试试?”

    第二口茶水穿喉而过,却霎时间变成了熊熊烈焰,恰好似喝烧刀子烈酒那般,犹如一道火线笔直的贯入肚腹中。第一口茶水所化的冰柱登时消融,寒热相济,混作一团温汤,暖融融的在九曲盘肠中荡来荡去。俞和不由自主的身子轻轻一颤,周身亿万毛孔萁张,淡淡茶香由内而外的弥散开来。

    “好茶,真是好茶!”俞和两眼放光,大声赞叹。就这两口茶汤,其中蕴含的灵炁几乎能比得上三转宝丹了。

    云峰真人含笑点头,说道“自然是好茶。靠着万化归一符阵之妙,这地肺中的冰火两仪罡煞与剑胚泥胎里流溢出来的凶戾之气,尽都成了进益修为的补品。你那五位师兄师姐的道行的突飞猛进,为师也在短短几十年中连破难关,成就了玄珠道果。你说这难道不是一场天大的机缘么?”

    俞和又问道:“可据说先天法剑出世之时,冰火两仪罡煞与剑炁戾煞皆会暴涨,到时候那符阵可还能抵得住么?”

    云峰真人伸手一指地肺石缝中的泥胚,胸有成竹的说道:“你莫要小觑了这座符阵,也莫要将那柄残缺不全的剑想得有多么厉害。它再怎么凶戾,终究只是一柄折断了的陷仙剑而已,早已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而且它又与烛龙之灵纠缠了这几千年,还能剩得下几分灵机?我每日行功作法三个时辰,为符阵中多添百道阵符,到此剑出世之时,就算冰火两仪罡煞与剑炁戾煞暴涨千倍,也只能是柙中虎兕,冲不出去,也伤不得人。”

    俞和又一次细细审视那座笼罩地肺石缝的庞大符阵,但凭他的眼力见识,根本就看不懂其中的阵理。瞪眼闭气看得久了,忽觉得头昏耳鸣,双目中金星乱冒,脚下虚浮打晃。

    “速速闭目平息,莫要再看了!”云峰真人一手压住俞和的肩头,把他强行摁在了石凳子上,另一手掐诀施法,敛去了光幕,口中沉声斥道:“这是以正反六十四卦卦位,连串布下的大周天玉真弥罗神阵。若不明其理而强行推演阵势,神魂识念俱会陷困入阵中,变成一具活死人!”

    俞和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平静下来。他心中暗叹,自家师尊的阵法修为委实太高,现如今有这么一座惊世大阵镇压剑胚,说不定真能化大凶为大吉。

    云峰真人又给俞和倒满了一杯茶水,所有所思的说道:“如今我倒不担心灵剑出世时煞气大乱,怕只怕那具泥胎炼碎之后,里面的陷仙剑与烛龙之骨根本就没能合二为一。若是那样的结局,我罗霄剑门三代开山老祖的心血谋划,还有十几代祭剑真人的舍生忘死不离不弃,最后都会尽成泡影。我虽万万不想得此结局,但据目前的种种兆相来看,里面的这柄陷仙残剑,多半是难以重续了。”

    “此剑难续?”俞和一惊,皱眉道:“就算最后剑器未成,那又岂会是师尊之罪?”

    “自然并非全是我的罪过。但我身为最后一代祭炼真人,却未能护剑回山,随之而来的深重因果,难免还是要由我来背。”云峰真人看着俞和,黯然长叹道,“为师与你不同,罗霄生我养我,赐我长生仙缘,我辈知恩图报,自当为宗门鞠躬尽瘁,哪怕死而后已。罗霄的因果,我云峰子不敢逃,不能逃,也逃不脱。尚若此剑不成,我与鉴锋、宗华两位师兄必要继承先人遗志,踏遍天下,为宗门再找一件镇门之宝。无有拿得出手的先天法器,罗霄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俞和问道:“罗霄秘府中珍藏无数,当年从抚仙湖底也得到了不少先天灵材,难道就不能自己开炉祭炼一件先天法器么?”

    “谈何容易!”云峰真人将自己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叹道,“罗霄虽也有些传承,但地仙高手仅有一位,而且这位祖师的阳寿已不足一甲子,凭着寥寥几位玄珠长老,加上一堆参差不齐的先天灵材,还有罗霄半通不通的炼器之术,真要开炉祭器,只能是暴敛天物。”

    摇了摇头,云峰真人望着自家弟子,语重心长的继而说道:“俞和,我为宗门出力,不敢半字有怨言。但膝下的这些弟子,却唯恐将来照拂不周,将他们一个个的耽误了。为师观你命相鼎盛,不出百年必成大势,故盼你答允我一件事,可否?”

    “师尊有命,弟子莫敢不从!”俞和连忙抱拳拜倒。

    云峰真人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遗憾与落寞。他对俞和缓缓说道:“你大师姐与二师兄业已还丹八转,九转大圆满指日可待,但他们甚少历练,心性浅弱,我怕到时丹劫骤至,他们却无法破劫成道。所以希望你能带着他俩离开此地,去九州天下闯荡见识一番,将道心慧剑磨砺开锋。再等到你其余的几位师兄师姐借此地灵炁修入还丹八转,我也会命他们重返九州投靠于你,将来我这藏经院门下的五位弟子,可就全都托付在你的身上了。不知此事,你可有为难?”

    俞和闻言,神情凝重。他心中细细盘算了一番,这才用力点头,语气笃定的答道:“师尊放心。俞和与诸位师兄师姐亲如手足,必会同甘共苦,不敢辜负师尊重托。”

    云峰真人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我先前担心,你会因为昔年的那些无妄事端,将罗霄中人视作外人。”

    “师尊忒也看低了弟子。”俞和忽然灵机一动,他朝自家师尊单膝跪倒,双手捧出白玉剑匣,恭声说道,“弟子昔年偶得一剑,堪与蜀山神剑南明离火不相上下。此剑实乃先天之宝,但却是帝君威严之剑性,与弟子的心性难合,故而一直无法御使自如。倘若陷仙剑难续,师尊可执此剑返回罗霄,也算有个交代。”

    云峰真人两眼一亮,伸手拂过白玉剑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原来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随身法剑,却真是一件稀世重宝。但我身为师长,怎能要靠弟子的法器挽存颜面?此事休要再提,速速带着你大师姐二师兄返回中土去罢!”

    俞和咧嘴一笑,耍起了从街头泼皮们身上学来的无赖痞气。他把脖子抻直了,高声嚷道:“弟子带着诸位师兄师姐闯荡江湖,是想以此剑替代我等弟子之身,长侍师尊左右。若是师尊不肯笑纳,那弟子也请师尊收回成命。我等七人,就在这冰海北极境地肺里住下了,今后日日在师尊膝前听命,早课晚课用功不辍。”

    云峰真人翻眼瞪着俞和,拍桌怒骂道:“你这逆徒,气煞我也!”

第三百五十四章 烟水宁,披红裳

    三十载光阴只在弹指一挥间,而今犹记得当年俞和与宁青凌带着一众门下女弟子,将玄真观从青城五龙沟迁回荆州云梦大泽时,青城仙宗掌教大尊丹清真人亲自带着数十位本宗长老一直送出五百里之外,而蜀山仙宗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与名震天下的“蜀山十杰”,就好像保镖护卫一般,一路将俞和他们送到了蜀地与荆州的交接之处,这才依依不舍的拜别而去。

    如此之大的送行阵仗,让玄真观的诸位女弟子受宠若惊,论剑殿大师姐莫子慧与二师兄易欢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发梦。西南蜀地的炼气士尽被惊动,直到数年之后,还有人到处在探听那“玄真观”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居然能令青城、蜀山这两大上古仙宗如此卖力示好。

    岳阳古城之外,云梦大泽水畔,原来的烟水茶园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占地方圆十里的庭苑园林,有青松翠竹,烟波渺渺,云霞四合,灵禽栖息。凡俗中人皆以为这是某几位大贤鸿儒设下的传道书院,专门以大雅之学教化世人。而九州道魔佛三宗则尽都知道,在这里隐居着一群但求与世无争的炼气高手,其经院主人玄真子俞和,据说乃是能稳稳排进天下前三之数的剑道绝顶大宗师。

    虽然俞和从未昭告同道开宗立派,但其实天下炼气士们却早就默认了其“玄真仙派”之名。不过玄真仙派既不属于道门,也不属于魔宗,跟大小乘佛宗也没什么渊源。说也奇怪,道佛魔三宗之间纠葛不断,但从没有哪边会将祸水引向玄真仙派,甚至纷争一起,道魔两宗都隐隐庇护玄真仙派,使其不入因果牵扯。

    世人常说神仙人物出入青冥,平时难得一见,但在玄真经院中却并非如此。那些在外院书斋里口诵三字经的孩童们,或许并不知道面前的教书先生便是一位御风千里行的剑仙。而在云梦泽外围捕鱼为生的渔民,也不知道水边浣纱的女子便是能移山填海的仙姑。

    玄真经院里往来的客人有很多,可不管来的道门耆宿还是魔宗老祖,门下女弟子都是笑盈盈的躬身相迎,口呼“先生”。她们心中都知道,不会有人来玄真经院门前来惹事生非,也没有人敢这么做,只要是来到这里的,尽都是与掌院师兄熟识的座上佳客。

    那些慕名而来求学的凡夫书生,或许一辈子也想不到,刚刚在廊院中与他擦肩而过,而且还对他含笑点头的白发老道,说不定就是一位已经活过了数千年的老神仙,甚至或是一位杀人如麻的魔道巨枭。

    三十年来,俞和把这座玄真经院经营的好似一片世外桃源。道魔两宗的修士在这里作客,听琴煮茶,弈棋挥毫,可以享受到一种特别的宁静出尘;他们也可以抛却身份,与书斋里的顽童肆意嬉戏,体会那早已淡忘的天伦之乐。隐隐然,他们似乎觉得能够触碰到返璞归真的深奥意境。

    在来到云梦泽的第十个年头,论剑殿的五弟子就在玄真经院中凑了个团圆。不久杜半山也来了,而且带着司马家的四小姐,两人一住下就没打算离开。再后来,朔城老街上的店铺一间接一间的搬进了岳阳城,街坊们活得好似一家人。

    最让俞和觉得有意思的,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这两口子。他们两位绝世天仙,每年都要到玄真经院来住上一两个月。长钧子昔年身居帝位未有建树,但他满肚子经伦学问却是毫不含糊的,每次一到玄真经院,他立马就钻进书斋里去调教那些半大的孩子。后来有一回,讲到楚国史,有个孩子斥责楚长钧帝昏庸无道,不惜民力,将大好江山给荒废了。长钧子不服,就与这孩子当场争执起来,结果却又硬生生的辩不赢人家,于是他恼羞成怒,拿戒尺把这孩子手心打得泛红。柳真仙子见状,极为心疼,她一把把长钧子扯回了后院,结果两口子大吵了一架,吓得杜半山浑身打抖,噤若寒蝉,俞和倒是在一边笑得肚皮作痛。当晚长钧子就被反锁在了门外,他好声好气的道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这才算哄笑了家里的悍妇。

    日子过得闲适,广芸大家与符津真人的出关之日转眼就到。俞和与宁青凌去南海迎回了两位师长,广芸大家与符津真人往玄真经院里一坐,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俞和与宁青凌什么时候结成道侣。

    俞和与小宁师妹闻言大窘,转身就想逃跑,可偏巧不巧,却迎面遇见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笑嘻嘻的挽手走来。这两位天仙高手的耳听八方,正是闻讯赶到,结果把俞和与宁青凌又堵回了正殿里。

    于是乎,一边是俞和的大哥大嫂,一边是宁青凌的授业恩师,两拨人一拍即合,直接定下了良辰吉日,便是在半月之后。

    俞和不敢违逆,只好愁眉苦脸的写了一堆亲笔书信,摺成纸鹤发出,广邀宾朋前来观礼。

    一时间,原本清净安闲的玄真经院顿时热闹了起来。到了大喜吉日哪天,正殿之中已经坐满了从五湖四海赶来祝贺的有道真修。

    上座自然是长钧子、柳真仙子与广芸大家,俞和将张真人也请到了上座。随张真人同来的,还有京都定阳供奉院的一众大执事,无央禅师、百灵叟、长桑真人、明素真人尽都在列。

    最显赫还是蜀山、青城、终南三宗,这三家上古大派可都是由掌门大尊亲自带队,统共来了有四五十号人,满当当的坐成五排。蜀山掌门邢天送上厚礼,他拿蒲扇大小的巨掌拍打着俞和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俞老弟,这大喜的日子,我本来想邀你比剑一场,助兴满座宾朋。但听说你新得了一套先天五行飞剑,我可就真不敢再与你切磋了。蜀山虽然有得几柄神剑,但哪把能经得住先天五行飞剑一绞?你这番如虎添翼,让老夫不得不服,那‘天下第一剑’之名,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俞和一缩脖子,赶忙谦道:“邢天掌门这帽子扣得可太大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俞和这点微末道行,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还叫‘微末道行’?是说我蜀山仙宗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么?”邢天把眼一翻,挑眉佯怒道,“不成!你当众贬斥我蜀山仙宗,说什么也得答允我一件事,才可抵过。”

    俞和心知中了计,却也只能摇头苦笑道:“掌门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邢天嘿嘿一笑,招手把诸葛坚唤来身边,说道:“我这徒儿在山中坐不住,所以打算让他搬进你这经院里安安心思,粗活儿累活儿尽可差他去做,只要没有缺胳膊少腿就成!”

    诸葛坚朝俞和作揖一拜,笑道:“求俞师兄收留。在下吃得少,有力气,而且保证任劳任怨!”

    俞和拿这对师徒真没法子,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点头道:“诸葛兄操练剑术时万望小心收敛,可莫要拆了我的院子。”

    丹清真人与纯阳真人见此情形,心中各自打起了算盘。估摸着过不多久,玄真经院中就会有蜀山、青城、终南三宗的精英弟子齐聚了。

    昔年在罗霄山中与俞和交好的纯阳殿李毅师兄也来了,他正与论剑殿五弟子寒暄叙旧。南海净阙岛岛主华翔真人与符津真人、广芸大家都是熟识,自有的话说。朔城的一伙老街坊见到满座神仙人物倒也不怵,他们自个儿围成了一小圈,饮酒谈笑,好不痛快。

    再加上这几十年来俞和结交的各门各派修士,大殿里坐了能有二百来人,喧嚣沸腾,热闹无比。旁边种种奇珍异宝的贺礼,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过俞和还是觉得,此良辰吉日终归是要避一避嫌,免得徒生波折。所以今日就没有邀那些魔宗好友前来观礼,打算是择日再请他们过来吃一杯喜酒。而又碍着心结未消,故而罗霄剑门的一众师长,也全都不在邀请之列。

    在场宾朋把酒畅谈,真好似一场道门盛事。待正午吉时一到,人人推案而起,朝俞和拱手祝贺。

    虽然炼气士中的道侣结姻,并不尊凡俗中的那套嫁娶繁礼,但俞和还是换了套应景儿的大红堆花锦缎喜袍,怯生生的站在正殿中央。他朝满座宾朋作揖还礼之后,就听见外面有丝竹鼓乐之声四起,十八名精心打扮过的女弟子,簇拥着红裳红裙的宁青凌款款而来。

    胸口砰砰直跳,俞和脸上涨红。殿中群修见了,更是放声大笑,拍手叫好。

    只见宁青凌一步一生莲,朝俞和缓缓走来。而俞和伸出双手,迈步迎上前去,可他的手还没触着小宁师妹的柔荑,忽觉殿外阴风大作,天空骤暗。丝竹鼓乐声戛然而止,一大片魔火黑云横空而来,直朝玄真经院这边压下。

    满座道门高手面面相觑,皆转朝殿外怒目而视。如此大喜之时,又是哪里的魔宗狂徒,敢来此搅局?

    杜半山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从院外飞身翻墙进来。他扯开喉咙大声嚷道:“小俞子,大事不好!西北西南魔宗联袂而来,杀机腾腾,气势汹汹,已然堵到了大门外。那领头的,正是西北魔宗天山总舵大当家的卫老魔和西南养毒教教主祁昭,我看昭儿妹子双目含泪,脸色不善,似要找你寻仇,这可如何是好?”

    “啊?!”俞和闻言一呆,真不知该喜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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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玄真剑侠录》全文已毕,沫繁拜谢诸位道友的支持!

    或有续作,敬请期待。

写在全文完结之后

    “吾有一剑始出鞘,南海惊涛连天潮。京华魇梦风雨乱,剑起寒光震西南。对影一觞断肠散,朔漠金风绕指柔。太华绝巅梦难醒,侠骨柔情道玄真。”一如诸位所见,各卷卷名连起来,便是主人公俞和这段故事的缩影。

    我想说的是,《玄真剑侠录》这本书,在写作的过程中,遇到了数不清的艰难。主角性格遭人诟病、主角的机缘被认为过于逆天、没有常见网文中阶梯式的道行节次、没有常见网文中使人爽快的情节、陆小溪这个角色被认为是剧毒的“牛头人”情节。而因为上述种种,遭到了来自各大网文论坛几乎是毫不留情的谩骂抨击,甚至对作者的人身攻击。

    但是在寥寥一些读者的支持下,尤其是贴吧和群里的诸位,我终于还是写完了这本小说。

    完结后,看有几段留言,问这书是不是太监,或者结束得太快?

    其实不是那样的。

    按照主线大纲,这是有关俞和少年情感与修道心路历程的一段故事,从他秉着对陆小溪的执念而拜入仙门,到最后释怀,娶了相惜相守的宁青凌,这段故事就完完整整的结束了。

    我并没有塑造一个大家司空见惯的“高大上”型主角,而是写了一个有许多性格弱点的主人公。更不想写一篇俞和从“草根”到“至尊”的传纪,那或者应该叫做“战记”。在我看来,小说是一段故事,绝不是一个人的经历记录,亦不是升级打怪收宝的攻略。所以,当俞和的心结解开,这段故事也就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他退下了主角光环,带着自己的亲人朋友,去过自己理想的生活。

    也许在光怪陆离的九州中土之上,不久后又会出现下一个主角人物。他与“玄真群侠”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纠葛,但那肯定是另一个故事了。

    写在完结之后,希望诸位不要误会,也不要用其他传纪型小说的套路来类比《玄真剑侠录》。这本小说并非腰斩,也不是戛然而止,正是到了故事完结的时候。我自认为,当然可以无限制的编造副本情节,但那只是狗尾续貂,又何必呢?

    多谢诸位的关注与支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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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真剑侠录介绍:

人道莽莽,仙道渺渺,身负大气运大机缘的少年俞和,虽有问道的执念,但身在万丈红尘中,外有光怪陆离乱神,内有七情六欲难断,手中有剑,可斩邪魔,心中亦有剑,可能斩尽纷繁羁扰否?

玄真剑侠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真剑侠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真剑侠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