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子落尽,亲下场
这边俞和、杜半山与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匆匆斗法一场,可除了几股怪风和高天上隐约约的数声闷雷之外,便再没引发什么惹人注目的异相。寻常人哪里知道这是附近有道门高手在斗法,他们只当是天候变迁之兆,谁也没有多加理会。
唯独初入炼气境界的司马雁察觉到了异样,那纷乱的天地元炁,似乎在传递着不安的情绪。她暗中传讯问了半山师兄,可得到答复却是含含糊糊,杜半山只让她莫要多问,莫要多想,留神戒备精舍左近的情形就是。
屋外的老康掌柜和秦念娘缠住了那“妙手阎罗”贺二娘。老康掌柜人如鬼影一般的绕着贺二娘兜圈子,不时发掌进击;而念娘站在二丈外,寻隙用刺血签偷袭;贺二娘也不示弱,她一身真气越斗越盛,精妙招数层出不穷,双条手臂如花蟒穿空,神出鬼没。
三人斗得难解难分,如今已是二百招开外,尚看不出胜负之数。
不过屋里司马晟和洛环玉却有些奇怪,屋外明明还坐着个神完气足的“一刀断水”老吴头儿,可四妹司马雁却始终是一脸神情凝重,似乎心里甚是忐忑不安。司马晟捋了捋今晚这局,心想就算是郑铁匠此时袭来,最多也就能与卖面老吴斗个半斤对八两,何况前院里还守着个皮糙肉厚的六顺子,两边厢房里也埋伏了自己的护卫,这些人虽然算不上一流高手,但都也能使把子力气。如此形势一片大好,自家小妹却在因何事而发愁?
司马晟忍不住偷偷开口去问,但司马雁并不答话,她只是摆了摆手,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隙,向屋外不住的张望。
如此一来,司马晟和洛环玉也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墙根壁炉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恰如屋外传来的打斗声紧一阵慢一阵。
转眼间再是几十招拆过,老康掌柜越斗越觉得不对劲,但他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有古怪。身在局外的老吴头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手按短刀,细细看着贺二娘一板一眼的伸手抬腿。
又过了数招,老康掌柜因为心中存了杂念,故而招式运转之间迟滞了一瞬,在他左胯处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破绽,而恰在这时,贺二娘的眼神也刚好瞟向了老康掌柜的左胯。
不妙!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立分生死胜负。老康掌柜心中一竦,急抽掌退步,想要尽量躲开贺二娘势必发出的雷霆一击。念娘看到老康掌柜的招数急变,虽然不知道有何变故,但也急忙抖手射出十支刺血签,罩住了贺二娘的双肩要害。
可等老康掌柜脱开战圈,运双掌封住门户,抬眼再望时,却发现贺二娘似乎根本没有窥破他左胯处的空门。人家虚晃了一招,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好整以暇的伸手去接念娘的刺血签。
以贺二娘冠绝朔城老街的武功,断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处破绽。而且这是个能够一举打破僵持局面的绝好机会,怎的贺二娘就这么白白的浪费了?看她好像全然没有趁乱追击老康掌柜的意思,只是悠闲的拈住了十支刺血签,翻手朝念娘掷了回去。
老康掌柜的心头猛闪过一道灵光:莫非这贺二娘根本未打算与他们分出胜负,她只是要缠住精舍前的三人?若真是如此,能请动贺二娘来打前阵的人,绝不可能是郑铁匠,那唯有司马家的二爷与三爷,才能有这份天大的面子。
当时不过是一眨眼之间,老康掌柜心中已然转过七八个念头。他引双掌欺身而上,又开始与贺二娘近身缠斗。可这一次,老康掌柜留了个心眼。
拳掌破风,人影交错,短短十息功夫又是数招对过。老康掌柜忽然眼珠一转,故意卖了个花招,似乎是一口真气不济,把掌势使得老了,结果一条左臂尽是破绽,略显突兀的顿在贺二娘的面前。
卖面老吴看懂了老康掌柜的心思,他目光炯炯的望着贺二娘。就见贺二娘盯着老康的左臂,脸上神情似乎有些诧异,她略微迟疑了一瞬,依旧没有趁此良机制住老康掌柜,只是刻意将手底下也缓了一缓。
于是场中的打斗情形就登时古怪了起来,好像两人都突然到了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口上,全把招式给用老了。
老康掌柜喘了口气,似快实慢的撤回左臂,而贺二娘拖泥带水的斜挥来右掌,在半道儿上用掌缘往老康掌柜的手腕上轻轻一格,算是拆过了这招。
这式一过手,可就全然不同于方才那种令人窒息的激烈打斗了,俩人活脱脱像是在演练着出招拆招的套路。
念娘自然也看得出其中的端倪,她趁机一招手,接着乌磁铁的吸力,将那些射出的刺血签一一收回,然后手挽彩绦,俏生生的立在原地,静看老康掌柜要如何行事。老吴头单手提着断水刀站了起来,但他却并没有去看老康掌柜与贺二娘,而是运足了目力,转头向四面八方扫视出去。
“多谢二娘手下留情。”老康掌柜一收招式,笑嘻嘻的朝贺二娘抱了抱拳。
可贺二娘抽了抽嘴角,并没有答话。老康掌柜故意咳嗽了一声,朝四周团团一揖到:“看戏的诸位,还请现身一叙吧。”
“铜算盘七十七子,算钱财也算性命!老康,还是你厉害,连二娘亲自出马,都瞒不过你。”瘦瘦高高的郑铁匠身穿一套黑绸缎夜行衣,从远处的假山影子里走了出来,那一对比别人长出许多的胳膊,垂在腿边荡来荡去,左右小臂上,各扣着一具厚重的镔铁护腕。
老康掌柜一沉脸,低声喝问道:“老郑,六顺子呢?”
郑铁匠嘻嘻一笑:“大堂里睡觉呢,老哥儿莫担心,我只是封了他的穴道,睡饱了自然会醒转。”
郑铁匠边走边笑,还伸手拆下了胳膊上的铁护腕。看他这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精舍前的老康掌柜三人就越发担心起来。郑铁匠表现得如此胜券在握,绝不会因为是有贺二娘在场,暗中必定还藏着高手。而能让贺二娘和郑铁匠打前阵的人,这身份就是呼之欲出了。
“是二爷、三爷莅临顺平楼了么?”老康掌柜的抱拳一揖。
“大哥,四妹!夜深风寒,我可是来讨杯热茶喝的。”一道声音随风而来,从夜空中落下一团灰色云气,就地一翻滚,显出司马家老二司马晨的身形。
这位身藏戊土灵根的司马家次子,面貌生得跟司马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因为修行终南仙宗炼气术小成的缘故,看起来要比司马晟年轻许多,像是个刚刚年过而立的人。从气势上来讲,老大司马晟沉凝内敛,有一股子西北大汉的浑厚劲;而老二司马晨,却带着一股飘逸出尘的味道,身上披着整洁如新的青布长袍,大袖随风飘摆,很是符合道门修士的形象。
随着老二司马晨现身,司马家的老三司马昊也从假山后面的阴影中转了出来,他与郑铁匠一样穿着黑绸夜行衣,走路时龙行虎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见到司马晨与司马昊两人同时出现,老康掌柜、秦念娘与老吴头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对面的东家主角儿出场,他们这些扯线木偶,就到了该退台的时候。且司马家的人亲自登台,那今夜的这出戏,可就全然不同了。
老康掌柜对着司马晨和司马昊抱拳道:“老康拜见二爷、三爷。”
言毕躬身撤步,与秦念娘和老吴头儿让到一边。身后精舍的木门一开,司马家的长子司马晟和小妹司马雁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四位司马家的嫡系血亲兄妹一见面,八目相视。
老二司马晨笑道:“洛女侠不出来露个脸儿么?大哥你倒真是小气得紧,这位未来的大嫂,还舍不得让二弟见上一见?”
司马晟把面孔一板,沉声道:“老二,你口没遮拦的在这里说些什么?”
“大哥息怒。”老二司马晨对老大司马晟拢手一揖道,“都是自家人,我也不绕那些弯子讲话。二弟劝大哥一句,那洛环玉的浑水,你还是莫要去趟的好。大哥也知道,老爷子因为这洛姓女子,一直对大哥你心存不满,如今这洛姓女子摆明了是要通胡叛雍,大哥你若再一意护着她,那可就不光是男女之情的小事,而是有违侠之大义了。咱家老爷子的脾气,大哥你比我更懂,若大哥能亲手把这洛姓女子交给老爷子发落,他必定会对大哥你另眼相看。而大哥也好趁此机会,挥慧剑斩情丝,了去心结。如此两全其美,或许父亲一喜,我司马家下代家主之位,便会交到大哥的手里,此本乃是众望所归的。”
老三司马昊站在司马晨身后。他听了自家二哥的这一番话,心中可不大痛快,肚子里埋怨道:“二哥啊,二哥!这话说得倒真是漂亮!只是你心中可还分得清楚,这到底你是来帮我擒住那洛环玉,还是来劝大哥浪子回头的?老爷子要是对他另眼相看了,我这番辛辛苦苦的谋划,可不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司马昊拿诧异的眼神盯着司马晨的后脊梁,可老二司马晨侧过身子,朝老三司马昊摆了摆手道:“三弟莫要腹诽,如今二哥已是道门中人,将来得成还丹道果,闭关神游天地,一坐就是百年不醒。这区区司马世家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缕凡尘牵挂,早晚是要斩去的。修道人不可妄言,否则会落下因果报应,惹来心魔缠身。我平心而论,在你与大哥两人中间,还是大哥的性子更适合成为司马世家的下一代掌舵之人。须知若是打江山,自然要仰仗你这种满腔锐气矢志的英雄人物,可我司马世家如今雄踞凉州,江山已然在手,只是火候尚浅,要的却是大哥这样的行事沉稳之人坐镇中堂,为后世子孙夯实基业。”
身为终南仙宗外门弟子的二哥这么说,老三司马昊也不敢开口反驳,他环抱双臂,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司马晨一笑,转头又对大哥司马晟说道:“老爷子年事已高,大哥就莫要再因为这些儿女孽情惹得他老人家发怒了。将这洛姓女子擒回家中,哄得老爷子笑笑,若待查明真相,她真是迫不得已,那寄身于司马家大宅中,凭咱们老爷子的手段,要护她周全易如反掌,正好也可以让她安安心心的作我司马家的长房大嫂。然后大哥再赶紧多娶几房小妾,为我司马家开枝散叶,那才是一桩皆大欢喜的美事!何必弄成如今这样,让你我兄弟生隙,更让老爷子不喜?”
司马晟默不作声,似乎陷入了沉思。老二司马昊以为大哥司马晟被他这番言语打动了心思,于是笑盈盈的迈步上前,就要朝精舍中走去。
可他才走了三步,忽见司马晟一皱眉,举起右臂,以手中的连鞘长剑往司马晨身前一横,沉声道:“老二,站住。”
“大哥,这是何意?”司马晨笑了笑道,“莫不是怕弟弟手脚粗重,伤了未来的大嫂?你且宽心,我终南仙宗有的是神通手段,保管不会折损了她半根毫毛。若是大哥觉得由弟弟出手不妥,那我就在这儿陪着,大哥亲自把嫂嫂请到我司马家大宅里去,可好?”
司马晟摇头,坚定的道:“老爷子的脾气我知道,环玉这次若是进了司马家的大门,定然是九死一生。”
司马晨皱眉道:“大哥你是执意要同老爷子作对?”
“非也,此事大可不让老爷子知晓。”司马晟拦在司马晨的面前,一字一句的道,“环玉是受人所迫,这我已查明,毋庸置疑,禀明老爷子只是徒生事端。何况她去司马大宅,恐怕还不如在这顺平楼安全。”
“大哥以为,凭你和小妹的力量,能护得住她?”司马晨脸色转而阴沉,他把双眼一眯,脚下又朝司马晟迈了一步。
炼气士那股挟着天地之威的浩然气势,自老二司马晨的身上升起,宛如大海潮汐一般的,向大哥司马晟席卷而去。
司马晨此时的修为道行,或许在俞和的眼中委实不值一提,就连杜半山都能随手将他打压下去。但对于在场的这些凡俗武林高手来说,那已经是不可匹敌的存在。
老大司马晟只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巨浪当头打下,他两耳轰鸣,身子颤抖不休,几欲软倒。但司马晟心里却不服输,把牙齿狠狠一咬,打熬半辈子的内家真力灌注双腿,一式“千斤坠”使出,两只靴子陷入地面数寸,硬挺着寸步不退。
不远处的老三司马昊口含冷笑,而司马晟身后的小妹司马雁转动一对明眸,犹豫着是不是要揭开自己同为道门修士的身份,帮这位深陷情孽的兄长一把。
“大哥在我面前,何必逞强?”司马晨笑得很轻松,他作势又要一步迈出。但对面的司马晟脸色铁青,将长剑交到左手,而右手已然握住了剑柄。他曾对洛环玉许诺,任何想要不利于洛环玉的人,都须得先踏过他司马晟的尸体,如今为了兑现这句话,司马晟不惜与自家兄弟拔剑一战。
司马晨看大哥想要拔剑,脸上闪过一道戾气。司马雁看得分明,她把心一横,暗暗吸气,就要自关元内鼎中催出道家真元,施展昆仑仙宗道法,去阻挡住二哥司马晨的脚步。
就在这司马家内斗即将爆发的紧要关头上,天空中忽然打了个电闪,紧接着奇光大作,有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显化出来,一团五彩霞光承托在这人影的足下。
这人影以道门镇魔真言之术发出的声音,恍如天雷震荡。
“统统住手,退下一旁!”
一股如山岳盖顶般的庞然巨力轰然落下,司马家老二司马晨的脸上立时变色,他“蹬蹬蹬”连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强催一口真元护住周身,讶然抬头观望。
司马雁一听这声音,就把刚刚聚拢的一丝真元重又藏回了关元内鼎之中。她面露喜色,看着天空中那模模糊糊的人影,心道:“半山师兄,你可算是现身来救场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显仙踪,昭其心
话说杜半山被俞和的一道传音提醒,急忙游出神念,刚好看见司马家的老二司马晨放出道门修士的气势,震慑了精舍前的一众武林高手。
半山师兄不愿暴露他“厨师小杜”的这个身份,于是就祭出了法宝八节紫竹鞭,以一道神念附在法器上,在精舍前的天空中显化出朦朦胧胧的身影。
这条八节紫竹鞭本就是昆仑仙宗里小有名气的一件古宝,而杜半山这次也是有意要将司马晨的威风打落,故而动用了一口本命真元。所以那人影散发出来的滂沱气机,已与寻常还丹初境的修士不相上下。
司马晨不过是个终南仙宗的外门弟子,修为虽然比小妹司马雁要高出不少,但跟杜半山一比,就还是差了一截,再加上八节紫竹鞭的法器之威,他当场就被那落下的千钧气势镇压在了原地。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脸颊滚滚落下,整个人好似不堪重负般的佝偻着背脊。
这时的司马晨再不复方才的强势,已显得很有些狼狈。
不光是老二司马晨,老三司马昊、贺二娘与郑铁匠也不轻松。他们虽然没有被杜半山直接以法宝之力镇压,但每个人都觉得身子上仿佛被无数道铁箍紧紧勒住,四肢动弹不得,连呼吸也有些不大顺畅。
司马晨艰难的拢双手朝天作揖道:“哪位道友如此闲暇,却来插手我司马家的凡俗琐事?在下终南仙宗上清院司马晨,还盼道友收了神通,下来一叙。”
“终南仙宗上清院?”头顶那道人影一开口说话,就好似有道道雷声滚过天穹,“方才一个姓邵的娃娃,是你的师兄吧?吵吵嚷嚷的惹人心烦,让贫道打发他回终南山面壁思过去了。你这姓司马的娃娃,怎的也是如此喧哗?看来你家终南山上清院的师长,对门下弟子的管教可当真不甚严厉。”
“邵师兄已回终南山去了?”司马晨闻言大惊。
那邵人杰可是他终南仙宗上清院真传弟子里面出类拔萃的人物,平日里司马晨煞费苦心的巴结着,才让邵人杰对他颇有些好感。此番邵人杰出山历练,回程时刚好路过朔城,司马晨就大费周折的请他到朔城里小住几日。
如此谋划,原是因为老三司马昊听郑铁匠说了头天晚上顺平楼里发生的古怪事情,猜测可能已有修道之人插手进来,所以老二司马晨为确保万无一失,就求邵人杰住到顺平楼中,为今晚之局压阵。而邵人杰心里盘算,若真是有修道之人插手,那这洛环玉要交给赤胡密使的,多半是一件要紧的物事,他来掺合一脚,说不定就能撞到一场机缘。而且反正上月已接到贺二娘的秘讯,说她收集了一些药材,正待与邵人杰交换灵丹,于是邵人杰也就欣然答应了司马晨的请求,大摇大摆的住进了顺平楼后苑。
到了晚上,各家的角儿粉墨登场。
南边精舍前有贺二娘缠住了老康掌柜和念娘;郑铁匠摸进酒楼前堂,封住了六顺子的穴道;而西边小院那边,隐隐有天地元炁震荡和修士斗法的异象显出。藏在暗处的司马晨以为,这定然是邵师兄大展神威,将那潜入顺平楼的修道人给镇服了,如此一马平川,正好自己现身出去,风风光光的了解这场闹剧。若是能将洛环玉擒回司马大宅,家里老爷子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将地库中珍藏的几件灵物赏给自己。
可惜司马晨如意算盘打得虽好,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这座小小的顺平楼里,何止是有修道之人暗伏?那简直就是藏龙卧虎!
只三招两式之间,邵人杰就让俞和给收拾得灰头土脸,夹着尾巴仓皇逃回了终南仙宗。而从小没受过这么大挫折的邵人杰,从此就落下了一块心病,他连带的,把此事的始作俑者司马晨也给怨恨上了。
邵人杰一头撞到了铁板上,可司马晨并不知道详情。在司马二爷的眼中,邵师兄虽然证得还丹道果才只数年,但身负终南仙宗两大镇派宝术,又有异宝护身,门中还丹四五转的修士未必是他的对手,那已然是陆地神仙般的存在。区区洛环玉一个凡俗女子,她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总不可能有行将还丹道果圆满的前辈高手护着吧?在这小小的朔城地界,自己有邵师兄在背后撑腰,还不是足以横着走?
可偏偏这司马晨和邵人杰都是今晚出门没看老黄历的,一道霉运当头不散。撞上了俞和这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存在,他俩注定是要乘兴而来,败兴而逃。
杜半山刚才说的那番话,其实也是俞和暗中传声,命他公然说出来的,不然杜半山怎敢冒冒失失的讲出邵人杰已然大败而走的事情。
“你家师长没教过你,身为道门中人不得插手凡尘琐事么?司马二爷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这才学了点终南炼气术的皮毛,既不在家中闭门苦修以求精进,也不去斩妖除魔造福一方,却在这儿冲着你自家大哥发威,真不怕让人笑话?”
那人影发出的声音威严弘大,可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尖酸刻薄。站在精舍前的众人面面相觑,老二司马晨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生难堪。他愤愤的昂头抗声道:“前辈又是何方神圣?既然口口声声说道门中人不得插手凡尘琐事,那前辈在此,又意欲何为?我司马晨管的是我司马家的私事,不敢劳烦前辈在这里指摘对错。”
头顶那人影晃了晃,发出了几声冷笑道:“贫道乃是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奉法旨到此监察,你说我该不该管这事?”
凉州府供奉阁执事?这道身份一揭开,司马晨登时哑口无言了。他作为一个尚未脱身凡俗的终南仙宗外门弟子,对这些在俗世中行走的供奉阁执事早有甚多了解。这些人分享着大雍王朝的气运,领着王朝派发的灵俸,替皇帝老儿镇守江山。说到监察凡俗诸事,那就是人家供奉阁的本份。司马晨暗暗心惊,这洛环玉包袱里面装着的,究竟是什么物事?居然把凉州府供奉阁执事都惹来了朔城,莫非她此行真的关乎大雍气运?
司马晨无话可说了,只得恹恹的垂下了头,而其他人更是不敢吭声。只听见头顶那人影厉声喝斥道:“尔等统统各自回去,莫要再在这里胡搅蛮缠。三息之后若还不走,贫道便亲自作法,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去该去的地方?这该去的地方是各自家院里,还是阴曹地府奈何桥头?
老二司马晨、老三司马昊、贺二娘和郑铁匠闻言浑身一颤,他们忽觉身上的桎梏松开,便立时头也不回的纵身而去,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就连老康掌柜、秦念娘和卖面老吴也急急忙忙的向司马晟和司马雁抱拳一拜,各自展开轻功,躲回了自家屋里。
还站在精舍前面的,就只剩下老大司马晟和小妹司马雁。
司马晟心里觉得,自己该去的地方就是在精舍中陪着洛环玉,但他又不知道头顶上这个凉州府供奉阁执事的意思,是不是让他回到精舍里去,于是司马晟只好呆立在原地,没有挪动步子。
而司马雁知道天上这人就是自家半山师兄,她倒不慌不忙,俏立在司马晟身后,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师妹,莫要露出马脚。”一丝细细的声音钻进了司马雁的耳朵里,“接下来我得演场戏给你大哥看。”
半山师兄演戏给大哥司马晟看?司马雁不解,皱眉正想追问,可杜半山急急传音道:“师妹切莫讲话,谨记要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来。其实这并非是师兄我的本意,此间另有高人藏身,我也是按照他的吩咐行事。不过这位高人是友非敌,他说想要点醒你家大哥,令他莫要在痴迷洛环玉此女,所以吩咐我一定要演出戏给你大哥看看,师妹不必担心。”
司马雁何等聪慧,明眸一转,便装出了一副惊惶不定的神情。她心中暗想:“难道大哥也被道门真人看中了,这是要让他斩断情孽,然后赐他仙缘么?无论如何,若大哥能看得清洛姊姊这人,不再为她而深陷情苦,那也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只听头顶上的人影对着司马晟喝问道:“你为何还站在此地不走?”
司马晟朝天作揖道:“在下想求仙师放过环玉!她此来朔城,先前已被人逼着服下了毒丸,实乃是迫不得已,非是其本意要做那通胡叛雍之事,恳请仙师明察。”
人影冷冷一哼,激荡得周围狂风乱舞。
“她若是肯将东西交给贫道,我自然不愿多增杀孽,还可作法替她摄出毒丸!”
精舍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只见洛环玉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扯住,整个人跌跌撞撞的从屋子里摔了出来,但她兀自将那随身的包袱紧紧抱在怀中,丝毫不肯松手。
“环玉!”司马晟急纵身扑了过去。他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洛环玉,手中长剑出鞘半尺。
“速速把你包袱里的东西交给贫道!”那人影所发出的声音唤起道道狂风,飞沙走石如激射的弹丸一般,打得司马晟浑身作痛。
洛环玉瑟缩在司马晟的身后,双臂死死的搂着包袱,一声不吭。
天上的人影冷冷一笑道:“好一对生死鸳鸯,我倒要看看,是这情郎的性命重要,还是那包袱里的东西重要!”
那人影的话音一落,司马晟喉头里就发出了“咕”的一声。
再看这位司马家的长子,好似被看不见的巨手牢牢捏住了肉身,整个人被提到离地一丈的半空中。司马晟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周身骨骼“咯咯”乱响,四肢都已有些扭曲了,那一口长剑撒手跌落下来,剑鞘上布满了裂痕。
司马雁听杜半山口口声声说只是演一出戏,可没想到竟然会是如此激烈的戏码。她看自家大哥这痛苦万分、命悬一线的样子,司马四小姐把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肚子里面已将半山师兄和那所谓的“高人”骂过了一百遍。
“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贫道保证你们两个人可以安安稳稳厮守下半辈子。但若你执意不交,那我就捏死你这情郎,看看他流出来的血,会不会令你改变主意。”
“环玉……”司马晟人在半空中颤抖不休,他挣扎着想开口说话,可那看不见的巨手用力一握,司马晟登时凄声惨嚎,手脚一阵蹬踢,闭眼昏死了过去。但那人影招来一道冰冷的水汽,又把司马晟激醒了过来,此时已是七窍溢血。
“大哥!”司马雁掩口惊呼,可杜半山在她耳边不停的安慰,信誓旦旦保证司马晟安然无恙,这一切都只是在做戏而已。
半跪在地上的洛环玉一直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仿佛那个包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这女子竟然看也不看正饱受折磨的司马晟一眼,她只是低头不言不语,似乎司马晟所受的苦楚与她毫不相干。
司马晟看到洛环玉的这副模样,眼神中终于多了一丝异色,脸上也闪过决然的神情。而司马雁暗暗摇头,叹了口气。
“好狠心的女子!你家情郎舍命护你,可你却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看来在你眼中,那包袱里面的东西,竟比他这一条的性命还重要么?不过贫道向来有慈悲之心,司马晟,今日我就让你把这荒唐的女子看个真切,教你在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知道自己是因何而白白丢去了大好性命!”
头顶上的人影晃动,一道呼啸的罡风将洛环玉从地上掀起数尺高,狠狠摔了个大跟头,那包袱脱手甩出,朝天上飞起,层层包袱布缓缓散开。
洛环玉看见包袱被天上的道人夺走,她就好似被抢走了什么心肝宝贝一般,猛然倾尽全身之力从地上跃起,手舞足蹈的向那包袱扑去,神态几近疯癫的嘶声尖叫道:“不,不,不!不许看!”
“砰”的一声闷响,洛环玉被罡风卷得倒飞出去,无形的气劲将她牢牢的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司马晟拼了命想挣脱,可在天地元炁化成的囚牢中,他一个凡俗内家高手再怎么使力也是徒劳。司马雁倒是目光闪烁的看着天空中的包袱,有些期待那包袱里面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在最后一层包袱皮即将散开之时,也不知又有什么变故发生,那天上的人影突然化作一道紫气消失了。无形的气劲散开,司马晟和包袱都重重的跌落在地上,洛环玉双脚并用,毫不顾忌形象的扑身过去,将包袱抢到了怀里,拿戒备的眼神盯着司马晟和司马雁。
司马晟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形势急转。司马雁觉得蹊跷,急忙传讯去问杜半山,但讯符发出之后,却是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正各自转动心思时,突然月光一暗,有股怪风不知从何处来,“呜呜”的在精舍前只略一转,三个人就身子发软,齐齐翻身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盘膝坐在小木屋中的俞和收起法决,抬起头,神色古怪的隔着窗户纸望向东南方。在那一片清明的夜空之中,由七八道微不可查的星光闪耀,直朝朔城方向而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锦囊计,一敌七
天上星光一闪,在俞和住的那围小院子前,凭空显出了七八道仙霞缭绕的人影。
为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作了个手势,他身后有个书生打扮的紫袍修士立刻掐诀做法,将一道禁制灵阵小心翼翼的祭出,其阵法刚好罩住了俞和布下的灵阵,但又不互为冲突。
等万千阵符皆隐入虚空,灵阵稳固下来,这须发皆白的老道人才轻轻咳嗽了一声,朝小院拱手一揖道:“终南仙宗上清院张山、陈化灵、宋远等携劣徒邵人杰前来向先生谢罪,还盼先生现身一叙。”
“吱呀”一声,那小院里的屋门敞开,俞和依旧幻化成之前的青袍少年,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的迈步出来,他一边拖拖沓沓的朝院门口走,一边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似乎对于熟睡中遭人叫醒这事,十分的不满。
俞和往院门前懒洋洋的一站,眯眼看了看面前着七八位仙风道骨的终南修士,他展臂舒活了一下筋骨,哈欠连天的道:“你们终南仙宗也是有点味道,打了一个小的,就来了一群老的。哥哥我睡得正香甜,你们也就少绕弯子了,这回真是来道歉的,还是替那小子找回场子的?”
听了俞和这话,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脸上依旧是挂着恭敬而谦卑的笑容,但他身后有几位终南修士可就立时变了脸色,这几人低低的冷哼了一声,凌厉的神念澎湃而出,一重重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此时在这小院前站的,一共有八位终南仙宗上清院的修士,被俞和方才打服的邵人杰缩在最后边。他虽然已经换上了崭新的白袍子,头顶发髻也重新梳理工整,但却一直低垂着头,双手反剪在身后,上半身束着一条手指头粗细的棕麻绳,这样子似乎是被门中师长给绑了,专门押到小院前来请罪的。
俞和心中冷笑,这终南仙宗上清院的修士可真能装样子给别人看。那条棕绳虽然坚韧,但绝非是件缚仙法器,拿来捆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还能顶些用,可绑在邵人杰身上,也只是故意作出这般模样来罢了。区区棕绳一条,还丹境修士根本毋需使力挣动,只消放开一丝护身罡炁,这绳子立时便会寸寸断落,至于那甩在身后的粗大绳结,就只是个笑话而已。
而站在邵人杰身前的七位终南仙宗上清院修士,那可就实实在在的展现出了终南仙宗作为三清嫡传正宗、道门上古大派的赫赫威风。俞和粗粗一眼望去,在这上清院七修之中,竟然无有一人低于还丹六转的道行,其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还有紧随在这老道身后的一位紫袍书生和另一位长髯秃头老叟,三人身上散出的雄浑气机,正毫不掩饰的展示着他们还丹九转大圆满的境界。
再加上终南仙宗万古窟里那数不胜数的上古奇珍异宝,俞和毫不怀疑面前的终南仙宗上清院七修里面,至少有五位足能同罗霄剑门的掌院真人一较高下。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三人,那身上的气机犹如汪洋大海一般浩瀚,而且他们不知是祭炼了什么前古重宝合入肉身,每个人都的身形之中,都潜伏着一股亘古荒蛮的恐怖气息。
若这终南仙宗上清院七修合力一击,恐怕连寻常玄珠大修都得暂避其锋芒。
站在后列的几位终南修士以神念上上下下的扫视着俞和,似乎恨不能把神念化成亿万牛毛针,从俞和的毛孔中刺入肉身,仔仔细细的看清这无礼少年乃是何方神圣。但前面三位还丹九转的修士倒是一脸淡然,为首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又作一揖道:“深夜来访,乃是贫道等失礼了。此行自然是给先生赔罪来的。人杰,你且过来。”
老道人一招手,那站在末尾的邵人杰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垂头丧气的走到老道人身边。这老道人皱眉喝道:“还不快些向先生赔罪,若先生肯原谅了你,你回山之后或可将责罚减半,若先生不肯原谅你,那你就自去思过崖悔悟十年吧。”
邵人杰虽然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见他两颊上面皮抽动,便知道这人狠狠的咬住了牙关。
俞和施施然的抱臂往邵人杰面前一站,冷眼盯着邵人杰直看。
师长有命,邵人杰也不敢违逆,他暗暗的运气半晌,才冲着俞和一躬身,口里硬邦邦的说道:“求先生原谅晚辈冒犯之罪。”
俞和撇了撇嘴角,翻开眼皮淡淡的说道:“小孩子不懂事,闹一闹也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知道俞和此时幻化出来的青袍少年,从面相看上去可比邵人杰还要年轻了几分,但他故作老气横秋的语气,数落那邵人杰是小孩子胡闹,教人听了当真有些怪异。
有师门长辈撑腰,邵人杰这时根本不惧俞和,但他当下又不好发作,于是只能直起腰,一言不发的转头就走,站回了上清院七修的身后。就看他咬牙低头,双肩微微颤动,胸口如风箱一般起伏不休,那条棕绳几乎只差一丝就要被他撑断,可如今这场戏不得不做,他也只能苦苦收束真炁,保持被绳索紧紧捆住的样子。那一丝一丝的杀气,在邵人杰头顶徘徊不散,几乎能显化出念煞法相来。
“贫道疏于管教,这门下弟子行事唐突,冲撞了先生法驾,终南张山还求先生莫要责罪。待回山之后,贫道定会令此劣徒面壁思过,好生打磨心性。”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丝锦囊,以双手捧了,呈到俞和面前道,“先生替贫道管教此子,张山足感盛情,此乃一份小小的灵品,一来拜谢先生手下留情,没有将劣徒的道行打落,二来也算是谢罪之礼,恳请先生笑纳才好。”
俞和嘻嘻一笑,大大咧咧伸手抓起了这个小小的锦囊,他一边心急火燎的上眼去看这锦囊中的物事,一边虚情假意的道:“区区小事而已,张真人如此客气,可教在下好生惶恐。”
邵人杰站在上清院七修后面,看到俞和此时一副财迷心窍的模样,心里暗暗呸了一声道:“装模作样的!看看你那副贪心龌蹉的表情,就跟癞皮狗在路边捡到肉骨头了一般,嘴里还在说什么惶恐。你现在就得意去吧,等会原形毕露,有你的苦头吃!”
俞和并未注意到邵人杰偷偷露出的冷笑,他当着上清院七修的面,直接解开了系住锦囊口的金丝线,一脸期待的把两根手指探进了锦囊之中。
当俞和的手指穿过锦囊口时,他似乎觉得有一缕气流从锦囊中生出,绕着他的手指轻轻转了一匝,眨眼间又消失了。
俞和挑了挑眉毛,并未在意,他只是细细的分辨着锦囊中的物事。那上清院七修之首老道士张山虽然把话说得郑重其事,可这锦囊里其实并没放着多少珍贵的东西。十只小玉瓶中,分属五行金木水火土的养气丹药每种两瓶,一件尚算佳品的聚灵阵阵盘,加上一块天山雪蚕丝罩面的蒲团,除此三样之外,这金丝锦囊中再无他物。
俞和忙着看锦囊中的物事,而对面终南仙宗的上清院七修,却目现奇光的盯着俞和的头上三尺。当俞和的手指伸进锦囊时,在他头顶上方三尺处的虚空中,悄无声息的显化出了一团淡淡的紫烟云气,在云气中央有一点金光明暗闪烁了五次,接着这团云气一翻滚,化作一黑一白两颗小小的圆珠盘绕一周,然后云气翻来覆去的一阵变化,却再没能凝现出什么具体的形物,短短两息之后,紫烟云气随风消散。
还丹五转境界,随身法宝是一对阴阳两仪珠。
上清院七修人人脸上掠过了一丝鄙夷,他们的目光再落向俞和时,可就已不是那么含蓄谨慎了。
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又故意咳嗽了几声,开口说道:“我观道友面相,似乎不久之前受了些元气震荡,莫不是被劣徒失手所伤?贫道身边带有灵宝玉罡丹一丸,可化解道友经络中潜伏的上清紫真大道炁,不知道友可还用得上否?”
说罢老道士又摸出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纯白丹药,托在掌心里。
这老道原本称呼俞和为“先生”,这时借锦囊设计,窥破了俞和的道行境界,立时就改口称作“道友”。俞和佯装无所查觉,只把眼珠一转,笑嘻嘻的道:“可多谢张真人了,自然是用得上的。”
老道士微微一笑,把托着那丸玉罡丹的手掌朝俞和面前一送。俞和动作麻利的将金丝锦囊塞进了怀里,大大咧咧的伸手去接丹药。
就在俞和的手指堪堪要拈住丹药时,这老道士突然将手掌一翻,五指成爪,指尖扣住了俞和的腕脉,他口中和声道:“本门真炁乃是上清道统正宗,道友不识其中玄妙,想要镇压化解绝非易事。还是让贫道祝你一臂之力,免得留下沉疴,误了道友的前程。”
老道士这话说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可三道真阴寒煞如同冰针一般,钻进了俞和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又有三道真阳火煞好似烧红的钢钎子,插进了俞和的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六道寒热罡煞颠倒阴阳,沿着俞和的手三阳经和手三阴经逆行而上,直取心络。
老道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身后的终南山上清院修士们,也对俞和露出了嘲讽之色;邵人杰身子一抖,那棕绳登时化为飞灰,飘飘扬扬的落到地上,他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举手点指着俞和道:“还丹五转!我就知道你是个装熊的货色,跟你家邵爷爷耍花招?你不是挺狂的么?今儿个就让你好生领教一下我终南山上清院的手段!”
可他话音未落,俞和抬头一笑道:“看来你不是诚心来赔罪的么。你等着,我一会儿就过去赏你老大的耳括子。”
上清院七修一见俞和这时犹能开口气定神闲的讲话,全都吃了一惊。那抓住俞和腕脉的老道士一皱眉,猛催寒热罡煞,朝俞和的心脉撞去。
只见俞和把双目一瞪,左右眼瞳中各有一道奇亮无比寒光生灭,他长吸口气,那老道士顿时满脸煞白,面露惊惧。
他只觉得自己向俞和灌去的阴阳罡煞一刹间脱开了心念掌控,由他自己发力向俞和手腕经络中催逼,变成了俞和主动从他身子里吸摄阴阳罡煞。而且这吸摄之力是如此的强横,仿佛在俞和的身子里面,藏着一只饥饿的饕餮巨兽,那阴阳罡煞离体的速度,比方才暴增了数倍。
只是短短的一眨眼间,老道士就感觉到头昏目眩,脚底虚浮,似乎整个人行将脱力。他急急吸了口气,丹田内鼎中玉液沸腾,一道真元长河行遍诸脉,这才觉得身子重又回复了气力,可那五指尖处宛如黄河决堤一般,真元滚滚流逝,一去而不复返。
老道士想松开扣住俞和腕脉的五指,抽身遁走,可他指节一发力,就骇然查觉自己的手指居然牢牢的胶合在了俞和的手腕上,无论他如何使力,也再挪不动分毫,而且他越是用力挣动,那真元外泄就越发汹涌。
“诸位师弟速速救我!”老道士大喝一声。
那终南仙宗来的上清院六修,加上邵人杰同时怒喝发招,七道各色霞光雷火,对准了俞和当头打来。
“可笑!这样子哪一点像是来赔罪的?活该找打!”
俞和冷笑一声,将右腕一翻,他的五指如铁箍般反扣住了老道士的手腕,那老道士的真元更是如开闸泄洪一般的滚滚冲出。俞和猛力将老道士的身子硬拽了过来,树在他面前,成了一具活生生的盾牌。眼看终南仙宗上清院的群修祭出神通来打,俞和吐气开声,左手亮掌一立,猛朝终南群修拍出。
上清院六修和邵人杰一看自己打出的神通道术,恐怕大半要招呼到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身上,他们急忙各自沉气收招,但就在他们分神卸去自家罡劲反震的一瞬间,俞和将他从老道士身上摄来的真元,和自己的真元以万化归一大真符熔为一炉,在这一掌之中尽数打出。
“蓬”的一声闷响,小院周围显现出无数细小的符箓,如被惊起的流萤一般缭乱飞舞,两边布下的双重禁制灵阵摇摇欲坠,万千阵符闪烁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黯淡下去。
对面终南山上清院的修士人人脸色发白,六位高手倒还是只是气息稍有浮动,可邵人杰手按胸口蹲在地上,似乎受到了沉重的真炁震荡,他口中气喘如牛,额前冷汗淋漓。倒也难怪,俞和的这一掌,存心就是正对着邵人杰打出的,其他人不过是被席卷而来的掌罡扫中而已。
“连这朔城老街上的泼皮混混儿,都晓得打架的时候若是有自己这边的人被对方制住,就不要再冒冒失失的扑过去厮杀。小混混干架都知道进退周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爷,却一点儿章法都不懂?”
俞和一抬脚,跟之前他踢邵人杰一模一样,将架在身前的老道士踹得翻滚出去一丈多远,若不是那位紫袍书生抢步过来搀扶,老道士的额角就要磕在一块青石上。
这撕破脸皮的第一个回合,上清院七修中道行最高的老道士就被俞和以万化归一大真符狠狠的整治了一番。此时的老道士终于脱开了俞和的桎梏,如逢大赦的翻身站起,他暗暗运转玄功,却赫然发现丹田内鼎中的那颗内家九转还丹竟明显的缩小了一圈儿,粗粗一估算,他这一身辛辛苦苦打熬来的精纯真元,就在刚刚的数息之间,已被俞和摄走炼化了两成有余。
回想方才的遭遇,老道士如坠梦魇。当俞和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时,老道士觉得自己恍然间变成了俞和掌中的木偶,任凭人家摆弄,虽然丹田内鼎中的真元生生不息,但生出多少,一转眼便流失多少,连本命法器都无力催动。眼睁睁看着一众师弟打出的漫天霞光雷火扑面而来,老道士曾以为他这回铁定是遭劫了账,身死道消了。
如今大难不死,老道士恼羞成怒,面色铁青。他寒声喝道:“诸位师弟,此魔修炼了极阴毒的化元魔功,乃是天下大害。我等联手一击,务必将他斩杀当场,替天行道!”
“上清紫真,炼魔证神!”上清院七修齐声念咒,七人闪身各据天罡方位,身上气机贯通、节节攀升,人人头顶腾起一片紫巍巍的九庆紫烟,云上端坐上清高圣太上玉晨元皇大道君法相,或捧玉如意或持太极图,对俞和怒目而视。
耳听得脚下大地沉鸣,眼望见夜空中星光垂落,这若不是有里外两重禁止阵法罩住了小院左近,单只上清院七修这一起手式,就能显出斗转星移的天地异相。
俞和搓了搓双手,冲着上清院七修嘿嘿一笑道:“诸位莫要动怒,哥哥我与你家终南仙宗乃是很有些渊源的,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那老道士厉声喝骂到:“我堂堂上清正宗终南仙门,怎么会与你这魔头有半分牵连?休要胡言乱语!”
“老道儿,待我唤你家师门长辈出来说话,你亲眼一见便知。”俞和一耸肩,满不在乎的摸出了一片传讯玉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真元打入其中。
眼见这片玉符上奇光大作,有一灰一紫两道仙霞,挟着惊天动地的磅礴气势,从小小的玉符中飞了出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双仙来,情如亲
一灰一紫两道仙霞落地一转,登时显化出两个身披九色奇光的人影来。
左边是一高大挺拔的男子,此人身披灰麻布箭袖武生袍,外罩英雄大氅,腰悬青葫,手里把玩着一柄八寸银鞘短剑。看他面容俊逸出尘,颌下三缕美髯飘洒胸前,额前一对长眉垂到鬓边,眼眸中有万重金霞熠熠生辉,这男子只随意的一站,便隐隐然有一股令人不自禁想退步避让的威风煞气散出。
再看右边站的那位女子,人生的娇俏玲珑,青丝如云,面似皓月,眉目如画,一袭得体的紫绸宫装裹着身上,更衬得她腰身窈窕如柳,宛若是自《云宫群仙图》中走出来的瑶池**。这女子身上无有一件金银玉饰,只拿青竹簪子盘起发髻,整个人好似一朵清水芙蓉,散发着宁静慈和的母仪气息,教人欲亲近而不敢亵渎。她俏生生的立在那男子身边,这可正是英雄配佳人,好一对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这两人的身形自玉符中显化出来,那边摆开天罡斗魄法阵的终南仙宗上清院七修,登时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个个化作木雕泥塑,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在七修的眼中,霎时间全都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神色,尤其是站定天枢、天权、摇光三处阵眼的三位还丹九转修士,此时已然满脸煞白,身子微微颤抖,几欲倒身膜拜。
只有邵人杰茫茫然的望着玉符中显化出来的两道人影。虽然从这一对男女身上所展露的浩瀚气势来看,此二人定是一对绝世真修,道行说不定更在玄珠大修之上。而且那女子身上所穿的,亦正是终南仙宗女修长老的服饰,可邵人杰却从来没有在宗门盛会中见过这一男一女露面。
俞和伸手摸了摸鼻子,对那一男一女笑道:“许久不见大哥大嫂,二位风采更胜往昔。”
“更胜个狗屁!”
就在八位终南修士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那高大男子的身形一闪,人就扑到了俞和的面前,他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俞和的脑门上,把俞和打了个趔趄。
这男子横眉竖目的指着俞和骂道:“你小子还记得我这个大哥?三年,三年了!你三年都没来看我们一眼,就知道在自个儿外面逍遥快活,可还懂得大哥大嫂时时牵挂你么!”
俞和一咧嘴,尴尬的笑了起来,他一边连连摇动手掌,一边挪步朝小院子里退,口中分辩道:“大哥,你跟嫂子在终南山潜修,我这不是想着让你们俩能多些时间清净么?我前几年去看你们一回,闹得你们俩忙里忙外的半个多月不得闲,我这做弟弟的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哪好意思有事没事就去叨扰你们啊!”
俞和脚底下溜开一步,那高大男子便紧紧的跟上一步,这幻化出来的人影虽只是元神法身,可那脸上的愤怒表情却与生人无异。俞和一边躲,一边偷偷朝那女子投去求饶的眼神,起初那女子也是佯装愠怒,但看俞和被逼得四处游走,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便犹如满山鲜花齐放,连那月光星芒都似乎明朗了许多。
俞和看那女子展颜一笑,登时仿佛望见了救命稻草,他三步做两步冲到那女子身边,忙不迭作揖讨饶道:“大嫂,好大嫂,你快帮弟弟拉住大哥。”
女子星眸一转,看了看那边呆若木鸡的上清院七修,伸出纤纤素手朝那男子一招,柔声唤道:“长钧,别逗他了。边儿上可还有不少外人看着笑话呢!”
“真儿,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逗他么?”那高大男子怒气冲冲道,“这小子,一走就是数年渺无音讯,在这几年里,真儿你都不知道为他担心过多少次!我算看错他了,这小子就是个能惹得别人徒自挂念的纨绔祸害,俗话说长兄为父,我这做大哥的,今日非要好好赏他一顿家法不可!”
俞和一听,抱头钻到了那女子身后,蹲在地上不起来。这男人拿金芒四射的眼神往八个终南修士身上扫了一转,沉声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你们是哪座道院的门下?你家掌院老儿没教过你们礼数么?”
高大男子这一声叱骂,登时令上清院七修如梦方醒。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身子一震,额头显出冷汗,连忙带着六位师弟整理衣袍,规规矩矩的站成两排,朝这一男一女躬身拜礼道:“上清院弟子张山、陈化灵、宋远等拜见祖师上仙!”
邵人杰站在上清院七修身后,他看到师尊师叔等人躬身施礼,便也有学有样的一揖到底。可站在他左前边的终南修士忽然弹指射出一道罡劲,朝他膝弯里重重一撞,邵人杰吃痛,便再站立不住,“噗通”一声重重的跪在了地上。紧接着站在他右前边的终南修士侧转回身,探手兜住了邵人杰的后脑勺,将他的脑门子硬生生按在了地面上。
“咚”的一声亮响,邵人杰被砸得七荤八素,他不明究竟,挣扎着抬起头来,可就看站在最前面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猛转回头,拿冷冰冰的眼神对邵人杰一望,厉声喝道:“逆徒,还不快对祖师上仙叩头!”
老道人话音才落,那按住邵人杰后脑勺的终南修士屈指扣住了他的发髻,不由分说的,掼着邵人杰重重的叩头三响。
可怜这位终南仙宗上清院的天之骄子,那张俊美的脸上沾满了泥灰,额前皮开肉绽,鼻孔中鲜血长流。
邵人杰手撑地面,咬牙抬头,脸上布满了戾气,他那对骄傲的眼眶中,已然有些发红。
“不肖逆徒,你给为师老实一点!”老道人一缕传音,如炸雷般在邵人杰耳边响起,“你当这来的两人是谁?他们便是数年前回归本门的柳真子上仙和长钧子上仙,柳真上仙是我终南仙宗第四十九代的首席真传弟子,如今已证得天仙道果,连掌门大尊和终南十二太上长老都要向他们早晚请安。今日你若再胡闹惹事,被他们两位看在眼里,我与你六位师叔全都得去思过崖面壁百年,就算掌院大师兄亲临,他都不敢讲半个字保你!”
“四十九代的首席真传弟子?天仙道果?”邵人杰一听,三魂七魄都惊得飞散了一半。
他猛然回想起数年前一次上清院群修夜宴,当时掌院师伯似乎心情极佳,素来拘谨的他居然喝了个酩酊大醉。酒后口无遮拦时,掌院师伯不慎说出了令他心情大好的因由。原来从终南仙宗上长老院传出了一桩惊世秘闻,说是有两位在外隐修万年的祖师高手突然回归了终南山门,以这两人的道行,几乎已是世间无人能敌,有了他们坐镇终南山,九州第一大道门之名必是终南仙宗的囊中之物。只要两位祖师高手不心血来潮飞升天関,就算齐聚天下魔道巨掣前来攻山,也管保是教他们有来无回。
当时上清院的掌院真人酒后失言,将这桩秘辛给抖了出去,终南仙宗的掌门大尊得知后勃然大怒,当众责打了上清院掌院三百金龙杖,外加面壁思过三年。可在上清院掌院受罚之前,这件事情已然被弟子们口口相传,轰动了整个终南仙宗。
两位祖师高手回归山门之后,深居于终南禁地太虚地肺灵穴中,从未在全宗弟子面前显身。只有掌院师伯一辈的高手,曾有幸聆听其中柳真子祖师开坛讲上清仙法真解,并且一睹仙颜,而邵人杰身为一介低辈弟子,却是从未有缘见过两位祖师上仙的真容。
不过自打终南仙宗的弟子们知道了山门中有两位绝世高人坐镇之后,那心气都渐渐的拔高了起来,在外斩妖除魔也是无所畏惧。常有人笑说,就算是一头误撞进了万古魔窟,只消一道火急信符发回宗门,说不定会有祖师上仙携终南山三大先天至宝裂空而来,翻手之间天崩地裂群魔伏诛,那是何等的威风快意?
久而久之,终南弟子们心里这份无所畏惧的底气,看在别派修士的眼里,就慢慢变成了一种目中无人的态度。而邵人杰的那股子骄横气,自然亦是来源于自家宗门鼎盛,既有睥睨天下的祖师上仙,又有三大先天至宝镇压气运,有如此大靠山可倚,他腰板岂能不硬,眼光怎能不高,脾气焉能不大?
但在场的八位终南修士,谁都没有料到,自家宗门引以为傲的上仙祖师,就这么被一个青袍邋遢少年拿一片小小的玉符招来了当场,而且来的还不是传音,竟是两道元神法相。
更可怕的,是这青袍少年居然既不跪拜也不行礼,直冲着两位祖师上仙叫“大哥大嫂”,而且那长钧子上仙还兴致勃勃的与这少年打闹了起来,看他们三人的样子,这就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
上清院七修人人衣衫汗湿,如果这青袍少年真是长钧子上仙和柳真子上仙的弟弟,那他又是多大的年纪?而他的修为又是何等高深?方才“叩命显神灵符”化出的还丹五转之相,又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邵人杰因为被俞和打落了颜面而迁怒司马晨,上清院七修此时在心里,也把邵人杰给翻来覆去的咒骂了无数遍。这邵人杰本来是上清院七修眼中的一颗明珠宝贝,可此时再看来,他彻头彻尾就是个惹祸不嫌大的害人精!
俞和看着那边面无人色的上清院七修,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他早就知道长钧子和柳真仙子去了终南仙宗,前几年俞和还去终南山探望过他们两口子。长钧子世上早已没了亲人朋友,柳真仙子也剩下一个物是人非的师门,两人相依为命,就都把俞和当成了唯一交心的好友。长钧子喝到大醉之后,非要拉着俞和与他八拜结交,俞和自然拗不过他,于是当下就朝天焚香,拉着柳真仙子一起喝了血酒。三人的岁数差了万多年,可俞和却管长钧子叫一声大哥,叫柳真仙子一声大嫂。
一场结拜之后,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对俞和更是亲近,真让俞和感觉到了一股血浓于水的亲情。他本来说在终南山小住三天,可长钧子强留俞和住了半个月之久。在这半个月里,两口子可真是煞费苦心的招待着俞和,喝的酒无一不是五百年份以上的陈酿灵酒,煮的茶尽是九州绝巅仙品,连下酒的菜,也都是终南山上的灵果灵禽。柳真仙子认为自家人饭食不能假手他人,于是样样菜肴点心全是她亲力亲为的烹制,结果堂堂一位国色天香的绝代女仙,却成了个满身油污的厨娘。而最离谱的,是柳真仙子居然搬来了终南仙宗的一件上古仙器宝鼎,可如此重宝竟只是用来烹煮菜肴。那做出来的菜式,一道道仙霞缭绕,一片片宝光流溢,俞和得小心翼翼的运转真元护住筷子,才能把菜夹得起来,且不说滋味如何鲜美绝伦,那一顿饭吃完,俞和得立即闭关运功,才能将肚肠里满胀的磅礴灵炁炼化。
半个月之后,当俞和“逃”出终南山时,他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儿。皮膜下面灵光四溢,活像是个刚从泥土里跳出来的人参娃娃。
之后俞和就没再敢去终南山了,一来是他怕又惹得大哥大嫂辛劳,二来这番以天地奇珍填塞,以俞和的那点儿道行委实吃不消。
他虽是一片好心,但却没有体味到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心情。两人对俞和那真是视为亲兄弟一般,俞和没了音讯,柳真仙子就会时不时的念叨一番,还会偷偷借玉符为凭,游出神念去看看俞和的近况。而长钧子虽然总是大骂俞和忘了兄嫂,但每每寻到一坛子好酒,就会舍不得畅饮,只浅尝几口,便重又封存起来,说是要留给自家兄弟相聚时再喝个痛快。
都说“大道无情”,可既然修道的是人,便总有情义难断。长钧子与柳真仙子本就是寄情成道,对俞和这个成全他俩的恩人也是真心结交,当恩情变作亲情,更是有了百般牵挂。
柳真仙子看了看上清院七修,淡淡的道:“我记得你们几人来听过我**,且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了。”
长钧子一闪身,站回了柳真仙子身边,俞和急忙传音过去,叮嘱他俩莫要讲出他的真名来。长钧子一瞪眼,作势又要挥巴掌,可俞和咧嘴一笑,嘻嘻哈哈的躲远了。
那上清院七修听到柳真仙子发问,人人都不敢做声。为首的老道士踌躇了好半晌,最后一咬牙,心想错也错不在我们七人身上,一切都是邵人杰这劣徒惹出来的祸事。自己几人也是时运太背,难得出门走一遭,撞上个其貌不扬修为平平的青袍少年,却是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天大的煞星祖宗。如今事已至此,也再没旁的周旋,老道士深知这时自己开口讲话,万万不可再逞口舌之利去搬弄是非,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盘托出,心里烧高香盼着青袍少年不会跳出来抹把黑,再盼着两位祖师上仙能明辨是非,去拿那司马家的外门弟子和邵人杰开刀,千万莫要牵罪于自己师兄弟七人,那就是万万幸。
于是打定主意,老道士深吸口气宁定心神,躬身上前半步,小心翼翼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好在他们出山之前,也曾细细盘问过那邵人杰,故而此时讲出,倒也没有多少偏颇。本来这事起因也是在司马晨,再加上邵人杰傲慢惯了的性子,才惹得俞和出手帮了杜半山一把,给了邵人杰当头一棒,邵人杰含恨而去,自然哀求门中师长下山,替他出头。
老道士讲完了前情,恭声辩解道:“祖师明鉴,弟子等实不知这位先生的真实身份,先前劣徒回来搬弄是非,说有人口口声声污蔑我终南仙宗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徒有虚名,我师兄弟七人这才出山来此,想看看这人是何来头。若真是一位前辈高人,那就向人家诚心赔罪道歉,回山之后再好生调教劣徒;但若是魔道修士,或者是其他欲与我终南仙宗作对之人,那自然是要将此人擒下,以保全我终南仙宗的颜面。”
老道士对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说完,又朝俞和作了一揖道:“这位先生,老道等人确实是向你出手,想将你擒回终南山,但在方才那般情形之下,如此施为也是情有可原。试想若先生是我终南仙宗的弟子,听说有人将我镇门无上宝术斥为虚有其表,只怕先生也会心中不快,设法先将此人擒下,再押回山门交于师长细细盘问究竟。我们师兄弟七人皆成道于终南山,师门深恩如渊似海,在外行走自然要尽力回护宗门的颜面,还盼先生念在我等只是一心为了终南仙宗着想,且又不知先生身份,一时糊涂冲撞了尊驾,还请恕罪。”
老道士人老成精,把话讲得当真是极为漂亮。
他说得婉转谦卑,但那意思很明白:上清院七修之所以会对俞和出手,全是因为邵人杰回去传话,指俞和说了“太乙金光十八禁”虚有其表,于是他们觉得自家宗门大大失了面子,心中气愤不过,就出山来挽回颜面。
若俞和真说了这话,那老道士他们找上门来乃是人之常情,做的是身为终南弟子的本份,无论是俞和还是柳真仙子,稍讲些道理的人都不好怪罪什么。而若俞和根本没说过这话,那么邵人杰就坐实了诬陷俞和的罪名,上清院七修被邵人杰言语蛊惑来此擒拿俞和,也是不明真相,错全在邵人杰的身上,与他们上清院七修无关。
再一来,老道士把“终南仙宗的颜面”这重大义搬了出来,也是暗暗将了柳真仙子一军。无论如何,柳真仙子都是终南仙宗的弟子,回护宗门颜面那是每个终南弟子应尽的本份,俞和既然与柳真仙子渊源极深,那么他也不可能为难自家大嫂,让柳真仙子不管山门颜面大事,只顾帮亲护短。
如此一番话说,老道士为上清院七修开脱得干干净净,但邵人杰听完老道士的这番话,知道自己成了罪魁祸首,今日定然难逃劫数。他脸上苍白如纸,鼻血混着涕水直流,浑身脱力的瘫软在了地上,一对眸子中光彩尽失,满是绝望。
柳真仙子浑不当一回事的笑了笑,问俞和道:“你心中对他们可有怨恨?”
俞和无所谓的一耸肩:“我跟他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哪来什么怨恨?只是他们吵得我睡不成觉,好生惹人不喜。”
柳真仙子莞尔一笑,眼神转向长钧子。长钧子皱了皱眉,厌烦的一挥手道:“那就没什么事情了,还不快滚回山门壁面思过去?再来打扰我们兄弟相聚,本座将你们切了下酒!”
上清院七修闻言狂喜,他们不敢多说,匆匆作揖一拜,抄住地上的邵人杰,转身就要逃回山门。
可七修刚刚架起云头,忽听长钧子又冷冷的说道:“那什么司马家的小子,既然他还要在家里争权夺势,那么尘缘难断就不要再修什么道了!还有这个白袍的小子,哪一点像个修道人的模样?一双眼睛长在脑门子上,将来脚底下有条小阴沟都会栽下去的!你们看着办吧,莫要给终南山宠出个祸害来。”
上清院七修浑身一震,急忙又躬身拜领法旨。那须发皆白的老道人眼珠一转,身化一道霞光破空而去,十来息之后转回,将一方玉牌呈给了长钧子。
那三寸长的玉牌中,有一缕黄色的烟雾如小蛇般蜿蜒游动,老道士恭声道:“此乃是那司马家次子的灵根,弟子摄了出来,盼祖师留给有德有缘之人。”
长钧子拈起玉符,翻眼沉声道:“你们还不走?”
“弟子拜退!”老道士急转身纵上云头。惊魂未定的上清院七修,人人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仓惶御风而去。
长钧子嘿嘿一笑,望着俞和道:“扰耳的苍蝇蚊子都走干净了,这会子清净了吧。是不是轮到哥哥我来跟你算一算账了?说不得今日你还是得到终南山上走一遭!”
眼看长钧子飞身扑来,俞和又躲到了柳真仙子身后,他口中呼道:“大哥饶命,大嫂救我!”
第二百六十章 老侠至,家中悲
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虽是借玉符显化法身而来,但凭他们两人天仙道果的修为,元神法身到此与本尊降临已没多少区别。三人走回小屋里,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夜,最后俞和还是没有随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回终南山去小住,只是许诺年内必会再去终南山一游。
长钧子自然很是失望,但柳真仙子善解人意,最后还是依了俞和,她看窗纸上晨曦渐染,便拉着长钧子复又化作两道霞光,隐入了玉符中。
大哥大嫂一走,小屋里又只剩下俞和独自一人。
院外鸡鸣报晓,俞和起身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屋子里半昏半明的,显得有些寂寥。推开屋门走到院中,晨风微冷,四下俱是静悄悄的,仿佛昨夜里惊心动魄的连台好戏,不过是酣睡乍醒之人的一场荒诞怪梦。
俞和想了想,悄然隐去身形气息,顺着走廊向后庭苑东北角潜行过去,翻过一丈来高的院墙,他钻进了顺平酒楼的茶房,摇身变回杂役小俞子的模样,躺在柴草堆里呼呼大睡。
第二日一早后厨生火,小杜和六顺子去柴房捡干柴,结果两人大呼小叫把俞和抬了出来。
小杜在把俞和从柴房里往外抬的时候,就偷偷以本身真元试过,他发现小俞子性命无碍,身上也并非被道门中人动过手脚,于是半山师兄也就安心不作声。等老康掌柜闻讯赶到,翻眼皮掰嘴巴,抓着俞和的腕子细细诊了好一会儿,发现俞和似乎是被迷烟熏倒,然后又遭人点了昏睡穴道,这才人事不省。
过不多久,隔壁吟春院的念娘过来。她只看了一眼,就断定是那蜀中唐门的高手用独门迷药制住了小俞子。她取出了个小黄木瓶,拔开瓶塞在俞和的鼻子下面晃了晃,然后一碗凉水泼下,俞和就哇哇叫着睁开了眼睛。
老康掌柜把俞和带到后面房中,细细问了究竟。可俞和挠着头,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在大堂里伺候着郑铁匠一桌人喝酒,快散席的时候,郑铁匠赏了他小半坛子残酒,他就乐呵呵的钻进后厨里喝,才喝了几口觉得酒劲上头,再睁开眼可就是方才被泼凉水的事情了。
俞和说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的就醉死了两天,也不知道前夜是在哪儿过的,更不知道昨夜里是谁把他扔进了柴房里。老康掌柜又去柴房和地牢转悠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寻到什么蛛丝马迹,这小俞子就好像是从天上凭空掉进了木柴堆里一般。
前天夜里,小俞子、三位唐门高手和七条莽汉同时神秘失踪,可今日一早,小俞子莫名其妙的冒了出来,但唐门高手和那些莽汉依旧是不知去向。老康掌柜的心想,这事多半与昨夜现身的那位道门仙师脱不开干系,这种带着几个大活人还能来无影去无踪的手段,绝非是寻常武林高手能办得到的。不过既然小俞子被扔回来了,那也就说明这个贪酒的小伙子,应当不是什么会碍着事的人物,道门仙师发现他就是一个顺平楼的小杂役,就又把他随手扔了回来。
这几天没头没脑的事情着实不少,既然查不明白,老康掌柜也就索性不去徒增烦恼了。
那一个穿青袍一个穿白袍的俩少年人,全都在夜里不告而别,如今伺候好南边精舍里的司马大爷和四小姐才是大事,还有那四位军爷和一行赤胡富商,也得仔细照料着。
在老康掌柜的心里,可是巴不得洛环玉赶紧把带来的东西交到那什么赤胡国密使的手中去,这场搅得人鸡犬不宁的风波早一日过去,朔城老街上就可以早一日重归清净太平。虽说司马家的面子不能不给,但这多年来朝夕相处的老街坊,谁也不想撕破了脸打打杀杀。
一早上过去,顺平酒楼的前堂后院都是平平静静的。
跟往日一样,晌午之前来吃酒饭的人并不多,六顺子和小俞子推着小木车,在顺平楼大门口买着大葱拌肉馅儿的包子;吟春院的朱漆大门紧闭,姑娘们还在陪着客官爷作那春秋大梦,要到未时之后,才会起身梳妆打扮,开门洒香迎客;对街的铁匠铺子里也没有开炉生火,在未时之前抡锤打铁的话,非惹得念娘出来骂街不可,老郑师傅带着徒弟们摆开一溜儿木架子,等人来挑打制成品的刀剑马掌之类;贺二娘的南北药铺和汪昌平的裁缝店是早早的开了门,不过也没几个主顾进出,伙计们甚是清闲;只有街口上的老吴头生意兴隆,一早上已经卖完了整挑担的面,泥炉子上汤锅也快见底了,老头子数着口袋里的铜钱,乐得合不拢嘴。
后厨里小杜剁肉捣蒜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阵阵香味撩得人直吞口水;老康掌柜亲自给后庭苑里剩下的三拨住客们送去了白粥小菜;六顺子与俞和卖掉了满满三笼屉的大包子,推着小木车进了侧门。他们俩从后厨里端了个木盘子出来,上面的青菜牛肉堆得好似小山一般,两人蹲在门边上,用白面饼子裹着菜,吃得痛快淋漓。
这时已快到了巳时末尾,再过一会子,就是顺平楼一天最忙碌的时辰了。
午时刚至,酒楼里就来了两桌客人,会这么早来用午饭的,大都是朔城本地人,可这两桌子客人进了酒楼,凳子还没坐热乎,就立马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朝门口躬身施礼。
一辆朴素的灰蓬马车停在顺平酒楼的大门外,马夫刚拉住缰绳,车帘子一掀,有个身披月白员外大氅的老头子从车厢中走了出来。
看这位老人家,那可真是老当益壮、精神抖擞。他满头白发不过寸许长,根根梳理得分毫不乱,一对拇指粗的浓眉带着七分威风三分煞气,斜飞入额角,一双眸子里精光四溢,透射出凛然正气,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老头儿举手抬足都带着习武之人的势子,那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衣袍鼓风,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到了古稀之年的人。他呼吸之间的节律深沉悠长,周身罡劲隐而不发,每一步踩落,那脚步声都能教人心中之一颤。在明眼人看来,这老人家是已经把内外功夫练到了极高深的境界,初窥见了天地至理,只差小半步,就能撞破以武入道的仙凡玄关。
老康掌柜一看这位白袍老人家走进大堂,登时身子一哆嗦。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铜算盘,三步作两步迎了上去,抱拳施礼道:“康闵见过老爷子!”
老头儿眼神转也不转,只低低的哼了一声,算是作答。他也不驻足与老康掌柜搭话,径直大步穿过酒楼前堂,朝顺平楼后庭苑走。老康掌柜偷偷一咧嘴,连忙低头跟在后面。
六顺子看到这老人家来,吐了吐舌头,缩在一边不敢吭声。俞和眼珠一转,心中暗笑道:“好嘛,司马家的老二老三也是豁出去了,这最后的一张牌,就这么给打了出来?如今这出戏可是被彻底搅大了,南边儿房里的两位昨晚上扬眉吐气,今儿个就来了报应,这回可是把你们司马家的老煞星都给惹出来了。”
话说这位气势非凡的老人家非是旁人,那正是朔城的主子,当代司马世家的一家之主,执西北武林之牛耳,昔年诨号“拳定风沙,凉州大侠”,而今一声号令既出,西北群侠莫敢不从的司马文驰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在凉州乃至于整个西北地界,都是武林之中说一不二的顶尖儿大人物。数十年经营朔城,把个小小边塞驿站,建成了如今闪耀在大漠边缘的明珠。而老先生年轻时无数次率领西北群侠抗击赤胡沙匪,一人双拳连毙数十位赤胡国大为有名的武勇强者,威风震慑大漠,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为自己搏下赫赫侠名。如今只要说起“老侠客司马文驰”,无论是大雍西北军的兵将,还是纵横边塞的武林豪侠,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喝一声彩。
司马文驰老先生就是一段活生生的传奇,他是无数人的梦想和榜样。只可惜他也跟许许多多一手打下偌大江山的英雄豪杰一样,意气风发时能够在大群赤胡悍匪们面前谈笑风生,可到了垂垂老去之时,却整日为自己的后代子嗣而操心头疼。
后庭苑里忙碌的人,全都是司马晟从家里抽调出来的心腹护卫,他们每一个人看见司马文驰老先生走过,全都脸色大变,扔下手里的家什,慌慌张张的弯腰施礼。老先生一路走去,每遇到一个司马家的护卫,他脸上的怒气就便又多添了半分。
轻车熟路的穿过后庭苑的重重回廊,司马文驰老先生走到了南边的精舍前,司马晟和司马雁早就接到了报讯,两人站在精舍前,低着头,等着承受父亲的熊熊怒火。
司马文驰在司马晟和司马雁面前三尺站定,他瞪视着自己的长子和小女儿,那眼中的怒气几乎要夺眶而出。老人家脸颊上的肌肉不断的抽动着,一双干瘦粗糙手掌已经捏紧了拳头,手背上有青筋浮凸。
连边塞之地终日不绝的大风,都恰当的止歇了下来,精舍周围鸦雀无声,旁边的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忽见司马文驰老先生摆了摆手,寒声喝令道:“不姓司马的都走开。”
老康掌柜和那些司马家的护卫闻言,如逢大赦。这些人急忙展开轻功身法,迅速的消失在了后庭苑中。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司马家的私事,该知道的,性子磊落的文驰老先生绝不会有意隐瞒;而不该知道的,若是听到了耳中,那等于是往自己的后脊梁上贴了一张催命符。
待闲杂人等尽数走远,老先生似乎怒极而释然,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两腕一甩,松开了拳头,沉声问道:“晨儿的事情,你们两个都知道些什么?”
司马晟与司马雁还以为父亲定然会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没想到老爷子一开口,却是问司马晨的事情,而且语气中多有古怪。老大司马晟犹豫着要如何接话才好,旁边四小姐司马雁只沉思了一瞬,便开口答道:“昨夜二哥和三哥来过,我们见过面。”
“说详细的。半字不许漏,半字不得有假!”老先生目光炯炯的盯着小女儿司马雁,那眼神刺得司马雁双眸生疼,浑身发寒。
司马雁咬了咬牙,她已被父亲的气势完全震慑住了,平日里伶俐的口齿变得有些结结巴巴,她硬着头皮将二哥司马晨自昨晚显身之后,直到被杜半山惊走的那段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司马文驰老先生听得很仔细,尤其是关于杜半山出现的情形,他几度打断司马雁的叙述,详详细细的反复盘问,直到司马雁说完,又沉默了半晌,忽而顿足捶胸,仰天长叹道:“报应,这就是我司马文驰的孽障报应啊!”
老父亲忽然发出如此悲痛的叹息声,令司马晟和司马雁大惑不解。司马雁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哥怎么了?”
司马文驰老先生摇头叹气不已,眼见有两颗浑浊的老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他深深吸了口气,人好似突然苍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亦深刻了几分,眼眸中渐渐失了光彩,那雄伟的气势一散,背脊佝偻下来,变成了个寻常老头儿的模样。老人家手撑着膝盖,慢慢坐到了旁边的石墩子上。
“昨夜里,晨儿的灵根被人以重手法拔除了,如今成了废人一个,连下床穿衣的气力都没有。我观他的面相衰败,只怕最多还剩下十年阳寿可活,当真是造孽,造孽!”
“什么?二哥的灵根没了?”司马雁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尖声惊叫道,“这不可能!”
连老大司马晟都惊得合不拢嘴。虽然老二司马晨自打修了终南仙宗的外门炼气术,在家中就变得飞扬跋扈起来,嘴巴上口口声声的坚称他自己已然不是俗世中人,可做事却总喜欢为难别人一番,非要让别人求着他拜着他才行,在家里就好似一尊佛祖般。司马晟一向对这位“修道”的二弟很有些成见,但如今一听说司马晨被人拔除了灵根,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废人,而且只剩十年阳寿可活,他两人那毕竟是血脉至亲,司马晟也不由得满心悲戚。
“有什么不可能!”司马文驰老先生摇着头,“如今已然成了这个样子,老太婆都急的昏死过去两次了。我于今晨急传信去问终南仙宗的高人,结果人家不仅没有回音,还隔空作法,震碎了我的传讯玉符,看样子是要从此与我司马世家断绝往来。我真不知道晨儿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终南仙宗的高人,竟被整治成这般模样。想当年为了能让他拜入终南仙宗门下修道,我与老太婆不仅倾尽所有珍藏,还一人舍去了六年阳寿与一口本命先天真炁,本以为晨儿总算作了修道之人,可未成想依旧成了一团泡影,这就是我司马文驰的报应啊!”
司马雁脸色煞白,她不敢说话,拢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捏住了杜半山的传讯玉符,四小姐心中想到:“半山师兄,你惊走我二哥就行了,怎么还去下此毒手?不可能,以半山师兄的性子,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更不可能震碎父亲手中的终南仙宗传讯玉符!这也许不是半山师兄做的,但那会是谁?”
转念想到自己年迈体弱的母亲在家心急如焚,司马雁鼻子一抽,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师妹,事到如今,师兄再躲着不出来,可就交代不过去了。”杜半山的声音,忽然在司马雁的身边响起,“你也莫要隐瞒了,不过是一个修道之人,你家少了一个,你就还他一个好了,何须如此悲伤?”
“你是何人?”司马文驰老先生猛抬头,怒视着在司马雁身边显出身形的杜半山。
“司马大侠,在下昆仑仙宗太乙堂杜半山,亦是凉州府供奉阁监察朔城的执事,还是我昆仑仙宗太乙堂真传弟子司马雁的同门师兄。”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凡间戏,显魔祖
杜半山报出的这三重身份,一时间让见多了大风大浪的司马文驰老先生都愣住了。
昆仑仙宗太乙堂的弟子也就罢了,虽然昆仑和终南乃是齐名的九州道门大宗,但老先生既然有门道儿为司马晨求来仙缘,那么道门大宗的弟子在他眼里也并不十分稀奇。可“凉州府供奉执事”这重身份,那就不能不让老先生的神情为之一凛了。
在凡俗中,司马文驰老先生就是这西北朔城一带的土皇帝,他若是跺一跺脚,整个落雁口都得晃三晃摇三摇。但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仙师,尤其还是专门负责监察朔城的执事仙师,那可就是坐在他这位土皇帝头顶云端上的神仙人物了。
虽然道门供奉阁严守仙凡科仪,绝不会轻易插手凡俗中的琐事,派出的执事弟子只能是潜藏高天之上俯瞰苍生,不受法谕不得出手,但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妨害了大雍气运,或者有赤胡国的奇人异士横跨大漠而来,那这些供奉阁执事仙师就会显身出来,以雷霆手段将作乱之人抹杀。
司马文驰老生曾有幸随西北督军大帅一起拜见过凉州府供奉阁的六位大执事,也知道供奉阁专门派出了一名得力的执事弟子,负责镇守落雁口,监察朔城诸事,但老先生却从未见过这位执事仙师的真面目。
对于生性磊落的司马文驰老先生来说,他其实全然不介意天上有只眼睛一直盯着朔城内外的风吹草动。老先生一辈子侠骨铮铮、嫉恶如仇,恪守着武林正道的规矩,而且他治家严谨,司马大宅里的人从不敢去搀和那些龌蹉腌臜的事情。所以老先生认为,与其说那位供奉阁执事是在监察朔城,倒不如说是在暗中助他守护着这片繁荣的城镇。司马家绝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老先生也就从不担心供奉阁的仙师会对他不利,而那些凡俗中人插不上手的暗局,还有他司马文驰挡不住的赤胡飞天奇人,自然由得供奉阁执事仙师替他料理妥当。
所以这时听到杜半山自报家门,司马文驰老先生登时强压下了满腔怒气,抬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司马雁身边的年轻黄袍道人。
可再等杜半山报出他的第三重身份,老先生的视线一下子就挪到了司马雁的身上。他好似从未看见过自己的这位小女儿一般,那目光再也转不开来。
司马雁被父亲望得浑身不自在,她垂下头,涨红了脸,嗫嚅的道:“爹爹……”
“杜执事有礼了。”司马文驰老先生收敛目光,冲着杜半山一抱拳,恭声问道:“老头子眼耳昏花,未曾听得真切,方才执事大人可是讲说,你乃是雁儿的同门师兄?”
杜半山竖单掌作揖道:“不错,司马雁师妹已是我昆仑仙宗太乙堂的真传弟子,名讳早录在瑶池群仙谱上。我太乙堂尊师法号‘地印’,为我昆仑仙宗三十六位坐堂上长老之一。我与司马雁师妹俱在太乙堂下修行,共聆地印师尊讲昆仑全真至妙大道,确是同门师兄妹。”
司马文驰老先生长长的吐了口气,他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有惊、有喜、亦有怒。司马雁紧紧攥着衣角,低声道:“雁儿知错了,此事原不该瞒着爹爹的。”
老先生缓缓的摇了摇头,沉声问道:“你修道几年了?”
“女儿十年前遇见了地印师尊,但因我的隐灵根直到三年前才尽数显化,所以真正修道炼气只有两年多些。”司马雁不敢抬头,小声的答话道,“因为师尊闭入死关,所以如今是杜师兄代师授艺。”
“你娘亲知道此事么?”
“娘是知道的。只是因为那辽东田家的事情,所以女儿一直没敢对爹爹说。”司马雁的袖角,此时已被她揉得脱出了线头。
“糊涂!”司马文驰喝斥了一声,但他老人家的脸上却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与骄傲,“你得了仙缘,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事,为什么要瞒着我?爹爹若知道你已拜入昆仑仙门,哪里还会去让你跟田家结亲?你堂堂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岂是那老田家的凡夫俗子能配得上?待我回宅子里去,立马把他们的彩礼原封不动的送回辽东,那田老儿若是知道你在昆仑仙宗修道,料想他也发作不得,换个女儿嫁到我们司马家来,也是一样!”
司马雁眼睛一亮,满脸喜气的抬起头来,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杜半山,双颊上飞起一片红霞。
杜半山看不到自家师妹的小神态,可对面的司马文驰可是瞅了个真切,老头子心思一转,立时明白了女儿的心思,再看杜半山时,文驰老先生的眼神里,已然多了几分亲近。
本来二儿子莫名其妙的失了灵根,老头子就觉得好似一脚踏空,坠下了悬崖,心里火烧火燎的,憋着一口气无处可撒。可不成想峰回路转,自家小女儿居然也修了道,而且还是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这可比司马晨那区区一个终南仙宗外门弟子的名分,要强出了不知多少。
再加上这位奉命监察朔城的凉州府供奉阁执事杜半山仙师,他竟然是小女儿的同门师兄,而且看起来两人的关系甚为密切。司马文驰老先生虽然不知道杜半山此人品性如何,但自家女儿的眼光心智,老爷子那是清楚的很。
这一遭喜从天降,乐得司马文驰老先生倒把家里摊卧在床的司马晨,给忘在了脑后。
揭开司马雁乃是昆仑仙宗真传弟子的身份,杜半山料定了司马文驰老先生肯定会是非常高兴的,不过关于那司马晨的事情,还是不得不解释一番,免得人家心中存疑。
他朝着司马老爷子一点头道:“司马大侠,昨夜显身喝退令郎司马晨的人,的确是在下。但那司马晨灵根遭人拔除,却并非是杜半山所为。一来昆仑、终南两宗皆为道门正宗,源出一脉,万万年来守望相助、同气连枝,我身为昆仑弟子,严守门规,绝不会对令郎下手;二来依老先生方才所说的情形,从生人肉身中拔除灵根而不断其心脉,再隔空震碎终南仙宗的传讯玉符,以杜半山眼下的修为道行,自问根本做不到这两点。尤其是隔空震碎终南传讯玉符,殊为不易,只有终南仙宗门下的还丹大圆满修士亲自出手,或还可能办得到。”
听杜半山这么一说,司马文驰老先生转念又想到自己那遭逢劫数的二儿子。他神色转黯,皱眉问道:“以杜执事所言,晨儿是毁在他终南仙宗的师长手里?”
“杜某不明真相,不敢妄测。”杜半山一脸慎重的道,“昨晚的情形,恐怕是远超司马大侠和师妹所能想象,连杜某也被人以大神通镇压住,封闭了五感神识,闻不着外事。杜某唯一知道的,便是昨夜定然有高人显身,而且说不定还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时至当下,这朔城周遭百里的天地元炁依旧稀薄无比,尚不足往日的一成。由此大异象可知,昨夜降临此地的高人,只怕其修为已然是通天彻地。”
“莫非有杜执事所说的‘还丹大圆满’仙师来过朔城?”
杜半山摇了摇头道:“我家师尊地印真人,闭关之前便是还丹九转大圆满之境,而且尊师已将还丹圆满之功苦心修持了十甲子年月,是堪堪要证得玄珠道果的高道真修。但我却以为,即便是家师亲临与人斗法,也不可能引得动如此异象。这来过朔城的道门高手,恐怕已然修成了陆地神仙。”
“陆地神仙!”司马文驰老先生极尽想象,可也理解不了道门玄珠之上的神仙境界。对于他一个凡俗武林高手来说,还丹修士已是了不得的高人,而那还丹九转大圆满修士,更是不可思议的盖世奇人,而犹在还丹九转大圆满之上的修士,又会是哪般情形?莫非当真如神话故事里面的天宫神将那般,只一瞪眼吐气就震得天崩地裂,伸手一抓便使得群星陨落么?
杜半山也是点到即止,不敢乱说。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口唇前,轻声道:“司马大侠,朔城必隐有高人。”
老先生身子一颤,脸色白了白,眼神不由自主的朝周围游了一圈。过了半晌,才叹气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非是我等不得悟,实是此间无穷大。”
俞和躲在顺平楼大堂里,以神念望着杜半山和司马文驰老先生一脸慎重的表情,他肚子里笑开了花,心想道:“小杜啊小杜!这朔城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陆地神仙,周遭元炁稀薄,只是我大哥大嫂天仙道果法身显化,留下的一些天地异象而已。而那个贪酒的小俞子,便是你这只螳螂背后的黄雀。”
“等等!“俞和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在这里搀和得起劲,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而黄雀却也未必就是最后一环,在潜伏的猎人眼中,小小黄雀不过是一筷子肉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说不定在我背后,也有人正看着笑话?”
想到此处,俞和背脊上窜起一道寒意,他骤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寒毛竟然倒竖起来。恍然间,俞和似乎觉得有人冲着他后颈处吹了一口凉气,可他猛转回头,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方才那是错觉吗?
俞和挠了挠头发。修道之人坐忘叩心、打熬神念,按理说断然不可能产生错觉,一切心血来潮、灵光一现皆是天机有所昭示。可惜他不懂得易数占卜之道,就算有所昭示,也没法从这蛛丝马迹的异兆中推演出后事吉凶。如此怪相生出,俞和唯有暗暗提醒自己,还是当要小心行事才好。
这边俞和开始疑神疑鬼,后庭苑南边的精舍前,老少四人却是聊得一团和气。
司马文驰老先生看在杜半山的面子上,不好坏了气氛,所以半字未提洛环玉的事情,这让老大司马晟长出了一口气。只是老爷子既然亲自来了顺平酒楼,那司马晟和司马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顺平楼后苑精舍里住,须得回司马家大宅去了。司马文驰老先生力邀杜半山去司马大宅小坐喝茶,说是要好好谢一谢杜半山对小女儿司马雁的呵护教诲之恩。杜半山碍着供奉阁执事的身份,起初本是极力推脱,可司马雁偷偷扯了扯自家师兄的衣角,杜半山低头一看,师妹一脸希冀,似乎很想要他同去司马大宅。半山师兄心里叹了口气,暗想:“罢了,反正身份已然曝露,倒也无所谓了。若将来还想偷偷藏在朔城老街里面不为人知,那就再改头换面一番好了。”
于是杜半山勉强点了点头,由司马文驰老先生在前面亲自引路,四人穿过庭苑,出了侧门,朝停在街口的马车走去。临上车时,杜半山瞟了一眼酒楼大堂,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司马雁道:“师妹,你可得找个厨子来顶一下我,眼看这就到晌午时分了,后厨不能没人干活儿啊。”
司马雁“噗嗤”一笑道:“放心吧,小杜师傅。我这就吩咐家里的厨子过来,保管顺平楼生意兴隆。”
杜半山脸上一红,拱手道:“有劳师妹!”
这番对话听在司马文驰耳朵里,老人家含笑点头不语。
话说司马家的三人和杜半山离开了顺平楼,后庭苑里的情形可就有了些微妙。早在司马文驰老先生气势汹汹的朝精舍大步而来时,接到急报的司马雁就连发了几条口令。
那躲在精舍中假扮洛环玉的侍女,依旧照原计按兵不动,继续给洛环玉做替身障眼法。一众护卫并未随他们兄妹返回司马大宅,还是留守在顺平楼后庭苑中应对变故,司马雁若有新的吩咐,自会设法借老康掌柜的口传来。
就在司马雁推门离开精舍,去面见父亲司马文驰之前,她曾郑重叮嘱洛环玉,接下来须得主动去寻找那赤胡密使。盖因既然惊动了老父亲,那么二哥和三哥也肯定被关在大宅中不得外出,在司马文驰老先生态度不明朗之前,他们绝不敢让贺二娘等人轻举妄动。就算还有其他武林高手前来,老康掌柜和护卫们也足能应付。
至于眼下父亲亲临,若是要将洛环玉也擒回大宅,司马雁和司马晟会让那个假扮洛环玉的侍女带上人皮面具暂时冒名顶替,为洛环玉争得一些时间。至于替身障眼法被父亲识破之后再如何行事,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司马家的三人与杜半山离开之后不久,一队司马文驰老先生的精武近卫就到了顺平楼后苑。他们每个人衣服底下都是鼓鼓囊囊的,似乎藏着利器。这些精武近卫将住着一行赤胡豪商的东北角单独小院团团围住,另还分出几人,在南边精舍前设下了暗哨。
老康掌柜和司马晟的护卫们看在眼里,却也不敢言语。
杜半山化身厨师小杜,也是用法术易改过了容貌的,所以老康掌柜的并不知道小杜怎么也忽然间没了踪影。他问过俞和与六顺儿,可全都说没看到小杜的去向。直到司马家的厨师匆匆赶来顶班,老康掌柜的才似乎猜到了一些什么,眼神闪了闪,闭口不再提小杜的事情。
人们似乎查觉到了顺平楼的异样,这日晌午时,酒楼子里的食客非常稀少,楼上楼下才一共坐了七八桌人。
快到午时末,忽有一阵“咕噜噜”的声响由远而近,酒楼门口来了形貌不凡的两个人。
前一人似乎已经老迈得无法自行走路,直挺挺坐在一张双轮木推椅上。看他满头须发银白,倒是梳理得十分工整,干瘦的身子上,裹着一件靛蓝棉布对襟的员外褂子,膝上搭着厚毡毯,脚上套着一尘不染的青布软靴。这老者似有息似无息,双目阖拢如寐,脸上的皱纹如同一道又一道的刀剑痕迹,深邃而刚硬,双颊陷下,一对颧骨高高凸起,直挺挺的鼻子下面,稍显灰白的嘴唇紧紧抿住。
双轮木推椅后面,有一个似至不惑之年的青袍汉子,推着这位面容冷肃的老者慢慢走来。这汉子一张脸孔生得威武不凡,浓密的烧天眉斜飞额角,眉梢处染着七分的煞气,那一对虎目中精光四射,鬓边蓄着一圈儿厚重的络腮胡须。他头顶只蓄着半寸长的黑发,根根竖直,一身青布箭袖猎装,配上半幅扎腰牛皮箭甲,更衬得此人气势刚猛,一看就是武行中人。
到了顺平酒楼的大门口,青袍汉子翻腕一抄,那双轮木推椅和上面坐的白发老者就浑没份量似的离地一尺,平平越过门槛,进了酒楼大堂。
青袍汉子在大堂中略扫了一眼,居然生生托着双轮木推椅和白发老者,蹬蹬蹬的径直上了二楼。老康掌柜一看这汉子的身法脚步,目中便闪过了一丝骇然,他急急忙忙的扔开铜算盘,起身追上了二楼去。
到二楼一看,这两人已经选好了一张靠窗的雅间桌子坐下。前几日司马三爷司马昊宴请汪昌平,也正是坐在这张桌子上。
“客官远来辛苦!小店有南北小菜,上好的酒肉,米面汤饭一应俱全,不知客官想要用些啥?”老康掌柜的堆起满脸笑容,凑了过去。
那白发老者依旧是闭目不语,青袍汉子在老者面前仔细摆好了一副碗筷,然后在自己的面前和桌子的另一面,各都也摆上了一副碗筷,看起来似乎共有三人要在这桌上用饭。这汉子自顾张罗着,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到这儿来请你喝酒,你还在扭捏什么?”
说罢这汉子转头看了一眼老康掌柜。
当老康掌柜与这青袍汉子眼神相交的一刹那,在老康掌柜的耳边,骤然响起了无数厉鬼恸哭的声音,他仿佛一刹间置身于天外混沌诡境之中,头顶上是千万人搏命厮杀的血肉屠场,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黄泉深渊,有数不清的狰狞鬼物,正从深渊里爬行出来,自头顶战场中洒落下来的腥臭脓血,如同滂沱大雨一般,丑陋的鬼物们在无边血雨中疯狂的嘶号着。
老康掌柜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如死尸,张口吐气,身子一软,就要向后跌倒。
“堂堂魔宗大尊,何必对凡俗中人出手,徒增罪业?”一只稳定而温暖的手掌,撑住了老康掌柜的背脊,有道奇亮的剑光,在老康掌柜眼前的幻境中纵横而过,那足能使人魂魄飞散的心魔念法幻像,登时被这剑光斩得支离破碎。
心口一热,老康掌柜终于缓过了一口气,脸上重现血色。他回头一望,却见小俞子站在他的身后。
此时小俞子脸上,依旧挂着懒洋洋的笑容,但是他那一对眸子中却没了朦胧的醉意,而是有亿万道璀璨的剑光在生生灭灭。
“掌柜的你歇着吧,他们是来找我喝酒的。”俞和踏上一步,将老康掌柜轻轻推开,朝着那青袍汉子拱手一揖道,“他乡遇故人,当浮一大白!可却不知是什么风,把‘行戈法王’卫大魔祖,给吹到这小小的朔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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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卫师兄,俞师弟
“坐。”卫行戈伸手一指他和那白发老者身边的位置。
俞和深吸了口气,他看了看桌子上的碗筷,对老康掌柜说:“掌柜的,这两位是我的故友,人家既然远道而来,我只好跟您告个假,陪他们喝上几盅。烦劳您到后面喊个人来,顶我一会儿。”
好像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小伙计般,老康掌柜瞪圆了眼睛,盯着俞和的脸。老头子脸色煞白的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道:“有朋自远方来,那是得好好陪几盅。你们喝,你们喝着,我去给你们张罗酒水吃食!”
说罢他脚底下磕磕绊绊的,转身就要朝楼梯口走去。
“放心吧,掌柜的。他们两位可都是大忙人,随便喝几口酒暖身,叙一叙旧便走,不会耽搁了楼子里生意!”俞和伸手拍了拍老康掌柜的背脊,又渡去一道精纯的真气,替他压住了心中的惊惶。俞和嬉皮笑脸的道,“这酒钱就记在我的账上,打从上月饷钱里扣,您可别拿掺水的酒上来,那肉菜的份量,也得落足!”
老康掌柜点头不迭,唯唯诺诺的应了。他再不敢回头看一眼,一溜小跑下了楼,魂不守舍的撩开布帘子,钻进了后厨。
后厨房里,两位从司马大宅里来的厨子正忙忙碌碌的烹菜切肉,看老康掌柜的神情不对劲,连忙放下手里的家什,围拢了过来问道:“掌柜的,外边怎么了?”
“不可说,不可说!快给我来杯烈酒!”老康掌柜双膝一软,“噗通”一跤跌坐在地上。他举手连连晃动,只顾喊着要酒,一对眸子直勾勾的盯着通向前堂的门帘子,仿佛那帘子再一动,便会有什么鬼物追在他身后进来。
这两个司马家大宅里厨子,刚流落到朔城时也在顺平酒楼做过事,且都是给小杜当过师傅的人。他们知道顺平酒楼的老康掌柜那是一位饱经风雨的武林前辈,昔年纵横江湖,看惯了血肉横飞的厮杀,几十年岁月沉淀之后,便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沉稳性子。可今日却不知道这老人家怎么就一反常态了,外面大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把这老康掌柜的魂儿都给惊飞了似的?
两位大厨一个蹲在地上,给老康掌柜拍背顺气,另一人急急忙忙舀了一碗烈酒,温也不温就递了过去。
老康掌柜劈手夺过海碗,一仰脖颈,“咕咚”的只一口就把海碗里那四两多烈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冰冷的酒水穿过喉咙,灌到胸膛里变作一道火线落入肚肠,老康掌柜运劲一催,那烈酒腾地变作一团沸汤,在肚子里团团一转,转眼间化成满身冷汗滚滚而下。
呼哧呼哧的大喘了几口气,老康掌柜的脸色这才红润了一些,他举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喃喃的念道:“穿青袍那厮不是人,他是妖魔祖宗啊!故友?小俞子,你到底是什么来路,瞒得我老头子好苦!”
话说老康掌柜那原本是指望着让小俞子传他衣钵的,可不成想这个懒懒散散的贪酒小子,忽然间摇身一变,竟成了他不敢想象的存在。老人家心里像是忽然缺了一块,甚不是个滋味,暂且不讲他颤巍巍的爬起身张罗酒肉,先说这二楼上的情形。
俞和与卫行戈四目相对,虽然借着面具法器之妙,俞和的脸上硬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那心里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若换作了旁一个人,哪怕他就是证得了玄珠道果,俞和仗着他一身玄妙莫测的神通奇宝,自也怡然不惧,但问题面前此时站的青袍汉子,那可绝非是什么寻常的炼气高手,他乃是身负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大帝道统的“行戈法王”卫老魔!
这位大西北魔宗降煞内宗的宗主,在京都定阳樵山肃青王府废墟之上的一战中,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独斗道门供奉阁暗府与京都大镇国寺的一众有道真修,虽然在道佛两宗十数位高手的合力夹击之下受困,还险险就要被俞和以南极仙帝长生白莲真法打破神通,可最后依旧是被他借血遁之术全身而退。
卫行戈在京都定阳设计谋夺大雍气运,但因为俞和这个变数的出现而棋差一招。不过在那场道佛魔三宗大斗法中,他招来中天紫微大帝法相附体,显出天帝浩瀚威仪,一柄“万星万炁衡天剑”当者披靡,那睥睨群修的凛凛神威,已然深深的刻印在了俞和的心中。
此人极度危险,绝不可力敌!
俞和心中估算,多半是昨晚那场斗法,不慎泄露了他的气息,同为身负四御道统之人,说不定冥冥中便有所感应。可卫行戈此来朔城找他,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前有在肃青王府废墟一役中,卫行戈虽然擒住了俞和,但却并未对俞和痛下杀手,临走时甚至口呼“俞师弟后会有期”,看起来像是并不欲取走俞和的性命,倒想刻意留一线机缘,来日好再交道一番。后有云峰真人在俞和临下山前淳淳叮咛,说卫行戈身上的紫微大帝道统并不完全,须得找到其他神帝道统传人,才能补足传承,飞升紫微垣,云峰真人嘱咐俞和万万要小心卫行戈等魔宗修士,切莫被人擒下活生生炼化,以谋夺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
那么卫行戈突然寻来朔城,究竟是为了将自己收入麾下,还是要把自己镇压,觅地炼化?
无论如何,小心为上。
俞和丹田内鼎中的真元玉液如沸,南极大帝长生白莲熠熠生辉,紫宫大窍中白玉剑匣青光四射,那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呼之欲出。这时只消俞和心念一动,三件奇宝便会破虚而出,暴起雷霆一击。
“坐,俞师弟。”卫行戈见俞和迟疑着并不落座,他轻轻一笑,自挪开椅子先行坐到了桌边,抬手点指着身边的那张空椅子,再一次开口邀俞和坐下,这次还故意加上了“俞师弟”这三字称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既然都寻上了门来,此时也只能见招拆招。可叹俞和刚刚还在猜测是不是有人也在背后盯着自己,却不料应验来得如此之快,这黄雀背后的猎人立马就显了身,而且人家网已张开,利箭在弦,小小黄雀根本无处可逃。
俞和挑了挑眉毛,把心一横,施施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他朝卫行戈拱手道:“卫前辈法驾当面,晚辈能有一座,甚为惶恐。”
“四御天帝虽以北帝紫微为首,愚兄亦痴长你数百岁,但我等统帅万神,辅佐三清,同尊玉皇,你我如何能分前辈晚辈?该当以兄弟相称才是。”卫行戈说话时虽不带着什么语气,但他言语之间却分明透着三分亲近之意。
俞和笑了笑不置可否,卫行戈伸手取过桌上的茶壶,先给那白发老者倒了一杯,再给俞和满上一杯,最后才在自己的杯子里注满了浑浊的茶水。
斟茶之意不在茶,而在乎于情,关乎于礼。卫行戈放下茶壶一摆手,自己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看着俞和。
俞和知道,这杯茶若自己不喝,那就是不承卫行戈的情。依此时的情形,右手边三尺坐着卫老魔,左手边四尺坐着那神秘莫测的白发老人,俞和万万不能先把气氛搞僵,是干戈还是玉帛,自己只能按照别人划出的道儿走,等人家先出招,再看如何周旋。
俞和笑了笑,伸手去拿茶杯,可他的手指刚刚捏住面前的杯子,眼角余光就瞥见左边木轮椅上坐的白发老者,忽然张开了干瘪发青的两片口唇。这老者只轻轻一吸气,他面前的茶杯中便立时升起了一道白烟,宛如灵蛇出洞般,在空中蜿蜒一绕,投入了老者口唇之间的缝隙中。须臾间白烟走尽,再看茶杯里面便只剩下几片细碎的茶渣,那粗陶的杯壁好似被火烤过一般干燥光洁。
老者闭拢口唇,喉头上下抽动了几下,略皱了皱眉。看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对这小店粗茶的味道很不满意。
俞和口中喝着滚烫的茶汤,心里却又再凉了几分。
“隔空渡元,蒸水成烟。”这份道行修为已是很了不得,可偏偏坐在四尺外的俞和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天地元炁有丝毫的动静。如此异相,说明这位白发老者的修为,恐怕远在还丹九转大圆满之上,只有将玄珠道果修持到圆熟的境地,堪堪要窥破地仙奥妙,才能如此返璞归真,一念起一念止,且有神通自生,浑然天成。
再细细一望,莫看这白发老者的表象是一副垂垂老朽的模样,可他身上无有一丝天人五衰之相。在俞和的神念中,这白发老者似乎无有肉身真形,整个人就是一团白茫茫的精纯元炁,让人看不透这来的到底是真身还是法相。
好厉害的老头子!俞和暗暗转回目光,喝了半杯茶,将茶杯放到桌上,静等卫行戈开口说话。
这时有位到前堂来顶班俞和的司马家护卫捧着木托盘走上楼来,他把一大坛子老酒和四样精致的小菜摆在了桌上。也不知道老康掌柜对这位护卫交代过什么,这人布好了酒菜,也不出声招呼,只匆匆瞥了俞和一眼,就转身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卫行戈倒是笑了笑,拍开酒坛子一闻,对俞和道:“果然是没掺水的上好老酒,愚兄差不多有三百年没尝过这滋味了,今日陪师弟喝上几碗。”
说罢他还是先给那白发老者斟上了满满一碗,然后再给俞和倒酒,最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那白发老者依旧是不言不动,他既不睁眼,也不伸手去拿筷子,提鼻一嗅,那海碗里面的老酒就化作一缕细细的白烟,从他鼻孔中钻了进去。蒸酒成烟,这散开的酒香是格外浓郁,卫行戈似乎被勾起了肚里的酒虫,他也不管俞和怔怔的看着,径自喝了大半碗酒,挥动竹筷夹几片烩羊肝尖儿,大吃起来。
看两人这模样,俞和心里紧张的情绪似乎松了一些。他暗暗把攥在左手掌心中的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传讯玉符拢回袖口暗袋,伸手抄起酒碗,向卫行戈与那白发老者一邀:“那我就托大了,卫师兄,这位老先生,你们远道而来,俞和作地主先敬上一碗。”
那白发老者毫无反应,可卫行戈把竹筷往桌上一拍,转了转眼珠,嘴角一扯,笑道:“师弟你先自罚吧,这话可说得大谬不然。”
俞和愕然道:“何解?”
“愚兄执掌西北魔宗一支,山门离此地不过一千多里路程,在这西北辽远之地,可以说是抬脚就到,岂有‘远道而来’一说?再者,师兄你莫搞错了,你乃是江南扬州的人士,而愚兄才是生于这西北大漠之上,更在此苦修近千年之久。若说地主之名,那该当是愚兄,师弟你才远来是客。”
俞和失笑,端碗道:“恕我口拙,卫师兄此言有理,俞和认罚!”
卫行戈竖起了三根手指道:“你自罚三碗,愚兄陪你一碗。”
俞和也不矫情推脱,痛痛快快的一口气连干三大碗酒。卫行戈冲他晃了晃大拇指,把自己碗里的残酒喝尽,再满上陪了俞和一碗。
“常言道‘酒品如人品’,俞师弟饮酒如此酒豪气,为人当也是个利落爽快的汉子,我再敬你三碗!”
说罢卫行戈又咕咚咚连喝三碗,俞和虽然心中提防,但又不好驳人家的颜面,于是又喝了三碗。
这一轮对饮下来,那送过来的十斤老酒可就将近喝下了一半。卫行戈并未运功炼化酒气,他脸颊上浮起一片酱红色,衬他那面容更显得英武勇悍。俞和也不好运功,只暗暗压住了肚里翻腾的酒气,脸上渐渐发红发烫。只有那位白发老者旁若无人的慢慢品着那碗老酒,细细的白烟一丝一缕的从碗里浮起,那碗酒也只剩下了小半碗浊浆。
卫行戈把酒碗朝桌上一撂,两只眼睛精光四射的盯着俞和。
俞和心中一凛,就听卫行戈沉声道:“愚兄听说俞师弟七年前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脱去了宗门道籍,成了个自由自在的散修?”
俞和点头道:“确有此事。”
“俞师弟到朔城几年了?”
“七年。”
“哦?如此说来,俞师弟离开罗霄剑门,就到了我西北之地隐居?”卫行戈目光一转,在俞和身上扫视了一番,最后视线落在俞和的脸上,恍然一笑道:“好宝贝!大隐隐于市,倒教愚兄找得好生辛苦。”
“卫师兄找的是俞和这个人?还是俞和身上的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俞和脸上不动声色,但他借着酒力壮胆,单刀直入,挑开了话头。
“问的好!”卫行戈又斟满了酒,他伸手拈起自己的酒碗,往俞和面前的酒碗边一磕,也不管俞和喝不喝,他自己仰头一饮而尽,“我找你还是找南帝道统,有何不同?”
俞和也喝尽了碗里的酒,他毫不畏惧的与卫行戈对视,口中道:“俞和是活的,但南帝道统可以是死的。”
“愚兄出身魔宗,的确百无禁忌,从不怕旁人性命当作一回事。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都是为自己而争,别人的死活,我魔宗修士从不在乎,只有那些自诩正派的道貌岸然之士,才假惺惺的悲天悯人。可至于他们是否真的慈悲为善,那就只有天道昭昭,人心自知了。”卫行戈看着俞和,眼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俞师弟甘冒奇险,闯出罗霄山门,其中自有原委。那正派道门之中的种种,自然不用愚兄多说。”
俞和心神一颤,那卫行戈的目光,似乎能直达识海,叩问本心。他在罗霄山门中的诸般遭遇,甚至连东海海外那一场撕心裂肺的情劫,这些深埋在心底的回忆一一苏醒,浮上心头,每一道片段划过,都在俞和的心尖上,割出一道痛楚。
“不好,这卫老魔恐怕在施展什么蛊惑人心的神通!”俞和用力一合牙齿,咬破了舌尖,剧痛使得他神智为之一醒。一口舌尖真血吞入腹,化作滚滚清炁上扬,灵光乍现,结成《清净坐忘素心文》的金书真文,往识海中当空一镇,那翻腾的念潮登时复归平静。
卫行戈发觉俞和竟然霎时间就定住了心绪,目中闪过一丝讶色。他用手指轻轻弹着酒碗边缘,发出老僧敲打木鱼一般,带着奇异节律的脆响,口中宏声道:“不瞒贤弟说,愚兄来时曾想,无论是死是活,我必取南帝道统而去。但今日偶发少年狂,坐下来与贤弟一番畅饮之后,愚兄已然彻底改变了主意。得南帝道统为我所欲也,而得贤弟亦是我所欲也,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魔宗修士行事直指本心,既然要争,就要把南帝道统与贤弟一并争到手中。愚兄觉得,南帝道统虽好,但你俞师弟比那仙帝道统更妙,我魔宗修士虽然视人命如草芥,但却最重情义,我卫行戈认定了你这个人,那我就再记不得什么仙帝道统,我眼中只看得到你俞师弟。不知你可懂得愚兄之意?”
俞和紧紧抿着嘴巴,一言不发的看着卫行戈。
卫行戈单手拎起酒坛子,重重的砸在俞和面前,他盯着俞和的双眼,一字一顿的问道:“小子,你敢不敢跟着哥哥走?”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一念拒,一剑惊
换作是在七年前,若俞和刚离开罗霄剑门远走西北大漠的时候就曝露了行迹,被卫行戈寻上门来,要是按照今日这般阵仗,把几斤烧酒灌下肚去,再以惑人心神的秘法,撕开俞和深埋在心底里的诸般伤创,最后一番豪气干云的言语鼓动,说不定俞和就会把云峰真人的淳淳叮咛统统抛在脑后,糊里糊涂的点头拍案而起,追随卫老魔而去,踏上成为一代盖世魔枭的血腥之路。
可人世间的万千事就是这样,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际会谁也说不清楚,有时候的一念之差,就会决定两人究竟是举步同行,还是擦肩而过。
七年之前的俞和满怀愤懑,只欲从一潭浑水中脱身而去,躲到另一片天空下,寻找属于自己的本心之路。七年之后的俞和,看惯了朔城老街上的人来人往江湖百态,听多了街坊们说起的种种奇情轶事,他的心已然沉淀了下来,学会了超脱出去,作一个观棋不语的人。
七回春去秋来之间,俞和追忆起那些往事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虽然有时午夜迷梦乍醒,眼前还是偶尔会闪过陆小溪的音容笑貌和那封绝情的信笺;想起宗华真人对他怒目而视;想起方家仪与夏侯沧站在宗华真人身后,对他冷冷的嘲笑;想起在罗霄剑门天罡院扫地洒水的那段日子;这些难以忘怀的遭遇依旧会让俞和心潮起伏。
每逢到这时,俞和吞一口冷酒下肚,酒劲冲上头顶,化作一片醺醺然之意,这种种往日回忆就会立时化作烟消云散,只余下嘴角边的自嘲一笑。
身在西北朔城,每到年关临近,俞和便会去向老康掌柜告假,随着东南来的商队返回荆州,到岳阳城外的水畔茶园,去探望那年年盼着俞和归来的小宁师妹。当俞和在别人面前说起自己的家乡时,他几乎从不会想起那被烟雨笼罩的连绵群山,而是会在眼前浮现出云梦大泽的旖旎风景,莲蓬、芦苇、绿蓑衣,水鸥、扁舟、莲花落。
他不必去装出一幅思乡心切的模样,因为那股思念之情本来就是实实在在的。当朔城老街上的家家户户都贴上崭新的年画窗花时,俞和举头往东南边一望,就会觉得恍然间能看到一片朦胧迷离的水岸,有个蓝裙少女正横吹着玉笛,她发觉俞和望来,便站起身子,笑盈盈的连连招手。
正是那云梦泽畔伊人的似水柔情,让俞和心中的回忆越沉越深,渐渐不再会时时作痛。
许多人对俞和说过,光阴会洗去一切。这便是七年时光所改变的事情,俞和的心与七年前不同,人也不再是七年前那个莽撞冲动的少年。
卫行戈还在盯着俞和,他似乎是在看一件稀世奇珍,绝容不得它落入别人的掌心。旁人很容易被这种炽热的眼神所打动,但俞和却默不作声的端起酒坛子,给自己倒满了一碗酒,喝了一小口。
神念已然牢牢的锁住了丹田中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拢在袖中的左手,也攥紧了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的传讯玉符。虽然猜想卫行戈恐怕会勃然大怒并当场出手,但俞和还是摇了摇头,轻轻的说道:“多谢卫师兄抬爱,只是俞和这几年闲云野鹅的日子过得惯了,无意再卷入风云之中。”
无风也无雨,可顺平酒楼猛地晃了一下,木板磨蹭,发出“吱呀”的声音。
卫行戈面沉似水,视线中的温度渐渐冷却,可居然并未悍然出手。只见他伸手抄起桌上的酒坛子,直径就着坛口咕咚咚的将坛里的残酒一饮而尽,把硕大的酒坛子一甩,拍桌大吼道:“再上酒来!”
楼下的老康掌柜一哆嗦,赶紧招呼人又送了两大坛子老酒上楼。
俞和一言不发的看着卫行戈,二楼的气氛显得有些剑拔弩张。
也不知是因为酒劲上冲还是怒气勃发,看卫老魔额角一片青筋浮凸。挥手将两坛酒的封泥一齐拍开,卫行戈按着酒坛子,吐出一口滚热的酒气,对俞和道:“在师弟心中,莫非还对那些虚情假意之辈有所留恋?”
“非也。”俞和摇了摇头,“俞和出身道门,虽然如今已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但也不愿被人身后指摘,说我弃道投魔。”
“大道三千,是魔是道皆是登天之途!那什么门派出身,都是居心叵测之士的一派胡言!”卫行戈又把他自己与俞和面前的酒碗倒满,那泼溅出来的酒水,撒的满桌都是。他盯着俞和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俞和洒然一笑,举起酒碗朝卫行戈一敬,说道:“俞和不愿双手沾满血腥,教卫师兄失望了。”
卫行戈目中有怒火一闪而逝,他盯着俞和的酒碗,却并不伸手去拿自己的酒碗,只是一字一顿的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肯跟我走?”
俞和知道,卫行戈如此发问,那可就分明是要图穷匕现的意思了。他心里紧紧的绷着,摈住了呼吸,雄浑的真元在周身经络中疾行,随时准备出手接招。看俞和那只僵在面前的酒碗,竟然随着他心绪不宁而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卫行戈看俞和手中的酒碗颤动,紧皱的眉毛忽然松了开来,他咧嘴一笑,拿自己的酒碗朝俞和的酒碗边轻轻一碰,淡淡的说道:“你就不怕我在这里杀了你,然后血祭了这座小城?”
俞和挑了挑眉,老老实实的答道:“怕。”
“既然怕,还不跟我走?你再摇头,就是我卫行戈的敌人,我就要让你形神俱灭;你若点头,就是我卫行戈的好兄弟,我可以为你死!”
卫行戈这话掷地有声,就连那神情木然的白发老者都抽了抽嘴角。可俞和叹了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放,还是摇了摇头。
酒落下肚,两仪元磁离合剑丸逆冲上十二重楼,压在舌下,只张口就能飞斩而出。但对面的卫老魔还是没有出手,只把碗里也一口喝干,将酒碗轻轻的放在了桌上,视线从俞和的脸上,挪到了那位坐在木轮椅上的白发老者身上。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子?倒真是有股子修剑之人的硬脾气,只是他的剑,太钝!”
从打进了顺平楼之后就闭目不发一言的白发老者,这时突然开口说话,并且将他的双眼睁开了一道细缝。
那眼缝中透出的寒芒,竟让白日明光一暗。在俞和的识海中,霎时间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剑鸣,含在口中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好像是一双受了惊吓的野兔,从俞和舌底一溜而出,倒窜回了紫宫大窍,躲入白玉剑匣中,再没了声息。
俞和心中悚然,没想到这白发老者竟然是一位剑修,而且还是一位将本身剑意打磨得直入化境的剑道至宗!光凭他方才睁眼时的异相,即便京都定阳供奉院暗府那位“以身成剑”的章炎真人,和罗霄剑门那位“化剑入神”的太渊真人,论及剑意之盛,他们亦及不上这位白发老者。遍历俞和所见过的剑修高手,只有那位半步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剑残客”楚冥子,才可在剑意上与这老者一较高下。
传说楚冥子与章炎真人证道一战,双双下落不明。可这卫老魔身边,何时又多了一位如此剑道精深的高手?玄珠道果的剑修,那可是几乎能与地仙高手斗法而绝不落下风的厉害人物。
俞和肚子里叹气,心往下沉。
本来这老者就算是玄珠大修,但如果他修的是符箓道、术法、咒法之类的神通,那么俞和拼着全身经络窍穴受创,也能以万化归一大真符之妙借力打力,说不定还能抵挡上几招。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白发老者居然是位玄珠境的剑修,那莫说一个行戈法王卫老魔了,就算是这白发老者一剑挥来,俞和恐怕也是难以抵挡。
今日若真个撕破脸皮动手,先不论大哥大嫂是否来得及显化法身,救下自己,当下这朔城里百姓,肯定是难逃死劫。
这边俞和心思电转,寻思着要如何才能化解眼前的这道劫数,可那白发老者忽然伸出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拈住了摆在桌上的一支竹筷。
当这一支五寸长的细竹筷,被老者用手指夹起时,俞和禁不住眯起双眼,倒抽了口凉气。
虽然这老者两根手指,形如干枯朽败的竹节,但那色作黑黄而泛着油光的竹筷却出奇的稳定,竹筷末梢绝没有丝毫颤动,就好似生生烙在虚空中一般。此时此刻,这截竹木已经不再是一支用来夹菜的筷子,只要被这位绝世剑修执入掌中,一枝一花一草一叶,天地万物但凡作细且长之形,那就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宝剑!
俞和毫不怀疑,这支竹筷已不仅能切金断玉,就算是碰上寻常的道门法剑,也定然是削铁如泥。
这白发老者一“剑”入手,周身的气机立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无论是谁看他,都只当他是一位已至耄耋之年的无力老者,可这时再看,那磅礴气机便好像是有万顷沸滚的熔岩在薄薄的土壳下面翻腾咆哮,随时会撕开大地,掀起焚天怒焰。
俞和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剑修能炼出这种气势。大凡修剑的人,都是以锐金之相为本,由剑性而及本性。熬炼于胸中的一口本命剑炁,以剑的金性为主,辅以自我念性。这是修剑之人屈服于剑,为了修成剑道,而刻意的去迎合剑道法则,从而使得掌中长剑能与自己心神相通,达到“意之所及,剑之所摧”的妙效。
但在诸般前古剑经中,常解“御剑”一词的本意,并非是指使剑器破敌,而是当剑道修入高深处,念性与剑性的君臣之道反转,剑修以自我念性包容剑的锋锐。这时所发的气机,就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锐金之相,而是随执剑之人的念性而变。剑道脱开了剑器的桎梏,合入“道法自然”的至理,若念性属金,则其势相如斩天巨剑定海神针;若念性属木,则其势如入云古松苍茫林海;若念性属水,则其势如汪洋大海万载玄冰;若念性属火,则其势如焚天怒焰飞火流星;若念性属土,则其势如定海磐石山岳沉凝。
故而白发老者气机骤变,俞和心头警兆大生。
但他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被白发老者的剑意所震慑,就连白玉剑匣和长生白莲,都再也使唤不得。情急之下刚想要祭出传讯玉符,但那白发老者的气势一压,登时令他周身如困枷锁,一动也不能动。
“完了!”
这一刹间俞和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位白发老者的对手,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满身神通奇术,居然连一招都发不出来,人家甫一催发气势,自己就被活生生镇压在了当场。
再看那老者指间的竹筷向上挑起,斜指俞和的面门,手指轻轻送出,竹筷末梢发虚,俞和心头一颤,不可控制了眨了一下眼睛。
当他眼皮合而再分时,有一缕微风擦过脸颊,那面具法器虽然安然无恙,可俞和已然查觉到,在他左边颧骨下,已是皮开肉绽,被划过的无形剑气割开了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背后发出“嚓”的一声轻响,一尺半圆径的木柱子上穿出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圆孔,若凑到圆孔上去看,便能透过连成一串的孔洞,直接窥见楼外的云天。
俞和周身有白汽袅袅升起,那是一肚子酒水尽数化作冷汗流出,又被周身罡气蒸发所显。
白发老者的这一剑,真正令俞和惊骇的,并非是那股慑人的怒焰气势,也不是无坚不摧的无形剑气,而是那剑上所蕴含的杀机。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一道杀机,一个人即便练剑万万年,也不可能凝练得出来,只有历经了千万次生死搏杀,真正斩杀过数不清的敌手,一口本命法剑饱饮鲜血,才能酝酿生出。
当白发老人收回剑势,杀机消散之后,在俞和脸颊上的创口中,竟然猛窜出一道凄厉的怨念煞气,钻进俞和的经络血脉,化作无数厉鬼之形直扑识海。要不是白发老者剑势收敛,使得俞和也脱开了桎梏,及时运转玄功抵挡,否则光凭这由万千死魂化成的厉煞,就能把魂魄撕碎,将人变作一具行尸走肉。
“这老者忒也可怖了,他究竟斩杀了多少人,只一道无形剑炁就能带着如此猛厉的怨煞,这若当真被他用本命法剑刺中,陆地神仙也得栽在当场!”俞和心中戚戚,甚幸那老者方才一剑似乎只是意在立威,并未当真要斩了他,不然此时自己已然成了人家剑上万千冤魂中的一条。
可惜方才白发老者出剑之时,俞和起了必死的绝望,他不自禁的眨了一眨眼,故而没能看清这一剑的出招路数。
“这么怕死,还修什么剑道?”那白发老者一皱眉,轻轻撇了一下嘴角,似乎叹了口气道,“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且放手施为,我俩对上一剑,不然也太过无趣。”
说罢束缚着俞和的气势悄然散尽,俞和把双肩轻轻一晃,周身骨节咯咯作响。
“咽喉廉泉穴!”白发老者一挑眉,好似在调教弟子一般,剑势未发,先行出声点明其落剑方位。只见他右手手指一弹,那支竹筷破空而出,似慢实快的朝俞和咽喉正中的廉泉穴点来。
俞和伸手朝桌面上一划,也抄起了一根竹筷。他目中寒光爆射,提聚起十二成功力,翻腕以竹筷作剑,迎着白发老者的势子一剑刺出。
第二百六十四章 试汝剑,乱汝心
白发老者的这一“筷子”,看起来并不像他方才出手那样,迅疾得让人只一眨眼就什么也看不见。此时竹筷朝俞和咽喉廉泉穴飞射而去的速度,也就堪堪同寻常人甩手掷物差不多,对于剑修来说,这种出剑的速度已然是刻意放缓了。竹筷与俞和相隔四尺左右,是足够作上好一番文章的。
在剑道中,白发老者使的这一式名为“问剑”,意思就是虽然由自己先行出手发招,但却意在试探,等看清对方如何出招来迎,再演化出相应的后手去拆解。故而前半式为“发问”,旨在引对手出剑,问一问对方的剑势。而后半式“解问”,则根据对手施展的应对招数,迅速变化前式,从那发问一式里隐藏的种种后手变招中,取一式刚好能克制对方剑势的招数出来,务求对症下药的破敌制胜。
这种“问剑”式,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会被施展出来:其一是师长指点后辈,或者两人剑道修为相差甚远,且不是生死搏杀,那么剑道修为高深的一方就可施展“问剑”式,以求赢得妥当,又能看清对手的路数;其二则是两人出剑的手法迥异,一个是以快制慢以攻为守,一个是以慢打快以守代攻,那么运剑快疾擅攻的一方,便常常会用这种“问剑”式,来试探对方的路数,以免自己的攻势被对手的守势所牵引。
白发老者使这剑式,自然出于前一种原因。他若真要斩杀俞和,那方才的起手一剑,就绝不会只是擦破一层面皮,而是自俞和眉心穿颅而过了。
这一“筷子”刺来,前式乃是“剑九法”中的第一法:刺法。无论是凡俗的剑手,还是道门的剑修,学剑第一招修的都是这平平一刺。可自白发老者手中使来,这一刺却大有返璞归真之妙。以俞和此时已然登堂入室的“读剑术”,居然根本看不尽白发老者这一刺后面藏着多少变数,就见那竹筷末梢微微颤动,似乎可能随之演化成世间存在的任何一种剑势,让人根本找不到这一刺中的空门。
其实每一种剑式,都必定有其破绽,“问剑”式也不例外,只是使剑之人的修为和眼光有高下之分,而这白发老者的剑道修为,比俞和不知精深了多少倍数,故而俞和根本看不见那破绽的所在。
既然看不见破绽,那就取不得巧,只能依势而为的去拆解。方才白发老者出剑前也言及,这一式当同俞和对上一剑,那便是存了硬碰硬的心意,有意要试试俞和的剑上,究竟有几分真功夫。
俞和自己心中雪亮,这白发老者多半是被卫行戈请来,考评自己身手的高人。但既然是考评,那试剑之后便会有所决断,若自己这一剑接得让老者满意,接下来卫行戈多半还是会继续拉拢自己,那就还有的周旋;可若这一剑接不下来,那么下一瞬间自己就会跟身后的圆木柱子一般,留下一个透亮的空洞,身死道消。
何况方才的第一剑,这白发老者已然出言讥讽他胆气太弱。俞和懂得,这第二剑就当真是阎罗王落笔前的最后一剑了。性命攸关,自己绝不可轻慢。
俞和咬了咬牙,打定心思:既然看不出破绽,那么就以变制变!
只见他的那只竹筷也不脱手飞出,竹筷末梢一晃,手腕子一递,也是平平刺出,朝白发老者的竹筷迎去。
白发老者的后招隐而不发,可俞和的竹筷却在虚空中幻化出了三十六天罡之数的虚影。这一刺里面,他将罗霄剑门镇派剑经《太玄典》上记载的最厉害的三十六种剑法尽数施展了出来,而且自每一种剑法中,摘出了其中最凝聚剑意精髓的一式,三十六剑一齐化入这平平一刺之中,朝那白发老者的竹筷迎去。
在非是修行剑道的人看来,那白发老者的一刺是稀松平常,而俞和的这一刺,却是神乎其技。一出手时仿佛有三十六位剑修高手同时发招,各展精妙绝伦的剑术,朝那白发老者的竹筷攻去。就连旁边观剑的卫行戈,都看得有些目眩神驰,心中对俞和暗挑大拇指,喝了一声彩。
但那白发老者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就看他把右手食指轻轻一挑,飞在半空中的竹筷略微一顿,筷梢晃动,竟霎时间演化出七十二地煞之数的虚影,这些虚影只是一闪即逝,可看在俞和眼里,却好似七十二道电闪雷鸣。
这七十二道剑势走的全是刚猛简洁的路子,虽然大都及不上太玄典三**剑法那么精深奥妙,但这些剑势偏偏就能克制住俞和所施展的三十六道剑势,而且是一势破招,一势伤人。那竹筷的平平一刺原势未变,好似画龙点睛之笔,若当真俞和不再变招,等那三十六道剑势破尽,遍体鳞伤之后,这平平一刺就将是最后刺透咽喉,绝杀夺命的一击!
剑招将发未发,已呈必败之局,俞和手腕一僵,竹筷上的虚影尽敛。
可此时白发老者刺出的竹筷,离俞和的咽喉已然不足二尺,再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拿出压箱底的撒手锏。俞和振腕一抖,周身真元尽数贯入竹筷中,只见他把竹筷一收一送,依旧是一式直刺,对准了白发老者的竹筷点去。
俞和这一换招,白发老者的脸色终于变了。
只见这位剑道大宗师瞪圆了双目,眼瞳中精光爆射,似乎窥见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物事。再看俞和向他刺去的竹筷,竟然在虚空中留下了一连串的残影,而这些残影煞是奇异,居然并非凝在空中不动,反倒是追着俞和的竹筷尖梢,一齐朝白发老者的竹筷刺去。
这一回对剑,其中凶险精妙之处说来繁杂,可真正过招就再刹那之间。耳听得“噗嗤”一声,俞和手中的竹筷终于与那白发老者射出的竹筷撞在了一起,那追着俞和竹筷的数百道残影,也在一瞬间同时刺中了白发老者的竹筷梢。
只见白发老者的筷子从尖梢处开始碎裂,片片撕成细长的竹丝散开,紧接着就被俞和的雄浑真元震成细粉。而俞和手中的那支筷子势如破竹,好似一支打入竹木中的铁钎子,径直破开白发老者的竹筷,反朝白发老者面门点去。
白发老者冷哼一声,右手指尖闪过一道奇光。他把食指和中指绞成一股,在大拇指上用力搓动,好似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咔嚓”一声轻响,他那支竹筷居中而断。
虽然前半截筷子被俞和震碎,可后半截筷子蜿蜒一旋,避开了俞和的剑势锋芒,化刚为柔,取了一个“缠”字诀,在俞和的那支竹筷上轻轻绕了数匝。
只见俞和那无坚不摧的一刺,竟然被白发老者以半截竹筷避实就虚的一绞,就轻轻巧巧的化解了开来。俞和的竹筷利在尖端,但筷杆子却被老者以“缠”字诀绞成了七八截,这一下前面的刺势就成了无根之水、无本之木,余下半寸长的一截筷梢,被白发老者轻轻一吹,便滚落在桌上。
俞和不是以元神御剑术操持竹筷,故而这斩落下来的小半截便发不上力道。但老者那三寸长一节竹筷非但绞碎了俞和竹筷,还犹有余力,依旧朝俞和的咽喉廉泉穴飞刺过去。
俞和无奈,只能屈指一弹,震碎了那白发老者的半截筷子。幸好这半截筷子也早就是强弩之末,不然筷子上所附的剑炁发作,俞和的手指恐怕是定然保不住了。不过饶是如此,俞和也觉得那手指仿佛弹在了精钢弹丸之上,指尖一片酸麻胀痛,几乎没了知觉。
白发老者的剑炁好似毒蛇在俞和手指头上咬了一口,一股炽热的罡劲宛如是一根烧红了的牛毛铁线插入了经络中,一路逆行而上,直攻心脉。
“不好!”俞和猛一咬牙,鼓起真元朝右臂经络灌去,先天五方五行真炁与白发老者的剑炁在手阳明经的手五里穴道处一撞,耳听见“嗤啦”一声裂帛声响,俞和的整幅右边袖子尽数化作碎布飞散,手五里穴一胀一热,有道血箭飞射而出,溅到木板墙上,竟然留下了刀砍剑劈一般的深痕。
“有点意思!”白发老者目光炯炯的盯着俞和,再看他的右手食指指尖,那指甲已然裂开了一条细缝,里面隐隐渗出血迹来。白发老者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对俞和道,“小子,你有资格跟我学剑!”
俞和急喘了十来口气,才勉强定住了心神。他万万没想到,这式神仙一剑里面,居然藏着这么大的一个破绽,教白发老者躲过锋芒运剑一绞,整个剑势就烟消云散。
而方才剑炁入体时,俞和耳边竟然响起了无数人凄厉哀嚎的声音,直到他把白发老者的剑炁逼出体外,这令人神魂颤动的嘶号声依旧是久久不绝于耳。
这老者修的剑道,是什么样的一种剑道?
“咄!剑者,兵也,本是凶器。剑法乃杀人法,剑道乃是杀人道,痴儿莫要执迷不悟!”
白发老者一句话,听在俞和耳边宛如洪钟大吕之音。
一瞬间,俞和身子剧震,眼中布满了迷茫。
剑乃兵中之君子,但的的确确没有人可以否认,剑器始终是一件凶器。而剑术无论是从何种乾坤万象之中演化而来,始终是操持剑器的法门,而这些操持剑器法门,无论其意境如何高远,存念如何精深,其本质的确还是为了运使剑器斩敌制胜而生。
那么由剑入道的剑修,毕生修持一柄剑,打熬一口剑气,追求的不正是剑法精妙,剑炁锋锐么?那么剑法精妙和剑炁锋锐又是为了什么,归根究底可不还是为了与人争斗,站而胜之?
莫非剑道就是杀道?若不杀,修剑有何用?
“修剑有何用!”俞和的识海中,此时乌云压境、天雷激荡、巨浪滔天,他口中喃喃自语,浑不记得面前的卫老魔和白发老者,只是一遍又一遍叩问本心,想找出一个答案,甚至是祈求一个开脱。
白发老者笑吟吟的看着俞和,他朝卫行戈轻轻一点头,卫老魔立刻给这白发老者满上了一碗酒。
卫行戈看俞和被白发老者一句话说得心神大乱,肚子里已然笑开了花。要知道修剑的人,求的就是胸中一股锐意如剑,若对剑道存了歧念,那本命剑炁就会自行崩解,一身修为付诸东流。这时的俞和,正好处在这个当口儿上,卫行戈知道,若让俞和继续苦思下去,那便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要么俞和秉大智慧而顿悟,勘破了剑道之本,从此一步踏入剑心通明之境,道行修为再上一层楼;要么俞和陷入对剑道的否定中不可自拨,本命剑炁散尽,成为空有一身修为道行,却再也施展不出来的废人。
“魔道剑道,皆是三千大道之一,可登仙関便是大道。俞师弟何须自扰?”卫行戈一笑,给俞和也倒满了一碗酒。他知道这时可不能让俞和思索出个结果来,好不容易搅乱了他的心神,正该当以言语导其心思,趁机将之收入麾下。
于是卫行戈和声讲道:“倒是愚兄疏忽了。这位前辈法号‘罗修’,乃是我九州之上的剑道至宗大家,或不敢说乃是天下剑道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也必入前三甲之列。罗修前辈既非道门也非魔门,只问本我之道。他近千年来沉溺于剑道至境妙谛之中,故而深居简出,你或未曾听过他的大名,但俞师弟你却见过罗修前辈昔年教出的一位弟子。那人绰号‘剑残客’,法号楚冥子,曾与愚兄同行,在京都定阳樵山显身。不知师弟可还记得那人?”
“剑残客楚冥子!”俞和一听这名字,顿时吃了一惊。那位身无四肢,却只差半步行将修成“万剑归宗”至境的绝世剑修,居然是这个白发老者昔年调教出来的弟子?那这个白发老者的剑道,又厉害到了何种地步?
卫行戈见俞和果然露出惊色,于是趁热打铁的说道:“愚兄知道师弟此时心中迷茫,但罗修前辈既然能一语点出剑道之本,而其本身又已修到了如此境界,何不能替师弟指出一条明路?”
俞和猛抬头望向了白发老者,而白发老者罗修上人也正望着俞和。
恍然间,俞和从那白发老者眼中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滔滔血海,就连桌上的三碗酒,此时也变成了猩红色,活脱脱就是三碗兀自翻腾不休的滚烫鲜血。
只见卫行戈端起了他的酒碗,朝俞和一晃道:“师弟,愚兄再敬你一碗。”
恍惚间,俞和慢慢的伸出手,端起了那满满一碗鲜血一般的烈酒,凑近了嘴边。此时那白发老者的笑容倒影在血水中,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第二百六十五章 讲剑道,连环套
卫行戈手托酒碗,极豪迈的将酒一口喝干。在俞和眼中看来,那自他嘴角边泼洒出来的酒浆就好似一片淋漓的血迹,滴滴答答的溅下,染得前襟上满是点点猩红。
可这副情形,俞和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狰狞可怖。
腮边的血水,衬着卫行戈那一张棱角分明、眉眼含煞的雄壮男儿面相,再加上卫老魔的一身皮甲戎装,不知为何,这竟让俞和突然想起那些描述边关兵将的激扬诗句。
“壮志饥餐夷虏肉,笑谈渴饮赤胡血。”
卫行戈虎目圆睁,瞳现奇光,似笑非笑的看着俞和。他一手托着空酒碗,一手虚按在桌上,仿佛扣住了号令千军的兵符帅印,那周身气势如虎踞龙盘,当真好似一位笑傲铁血沙场的威武大将军。在他身后隐隐有大潮一般起伏的人马嘶鸣声、兵革磨蹭声,只待卫行戈一挥手,就是万箭齐发如云,铁骑呼啸而去,掀起滔天战火,将胡夷蛮人杀得血流成河。
俞和恍惚间觉得,这卫行戈根本不是什么倒行逆施的北方魔宗老祖,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此时若是推开身边的窗户,那外面不会看见歌舞升平的朔城驿,而是两军对垒的茫茫荒野。朔风呜咽,残阳如血,眼前不远处,是赤胡国壁垒森严的战阵,而在自己三人身后,金戈铁马一眼望不到边际,大旗烈烈飞扬,正是大雍国镇守西北边塞的百万雄兵,已然摆开了浩瀚阵势。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卫行戈的手,只要他将酒碗摔落,那就是一场屠杀盛宴开启的讯号。
俞和的呼吸渐渐粗重,眼睛里浮现出道道血丝,此时他已经彻底陷入了卫行戈以魔门秘法所编织的幻境中,将自己当成了“卫大帅”手下的一员先锋骁将,而手里捧的这碗酒,就是以敌人颈血酿成的壮行之酒。
喝下这碗血酒,就要跨马扬鞭,率着五百悍不畏死的大雍男儿,化作第一道锋矢,去收割对面胡夷蛮人的头颅。
“咕咚咚”一声,如血的烈酒穿喉而过,灼热的酒气化作胸中的一股壮志。俞和把酒碗往桌上一甩,抹了抹嘴角,通身筋骨突突乱跳,双手青筋暴现,发一声吼道:“好酒!”
“自然是好酒!”卫行戈盯着俞和的双眼,他目中的万般奇光更加变幻莫测。
俞和心神已乱,他从未想过这一碗鲜血般的酒,喝到肚中竟会是如此的痛快。隐隐然,他似乎觉得口干舌燥,异常期待着再干一大碗这样的血酒。倘若没有酒,那便冲过去杀个人仰马翻,不知痛饮敌人的滚烫鲜血,是否会更加畅快?
白发老者罗修上人一看俞和目中杀机毕现,便知道他与卫行戈联手施展的撼魂秘术已然够了火候。罗修上人点了点头,轻轻咳嗽了一下,示意卫行戈不可再加催法力,否则俞和的杀念迷乱了心智,当真惹起血劫,那便是得不偿失。
卫行戈心领神会,双瞳中奇光稍敛,端起酒坛子又给俞和倒了一碗酒。
“痛饮鲜血是否会更加畅快?我怎么会有这般想法?”卫行戈一收秘法,俞和登时猛醒,额前冷汗涔涔而下。
他查觉方才的所见所闻皆是一场虚妄,那么自己多半是中了卫老魔施展的乱神秘术。俞和急忙抱元守一,眼观鼻,鼻观心,深纳气,慢吐息,心里默诵《清净坐忘素心文》,以求让自己的气息心绪皆重归宁定。
不知为何,那玄妙无方的六角经台至始自终全无一丝动静,它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默默俯瞰着识海中的清光云波化作涛涛血浪,这件古怪的法宝似乎无意襄助俞和一臂之力,任由俞和吃力的将戾念一一收束镇压。
可此时心中杀伐妄念已生,正是一波方平一波又兴。
卫行戈笑了笑,对俞和道:“师弟莫要见怪,方才的确是愚兄略施小术,让师弟体悟了一番铮铮好男儿该当具有的铁血豪情。愚兄所为并无半分恶意,故而也是点到即止。既然罗修前辈言及剑道真本,依愚兄之拙见,师弟勘不破其中关窍,便是因为道门的迂腐教条与剑道真谛不尽相合,使得正道剑修往往固步自封,大都徘徊于剑道至境之外,苦心修持却不得其门而入。我魔宗亦有剑修门派,遍历九州剑道大宗师,十人之中却有**人乃属魔宗出身,其中深意不需明言。愚兄带师弟神游胡汉战场,便是期望那干戈昂扬之势能令师弟心有所悟,抛开道门枷锁,重拾本我血性,踏入修剑正途。”
卫行戈的这一番话,说得像是长兄对弟的淳淳教诲。虽然言辞中暗藏着褒扬魔宗道义,贬斥道门教条的意思,不过俞和听在耳中,却觉得卫老魔此言并非全是妖言蛊惑,其中自也深含道理。
就在方才他喝下血酒,心神激昂欲求一战之时,之前畏缩在白玉剑匣中的一双两仪元磁剑丸,居然受到俞和无畏之心的感召,冲开了罗修上人的剑意镇压,重又甦生了过来。如今这一对剑丸随着真元行遍了周身阴阳经络,沉入丹田内鼎中熠熠生辉,绕着长生白莲飞旋不休。俞和发觉,自己与两仪元磁剑丸之间的联系,已然明显的紧密了许多。原本他须得小心翼翼的操持这对凶煞刚猛的剑器,而如今他与剑丸之间却多了一股血脉相连、心神相通之感,两颗剑丸如若是俞和肉身的一部分,使如臂指,遂心如意,再不会被罗修上人的绝世剑意所慑。
只一瞬间杀念勃发便进境如斯,莫非杀伐之心当真是剑道本真?
俞和正疑惑时,忽听那白发老者罗修上人沉声问道:“小子,你杀过多少人?”
屈指一算,俞和答道:“不算化作人形的妖魔之属,晚辈至今剑斩过一百一十二人。”
“可都是十恶不赦之人?”
俞和空张了张口,不知如何作答。
回想他昔年那段执剑斩人的日子。白日里他是罗霄剑门天罡院的执事弟子,奉命出山救人,杀得都是与罗霄剑门作对的贼人,虽然其中大半都是魔道修士,但也并非没有不知身份来历的散修。这些人都是在谋害罗霄弟子不假,但若说他们十恶不赦,俞和也未曾深究。只是每每形势危急,同门师兄弟命在旦夕,不由得俞和不杀,而且回门复命之后,宗门师长皆大加赞赏,那么俞和也就自然而然的认为,这些人确是该当斩杀的。
到了晚上他是买命庄的外务执事“黑袍玄真子”,挥剑斩杀的五十一人之中,有一多半是道门中人。每每俞和收到买命庄的断命玄符,那符文中只有姓名方位,从不曾提及这人因何当死。其实俞和心中也曾挣扎犹豫,但在那个时候,他一心笃信宗华真人,自以为光明背后总有阴影,正道宗门也难免藏污纳垢,既然买命庄发出断命玄符,那么这人便是该死。而至于买命庄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漠视他人性命,俞和却从未质疑过。
如今跳出了那个圈子,再回过头去一想,俞和只觉得背脊发寒,似乎有道道冤魂在他身边纠缠不散。
卫行戈见俞和不出声,他嘿嘿一笑,自顾喝酒。罗修上人垂下眼帘,提鼻一嗅,酒碗两道白烟袅袅升起。
“大道三千,世间诸法皆有其道,无论金丹道、玄婴道、合欢道、符箓道、神雷道、灵宝道、药石道、服气道、易道,等等诸法皆是三千大道之一,而原始魔道、天妖道、炼尸道、炼魄道、阴鬼道、蛊毒道、恶诅道等也是三千大道之属,我剑道为一百零八种兵道之首,亦不出三千大道之中。”白发老者罗修上人“饮”了半碗酒,张口吐出一团醇香。他将双手置于下腹关元大窍前,右手掐剑诀指天,左手掐灵慧决承托,这样子似乎打算讲一段法。
只听他不疾不徐的说道:“万万年前,三神山有大罗金仙显圣,妙气生书,显出“清微道一至真金卷”天地人三篇,洋洋万余字,尽阐寰宇三千大道。凡人得闻此书,方知问道之途。于是天下炼气士蒙昧尽除,诸人各取其道,有志同道合者据洞天福地而开宗立派,从此便有了九州之上的千百门派之别。”
俞和一听罗修上人这话,心中大为疑惑。其一是《道藏全书》中,并没有什么《清微道一至真金卷》,而且从不见哪本道家典籍中,提及过大罗金仙作法显化《清微道一至真金卷》之事。其二是九州诸派莫不是源流于各自道统,怎的又成了同参三千大道其一的炼气士聚合成派?
罗修上人似乎知道俞和必定起疑,于是他故意顿了一顿。
卫行戈压低了声音对俞和道:“师弟你所见道门经卷,那都是被前古高道纂改过的,这段秘辛发生于洪荒之后,清明盛世之前,乃是先有《清微道一至真金卷》,后有诸派各得上界道尊金仙传下法统。不知为何,道门对此事讳莫如深,唯有我魔宗《原始天魔典》上有所记载,可惜也是语焉不详。”
俞和眼珠一转,点了点头,继续坐正,静等罗修上人说法。
“三千大道本无所谓正邪道魔,但道法本真有天差地别,成道之途也各不相同,故而诸派渐行渐远,乃至传到后世成道魔两大宗,水火不容。我剑道为一百零八兵道之首,兵道主杀伐,凶煞之气深重,修持者当于生死争斗中磨练体悟,故而于前古之时,道门正派将修兵道者视为异类,而我剑修秉承剑之傲骨,亦不肯并入魔宗,便率众兵道修士自成一派。”
说到剑修不肯同魔宗同流合污时,卫老魔撇了一眼罗修上人,微微抽了抽嘴角。俞和看在眼里,却不言语,只是静听罗修上人**。
“可惜道魔兵三宗并立之局,只维持了堪堪千年之久,于人道亿万年岁月长河之中,不过是细浪一片而已。盖因一百零八兵道虽属三千大道中地品下段与人品上段之间,但修兵道者最善争斗,争气运、争机缘、争功德、争洞天福地、争天地奇珍之时,往往修兵道者独占鳌头,故而惹得道魔两宗公愤。于是数百年间明争暗斗唇枪舌剑,终于挑拨得兵道修士分崩离析。修兵道者以攻伐而悟道,其中一部分人克己守正,不愿滥杀无辜,而另一部分人迷失于屠戮妄念中,求杀生成道。于是前者归入道门,后者并入魔宗,终成了如今的道魔两宗并立之势。而这其间恶斗厮杀持续了近百年,不知多少人身死道消。”
俞和深吸了口气,心里一片戚戚。罗霄剑门的师长从未对弟子们提及这段有关于道魔剑修的前古秘闻,不过既然道门和魔门都有剑修门派,而且无论道魔两宗的功法如何背道而驰,可道魔剑修的功法却是大同小异,似乎源出一脉。
看多了魔宗剑修的手段,俞和本就疑惑。如今罗修上人一说,他便信了七八成。遥想无数年前,修兵道者被道魔两宗挑拨分裂,弟子与师长互持刀剑相对,师兄弟之间怒目而视,甚至曾经相濡以沫的道侣浴血搏杀,那是何等的悲壮惨烈!
“兵道两分,一是他人作祟,二是人心所向不同。然我等修剑之人,心中当不存有道魔的分别,唯有本心所示,炼胸中锐意为剑炁。守道之人讲‘清静无为’,喜怒嗔贪痴,杀生,都是孽障,都是忌讳。可若求的是清静无为,还修什么兵道?真个清静无为了,连一丝争斗之心都生不出,试问胸中剑炁、手中剑器可能杀鸡否?嗜杀之人讲‘众生俱灭’,但求本心一念通达,本我一剑锋锐,眼中容不得半分渣滓,不顺我意者皆斩尽杀绝。可一来天道昭昭,人有所行,天有所应,凡事且有因果,哪里由得他众生俱灭?二来杀念虽能磨砺剑器锋芒,但也能使人癫狂,若心性修为不足,杀念惹起血劫,诸般报应落下,一切尽成泡影。”
俞和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辈先说剑道主杀伐,剑器本是凶器,不杀不能成道。又讲兵道守正之人为道门义理所限,难入大成境地;嗜杀之人害人害己,劫数深重,有灰飞烟灭之厄。那么依前辈之见,剑道该当如何修?”
罗修上人睁眼一瞪,喝道:“非我弟子,不得闻我之道!”
俞和被罗修上人讲得满头雾水,可一肚子疑问却遭人家硬生生顶了回来,心里好生憋闷。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问得实在唐突,这罗修上人与他素未谋面,两人是敌是友都说不清,更不知道他与卫老魔一并前来,到底图谋如何,人家怎的会把自己苦苦悟通的道理倾囊相述?
俞和正要抱拳道歉,可卫行戈忽然捧起酒坛子,给罗修上人斟满了酒,陪笑的说道:“前辈,理不传不成道,您老何必卖这关子?卫某修的虽不是剑道,但听君一席话,胜读百年经,这也急盼着前辈不吝解惑,省得卫某心痒难耐,日后天天去纠缠求解。再一来俞师弟也不是外人,您老身为剑道耆宿,何不施恩提点晚辈一番?”
说罢卫行戈端碗去敬罗修上人,俞和赶忙也捧起海碗,陪了一碗酒。他口中哀声连呼“求前辈指点迷津”,但肚子却暗暗的道:“你们俩就一唱一和的演吧!不过这罗修上人讲得倒真是剑道至理,我也不听白不听。”
那边罗修上人做足了架势,皱眉沉吟了好半晌,才徐徐吐气道:“看在卫法王的份上,老朽直言一句,悟得多少,各人自有缘法。”
“前辈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罗修上人一字一顿的道:“因果之下,以当杀之人为砺剑石。”
卫行戈笑而不语。俞和闭目沉思了一会,追问道:“何谓当杀之人?罪不可赦者当杀?或逆我者当杀?”
罗修上人闭目不语。
卫行戈道:“师弟,以愚兄之悟,当是因果牵扯之中,你不杀他,便不能了解因果之人为‘该杀’。而至于其是否罪不可恕,当由师弟本心决断。”
俞和叹了口气道:“我如今孓然一身,俗世里逍遥打滚,哪有什么因果?哪有什么该杀之人?”
“师弟两耳不闻风雨声,不入天下大势自然看不到该杀之人,可惜一口绝世宝剑蒙尘,不得磨砺,锋芒渐黯。”卫行戈摇头叹息,使一计顺水推舟的道,“不过师弟也莫说不染因果,愚兄倒正有一事,其因由师弟而起,自当由师弟亲手了解果报,正可一试罗修前辈所言之道。”
“哦?”俞和一挑眉,目光转向卫行戈,抱拳道,“还盼师兄指点?”
第二百六十六章 昔年因,今时果
“不知俞师弟可还记得否,你初到京都定阳时,那供奉院外阁的大执事同轩子曾命你与三位身负奇术的胡夷使者一较高下?”
俞和默默一忆,脑海中浮现出四道身影:当先是一位手持五尺奇形大刀的黑衣人;接着是一位光头虬髯,身披钢铁重铠,手持巨盾战锤的壮硕武士;然后是一位红袍裹体,挥舞双刀的干瘦刺客;最后是一位带着银质面具,能操纵植物与冰火雷电之力的秘术师。
“确有此事。”俞和点了点头。
“当时贤弟你在定阳城东大校场上一展神威,当着大雍振文帝、满朝文武百官和数千皇城禁卫军兵将的面,将那四人杀得一败涂地。俞师弟你下手虽有些失了分寸,但幸好你身边那个女娃娃,居然似是伏牛山玉镜崖‘七指药圣’的衣钵传人,只略施手段,便又将那四人的命给续上了。”卫行戈一边喝酒,一边徐徐说道,“本来这四人若是就这么安然无恙的返回了西夷赤胡之国,那这事也就不惹因果,反倒会因为贤弟你独斗四位胡夷奇人,扬我九州修士之威风而天降功德,可偏偏有人从中作祟,那这一桩好事给搅成了祸事!”
原来广芸大家的丹石妙术还大有来历,居然是什么伏牛山玉镜崖“七指药圣”的道统?俞和眼珠一转,笑问道:“这坏事的人,是那同轩子,还是卫师兄的心腹高手?”
“贤弟果然心思灵慧。”卫行戈倒不忙着辩解,他拿碗与俞和的酒碗一磕,自喝了一大口,这才不紧不慢的道,“愚兄剖心析肝的说一句,我卫某人至始至终,从未有过谋害俞师弟心思。天庭四御仙帝在中央玉皇座下效命时,便是齐心协力共掌乾坤,如今上界变故,四御仙帝遗下道统传于你我,我等在这纷乱尘世中更当齐心协力才是。”
俞和也喝了一口酒,说道:“依卫师兄所讲,便是那同轩子暗中派人,将这四个胡夷来使给截住了?”
“不错。愚兄不瞒贤弟,那凉厚子与同轩子虽然与愚兄有所交易,但他们两人也是一身道门牛鼻子的倔脾气,并不愿成为愚兄掌中的傀儡,故而两边既各取所需,亦互相提防。在那供奉院外阁中,愚兄安插了眼线,所以他们两人的种种计略,尽都了如指掌。”
卫行戈看着俞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摇了摇头道:“贤弟你那时初出茅庐,不识人心叵测。你拿出那半截断戟给同轩子看,人家立时就将你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带你去城东大校场,本是想借刀杀人,存心要让你死在胡夷使者手中,那扬州府供奉阁和罗霄剑门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多追褒你壮烈捐躯,给你作一场水陆法事风光大葬,三清道尊前点一盏长明灯也就罢了。可没成想贤弟乃是堂堂长生大帝道统传人,无论是身上气运还是道行修为,哪里是蒙昧粗俗的蛮夷异人能挡?结果同轩子谋算落空,反倒让俞师弟你成了大雍振文帝眼中的红人。于是他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暗中派人截住了那四个逃命而去的胡夷使者,当场斩杀了其中两人,将另外两人打成重伤,然后故意放走。以愚兄推断,这同轩子依旧是想借刀杀人,他指望那两个胡夷使者出城搬来救兵,将贤弟格杀在京都定阳。”
俞和嗤笑一声道:“可惜那同轩子的计谋似乎又一次落了空,而卫师兄算的也不准,俞和此后再也没同什么胡夷奇人照过面,这不好端端的坐在这里陪卫师兄喝酒么?”
“非也,非也!”卫行戈摇了摇头道,“当时愚兄并未确定贤弟你就是得了长生大帝道统之人,故而也没派人暗中护卫贤弟。可那同轩子和胡夷使者身边,却皆有愚兄的暗探相随。重伤的胡夷使者马不停蹄的逃出京都定阳,在城西二百里外,的确藏有另一拨胡夷高手接应他们。那城外的胡夷高手共有五位之多,而且其中任何一人都能取走师弟的性命,就连愚兄派出的眼线,都被这五位胡夷高手查觉,施展古怪的手法格毙当场。但愚兄也不知为何,这五位胡夷高手汇合了重伤逃出京都定阳的两人之后,却不重返定阳报仇雪恨,而是一路向西北疾行,径直穿过大漠,回到西夷赤胡之国去了。”
“原来并非是卫师兄暗中替我挡了一劫。”俞和笑了笑,喝了口酒,“既然他们远遁赤胡之国,莫非这桩因果还有什么下文转折?”
“师弟猜得不错。”卫行戈压低了声音道,“那七人也不知道在赤胡国王面前说了些什么,之后的这几年中,总有不少胡夷异士横跨大漠而来,试图潜入九州腹地。前几年来的还只是一些平庸之辈,虽然人数众多,但凉州府供奉阁与我西北魔门一致对外,各遣弟子将这些胡夷异士斩落于大漠边缘。可最近这一年多里,竟然共有四位西夷赤胡人中的绝顶高手横跨大漠而来,在西北关外与我九州道魔修士展开连番恶斗,道魔两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折损了十数位前辈高人,这才格毙一人,生擒一人,却让剩下两人重伤逃走。愚兄甚憾,未曾亲身与这些赤胡绝顶高手过过招,但据参战的西北魔宗耆宿言及,这四位赤胡绝顶高手,人人堪比魔胎玄珠大修,甚至有一位已不弱于陆地神仙,加上他西夷荒蛮之地的种种秘术奇技,令人防不胜防,当真是凶威滔天。”
俞和没有开口接话,只是默不作声的低头喝酒。他在朔城老街隐居,但神念亦能洞彻天地,大漠边缘有道魔高手与胡夷异士争斗,俞和是能查觉得到的。近年来,确有好几次天地元炁如沸,诸般雄奇异相频现,俞和也能猜得到,此时定然是有绝世高手在施展惊世神通手段,作那生死搏杀。
“赤胡大雍以荒漠为界,虽然世俗争战不断,但两边的大神通者各据一方,甚少往来。本来愚兄也不知为何近年多有胡夷异士来犯我九州疆土,可半年前在瓦石峡发生了一场极其惨烈的遭遇战,我魔宗折损了一位魔胎境老祖和两位还丹九转的高手,另死伤魔修十几人,终于生擒活捉了一位西夷赤胡人中的绝顶高手。从他的身上,愚兄才大略弄清了致使胡夷异士连番入侵九州的因由。”
卫行戈讲罢,翻手取出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灵玉石球。透过莹润剔透的玉质,可以看见这枚玉石球中封禁了一株碧绿的巨树,有万道漆黑魔火缠绕在树根、树干和树枝上,但无论熊熊玄火烧化多少枝桠,这巨树就立时又长出多少新枝,一时间漆黑魔火和巨树谁也奈何不了谁,就在这小小的玉石球中相持不下。
“这便是那赤胡绝顶高手的神魂残片。”卫行戈把玉石球推到俞和面前,说道,“愚兄奉我西北魔宗宗主上尊之命,施展大黑天摄魂法,将这赤胡绝顶高手神魂抽离,以玄火焚烧拷问,虽然获知了一些重要的线索,但因为发现其中牵涉到师弟你,故而未及禀明宗主上尊,先行前来将此事告于师弟知晓。”
俞和好奇的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颗灵玉石球。莫看这玉石球似乎清清冷冷,其实是触手火烫如红炭,由此可见其中的漆黑魔火乃是一种极为霸道魔门神通。而那株由赤胡高手神魂残片变化而成的碧绿巨树更是神奇,即使被封禁在这玉石球中,依旧透射出庞然生机,哪怕是万年成精的人参娃娃破土跃出之时,恐也及不上这碧绿巨树的生机惊人。玉石球里两股力量一主生一主死,恰恰形成了一种阴阳平衡。
“一道神魂居然会显出如此奇形,可那赤胡高手又绝非是古树成精,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吧?”卫行戈笑了笑,招手收起了这枚灵玉石球,“西夷荒蛮之地的种种秘术奇技,却有其独到之处,与我九州的三千大道迥然不同。之前虽然也擒住过一些不那么高明的胡夷异士,但我等施展搜魂炼魄的魔功,却始终查不出什么线索。盖因这些蒙昧蛮人虽然能操纵风雨雷电冰火之类的自然之力,或者是借用胡夷神祗的力量强化肉身与人争战,但他们修行神魂心性的法子却是粗陋不堪,寻常胡夷异士的神魂与凡俗中人并无多大的区别。我以搜魂炼魄之法一摄,三魂七魄便立时支离破碎。据说他们的阳寿也与凡俗中人相差不多,区区百年光阴却能修出如此神通,委实难以想象。而唯有这种将神魂凝练为物形的绝顶高手,才能延寿至十甲子左右,但胡夷异士一旦凝练了物形神魂,那就可以飞天遁地,有翻天覆地的大神通,论及争斗厮杀之能,直可与剑修大宗师比肩。”
罗修上人轻轻一哼,开口冷冷的道:“老朽倒是很想会一会这赤胡绝顶高手!”
卫行戈赶忙陪笑抱拳道:“若是罗修前辈出手,小小的蛮夷之人,自然是不堪一击。”
虽然这记马屁拍得并不高明,但罗修上人挑了挑眉,不再言语。俞和追问道:“卫师兄从这道神魂之中,到底拷问出了什么?”
卫行戈见果然挑起了俞和的兴趣,心中大喜。他也不故意卖关子,接着说道:“愚兄以玄火每炼化这树上的一枝一叶,就能窥探到这位赤胡绝顶高手的一丝零星记忆。可这位赤胡高手活了有一百八十多年,愚兄想知悉的事,对他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这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水磨工夫,虽然知不甚详,但大略上却能推断得出,这些奇人异士接二连三的奔赴九州腹地,为的是寻找在京都定阳与你一同显身的那个女娃娃,或者与那女娃娃具有同样药石神通的炼气士。”
“什么?”俞和拍案而起,桌上的酒坛酒碗哐哐乱响。
倘若那些胡夷奇人异士是为了旁的什么缘故,或者只是为了寻俞和复仇,那俞和都绝不会如此失态,反正惹不起躲得起,大不了远离西北边塞就是。九州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在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里隐修的高人不知凡几,区区一些胡夷蛮人,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
可偏偏他们要找的居然是宁青凌,这可就触动了俞和的底线。自打离开罗霄之后,俞和就把云梦大泽畔的烟水茶园视为了他的家乡故园,把小宁师妹视为自己唯一的亲人,那无股法言喻的深厚情感与羁绊,乃是俞和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温暖,绝容不得任何人触犯分毫。
冲霄而起的浩然剑炁,让一楼的老康掌柜等人尽都周身发寒,瘫软在地上,汗出如雨,体若筛糠。俞和左目中迸出一道白光,右目中迸出一道乌光,两仪剑芒直射出一尺来远,几能将虚空割裂。再看俞和眉心处一朵白莲尽展亿万莲瓣,脑后升起一轮灼灼圆光,中央一道玄奥仙符显化,符中四个云篆大字:“执掌南天”!
磅礴气势如怒海惊涛,连卫老魔都被震慑得退开了一尺。罗修上人眯着双眼,脸上笑意盈然,口中喃喃的道:“好气势,好剑炁!就是要这个样子才对!百年之后你若能与我放手一战,定是快意平生!”
卫行戈瞪眼望着俞和,心思急转:“好个‘水中金’的命格,一旦触及了你的底线,你小子便会立刻展露出惊天动地的锋芒。看来那女娃娃竟是你小子的禁脔,我倒要下些功夫去查查那女娃娃的底细,想要掌握你这柄宝剑,或许她就是关键人物!”
狂暴的气势昙花一现,俞和深吸了口气,眨眼间又变回了那个平凡的酒楼小厮。他朝卫行戈与罗修上人拱手一揖道:“恕罪,恕罪!是俞和一时失态了。万万没想到我昔年一时逞强,竟然祸及他人。只是那些胡夷奇人寻找我师妹究竟有何图谋?”
“少年人就当有此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气魄!”卫行戈笑了笑,说道,“其中因由愚兄也未尽知,只晓得那曾与贤弟交过手,后来逃回赤胡的两个使者当中,有一人进入京都定阳之前被加持了某种诡异的秘术,可极大的提升其肉身气力,但施术之后,阳寿骤减,活不过半年。可贤弟将他打成重伤,又遭令师妹妙手回春之后,那人不但阳寿尽复,肉身上还发生了一些古怪的变化,赤胡奇人正是为了查明真相,而频频入侵九州。贤弟有所不知,那伏牛山玉镜崖‘七指药圣’的丹石神通,最擅替人逆天改命,续命延寿,我看赤胡人这次是图谋我九州的长生之术,故才如此悍不畏死。”
“原来如此。”俞和喝干了碗里的酒,沉声道,“那么方才卫师兄所说的‘该杀之人’,便是那些赤胡蛮子了?”
“也不尽然,贤弟尚有一段隐情不知。”卫行戈又给俞和满上了酒,说道,“我道魔佛三宗虽然争斗不休,但居高位者皆深识大体。一旦有蛮夷奇人异士来犯,都会暂且抛开道统之别,共攘外敌。可偏偏道魔两宗都有一些败类,为了蝇头小利,而做出离经叛道之事。道魔两宗查知,如今共有三十五位道魔两宗的修士偷偷去了赤胡国,向那边的绝世高手献媚,以延寿丹方换取蛮夷手中的天材地宝。可胡汉血脉不同,这些人又没有‘七指药圣’的独门丹方,炼出来的丹药施在胡夷人身上,似乎并无延寿的效用,反倒会夺人性命,于是胡夷高手勃然大怒,将这些人以秘术炼成了傀儡,虽神智不泯,但只能为胡夷人效死力。如今这三十五人一齐穿越大漠而来,妄图进入九州,去找真正的不死灵丹。愚兄担心的是,这些人的面貌气息与九州修士一般无二,若被他们潜入中原,辗转找到了令师妹,那只怕会是凶多吉少。”
卫行戈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朗声道:“我九州无上大道,岂能落入胡夷蛮人的手中?这些败类,本就罪该万死,又被胡夷人炼成傀儡,更是不能不杀!”
俞和点了点头道:“师兄说得不错,因由俞和而起,自当由俞和了结果报。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分辨出谁人是胡夷傀儡?”
卫行戈取出一片玉符,放在俞和面前,说道:“此符内藏玄机,贤弟只消把符牌握在手中,以真元渡入,再看人时,若他印堂处有血光闪烁,脑后有一道黑线伸出,直入西北天际,则此人必是胡夷傀儡无疑。贤弟自可拔剑斩之,为我道魔两宗清理门户!”
俞和伸手把玉符捏起,暗暗渡入一缕真元,只见卫行戈印堂处有一道星光和一道黑火缠绕,罗修上人印堂处有一柄寸许金剑明如烈阳,且两人脑后都没有什么通天黑线,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多谢卫师兄赐宝。”
卫行戈又摸出了一片一模一样的玉符,在指尖把玩道:“如今我等人人都带有此符,为的就是能找到这三十五人而杀之后快。贤弟仗义援手,当是愚兄说谢才对。”
俞和摆了摆手道:“九州卫道大事,炼气士人人有责。何况此事因我而起,俞和责无旁贷。”
“愚兄敬贤弟一碗。”卫行戈大笑,举碗敬酒。这回居然连罗修上人都伸手拈起了酒碗,冲着俞和一晃。
俞和赶忙拿起酒碗,喝了一碗,又回敬了一碗。
可这手里的酒碗还没放回桌上,突然看罗修上人一皱眉,耳听见卫行戈嘿嘿一笑,对俞和道:“贤弟莫怪,为了保你清白,愚兄得演上一演,让贤弟受苦了!”
说罢卫行戈翻手一掷,那空酒碗挟着一道雄浑的魔劲,朝俞和手中的酒碗破空撞来。
俞和猛吃一惊,方才还言谈很欢,这老魔头怎的说翻脸就翻脸,当真魔门中人就是这么喜怒无常的么?
他想要运功抵挡,忽听耳边有罗修上人传音急道:“莫要使力!无妨!”
一道森然气机锁住了俞和的手腕,令他不能动弹。就听见“咔嚓”的一声裂响,两只酒碗一撞,顿时化作千百块锋利的碎瓷片,罡气扑到面前,宛如暴风卷着无数利刃扫过俞和的身子,登时将他的衣衫划得破破烂烂,胸口双肩手臂上,满是狭长的血口子,鲜血汩汩的冒出来。
俞和身子一晃,闷哼一声,脸上发白,嘴角渗出一缕暗红色的血。
虽然身上剧痛,但俞和心中却很清楚,卫行戈这一击,并非要取他性命,似乎只是要将俞和整治出一幅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而且颇受了些折损的模样。那满身的血口子虽然触目惊心,但无一伤及经脉筋骨,只是几十道浅浅的皮肉伤创而已。俞和方才与罗修上人试剑时,因为两人的剑炁在俞和肉身中缠斗,故而留下了一团淤血未散,而那卫行戈的一股罡劲撞到俞和身上,正好把这股淤血给尽数逼了出来,看起来就好像俞和内腑被震伤,口吐鲜血一般。
飞散的碎瓷片把顺平酒楼二楼搅得一片狼藉,只剩下三个人所坐的凳子依旧完好。
俞和大惑不解,顺着卫行戈的目光一看,透过残破的木窗,往见东北方天空中有数点奇光一闪而过。
短短数息之后,十几位身穿着凉州府供奉阁执事法袍的修士在顺平楼二楼显出了身形。这些供奉阁修士一看卫行戈,立时个个气机勃发,手中宝光四射,似乎随时要扑过来厮杀似的。
“我说今日天发异兆,却不知是什么风把你这恶贯满盈的老魔头给吹到朔城来了。怎么?是不是卫法王练魔功缺些血肉生魂,到这儿屠戮凡俗百姓来了?”领头的一人背负双剑,左手捧着一道金镶玉的令牌法宝,右手点指着卫行戈,厉声呵斥道,“老魔!胡夷蛮人大军将至,你也跑出来凑热闹?替天行道可不是你这魔头会做的事情,须知攘外必先安内,今日就让道爷我先除魔,再卫道,梅开二度,落个双份的大好功德!”
这边卫行戈冷笑连连,还未等他开口接话。有一人拎着八节紫竹鞭越众而出,他满脸惊愕,瞪圆了眼睛望着俞和,口中喊道:“小俞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俞和故作艰难的点了点头,一边咧嘴笑,一边口中兀自喷血不止。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颤声应道:“我这可不是除魔卫道来了么,小杜救命。”
第二百六十七章 护法尸,掌立威
“且慢!”那手捧金玉令牌的供奉阁修士断喝一声。他猛然抡起胳膊,将试图冲向俞和的杜半山给挥了个踉跄。影子一般黏在杜半山身后的司马家四小姐雁急忙伸手,搀住了自家师兄。
“程师兄,你这是何意?”杜半山一皱眉,将掌中八节紫竹鞭横在胸前。
“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那什么赤胡傀儡修士,会不会是这些魔宗无耻之人暗地里串通胡夷蛮子,设下谋害我正道同门的诡计?大执事有命在先,见到修士须得验明正身!”这姓程的修士从怀中摸出一片玉符,攥在掌心里渡入真元,瞪眼朝卫行戈、罗修上人与俞和三人望去。
俞和一看那片玉符,便知道与卫行戈方才给那片他玉符是一模一样的东西,符牌中刻有高明的望气法术,可以窥破对面人隐藏起来的气机。看来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们也都知道了那三十五个傀儡修士的事情,而全都随身带着这片玉符。
可此时自己却被人拿这玉符查验身份,俞和心里颇有些不快。
“魔宗的无耻小人?你够胆再说一次试试?”
卫行戈长身而起,一股荒古凶兽甦醒般的蛮横气势从他身子中骤然爆发出来。大地深处传来隆隆雷鸣,窗外阳光一暗,有片数十里方圆的阴煞灰云突兀的出现,盖住了朔城上空,霎时间朗朗晴空变作阴霾。铅云中有万道黑气纵横,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虽没有一丝风,但整座顺平酒楼剧烈的震颤着,摇摇欲坠。
若是道门中人,在这凡俗驿城中显露气势,那都得先布下法阵,以免惊世骇俗。可魔门中人行事百无禁忌,何况卫行戈身为西北魔宗巨掣,怎么容得一个供奉阁的执事小辈在他面前放肆聒噪?只见他周身环绕着层层魔炁玄焰,盯着那姓程的供奉阁执事寒声喝道:“敢在我卫某面前如此嚣张的道门小辈,你还是头一个!你家师长教过你‘死’字如何写么?”
“先师只教我斩妖除魔,替天行道!”那姓程的供奉阁执事也当真生猛,他收起望气玉符,抛出手里的金镶玉令牌法宝,张口喷出一道本命真炁,掐法诀跺脚喝令道:“七杀,破军。助我伏魔!”
就看那令牌法宝受了真炁灌注,当空一转,放出一团耀眼的金光,两道黑烟自令牌中冲出,落地一滚,化作两尊身高七尺的古怪人形。
左边一尊浑身裹着漆黑的麻布,头颅左右各生有二寸黑角,前额正中嵌着一方赤金色的灵文符箓,一对青白獠牙翻出唇外,虽然身子和四肢皆枯瘦如柴,但双手双脚却是奇大无比,那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足有一尺来长,血红色的指甲宛如剔骨钢刀。
若说左边的这尊人形还只是骨骼怪异了些,那右边的那一尊人形就当真是形如妖魔了。只见其通体肌肤大半裸露在外,尽作深青黑色,宛如是以青铜生铁铸成,肩上生有三头六臂,三张脸孔皆作忿怒之相,口含烈火,六只手臂各掐法决,道道雷火缠绕周身。
这两尊人形甫一显化出来,俞和立时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尸炁。但这股尸炁却是精纯浩正,全无半分阴邪气机。提鼻一闻,非但不觉恶臭难耐,反倒是有浓郁的檀香气弥散开来。可见这两尊古怪的人形,乃是道门炼尸高手以正宗炼尸奇术祭炼而成,更辅以佛宗密法,使之成为与施术者心神相通的伏魔护法尸兵。
“飞天夜叉,破军阿修罗?”卫行戈盯着这两尊张牙舞爪的护法尸兵,把眉毛轻轻一挑,颇为诧异的说道,“怪不得你如此跋扈,原来竟是那个老头子的衣钵传人。可惜你们师徒两人都是一样的有勇无谋,这‘白骨莲华炼尸术’落到你们这等浑人的手里,真是暴敛天物!”
姓程的供奉阁执事也不反唇相讥,他掐诀一指,两尊伏魔护法尸兵呼啸如雷,直朝卫行戈扑去。
护法尸兵如此凶狞,可对面卫老魔脸上丝毫不见异色。他口中嘿嘿冷笑一声,提起右掌,屈大拇指与无名指相扣,结出个怪异的手印,对准两尊伏魔护法尸兵一掌拍出。
虚空中炸响一道震耳欲聋的闷雷。那两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伏魔护法尸兵,与卫行戈打出的破空罡劲一撞,只撑了一息不到的功夫,便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身子连连扭动,重又化作两缕黑气,仓惶缩回了金镶玉令牌法器中。十几个凉州府供奉阁执事目瞪口呆的看着令牌坠到地上,宝光黯淡。
姓程的供奉阁执事也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如此结果。
这两尊由他师尊手里传承而来的伏魔护法尸兵,乃是用前古通灵异兽遗蜕抽筋削骨剥皮,拼凑成肉身躯壳,再以道佛秘法日夜不停的祭炼千年,终得成就的无上法尸。他师尊临死前曾说,这名为“七杀”、“破军”的两尊护法尸兵,几乎已是刀枪不入万法不侵,专擅攻杀诸般邪魔。而姓程的供奉阁执事自打继承了这两尊护法尸兵之后,与人争斗时只消祭出令牌法器,就可安然坐等对手被护法尸兵打得生死不知,当真是无往而不利。
可今日却不知撞了什么邪,对面的卫老魔只扬手一掌,就将显形的护法尸兵硬生生逼回了令牌中?
但此时却容不得他去细想其中玄虚,卫行戈的破空罡力好似大海潮汐,镇压了两尊护法尸兵之后,直朝那十几位供奉阁执事撞去,连带俞和都在他的罡劲笼罩之中。
眼见卫老魔凶势不可抵挡,姓程的连忙捏碎了一道保命金符。站在他身后的十几位供奉阁执事,也都手忙脚乱的或捏碎保命金符,或祭出护身法器,去抵挡扑面而来的刚猛掌力。
“轰隆”的一声巨响,碎木屑漫天纷飞,整个顺平楼的二楼尽数化为乌有,众人脚下踩的楼板,此时倒成了屋顶。
那十几位供奉阁执事东倒西歪,人人面无血色,喘息不止。其中有胆气弱的,身子已然缩成了一团,抱紧了双膝低头颤抖着。
就连俞和都被罡风掀翻在地,滚了满身的木屑灰土。修为稍弱的杜半山和司马雁跌出去老远,幸好杜半山与俞和照面时就打了个招呼,而且小杜方才曾想要去救下俞和,所以卫行戈刻意收摄了几分打向杜半山与司马雁的罡劲。如若不然,此时两人恐怕都得受些折损。
甚幸卫老魔的这一掌旨在立威,并未真下杀手,也没有趁势追击。所以这些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弟子们虽然个个灰头土脸,但都还性命无碍。
那姓程的供奉阁执事艰难的撑起身子,咬牙切齿的盯着卫行戈喝道:“魔头!你要杀就杀,休想把道爷也炼成傀儡。你若再靠近半步,道爷我立时炸碎内丹,与你拼个玉石俱焚!”
“谁要跟你这浑人玉石俱焚?凡俗城镇中你敢自碎内丹?”卫行戈一脸嘲讽,嗤笑道,“如今胡夷来犯,西北道魔两宗指天道结下盟约,暂弃嫌隙,一致对外。卫某人看在你凉州府供奉阁孟坤大执事的份上,今日才饶了你们的小命。你若再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不必卫某出手,只消一道传讯发给孟坤,他便会前来将你镇压。”
卫行戈一提“孟坤”的名字,这姓程的供奉阁执事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卫老魔拿杀机四射的目光扫视供奉阁众修士,沉声喝道:“卫某人敬凉州府供奉阁的孟坤是条血性汉子,今日不与你们这些小辈多加纠缠,但这冒犯本座之罪,卫某可是记下了!如今只要胡夷不退,西北魔宗与凉州府供奉阁就是友非敌,你们若再不顾胡汉大局,贸然挑起道魔争斗,依半年前的道魔之约,但凡西北修士皆可将你们视为胡夷奸细,立斩不饶,任何宗门不得追究!”
一众供奉阁执事噤若寒蝉,不敢发声,有的人偷偷举袖掩面,生怕被卫老魔记住了面貌。卫行戈怒哼一声,转身抄住了罗修上人的双轮木推椅,脚下一道黑云生出,托着两人的身形扶摇直上。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厉声喝道:“那个姓俞的小子,今天算你走了大运,早晚有一天卫某必亲手取你性命!”
俞和肚子里发笑,看来这位“卫师兄”可真是做戏做全套,如此一搅合,任谁都会以为自己跟卫行戈乃是不共戴天的对头,绝想不到刚刚两人还在把酒长谈。
不过俞和心中也对卫行戈更多加了一丝提防。这尊老魔头,方才有意拉拢自己的时候,那可是和颜悦色的很,真好像是自家师兄弟饮酒聊天一样,话里话外透着亲近之意。但这一来了外人,卫行戈立时就换了一张面孔,单掌镇服群修,昂然而去,西北魔宗巨掣的滔天凶威毕现。
这一波情形转折之中,无论是卫行戈所展露出来的道行修为,还是他大唱变脸戏的深沉心机,都令人不得不忌惮。
俞和转动心思,琢磨着接下来自己是该顺水推舟,与这些供奉阁修士同行;还是应当改头换面一番,亮出供奉院掌印大执事玄真子的身份,先去凉州府供奉阁露个面,等问清情况,再作下一步打算。
忽然一道隔空传音在他耳边响起,正是卫行戈的声音:“贤弟,愚兄走也。来日方长,你我师兄弟自有再煮酒倾谈之时。你可顺势跟着这些凉州府供奉阁的小辈们一起,去寻那该杀之人。如此一来人多势众,可有个照应,那御使尸兵的小子很有几分能耐,贤弟自可好生利用于他,万一遇到胡夷绝世高人不可力敌,那这些道门碌碌之辈也可掩护你逃出生天;二来供奉阁耳目众多,跟着他们可省得你独自奔波寻觅,有的放矢,事半功倍。愚兄也将整点魔门精英弟子,去与赤胡异人一战了。贤弟切记刀剑无眼,自要保重为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一道细细的黑芒直向西南天际而去,那笼罩在朔城上空的铅云,也转眼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天穹重归晴明。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计中计,局中迷
“方才那御使一双尸兵的道门小辈是什么来历?”
“哦?前辈怎的对着修行炼尸术的小子有了兴趣?”卫行戈不答罗修上人的问话,倒是先反问了一句过去。
“他招出尸兵之时,我见那一双尸兵的模样煞是神异,就暗中用无形剑气试了一试,结果以老夫的剑气之利,居然只能入体三寸,伤不到这尸兵的根本,足见这对尸兵绝非凡品。可我见你只打出一式古怪的掌诀,便轻而易举的将那尸兵震退,想必你深知这种炼尸奇术的弱点,多半也知道其来历,故而有此一问。”
“前辈果然明察秋毫。”卫行戈又是一记马屁奉上。莫看他此时脸上笑得殷勤,可心里却悚然一惊。方才罗修上人施展无形剑气之时,卫行戈近在咫尺,却竟然一无所知,那么即是说若罗修上人要取他的xìng命,也是如探囊取物般的容易?
心中对这木轮椅上的白发老者又多了一丝敬畏与jǐng惕,卫行戈恭声道:“那小子应该是名唤程伦,其授业恩师乃是湘西石硚山的一位散修,自号沐衣叟。这散修沐衣叟本是一位佛门高僧,修的是大乘涅槃念法,后来不知怎么的在湘西偶遇仙缘,便弃佛入道,又凭大智慧将‘涅槃念法’与‘驭灵赶尸术’合二为一,成了一种集道佛两家之长的‘白骨莲华炼尸术’。那一双护法尸兵就是沐衣叟炼就的本命法尸,飞天夜叉尸兵名唤‘七杀’,可神出鬼没,夜行千里斩敌魁首;三头六臂的阿修罗尸兵名唤‘破军’,可御使道家神雷和佛宗红莲火,刀枪不入诸法不侵,有万夫不当之威。”
“那沐衣叟死后,这对护法尸兵就传给了他的徒儿?”
“不错。沐衣叟此人虽有大智慧,但对于道佛魔门派之见却始终看不透。他弃佛入道之后,对正派同道十分亲近,但只要一见佛门弟子便转身就走,但凡遇见我魔宗修士,他就好似有世代血仇一般,争斗起来不死不休。沐衣叟在西北纵横近百年间,死在他手上的魔宗修士不知凡几,甚至他会还将魔修尸身炼成通灵法尸,借此三番五次潜入我魔宗总坛,妄图谋害我西北魔宗宗主上尊。最后一回被他伏杀了一位西北魔宗的长老,炼成法尸后去拜见宗主上尊,一见宗主当面,这法尸就轰然炸裂,害得四位长老重伤,一位长老当场殒命。我魔宗宗主上尊雷霆大怒,传下‘原始天魔令’诛杀沐衣叟。可此人不但道行高深,一对本命法尸也煞是厉害,魔宗高手数次围杀他不成,最后将他两位徒儿之一生擒,以抽魂炼魄之术拷问,知道了破解‘白骨莲华炼尸术’的诀窍。最后宗主上尊亲自出手,这才将沐衣叟打成重伤,他苟延残喘了七八年,终因伤势太重而兵解归天,遗下一个徒儿承其道统,便是方才那个小辈。”
“难怪你只一道掌诀就能把那双尸兵逼回法器。看来后世之人即便是有大智慧,创立出来的偏门法术也终还是会有软肋,比不得三千大道中的神通。”
“三千大道乃是天道演化,而凡人心智终有穷尽,不可与莽莽天道相提并论。”卫行戈忽然低声问道,“前辈,那一颗‘四九道心魔种’,可给俞和埋下了?”
“老夫亲自出手,你大可放心!”罗修上人睁眼一笑,“若非那‘道心魔种’潜入识海,加上你我一番言语撩拨使其生根发芽,那小子哪里会显出‘水中金’命格里潜藏的戾气杀机?”
“有劳前辈了!”卫行戈笑着向罗修上人点头道,“那卫某便先行恭祝罗修前辈得此佳弟子!”
“我看是当要预祝卫法王掌中多了一柄绝世宝剑,可替你斩开重登紫微垣之路才对吧!”罗修上人嘿嘿一笑道,“等他斩杀了那三十五个赤胡傀儡,‘四九道心魔种’应势大成,便可逆天改命,重塑本我剑心,造就一股无坚不摧的剑道锐意。卫法王你且放心就是,老夫调教得出一个楚冥子,便有十二分的把握将俞和调教得比那楚冥子更加厉害。此子气运、福源、悟xìng、根骨无一不在楚冥子之上,说不得他就会成为真正踏入‘万剑归宗’至境的绝代剑仙。卫法王得此左膀右臂,何愁前途荆棘密布?”
卫行戈哈哈大笑,点头道:“前辈有此一言,卫某自然放心!只是前辈可要好生调教于他,莫要将来也跟楚冥子道兄一般,执迷剑道不可自拔,以致于自残肢体。”
“楚冥子会变成那般模样,老夫也是始料未及。只因我为他雕琢剑心时,太过急功近利,结果让他走上了歧途。不过俞和此子心智已然将近圆熟,xìng子也颇为豁达,自然不会像楚冥子那样不知变通。”
“既然如此,于你我来说皆是一桩喜事,何不到卫某洞府举杯相庆?”
罗修上人重又阖上了眼睛,含笑点头道:“正有此意!”
这边两人驾着一道黑云,直朝卫行戈的洞府破空而去。在朔城外的土地庙里,俞和可是小心翼翼的与那十几位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们相处着。
在顺平楼搅出这么大的动静,众修士不好再在凡俗城镇中逗留。他们纷纷作法隐去身形气息,御风出城而去。不过他们也没走远,到城外转了一圈,就找了个附近的土地庙落脚。
领头的程伦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原则,同意让俞和加入他们的小团队。
不过在他点头之前,那可是好一番施展诸般神通手段验明正身。查觉了俞和修行的功法绝无有半分邪魔之意,的的确确是道门正宗之后,程伦好像升堂问案一般,将俞和的来历问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俞和并没有说他出身罗霄剑门,而是说他成艺于扬州怀玉山左真观,授业恩师是法号柏空子的张真人,修的是残缺不全的龙虎山天师道法和一部分罗霄剑门的剑术,勉强算是个半吊子的剑修。道行境界如同程伦所见的那般,堪堪还丹三转上下,比杜半山是要高出了一截的。
至于为何与卫行戈结仇,俞和讲出来的故事无非是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师尊嫉恶如仇,在西北斩妖除魔,惹得卫老魔出山,结果力战之下,师尊去向不明,于是俞和就隐居在朔城中,等待师尊来此寻他,这一等就是数年,师尊还是仙踪渺渺。
俞和讲得十分粗略,大凡与卫老魔如何结下仇怨的细节之处,他都说师尊未及言明,所以自己也知之不详。那程伦倒真是心xìng粗旷,加上他的遭遇跟俞和所讲得故事颇有共通之处,于是心中大感同病相怜,送上一番好言劝慰,让俞和不要太过伤心,也不必苦苦等待,说不定俞和的师尊就藏身于某个隐秘之地疗伤,若俞和能趁着胡夷来袭的机会,大展身手声名远播,等俞和师尊伤愈出关,自然便能寻得到他。
俞和点头不迭,顺着程伦的意思说话,两人絮絮叨叨的谈了有一顿饭功夫,言语之间已是颇为熟络。等到程伦讲够了,坐到一边去吐纳回气,杜半山才凑了过来。他眼神古怪的望着俞和,看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小俞子,你瞒得我好苦!”
俞和笑了笑道:“卫老魔挖地三尺的寻我,隐姓埋名也是无奈之举。”
杜半山追问那震退邵人杰的少年可是俞和乔装改扮,俞和偷偷撇了一眼程伦,笑而不答。杜半山本就与程伦貌合神离,于是便就不再多问。司马雁转了转眼珠,朝俞和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反闹得俞和一头雾水。
这边俞和同十几位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一一攀谈结交,忙得不亦乐乎,留下朔城老街顺平酒楼的杂乱摊子,可是一片大乱。
凡俗百姓不知道顺平楼这是怎么了,整个二楼突然间就炸成了无数的碎木屑,许多人围拢过来看热闹,却见从侧门里冲出来一群司马家的护卫,将顺平酒楼这段街面封住,不许百姓们靠的太近。
老街上隐居的几位武林高手,从那暴动的天地元炁中,隐约约能推断出顺平楼上定然是有修道真人在过招斗法。这一层面的争斗,万万不是他们能插得上手的,贺二娘带头把店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以求明哲保身,郑铁匠、秦念娘和汪昌平一看,也忙不迭把自家生意给收了摊子,就连在街口卖面的老吴头儿,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顺平楼有人斗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直飞进了司马文驰老先生的耳朵。这位老人家刚刚带着大儿子、小女儿和杜半山到了司马大宅,才喝了一盏茶,陪杜半山闲扯了几客套句话,还没等切入正题,杜半山就突然接到供奉阁急讯,匆匆忙忙的化作一道清风走了,甚至还特意带走了四小姐司马雁。
杜半山走后不久,老街那边传来一声闷雷,司马文驰老先生眉头一皱,也查觉到了异相。过不多时,一个护卫亲信疯了似地跑进来,将顺平酒楼二楼被人发功震碎的消息,禀告了司马文驰老先生。
想到刚才杜半山带着司马雁匆匆离去,关切女儿安危的老先生坐不住了。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只带了宅子里面的两位客卿高手,加上执意要同去探视的司马晟,四人展开轻功提纵术,飞檐走壁的向老街那边赶。
前面酒楼里一乱,吸引了司马家的护卫,藏在南边jīng舍里的洛环玉可就认为自己趁乱去寻找赤胡密使的机会来了。这女子推门出屋,发现外面只剩下一处暗哨,她轻而易举的打昏了盯梢的护卫,闪身朝住着那几位赤胡富商的院子奔去。
可她才穿过后庭苑中间的小池塘,猛然间听见身后有衣袂破风之声大作,四条人影越过她的头顶,拦住了她的去路。这拦路之人的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寒光慑人。
其中一人的肩头上,扛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袱,他一见到洛环玉,便把包袱重重的甩在了地上。
这长条包袱骨碌碌一滚,包袱皮展开,原来是一条团花锦绣的毯子,一个身材高矮胖瘦都跟洛环玉相差无几,脸上还带着人皮面具的女子,死人一般的躺在了洛环玉的脚边。
洛环玉低头细细一看,这女子的下颌皮肤与人皮面具黏合的地方,渗出了一丝殷红的血迹,显然是已遭了辣手摧花。她骇得花容失sè,急退了一步,sè厉内荏的颤声喝问道:“你们是何人?敢当本姑娘的去路?”
对面来人嘿嘿一笑,说道:“小娘子,非是我们拦你去路。你这偷偷摸摸的跑出来,可不正是要来寻哥几个相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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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关前叹,导火线
“程执事,瞭望赤胡大营的魏师弟传急讯来报!”
话说凉州府供奉阁的群修与俞和等人,正在朔城外的土地庙中闭目打坐,忽有道黄烟从地上钻出,化作一位面庞白净稚嫩的修士。 http: 这修士腰间配着与杜半山一样的昆仑仙宗道籍玉符,他见了程伦,大声呼道:“三刻之前,落雁口西北三百二十里外的胡夷前营中传出号角声响,有一队赤胡jīng锐骑兵驾快马直奔落雁口而来。魏师弟言及,这队人马中疑似有赤胡异人同行!”
一众供奉阁执事同时收功睁眼,望向程伦。可还不等程伦发号施令,忽又有一道遁光落入土地庙中,显出身形来的是一位看似双十年华,怀抱四尺铜鞘古剑的冷面女修。
“程师弟,朔城里发生了一些变故。那司马世家的家主司马文驰,带着几十个护卫正追杀四男一女。被追的四个男子作西北守军游骑校尉装扮,但呼喝之间讲得却是胡语,一个女子似是中原人士。如今他们已然出了朔城,奔落雁口关前去了。”
“爹爹?”司马雁掩口惊呼,惹得众人一齐侧目。
俞和与杜半山眼珠一转,便猜到了其中的原委。这多半是洛环玉趁着顺平酒楼大乱,出来寻找赤胡使者接头,等她寻到了正主儿,却被黄雀在后的司马文驰老先生逮了个正着。于是赤胡使者就带着洛环玉试图闯过落雁口关卡,向大漠逃去,说不定从那三百里外赤胡前营中冲出的一队骑兵,就是赶来接应他们的人马。唯独让俞和与杜半山吃惊的,是这赤胡使者竟然并未藏在那一行赤胡富商之中,而是乔装打扮成了四个大雍西北军游骑校尉,当真是让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程伦在凉州府供奉阁虽不是大执事,但也是个外务执事的统领,他听说过有个中原女子带了件什么古怪的物事来朔城密会赤胡使者。这时一拨人出朔城往关外逃,那边一直按兵不动的赤胡前营立马有了动静,任谁都会联想到一块儿去。在如今这个形势之下,说不定那凡俗女子带来交给赤胡使者的,恐怕就未必会是什么凡俗中的物事。
朔城是杜半山负责的地头儿,但程伦与杜半山素来并不对眼,所以他也没打算找杜半山问个究竟。万一那女子带的真是什么紧要物事,这截下来送回到凉州府供奉阁,他不正好能参杜半山一本么?
程伦掐指一算,那边从赤胡前营到落雁口有三百多里路,就算快马加鞭,也得一个来时辰之后才能赶到。于是他一挥手,下令道:“大伙儿随我同去落雁口关前看看吧。不知道这司马家又在搞什么名堂,赤胡骑兵前营已经扎到了三百里开外,他们还不好好安分守己,净在这儿惹是生非!等驱散了这帮子唯恐天下不乱的武林人士,我们再看看那一队赤胡骑兵冲过来是有何用意。若真是有赤胡异人混在里面,妄图以胡夷妖术祸害落雁口雄关,那说不得我等供奉阁执事就要除魔卫道,拔此一份头筹!”
跟着程伦出来的这些供奉阁执事弟子,大都是还丹初境上下的年轻修士,个个血气方刚,先前面对凶名赫赫的卫老魔是不敢出头,憋了一口闷气无处撒,这回听说要与胡夷奇人异士动手,那是人人摩拳擦掌,群情激昂。
一众执事弟子轰然应诺,程伦在前领头,十几人紧随其后,各出法宝道术,架起一片五颜六sè的遁光,直朝落雁口飞去。
司马雁幽幽的叹了口气,望了望身边的半山师兄。杜半山温和的一笑道:“师妹何须与这些道门纨绔一般见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底谁才是‘唯恐天下不乱’吧!还不随我速速去落雁口,接应你爹爹?”
“小杜所言有理!”俞和拍着手掌走过来,笑嘻嘻的道,“赶紧追过去吧,一会儿别看不着好戏。那洛环玉跟着赤胡蛮人跑了也好,你家大哥不正好绝了念想么?”
俞和一句话,点到了司马雁的心坎儿上,她转忧为喜,朝俞和笑道:“可托了俞大真人的吉言!”
说罢三人也各展神通,追着程伦他们,朝落雁口去了。
朔城离落雁口只有五十里,而且一路都是夯实的黄土官道,马儿跑在上面四蹄如飞。
前面逃的是五个人、四匹马。马背上的五个人尽都衣衫不整,马匹也没套上鞍辔,洛环玉只草草披着一件月白sè的中衣,与那个带头的校尉共乘一骑。此时这朵中原武林里艳名远播的刺玫瑰,好似跟着情哥哥私奔的小媳妇一般,一双软玉似的手臂,紧紧的环住身前男子的虎腰,玲珑窈窕的身子随着飞驰的骏马上下颠簸,洛美人儿娇喘连连,双目含水,脸上犹有红cháo。
后面隔着百丈来远,司马家的几十骑蹄声如雷,卷起滚滚烟尘。当先有一骑紧追不舍,鞍上一位中年汉子脸sè铁青,神态怒不可遏。他一手攥紧了缰绳,一手挽着五尺铁胎弓,口中咬着三支雕翎追风箭,可不正是司马家的长子司马晟?
说这位深情款款,非洛环玉不娶的司马大爷为何如此震怒?
原来司马文驰老先生听说顺平楼出了大事,便召来两位客卿陪护,急忙要去查探。司马晟心中惦记着藏在南边jīng舍里洛环玉,执意要跟着一起去,于是四人紧赶慢赶的到了顺平楼。
前面酒楼里的老康掌柜,给楼上的气势慑得不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一面招呼着司马家的护卫堵住街面,一面亲自带人上楼,去收拾残局。其实哪里还有什么残局,卫老魔一掌之下,整个二楼化为乌有,不过是清扫碎木,盘算着重修一层楼阁便是。
司马文驰老先生一到老街,就忙着问老康掌柜发生何事,两人比手画脚的说起话来。司马晟心中惴惴,抽空朝后庭苑奔去。
他径直到了南边的jīng舍,屋外的暗哨全被人点了穴道,一排四间jīng舍的木门都是大敞开着。左右两头房间里空无一人;在那个司马雁的贴身丫鬟房里,地上有一滩血迹,床上一片凌乱,似乎有人在屋里动过手;而洛环玉本人藏身的jīng舍里面也被人翻动过,但并没有找到打斗留下的痕迹。
司马晟以为洛环玉有什么意外,他冲出房门,就朝那一行赤胡富商的院子飞身而去。可那小院里也是空无一人,赤胡富商们早被前面传来的怪异声响吓跑了。
于是司马晟转身想回前堂酒楼,去找个司马家的护卫盘问一番。可等他路过那几个西北军校尉所住的小楼时,却听到了一些不该有的诡异声响。
司马大爷偷偷摸上了小楼,寻到发出怪声的房间,点破窗纸望屋里一看,那所见的情形,登时气得司马大爷是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升天!
三个大汉盘膝坐在地上,上半身jīng赤,露出健硕的筋肉。这些汉子背脊上全都刺着古怪的黑白两sè纹身,既不像是图画文字,也不像是符箓,看起来十分诡异。一左一右两个汉子,手里托着一截两尺来长,拳头粗细的通腔黄竹,形似是富贵人家抽的水烟筒。这俩汉子用嘴抵住竹筒的一端,不住的朝里面吹气,黄竹筒中发出咕咕呜呜的沉闷声音,另一头冒出团团红烟。
坐在中间的汉子,手里捧着一方锦帕,他cāo着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土官话,正将这锦帕上所写的文字,用缓慢而庄严的语调诵读出来。
单看这三个赤膊汉子,旁人还以为他们是在作什么法事。可这三人对面的床榻上,却滚着一对白生生赤条条的男女。
那肢体彼此交缠在一起,男子闭目皱眉,喘气如牛,身上热汗滚滚,好似极其享受。而他身下的女子周身肌肤泛红,吹气如兰,吟哦如泣,脸上一副似痛苦又似快乐的表情。
司马晟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这男子他不认得,可那女子正是令他魂牵梦绕的洛环玉。
“轰隆”一声巨响,愤怒的司马大爷挥手将房间木门拍得四分五裂,拔剑就冲了进去。
屋里的三个赤膊汉子跳将起来,将司马晟团团围在中间。司马大爷没有想到,以他苦练数十年的内家武学,加上盛怒之下气势倍增,还手持利刃,居然照面不到十招,就被这三个大汉压在了下风。这三个汉子所使的功夫既有中原武学,又有来自胡夷之地的近身搏击之术,令人摸不着路数,难以招架。
勉强斗了二三十招,那床榻上的男子和洛环玉草草披了衣衫起身,男子目现凶光,以胡语怒喝了几声,似要加入战团。司马大爷心向下沉,可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两位客卿高手和几十个护卫恰好赶到。
见这边人多势众,四个男子挟着洛环玉撞破楼板,从马厩里抢出他们的马匹,冲开街面上的护卫,一路出了朔城,朝落雁口关卡逃去。
司马晟红着双眼,好似煞星附体一般,泼了命的在后面紧追。
司马文驰老爷子带着几十人跟在司马晟身后,老爷子脸上非但没有分毫怒意,嘴边还挂着一丝笑容。他心里知道,这是将是大儿子脱胎换骨的一战,等他亲手斩杀了洛环玉,看透了红颜祸水的道理,这司马世家下一代的家主之位,自己就可以放心的交到司马晟的手上了。
两拨人一追一逃,顺着黄土官道疾驰了没多久,便到了落雁口关下。
雄关大门紧锁,好似一堵令人绝望的墙壁,横亘在沙漠的边缘。城墙上站满了张弓搭箭的大雍西北守军弓手,那密密麻麻的箭簇冷光四shè,对准了马背上的四男一女。
与洛环玉共乘一骑的胡夷男子挥手抛出一块令牌,高声喝令守军打开城门。可自城墙上飞来一支铁箭,“呛”的一声厉响,将这令牌shè了个对穿。
“尔等胡夷jiān细,冒充我大雍校尉,已是死罪!妄图闯关罪上加罪!谋夺我大雍秘宝百死莫偿!今rì尔等下马自裁,俺家可留你等一具全尸,悬挂于关前示众十rì,如若稍加反抗,定教你等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墙头上傲立着一员昂藏七尺的虬髯武将,他大红披风烈烈飞扬,顶戴烈阳红缨盔,身披锁环甲,腰扣狮头银环带,手挽三尺三的雕花银弓,脚踩箭垛,向下宏声喊话。
司马文驰老先生带着护卫们围成一个半圈,阻断了后路。他向城头上的武将拱手一礼,大笑道:“周老三,这份功劳你可得算给我老头儿一半!”
“我等皆是大雍子民,为国效命乃是天经地义,你老先生就别跟俺家斤斤计较了!”那武将抬手还了一礼。看来司马文驰老先生早就传讯于他,这位督军大将周老三已设下重兵守在落雁口关前,只待猎物自撞上来。
眼看着周围涌出越来越多的重甲弓弩手,那乔装成大雍西北军校尉的赤胡使者也露出了惊惶的神sè。为首那人抬头向天,用胡语厉声喊了好一会儿,可除了划过天穹的雁鸣声、呼啸的风声之外,再无任何回音。
周大将军两手叉腰笑道:“胡夷蛮子,死到临头,还知道给自己念悼文,可真有意思的紧!”
“不,他是在招呼前来接应的赤胡高手显身。”一道傲然的说话声,在周老三身边响起。七八个凉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弟子显出身形来,为首的程伦朝守关大将周老三竖单掌一礼道,“程伦见过周将军。一个时辰之后,胡夷兵临城下,还看将军大展神威退敌。”
周老三咧嘴一笑:“有劳仙师提点。落雁口雄关固若金汤,五万弟兄磨刀霍霍,管保让那些红毛蛮子有来无回!”
程伦一笑,望着城墙下的赤胡使者喝道:“我凉州府供奉阁jīng英尽出,那些前来接应你的人,自有我十位同僚前去料理,你不必挂念他们,敢来犯我九州者,定会埋骨于莽莽大漠之中。”
俞和、杜半山与司马雁也显身在了落雁口城墙头上。司马雁看着城墙下的情形,身子微微颤抖,抓紧了杜半山的衣袖,躲进了自家师兄身后,轻轻抽泣了几声,但却未发一言。
“还有一个时辰么?”周老三朝城墙下冷笑道,“是你们自行先了断上路?还是教俺家将你们生擒了,钉在城墙上,让你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前来接应的人,如何在落雁口关下垂死哀嚎?”
那赤胡密使面sè煞白,周身青筋浮凸,似乎要作困兽之斗。他一挥胳膊,将洛环玉狠狠的甩下马背,翻手抽出三尺马刀,拨转马头,返身向后面的司马晟冲杀过去。
司马大爷早就蓄势待发,他一见这男子转身杀来,立时抛开手中弓箭,探臂按绷簧抽出宝剑,拍马迎了上去。
司马文驰老先生一皱眉,他有些担心自家长子。这赤胡使者功夫高强诡异,而且困兽之斗悍不畏死,若司马晟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老先生张弓搭箭,遥遥对准了扑杀过来的赤胡使者,心想只要司马晟一露败象,自己立时一箭shè去,结果了这蛮子的xìng命。
墙上的司马雁深知老父心思,当大哥与那赤胡使者对冲到相距一丈之时,司马雁伸指一点,一道无形真炁飞出,正撞在赤胡使者的后脑上。
司马雁修为虽浅,但昆仑仙宗的道法毕竟非同寻常,那赤胡使者只觉得脑后处仿佛被大铁锤猛力擂了一记,双耳嗡嗡轰鸣,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手里的马刀也尽失了力道。
司马晟一式横扫千军,剑锋利落的划了个半弧。
两骑交错而过,赤胡使者只觉得胸腹间发冷,上半身飞起翻转了几匝,洒落漫天血瀑,残尸跌落在地上扭动不止。就在他方才神智昏聩的刹那,已然被司马晟含恨一剑腰斩两截,马匹驮着血如泉涌的下半截残尸跑开。
司马大爷浑身浴血,可他拨转马头,扬起马蹄,将兀自在地上挣命的胡夷男子踏得脑浆迸裂。手刃了心头大恨,司马晟此时满怀畅快,不由得按剑长啸。
余下那三个赤胡使者一看首领被杀,全都状若疯癫,人人抽出马刀,向司马晟扑来。可周围暴起一片密集的弓弦颤鸣,“扑扑”的金铁入肉声不绝于耳,三个赤胡密使身子才动,立时就遭万箭穿心,那肉身被攒shè得好似血刺猬一般。
程伦一招手,从赤胡使者首领腰带里飞出一团锦帕,落到他掌中一摊,这锦帕上写得是扬扬千余字的一篇法决,锦帕里面还裹着一颗碧绿的丹丸。
程伦扫了一眼锦帕上的法决,然后拈起丹丸嗅了嗅。他眉毛轻轻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喜sè,手指略一转,便把丹丸收进了自己的袖中。
俞和见程伦收起这丹药,肚子嘿嘿直笑。
“姹女yīn鼎诀?”程伦厌恶的望着跪坐在地上的洛环玉,“你指望找一个赤胡蛮子,与你双修此诀?可笑,当真可笑!”
洛环玉抬起头,凄然一笑道:“我是可笑!我没有灵根,练功夫也练不好,一个在江湖中浪荡飘零的弱女子,只是想找一片树荫栖身罢了,这可笑吗?我没有显赫的出身,只是一个庶民女子,那京都定阳的王孙公子们对我始乱终弃,皇宫里连个下等宫女都敢骂我贱妇,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可还是被赶出了定阳城。有人跟我说,只要我把这东西送到朔城来,我就可以成为赤胡国储君的妻子,而且按照这锦帕上的功法与男子双修,那这男子就会对我一辈子不离不弃唯命是从。对于我这样一个女人来说,这就是救命稻草,我是可笑,但我没得选择。”
洛环玉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半截残尸,摇头叹道:“这人就是那赤胡国的储君之一,按照大雍的说法,便是赤胡国王的一个儿子了吧。如今他死成这般模样,我也再没什么念想了。我不敢自尽,你们谁给我一箭,让我也死了吧。”
说罢洛环玉挺起了身子,望了望司马晟手里的长剑,似乎很期待那柄剑能让自己得到解脱。
司马晟怒瞪着洛环玉,把口中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翻身下马,手提着滴血的长剑,朝洛环玉走去。
但司马晟只走了两步,忽听城墙上有人高声喊道:“小心!”
只见城墙上一片奇光乱闪,凉州府供奉阁的修士们同时祭出了法宝护住周身。天穹极高远处突然响起一声皮鼓敲击的闷响,有道乌蒙蒙的光笔直落下,不偏不倚的打中了洛环玉的顶门。
再看跪在地上的洛环玉,那血肉之躯竟然变成了一尊灰白sè的石雕。紧接着从她顶门处开始,化作岩石的皮肉剥落碎裂成细细的沙粒,飞快的滑落到地下,好似被微风吹拂的沙雕,只数息之后,整个人从头到脚尽都变成了一滩灰sè的细砂。
天空中传来的洪亮胡语,仿佛是无形神灵的宣告。程伦向周老三问其意义,周大将军“嘿嘿”的笑了一声,叹气道:“意思说,我们杀了赤胡国国王的爱子,这回两国之间必有一场血战。那些胡夷蛮子,现在也懂得为挑起战火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了。”
第二百七十章 落雁口,仙凡战
“胡夷蛮子,装神弄鬼!”程伦双手掐定法决,目现奇光熠熠,抬头朝西北方的天空望去。只过了数息,忽听他开口冷笑,宏声喝斥道,“敢到我落雁口关前当众杀人,还口出狂言,岂能容你安然回去?”
“诸位道友替我护法!”程伦招呼一声,盘膝坐在城墙头上。有四位供奉阁执事弟子拱手应诺,飘身而来,坐到程伦东南西北四方位,他们张口喷出一道灵光,结成四象护法阵。守关大将周老三一挥手,自有位百夫长点起麾下数十位精锐弓兵,将程伦等五位修士团团围守在中央。四位护法修士口中法咒喃喃不休,弓兵们箭不离弦,目光如炬,朝四面八方戒备的扫视着。
“七杀显身,替我斩胡夷卫道!”程伦取出那面能够御使一双伏魔护法尸兵的金镶玉令牌,只见他翻手将这令牌往自己印堂窍穴之上用力一拍,那眉心间的皮肉翻翻滚滚,裂开一道口子,竟把这令牌法器生生嵌在了额前,令牌中央有金字血符闪烁,一道黑漆漆的影子从程伦身上脱出,发一声厉啸,冲天而起,直朝西北云际电射而去。
原本站在程伦身侧半步,腰悬终南仙宗道籍玉符的一位男子,朝那位怀抱四尺铜窍古剑的冷面女修略一点头,两人同时纵身架起遁光,朝程伦的飞天夜叉尸兵追去。
俞和侧头看了看杜半山,见小杜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于是他也抱起胳膊,站在城墙上不动。不过他将一缕神念悄悄游出,以无形剑炁裹了,也朝西北天际飞去。
云头上一场斗法即将爆发,这落雁口雄关的城墙上下,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有上千兵卒在五丈宽的城墙上疾步穿行,将一捆一捆上好的铁簇雕翎箭堆在箭垛边上,且在每个箭垛后面都点燃了火盆。俞和发现那些箭矢分作两种,其中有十枝长杆远射的铁箭,箭簇是中空的,里面不但灌满了火油,还喂了剧毒,搭上弓弦之后,只消在火盆上一晃,再抛射出去,便是能远隔数百步夺走敌人性命的凶器。另一种则短而尖锐,想来是等敌人攻到城墙下时再用的,或许是怕误伤了自己人,所以实心铁箭矢上并未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但是这箭镞铸成三棱锥形,若以强弓射出,其利能破盾透甲。
一根十人合抱的铁箍圆木被铁索垂下,抵住了城门。在城墙后面,十位顶戴花缨身披铁甲手持长戟的千夫长,带着属下骑兵列队而立,一万柄八尺骑枪斜指向天,那骑兵连带胯下战马全都披挂着皮革与铁板镶嵌而成的战甲,映出一片冷森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城墙上俞和收回目光,暗吸了口凉气。
大雍西北守军以军纪严明著称,那列成方阵的万名骑兵原地候命,人与战马都如雕塑一般默默矗立,不发出一丝声音。可单只这区区万人的阵势,已如一片钢铁汪洋在城墙下展开,其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消统军大将一声号令,这万人骑兵就会立时化作疾驰的洪流怒涛,将前方的一切阻碍碾得粉碎。
这万人骑兵虽是凡俗武夫,但平日训练有素,而且时常出关驰骋争战,与大漠马贼和赤胡游骑厮杀如家常便饭,人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血腥气。军阵中有股隐而不发的庞然杀机,仿佛是一头伏地假寐的钢铁凶兽,随时会暴起噬人。俞和的背脊上滚过一片寒意,不由得心生畏惧。
他心中暗暗存想,若这万人骑兵同时挺枪策马,冲锋突击,而自己一人一剑,拦在冲阵前方,莫须兵刃相击,光凭这冲撞过来的杀伐战意,就能让他心神动荡,真元凝滞,一身修为大打折扣。虽说修道之人高高在上,身具不可思议的神通法力,有开山断流之能,但在这万人合成一股的铁血杀气面前,一个人的气势与意念,依旧显得单薄了些。
除非是能如同罗修上人那样,凝练出犹如无边血海无底鬼狱一般的杀机,或才能反慑住这些悍不畏死的猛士。真不知道那罗修上人是如何修行的,他身上的气机,唯有亲手斩死过数不清的生人,才能猛戾到那般境地。莫非这凡俗间的血肉沙场,果真是古法剑修的成道之地?
想到此处,俞和忽自觉灵台祖窍一涨,有道细细的热流冲出,汇入周身经络血脉。心底里涌起一丝莫名的悸动,他的身子渐渐发热,手心里渗出汗水,通身毛孔散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整个人的气机隐隐与城下军阵之势应合。丹田中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发出阵阵轻鸣,似乎在鼓动俞和也朝西北天际冲去,寻那袭来的胡夷奇人痛快一战。
轻轻一皱眉,俞和急忙深吸缓呼,调匀了气息,将这股热血欲沸的感觉压了下去。目光转而瞭望西北面的茫茫大漠,存想辽远荒芜的意象,不敢再去留意城墙下集结的军兵。
等三千名背负藤盾的刀斧手涌上城头时,在离落雁口雄关五六十里外的天空中,程伦的飞天夜叉尸兵和那两位供奉阁执事,终于望见了方才隔空出手击杀洛环玉的胡夷异士。
俞和的一缕神念隐入云中遥遥观望,就看对面来的胡夷异士共有三人,这三人并非与九州修士一般驾云踏风,也不以什么法器承托身体,在他们的脚下,踏着一头形貌古怪的大鸟。
这只大鸟不知什么异种,肋下生有两双羽翅,前翅平平展开可达十丈有余,后翅略短,但也有七八丈的翼展,那背脊上甚是宽阔,站着三个人丝毫不显得局促。它通体翎毛雪白,但爪与鸟喙却是深蓝色的,一双足有车**小的鸟目中,溢出丝丝青白色的雷芒,显得十分神异。
三个胡夷异士中为首的,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这老人身材奇矮,站直了也不过堪堪四尺来高,但他的身子却十分壮硕,手掌脚掌大如蒲扇,十根手指生得好似棒槌一般。他的面相一看就非是中土人士,头颅扁圆,下颌宽阔,鼻高目深,尤其是那一瓣鼻头异常肥大,几乎将他的脸占去了三分之一。老者身上裹着考究华贵的兜帽皮袍,颈上挂着精致的宝石银饰,腰里系着一个小小的皮鼓,左手带着三个硕大的奇形戒指,右手里拄着一根二尺长的石杖,杖头上有一圈灰蒙蒙的烟雾盘绕。
在这矮老者身后,左边站的那人一看就是个擅长近身搏杀的武士,身高七尺,虎背熊腰,周身披挂钢铁铠甲,厚实的面甲遮住了整幅脸孔,只能看见一对淡灰色的奇怪眼瞳露出。这人身后背着一柄足有六尺长的巨剑,剑身有巴掌宽,剑柄也近乎一尺长,看来须得双手合握才得挥动。
右边站那人生得异常俊美,咋一眼看过去,竟难以分辨是男是女。此人一头淡金色的长发,用翠绿色的布条扎起,一对耳朵长得很是古怪,耳廓尖而且长,向上竖起,左边耳廓上穿着一排四枚金质耳环。他身上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衫,腰里插着银鞘短剑,胸前挂着半幅护心皮甲,背后负着木质箭壶,左臂套着连肘的皮革箭甲,手中提一柄三尺反曲藤弓。
程伦的飞天夜叉护法尸兵一见这三个胡夷异士,立时怪啸一声扑了上去。紧随而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凉州府供奉阁执事倒是先行按住了遁光,想等飞天夜叉探出了对方虚实,再看如何出招破敌。
眼见“七杀”扑到这雪白大鸟面前,那个浑身铠甲的武士大吼一声,纵身而起,半空中拧腰侧身亮出肩头,朝飞天夜叉当胸撞去。
“蓬”的一声闷响,飞天夜叉被那武士一肩膀撞得倒飞出去数丈,护法尸兵“七杀”吱哇乱叫,凭空一翻身,又朝那铠甲武士张牙舞爪的扑去。
眼看胡夷武士将飞天夜叉撞开之后,那通身披挂铁甲的沉重身体就要向下坠落,可他伸手朝头顶一指,一道恢弘璀璨的金色光柱从天而降,罩住了铠甲武士的身形。在意义不明的呢喃吟唱声中,铠甲武士背后猛然展开了一对亦真亦幻的金色光翼,双翼上下一鼓动,那武士的钢铁身躯便稳稳地悬在了半空之中。
这对纯粹由光芒幻化而成的翅膀一出现,铠甲武士通身上下尽被染成了淡金色,许多玄奥繁复的符文幻显出来,围绕着他缓缓旋转。再看铠甲武士气势大盛,反手一引,背后的六尺巨剑已然握在手中,宽大的剑锋高高扬起,挟着一团耀眼的金光,朝飞天夜叉当头斩下。
可这具被道佛两宗秘术祭炼千年,又有程伦以神念入窍之法操持的飞天夜叉护法尸兵,岂是那易于之辈?就见这“七杀”周身腾起滚滚黑烟,身形诡异的一折,只在毫厘之间闪过剑锋,张开一对奇大的手爪,扣住了那铠甲武士身后的光翼,猛力撕扯起来。
“哧”的一声轻响,飞天夜叉的手爪上冒出团团金焰。法尸吃痛,松开了光翼,双脚向铠甲武士的背脊正中猛力一蹬,将这人踹得向前飞出。
“螭吻破邪剑,出鞘!”
数十丈外观战的两位凉州府供奉阁执事一看这般情形,其中那个怀抱长剑的冷面女修掐剑诀一引,一道寒光脱鞘飞出,流星赶月似的朝铠甲武士的咽喉要害斩去。
那胡夷铠甲武士无法躲闪,只得把巨剑当胸一横,想硬挡这穿喉夺命的剑光。
冷面女修略一撇嘴,手中剑诀一点,剑光去势更疾。
就在飞剑剑尖离铠甲武士的咽喉已不足一丈之时,斜刺里有道赤影一闪,一支细细的木箭飞来,箭镞上闪烁着黯淡的火光。这看似柔弱的木箭与飞剑一碰,那箭簇竟轰然炸裂,一大团光焰爆射,不仅将铠甲武士震开,还把那冷面女修的剑光炸得支离破碎。
不等冷面女修作法摄回飞剑,对面白色大鸟上那个手持藤弓的俊美男子拉弦搭箭,其姿势优雅而娴熟,一连十几箭连珠放出,直奔两位供奉阁修士射来。
与冷面女修并肩而立的那位终南仙宗修士脚踩霞光亮掌而起,双手朝前一拍,便是一道十丈金光禁符打出。那十几支箭矢与这“太乙金光十八禁”的神通符法当空一碰,登时便有震荡云霄的雷鸣声不绝于耳,漫天烈焰飞腾,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一片。
冷面女修趁机摄回了她的螭吻破邪剑,飞剑化作一道虬龙似的寒光,绕着她的身子急旋。可对面白色大鸟上那为首的胡夷老者举起石杖一晃,飞天夜叉尸兵登时一滞,仿佛被千钧巨石镇压,原本迅疾如风的身形变得迟钝了许多。
铠甲武士怒吼一声,周身金焰四射,瞅准了机会飞身过去,平推巨剑,朝七杀胸前突刺。这飞天夜叉怪叫一声,翻手一捞,笼罩周身的黑烟化成一杆三股长叉,迎着铠甲武士的巨剑刺出。
胡夷神祗的加持之力,终究抵不过伏魔法尸那承自上古巨兽的庞然大力,两件兵器锋芒一撞,七杀只是身形晃动,可那铠甲武士却是连人带剑倒飞出去。
两位供奉阁执事又想趁势先斩杀了这个铠甲武士,但未等他俩发招,对面那白发老者忽然喊了一句胡语,伸手一拍腰间的小皮鼓,发出“邦”的一声。
“快躲!”那位终南仙宗的修士脸色一变,伸手推开了冷面女修,他自己也急闪身平平挪开五尺。一道细细的灰光当头落下,扫过终南修士的袖角,那袖角的绸布霎时间化作沙土飞散。
“好诡异的法术!先斩了这老头子!”冷面女修大喝一声,以身合剑,化成一道长龙出水似的凌厉剑光,直朝那白发老者疾刺过去。
可白发老者身后的俊美男子又一次开弓搭箭,这次射出箭矢,箭簇上闪烁着七彩奇光,箭一离弦,登时隐入虚空中不见了踪影。冷面女修心头一跳,急忙拨转剑光斜斜一旋,鬓边有缕冷风扫过,再看那支七彩箭矢堪堪擦着她的剑光飞远。可她还未来得及重振旗鼓,摆正剑势,那支七彩箭矢居然凭空一翻转,又朝她背心射来。
冷面女修无奈,只得弃了白发老者,引剑去斩那七彩箭矢。
终南仙宗的修士御风而来,他鼓动周身真元,一连九道金光禁符呼啸而出,打向白色大鸟。对面那老者不慌不忙,口中喃喃念着古怪的咒语,伸手在腰间皮鼓上“邦邦邦”连拍三响。终南修士神情一懔,抽身就走,三道灰光若灵蟒一般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终南修士一咬牙,转身张口喷出一片碧莹莹的玉圭,迎向那能将人化成沙土的古怪灰光。
白色巨鸟振翅长鸣,张开鸟喙喷出一团青蓝色的雷光。白发老者张手抛出一把小石子,化成十余团裹着烈焰的巨石。这雷光与飞石朝前一冲,将金光禁符尽数撞碎。
话说这边云端之上斗得难解难分,生死只在瞬息之间。落雁口雄关西北边面的大漠连天处,也终于扬起了团团烟尘。近千赤胡精骑纵马而来,冲到城墙外五百步处站定,一位手提兽颅骨盾的赤胡汉子抄着生涩的中原官话,朝落雁口高声呼喊,喝令周老三立刻开启城门,交出赤胡王子等人。
守关大将周老三用一杆长枪挑着那赤胡使者的两截血尸,扔到城下,砸得落雁口雄关的铁铸大门前一片血肉模糊。他提气扬声,指着那赤胡大汉笑骂道:“阿力什,我们两个来来回回的打了十几年,你还不清楚你家三爷爷的脾气?活的没有,这两块烂肉送给你玩儿去吧!”
那赤胡大汉气得哇哇怪叫。可周老三一挥手,就听见城墙上发出“蓬”的一声巨响,五千名弓箭手抛射出了第一轮箭雨。
一时间仿佛自城头上飞起一片稠密的火云,升到天空中一转,又化成滂沱火雨,朝赤胡骑兵们笼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