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朔城驿,老街坊
西北凉州边缘,有座城镇名叫朔城。
这朔城本是一座小小的驿站,但因其地理位置绝佳,从中原往西北的丝绸陶瓷商路,和从西南滇蜀地往北的茶叶商路,都汇集于朔城驿。出朔城再向西走五十里,便是大雍国的西北雄关落雁口,穿过落雁口,就是绵延数千里的漫漫黄砂。沙海对岸,则是西北赤胡国之地。
如今大雍国国势鼎盛,赤胡虽有心南侵,却又畏惧大雍国驻扎在西北边陲的百万雄兵。几代胡王励精图治,但依旧没有打破大雍江山的把握,故而只能固守于西北苦寒之地,等待着大雍气运由盛转衰,王朝更替的时机。
征伐江山是帝王的游戏,而胡汉贸易却是老百姓的生计,无论大雍与赤胡两国是战是和,行走于大漠商路上的马队从未中断过。无论是赤胡国的缠头行商还是大雍国马帮商贾,都似乎对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漠不关心。哪怕是在胡汉之间战火纷飞年代,两国或许会把弓箭对准前来游说的使者,但只要是做本份生意的商队,从来都是任其平平安安的通关而过,极少有连商队都拒之城门外的举动。有时两**队摆明车马,在荒漠中杀得擂鼓震天响,可在那仅仅百里之外的商道上,马驼队行走时发出铜铃叮当声,依旧是慢悠悠的分毫不乱。
在荒凉的西北大漠上,沿着同一条商路来回穿行了千千万万年,那商队行脚铜铃的节奏,始终亘古未变。
到了如今,赤胡吞并了西北荒漠之外的众多部落,国势蒸蒸日上。而大雍国坐拥九州丰饶之地,更是歌舞升平。两国之间的贸易越来越繁荣,每天有一两支商队进出落雁口。久而久之,朔城就成了一座有万余口人繁衍生息的边塞重镇。原本的朔城驿,现在却是胡汉贸易的第一站,许多商队不愿远涉,便在朔城完成物品的交易,赤胡国的行商拖着满满的丝绸、瓷器和茶砖折返西北胡地,而中原行商则带着香料或是金银,返回家乡,盘算着下一趟的走商。
进出朔城的人川流不息,长留在这里生活的人,也是来自五湖四海。江湖上的人说,朔城藏龙卧虎,但朔城里的人却活得怡然自乐。
供商队歇息补给的驿站已经挪到了朔城西,商队大多在那边停留,接受大雍军士的盘查和护卫。而朔城东的老街区,却是一片中原繁华的缩影。
人在朔城老街中走,很难发觉自己是在西北大漠的边缘城镇中,倒似恍然闯入了一处世外桃源。这里红花柳绿、鸟雀啁啾,青石道、琉璃瓦、彩绸宫灯,端得是好一派锦绣气相。有贩卖天下杂货的商馆、有赤柱雕檐的酒楼、有布置得好似苏州园林的客栈、有莺燕群集的脂粉园子、还有供富商们一掷千金的赌坊,种种去处一应俱全,就是与中原大城相比也不遑多让。
朔城东老街是豪商巨贾们玩乐销金的地方,也是江湖豪侠们流连的乐土。
“司马三爷,人们都说你这朔城里龙蛇混杂,我原本是不以为然的。区区边塞小城,何以让江湖豪客驻足?可如今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西北朔城果然名不虚传哪!”
说话这人穿一身灰裘夹袄,年逾不惑,面上的线条如刀斧雕凿,颌下蓄着短须,一对颧骨高高耸起,两眼中精光毕现。他握着酒杯的右手干燥而稳定,虎口处一圈尽是厚厚的茧皮,有口铁钉铜鞘的二尺直刀横在桌上,他的左手始终按在刀鞘上,似乎随时准备拔刀而起,与人厮杀。且看这人坐着饮酒,背脊却挺得笔直,屁股与木凳似沾似不沾,手中有刀,人也如刀,放出一股子毫不掩饰的锐气。
坐在这刀客对面的,是一位身穿鹅黄色松纹锦缎斜襟短褂的中年人,模样生得颇为富态,脸上露出矜持而带着三分骄傲的笑意,他手拈着酒杯,指头上一枚龙眼大的祖母绿戒指煞是惹眼。此人身后还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件湖蓝色的绸缎英雄大氅。莫看这年轻人低眉顺眼,侍立在富态中年人身后恭恭敬敬,但他一对太阳穴高高的鼓起,一呼一吸之间气脉深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年轻人乃是一个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这被人叫做“司马三爷”的富态中年人对那刀客举杯一邀,笑问道:“汪大侠目光如炬,可看出了些什么来?”
对面这位姓汪的刀客抿了一口小酒,拿眼一瞟司马三爷身后的年轻人道:“你身后这娃娃,练的是天山派的气功吧?听他呼吸滚滚如雷,已是破开了阳关,气脉通达百窍,如此内家高手却给你当个马夫书童,司马三爷好大的派头。”
司马三爷一笑,不置可否。他身后那年轻人把头垂得更低了,略略又退开了半步。
姓汪的刀客转头望向窗外,老街南头的墙根儿下,有个挑担卖热汤面的佝偻老头儿。有人走过去,扔下三个大钱,这老头儿就乐呵呵得忙活了起来。只见他抄起一团揉好的白面,也不用刮刀,只用手指一下一下的扫过面团,那削下来的面条儿,根根六寸长,形似柳叶,划过一道弧线,接踵落进沸滚的汤锅里,正是“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
只是这老头出的并不是刀,而是手指,看他指尖并没有留着指甲,但以一根手指头削面,竟比刮刀还要爽利。七七四十九跟面条落进了汤锅,老头儿拿起一柄大铜勺搅了搅,面条在滚水中一汆,根根好似半透明的白玉小鱼儿,片刻之后盛入大海碗中,升起一团热腾腾的水汽。
满满一勺用牛羊骨熬成的老汤泼进海碗里,这卖面老头儿终于抄起了一把半尺长的小铁刀。当他的手握住小刀时,姓汪的刀客忽皱了皱眉,左手不由自主的也抓紧了刀鞘。就看老头把小刀轻轻一晃,半颗小白菜、两片酸菜和三根绿葱就变成了一堆碎屑,用铜勺抄起来往热汤里一荡,扣在了汤面上面。
几点红油滴落,卖面老头又取出了一大块卤好的黄牛踺子肉,小刀再一晃,两片足有一分厚,巴掌大小的熟牛肉,就铺在了海碗上。
姓汪的刀客眉毛一挑,再看这老头儿笑眯眯的把汤面端给了客人,那客人立时大快朵颐起来。
“好一碗面!那人若换一把刀,我未必能胜!”姓汪的刀客喝干了杯中的酒。
司马三爷顺着他的眼神一望,恍然道:“原来是煮面的老吴头儿,昔年‘大漠飞鹰十八骑’的老四,手底下确有真功夫,不过他是大哥的人。”
姓汪的刀客把眼神一转。他们坐的酒楼二楼,居高临下的,可以把对街的几间店铺里看得真真切切。
其中一间铁匠铺里,师傅正带着两个徒弟抡锤打铁。看那铁胚的样子,正打的是一副铁马车套。不过那位打铁师傅若是放下铁锤,捋开袖口走出铁匠铺,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个私塾教书的先生,绝看不出这人居然是个铁匠。
只见这打铁师傅生得白白净净,身子瘦削,全不似寻常铁匠那种筋肉纠结的粗鲁模样。他也不像徒弟们那样,裹着生皮褡裢,而是穿着一套剪裁考究的天青色斜襟长袍,脚下踏着布鞋。不过一对袖口倒是挽过了双肘,露出小臂的奇长,手掌也出奇的大,估摸着这位打铁师傅若是垂下双手,指尖恐怕能摸着自己的膝盖。
莫看这打铁师傅似乎手无缚鸡之力,他掌中的铁锤可足能有酒坛子那么大,毫不费力的抡开了锤子,叮叮当当的只三五下捶打,便把烧红的铁块砸成了扁扁的一条,以火钳夹住,两端一弯,立时就成了个车套搭扣的雏形。
不等姓汪的刀客开口说话,司马三爷笑着道:“那打铁的郑师傅,是我的人。本是豫州郑家拳的旁系传人,他天赋异禀,但却在家中不得志,憋了一口气。后来到少室山大庙里偷学了内家金刚拳,再将两种拳术相印证之后,内外兼修,功夫大进。回到家中比武,老郑家嫡系传人被他打伤了十几个,废了三个。他逃到西北,被我收下了,拳法锤法道理相同通,老郑挥锤打铁正是一把好手。”
“这瘦竹竿铁匠的功夫,恐怕不比那卖面的老头儿稍弱。”姓汪的刀客点了点头,又朝与打铁坊子隔了四间店铺的小药店看去。
这间小药店,当真是充满了朔城的特色。进门的左右两面墙壁,都是齐房梁高的红木药柜子,柜子上一格一格的小方抽屉,里面储满了药材。左边药柜子里,放的是来自中原的草药,右边的药柜子里却是来自西北赤胡国的巫药。左边药柜子前坐着一个白巾包头的伙计,面前的桌子上除了一杆铜钉铁砣小药秤,便是一溜儿排着的六个小小的炭火泥炉,里面烧的是桑木炭,正煨着六罐药汁,汩汩的冒着热气。右边的药柜子前,也坐着一个小伙子,却是生得鼻高目深,满头卷发,相貌不似中原人士,他面前放着一具来自赤胡国,名叫“天平”的度量器具,手中拿着个长柄木勺,正在一口硕大的铜釜中搅动着灰黑色的稠浆,口中兀自念念有辞。
正对着药店大门,还摆着一张木桌子,桌子上垂下一道细细的竹帘,只见帘子后面坐着个人,却看不清面貌。有个手按心口的老妪颤巍巍的进了药店,坐到竹帘子前,伸出手腕。也不听见有人说话,那竹帘一摆,便有一根红线飞出,在这老妪的手腕子上缠了几转,红线末端缀着一个小小的金铃,叮当响了一声。
这当是高明的郎中在施展红线诊脉之术,大凡有几十年医道浸淫的郎中,都能施展此法,道也没什么稀奇。短短三息之后,红线倏地缩回了竹帘后面,一张写了几行字的薄薄宣纸,从竹帘子后面平平飞出。
这张纸可飞得有些古怪了。似乎在纸张下面有个看不清的托盘,薄如蝉翼的一张纸飞得极其缓慢,偏偏划过空中时,纸面上全没有一丝皱褶。
写了字的纸落在左边那个白巾包头的伙计面前,伙计低头一看,立马忙碌着照方抓药。老妪朝那竹帘子一欠身,便去伙计那边取药了。
姓汪的刀客长叹一声:“凌空渡笺,好厉害的手法!”
“‘妙手阎罗’贺二娘的名号,汪大侠可有耳闻?”司马三爷撇了一眼那间小药店。
“司马三爷的意思是说,那竹帘子后面坐的人,是卅年前在豫州连杀嵩山剑派六十七人的贺二娘?原来她隐姓埋名,却落到了朔城。”姓汪的刀客双目放光,“嵩山派悬赏切金断玉的宝剑一口,加黄金三千两,换贺二娘的项上人头!”
司马三爷摇头笑道:“我司马昊可没说药店中的那人是贺二娘,一切全是汪大侠自己凭空猜测而已,人家郎中先生慈悲为怀、悬壶济世,怎会是个满手血腥之人?大侠可千万莫要冤枉了人家才好。那处药店是我二哥的产业,其中究竟如何,我也不甚清楚。”
司马三爷哈哈的干笑了几声,姓汪的刀客盯着那竹帘子看了很久,最后颓然摇头道:“就算那竹帘子后面坐的真是贺二娘,我汪昌平也自问取不走她的人头。以贺二娘练到大成的内家混元功,加上一手神鬼莫测的暗器手法,‘阎罗’二字并非是浪得虚名。何况司马二爷……”
这刀客汪昌平的话还未说完,从酒楼隔壁的吟春苑里,忽然冲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到了大街中央。只见这女子身上穿着大红绸缎的束身袍子,衣襟袖幅上绣得尽是大朵大朵的金线牡丹花,头顶天鸾髻上,插着一支团扇大小的金步摇,摇摆之间甚为晃眼。此人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身姿丰腴动人,再加上一张精心描画装扮过的脸,煞是美艳。
这美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铁匠铺叫骂道:“老郑你这没心肝儿的,大白天敲敲打打个什么,吵得我家贵客听不进曲儿!若走了生意,看老娘不砸了你的铺子,掀了你的炉子!”
那瘦高的打铁师傅翻眼看了看这美妇人,咧嘴淡淡的一笑,可手中铁锤却没停:“念娘,就你家的生意要紧,我这活计,可也赶着时间。人家商队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西行,正缺马套子用哩!你就不能让你家里的姑娘们,拿小手儿把贵客的耳朵眼也堵上?”
那名唤念娘的美妇人把杏眼一瞪,右手一甩,一条丝绦便缠住了路边系马的石墩子。只见这念娘将腕子一翻,彩绦扯得笔直,那足能有数百斤重的石墩子“呼”的一声飞了起来,挟着呜呜怪啸,就朝那铁匠铺子砸去。
“今日怎的火气忒大?”那瘦高铁匠依旧是满脸笑意,似乎早已就习惯了这位对门邻居的火辣脾气。他将铁锤往砧子上一放,伸出右掌,在石墩子上轻描淡写的一按一引,那石墩子便凭空打了个转儿,又朝吟春苑的大门边落去。
可恰在这时,那位到小药店中看病抓药的老妪,刚好拎着几包药材颤巍巍的走过街面。偌大的石墩子呼的一声破空飞来,老妪并未察觉,她只顾迈着小碎步,慢吞吞的朝前走,眼看就要被石墩子刮倒。
有人发出了惊呼声,那吟春苑的念娘和铁匠老郑也变了脸色,两人作势就要纵身扑出。可恰在这时,那小药店里面的竹帘子呼啦一晃,似乎有一道风从药店中吹出,那石墩子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抓出,硬生生在空中一滞,然后慢悠悠的落在了吟春苑的大门边,数百斤的大石墩子落地,竟连声音都没发出一响。
街面上有人鼓掌叫好,那街南头的卖面老人朝这边望了一眼,笑了笑摇头不语。
铁匠老郑朝小药店一拱手道:“谢了。”
吟春苑的念娘扁了扁嘴,颇不好意思的朝小药店欠身一福道:“二娘,你可莫怪我胡闹,都是老郑找的事儿。”
那小药店里幽幽的传来一个女子声道:“街面上人多,可得留神着点。三爷正在顺平楼宴客,你们莫要扰了他的兴致才好。”
这女子说话的声音颇为古怪,人明明坐在竹帘子后面,可讲话声好似就在耳边响起,而余音亦久久不散。
刀客汪昌平知道,这是内家高手将一口丹田真气练到炉火纯青之境才能显出的异相,这般功力,已然近乎于传说中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修仙炼气士了。
那司马家的三爷司马昊略直起身子,隔着酒楼的窗户,朝对街的小药店一拱手,笑着道:“承二娘的情。”
那小药店中有铃铛轻响,当做应答。
“朔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深不可测。”汪昌平摇头叹气,他看向司马三爷的目光,已然多了几分复杂与敬畏。
“汪大侠何须感叹?都是天涯沦落人,在此落脚而已。”司马三爷挺了挺背脊,笑着举杯敬酒道,“隔壁吟春苑也是我大哥名下的产业,老鸨念娘一手流云袖的功夫很俊。不过若是汪大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在下的腰杆子可就硬实了。不过汪大侠放心,司马昊并非让你与他们搏命厮杀。这朔城老街的情形,说是江湖非是江湖,虽然我司马四兄妹各有产业,但毕竟是一脉血亲,同气连枝,我家老头子一世信奉‘家和万事兴’,所以我们这代绝没有什么不同戴天的仇怨,而是真正有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这些落脚在朔城的武林儿女,都是些厌倦了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人,只想过平常百姓的安稳生活,彼此之间就如同街坊邻居一般,偶尔打闹只是好玩,虽然他们经营的铺子各归我们家四兄妹所有,但我们从不会让他们去流血拼斗。我家老头子曾说:朔城是一个英雄冢,但葬的不是血肉,只是豪情罢了。”
汪昌平点了点头,低声问道:“既然卖面摊儿和隔壁的吟春苑是司马大爷的,对街的胡汉药店是司马二爷的,铁匠铺子是三爷您的,那司马小妹的产业莫非是?”
司马三爷笑道:“这老街上有店铺摊位十几间,全部分属我们兄妹四人,又何止是汪大侠你方才看到的这一些?不过我家小妹的铺子却只有一间,正是我们现在吃酒的这座顺平酒楼!”
“哦?”汪昌平眼珠一转,问道,“却不见这酒楼有何高手坐镇?”
司马三爷指着酒楼里面的桌椅板凳和墙壁道:“汪大侠你看酒楼中,到处都是刀剑劈砍留下的痕迹,你说这酒楼怎会没有高手坐镇?这顺平楼不但有高手,而且不止一位!”
汪昌平闻言,拿眼四处打量。隔着雅间的珠帘,能看这酒楼的二楼确是坐了不少练家子,个个带着刀剑,可这些人却并不是酒楼中的人。
司马三爷心领神会,说道:“待我唤来与汪大侠相见。”
说罢他伸手一敲桌面,大声呼道:“小二,小二!”
不多时,一个身穿灰布短褂的白脸汉子撩起珠帘进来,睁开迷茫的醉眼,笑嘻嘻的道:“三爷有何吩咐?”
汪昌平定睛看这白脸汉子,这人看面相似是江南人士,长得倒是平平无奇,可脚底下步子很是虚浮,满身酒肉秽气,根本不像什么武林高手。他诧异的瞥了一眼司马三爷,对面的司马三爷也皱着眉头,没好气的对这位白脸汉子道:“小俞子,这么是你过来?六顺子人呢?”
这白脸汉子应道:“回三爷的话,六顺儿出门采买去了,晚些才能回来。掌柜的吩咐我给他顶个班。”
司马三爷沉声道:“那你叫掌柜的上来一趟吧!”
“三爷可是有何不妥?”
“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叫你掌柜的上来就是!”司马三爷颇为嫌恶的挥了挥手。
也不听脚步声响,众人只觉得那白脸汉子身后一花,便有个干瘦老头儿现身出来,朝司马三爷作揖道:“小老儿在此,三爷有何吩咐?”
汪昌平一见这干瘦老头儿,心里登时一凛。这人的身法也太过诡异了,刚才竟然根本看不出他是如何走到了这白脸汉子身后。看来司马三爷说顺平楼有高手,多半就是这个干瘦的老掌柜,还有那个出门采买的“六顺儿”。
至于这个满口吞吐着酒臭的白脸汉子?只是一幅酒囊饭袋而已。
第二百四十二章 顺平事,痴情人
话说这顺平酒楼的掌柜老康头儿,那可是一个八面玲珑的精明角色。
他伸手一搡,就把杂工小俞子给推了开去。老康头儿哈着腰,陪着笑脸,先敬了司马三爷一杯,转身又敬了汪昌平一杯,好声好气的讲了一大套恭维奉承的话儿,把个三爷司马昊捧得两颊发红光,老康掌柜的这才起身退出了雅间。
不多时,他又亲自送了三道好菜和一坛美酒上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该说的话也说过了,该让对方看见的人和事也看完了。司马三爷一推碗筷,起身离席,朝汪昌平拱手道:“今日已有些倦了,汪大侠可在顺平楼先安顿下来,在这朔城中多走走看看。至于我所说的事情,大侠可慢慢斟酌。司马昊静候佳音。”
“不必了。”那汪昌平将手中的竹筷朝桌面上重重一拍,亦站起身来。他拎起桌上二尺铜鞘直刀,往铁扣腰带中一插,对着司马三爷拱手抱拳,沉声道,“江湖儿女,哪来那么多瞻前顾后?昌平若信不过三爷,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吃三爷这杯酒。从今往后,汪某便不再是两广总督府的飞鹰卫统领,而是西北朔城中的一介碌碌小民,乞求三爷安顿!”
“好!汪大侠果然是个痛快人!”司马昊拊掌大笑,伸手用力拍了拍汪昌平的肩头,那掌上的庞然大力,竟然震得汪昌平眉毛一皱。汪昌平这才知道,原来对面的这位打扮得好似富商员外郎的司马三爷,竟然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内家大高手。
不过他心中念头一转,便就释然。
司马世家乃是这西北朔城的真正主人,无论是司掌凉州百万雄兵的大雍将帅,还是江湖中说一不二的盖世豪侠,只要人在西北凉州地界,都得对那位司马家的当代家主司马文驰老先生礼敬三分。虎父无犬子,司马三爷乃是司马文驰老先生的第三个儿子,颇受老先生的喜爱,自然绝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否则,要如何镇服这朔城中隐居的数十位个性迥异的江湖枭雄?
司马三爷乐呵呵的道:“我名下还有裁缝店一间、赌坊一间、当铺一间、杂货商馆三处,都须有得力的人去经营。这些产业任由得汪大侠挑选,只要看得中哪一间,便可做那一间的主事掌柜。嫂子和令嫒两日之后就会到达朔城,这些店铺后院都建有精舍,安静整洁。汪大侠只管在我朔城安居乐业,享那无忧无虑的天伦之乐。旁的我司马昊不敢说,汪大侠只要身在我朔城之中,那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就与大侠毫无干系。就算有仇家寻上门来,自有我司马世家替大侠料理!”
“多谢三爷!”汪昌平用力点头,“只是‘汪大侠’三字,三爷今后休要再提,唤一声昌平就好。”
“还是叫‘汪大掌柜’才是。远亲不如近邻,汪掌柜今后,可要跟这条老街上的诸位街坊邻居多多亲近!”司马昊三言两句数杯酒,就收得了汪昌平这员大将,自然是意气风发。他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汪昌平低头跟在司马昊身侧,那虎背熊腰的年轻人跟在汪昌平后面,三人鱼贯下了顺平酒楼,朝老街东面的司马家大宅院而去。
坐在一楼角落里的掌柜老康头儿,抬眼看了看三人远去的背景,嘴角扯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伸手拨了拨面前的熟铜大算盘,朝身后吆喝道:“小俞子,且给我仔细记下了!三爷今日吃了十一道菜,六荤三素俩冷碟儿,喝了七两上好的烧刀子,共计一两四钱银子,挂账!”
“得令!”顶班跑堂的小俞子一步三晃的下了楼,掀帘子朝后院账房去了。
老康掌柜见这小俞子满身的懒散劲儿,笑骂道:“你可给我手脚麻利着点儿。六顺子去给四小姐买鲜果儿,这估摸着还得一个来时辰才能转回,你再浑身不得劲儿,坏了酒楼的生意,留神老头子我罚你三天没酒吃!”
油腻腻的布帘子一摆,露出了小俞子半张媚笑的脸,他含含糊糊的喊冤道:“掌柜的,我今日忙里忙外的,都顾不上喝口酒。这肠胃里缺了酒水,身子骨可就提不起劲头,人就蔫吧了不是?”
“混小子!”老康掌柜一竖眉毛,抄起桌面上的一小坛子酒,扬手就朝小俞子砸了过去。
“谢掌柜的厚赐!”那小俞子伸手双手一抄,便抱住了飞来的酒坛子,他忙不迭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转身一溜烟儿朝账房去了。
到了酉时半,天色就沉了下来。一个身材壮硕高大,浑似黑铁塔般的年轻人拎着一个竹编篓子进了酒楼,他径直走到老康掌柜面前,瓮声瓮气的问道:“掌柜的,这是你要的鲜果儿,十五两银子才买了这么半篓子回来!我可是趁着水灵劲儿给四小姐送去,还是怎地?”
老康掌柜抢过竹编篓子,伸手在里面翻了翻,点头道:“六顺儿,你在这儿给我看着点生意,鲜果儿给我就成了。一会儿若还人多,忙不过来就喊小俞子给你打下手。你可盯着他点,莫要让他将客人剩下的残酒偷偷喝光了。”
“好咧!”那六顺子憨憨的点了点头,拿着一方布巾搭在肩头,跨坐在马凳上。他把一对铜铃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四处来回张望。老康掌柜抱着竹编篓子,急匆匆的撩帘去了后院。
许多不熟悉朔城老街顺平酒楼的食客一看,醉汉小二和干巴老头掌柜的都不在,却换了这么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伙计。那些原本还想没事找事,在鸡蛋里挑点儿骨头,盼着能省点银钱下来的食客,这时都缩了缩脖子,只顾埋头喝酒吃肉。他们生怕跟这大汉对上了眼神,惹得黑熊似的伙计发瘟。那对蒲扇大的巴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挨得住一下的。
有了六顺子镇店,这顺平楼可就真的是“顺平”多了。那小俞子从后院出来,也搬了张马凳,翘脚坐在酒楼门边儿上,就着一把油酥花生米,眯着眼喝酒。
顺平楼临街的铺面是两层酒楼,隔着一重小小的后院,再朝里走,就是一大片按照苏州官宦家园林样式修建的精舍客房。
其中有上好的单间客房二十几间,独栋的小楼四座,还有两处以竹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面也是独栋的小楼。客房之间,以弯弯曲曲的回廊相联,廊院之间自然少不了小桥流水、棋亭茶舍,回廊两侧种满了四季常绿又耐旱冷的绿叶藤,树叶掩映间,还悬着不少鸟笼子,有碧雀儿画眉鸟唧唧喳喳。这一大片客房,拿“鸟语花香,庭苑静幽”八字来形容,当是最妥贴的。
不过顺平酒楼的客房,还不是朔城里最好的。
在老街东北面,有司马二爷名下的“留仙栈”,那当真是布置得美轮美奂,直如大漠仙境。据说就算是赤胡国和中原一等一的豪富行商,住过十天半个月后临行算账,也都得变一变脸色。
不过据说留仙栈贵也贵出了名气,日日都寻不到一间空房可住哩!
老康掌柜轻车路熟的在回廊中穿行,不多时,走到了园林最深处的一间精舍前。他没有直接推门进屋,而是伸手轻轻叩了叩门,低声道:“四小姐,是我老康。”
过了三四息,屋里并没有什么声音发出,门却开了条缝,有双精亮的眼睛藏在门后,朝掌柜康老头儿的身后左右来回扫了几眼。
老康掌柜一脸严肃的点了点头,迈步进了屋门。
这间精舍里面与寻常的客房完全不一样,装饰得异常奢华。不仅地上铺了毛皮软毯,墙壁上也挂着厚厚的毡垫,人在屋里说话,外面根本听不见一丝声音。
靠南墙搭着一张绫罗软榻,榻板上平铺着七八层丝缎面的棉垫子。软榻前有个小小的泥炉,红彤彤的炭火上,烤着一块褐黄色的石头。这不知是什么奇石,微火烤热之后,屋子里就有股淡淡的香气弥散,让人心旷神怡。
绫罗软榻中半躺着一个女子,看面相也就二十七八,五官还颇为明艳,可一对眉毛却是天生的八字眉,很有些煞风景。她身上裹着鹅黄色的繁花对襟束腰长袄,头上挽着百花髻,插着几团素珠花。这女子的眼神纯真不邪,身上透着一股子出身不凡的高贵气相。
先前开门那人,看起来比这女子年长了有十几岁,已然早过了不惑之年。乍一望这人的眉目,生得与司马三爷很有几分相似,不过此人要更加苍老几岁,胡须也稍显花白。他身上披着一件简单的月白素锦长袍,腰系靛蓝丝绦,脚踏软皮靴。衣着打扮虽不显山不露水,但看此人腰间坠的那一方三寸如意盘纹古玉,还有他手指间把玩的一串血玛瑙念珠,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少女抬眼看了看老康掌柜,问道:“老康,你后边儿可还干净?”
锦袍中年男人站在门后面,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坐到了那绫罗软榻对面。
“见过四小姐,见过大爷。”老康掌柜放下手里的竹编篓子,朝屋里的一男一女抱拳施礼,“朔城虽大,但能跟得住我老康的人,可还真不多,四小姐放宽心吧。”
听那女子与老康掌柜的一问一答,便知这屋里的两人,可全是在朔城里跺一跺脚,地面儿都得晃三晃摇三摇的人物。
先说那中年锦袍男子,他正是朔城司马家司马文驰老先生的长子司马晟,若说司马晟身为长子,却因其个性木讷、行事古板,而不受司马文驰老先生钟爱的话,躺在绫罗软榻中的司马家四小姐司马雁,可就是司马文驰老先生的掌上明珠了。司马老先生曾毫不避讳的直言道,若四小姐是个男儿身,这司马世家早可交到司马雁的手上经营,他老人家就能安安心心的享受晚年,可偏偏司马雁是个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偌大的西北司马世家,却不好平白的送给旁人。
“老康你办事我是放心的。不过洛姊姊这次来朔城,事关重大,我们不得不多三分谨慎。”司马雁瞥了一眼自家大哥,似笑非笑的道,“你看把我大哥给紧张的,洛姊姊人还没到,他已是茶饭不思,辗转难眠了。”
司马晟颇为尴尬的一笑,对老康掌柜道:“老康,这次不但老三必有动静,说不定老二也会插手。环玉住在留仙栈肯定不妥的,更不能住进司马家大宅里,我想来想去,只能让她住到你的顺平楼来,这样既掩人耳目,你也可以帮着我照看一番,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早早通个信儿给我。”
老康掌柜的看了看司马四小姐,拱手应道:“大爷放心,老康自然懂的。”
司马晟问道:“你这楼里,如今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伙计?”
“除我老康,还有六顺子、打杂的小俞、厨子小杜、账房是由拙荆在管。”老康掌柜的眼珠一转道,“怎么?大爷信不过他们,还需另外加派人手?”
“不,不!”司马晟摇头道,“我再换人来,更惹的老三上眼。我只是问问这些人是否可靠罢了。”
老康掌柜的又看了看司马四小姐,见司马雁点头一笑,才恭声道:“我老康头儿两口子在朔城已有二十五年,先前在老当家的鞍前马后效力,后来得了这座酒楼子养老。我夫妇二人如何,大爷和四小姐当是清楚的。”
“老康便如我与小妹的叔父一般,自然是尽可信得。”司马晟朝着老康掌柜的拱了拱手。
老康头儿点了点头道:“六顺子算是我半个养子和半个徒弟,他从个襁褓婴孩,被我一手拉扯到这么大,传了一身硬功夫,倒还算是有点儿手段。这孩子的性子四小姐是知道的,一星半点儿聪明气都不沾,好似个榆木疙瘩,更莫说有什么坏心思了。”
司马雁幽幽的道:“六顺儿肯定没问题,大哥担心的是那个小俞和小杜。”
司马晟以为自家小妹心中不愉,责怪他不信任顺平楼的人,连忙对司马雁说道:“妹子,大哥也是环玉的安全考虑,你可不要埋怨哥哥。环玉她也是你的知交好友,这次的事情如此凶险古怪,谨慎一些,原不会有错。”
“是要多加些谨慎。”司马雁点头道,“老康,你说说小俞和小杜的事情吧。”
老康掌柜应道:“小杜的来历比较简单,他就是个大雍西北守军东山口陈家营的逃兵。九年前他刚成年,就被征召入了西北守军,在大漠上跟赤胡国的游骑厮杀了几次,这孩子吓破了胆,就屁滚尿流的逃了出来。从此他杀人是不敢的,杀猪倒是把好手。流落到朔城之后,四小姐命我彻查过小杜的来历。他讲出来的身世不假,出生的村子也还在,只是父母亲人都死尽了。我托人查过西北守军东山口陈家营的军籍,小杜的确是个逃跑的新兵蛋子。留在顺平楼之后,我暗暗观察了他三年,没有任何异动,现在连粗浅的军伍枪棒招式都忘记了,只会用一把菜刀。这孩子手脚利落,既不贪财,也不多话,偶尔好酒,醉了立时闭眼就睡。”
司马晟点头不语。老康掌柜接着说道:“至于小俞的来历就复杂一些了。他在顺平楼呆了七年,据他刚来时所说,这孩子原本是个落魄的读书人,科考不得志,有个指腹为婚的媳妇也跟着别人跑了,他郁郁寡欢,觉得家中无趣,便独身流浪到了朔城。我考过他的学问,也看过他挥笔写字,的确是个读过几年圣贤书的人,只是这孩子奇思妙想太多,总想另辟蹊径,所以注定考不到功名。不过他的一笔字写得尚可,录一录菜单子倒是工工整整,还能帮着拙荆记账。”
“小俞的本名叫俞和,家乡在荆州岳阳城畔,家里有片临水的茶园子。这孩子每年年关,就会随着南方来的商队回老家一趟,等过了年,又再跟着商队回朔城来。我乔装改扮暗中跟着他去过三次荆州老家,一切都与他所说的无误,家里人的确是种茶的茶农,他父母也双双过世,家里还剩下个妹子,模样生得倒颇为讨喜。每年他带回来的茶叶,四小姐也是尝过的。”
说到这里,老康掌柜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六顺儿传了我的硬功夫,但那毕竟不是我的看家本领。小杜大字不识得几个,悟性也不佳。我倒觉得小俞是个好苗子,可以继承我老康的一身本领。他虽然年少学文,那是因为没碰到明眼人,这孩子的根骨是块学武的好材料,我的陆地神行轻身功法,正合他练,若是他肯扎扎实实的苦修十五年,我老康恐怕都跑不过他了。可惜啊,小俞这孩子受过心伤,走不出来,就知道借酒浇愁。若是无事吩咐他去做,那他整日就是喝醉了睡,睡醒了喝,心里根本没了上进的意思。眼看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成家立业一无所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虚度光阴。”
司马晟挑了挑眉道:“想不到老康对这小俞评价如此的高,竟愿意把一身绝学相传?既然如此,这小俞当也是信得过的。不过他嗜酒,喝多了之后,会不会胡言乱语?”
“不会。”老康掌柜斩钉截铁的道,“我看重这孩子,除了因为他根骨大好之外,更因为他有一点**藏在心中。若他没喝醉,那张嘴巴倒是舌绽莲花,死人都能给他说活转了过来,但从不会说错什么话。若他喝醉了,拿铁棍都甭想从他牙齿缝儿里面翘出一个字来。”
司马晟望了望自家小妹,司马雁扁嘴一笑道:“我早就知道这些事情,顺平楼的人全是信得过的。可既然大哥你要亲自过问,那便让老康讲给你听咯,反正你不亲耳听过一遍,心中总也不会踏实。”
“妹子还是恼了大哥么?”司马晟嗫嚅了几句,但他口齿笨拙,倒也不懂得如何去哄一哄司马雁。
司马四小姐看自己大哥难得露出窘态,心中大乐,微微一笑道:“大哥,世上还能有比小妹我更懂你心思的人么?我就知道只要是关乎洛姊姊的消息,一传到大哥的耳朵里,就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不过,虽然洛姊姊是我的好姐妹,但小妹还是要再劝大哥一句,大哥你对洛姊姊的深情,其实只是一厢情愿,大哥你再努力,为她做再多的事情,多半还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洛姊姊心里根本没有大哥你,她压根儿地看不上我们这苦贫的西北之地,人家想攀的是比我们司马家更高得多的枝儿。大哥你也是知道的,数年前洛姊姊差点儿就进宫做了大雍国振文帝的贵妃。人家望着的是一国之君这样的大人物,哪儿看得见你这个司马家不得志的大少爷?”
司马雁一番话,说得司马晟脸上灰黑,默不作声。
可这位四小姐偏偏抓住了话头,讲个不停:“大哥你照照镜子,你的头发胡子都白了。常言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哥你痴情于洛姊姊,至今未娶,更没有为我们司马家延续一星半点儿香火。洛姊姊心中不在乎你这份情,可我们家的老爷子却因为这事恨了你多少年?若你当年没有对洛姊姊一见倾心,如今娶个七八房姨太太,生他十几个胖小子,那二哥三哥还跟你争什么?只怕连二哥那一份学道的机缘,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司马晟长叹了一声,依旧不发一言。老康掌柜知道这两兄妹说的是司马家的家里事,别告了辞,起身推门离开了精舍。
躺在顺平楼大门口马凳上的“小俞子”俞和,微微挑了挑眉,喝了口酒,心中暗道:“看来这司马家的老大,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同病相怜啊,自己是不是暗中帮他一把?不过哪位‘洛姊姊’突然跳进了朔城这张大棋盘,这局面可当真会有些乱。”
第二百四十三章 观棋者,乃不语
弹指一挥间,如今已然是俞和远走西北大漠,在朔城混迹红尘俗世的第七个年头。七年春秋往复,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但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七年或许只是一次闭关苦修,亦或就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打坐顿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边塞朔城吸引俞和之处,便它是把偌大的江湖,缩影在前后九百三十六步的一条老街中。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来自五湖四海,其中的许多人,都曾有一段声名显赫的过去。他们中有的人曾是身怀奇技的道士和尚;有的人曾执掌过一宗武林门派;有的人原本是横刀立马的将军或悍匪;有的人身上背负着百十口人命的血债;甚至有的人,早已成为江湖上的传奇。
也许刚才同你一起蹲在街边,大口嚼吃羊肉夹馍的憨厚汉子;或者正与你闲扯家长里短的那个老头子,他们若是愿意报出真名和来历的话,说不定就能惊出你的一身冷汗。
这些人在朔城老街上过着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日子。他们就好像是一群厌倦了血食的狼,心甘情愿的披上了羊皮,和一群绵羊混成一片,一起安详悠然的嚼吃着青草。但狼终究是狼,哪怕换上了绵羊的毛皮血肉,藏起了尖利的爪牙,在他们的胸中,依旧是有一颗狼的心。
老街上每天都发生着不同的事情。许多人默默的来,成了新的街坊,关于这人的种种故事,就会成为街头巷尾的新鲜谈资。时常也会有人想重出江湖,不过在那些离开老街的人里面,有的人是在大群街坊的夹道欢送下,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离去;也有的人惹出一场喧嚣,却再没能迈出老街半步。
在俞和看来,老街就是一盘下不完的棋。那些隐姓埋名住在老街上的江湖侠客们是棋子,司马家的四兄妹则是下棋的人。
而朔城也是一盘棋,城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棋子,下棋的人是司马世家老当家,是镇守西北的封疆大吏,有时大雍与赤胡两国的豪商巨贾也会凑过来掺合一角。
整个西北更是一盘大棋,那数千里荒漠就是楚河汉界,两国大军是棋子、江湖中人是棋子、行脚商人也是棋子,更有两国的奇人异士做暗手。下棋的人,则是大雍国和赤胡国的掌权者们。
俞和在朔城老街呆了七年,就是因为他很享受做一个“看别人下棋”的人。
被蒙在鼓里的下棋人,把顺平酒楼的“小俞子”看成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但其实这枚棋子早就跳出了棋盘,笑盈盈的看着下棋人博弈。明修栈道也好,暗度陈仓也罢,俞和站在局外,看得格外分明,而且津津有味。下棋的人并不知道,这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其实是一头藏在狼群与羊群之中的洪荒巨兽。若他甩开卑微的面具,反手之间就能把这所谓的“棋盘”撕成碎片。
不过,俞和还是会时不时的回头去望一望。他站在局外观棋,不知道是否还有人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不单俯视着老街上的棋局,也正盯着俞和呢?
七年笑看红尘,无论是下棋之人的运筹帷幄,还是棋子们的争斗与挣扎,看在俞和眼中,都是一种体悟。
回头再看看几年前的自己,俞和付之摇头一笑。
世人皆想修道,最初懵懵懂懂的道心,求的都是长生不死。可等到一日仙人抚顶,往三千大道中寻觅一番,到万丈红尘中走过一转,才知道修道其实求是的跳出棋盘。道家说“离尘出世”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正是这个道理。
只要有了足够的力量在手中,棋子就可以挣开棋盘,去选择成为下棋的人,或是观棋的人。
若成为下棋者,便须得苦劳心智,关切棋局的成败。
若成为观棋者,那就要时刻留心站在自己身后更高更远处的人。他们的眼中,或许看到的是另一张更大的棋盘,心里正盘算这如何把你拈入那棋局中,去制衡对手的某一枚棋子。
乾坤之大,包罗万象,棋盘一重套着一重,最大的一盘棋绝不是大雍与赤胡的江山。王朝掌权者与修道人皆拿碌碌凡人做棋子;天上神仙在拿下界修道人做棋子;或许道尊三清与西天佛祖又在拿漫天神佛做棋子;那么站在最顶端下棋的人,是冥冥中的天道吗?那么与天道对弈的,又是什么存在?
俞和知道,以他目前的浅薄眼光,根本看不透这其中的深奥道理。这种问题,就好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般,只要身在碌碌尘世中,谁也讲不清楚。唯有当跳出了最后一重棋盘,放眼一望,才能将这宇宙乾坤的诸般玄机尽数洞彻。
可是在宇宙乾坤之外,又会有什么?
俞和甩了甩头,最近他总会不自觉的陷入到这种无穷尽的迷思之中去。他曾问过广芸大家,但广芸大家说,大凡才智卓绝之人,都会有此一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这种迷思虽然能让人道心演进,但也颇为凶险,一旦沉溺其中不可自拔,那就会神智溃乱,惹来心火焚身之劫。
一口冷酒吞入腹中,诸般心绪尽数沉淀下去。俞和在红尘中体悟了七年,道心有所进益,修为有所增长,最难得的,是学会了一个“忘”字。这也正是《清净坐忘素心文》的根本要旨。
在俞和左手无名指的佛戒中,还放着那一枚京都定阳供奉阁掌印大执事的墨玉扳指。他知道,这枚扳指就意味着,他依旧还是大雍江山这盘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虽然他这枚棋子已然有了跃出棋盘的力量和心境,但诸多因果羁绊缠绕,依旧把他系在棋盘之上,一如无央禅师、明素真人他们那般。
江山征伐,一局千百年,俞和倒也不急着去看。而如今朔城老街的这盘棋,已有好几位下棋者将自己的棋子放了上去,除了司马家的四兄妹之外,还有一些朔城之外的下棋者开始落子布局,酝酿风云。
引动这棋局变幻的一枚关键棋子,便是司马四小姐口中的“洛姊姊”,也就是司马大爷说的“环玉”这个女子。
俞和的神念笼罩天地,他不需如何作法,周围百步地界的风吹草动,自然就显化在他的识海中。故而司马家的人在精舍中密谈,字字句句全都传进了俞和的耳朵里。从那只言片语中,他已理清了这位女子的身份。
那位行将要来朔城的女子,本名叫洛环玉,是京都定阳城人士,一身功夫算不上绝顶,但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她的年纪估摸着要比司马雁大上几岁,应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不过此女驻颜有术,如今依然是个双十少女的俏丽模样。
这洛环玉极擅撩拨男子的心思,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位世家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洛美人的性子有些古怪,男子越是对她献殷勤,她越是看不上眼。而且这位奇女子,那是一心一意要嫁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惜她身无灵根,晓得自己不可能与道门仙师结为长生道侣,于是就恨不能跟京城深宫里的容昭皇后娘娘换个位子。
洛环玉早年与司马雁熟识,她曾在司马家大宅里住过一段时间。可巧被司马晟遇着了,于是司马大爷对这位洛美人也是一见倾心,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司马晟更是越发对洛环玉着迷入魔,已然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
司马大爷为人敦厚,粗中有细,但嘴巴却很笨拙,他使尽了浑身解数,非但没能拢住洛环玉的芳心,还让这位洛大美人儿逃也似得离开了司马家。结果司马晟伤心欲绝,生了一场大病,瘦得整个人面目全非,调养了数个月才能走出房门,可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司马雁心疼自家大哥,出门找到洛环玉,狠狠的数落了洛美人一通。可洛环玉哪里听得进司马雁的话,结果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后来听说洛环玉想要嫁给大雍振文帝,但因为出身庶民,还未能取悦圣颜,就碰了一鼻子灰,被人逐出了京都定阳,落魄尘世,种种遭遇甚是可怜。于是司马雁心一软,就原谅了她的这位知交好友,还专门去探望过洛环玉,送了不少金银细软给她。
这些金银细软中,可有一大半是司马晟拿出来的。司马大爷始终没死心,他一直想等洛环玉回心转意,来朔城嫁入司马世家。后来的几年间,司马大爷为洛环玉做了不少荒唐事,可洛环玉嘴巴上虽然一口一个恩兄的叫着,心里却依旧留不下司马晟的影子。
司马晟身为家中长子,年纪已四十有六了,因为洛环玉的缘故,他一房妻室都没娶过,膝下无儿无女。司马文驰老先生恼他断了嫡系长房的香火,每年到清明祭祖时,都要当众打司马晟三十棍,可司马晟就是咬牙忍着,他绝不敢说是因为苦恋洛环玉的缘故。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司马世家的死士一动,洛环玉定活不过三天。
但手眼通天的司马文驰老先生哪里会查不出真相?
要不是老太太心疼这个痴情的大儿子,担心洛环玉要是有什么意外,性子内向的司马晟会接受不了,否则这位让司马大爷魂牵梦绕的洛美人,恐怕早就被司马文驰老先生暗中派人打杀了。
司马文驰老先生也想过,干脆派人把洛环玉抓到朔城来,硬逼着她嫁给司马晟。可听说了洛环玉在江湖中惹出来的那些事情,老当家的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十足十的祸水。司马世家庙小,又爱惜颜面,供不住这尊眼高过顶、身子贴金的散花女菩萨。
二老商量来商量去,也打不定个注意。反正家里的老二老三都早给司马家续上了香火,他们也就任由得老大去折腾。连司马晟偷偷调遣家里的供奉高手,暗中护卫洛环玉的事,司马文驰老先生也是假装不知道。
长子毕竟是长子,再不成器,也是俩老人手心里的肉。司马文驰老先生虽然隔三差五的训斥司马晟,可心底里还是盼着儿子能幡然醒悟,赶紧娶个十来房妻妾,安心生养儿女的。
话说洛环玉得了司马晟和司马雁的接济,便又开始游戏江湖,到处惹得人争风吃醋,她自己倒是乐在其中。
前个几月,洛环玉重回京都定阳,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一段时间,连司马世家的供奉高手都查不到她的去向。司马晟正心急如焚时,这洛美人又出现了,而且听说得了一件什么紧要的物事,要来西北朔城,交给赤胡国的密使。
这消息被司马世家的供奉高手传了回来,司马晟和司马雁知道了,可老二司马晨和老三司马昊也知道了。据那几位司马家的供奉高手猜测,洛环玉这次也是被逼无奈,甚至可能有人拿她的性命相威胁,令她务必办妥此事。
于是洛环玉离开京都定阳,一路快马加鞭,朝朔城赶来。
传闻有江湖中有人不希望她把那件紧要的物事交给赤胡国密使,几拨武林高手追着洛环玉,也朝朔城来了。
方才在后苑精舍里,司马晟跟小妹司马雁暗中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们不在乎那件东西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但他们想保住洛环玉的性命。可偏偏司马家的老二和老三并非与他们俩同心。
盖因司马文驰老先生已是古稀之年了,这司马家下一代的当家人是谁,可就看三兄弟这几年里的作为,谁能得到老先生的认可。
老二司马晨其实并不大在乎司马世家家主的位置。他身藏一道戊土灵根,司马文驰老先生辗转人脉,给他求得了一份仙缘,如今已是终南仙宗的记名弟子。司马晨也争气,进山学道之后,锐意苦修,一身道行突飞猛进,颇受师长的青睐,眼看再过个三五年,就会被录为内门真传弟子。到时修成终南正宗的高深道法,入出青冥享长生,区区凡俗间的司马世家,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但老三司马昊却与老二不同,司马昊天生一具泥骨凡胎,没有灵根,修炼内外功夫的成就,尚不如小妹司马雁。老三这人性子偏激,心里总嫉恨苍天不公。二哥的戊土灵根自不必说,连大哥小妹都有隐灵根或残灵根在身,就算结不上仙缘,修炼内家功夫也是事半功倍,可偏偏他司马昊不沾半分灵机,一脱胎就矮人一头。老三自懂事起,就常常指天指地,大骂天妒英才。
修道无门,学武比不上大哥小妹,老三司马昊的心思,就全放在了继承司马世家上。
但父亲虽然嫌恶老大司马晟不传香火,母亲却偷偷暗示过老三司马昊,这家主的位置,多半还是会交到大哥的手上。因为司马文驰老先生认为,老三性子太浮躁了,把不好司马世家的舵,老大沉稳,虽然进取不足,但守成有余,当是合适的家主人选。
司马昊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又多了一道怨恨。眼看父亲渐渐老去,他就挖空心思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大哥踩下去,让父亲把家主的位置交给自己。
洛环玉的这事,恰恰让老三司马昊看见了希望。
司马文驰老先生的脾气,司马昊是清清楚楚的。一来老先生毕生信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以才把西北朔城经营成了如今的模样,大雍与赤胡的行商在这里安安稳稳的交易货物,实在是丝绸陶瓷商路和茶叶商路上的一处生金福地。可洛环玉手中的那件物事,据说很可能会挑起大雍与赤胡新一轮的战火,若两国大举交战,不仅边塞百姓涂炭,必定也会殃及到这座父亲毕生心血所系的朔城。若能夺下那件物事,交到父亲手里,司马文驰老先生必定大喜,更对三儿子另眼相看。这正当是争夺家主之时,司马昊可不就将了大哥一军?
二来司马文驰老先生迟迟不把家主之位交给司马晟,其心结何在?可不就是洛环玉这个红颜祸水么!这女子来见赤胡密使,不管那件物事是什么,随便拿个通胡叛雍的罪名一扣,把洛环玉的人头斩下,送到父亲面前。老大司马晟势必心如死灰,而父亲心结了断,既对大哥失望,又会对司马昊的果敢英勇大加赞赏。彼消此涨之间,何愁压不住老大司马晟?
对于司马三爷司马昊来说,把那洛环玉一杀,东西抢到手里,正是一箭双雕的大好事。
于是乎,司马家的老大司马晟和小妹司马雁,并不在乎那什么物事,只想保住洛环玉的性命。老二司马晨态度不明,但司马雁认为,二哥多半也会想得到那件物事,去讨得父亲欢心。老三司马昊,则是既想夺物又想杀人。再加上追过来的中原武林人士,说不定还有闻讯而来的西北守军,更有那个藏在暗处的赤胡密使,几边就凑成了一局热闹精彩的乱斗棋局。
但莫忘了,司马文驰老先生治家,讲一句“家和万事兴”不容违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司马四兄妹是绝对不会亲自出手相斗的。所以司马世家的人,必定会先将外人的棋子一一从朔城老街这块棋盘上拔除,然后四兄妹再关起门来,瞒着司马文驰老先生暗暗博弈。
而这局棋的最终胜负,不仅要看每个人手中的棋子强弱,更要看如何布局行棋。
夜色暗沉,司马晟和司马雁商议定计,两兄妹先后走不同的秘道离开。俞和一边帮着六顺儿收拾桌椅,一边点头嘿嘿笑道:“先起风,再打雷下雨,最后水底下折腾。看来真是精彩的一局啊!”
六顺儿没听清俞和小声嘟囔的后半截话,他皱着眉头,刚想开口追问。可这时天边忽滚过一片闷雷,瓢泼夜雨稀里哗啦的浇了下来。六顺儿赶紧跑去掩住店门,口中嚷道:“小俞你说得倒真准,果然打雷下雨了!这场雷雨来的,可真是突兀。我来合门,你去关窗,莫要让雨水落进酒楼里来了。”
俞和一笑道:“这么大的雨,风还乱,岂能不湿?”
第二百四十四章 各粉墨,齐登场
四日后的晌午时分,朔城老街一如往常的热闹,可顺平酒楼中却并没有太多客人。
二楼雅间空荡荡的,只有俞和一个人躺在条凳上半醉半醒的喝着酒。
一楼的大堂里坐了寥寥四桌吃饭的人。其中来得最早的两桌客人,似乎屁股下面的凳子有些不对劲,坐得浑身不自在。他们全都怯怯的低着头,只顾用面饼子裹起菜来,直往嘴里塞,看起来很想尽早填饱肚子,会账离开。
稍晚来一拨人,是三个面容冷肃的中年汉子。他们个个带着大檐子皮兜帽,让人不容易窥见他们的眼神,不过这三人颌下蓄的寸长短须,倒是修剪得十分考究。他们三个选了张离着门最近的桌子坐,点完了菜饭,便谁也不说话,只慢条斯理的吃着。这些人用的是随身揣着的纯银碗筷,桌上没有要酒,只喝自己皮囊中的清水,看起来是惯于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或者镖师护卫。
若有明眼人仔细打量,这三个中年汉子身上紧紧裹着玄色的软皮袄,腰杆儿里干净利落,不像藏着兵刃。不过每个人手上都带着一对古怪的银丝镶边黑绸手套,就连吃饭时也不曾脱下,多半一身功夫都在这双肉掌之上了,精擅的不是拳掌功夫,就是暗器之术。
大堂中间还有一拨人,他们是最晚进来的,却最是惹人注目。
围着大堂中央的八仙桌,坐了的七个身穿生毛皮坎肩的彪形大汉。这七人一进顺平酒楼,便大呼小叫的要了几十斤上好的卤牛肉,喝的却也是自带的烈酒。
六顺子端上几盆切好的熟肉,这些莽汉也不使竹筷,只顾用手抓起吃。顷刻之间十几斤肉下肚,每人也都喝了两大皮囊的烈酒。酒肉吃到酣畅处,七条汉子人人脸色发红,竟旁若无人的伸手划起拳来,听他们的口音似是打青州或冀州地界过来的人,借着酒劲儿,汉子纵声呼喝起来,如同雷鸣。
除了那三个身穿黑皮袄的中年男子,其余人都有些畏惧这七个带着几分酒意的莽汉。盖因这七人身边,可都带着让人望而生畏的狠家伙。其中两人手边搭着一条儿臂粗细的熟铜盘龙齐眉棍,另外四人腿上横着一柄裹缠了布条的四尺厚背斩马刀,每个人腰带上还挂着一具黄铜机弩,裹腿里插着匕首。
看这副装扮和随身的硬家伙,这七人像是那种专干无本卖卖,杀人越货,割下头颅当球踢的漠北悍匪。
偶尔有人来顺平酒楼要用午饭,可一只脚才踏进门,抬头猛看见这居中而坐的七条莽汉,脸上无不变色,把脖子一缩,便又忙不迭的抽回了脚,转身去别处寻食果腹了。
最早坐下的那两桌人,草草就着肉菜,吃了几张白面饼子。他们一边竭力吞咽着,一边匆匆摸出银钱给了六顺儿,搂着随身的包裹,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于是偌大的顺平酒楼里,除了高声喧哗的七个莽汉一桌,就只剩下了那三个冷脸不说话的中年男子一桌。有这七位满身匪气和酒气的煞星坐在大堂里,大凡在顺平酒楼门外路过的人,全都是低着头,按紧了口袋包袱,快步走远。
这本该是正午最忙活的时候,可厨师小杜老半晌也不听六顺子喊他出菜,于是他抓着条汗巾,嘟嘟囔囔的撩帘出来看,瞅了瞅中间大桌上的七位匪爷,小杜撇了撇嘴,转身又缩回了后院。
老康掌柜的一早便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可六顺子也懂得是这几个喝酒划拳的人坏了店里的生意。他两手叉腰,跨坐在角落里的马凳上,怒气冲冲的盯着大堂中央的八仙桌直看,胸口一鼓一鼓,鼻子里直哼哼,暗暗运气。
可那些莽汉倒也不怕黑熊似的六顺子。他们个个转回头,睁圆了被烈酒熏得通红的眼珠子,拿不怀好意的眼神跟六顺子对着瞪。六顺子也不示弱,他挺直了脖颈,把眼睛瞪得好似一对铮亮的铜铃,攥紧了一双酒坛子大小的拳头。
但人家再怎么吵闹,也终究是来酒楼吃饭的客人。老康掌柜的反复叮嘱过六顺子,跑堂小二是万万不能把客人往外撵的。
俞和缩在楼上不下来,六顺子只好一个人鼓着腮帮子,在角落里运了半天气,可八仙桌上的几位就只冲着他嘿嘿直狞笑,摆出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于是六顺子也没旁的办法,他伸手从房檐下扯了根老玉米棒子,甩开大牙啃得噼噼啵啵直响,好像要把一肚子的气,全都撒到玉米棒子上去似的。
七个莽汉看六顺子蔫巴了,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又是一通豪饮,那喧哗声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三个身穿黑皮袄的中年男子对这一切尽都视如不见,只一人一筷子的夹着肉菜,吃得怡然自得。六顺子啃完了老玉米,起身去后厨端了一盘油酥红皮花生米出来,送到了这三个冷脸男子的桌上。
“三位爷,这是小店送的吃食,不算银子。”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瞥了六顺子一眼,点了点头,依旧没说话。可那八仙桌上的七个莽汉不乐意了,其中一个莽汉抄起横放在腿上的斩马刀,“哐当”一声重重的砸在了桌面上。
“兀那小二,你狗眼看人低是怎的?凭什么他们有不花钱的吃食,大爷俺们这边就没有?今日你不给俺家说清楚道明白,小心俺家一怒,拆了你的破酒楼子!”
六顺子回头看了那莽汉一眼,默不作声的就要朝后院走。俞和从二楼楼板缝隙探了个头出来,小心翼翼的望着一楼的情形。
当六顺子在那七个莽汉的怒视之下,板着脸走过八仙桌的时候,其中两个莽汉“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他们提起裹着布条的斩马刀,翻腕一晃,就把刀架在了六顺子的左右肩膀上。
“小子,是你的脖子硬,还是大爷的刀子硬?要不要试上一试?”手握大刀的莽汉笑得甚是狰狞。看那样子,只要六顺子开口说得稍不中听,他们今天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客官饶命,客官饶命!”从顺平楼的大门外,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个干巴老头儿。他三步作两步的抢到八仙桌旁,双手拢起,朝七位莽汉作揖不迭。
“我是这酒楼子的掌柜,客官有何怒气,尽量朝小老儿发作就是!这孩子从小就缺心眼儿,是个浑楞的粗人,不会说话也不懂事。若是冒犯了客官,小老儿替他向几位爷求饶,客官高抬贵手,饶了他一命吧!”
两个持刀而立的莽汉伸出舌头,舔了舔油腻的嘴唇,朝老康掌柜的咧嘴狞笑。那八仙桌边依旧坐着的五人里面,其中有一人暗暗瞟了那三个冷面中年人一眼,剩下四人扭头朝顺平酒楼门外望去。
三个冷面中年人坐的桌子,离酒楼大门最近,这时三人全都把筷子悬在空中,也正望着酒楼门外。而在顺平酒楼外面,有几个挎着腰刀的人正牵着一匹枣红马,往顺平楼的侧门里走,再前面还有五六个男男女女,已经穿过了侧门,朝顺平酒楼后面的客房走去。
“几位爷,拿着刀子可是大不吉利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如这顿酒饭,就算小店孝敬几位的可好?”老康掌柜的伸手抱住了其中一位莽汉的胳膊,一边用力晃着,一边朝楼梯口吼道,“小俞子,快快手脚麻利的到后厨去,给几位爷上三坛老酒,切十斤好肉出来!”
不等俞和答话,那三个冷面中年男人突然同时站起身来,其中一人沉声喝道:“掌柜的,住店!”
老康掌柜干瘦的身子,还半吊在那个莽汉的胳膊上,他刚扭过头,想要开口答话,冷不丁那莽汉抡开胳膊,将老康掌柜甩出了三尺远,然后翻手撤刀,一脚踹向六顺子的胸口。
六顺子沉气挺胸,想凭一身横练的硬功夫震开这莽汉。可老康掌柜的暗暗伸脚一踢,足尖撞在六顺子的膝盖弯里,六顺子不由自主的身子一歪,恰恰闪开了这莽汉的一踹。
原本坐着的五条莽汉,也全都站起身来,人人把沉重的棍棒大刀抗在肩上,大声呼喝道:“还吃什么吃?被这呆头小二和你这老棺材板子一搅合,哥几个的酒兴全糟了!不喝了,俺们也住店,速速给俺家备好七间上房!有什么好酒好肉,尽管给俺家送到客房里去!”
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的一回来,仅剩的两桌客人就立马扔下筷子,都要住店?
六顺子低头去看老康掌柜,却见老头子挤眉弄眼的对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六顺子搞不懂情况,便只傻愣愣的站着不动。老康掌柜按住了六顺子这愣头青,把眼珠转了转,故意拦在八仙桌前,朝着那七个莽汉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嘴里叽叽咕咕的念叨个没完。
三个冷面中年男子也不管老康掌柜与那些莽汉胡搅蛮缠,他们朝掌柜的桌上撂下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金子,就自个朝后面客房走。老康掌柜一瞅,朝俞和一撇头,俞和心冷神会,抢步追上三个冷面汉子,陪着一副笑脸,领他们找客房安顿去了。
七个莽汉一见那三位冷面中年男子抢先去了客房,也不再与老康掌柜的纠缠了。有个肋下夹着熟铜齐眉棍的汉子一招手,其余人推开桌椅,拔腿就朝后面客房走去。
老康掌柜的伸手把六顺子推在一边,颤巍巍的追了上去。一边走,还不忘朝后厨吆喝,让小杜快些置办酒肉出来。
俞和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老康掌柜的眼色。
老康掌柜暗暗伸手比划了几下,他们两人就把这两拨人带到了后苑的西北角。那边是一座独栋的二层小木楼。外面有竹篱笆围起来,院子里栽满了桑柳树,收拾得甚至雅致。
这木楼上下各有六间上房,三个中年男子住了二楼走道顶里面的三间。七个莽汉起初有些不乐意,嘴里骂骂咧咧的,最后老康掌柜的把好话说尽,终于楼下住了五个人,楼上住了两个人。这栋小楼空了两间房,一间在二楼中央,另一间在一楼走道顶头。
可算是招呼好了这十位大爷,俞和一边朝前面酒楼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掌柜的,来者不善哪!”
“什么善不善的,都是金主儿!大善人谁没事跑到这西北大漠来吃苦头?”老康掌柜的一翻眼道,“你莫偷懒,赶紧收拾酒肉过去,这些人吃饱喝足了,就不会惹是生非。”
“我看他们喝多了马尿,更得招惹事端了。要不要让小杜在酒里放点好料子?”
“我这顺平酒楼做正经生意的,可不是黑店!”老康掌柜抬脚就要踹俞和的屁股,“你小子哪儿学来的这些弯弯绕绕,好的不学,尽整些歪门邪道!”
俞和朝前快跑了几步,让老康掌柜的一脚落了空。他绕过回廊钻进了后厨,不多时提着肉盆和酒坛子,伺候那些大爷去了。
这七位莽汉一走,转眼间顺平酒楼的生意就好了起来。
小杜切肉烹菜,几乎停不下手,六顺子与俞和也忙里忙外的招呼着。整个下午到戌时掌灯,酒楼里的食客走了一茬来一茬,而西北小楼里的十位大爷也出奇的安静,居然似乎全都酣睡了过去,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直到戌时过半,酒楼子的客人才渐渐的少了。
六顺子刚坐下喘口气,就见铁匠老郑忽然领着七八个南方行商打扮的人,笑呵呵的走了进来,一照面便开口就招呼道:“顺儿,还没打烊吧?老康掌柜的也在忙着呢啊!实在对不住,我老郑今天接了宗大买卖,这几位老爷在赤胡挣了大把的金银珠宝回来,可马车却在沙漠里走瘸了,六副铁车架子,十一口生铁大宝箱外加十一把子母芯铜锁,这宗活计可够我老郑的铺子忙活十来天的了。”
“恭喜,恭喜!”老康掌柜搓着手,凑了过来,朝铁匠老郑身后的那几位行商道,“几位大爷眼光好哇!郑师傅的手艺,在我们朔城那可是首屈一指的。他打的车架子,保管放心用个十几年,绝不带一丁点儿走形的。”
铁匠老郑笑道:“老康掌柜的这张嘴,还没喝酒,就要让你给捧醉了。这可不得要招待一下几位大老爷吃食么,我老郑挣了些银子,自然要来给顺平酒楼捧捧场。让小杜辛苦辛苦,给整治十来个拿手的小菜,再温十斤老酒出来吧。”
“郑师傅,这可是你说的,一会儿莫要再数着三五个铜板跟我抠门儿!”老康掌柜转身撩帘去了后院,六顺子赶忙过来,擦桌子挪板凳,招呼客人坐下,沏好了热茶。
把布帘子轻轻拨开一条缝,看着正对那几个南方行商大吹法螺的郑铁匠,老康掌柜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晚这出老街坊戏,可就是由你老郑来开锣么?”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夜宴忙,烟火乱
戌末亥初,老郑铁匠这桌已是顺平酒楼里面的最后一桌客人了。
虽只有一桌,可厨子小杜依旧是停不下手。在大堂里招呼的六顺子,没完没了的把菜名报进来,还偏偏都是些什么辣汤生涮牛肉片、红油滚石羊肝尖、沙芋炖雀儿之类,颇要费神烹制的菜式。也不知这郑铁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每喝个几杯酒下肚,就会突然拍拍脑门子,冒出一句:“我又想起来了,咱们朔城还有一式好菜,道地的西北风味,我让小杜做来尝尝。”
郑铁匠长得像个读书人,一张嘴巴还真是舌绽莲花。那些朔城里的惯常菜式,被他一顿绘声绘色的描述,说得简直能与皇宫里的御膳珍肴相媲美。南方人嘴刁,吃得精细,而走南闯北的行商更是老饕,一听见美食,就个个馋得涎水滴答。加上这七八个行商苦苦穿越大漠回来,路上啃多了咸菜饼子,什么在口中一嚼,都能比得上山珍海味。这时一顿盛宴,更是吃得酐畅淋漓,大快朵颐。
郑铁匠把他的四个徒弟也召来了陪酒,一张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干体力活的年轻人食量大,但点的都是些下酒的佳肴,没几样当饱的硬菜,眼见一阵竹筷飞舞,桌上的空盘子已摞了两层。
小杜抽空出来看他们的吃相,摇头大叹,直说这些粗人就是牛嚼牡丹,胡吃海喝,枉费了他的手艺和心思。
平日里精打细算的铁匠老郑,这顿饭居然破天荒的豪阔了一回,三锭十两白银扔出,老康掌柜、六顺子和小杜都没了话说。俞和抱着老郑赏给他的半坛子老酒,格外卖力的蹲在灶前,把火头扇得通红。
又吃了约莫半个时辰,其中两个客商不胜酒力,把竹筷和酒杯撒手扔开,人往地上趔,额头重重的撞在八仙桌的桌板上。那桌上放的碗碟一片凌乱,滑落下来,砸碎了好几只。
老康掌柜陪着笑脸,凑过来想说话,可郑铁匠又摸出一锭银子,塞进了老康掌柜的手里。老头子掂了掂银子,一步三晃的转身走了,还招手唤六顺子赶紧过去收拾摔烂的碗碟。六顺子板着脸,皱着眉,慢吞吞的从木楼梯后面拿了扫帚过来。郑铁匠微微一笑,偷偷赏了他半吊子大钱,六顺子立马眉花眼笑,麻利的扫去了碎瓷片,还背起那喝醉的客商,朝后院客房去了。
郑铁匠这桌还在大呼小叫的喝着酒,不过顺平酒楼的大门已经半掩上了。而通向后苑客房的侧门,也早早的架起了门闩,上面挂着“客满”的牌子。
按理说亥时过半,基本上不会有人再到城东老街来寻酒饭。真是肚肠里酒虫作怪的话,朔城西有通宵不关门的酒肉茶水铺子,隔壁的吟春苑也有好酒好菜,还能找个姑娘陪着听曲儿。即便是前来投宿的客人,看到店家挂了客满的牌子,也只能另寻别处落脚。
但偏偏今夜就有不识趣的人,把半掩的酒楼大门拍得山响,老康掌柜的抬眼一看,来的人还真不好对付。
要是寻常的客商或者江湖人士,老康掌柜的都能有些说辞,可偏偏推门进来的,居然是四个官差。看这四位差人都是一身武将打扮,身上穿着镶钉皮甲,胳膊下面夹着皮盔,腰间虎钮银束带上挂着铜皮鞘马刀和箭壶,背后斜挎着铁木雕花的长弓,斗篷上沾着一层尘土,似乎走过很远的路,才到了朔城。
“掌柜的,好酒好肉的端上来!”当先进来的一位官差,胸口正中挂着一面狼头护心镜。看这护心镜包着一圈儿银边,皮盔也上插着半根红翎子,就知道这人多半是位西北守军的游骑校尉。
“四位将军,小店已经打烊了。”老康掌柜弓着身子迎了上去,一脸为难的道,“后厨早歇着了,肉食也沽清,烦劳几位将军挪一挪步子,去别处用饭可好?”
那四个军尉根本不理会老康掌柜,他们自顾寻了张桌子,把腰间的马刀和箭壶解下,放在桌边,战弓与皮盔扔在桌上,一副今晚就在这里吃定了的架势。领头的校尉看了看老郑铁匠那桌,皱眉道:“那他们为何吃得如此欢畅?掌柜的,你岂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老康掌柜搓手道:“那几位早来了,一顿饭从戌时初吃到现在,小店可就等他们几位散席,好关门熄灯。”
那游骑校尉脸上不愉,沉声道:“城西人多驳杂,怕不太平。城东街上就你这一家酒楼还开着门,隔壁那是座风月楼子,我等有军令在身之时,不得入内,否则按律当斩。故而还请你家厨子辛苦一番,我们草草用些酒饭,就连夜启程,天亮前要到靳河大营。”
老康掌柜还想推辞,可铁匠老郑的两个徒弟突然起身离席,撩帘进了后院,转眼间把一锅沸滚的肉羹,连着生铁汤釜一齐端了出来。小杜气急败坏的追在后面,手拿长勺嚷嚷道:“还未放下盐巴调味就抢去了,你们几个是饿死鬼投胎了么?”
那肉羹熬了已有半个时辰,这一端出来,热气升腾,整个大堂都是满满的肉香。刚进来的四个兵尉眼睛发光,直直的盯着汤釜,他们不约而同的喉头上下抽动,“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老康掌柜的一闭眼,知道这下可真是没法子推脱了。
耳听那游骑校尉怒哼一声,他拎起脚边的马刀,用刀柄点指着老康掌柜的鼻尖,厉声喝问道:“你家后厨明明还未熄火,否则那刚滚的肉羹从何而来?掌柜的,你可知道凉州律例写明,胡汉边塞之地,一切当以西北守军为先!我等四人身负火急军令,连夜赶去靳河,路过朔城实在是饥肠辘辘,才到你家店里买些酒饭吃,你却欲将我等拒之门外,不怕我上报落雁口关守,调兵封了你的酒楼子么?”
老康掌柜把双手一摊,也没了说辞。
在西北边塞,就算是落脚朔城老街,托庇于司马世家的大树荫下,想要安安稳稳的过寻常百姓生活,有两种人还是莫要招惹才好。
其一是西北大漠上的马贼。这些人成群结队,悍不畏死,一旦结了仇怨,就是不死不休。而且马贼从不讲什么江湖规矩,遇到弱小的人,直接欺凌虐杀;遇到硬点子,那就暗地里下毒手,很是难缠。
其二就是大雍军士。朔城中的江湖人说,凉州最大的绿林帮派,其实就是那号称雄兵百万大雍西北守军。天高皇帝远,军营里的不可告人的事情多了去。擅长治军练兵的将帅都懂得,要想手底下的士兵个个如狼似虎,就要让他们揣着三分血性,染上三分匪气。所以要是惹上了大雍军士,一样会麻烦缠身,即便司马文驰老先生与西北军大帅交情莫逆,但底下小兵卒子的事情,人家哪里会去理会?
所以老康掌柜也不敢多说,点头哈腰的陪了一堆不是,转身撩帘进了后院,亲自拾掇酒饭去了。
过不多久,俞和搭着白汗巾,端着一只硕大的木托盘出来。托盘上面放着一盆子细切熟牛肉、一盘子油酥红皮花生米、一小坛子热酒和四大碗热腾腾的菜汤面。
四个军尉看了看摆上桌的菜式,比起老郑铁匠那桌,可真是有天壤之别。不过那肉确是牛腱子上的好肉,煨过的酒坛子也冒着阵阵醇香,四个军尉吞咽着唾沫,领头的游骑校尉也不刁难,伸手一指老郑铁匠那桌,对俞和道:“小二,方才那肉羹甚好,给我们也烹制一锅上来。”
俞和一咧嘴,想说那肉羹得熬制半个来时辰才成,若他们等得了如此之久,才能吃得到。可他正思量着如何讲话才不至于开罪了这四个军尉,忽然后面“噔噔噔”的脚步声大响,六顺子满身黑灰的撞门进来,冲俞和高声喊道:“掌柜老头儿呢?小俞子你快快来帮我抬水缸,马房的干草着火了!”
“啥?”俞和一愣,这时老康掌柜和小杜也听见了六顺子的喊声,从后院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老康掌柜大声问道:“怎么会起火?谁人点着了干草垛?”
“多半是哪家的马夫喂马时,又蹲在草垛子边上抽旱烟。这会儿火倒不大,只是烟很呛,马都惊了!”六顺子匆匆讲完,冲进后院去找水缸。
老康掌柜冲着大堂里的两桌人团团作了个揖,说道:“对不住诸位了,小店不慎,后院起了些烟火,老头子我得赶紧扑火去了。这要是惊了马,吵到各位用饭和客房的客人安歇,小老儿万万吃罪不起。”
说罢朝俞和一挥手道:“小俞子,我去帮顺儿扑火,你在这里仔细侍候着,切莫怠慢了!”
俞和应了一声,转身拉着小杜进了后厨。四个军尉眨了眨眼,没好说什么,老郑铁匠他们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照旧觥筹交错的吃喝着。
这边顺平酒楼的几个人忙成一团,演了一出乱哄哄的闹剧;可后苑客房那边,也正趁乱开演了一出全武行。
话说老康掌柜的上午出门,为的就是陪着司马晟和司马雁两人,把远道而来洛环玉接到顺平酒楼住下。至于那三个冷脸的中年人和七个胡搅蛮缠的莽汉,老康掌柜的一上眼,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镖师和马贼,十有**就是追着洛环玉的武林人士,只是没成想这两拨人比正主儿还早一脚到了顺平酒楼,已经在这等着洛环玉了。
所以安排客房时,老康掌柜也故意把他们全领去了西北角的小木楼,让这两拨人住到了一起。这其实都是司马晟和司马雁两人事先商议好的。
起火的马房,在后苑客房的东面,与客房庭苑之间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司马雁的那间精舍,还有洛环玉住的房间,则在后苑南边的最深处,是一排四座单独的小木屋。西北角的小木楼,与老康掌柜他们几个人住的屋子只有十来步远,而且从小木楼上往南边看,只能望见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树,根本看不到南边精舍是什么情形。
东边马房的火光黑烟一起,马匹嘶鸣声和六顺子的呼喝声乱成一团。
自打西北角的小木楼上,前二后五的一共掠出了七条人影,他们飞踏着树枝,直朝南边精舍而去。而后苑围墙的东南角,一条人影好似轻烟般的飘过墙头,落到地上没有半分声息。这人把身形藏在树影暗处里,借着月光略一辨别方位,便展开潜行身法,好似狸猫般直奔南面精舍而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夜未深,风已寒
话说从小木楼里面出来的七条人影中,前面两条人影身上穿着黑绸缎裁成的夜行衣,手上带着黑色的手套。在他们身后十几丈,是五条手提四尺斩马刀的莽汉。这些汉子也不蒙脸,狞笑着朝南边飞纵而去,那大刀上缠的布条已经被扯掉,明晃晃刀身的倒映着月光,靠近刀背处,一条手指头粗细的血槽子里,积着乌青色的一层血垢。
七人刚越过后苑中央的小池塘,冷不丁听见有个女子嘻嘻一笑,脚底下的树叶哗啦啦一响,十几道乌溜溜的尺长铁钎子冲天而起,对准了身在半空中七条人影刺去。
两位黑衣蒙面人首当其冲,大半的铁钎子都是对着他们射去的。可这黑衣蒙面人不慌不忙,同时把双臂一晃,展开漫天掌影,手指轻捻,好似拨草摘花一般,便将射到身前的铁钎子尽数收到掌中。
后面的莽汉把大刀一晃,宽厚的刀身好似盾牌一般的横在胸前,叮叮当当的几响,火花四溅,那铁钎子刺不透半寸厚的精铁大刀,力竭跌落。
“唐家哥哥,好不容易到这西北朔城走一遭,却也不来奴家的吟春苑捧捧场,半夜里偷偷摸摸的寻花问柳,如此薄情,好教念娘心寒。”
一道身裹锦缎绣花袄的妖娆身影从树后转出,看着那两个黑衣人吃吃直笑。为首的黑衣人身子一顿,沉声喝道:“追命刺血签,花魁秦念娘!十年不见,原来你是躲在这里!”
眼见这花袄美妇人掩口一笑,眼波顾盼含情,那如画的眉目在月下更显得美艳无方,一条彩绦绕在左臂上,梢头迎风飞舞,可不正是顺平酒楼隔壁吟春苑的老鸨念娘?
“什么躲在这里?唐家哥哥,奴家是在这里候着你们来寻我呢。十年光阴匆匆过,唐家人可还记得念娘么?”
“呸!你这血手恶妇,今日现身出来,正是自撞报应!七弟,你我速速诛杀此人,为大哥二哥全家报仇!”为首黑衣蒙面人把手掌朝前一甩,那夹在指尖的数根铁钎子疾射而出,带着尖利的风啸声,直奔念娘的咽喉前心刺去。
后面那个黑衣蒙面人应了一声,也抖腕射出了手中的铁钎,十六支铁钎罩住了念娘的上半身要害,那去势之快,几乎赶得上铁弓所发的利箭。
可念娘不慌不忙,只把身子轻轻一晃,整个人就变得朦朦胧胧,好似站在一团烟云后面。铁钎子才射到她身前三尺,就莫名其妙的消失在了虚空中,不知这念娘施展了什么手法,将她的独门暗器“刺血签”尽数收了回去。
“原来还是老相好,那俺们可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那五条莽汉把斩马大刀一晃,冷笑道,“唐家老六老七,哥几个先行一步了,你们要是与这娘儿们纠缠太久,小心连汤底儿都喝不着!”
两位黑衣蒙面的蜀中唐家子弟一听,心中犹豫起来。正踌躇不定时,念娘轻移莲步,挡在了他们面前道:“五位大爷慢走,前面自有人仔细照应着。且容奴家先跟唐家哥哥缠绵一番,再过去伺候几位。”
五位莽汉冷哼一声,纵身呼啸而去。两个唐家子弟一对眼神,不约而同的探手在腰间一抹,腕子一翻,便是数百点寒星如雨,朝念娘当头洒下。
“封喉银螺,漫天花雨。六哥哥与七哥哥这一手,似乎还差着几年火候!”念娘目中闪过一丝嘲讽,她左手一扯彩绦,舞出团团乱影。这细软的丝绦上贯注了内家真力,往头顶一搅,那数百点寒星便四散飞落,跌到地上一滚,原来是几百颗黄豆大小,以纯银打造的小钉,颗颗前尖后圆,雕着一圈旋纹,形如水螺。
再看念娘右手一翻,六根“刺血签”自袖口中落出。铁钎滑过指尖时,念娘以极巧妙的手法拢起五指一捻,这阎王签不知怎的竟首尾相咬合,接成了一杆只直比竹筷稍粗的六尺铁枪。两位唐家子弟一皱眉,抽身想走,可念娘出招快似闪电,皓腕微微一晃,那细细的铁枪便好似暗夜里玄蛇吐信,六道冷风直刺两位唐家子弟的面门。
蜀中唐门乃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秘传的暗器术、毒术和近身搏杀法独步天下。这两位唐家子弟正是唐门嫡传,一身功夫煞是了得。只见他们沉气收腰,翻手掣出随身短刀,格开了念娘的枪势,身形倒纵一丈,不单挥手洒出了一片乌云似的铁蒺藜和毒针,抬腿一蹬,还踢出了一篷暗红色的铁砂。
不过秦念娘似乎深谙唐门的诸般手段,听方才那唐门老六的怒喝,唐家长房嫡传的老大和老二,就是夭折在念娘的手中。她左手那条二丈二的彩绦,也不知是用什么丝线织成,凭唐门的暗器之利,竟不能穿破,而且念娘施展彩绦的流云袖手法也藏着古怪,竟能轻轻松松的破去那些动辄数百件一发的暗器。
铁蒺藜、毒针和红砂都不能奏效,念娘一手舞动彩绦,一手挥出道道枪影,步步进击,口中兀自有闲暇笑道:“十年前你家老大老二全家八口人围杀奴家,结果还是让奴家活着逃出了唐家堡,如今只凭你们两个就想报仇?两位唐家哥哥生得如此俊朗,真真让人好生怜惜,都舍不得下狠手哩。还不快去把躲在房里的唐砺哥哥喊出来助阵,当年他打了奴家十二记跗骨针,险险收了奴家的性命去,这份情谊,可让念娘好生惦记。”
两个唐家子弟联手对敌,依旧被压在了下风,可他们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老六双手各持一柄喂毒短刀,舞出团团刀花,抵住了念娘的铁枪。老七纵身一跃,上了树梢,双手一翻,十指间夹着六只形式各不相同的暗器匣子。
唐家老六在地面上展开腾挪身法,与念娘游斗,老七居高临下,只要一逮到机会,他就立时按动机簧,打出道道致命的铁流。
两边你来我往,一时间倒是难分胜负。
再说那五条莽汉,提刀朝南边泼力狂奔。他们一心要抢在唐家子弟前面斩杀洛环玉,把那件物事抢到手中。
刚绕过池塘棋亭,却忽然望见一道人影好似鬼魅般的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原地一转,化作了顺平楼的掌柜老康头儿。
“五位客官夜里不歇着,这是要去何方?”
老康掌柜的拢手一揖,那干瘦的身子好似一颗古松扎在地上。此刻,他的两眼不再浑浊,而变得精光四射,白天里那股子年迈力衰的气相一扫而空,独自一人拦在五位莽汉身前,却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丝不敢轻易靠近的畏惧心来。
“你这老棺材板儿,原来也是个扎手的硬点子,大爷们却都看走了眼!怎么的,你这是扮猪吃老虎?今儿大爷就给你数数皮子,送你早点儿入土!”
几个莽汉虽然吼出了狠话,但他们的气势与老康掌柜的一比,却明显要矮了一截。
不过有血性的汉子从不会畏惧与猛兽厮杀,这五条莽汉各自捏紧了拳头,朝自己的胸口狠狠的擂了一记,痛楚将潜伏在心底里的一股子狠劲激发出来,他们眼珠子都开始泛红了。
五人一声虎吼,提刀纵身而起。皆使出一式力劈华山,抡圆了四尺斩马大刀,朝着老康掌柜的当头就砍。
“一掌拨天云。”老康掌柜喃喃的念了一声,身子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五个莽汉眼瞳一缩,心中发紧。四把刀空劈在地面上,第五把刀和那挥刀的汉子,被老康掌柜逆刀势推出的一掌,震得倒飞起来四五丈,打着旋儿坠入小池塘中,再没了声息。
“老董!”剩下四个汉子一见同伴被打得生死不知,立时都疯魔了。他们活像四头受伤的蛮牛,把掌中大刀挥得好似车轮转,对准了老康掌柜乱披风的剁砍。
老康掌柜展开他那神出鬼没的身法,轻烟似的人影,在缭乱的刀光中时隐时现。
“一掌遮春雨。”
又是一声呢喃,漫天刀光中忽然闪出一大片掌影,只听见四声闷响,那四条汉子几乎同时中了一掌,人人跌退了数步,口鼻溢血,但却没有一条汉子松开了手里的四尺斩马刀。
“哥几个,跟他玩命!”其中一个莽汉啐出口中的血沫子,他从身上扯下了一根宽皮条,将斩马刀的刀柄和自己的右手牢牢的绑在了一起,其余汉子也都与他一样,露出了拼死一搏的神情。
掌柜老康头儿叹了口气,幽幽的道:“老头子与几位客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前来投宿,小店好酒好肉的伺候着,缘何要在此厮杀?”
“少废话,老棺材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四条大汉再次纵身扑来,看那架势真要不死不休。
“猛志固常在,只因菩萨怜。可惜老头子却本非是什么良善之辈,我不欲杀人,奈何你们却硬要寻死。”老康掌柜左掌掌心向天,右掌掌心对地,摆出了个古怪的起手式,他口中吟道:“两掌分阴阳,一发生死断。”
后苑小池塘边,风声厉喝震得水波粼粼,不多时已染上了淡淡的血色。
而从后苑围墙的东南角翻进来的那人,侧耳听了听不远处的打斗声,依旧蹑足潜踪的朝南面精舍摸去。等他走到精舍外十丈,却听见对面传来一阵“笃笃”的敲击声,似乎有人在用力拍打着什么硬物。
这夜行人藏在假山后面,探头往精舍那边一望,他愕然发现在老街街口卖面的老吴头儿蹲在精舍门外。老吴左手托着一颗独头大蒜,右手握着一柄仅有一尺多长,却有六寸宽,一寸厚的青铜直刀,他正侧转过刀面,一下一下的砸着左手里的大蒜。大蒜被拍扁了,老吴头拢起手掌轻轻一揉,那蒜衣片片剥落,露出一颗白嫩嫩、圆滚滚的蒜子。
老吴头儿把蒜子收进腰间的小布囊,站起身来,转头对着夜行人藏身的假山一笑道:“一柄好刀总能察觉到另一柄好刀的靠近,我这口‘断水’颤抖不休,已不愿再拍蒜了。阁下还是显身出来,陪我老吴过过手吧。”
夜行人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藏,他从假山后面转出,左手紧握刀鞘,右手按着刀柄,对老吴道:“你的刀很好,但我的刀也很好。”
老吴头儿笑了笑道:“可惜你的刀太过功利,还得淬火。”
“何解?”
“汪大统领新来朔城,街坊们还没脸儿熟,却不曾想就直接刀兵相见了。大统领既然有心归隐,却怎的还如此心急着要在那司马昊面前争一道头功?看来大统领依旧是一副官场里的做派,入主老街裁缝店,也惦记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规矩。”
夜行人被看破身份,却并没有干脆扯下脸上的黑纱,他一震刀鞘,沉声喝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废话少说,手下见真章!”
第二百四十七章 刀毋鞘,戏连台
老吴头使得是刀,汪昌平使得也是刀,但两人的刀却迥然不同。老吴头的刀势,取的是一个“藏”字,他那柄厚而短的“断水”刀,虽然没有刀鞘,但老吴头整个人都像是这柄刀的刀鞘,那一身沉凝如山岳的气势,把刀的锋芒层层遮掩起来,藏得越深,那刀越令人畏惧。
谁也不知道吴老头儿什么时候会突然转守为攻,那柄“断水”刀一旦挥出,便有高山崩裂于前的凌厉气势,让人时时都要留神提防,不敢一味抢攻。
汪昌平浸淫刀法三十五年,尽得两广诸派刀法的精髓,将刀势的“绵”与“锐”发挥到了极致。他的一口刀运使起来,恰如初春寒风裹着丝丝冷雨纷飞,形似绵柔,沾身则**蚀骨。
尤其汪昌平还学会了一种外域刀术,有时会突然撤步,将刀纳回鞘中,待蓄力半息之后,再猛然拔刀出鞘,这时就宛如从刀鞘中扯出一道匹练似的刀芒,悍然横扫千军。
懂得刀法三昧的人,看他俩人这一场比斗,定会拊掌叫绝,大呼过瘾。不过汪昌平心中却越斗越没了底气,两人此时看似不相上下,老吴头守多攻少,每每要挡得十几招之后,才会反攻一刀,像是落在了下风。可汪昌平清楚的知道,自己与卖面老吴相比,终还是差了一筹。
盖因汪昌平使刀,依旧拘泥于“法”的极致,而老吴头却已然超脱了出去,半只脚踏出了“意”的境界。
吴老头的刀势好像一座拦河大坝,不但把周身上下守得壁垒森严,而且他取守势时便是在蓄水,一旦发刀进击,便会将之前积攒的刀意尽数宣泄出来,恍如山洪决堤,气势汹涌,一往无前。只要吴老头儿催刀来斩,汪昌平往往要连出数刀抵挡,才能将吴老头的磅礴刀势化解。
汪昌平要时时顾忌着吴老头的攻手,只要对方稍一露出转守为攻的征兆,他就不由自主的心底发寒。使刀最讲究气势,汪昌平的满腔锐意被一股危机感牢牢压抑住,刀上的凌厉招数就难以发挥,处处制肘。
又斗了一炷香功夫,汪昌平心中焦躁,忽然低吼一声,振作精神,施展出南派八卦刀法连劈六十四刀。可老吴头儿不动如松,双脚好似钉在了原地,断水刀在左右手掌中杂耍一般的递来递去,一口短刀横档竖封,将身前守得滴水不漏。汪昌平恍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向有血有肉的对手出刀,而是在空砍一座大山,无论如何卖力,山势也不因他的劈砍而稍减。
恰在汪昌平连环六十四刀刀势已尽,正琢磨着接下来要改换何种招式克敌的刹那,老吴头突然把恹恹的睡眼一睁,背脊挺起,手中断水刀一式佛前三叩首,三刀虚晃,扰乱了汪昌平的刀势,紧接着抢上一步,将身子平地一旋,以拧腰之力带动手上的厚背短刀,从胯侧一刀撩起,直取汪昌平的下颌。
汪昌平被三刀虚招所惑,一下子措手不及,让老吴突发的凌厉刀招打乱了阵脚。他抽身连退三步,想要脱出被老吴头儿刀势所笼罩的圈子,好重整旗鼓再战。
可老吴身如跗骨之蛆,汪昌平退三步,他就连进三步,整个人几乎撞进了汪昌平的怀里。汪昌平使的是标准的二尺直刀,比老吴那柄一尺一寸的断水刀要长出一截,武行有话说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一旦被老吴欺进胸口空门,那就等于被逼到了绝境。
眼看反撩的一刀被汪昌平使出半式铁板桥险险避过,老吴头嘿嘿一笑,手腕子一翻,刀刃就折了回来,逆着方才的去势斜劈下来。
这时汪昌平上半身极力后倾,脚下已经再退不开去。他只能用右手的刀柄去砸老吴的太阳穴,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招式,逼得老吴收刀自保。而他左手的刀鞘抬起,往耳边一拦,想挡一挡那斩落的刀锋。
老吴左手握拳,轻轻一崩,正打中汪昌平的右手脉门,二尺直刀拿捏不住,脱手落下。汪昌平自知一柄刀鞘万万拦不住断水刀,他把双目闭拢,静待一死。
“呛”的一声脆响在汪昌平的耳边响起,他左手一轻,知道刀鞘已被斩成了两截,紧接着肩头一沉,老吴的断水刀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记。
死里逃生的汪昌平睁开眼睛,就看卖面老吴伸足一挑,地上的二尺直刀朝汪昌平飞去,老头子乐呵呵的冲他一拱手道:“汪掌柜的,承让了。”
汪昌平伸手接住自家兵刃,诧异的问道:“这是何意?”
“街坊邻居试试手,只是松松筋骨而已,莫非还真得放点儿血才能分出胜负么?”老吴笑的很憨厚,他把断水刀往腰带里一插,“汪掌柜可莫要让我老头儿赔你的刀鞘,老头子卖几碗面,做的是小本买卖,可万万赔不起你那么好的刀鞘子。只是我觉得你那刀鞘有些多余,所以替你砍破了。”
“这刀鞘多余?”汪昌平闻言不解,忽想到老吴方才施展的刀势,心头里打过一道电闪,似乎有所领悟。
他闭目苦思了半晌,忽然睁开眼,露出一丝明悟的神情,整衣袍朝老吴头儿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多谢先生指点,昌平茅塞顿开。”
“什么指点,就是弄坏了你的刀鞘,老头儿赔不起而已。”卖面老吴挥了挥手道:“夜深了,莫要打扰老康家的客人睡觉,散了吧。”
汪昌平点了点,又作了一揖,转身翻墙而去。
后庭苑里的三场打斗甚是精彩,可就在老康掌柜和六顺子匆匆离开酒楼大堂之后,这边的几位角儿也准备粉墨登场了。
六顺子扛着水缸走了没多久,小杜抽空出来,往大堂里瞄了一眼,他发现郑铁匠招待的几位客商一个不剩的醉倒在地,连他的四个徒弟也喝得酩酊大醉,摊在椅子上呼呼睡去,于是小杜骂骂咧咧的钻回了后厨,开始洗涮锅碗瓢盆。
那四个官差似乎真要赶着时辰上路,俞和讲过那肉羹烹制繁琐,他们也就挥挥手不再多说什么。一顿风卷残云的吃完了汤面和牛肉,浅浅的喝了几口酒暖身,就扔下一把大钱,出门上马走了。
大堂里醒着的人只剩下俞和与老郑铁匠,俞和心里笑道:“你这个抠门儿的穷酸铁匠,还在等什么?”
果然老郑铁匠斜眼看了看俞和,佯装站身起来舒舒筋骨,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俞和看他鞋面湿透,椅子下面一大滩水迹,就知道这郑铁匠默运内功,已把喝下去的酒全都从脚底板逼了出来,这时候那一副满脸酡红的醉态,全是在演戏。
老郑铁匠摇摇晃晃的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儿,挨个拍了拍那些酣然大醉的醉鬼。可他手掌上却暗藏了玄机,已经用内劲封住了这些人的睡穴,保管三个时辰之内,这些人都会睡得好似死尸,就算在耳边敲锣打鼓也不能醒转。
料理好了桌上的人,老郑铁匠抄起半坛子酒,一步三晃的朝俞和走来。
“小俞子,这酒赏给你了!”郑铁匠把酒坛子朝俞和怀里推去,可他又似乎酒劲上头,手上拿捏不住力道,酒坛子堪堪要碰到俞和的手,却突然朝地上跌落下去。
俞和早就料定了郑铁匠会有这一手,他嘴里连声道谢,急俯身去抢酒坛子。
郑铁匠一看俞和低头,翻掌就要去拍俞和的穴道。俞和暗暗勾起嘴角,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才好,忽然眉毛一跳,低头不动,静待老郑铁匠的手掌拍下。
那通向后院的布帘子微微一晃,有道无形罡炁破空而来,在老郑铁匠的胸口膻中大穴上一撞,就听见老郑铁匠的喉咙中发出“咯”的一响,身子登时软软的倒了下去,把双眼一阖,鼾声大作。
俞和抄住了酒坛子,愣愣的望着老郑铁匠。心里却在笑道:“小杜,原来你对这事也有兴趣么?”
“顺儿,你快回来吧!郑师傅他们全都醉倒了,我可搬不动这么多人!”俞和苦着脸,转头朝后院哀嚎道,“小杜,小杜,快出来帮我一把!”
可那布帘子又是微微一晃,一道无形无影的暗劲射来,正打在俞和的膻中穴上。俞和手里兀自紧紧抱着酒坛子,翻身栽倒在地,那坛子里的残酒泼出,将他上半身的衣衫淋得透湿。
只见顺平酒楼的厨师小杜撩帘出来,他的布褂子上,依旧是染满了大大小小的油污,可右手指间,却拈着一张黄纸符箓。
小杜看了看大堂里酣睡的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他抬起左手一招,顺平酒楼的门板便自行关拢,门闩落下。再张口对着符箓轻轻一吹,真火点燃了符纸,有个黯淡青光灵符升起,在虚空中微微一转,消失不见。
大堂中的鼾声此起彼伏,可偏偏再听不见打从后苑客房那边传来的半分声息。厨师小杜一拧身,化作一道黄烟,往地下一沉,便消失不见。
这深藏不露的小杜借土遁才走,俞和便睁开了双眼,嘻嘻一笑。
就看他撒手扔开酒坛子,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一圈,那湿漉漉的布褂子就变成了一袭玄色道袍,散乱的发髻自行挽起,一顶黑绸面的青云冠扣在头顶。俞和伸手一摸脸,他的面孔就从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白脸汉子,变成了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寸长短须自颌下冒出,一对眸子寒光四射。
俞和背手挺胸,作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脚底下一跺,人已化作一道乌光,朝后苑而去。
“今夜好戏连台,我玄真子怎能不凑上一角?”
第二百四十八章 落花意,非不解
后庭院南边,在属于司马家四小姐司马雁的那间精舍里,坐着两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司马世家家主司马文驰老先生的长子司马晟。他把背脊挺得笔直,侧坐在一块毛皮垫子上,半边身子侧向软榻,半边身子斜对着屋门。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羊皮猎装,胸前还披挂着软甲,膝前横着一支镶金玉鞘的长剑,一副随时要与人斗剑厮杀的模样。
司马晟的神情很紧张,不知是因为屋外的争斗声,还是此时坐对面软榻上,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他细细听着屋外的响动,可眼神却始终留在洛环玉身上,挪也挪不开。
洛环玉不愧是一位让许多武林世家公子神魂颠倒的女子。西北司马世家的长子司马晟如此痴痴的望着她,她却没有半分不自在的神情。这女子长得的确美丽,仿佛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人物,一张瓜子脸好似美玉雕成,两片嘴唇饱满殷红得像是新摘的樱桃一般,尤其那一对眼睛,满含着千般神采,不消她开口,只拿眼神一望,旁人就可以读出她想说的话来。这位年过而立的女子,她身上非但看不住岁月的痕迹,更酝酿出了一种成熟的媚态。
洛环玉身上穿是一套朴素的印花蓝布裙,巴掌宽的青灰色布带,裹出一截细软的腰身,这寻常的布料子和拙劣的裁剪丝毫掩不住她美好的身段,反倒衬出了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不过莫看洛环玉的衣裙粗糙,她发髻上的珠钗、耳垂上的坠饰、皓腕上的黄玉镯子,无一不是价值千金的昂贵之物。这些奢华的东西,自然大半是司马晟和司马雁送给洛环玉的,尤其是那一只洒金黄的和田玉镯子,温润如脂,色如昆仑山麓的晚霞,正是司马大爷花了三千两金子从赤胡国富商手里买来的,据说是某一代赤胡大公主的陪嫁之物。
可哪怕是司马大爷一掷数千金,人家洛环玉的眼中,也依旧是没有司马晟的影子。她笑呵呵的拉着司马雁的手,一点儿也不像身处险境中的人,就这么随心随性的拉着家常。
司马雁看着面前的大哥,心里叹气,她总想把话题扯到司马晟身上去,可洛环玉就是故意躲躲闪闪,只一个劲儿的,全讲些京都定阳城的繁华、皇宫大院里的趣事和京都道门供奉院高手的种种奇异神通。
庭苑中北面远处,念娘已经显身出来,拦下了两位唐家子弟。司马雁心中有数,两个唐家子弟肯定不是念娘的对手,就算再加上还留在小木楼里“流星无影手”唐砺,念娘也当应付得来。至于那七个粗鲁的莽汉,对于老康掌柜的来说,并不算什么太难缠的对手。而坐镇在精舍门外的老吴,以他沉淀几十年的刀法,也应该胜得过三哥新招入麾下的两广飞鹰卫统领汪昌平。
司马晟和司马雁并不担心前来追杀洛环玉的两拨人,他们留神提防的,是这棋局中另外三处不可预料的变数。
一是老二司马晨会不会出手。这位司马二爷修的是终南仙宗的外门道法,虽然离那脱胎换骨的还丹道果还差得甚远,但一身内家真气已经尽数凝为道家真元玉液,司马晨若是出手,绝不是寻常武林高手能挡得住的。而且司马晨麾下,有朔城老街上功夫数一数二的“妙手阎罗”贺二娘,就算司马晨不亲自出手,贺二娘要是潜入了顺平楼的后庭院,可也是个难缠的事情。老康掌柜曾估算过,若是他与贺二娘单打独斗,只五百招便会落败,但如果念娘或者老吴能助他一臂之力,当可将贺二娘逼退,不过那也得是两千招之外的事情了。
二是其他潜藏在暗处的高手。洛环玉这次来西北朔城的事情,早在她离开京都定阳时就走漏了风声,知道这件事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绝不会少。究竟还有多少人想抢走洛环玉手里的那件东西,其中是只有武林人士,还是暗藏有道门的仙师?传说那件东西与胡汉大势有关,难保京都供奉阁和凉州供奉阁不会派人来夺,若是有道门炼气士前来,只消一位还丹初成的高手,就能把朔城搅得天翻地覆。
三是前来接应洛环玉的赤胡使者藏身何处。洛环玉说,那位把东西交给她的神秘人,逼着她服下了一颗古怪的丹药,事后言明这是一颗毒丸,而解药就在赤胡使者的手里。若洛环玉不能把东西交到赤胡使者的手里以换得解药,这颗毒丹就会在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发作,到时周身奇痒难当,犹如万蚁噬骨,一时三刻之后,人会不堪折磨而神智溃乱,疯癫一般的将自己的肉身抓挠成血肉碎片,死得惨不堪言。
言及此处时,洛环玉难得露出一丝凄然的神色。她言道,若真的办不成这事,她就自寻个僻静无人处,刎颈而死,免得受那折磨。司马晟听她这话,用力握紧了玉鞘长剑,手背上浮起一片青筋。
司马兄妹问她如何联络赤胡使者?洛环玉只说,那神秘人还给了她一道灰黑色的符纸,上面画着银色的古怪图形,令她在朔城找间客栈住下之后,就立即点火烧符,把符灰撒到当风处,那赤胡使者便自会寻到她,来人若有解药,就是正主儿。
这道灰黑色的符纸,如今已然在精舍边烧掉,洛环玉也只能盼着那身怀解药的赤胡使者来与她交换,至于那些追杀而来的武林人士,还有通胡叛雍的罪名,她都顾忌不上这许多了。
司马雁知道洛环玉这人的性子,她表面上总是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藏着许多事,对谁也不会说。司马雁想方设法保住洛环玉,一方面固然是念在多年相交的情谊;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家大哥。
司马晟不善言辞,只听着司马雁陪洛环玉说话,他双目中爆出一道又一道的精光,恨不能亲自出手,冲到屋外大杀四方。可司马大爷是识得大局的人,深知自己绝不能轻易露面,若是将司马世家扯入了这件事中,搞不好就会把老爷子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侠名毁于一旦。
五位莽汉已经同老康掌柜搭上了手。司马兄妹知道,这十个人外人不过是今晚的开胃小菜,那潜行而来的汪昌平,和不知是否隐藏在暗处的贺二娘,加上自家老二老三,才是真正的威胁。
三人正侧耳听着屋外的声息,忽然感到屋子里突兀的起了一阵风,眼见一缕黄烟从地上冒出,司马晟大骇,拔剑而起,可还未递出剑锋,人就翻身到地,双目紧闭,形如死尸。司马雁惊呼一声,再看身边的洛环玉身子一颤,也昏死了过去。
只见这黄烟平地一转,化作了一个身披杏黄八卦仙衣的年轻道人,他一手掐着土遁诀,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条紫巍巍的八节紫竹鞭。
司马雁一看,掩口惊呼道:“半山师兄!怎的是你?”
那黄袍道人笑道:“师兄来替雁儿师妹分忧。”
“我家大哥和洛姊姊?”司马雁伸手推了推身边洛环玉,可洛环玉人事不省,全无半点反应。
“无妨。”那黄袍道人一摆手道,“小小的昏睡法术,可随我心意而解。”
司马雁拍了拍胸口,侧耳一听,似乎守在门外的老吴头儿并未察觉到屋子里的异状,她猜想这位半山师兄进屋之前,多半已经用昆仑派的无上仙法罩住了这座精舍,将屋里屋外隔成两重天。
既然半山师兄来了,而且直言说要襄助自己,那司马雁顿时觉得如释重负。这位半山师兄,可是西北道门巨掣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虽然还未证得还丹道果,但离金丹入腹那一关也仅有半步之遥,乃是昆仑仙宗里有名的少年英杰,深受师长的喜爱。那手里的一根八节紫竹鞭,便是宗门传法长老赐给他的随身法器,据说乃是一件小有名气的昆仑古宝,祭使起来能攻善守,甚是神妙。
一位行将证得还丹道果的昆仑正宗修士,加上一件厉害的法器,在这朔城里就是如同陆地神仙一般的存在。自家二哥虽然也修了道,但终南、昆仑本就是九州上齐名的前古仙道大宗,而司马晨那一个终南外门弟子,怎么可能斗得过身负昆仑真传的半山师兄?
更何况司马雁心中知道,这位半山师兄似乎对自己格外亲近,两人相熟以来,司马雁但凡有求,半山师兄必定会全力以赴。凭女儿家细腻敏感的小心思,司马雁哪里会猜不到里面的意思?
其实这位司马世家的四小姐司马雁藏着一个秘密,在整个司马世家中,连司马文驰老先生都不知道,司马雁只对司马老太太一个人说起过,而且司马老太太答应过,会替她守口如瓶。
大约十年前,司马雁带着一群家丁在昆仑脚下的司马家猎场狩猎。当时司马雁瞄见了一只头生三尺巨角,身上皮毛分作五色的麋鹿。司马雁大喜,亲自策马一路直追,哪知走得太深,撞进深山迷障中,不但麋鹿跑得不见了踪影,人还如鬼打墙一般,这么也走不出一座霞云笼罩的树林。当时就连胯下的追云宝马,也认不得回去的路,一人一马在山林中转了数个时辰,眼看天色昏黑,司马雁心往下沉。
白天里人猎兽,夜晚里兽吃人。在深山老林中,一旦入夜,就是危机四伏。人在一片漆黑中目力不能及远,而种种潜伏的野兽,正会趁着夜色出来觅食。这密林之中不能纵马疾驰,司马雁身边也没带着引火之物,稍不留神被饥饿的野兽盯住,恐怕就会藏身于此。
司马雁生于武林世家,文驰老先生传了她一身好武艺,那胆气本来要比寻常的男子还要壮,可迷失在这莽莽深山中,陷在这古怪的密林中找不到出路,四下里怪影幢幢,似乎潜藏着许多不可言喻的恐怖物事,随时会扑出来噬人骨肉。司马雁心里又急又怕,眼看着天边的晚霞越来越昏暗,小姑娘可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有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带着一个年轻的黄袍小道士,脚踩九色霞光从天而降。司马雁一看,知道自己这是遇见了昆仑山里的仙人。
原来那只神骏的五色麋鹿,本是昆仑仙宗放养在山门外围的一头普通灵兽,误入司马家的猎场,被司马雁看见了。五色麋鹿朝昆仑仙宗这边逃,司马雁在后面紧追,跑得远了,可就撞进了昆仑仙宗外围的迷阵中。这座密林被昆仑仙宗最外层的九宫八卦迷神大阵笼罩,以司马雁的眼光见识,自然是不可能走得出去的。
那老道士身边的年轻道士,就是如今这位半山师兄。而老道士法号地印真人,乃是昆仑仙宗的长老耆宿,也是半山师兄的授业恩师。
当时地印真人问了司马雁姓名家乡,然后一挥手,司马雁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只一花,人和马就到了朔城司马家大宅的门口。
后来过了七天,这地印真人驾云而来,一掌拍开了司马雁的隐灵根,将她收入门下作记名弟子,传了昆仑仙宗的入门炼气术。还指明半山师兄代师授业,调教司马雁的功夫修行。
司马雁莫名其妙的得了仙缘,但她知道自己不同于二哥司马晨,乃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这其中诸般干系牵扯驳杂,于是就没敢禀报司马文驰老先生。司马雁打定主意,自己什么时候做了昆仑派的真传弟子,便才把这消息公诸于众。
最初的几年里,因为司马雁的隐灵根尚未完全显化,所以半山师兄每三个月才会现身一次,助司马雁的引炁入体。而最近这三年,司马雁的灵根终于彻底绽放,已能自行吐纳天地元炁,修为进益甚速,故而半山师兄差不多每个月都会现身,既考较指点司马雁的修行,也替司马雁讲解《昆仑金丹经》中的诸般疑难之处。
对司马雁来说,半山师兄既是同门兄长,也算是半个授业恩师。她一向笃信这位性子敦厚,行事沉稳的师兄,但也发现半山师兄似乎对朔城里和司马家大宅中的事情甚是熟悉,她并未多想,只认为道行修到一定的境界,自然能通晓世间诸事。
此时半山师兄忽然现身出来,多半是知道了自己正为洛姊姊和大哥的事情发愁。于是司马雁眨了眨眼睛,笑问道:“师兄怎知师妹正在发愁?”
“天机不可泄露。”半山师兄露出一丝含蓄的笑容,他把手一招,那洛环玉的包袱就飞到了掌中,“师妹莫不想知道,她身上这件要交给赤胡使者的物事,到底是什么东西?”
司马雁用力点头,目光炯炯的盯着包袱。可杜半山的手指刚要解开包袱,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上被人拍了一记,有人沉声在他耳边道:“且慢!”
司马雁身子一软,摊倒在软榻上,杜半山心中惊骇,猛拧头喝道:“是谁人在此?”
第二百四十九章 扯虎皮,成好事
杜半山的头才转到一半,便觉得有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凭空而生。
他身子周围的天地元炁,只在一刹那间便消失得分毫不剩,虚空凝成了无形的枷锁,把他的手脚牢牢缚住。那柄紫气缭绕的八节鞭,好似受惊的野兔一般,“嗖”的一声化作一道紫光,钻进杜半山的眉心,再没了半点动静。
杜半山觉得此刻仿佛有无数柄利剑直指着自己的通身窍穴,森寒的剑意将他这一具肉身来来回回的贯透了无数次,他毫不怀疑身后这人只要动了一丝杀机,自己眨眼间就会被无形剑炁切成肉糜。
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感,是杜半山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背后这人散发出来的气势,比他的授业恩师地印真人,一位丹成九转大圆满的昆仑仙宗耆宿高手,还要恐怖数分。
手腕子不由自主的一抖,洛环玉的包袱已然到了身后那人的手中,杜半山一动不动的僵立在原地,冷汗涔涔而出,里外衣衫尽湿。
“这小小西北朔城里,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司马晨那个初窥道门炼气术的终南外门弟子。这里是凡俗武林人士的归隐之地,却哪里冒出来一个修为如此之高的炼气士?这人是道宗还是魔宗?莫非就是那个神秘的赤胡使者?”
杜半山心里翻腾着诸般念头,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自己和司马雁能不能从身后这人手里逃得不死。
在寻常百姓眼中,贺二娘、老康掌柜和卖面老吴头儿这种能飞檐走壁、力拔千钧的武林高手,已是高山仰止的存在。而这些武林高手却都知道九州道门魔宗的存在,他们也知道若是一个人身藏灵根,又修炼了道门炼气术,区区十年苦修,就能与他们这些浸淫武学数十年的高手一战,若还有法宝傍身,则可轻轻松松的战而胜之。而当道门修士证得了还丹道果之后,那踏入了另一重境界,可将凡俗众人视作蝼蚁了。
不过在那些神奇的武林传说中,也听说有人能凭一具毫无灵根的肉身,以武入道,窥破肉身玄机,直接吞得金丹入腹。好像吴老头那般,渐渐领悟武道“意”境的高手,正是在这条以武入道的路子上摸索前行。
好在修道之人都把自己视作跳出凡尘的存在,所以凡俗中武林人士有自己的圈子,而炼气士也自成一界,几乎没什么往来。道门高手除非加入供奉阁,成为王朝争霸之局中的棋子,否则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一入仙门斩断凡尘,他们是不会参与尘世纠葛的。
杜半山是受凉州府供奉阁的法谕而来,但他身后这人,抬手就夺走了洛环玉的包袱,如此目的明确,其身份恐怕十有**是赤胡使者。大雍的道门供奉与赤胡异人历来是敌非友,这一下当真是凶多吉少。
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翻动声,杜半山心里升起了一丝绝望。自己身死道消也算了,可惜雁儿师妹才闻大道,还没尝到修真炼气之中的诸般玄妙滋味,就此夭折,煞是可惜。
杜半山的心里正叹着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咦”,接着那人便笑了笑,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布帛声,那洛环玉的包袱被重新扎起,扔回了软榻上。
恐怖的气势如潮水一般的退去,杜半身浑身一松,手脚又能动弹,可他依旧直挺挺的站着,不敢冒然转头去看。
“道友莫惊,何妨转身一叙?”身后那人语气里,非但没有杀机,还带着一丝明显的笑意。
杜半山肩头一颤,慢慢的转回了身,他这一动,才发觉自己的双膝又酸又软。
转回身定睛一看,身后这人一袭素黑袍罩体,头戴道冠,面目平平无奇,颌下蓄着短须,约莫是在不惑之年,不过他修为如此之高,活过的年纪自然是不能从面貌上看得出来。杜半山从未见过此人,从这人讲话的口音里,也听不出他来自何方。
杜半山不敢轻慢,拱手作揖道:“昆仑仙宗太乙堂弟子杜半山,见过前辈。”
“贫道一介无门无派的散修,道号玄真子。”那黑衣人脸上挂着笑容,翻手取出一物,在杜半山面前一晃,“你可识得此物?”
杜半山仔细一看那黑衣人掌中的物事,登时脸色大变。
那是一枚墨玉扳指,扳指外侧浮雕着太极八卦和如意云纹,内侧阴刻着一行米粒大小的古篆,乃是“京都定阳供奉掌印”八个字。这墨玉扳指绝非凡物,有丝丝缕缕精纯的灵气溢出,被黑衣人有意贯注真元一催,灵炁聚成栩栩如生的三清道尊座像,在太极八卦图中央一闪而没,识得此物的人一看,便可知这墨玉扳指断非赝品。
“凉州府供奉阁落雁口执事杜半山,拜见上都掌印大执事!”杜半山神色一正,对着这位黑衣人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同时他也取出了自己的凉州供奉阁执事弟子信符,呈给黑衣人查验。
话说这位神秘的黑衣高手一亮出墨玉扳指,杜半山的满心忧虑,尽都转为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人的身份也太过吓人,他居然是京都定阳供奉院十大执事之一的掌印大执事。要知道京都定阳供奉院的十位大执事,无一不是九州道门里的一代宗师,分享帝皇家的真龙紫炁,镇守大雍王朝气运。他区区一个凉州府供奉阁的普通执事,乃是道门派到供奉阁历练的最低辈弟子,与面前这位皇城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身份实有云泥之别。如此一个大人物,怎么会突然到了这西北朔城的顺平楼中,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莫非这洛环玉包袱里的物事,真与大雍王朝气运息息相关?
喜的是这人既然是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那就与自己是友非敌。之前还在盘算着如何逃得不死,如今却愕然发现,来的非但不是一尊煞星,反而是一座大靠山。就算那司马家的二爷司马晨请动他在终南仙门的师尊下山,见到这位黑衣人,也得礼敬三分。盖因如今大雍气运稳如泰山,皇城之上的真龙紫炁直贯九霄,谁不想分一份帝王气运,替自己挡灾消劫?若这位皇城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愿意帮衬一二,诸般功德唾手可得。所以即便是昆仑、终南这等前古大宗的耆宿真人,见了京都定阳供奉院十大执事,也得陪着笑脸,仔细巴结一番。
炼气士为求长生仙道,与天争与地争,谋的就是一份机缘气运。莫看大雍只是一个凡俗的王朝,但国之大器,稍一震动便与百万民生息息相关,期间功德罪业滚滚如大潮。若有炼气士真能在大国倾覆之时力挽狂澜,以一人之力救下百万庶民的生命,那天降功德直可送他无灾无劫,玄珠入腹。
这也就是为何连三清道祖、西天佛陀、上古大圣都不能免俗,会在远古时走下神坛,去争功德气运。又为何有浩瀚功德加身的先天之物,可以成就先天奇宝,镇压一方。
杜半山长出了一口气,恭声道:“晚辈收到凉州府供奉阁大执事法令,前来探查洛环玉此女所携是为何物,若此物落入赤胡人手中,将危及大雍江山,则立时毁去。”
化身玄真子的俞和收起那狐假虎威的墨玉扳指,伸手摸了摸鼻子,笑着道:“这个……半山道友,你做得很好。我方才不知你的身份,故而施法将你禁制住,我已验过那件物事,并无大碍,由得他们闹去吧。”
“谨遵前辈法旨!”杜半山有些诧异,按理说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本该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可这位黑衣人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对他道友相称?不过年少老成的杜半山可不敢托大,他依旧是神色恭敬有加,口称晚辈。毕竟以这黑衣人的道门资历,估摸着最差也得跟他师父同辈,他哪敢管人家也叫一声“玄真子道友”?
俞和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矜持而高深莫测笑容,其实他肚子已然笑开了花,心想:“小杜啊,小杜!我是早就察觉到,你是个道门中人,潜藏在顺平楼中,不知是图谋什么。如今看来,原来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是为了守着司马家的四小姐啊,真是又一个痴情的种子!你可猜不到,站在你面前的‘京都定阳供奉院掌印大执事’,就是跟你共事多年的酒鬼小俞吧。若是你知道了这玄真子的真面目,可真不晓得又会是怎么样的一副表情?不过你小杜的演技也当真是炉火纯青,平日里就是个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喜欢偷懒抱怨的厨子,另一面居然是个一本正经的‘半山师兄’?我倒要来问问,你与这司马四小姐,到底有怎样一段故事。”
俞和轻轻一咳,沉声道:“我却不知道此事怎的又和这朔城司马家扯上了关系?那司马晨拜在终南山门下,我是知道的,这司马雁原来是昆仑门下弟子么?看起来修行的时日尚浅,还只是纳炁凝元的道行,她的授业师尊,是昆仑山的哪位真人?”
“回禀前辈,晚辈与司马师妹同拜在昆仑仙宗太乙堂长老地印真人门下。司马师妹虽已入门十年,但她本是隐灵根之人,经由师尊以上清神通点化,直到三年前灵根尽显,才能引天地元炁入体。而且因为座师闭入死关,她自修行以来,都是由晚辈代师授艺,故而道行微末。”
“你这做师兄的为了照看师妹,化身成一个厨子,藏身在这顺平酒楼中,倒也煞费苦心。”俞和实在忍不住,开口点破了杜半山。
杜半山闻言,脸上发红。
他哪里猜的到,对面这位来头大得惊人,修为更是高深莫测的黑衣玄真子,竟然数年间也藏身于顺平酒楼中?他以为,这种道门宗师高手,自然有天视地听的大神通,天上地下无所不查,他的假身份“厨师小杜”被玄真子知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既然说到了他与司马雁的事,杜半山觉得在这种高手面前,任何的隐瞒都会惹得人家心中不快。再加上这位京都定阳供奉院的掌印大执事,说不定就能替他和司马雁带来什么机缘,于是他又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道:“其中也有一段隐情,前辈容禀。”
俞和眼神一转,瞟了软榻上的司马雁一眼。他把手背在身后,掐了个法诀,点头道:“只管说吧。”
杜半山道:“晚辈幼年时本是这朔城西四十里东山口陈家沟人,遭逢胡汉两国战乱,家中父母双亡,晚辈苟且独活,甚为艰难。后来偶遇到司马家的老太太,也就是司马师妹的母亲,带着当时还是个豆蔻少女的司马师妹路过陈家沟,承蒙她们母女二人慷慨施舍,晚辈这才能够活得到遇见我师尊的那一日。司马师妹与她母亲都是一副菩萨心肠,晚辈时时惦记着这份恩情,后来遇见迷失于昆仑山中的司马师妹,就苦苦哀求我家尊师,点开了司马师妹的隐灵根,赐她一份长生仙缘,算是昔年救命之恩的答报。我师尊闭关百年以求玄珠道果,所以我就暂代师尊照看司马师妹。”
俞和心想:“小杜你说得正经八百,其实根本就是把一道情丝系在了人家司马四小姐的身上。看在你平时总帮我偷酒喝,我今天好人做到底,干脆成全了你吧。”
想到此处,俞和故意叹道:“年轻人的故事,总与情之一字脱不开干系。”
杜半山自然听得出俞和话里的意思,他脸上通红,喃喃的道:“晚辈对师妹并无非分之想,只觉得好人当有好报,司马师妹如此良善之人,理应有仙缘果报。晚辈只求守护着司马师妹平平安安,便是了去了心中所愿。”
“身为昆仑仙宗的真传弟子,甘愿潜身凡俗,你这份情谊,甚为难得。这司马家的小姐得仙缘是福,得你这么一位师兄,更是鸿福齐天。”俞和说着,把目光一挪,望向杜半山身后的软榻。
杜半山只听得软榻上传来一阵响动,司马雁讶然道:“师兄,你……你竟是顺平楼的小杜?”
“师妹?”杜半山大惊,他没想到司马雁怎么突然就醒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方才的那番话,有多少被司马雁听了去。
其实俞和把话头扯到司马雁身上时,他就已然点醒了司马雁。只是刚刚让她躺在软榻上静听两人对话,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动弹而已。等杜半山自己把为司马雁求来仙缘,又化身厨师小杜守护师妹数年的事情说完,俞和就干脆彻底松开了司马雁身上的法禁。
杜半山回头,与司马雁两人目光一对,都红了脸。
俞和知道他们定有话要说,于是微微一笑,身化一道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百五十章 影无人,赤胡客
俞和走后,小小的精舍里陷入了一片尴尬。
司马雁怔怔的望着杜半山。这位聪慧过人,性子淡定的司马家女诸葛,少见的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羞神态,那脸颊红扑扑的,一对眸子里满含着水雾,眼神中似乎包含了千百句话,却只紧紧咬着下唇,玉手攥紧了膝上的织锦软毯,一言不发。
杜半山的双眼一直盯着司马雁手里的毯子,堂堂一个行将证得还丹道果的昆仑仙宗真传弟子,竟连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都做不到,胸膛里一团滚烫的气流翻来滚去,怎么吐也吐不尽。
这就是人世间最难捉摸的“情”之一字,对于修道人来讲,其中有缘也有劫,谁也不知道陷进去是福还是祸。佛宗将之视作孽根的一种,尝教弟子挥慧剑斩情丝,管它是福是祸,不去沾染,自然不生烦恼,不惹因果。亦有修士取其相而泯其质,将其中欲念外道演化到极致,生出道家肉鼎采补之术和佛宗的欢喜禅法。
至于其中的万种滋味,唯有被情丝所系的男女,才能体味。
杜半山和司马雁两个人之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被俞和设计戳破,这时谁都不知道要讲什么才好。甚幸房里的司马晟和洛环玉都昏睡不醒,俞和又识趣的遁走了,正好留给他们一段默默交流的时间。
过了良久,精舍的屋门被人轻叩了三声,老康掌柜在门外小声道:“汪昌平已退,我们这边的人手没有折损,现在去料理那小木楼中的三个人,再查明马房因何失火。”
司马雁轻轻一咳,沉声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自去吧。”
可她说完过了半晌,门外的老康掌柜却并没离开,而是又叩门三声,略有些急切的问道:“小姐可在房中?”
杜半山这才想起来,精舍已被他用灵符镇住,屋里的讲话声音传不出去。他急忙掐诀收了道法,朝司马雁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再说一次。
司马雁微嗔的撇了一眼杜半山,嘴角勾起调皮的笑容,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才听见门外的老康掌柜等三人快步离去。
杜半山此时是浑身不自在,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朝司马雁一点头道:“师妹保重,师兄走了。你大哥和这女子一刻之后自会醒转。”
说罢也不等司马雁答话,他抬脚一跺,又化作一道黄烟,借土遁而去。
司马雁望着方才杜半山站过的地面,好似少女发小性子一般的撅起了嘴,喃喃的道:“这半山师兄,怎的说走就走?我还想问你要继续在这顺平楼当厨子,还是愿意去我家大宅里,专门给我做饭吃呢。”
又过了一刻,大哥司马晟和洛环玉果然相继醒来。司马晟仗剑四望,可屋里除了他们三人,却再没有半个人影,而洛环玉急急拆开了她的包袱,见里面一个用金纸符箓裹起的小匣子原封未动,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是不是有修道之人来过?”司马晟眉头紧锁,默运玄功行遍周身百窍,又问司马雁和洛环玉道,“你们速速行功自查,看看身上可有何异样?”
司马雁眼珠一转,并未把方才的事情说出来。她和洛环玉一起闭目运功,过了半晌,睁眼摇头道:“一切如常。”
司马晟道:“如此说来,方才那修道人要么与我们是友非敌,要么就是动了什么凡俗中人难以察觉的手脚。以我所猜,这修道之人若不是老二的党羽,就是凉州府供奉阁的人。”
司马雁沉吟了半晌,开口道:“若是二哥的同门,那洛姊姊身边的东西,这时恐怕已经到了老父的手中,可既然东西还在,就说明那人只是来查探究竟。洛姊姊从京城出来,要送东西去给赤胡使者,这事必定瞒不过朝廷的供奉仙师,人家自然会来查验此物是否干系到大雍江山社稷。我猜方才那修道之人,定是供奉阁的执事仙师,人家验过洛姊姊带来的物事,发觉无关大局,便就自行遁走了,修道人不插手凡俗武林琐事,乃是本份。”
司马晟和洛环玉闻言点头,可司马晟还是不放心,对洛环玉道:“环玉,你还是多加小心谨慎些,既然有修道之人现身,那么此事就当真闹得有些大了。单靠我与四妹的力量,也挡不住道门仙师,我们再细细商榷一番,看能否有更好的法子,护你周全。”
洛环玉幽幽的一叹,说道:“让司马大哥费心了。环玉此生多有磨难,若命中注定要死在西北朔城,司马大哥和雁妹妹再辛劳,也不可能替我逆天改命。环玉不敢奢求其他,但愿要死也能死的平平安安,不要再受折磨就好。若环玉殒命于此,还烦劳雁妹妹在我坟头种颗桂花树,让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嗅得到那股甜香。”
一看洛环玉面色凄然,司马晟的心中悲愤,他弹剑朗声道:“环玉你且放心,无论谁要害你,他须得先踏过我司马晟的尸身!”
司马雁肚子里叹气。好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哥,可你这一番深情,就不能落在别个女子的身上么?转念想到自己的半山师兄,司马四小姐心中却又多了一丝庆幸,还有几分甜蜜。
正这时,门外脚步声由远而近,老康掌柜叩门三响,低声道:“小姐可在,老康有事急禀!”
听老康掌柜的语气急促,司马雁眉毛一挑,开口道:“进来说话!”
司马晟拉开了房门,老康掌柜的侧身进了屋,门外自有秦念娘和老吴头儿留神戒备。
老康掌柜同屋里的三人一一见过了礼,对司马雁道:“四小姐,我方才同念娘、老吴去小木楼拿人,可却遇到件蹊跷的事情。”
“什么蹊跷事?”司马雁有些诧异,老康纵横江湖几十年,可谓见多识广,他都说蹊跷,那可就真的有些古怪了。
老康掌柜定了定神,说道:“我们三个料理了那从小木楼里出来的唐家两兄弟和五个拿刀的粗人,将他们打昏之后,封住了周身穴道,捆到地下暗室里面,听候小姐发落。然后就去小木楼,想擒住剩下的两个汉子和那唐家唐砺。可到了小木楼下面,起初还能听见楼里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但等我们三个摸上了楼,冲进了他们住的屋子,就见那屋子里面的情形很是古怪。屋里看不到人,可偏偏却有几道诡异的人影被油灯的光亮映在了墙上,不住的晃动。我们三个站在客房门口,也都分明察觉到,这屋里面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但屋子根本就看不到人,只有那几道影子在晃来晃去。”
“什么?只有影子没有人?”司马晟和洛环玉听老康掌柜这么一说,登时觉得毛骨悚然,两人的脸色都发白了。他们想象得出客房里那种匪夷所思的怪状: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有黑漆漆的人影在扭动着,但油灯边上却是空荡荡,并未站着活人。
就连已经算是半个修道之人的司马雁,都觉得老康描述的情形有些可怖。生人必有影子,在传说中,只有阴魂鬼物显化出来的人形,是不会被灯光映出影子来的。可老康说那小木楼的客房中只见影子不见人形,这却又是什么道理?那客房中究竟是有何物在走动?
她急急的追问道:“之后又怎样?”
老康长吸了口气,让自己尽可能的平静下来,他凝神回忆道:“当时我们三个都无法相信自己目中所见,呆立在唐砺住的那间客房门口,一步也挪不开来。那屋中的古怪物事好像发现了我们站在门外,就看屋里的灯光一暗,我们三个都感觉到有一股冷森森的风从屋里吹出来,扑得窗棂子哗哗直响,似乎有数个看不见的人从我们身边挤了过去。然后这屋子里,就又一切如常了。我们再去查探那两个莽汉住的客房,发现门窗都是从里面插上的,油灯亮着,桌边的椅垫子上还留着几分热乎劲儿,但那屋子里面,也是空无一人。”
老康掌柜的说完,小小的精舍里面,似乎一下子变得寒冷了很多。司马晟下意识的拿眼神四处观望,洛环玉抱紧了膝上的毯子,美眸中充满了惊恐。
司马雁沉吟了半晌,皱眉道:“照你说的这情形,或许是修道之人施展了什么法术,掳走了小木屋里的人。”
老康掌柜应道:“我们三个也是这般猜测。念娘说,曾听闻蜀地道门中有一种‘五鬼搬运术’,可使唤阴鬼,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重物从一处挪到另一处。或许正是道门仙师施展了法术,才会显得如此怪异。”
司马雁道:“我却不懂道门仙师掳走那小木楼中的三个凡俗武林中人,是有何用意。”
“小姐,这离奇消失的可不单单是那小木屋中的三个人。”老康掌柜迟疑了一下,又沉声说道,“之后我们觉得古怪,便再返回地下暗室去查探,发现被打昏的七个人也全都不见了踪影,而那通向暗室的甬道里积满灰尘,也未找到除开我们三人之外的足印。紧接着我们还到过前面酒楼大堂,发现铁匠老郑等人尽都喝得醉死,摊在地上酣睡不醒。连六顺子和小杜也不知道怎么的,全躺在后厨灶边昏睡。我拿凉水泼醒了他们两人问过,他们都说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一股倦意升起,头昏眼花,周身无力,然后就没了知觉。而原本在大堂里照应老郑铁匠的小俞子,却也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人影,四处找遍了都找不着他。”
司马雁一听,原来自家师兄并未就此离去,而是继续扮作厨师小杜,这令她暗暗放下心来。既然半山师兄没有传来警讯,那这些人被掳走,多半他是知道内情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半山师兄亲自出手,施展昆仑神通,替她把这些人尽数送出了朔城。
只是为什么连小俞子都不见了?莫非这个小俞子身上,也藏着什么古怪的隐情,却被半山师兄查知,一并料理了?这事还待找个机会,问一问半山师兄。还有刚才那个同师兄讲话的黑袍仙师,似乎是一位道门前辈,此人是何身份来历,为何现身于此,也得问个明白。
见司马雁低头沉思不语,屋子里的其他人也不说话。司马晟拨了拨墙角的壁炉,添了一捧银丝木炭进去,炉火转旺,让这精舍中更加暖和了一些,稍减了围绕在众人身边的那股子阴冷气氛。
这是洛环玉来到西北朔城的第一个夜晚。
一场预料之中的纷乱刚刚平息,当精舍中的人们,还猜测这意料之外的结局究竟有何玄机之时,前面顺平楼的大门外,却突然驶来了一辆挂着赤胡国旗帜的骆驼车。
庞大车厢好似一座架在轮子上的小宫殿,里面足以让六个人舒舒服服躺卧。车厢外面的装饰极其华贵,带着浓浓异域风情,不过那厢檐四角挂的长明风灯,却是中原巧匠的得意作品,琉璃灯罩之中装的并非是清油,而是镶嵌成柱的夜明珠。八匹精壮的白骆驼拉车,就连那骆驼的身上,全都挂满了华美的银质饰品。
两个壮硕的车夫跳下车架,也不管那“客满”的牌匾,抡拳就朝门上擂去,那“哐哐哐”的砸门声,和蛮横无礼的叫喊声,在这半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第二百五十一章 俩修士,貌不合
西北朔城本就是由一座商贸驿站演变而来,虽然处在边塞之地,而且靠近大雍关口,但城外却并没有高大森严的城墙。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这座城镇是完全开放的,走在丝绸陶瓷之路和茶叶香料之路上的商队,随时随地可以进入这大漠边缘的“不夜城”,获得他们所需要的补给物资,或者在此完成交易。
在落雁口附近最高的山岭上,耸立着一座高达二十二丈的垒石灯塔,一如临海口岸的灯塔那般,在太阳落山之后,它就对着茫茫大漠发出耀眼的光芒。横穿西北大漠的行商,只要看到了这东南面的灯光,就会大笑着快马加鞭。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点灯光,不单是指引前进方向的道标,更昭示着平安与富贵的希望。
朔城是属于胡汉两族行商的一片乐土,即使大雍与赤胡战火连天,在这座城里的正经商人,也尽可以安心的补给歇息,因为按照胡汉两族自万年前通商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边塞商贸驿站是不受战火殃及的世外桃源。若是那族破坏了这个规矩,就算是本国的商人也会斥责统治者的暴行,一旦激起百姓民愤,那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中,就已然失了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经常会有刚进城来的富商嫌弃朔城西的客栈简陋,就来城东老街砸门投宿。这若在平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今rì,却不能不让人格外提防着些。
老康掌柜的眉毛一皱,告辞去了酒楼大堂。司马晟、司马雁和洛环玉三人藏在jīng舍中静候消息,而老吴头和念娘两人守在附近的暗处,留神戒备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外面的哄闹声平息了。老康掌柜的叩门进来,对司马雁道:“四小姐,外面来了一队赤胡国的行商,看打扮与气度,都与寻常的商人不同,似是有大身份大背景的人,只是以前从未见他们来过朔城老街。我担心这些人就是前来接应洛小姐的赤胡密使,所以安排他们住进了东北角的单独小院。”
洛环玉听了老康掌柜的话,心底里似乎浮起了一线希望,两眼放光。
“姊姊稍安勿躁,咱们先莫要轻举妄动才是。”司马雁点点头道,“老康如此安排甚好。若他们真是赤胡密使,这事也算有了个盼头,我们且按照京城神秘人物的吩咐,坐等他们自来接洽,哪怕这些胡人耍什么计谋,我也有办法从他们手里把解药抢过来。但若他们不是赤胡密使,那倒正好掩人耳目,等于是给我们送来了一道障眼法,让三哥的人徒费手脚,去查探这些赤胡人的底细。我们这边按兵不动,只管以不变应万变,坐等正主儿与洛姊姊联络。”
司马晟和洛环玉都点了点头,老康掌柜的道:“大爷、四小姐和洛小姐赶紧歇息几个时辰,我们几个会轮番在屋外值守。”
“老康,有劳了。”司马晟拱手抱拳。洛环玉也从软榻上站起来,盈盈一拜。
老康掌柜连连摇手道:“不敢当,大爷折杀我老头儿了。那汪昌平都懂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等寄身朔城这么多年,全靠大爷与四小姐遮风挡雨,这份恩情重如泰山,如今能为大爷和四小姐出力,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老康掌柜的团团一抱拳,推门而去。
甚幸这一夜到天亮都安然无事。第二rì天光大亮,六顺子送来了白粥小菜,老康掌柜的传来消息,郑铁匠快天亮时醒转,也没说什么,直接带着四个徒弟和那些客人,回了铁匠铺子。
小俞子莫名其妙的失了踪影,可司马晟从家中调来了几个脑袋jīng明、手脚麻利的亲信卫士,到顺平酒楼中充当小厮。一来是帮帮手,让老康掌柜有暇歇息,养jīng蓄锐;二来是加强了顺平楼的护卫。司马雁也唤来了自己的贴身丫鬟,这两兄妹,看样子是要在顺平楼的后庭jīng舍里长住,洛环玉的事情不结,是不会住回司马家大宅的。
第二rì里,来用酒饭的人依旧是一茬接一茬,但大都是寻常的客商,许多人已是老面孔了,他们一到朔城落脚,就要来吃小杜的手艺,喝顺平楼窖藏的老酒。
客房里的原本已住下的客人,昨夜似乎是听到了外面不寻常的响动,一早全都匆匆会账而去。这些商人但求一路平安,只要嗅到一丝不安定的气味,他们立时就会远远的逃开。于是后庭苑里就只剩下了东北角小院里的那几位赤胡豪商,还有jīng舍中的司马兄妹和洛环玉。
快到正午时,昨天在顺平楼里没吃到肉羹那四位军爷又回来了,四人要了满满一桌子菜,其中便有那道奇香无比的大锅肉羹,配上烧刀子烈酒,他们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住进了西北角小木楼的二楼。六顺子问过他们要住多久,回答说少则三天多则五rì,要在朔城等待下一道军令传来,再定去向。
就在四位军爷尽情享受酒饭的时候,顺平酒楼里忽然来了位独身一人的古怪客人。
这是一位看面相还不到而立之年的俊美男子。他的面似冠玉,齿白唇红,目如朗星,双眉如刀,眉宇间透着三分英气,眼神中带着一股子睥睨尘世的傲然。
西北风寒,可这人身上不着皮袄,只了穿一袭素白sè的纺布长袍,看他高挽凌云髻,插着一根白玉长簪,足蹬软底白步靴,腰系白绦,浑身上下的衣衫饰物,唯独腰间那一片淡紫sè的玉牌不是纯白的。
除了衣衫打扮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之外,这人身上干净得一尘不染,全不像是长途跋涉而来,倒好似刚刚才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内外崭新的纯白衣袍,就直接走到酒楼中用饭。
这白袍少年浑不似能出现在这风沙漫天的边塞小城之中,倒有七八分像是京都定阳城里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行走在金阁玉宇之间。
他站在酒楼门口,冷冷了朝大堂中扫视了一眼,便施施然的迈步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司马晟手下的护卫过去招呼,这人只要了一壶清酒和一盘杂果蜜饯,就自斟自饮起来。
当这白袍少年一进顺平酒楼时,司马雁耳边就响起了杜半山的千里传音:“师妹,有个道门中人到我们酒楼子里来了。看他腰间的紫玉牌,这人是终南仙宗的真传弟子,恐怕与你二哥司马晨有关。可惜他身上有敛息符,我猜不出他的修为,不过看那气相,恐怕道行比我只高不低!”
司马雁脸上变sè,但却没跟司马晟和洛环玉说这事。过不多时有司马晟的护卫来报,将这白袍少年的形貌细细描述了一番。
司马晟很有些紧张,但司马雁只说照寻常客人伺候着,静观其变。
之后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顺平酒楼大堂里,又进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这人看面相也是不到而立之年,也是面sè白皙,也不见身上有经历风沙的痕迹。可他模样生得就远没有方才的白袍终南修士那么俊俏,普普通通的一张脸孔,神态懒散、目光涣散,他只要转身钻到人群中去,就让人再难想得起来。
这位打扮的也没那么考究,他头上的道髻松松垮垮,已没了形状,好似有数rì没有拆散重盘过,发髻上插的一支竹簪子,已然有些发黄。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深青sè的短襟衣衫,腰间扎着蓝布腰带,略显污秽的袖子挽过手肘,脚下的小羊皮靴子虽然干净,但靴边已然磨得起皱,还脱出了几根棕线线头。
在他腰带里插着一根半尺长的黄铜旱烟杆儿,左手拎着个小小的酒葫芦,右手提着一口乌木鞘的三尺长剑。看他这身装扮,跟走趟子的镖师学徒差不多少,只是在西北之地,显得衣衫有些太过单薄了,经不起风沙。
一开始酒楼里面有不少人都盯着他那口长剑看,可等这青袍少年坐下,把长剑往桌上一放,发出“嘣”的一声沉响,人们才笑着挪开了视线。敢情这口剑根本就不是铁剑,剑鞘里面的剑锋也是用木头做的。
这种剑,一般只在道士开坛作法祈雨的时候才用得到,而在这西北民风彪悍之地,一口木剑根本起不到半点儿防身作用。看来这青袍少年带着剑,也只是装装样子唬人罢了。
酒楼中人不再理会这个硬装成武林高手的少年,但那个白袍终南修士自打青袍少年一坐下,眼神就盯着这个少年不转。
一是这少年也上了二楼,还就偏偏坐在这白袍终南修士的隔壁桌;二是这少年不知怎的,冲着白袍终南修士咧嘴直笑;三是白袍终南修士从这青袍少年身上,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一丝道门真炁的存在。
炼气士?白袍终南修士皱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青袍少年。可看了半晌,对面的青袍少年只是冲着他傻乎乎的直乐呵,惹得白袍终南修士心中像吞了飞蝇一般的不痛快。
看来多半是一个缺心眼的楞子。此人不是捡了张炼气术的残页,误打误撞的凝成了几点真元玉液,就是吞服过什么天地灵物,自然引得灵炁入体。白袍终南修士撇了撇嘴,眼神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把头转向了窗外。
“又来了一个炼气士。”杜半山传音对司马雁说,“这人有些古怪,我看他好像雾里看花,根本望不穿他的修为,似乎很弱,又可能很强。不过他与方才那终南仙宗的修士好像不怎么对眼。”
司马雁闻言一惊。
两个炼气士在顺平酒楼中,这可真是大有蹊跷了。按说西北朔城虽然比邻昆仑仙宗,离终南仙宗也不算太远,但这里毕竟只是个凡俗驿城,因为人流繁杂,故而灵炁也稍嫌淡泊,红尘业障深重,大凡修道人都不会到这里来招惹因果。平时朔城有一个炼气士出现,已是了不得的事情,如今一下子就来了两个,还都在顺平酒楼里,且隔桌而坐?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意?
单只先来的那个白袍炼气士,就算他是终南仙宗的真传弟子,有自家半山师兄在,司马雁还不太愁。可这一下子来了两个,再加上不知道会不会亲自出手的二哥司马晨,司马雁可就登时觉得手里缺了能够与之对弈的棋子。
总不可能让老康掌柜他们这些凡俗的武林高手,与那些御使飞剑法宝的修道人厮杀,那简直跟送死没多大的区别。更何况街对面还有一个贺二娘和郑铁匠,早晚是要粉墨登场的。
司马雁只盼着,这两位修士并不是全都为了洛环玉之事而来,只要其中有一位仅仅是路过,那这盘棋就还有博弈的余地。
过了一小会儿,杜半山又传音道:“师妹莫急,这两人好像真不是同一路的人。要知道对手的对手就是可以拉拢的盟友,现在我们需得辨清谁是对手,谁又是对手的对手。”
司马雁传音回道:“小妹全靠师兄慧眼甄别。”
青袍少年点了壶酒,又要了盘油酥花生米,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发出嗒嘴巴的声音,还拿油腻腻的手指在自己衣襟上来回抹拭。他每吃几颗花生米,喝下几口酒,就会有意无意的望那白袍终南修士一眼,惹得白袍终南修士更加厌恶。
过不多久,白袍终南修士勉强喝下了半壶酒,吃了几块蜜饯,就招手唤来小二,说要住店。
小二问过老康掌柜,老康掌柜问了司马雁的意思,而司马雁又暗暗传音问了杜半山,最后决定把这位白袍终南修士带到了后庭苑西北角,紧挨着小木楼的一座独院中住下。
白袍修士掸衣袍起身,随着小二朝后庭苑走去。就当他路过青袍少年身边时,白袍终南修士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宽大的袍袖轻轻一颤,已然对那青袍少年施了暗手。
杜半山站在后厨门口,隔着布帘子和木楼板,以神念仔细观望。果然见这青袍少年察觉到了白袍终南修士的伎俩,他随意的抬起右手,那油光闪闪的五根指好似赶苍蝇一般,随意的朝身边轻轻一扫。
即使是以无形神念隔空看戏,杜半山也不自禁的瞪圆了双目。
“咝”的一声,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
第二百五十二章 初试手,第二晚
酒楼二层的凡俗百姓,包括那位武艺高强的司马家护卫在内,全都没有发现丝毫的异样。
在寻常人眼中,方才只是忽然有一股大风吹来,呜呜的穿过酒楼宴厅,眨眼间风就又停了,众人一如平常的吃吃喝喝。盖因这种没来由的阵风,在西北边塞委实太过常见了,只要不是席卷天地的滚滚沙暴,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正以神念观望着二楼的杜半山,却看透了方才那阵风中暗藏的凶险。
就在白袍终南修士走过那青袍少年身边时,这人猛然提起了真元,拢在大袖中的手掌一翻,将一道暗劲拍出,似乎想给这个不知礼数的青袍少年一个狠狠的教训。
当白袍终南修士运转真元之时,杜半山才趁机看清了这人的修为境界。这白袍终南修士竟然是一位还丹初结的炼气高手,而且修的正是终南仙宗的镇山秘典《上清紫真章》。杜半山以神念窥见,方才白袍终南修士出手的一掌,掌心里有金光一闪,结成一道玄奥的符箓,用的乃是终南仙宗的另一种无上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里面的手法。
身负终南三大奇术之中的两门,这白袍终南修士绝对来历不凡。
按说他这随手一掌,用上了上清紫真大道炁催动太乙金光十八禁,威力煞是骇人,那股没来由的大风,便是因此一掌而生的天地异相。杜半山自忖凭着本身道行和紫竹鞭之力,硬接下这一掌当不成问题,可若换做其他还丹未成的修士,没有古宝傍身,定要被这一掌打得撞破顺平酒楼的木板墙,飞跌到街面上,落得颜面尽失。
可那股大风一起即没,全是因为青袍少年的信手一甩。
这一甩手,普天之下能看的透其中奥妙的,恐怕绝不超过五人之数,而杜半山和白袍终南修士自然都不在这五人之中。
当那如潮罡炁扑到这青袍少年身边时,他只这一甩手,那上清紫真大道炁和太乙金光十八禁法就好似从没被施展出来过一般。无形罡炁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激起的大风都似被青袍少年囫囵收了去。靠近青袍少年的窗棂子犹自在噗噗震响,可酒楼另一侧半掩的几扇窗户,却半点儿声息也没有发出来。
杜半山倒抽口凉气,这是什么神通法术,莫非是传说中的“袖里乾坤”么?
大吃一惊的自然不止杜半山一人,那白袍终南修士也眨了眨眼睛,用诧异的眼神盯着那个青袍少年看。
可青袍少年把眼睛一翻,拍桌子站了起来,手指着白袍终南修士喝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是想要怎地?”
原本稍嫌喧闹的顺平楼二层登时鸦雀无声,食客们一齐转头看了过来。
这青袍少年一副浑似斗鸡般的模样,令杜半山和白袍终南修士都很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按说这青袍少年不动声色的化解了白袍终南修士的暗招,那必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炼气高手。可谁见过一位道门高手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指着别人的鼻子瞪眼叫骂的?这位炼气高手,怎的和蹲在街边的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市井混混一般作为?
白袍终南修士的脸色本来已经变得有些凝重,可一见青袍少年的这副模样,他略一愣神,随后脸上就满满的浮现出不屑的神情来。嘴角一撇,白袍修士冷冷的嗤笑了几声,他傲然一甩袖,也不搭理青袍少年,迈开傲慢的步子,跟着小二就朝后庭苑的客房去了。
二楼宴厅里只剩下那青袍少年一个人直挺挺的站着,他有些失望的扁了扁嘴,鼻子里哼哼了几声,似乎觉得没把事情搅大,甚是没趣。但人家走都走了,他也只能冲着楼梯口挥了挥拳头示威,又坐下继续闷头喝酒。二楼里的食客们议论纷纷,在他们看来,方才那一幕无非是有个街边小混混想挑衅富家公子哥儿,可人家却不欲与他一般见识,只甩了个后脊梁过来,让这泼皮混混儿自讨了个无趣。
扮作酒楼小二的司马晟贴身护卫,按照老康掌柜的意思,把白袍终南修士带到了后庭苑西北的独院里住下。进了小院子,白袍终南修士似乎甚为满意,他也不避讳泄露身份,随手就赏了小二一片寸许见方的灵玉。这种玉片对于修道人来说,只是最常见的下品符板,但在凡俗中却是价值近百两黄金的上好美玉。
那小二也是机灵,收好美玉千恩万谢的走了,转手托付老康掌柜,把玉片交到了司马晟的手里。
杜半山一心三用,手上烹制着菜肴;神念分作两股,一股盯着二楼宴厅里翘脚喝酒的青袍少年;一股在那白袍终南修士的小院附近转悠。不多时,那小院中有一座阵法升起,将周围院子数步罩住,杜半山就再窥不见那白袍终南修士在屋里是如何情形了。
坐在二楼喝酒的那个青袍少年倒是颇为自在,他一连喝了三斤酒下肚,吃了两碟子油酥花生米和一小盆卤羊肝。之后意犹未尽,还叫小二上了一份海碗热汤面,他风卷残云般的吃了个碗底朝天,这才摸着肚皮,夹着乌木剑,一步三晃的下楼去结账。
老康掌柜的拨了拨铜算盘道:“客官喝得可是小店里最醇的八年老酒,承惠白银半两。”
“掌柜的,你这帐算的可不厚道!”青袍少年把眼睛瞪得溜圆,朝老康掌柜嚷嚷道,“三壶八年老窖烧酒,加在一块儿才二斤六两多一点儿,按照顺平楼的老规矩,每壶还兑了一两半的麦茶提香。加上其他那些吃食,怎么也算不到半两银子!”
老康掌柜赶紧又打了一遍算盘,陪着笑脸作揖道:“原来小哥儿是顺平楼的老客了。老头子年迈,眼耳昏花,算错了酒钱,给小哥儿赔罪了!这顿酒饭该是三钱半银子才是,抹去零头,您给三钱银子就好。”
青袍少年摸出了一片薄薄的金叶子,扔在老康掌柜的桌上,口喷酒气道:“我住店,这金子做押钱,走时一起算!”
老康掌柜一皱眉,眼珠转了转道:“小哥儿,容小老儿去后苑看看,可还有空房。”
“速去,速去!”那青袍少年一摆手,拉了张凳子,坐到掌柜桌前剔牙。
杜半山急忙传讯给司马雁,让她吩咐老康掌柜,把这青袍少年安排到就与那白袍终南修士隔着一道竹篱笆的西墙边小院住下。
老康掌柜在后苑转了一圈儿,便按照司马雁的意思,让小二把这青袍少年带去了西边靠围墙的小院。杜半山见这青袍少年进了屋,直接合衣躺到了木床上,似乎酒劲上头,酣然睡去。
于是这时的顺平楼后苑中,两位个性迥异的炼气士住在西边相邻的独院小屋里;四位去而复返的军爷住在西北角小木楼的二楼;昨夜里来的一行赤胡豪商住在东北角的小院里;而南边的一排四座精舍,一头一尾两间房里埋伏着司马晟和司马雁从自家大宅里调来的高手;中间的两间房,一间里面是司马家两兄妹,洛环玉藏在屋里的暗格中;而隔壁的一间,住了司马雁的一位贴身丫鬟,她穿着打扮都跟洛环玉进朔城时一般无二,身边也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不是熟识洛环玉的人,一时间是分辨不出真假的。
一下午再没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人来投宿。六顺子去汪昌平的裁缝店送了份贺礼,帖子上写的是“顺平酒楼恭祝汪大掌柜走马上任,裁缝店日进斗金”。汪昌平有模有样的收了贺礼,还打赏了六顺子几个大钱外加一件崭新的棉布坎肩。回来之后,老康掌柜的又吩咐他把昨夜里喝醉的那几个客商送到铁匠铺子去了,六顺子看到郑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正忙着赶制一批铁器,几个炉子全都烧得通红,铁胚捶的叮当作响,没有半点异状。
看来今晚司马昊是要按兵不动,那么即将粉墨登场的,究竟是赤胡密使,还是司马家的老二司马晨呢?
若是司马晨插手进来,这可真有些不好对付,光是那一位终南山的白袍修士,就很难拦得下来。
杜半山和司马雁暗中商议,今夜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人先行落棋,再随机应变,见招拆招。昨晚那位修为深湛的黑衣高人并未留下传讯玉符,今晚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显身,或许人家看过了洛环玉包袱里的物事,已然仙踪渺渺。杜半山只能赌一赌那位青袍少年,他既然能轻描淡写的化解白袍终南修士的暗招,说不定就是自己这边的救星。
申时末到戌时半,酒楼前堂依旧是忙忙碌碌。不过今天顺平酒楼不到戌时末就打了烊,大门和侧门一齐合拢,外面早早的挂出了写着“客满”的木牌子。
老康掌柜、老吴头儿和念娘依旧坐在南边精舍前面,三人摆了个茶台,正心不在焉的喝着茶。戌时一过,果然有了响动,北面酒楼房顶上黑影一晃,有人轻飘飘的落进了后庭院里。
三位高手神情一凛,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谨慎。老康掌柜把空茶杯在指尖转来转去;老吴还是拿着他的成名兵器断水刀,在默默的拍着蒜头;念娘左右手各拈着两支刺血签,铁签尖儿上挑着金银丝线,正绣着一方锦帕。
他们三人如此严阵以待,是因为方才那条人影虽只一闪而过,但借着月色,三位高手都已然看得真切,这摸进顺平楼后庭院来的人,正是对街小药店的掌柜,江湖人称“妙手阎罗”的贺二娘。
以贺二娘那出神入化的一身功夫,三位高手自知即便联手一战,要想令她知难而退,也得大费一番手脚。
可贺二娘进了顺平楼后庭苑,却并没有直朝南边精舍而来,她轻车熟路的走到了那位白袍终南修士的小院前,抬脚在地上轻轻跺了数下。
“吱呀”一声,院中小木屋的门开了,虽没人说话,可贺二娘却毫不迟疑的走进了小木屋中。
“仙师,这是今年收到的灵药,还有几样来历不明的古怪药材,一并请仙师过目。”贺二娘取出一个扁木匣子,放到白袍终南修士面前打开。
匣子不大,里面用软木板隔成了九宫格的样子,每一格都放着一些药材。这匣盖一掀开,登时就有股掺杂着灵气的淡淡药香升起。
白袍终南修士看了看木匣子里的九种药材,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挥袖将木匣子收了去。他翻手扔出一个小小的玉瓶,落进了贺二娘的掌心。
“拿去吧,这些丹药当够你用的了。”
贺二娘接住玉瓶,小心翼翼的拔出瓶塞,嗅了嗅药气,又朝瓶中细细看了一眼。那白袍终南修士见贺二娘当面就查看玉瓶中的药物,脸上闪过一丝不愉。
贺二娘微微皱眉,迟疑了好半晌,才小声道:“仙师,那几种灵药可是颇为难得的,其中还有一截成精首乌的主茎,煞是珍贵。这区区三颗养元丹,对在下的效用已经不大。仙师可否念在二娘寻药殊为不易的份上,今年改赐别种灵丹,或者再多赐下几丸养元丹?”
那白袍终南修士把眼一翻,将袍袖一抖,那扁木药匣子就被他摔在了地上。白袍修士冷冷的喝斥道:“你以为你找来的这些烂草根,能抵得上我给你的三颗养元丹?笑话,成精首乌的主茎算什么灵药?就算我喂给终南山门外看门狗,那畜生都会嫌其粗劣,弃之不食。你若找得到成精首乌的躯干头颅,我可能一时大发慈悲,再多赏你半颗养元丹。人心不足,你们这些凡俗中人最能招人厌烦,休要在这里讨价还价,你要是惹恼了本座,明年就自去终南山五味谷外跪求药渣吧!”
对面的白袍终南修士放出一道沉凝的气势,压着贺二娘身子一颤,险些就要跪倒在地。她垂着头,眼中虽暗暗闪过一丝怨怒,但脸上还是强撑一副殷勤的笑容。
贺二娘朝那白袍终南修士欠身道:“是我错了,仙师恕罪。二娘这便告辞。”
白袍终南修士冷哼了一声,闭目不再言语。他等贺二娘退步出了屋门,走到笼罩小院的灵阵之外,便挥手将屋门重又合拢,然后小心的拾起了地上的扁木药匣子,打开验过里面的药材并未被摔坏,再一脸慎重的收了起来。
贺二娘走出几十步外,转头看着白袍终南修士的小院,满脸怨毒的低声念道:“鸡鸣狗盗之辈!老天真是瞎了眼,居然让这种人修成了道法,怎么不降下一道劫雷将他劈成焦炭,清理了这等仙门中的渣滓。”
恨恨的咬了咬牙,贺二娘将手里的小玉瓶收好,脚尖一点地,人如离弦之箭,朝着南边的精舍疾扑而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武斗妙,法斗玄
且说贺二娘展开轻功身法,人如灰雁般,落到了南面的精舍前。抬头一望,见到顺平楼的掌柜老康、街口面摊儿的吴老头和吟春苑的老鸨念娘皆坐在精舍门口的茶台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贺二娘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她也不说话,静静站在三人面前一丈开外,眼望着南边院墙下的一排四间精舍。
老康掌柜的指了指茶台上的第四个茶杯道:“二娘既然来了,不坐下喝杯热茶么?”
贺二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几个做街坊也做了十来年了,还用得着摆这江湖腔调?都是替人卖命而已,你们三位是一起上,还是一位一位的过来赐教?”
“二娘依旧是快人快语。”老康掌柜的笑了笑。
秦念娘柔声问道:“好姊姊,既然大家都是十几年的老街坊了,莫非今夜还一定得伸伸手才行?”
“然!”贺二娘目光一寒,只见她不丁不八的一站,双手虚抓成爪,自胯侧徐徐抬起三分,虽是柔弱女子身,但自有一股武道大宗的气势勃然而发。
再看她的袖口已然挽起及肘,一对小臂到手背,全纹满了暗红色的诡异花纹,乍一看好似两条红斑大蟒。而她的十指指尖,全带着银光闪闪的护指套,宛如蟒蛇张开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
贺二娘当年绰号“妙手阎罗”,一方面是因为她医术高超,既擅杀人也擅救人;另一方面,便是说她的功夫可全在那一双手掌之上。这十支白银护指套,已是她归隐朔城之后用来防身的。当年她行走江湖时,手上带的可是十支喂了剧毒的铁笋勾爪指甲套,只消被她抓破了一点儿油皮,若不马上剜肉刮骨,不出一炷香功夫便会有剧毒攻心之危。昔年嵩山剑派高手尽出,将贺二娘堵在一个狭小的山谷中,可她只凭十支镔铁毒爪,就连毙嵩山剑派六十七位成名高手,浑身浴血杀出山谷,逃之夭夭。当时此一桩血案,可谓时震惊天下。
精舍前的三位高手一见贺二娘带上了白银护指套,就知道今晚这一场恶斗是免不了了。老康掌柜对吴老头儿道:“老吴,你替我们压阵,我与念娘合力斗她!”
卖面老吴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与老康掌柜都只专擅近身搏斗,若是两人齐上,一来反倒会互相顾忌,碍手碍脚;二来精舍前也没了照应,万一郑铁匠现身搅局,贺二娘缠住了他们三人,那可就真要逼得司马兄妹亲自出手了。
“二娘,有僭了!”
只见老康掌柜伸手往地面上一按,整个人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离地而起,等飞到贺二娘身前五尺,突然四肢舒展开来,双掌一错,对着贺二娘面门与胸口拍出。那滂沱的掌风,激得贺二娘一身衣衫朝身后烈烈飞舞。
贺二娘神情淡然,她引右臂一晃,五指握拢,对着老康掌柜一记冲拳打出。这女子也是自负艺业,面对老康这等内家掌法高手,她竟然不躲闪也不格挡,要硬生生以力破之。
“蓬”的一声闷响,两人拳掌未交,内家罡气已撞到一起。老康掌柜凭空一翻身,撤掌落地,左脚退了半步,而贺二娘的身子牢牢站定原地,只是右肩微微晃了晃。
毫没征兆的,在贺二娘身后有冷光一闪,一支黑漆漆的刺血签直奔她肩颈中央的大椎穴刺去。贺二娘也不转身,左臂圈到颈后,屈指弹出。耳听得“铮”的一声大响,她左手食指的白银护指套与念娘的刺血签一撞,那百锻乌磁铁铸成的尺长铁签,就这么被贺二娘一指弹成了碎片,四散飞落。
只凭一根手指上的力道,竟然能把竹筷般粗细的乌磁铁长签生生弹碎。由此可见,这贺二娘的一身内家真力已然修入了化境,若再进一步,参悟到肉身与天地相合的玄机,她便能踏足“入道”至境。
贺二娘有此功夫,三位高手并不意外。在这朔城老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相处了十几年,每个人手底下有几分斤两,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老康掌柜的一笑道:“二娘功夫又大有进益,可把我老头子甩得甚远。”
贺二娘道:“那是因为我心中还存有武道执念,而你们早已无欲无求。若说心境,我反倒及不上你们。此时闲话少说,再接招吧!”
就看贺二娘脚底下一错步,人已抢到老康掌柜面前,她伸臂一探如花蟒出洞,右手五指紧并,五只白银护指套如刀锋一般,直刺向老康掌柜的左肩;而她左手一晃,轻飘飘引拳打向老康掌柜的右肋侧。这两手上的招式一疾一缓,一刚一柔,好教人分不清虚实。
老康掌柜除了掌法精深之外,一身轻功也是登峰造极。贺二娘招式打来,他也不去拆解,只以擒拿手法卸开了五指掌刀,探手在贺二娘的右腕上一搭一按,只靠这一点借力,人就如腾空而起,一个筋斗翻到了贺二娘的身后。
贴着老康掌柜的脚底板,三支刺血签排成品字形直取贺二娘的咽喉双肩。彼此熟悉的高手之间心有灵犀,这秦念娘与老康掌柜的配合实在是妙到了颠毫,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老康掌柜会飞身而起,提前已把刺血签掷了出来。借着老康掌柜的身子掩护,暗器现身之时,离贺二娘的身子已不足三尺。
贺二娘把眼一眯,右手掌刀化刺为拦,一道银光闪过,三支刺血签被她紧紧攥在了掌中。可这时老康掌柜的脚甫一落地,便翻手亮掌,正对她的背心拍来。贺二娘腹背受敌,不得不挪动步子,脚下使力一蹬,身子就如陀螺般的疾旋起来,既卸开了老康掌柜的掌力,又借着旋身之势,把手中的刺血签甩出,逼退了正要连环发掌进击的老康掌柜。
这边三人兔起鹘落的斗了两个回合,谁也没能找到对方的破绽。大家心里有都数,贺二娘对上老康掌柜和秦念娘联手,两边的胜负就在五五之数,不到三百招开外,根本分不出输赢来。卖面老吴也不拍蒜了,他手按着断水刀,瞪视着对面三人的这场拼斗。那一口厚背短刀仿佛通灵了一般,刀身自行上浮现出一道又一道的寒光,这柄凶器应和着主人胸中的熊熊战意,嗡嗡颤鸣不休。
精舍里的司马兄妹和洛环玉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们倒不是担心贺二娘,而是怕那小院里的白袍终南修士出手。
可世间之事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往往越是期盼什么莫要发生,那事可就偏偏会来。当老康掌柜与秦念娘合战贺二娘,堪堪斗到三十余招之后,西北小院里的客房木门,悄无声息的开了。
白袍终南修士挥手收了禁制阵法,迈步走出小院外,侧耳听了听南边传来的打斗声,脸上尽是鄙夷。他轻轻一咳,朝面前空无一人的回廊道:“夜深风寒,道友守了邵某这么久,何不现身一叙?”
虚空中有人叹了口气,平地里一道黄烟升起,化作昆仑杜半山的身形。
白袍终南修士聚拢目光看了看杜半山,见现身出来只是个还丹未成的年轻道士,于是他倨傲的背着双手,微微一点头道:“吾乃终南仙宗上清院真传首座邵人杰,对面何人?”
“凉州府供奉阁执事杜半山。”半山师兄怀抱八节紫竹鞭,朝这位终南仙宗的白袍修士邵人杰竖单掌一揖道:“邵道友不在终南仙山福地参修大道,来此西北朔城,所为何事?”
“供奉阁执事?你们这些替凡俗官府卖命的鹰犬,管得也忒宽了。朔城乃是商驿,并非你供奉阁的禁地,邵某来此与你何干?走开!”这邵人杰沉着脸,眉毛紧皱,对杜半山一甩袍袖,登时便有一道罡风凭空而生,其中有道金光闪闪的符箓,朝杜半山破空印来。
邵人杰悍然出手,可对面的杜半山已是早有准备。他吸了口气默运真元,怀中的八节紫竹鞭祭出,五尺紫气当空一旋,便将那金光符箓搅得粉碎,可反震过来的庞然巨力,也迫得杜半山连退了三步。
邵人杰趁势迈步,就要朝南边走。
“请道友留步!我等炼气士实不宜插手凡间琐事。”杜半山压下翻腾的气血,急踏上了两步,拦在邵人杰面前。
“不宜插手凡间琐事,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就你们供奉阁的人管得世俗之事,我们终南仙宗便管不得?我看是那女子包袱里的物事关系到一桩不小的功德,你想自己一人独享,不欲被他人染指才对吧?”邵人杰冷冷一哼,目中金光暴现。他把真元一催,周身腾起道道霞光,袍袖飞舞之间,只见他双手掌心各结出一道赤金色的太乙禁符,符箓中有丝丝雷光纵横闪耀,显得神威不凡。
“在下奉凉州供奉阁陈灵化大执事法谕,在此监查朔城诸事。那洛姓女子之事与终南仙宗无关,若道友执意要插手,说不得还得先过了杜某这关!”杜半山一摆手中八节紫竹鞭,周身亦是道气鼓荡。
“这有何难?你区区一个内五行初成的小道士,加上一件不入上三品的破竹鞭,还想拦得住我?”邵人杰踏罡步斗,提起双手当胸一推,将蓄势已久的终南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轰然打出。一道赤金色的太乙灵符如有车轮般大,挟着滚滚雷音,向杜半山飞去。
杜半山神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掐道诀一指,八节紫竹鞭飞出,抵住了邵人杰打出的太乙金光禁符。
两人所发的神通法宝在虚空中相持不下,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发一声冷笑,手中指诀连变,太乙金光禁符奇光大作,顿时将八节紫竹鞭给压在了下风。
杜半山身子剧震,他张口喷出一道清濛濛的本命元炁,撑住了摇摇欲坠的八节紫竹鞭。再用指甲划破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以指尖血在右手掌心里急画了一道雷符,运起真元一催,朝邵人杰发掌拍出。
“玉虚九霄真雷!”
“轰隆”的一声巨响,有道赤红色的雷火从杜半山右掌心的血符中冲出,好似虬龙般的一拧身,直撞在那太乙金光禁符上。
罡流漫卷,霞光四射,两人周围亮起数点火光,十几张纸符化作飞灰。杜半山先前布下的用于隔绝声光的符阵,经不住这昆仑秘法“玉虚九霄真雷”与终南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的拼斗,刹那间溃散开来。
邵人杰依旧是一脸傲气,他背着双手,轻蔑的看着杜半山。而杜半山招手摄回了灵光黯淡的八节紫竹鞭,口中喘气不已。
很显然,方才那一合斗法,两人高下已判。杜半山法宝血符尽出,却连邵人杰的法器都逼不出来,他与对方的道行修为委实相差甚远。
符阵崩散,若这时再出手斗法,必会惊动朔城的凡俗中人。而且两人所施展的,都是上古仙宗的秘传神通,其威力甚大,倘若再交手一招,这顺平楼后庭苑恐怕就会被激起的罡风毁成瓦砾堆。
杜半山依旧倔强的拦在邵人杰面前,可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毫不在意,眼中露出挑衅的神情,迈步朝杜半山走去。杜半山一咬牙,挺直背脊,手握八节紫竹鞭,摆出一副拼死不退的架势。、邵人杰口中冷笑连连,脚下一步一步的,故意放慢了步子,他那一身还丹道果境界的修为气势,铺天盖地的朝杜半山压迫过去。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突然有一声怒骂从杜半山身后传来:“敲锣打鼓哪?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杜半山愕然转头,终南仙宗的邵人杰也露出惊讶的神情去看。他们两人谁都没察觉到,那个住在邵人杰隔壁小院里的青袍少年何时推开了房门,而且走到了杜半山身后三丈之外。
这时的青袍少年一脸怒气,他两手叉腰,口中喷着唾沫星子,污秽不堪的市井俚语滔滔不绝,扯开嗓子朝杜半山和邵人杰吼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抽的是哪门子羊癫疯?大晚上不好好睡觉,耍什么猴戏?”
“耍猴戏?”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把眉毛一竖,额角上一片青筋浮突,目露凶光道:“小子,你再说一遍试试?”
第二百五十四章 耍猴戏,剑破胆
“你这人有点子味道?”那青袍少年横眉竖眼的瞪着邵人杰,说话的语气中,颇带着几分大漠马贼独有的狠辣匪气,“哥哥我骂一句,你还听得不过瘾是怎的?我骂的就是你小子,人五人六的装哪颗大瓣儿蒜?爱耍猴戏上大街去耍,跑这里瞎折腾什么?吵得哥哥我睡不着觉,你是皮子发痒了你?”
连呆立在一边的杜半山听了这一通骂,脸上都是青一阵白一阵的,何况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人家可是上古大宗的精英真传子弟,平日里说一不二,走哪儿都有人仔细巴结着,怎么受得了青袍少年如此当面辱骂?
“你给邵家爷爷在这儿吧!”眼看那邵人杰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他身行电闪过去,把胳膊猛一抡,手里金光紫炁暴现,就要将这青袍少年一拳捶毙在当场。
“住手!”杜半山看邵人杰这饱含邪火的一拳,那激起的罡风犹如凶兽嘶吼,势若山洪爆发,半山师兄自忖,就算是换作自己去接,不死也得重伤。他有心救这青袍少年,但也知道未必来得及,可还是发一声喊,急祭出了八节紫竹鞭,朝邵人杰背心砸落。
任谁也料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这邵人杰气势汹汹的冲了去过,眼看拳头就要落在青袍少年的脑门子上,可那青袍少年根本不慌,伸出右手一甩,竟然后发先至,一条小臂如铁鞭一般抽在邵人杰的胸口前,将这位不可一世的终南仙宗还丹修士,打得如破口袋一般倒飞起来,整个人掠过杜半山的身前,一骨碌跌出去四五丈远。
杜半山惊骇的忘了收回自己的法宝,那八节紫竹鞭没打到邵人杰,倒是继续向前,砸向了青袍少年。哪知道青袍少年就是随意的一伸手,好像接根木棍儿一般,抓住了八节紫竹鞭,那竹鞭上的紫光一闪而没,这件法器在青袍少年的手中,显出了本体真形。
“喂,莫要乱扔你的棍儿!”青袍少年一撇嘴,把八节紫竹鞭好似扔柴火一样的扔回给了杜半山。
杜半山一时间实在反应不过来,他愣愣的伸手接住了紫竹鞭,口里下意识的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没砸着吧?”
“砸着哥哥我还得了!”那青袍少年一翻眼,杜半山急忙低头退开数步。
这时那终南仙宗的邵人杰翻身站起,只见他的纯白长袍上蹭了一大片灰尘,头顶的凌云髻散乱了,白玉发簪也歪了,那五官气得扭曲成一团,双眸充血,再没了之前道貌岸然的模样。
邵人杰瞪着青袍少年,狠狠的抬脚连跺三下,张口往双手手心里各吐了一口舌尖真血,两手当胸一搓,指尖迸射出万道金光,他咬牙切齿的念动法咒,双掌一翻,太乙金光十八禁的灵符凭空显化,那赤金色的仙光凝如实质,五尺真符好似是用金汁浇铸出来的一般。
这上古神通一展,天地异象骤生。星斗闪耀的晴朗夜穹中里隐隐有雷声隆隆,邵人杰断喝一声,掌心一吐,将这太乙金光禁符朝青袍少年推出。
杜半山一惊,急忙闪身遁走。这一道太乙金光禁符所含的真炁委实惊人,若是不慎被它打中了,绝对是个身死道消的结局。
可那青袍少年瞪眼骂道:“说了你很吵,还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是要哥哥我亲手把你扔到大街上去才能清净下来么?”
就看这个古怪的青袍少年根本不在乎那道飞来的太乙金光禁符,骂骂咧咧的大步走向邵人杰。当他堪堪要撞上那道飞来的太乙金光禁符时,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伸出手,五指成爪扣住灵符,好像撕去墙壁上的破布一般,就这么随手一扯,虚空中发出裂帛似的“嗤啦”一声,那神威凛凛的太乙金光禁符,就这么真如一片破布似的,被他扯成了碎片。
道道金光霞气随风而散,青袍少年没事人一般的继续朝邵人杰走去。对面的邵人杰惊得脸色发白,他双掌连连拍出,一道又一道的太乙金光禁符应手而出,打向青袍少年。
杜半山的后背衣衫,已经全被冷汗浸湿了。他伸手揉了好几次眼睛,还用力掐过自己的面颊,这才确信眼前的一切并非是他的南柯一梦。
那邵人杰所施展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符法,更绝不是虚有其表的花哨神通。方才杜半山自己就亲身领教过,这终南仙宗三大宝术之一的“太乙金光十八禁”,在一位证得了还丹道果的修士手中打出,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可那一道又一道的太乙金光禁符,在青袍少年面前,简直比街边老头儿吐出的烟圈还要柔弱无力。只看青袍少年不耐烦的一挥手,一道太乙金光禁符就随风而散,站在青袍少年身后的杜半山,连一丝罡风乱流都感受不到,真的就好像在看戏一般。
只十来步,青袍少年就施施然走到了邵人杰的面前,他手指着白袍终南修士骂道:“就你能画符,就你威风大,现在让哥哥我画个符给你看看?”
但见青袍少年伸手虚点,有个散发着淡淡青光的古怪符箓在虚空中一闪,还未等人看得真切,旋即又散成了一团白茫茫的氤氲光气。
这一下又出乎了邵人杰和杜半山的意料之外,两人本来都以为这少年恐怕要祭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无上神符来,引得九天雷动地火冲霄,一下子将邵人杰当场镇压。可他这道仅仅巴掌大的青光符箓,似乎连在虚空中凝显出来都做不到,就这么一忽闪,便溃散了开来。
邵人杰以为青袍少年这是符道生疏,一时托大作法不成。他趁机垫步跃起,两掌一分,掌心中金光大作,对准了青袍少年的胸口拍来。
而青袍少年不知怎么的,一画完那道青光符箓就直挺挺的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全僵住了,真有点像是画符不成,神念被符煞震荡的模样。直到邵人杰的双掌还差数寸就要按在他的胸口上时,这青袍少年才忽然歪嘴“噗嗤”一笑。
无论青袍少年方才的表现有多么神奇,被太乙金光禁符直接打中胸口,都必定是凶险万分的。杜半山在旁边捏了一把汗,可青袍少年非但没有出手格挡,更没有腾挪闪避的意思,他反倒是把胸口一挺,似乎想拿自己的肉身胸膛去硬接这邵人杰的两掌太乙金光禁法。
接下来的情形,再一次大大出乎了杜半山和邵人杰的意料之外。
当邵人杰把他那一双手掌递到离青袍少年的胸口还有不足五寸时,他并未感觉到丝毫破开护身罡气的阻滞。可那两道金光四射的太乙灵禁符,就像是被人一口气吹灭的油灯般,毫没征兆的骤然熄灭了。紧接着邵人杰的肉掌按在青袍少年的胸口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没了太乙金光禁法,这情形就好像邵人杰跳出去,轻飘飘的拍了拍青袍少年的胸口。
“哥哥我的身子骨可还硬朗吧?”青袍少年露出古怪的笑容,他低头看着邵人杰,而邵人杰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正抬头看着青袍少年。
青袍少年一抬脚,把邵人杰又踹了个跟头,咕噜噜的滚跌出一丈来远。
邵人杰怪叫着翻身而起,挥掌又要施展太乙金光禁符去打青袍少年,可他的手掌上才窜出赤金色的光芒,一瞬间却又熄灭了。这位终南修士连连跺脚,猛催真元,双手上青筋暴跳,但即使他憋到满脸涨红,也再凝不出一道太乙金光禁符来。
话说邵人杰此时,心神已然有些混乱了。
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荒唐的梦魇中。一口接一口的精纯真元,自内鼎还丹中提起,贯注到双掌之上,口中翻来覆去的急颂法咒,手上连连变化指诀,可满身神通就是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来,哪怕就连最简单的一招掌心雷,他也放不出去。真炁甫一脱体,未及半寸,便会莫名其妙的石沉大海,好似虚空中布满了饥渴的饕餮大口,正吞噬着每一丝元炁。
邵人杰甚至还咬破舌尖,在手掌中画下血符,可任凭他催运本命真炁,那血符就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反应。直到手掌心里渗出的汗,将血符化散开,变成红色的汗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杜半山此时看着那边的邵人杰,一个人手舞足蹈,发髻散乱,形如疯癫,当真好像是在青袍少年面前耍着笨拙的猴戏。可杜半山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快意,反倒觉得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悲戚。
“跟你邵爷爷玩儿猫腻?”邵人杰浑不觉自己丑态十足,他厉声吼叫道,“看我终南仙宗的盖世法宝,不将你化成脓血!”
只见邵人杰左手一拳,狠狠的擂在自己的胸口上,右手用力一拍后脑,嘴巴张大,就要喷出本命法宝。
“法宝?你叫它出来试试,看它还灵不灵?”那青袍少年背对着杜半山,所以杜半山看不见青袍少年到底施展了什么神通。只是那叫嚷着要以法宝一击毙敌的邵人杰,突然间浑似中了定身法一般,他大大的张着嘴,双眼直瞪着青袍少年,身子如木雕泥塑似的,僵直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不是邵人杰吐不出丹田内鼎中所藏的本命法宝,而是在这一刹那,他根本不敢再有任何一丝动作。邵人杰的面前虽然依旧是一片空空荡荡,但他分明察觉到有一截奇冷无比的剑锋,穿过他张开的嘴巴,正抵在他的舌根上。那种刻骨铭心的寒意,激得他喉头上下抽搐,一口真炁卡在十二重楼中不上不下,丹田中的本命法宝,畏缩在关元内鼎内,不敢动弹分毫。
这时的终南仙宗邵人杰,终于感受到那股足以冻结他周身血脉,摧垮神智的森严杀机。他也终于在一刹那间将所有的愤怒尽数转成了恐惧,他不再怀疑这青袍少年究竟有多高的修为;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究竟有什么古怪的神通,为何能够将他终南仙宗的“太乙金光十八禁”玩弄于指掌之间;又为何能够将他邵人杰一身精纯的上清紫真大道炁镇压得服服帖帖。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性命,自己的锦绣前程,自己长生不死的幻梦,就系在对方的一动念之间。
只消那股无形剑炁轻轻一吐,世上就再没了什么终南仙宗上清院真传首座邵人杰,只会剩下一具神魂俱灭的尸首。
“现在不吵了?”青袍少年问了一句。
邵人杰直着脖子,不敢点头,只是瞪着眼睛,露出哀求的眼神。
“可以让哥哥我好好睡觉了?”青袍少年又追问了一句。
口中那道冰冷的剑炁,令邵人杰的舌头发僵,他颤颤的举起双手,做了个揖。
“早这样多好。非要装出一副了不得的模样,跟天底下的人都矮着你一截儿似的,不吃点苦头,就不知道给旁人留点清净!”青袍少年又是一脚,把邵人杰第三次蹬了个跟头。
这位终南仙宗的天之骄子,如逢大赦一般的逃开了三丈远,他转头又拿怨毒的眼神看了青袍少年一眼。但他这次却不敢再开口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嘴,方才那恐怖的剑炁就会穿喉而过。
青袍少年一瞪眼,作势扬手要打,吓得那邵人杰浑身剧震,刺溜一声化作一道白光,钻进墙角,借土遁逃之夭夭。
“多谢道友援手。”杜半山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朝着青袍少年一揖到地。
可青袍少年回头瞥了他一眼,寒声道:“还有你!刚才跟那人吵闹得欢,是不是也要哥哥我拳脚伺候一番才肯清静清静?”
杜半山只觉额头一片冷汗涔涔而下,他口里连声说着不敢,急急忙忙把指诀一掐,化作一道黄烟,也借土遁远远的逃开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炼禁符,演真法
等杜半山也借土遁术躲进了厨师小杜的屋子,青袍少年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木门合拢后,一道淡淡青光符箓升起,搅得周围的天地元炁震荡翻滚,重重禁制法阵显化出来,将这座小院子罩在了当中。
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法器,回复了本来面貌。俞和揉了揉鼻子,发现掌心里有一小片殷红的血迹。他取出酒葫芦猛灌几口,冲淡了喉头里一股子的腥咸味。
“太乙金光十八禁,果然是上古仙道大宗的镇派宝术,当真名不虚传。”
嘿嘿一笑,俞和长吸了口清气,双颊上有潮红浮现,闭目数息之后,才又回复了莹润如玉的光泽。他摊开手掌,嘬口朝掌心里一吹,一团裹着十几点金星流萤的白光氤氲,飘落到了他的手心之中。
聚拢目光细细一看,那白光氤氲之间有无数细小的“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在浮浮沉沉,而裹在氤氲当中的十几点萤火虫般的赤金色流萤,正是方才邵人杰打出的太乙金光禁符。
俞和有心一举慑服邵人杰,却可小看了终南仙宗的镇派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的神威。在杜半山眼中,俞和方才胜得轻轻松松,几乎把那个不可一世的邵人杰打得生出心病来。但其实若非是有面具法器遮住了本来神情,只怕俞和早就被邵人杰看清了底细,绝不会赢得如此痛快淋漓。
虽然以俞和此时的道行修为,打服终南仙宗邵人杰是毫无悬念的。但那“太乙金光十八禁”神通,即便是以还丹初境的修为施展出来,也绝非真的那么不堪一击。俞和当时空手去接,存心是要将邵人杰的信心与傲气踩在脚下,但他真没料想到“太乙金光十八禁”厉害至斯,结果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就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强撑着把戏做足全套。
盖因这“太乙金光十八禁”虽然是符法神通之属,但其源自上清灵宝大道君的真传道统,所含玄妙威直可令神鬼辟易。俞和当时空手去接,甫一触到金符,就察觉到了不妙,他催动万化归一大真符,居然无法立时将太乙金光禁符返本还源,炼化作元炁。但骑虎难下之势已成,他就只能勉强将邵人杰打入太乙金光禁符的那一份真元炼化,然后再把符箓真形暂时封存在白玉剑匣当中。
杜半山看俞和手一挥,太乙金光禁符立时破散,好似这终南宝术不堪一击。可其实俞和当时是用障眼法取了个巧,他打散的不过是邵人杰以本身真元显化出来的硕大金符法相,而其中的禁符真形,则被俞和用类似袖里乾坤的巧妙窍门摄入了肉身之中,再以万化归一大真符重重镇压,让它们一时之间不得发作。这才显现出了他方才威风凛凛、无可匹敌的强悍模样。
如今那十几道桀骜不驯的太乙金光禁符真形,在万化归一大真符化成的囚牢中左冲右突,再不彻底炼化,恐怕会有什么不可测知的变数。于是俞和把双手当胸一合,将这团白光氤氲拢在掌心之间,凝神摄来内五行脏腑中所藏的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再从丹田内鼎里抽一缕真阳之火,一齐注入了白光氤氲之中。
只见俞和盘膝闭目而坐,左掌在上为乾阳,右掌在下作坤阴,掌心之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炉鼎之势。他以先天五气为柴,真阳火种为引,浑似是在烧炼内家金丹一般,手指缝隙间溢出道道龙虎火炁,欲以本身五行真火,将那些太乙金光禁符真形尽数烧化。
真火由赤转黄、由黄转青、由青转紫、再由紫转赤,周而复始变化了九次。俞和吸气睁眼,再往掌心里一看,那十几道太乙金光禁符已变得恹恹无力,在五行真火中慢悠悠的游曳着,可虽然灵光转黯,但其真形依旧是分毫未散。
好厉害的上清正宗符法!被隔绝了元炁,仅仅剩下符箓真形,却还是如此牢固,以先天五行真火烧炼九转,再加上万化归一大真符双管齐下,依旧不能将这禁符炼返作元炁?
俞和苦思不得其法,无奈之下,只得祭出最后的手段。
他存神灵台祖窍,自双目中猛然射出两道青玉色的奇光。掌心里那十几道太乙金光禁符被这六角经台所发的光芒一照,才终于显出了溃散之相,丝丝缕缕的金光从符箓真形上剥落下来,化作精纯的元炁。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功夫,俞和掌心中发生一连串清脆的裂响,那十几道太乙金光禁符尽数崩散,他趁势张口一吸,将白光氤氲和其中的金光元炁一齐吞入腹中。默运玄功三**周天,身上隐隐有檀香气散出,自觉修为竟又隐隐涨高了一线。
“看来这‘太乙金光十八禁’,定是由一件上清灵宝大道尊亲手祭炼的先天至宝传承而来,终南弟子以神念观想之法参悟,便可修成神通。在这些上清禁符真形中,暗藏有一丝先天至宝的浩然气机,正是其威能宏大的关键。”
俞和吐气收功,握一握拳头,觉得周身布满了使不尽的气力。七年不曾全力出手斗法,方才拿邵人杰牛刀小试,虽并未真正运转本命剑炁,但也让俞和小小的过了一把瘾。
身为一介剑修,久未与人斗剑,甫一出手,竟然有一种收不住势子的感觉。当俞和以无形剑炁抵住邵子杰的喉咙,逼得邵子杰无法祭出法器之时,他心底里曾冒出过一股忍不住要大开杀戒的冲动。若非他一脚将邵子杰踢开,那剑炁就要挣开俞和的束缚,痛痛快快的一饮对手的喉头热血。
剑修打熬的一口本命剑炁,本就是主攻伐之炁,当须常常与人斗剑,才能运使圆熟。俞和封剑七年,这时再与人斗法,难免会有幼童舞大锤的感觉。
如此情形一来是有些生疏;二来俞和这几年修为进境甚速,此时与他刚闯出罗霄解剑十八盘之时相比,道行修为已有云泥之别。
到了西北朔城的第四年,俞和心生异兆,在年关回云梦大泽探望小宁师妹时,借广芸大家的密室修成了还丹四转,算是在还丹道果之境中登堂入室。而区区两年自后,异兆再生,他只好又一次借用了广芸大家的密室,仅仅闭关七日,便成就还丹五转。
还丹境每一转一次洗血涤髓,每三转一次脱胎换骨,故而莫要看这区区两转之数,对于炼气士来说,便已是跨进了一大步。五次真阳丹火烧炼,五次真阴甘霖淬火,那还丹九转之功已然过半,只等六转之后灵根发芽,这肉身便开始渐渐转为道体。直至还丹九转大圆满,便可以神念探入清微渺冥,参悟宇宙玄机,以乞玄珠降临。
俞和在他还丹五转功成之后,曾经请教过广芸大家。但广芸大家笑道:“天下修道炼气之人,做梦都想平步青云,道行境界一日千里,怎的俞公子却嫌自己修为进境太速?”
俞和道:“这几年在万丈红尘中蹉跎,虽然也日日打坐炼气,但既没有撞上什么奇缘,也没有服食什么稀世灵丹,可这修为进境比以前在罗霄山中还快了甚多,我甚为忐忑,担心会有什么隐患。”
可广芸大家闻言笑问:“广芸知道俞公子通读道藏,试问俞公子一句:道家崇尚何为?”
俞和不假思索的答道:“清静无为是也。”
“善。”广芸大家又问,“俞公子可知何谓‘欲速则不达’?”
俞和点头道:“其中道理我也约莫懂得一些。但常说修行之人逆天而行,当存有大毅力、大执念,才可使修为日渐增进。我从前在罗霄山中一心苦修,可道行修为如滴水积潭;反倒这几年里懒懒散散,却是连连破关?”
广芸大家道:“要解其中究竟,先说这‘欲速则不达’。执念此物,确是修道人须存于心头之宝。但天地万物皆有阴阳之分,执念亦脱不开这重道理。修道人心存执念,可勇猛精进,但若执念太盛,则亦是一道杂念,久而久之积攒得深重,若道行进境不足,便会演化为心魔,常有惊采绝艳之士因此而自扰,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坠魔道,盖因悟不透‘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俞公子身在红尘中感悟世事,却依旧日日吐纳炼气,这便是心头尚存执念,只是其隐而不显罢了。又有俗语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俞公子正是如此。执念太显,则栽花未必得开,而执念阴隐,则无心插柳亦成林荫,试问倘若真个无有执念,你去插柳作甚?”
俞和听得似懂非懂,沉思不语。广芸大家接着说道:“俞公子甩开一身愁绪,掩起绝世锋芒,藏于红尘之中,此正恰恰合了道家‘清静无为’之理。在罗霄你进境迟缓,乃正是因由你执念太盛,故而心乱。当你在红尘中无欲无求时,心有所感,若无所思,此非是你道行在增进,而是你的心智渐渐圆熟,心性超脱了出去,道行修为不得不水涨船高。正如那些踏遍千山的苦行僧,一辈子只修心性,不修神通,但若是给他一本佛宗修命性的功法,哪怕是一具百窍尽枯的垂垂老朽之身,亦能一日千里。”
俞和似乎懂了一些,眼里不时闪过明悟的光。广芸大家莞尔一笑道:“而且俞公子天赋异禀,不可以寻常道理论之。所谓灵丹仙果之属,无非是纳聚天地灵炁的精粹罢了。寻常炼气士取天地元炁修行,那是‘乞’,或者‘摄’。而俞公子身负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得四灵入体,厚土镇压,所修功法也是神秘莫测,我观你打坐吐纳时,诸天元炁纷纷来投,倒似是盼着能为俞公子所用。故而俞公子何须吞服什么灵丹仙果,但吸一口元炁入腹,已与服食灵丹无异。依广芸之见,俞公子只要长存此一颗豁达之心,自然而然大道可期。如此天资福缘,当真是令我等平庸的修道之人好生羡慕呢。”
俞和脸上发红,拜谢广芸大家而去。
自打问过了这一回之后,俞和也就心中释然了,他既不强求勇猛精进,也不再因修为渐增而惶惶,一切顺其自然。
太乙禁符尽数炼作元炁,便有道神念自灵台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中流出,在识海中显化成一篇千字法诀。俞和凝神一读,讶然发现这赫然就是终南仙宗宝术“太乙金光十八禁”的法笈。只可惜这篇法诀未全,仅有其中“下品六禁”的修炼之法,六道上清仙箓熠熠生辉,不需俞和再去观想,信手一指便可施展出来。
俞和熟知六角经台的妙用,但他没想到连上清宝术也能推演得出来。可惜邵人杰道行尚浅,只修习了“太乙金光十八禁”的“下品六禁”,若是修满了全部十八道禁法,俞和这次就能尽窥这终南镇派宝术的玄机。
只是若邵人杰能将“上中下三品十八禁”一齐施展出来,俞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镇压得住那些符箓真形。
一切自有缘法,不可强求。俞和自嘲的笑笑,心想:“如今已然是得了大便宜,可自己却还贪心了起来,果然是执念未消啊。”
再将真元运转九大周天,自觉一身通泰畅快,俞和收功而起,招手撤去了阵法。他游出一缕神念,往顺平楼的后庭苑望去,忽然间脸上神色一变,眉头皱起。
杜半山这时躲在厨师小杜的木屋子里,身上门上全贴了敛息灵符。他已换回了平常穿的布褂子,侧身躺在木榻上佯装熟睡,其实心里正回想着方才所见的那不可思议的一场斗法。
正翻腾着诸般念头时,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了一道惊雷似的声音:“还在睡?速去南边精舍救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