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铸剑庄,闭门羹
俞和虽没到过这信邑虎伏铸剑庄,但有关这庄子的诸般传闻,也是知道一些的。
虎伏铸剑庄的人,原是龙虎山天师教的旁支。他们算不得龙虎山的真传弟子,只是一些灵根驳杂、仙缘浅薄的外门道童侍者,虽得传了一些粗浅的引气锻体法门,但修命不修性,根本入不得行家法眼。
不过在这一支弟子中,也有人福缘深厚,竟偶然拾得了上古《天工图录》的几张残页。苦苦参研十几年后,从中悟出了一套冶炼矿石,铸造雕符法器的奇术。这种另辟蹊径的铸器之法,有些类似凡俗中的打铁手艺,但其中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大玄妙。依此术施为,可以从寻常矿石中烧炼出精华,再锻打成法器器胚,最后在器胚上雕刻符阵,并镶入天地灵物作阵基。这样铸造出来的法器,尤其是刀剑斧枪之属,不但质地坚固耐用,其威能也不可小窥。
明面上,虎伏铸剑庄就是一座铸造铜铁兵器的庄园,扬州府每年都要派遣官差,到虎伏铸剑庄采买一大批军伍器械,而虎伏铸剑庄也会附送上一两件珍品宝器,让扬州府作为贡品送往京都,博得帝君一悦。
暗地里,虎伏铸剑庄在九州道门中声望颇隆。这庄子里虽没有什么绝世高手,且其传承的《天工图录》也只是九牛一毛,打造不成什么稀世宝兵,但他们铸造出来的法器却胜在数量极多,而且件件质地不俗。无论哪家宗门,都有不少初踏仙途的低辈弟子,这虎伏铸剑庄出品的法器刀剑,真人高手虽然看不入眼,但却是最适合用来调教低辈弟子的。
许多门庭广大的仙道宗派,每隔几年就会带着大批天地灵物到虎伏铸剑庄来,让庄子里的铸器大师为他们定制一批法器刀剑,而且要求每一件的式样和符阵都是一模一样的,好作为宗门的制式随身兵刃,赐给新入门的真传弟子。
虎伏铸剑庄批量铸造出来的这种制式法器,常常可以让仙门弟子一直用到还丹之境,故而深受九州宗门的喜爱。
这其中,尤其是罗霄这等修行剑道的宗门,更是对虎伏铸剑庄刻意交好。哪怕庄子中的历代当家人,最高不过是还丹初成的境界修为,可罗霄掌门真人见了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也从不端起高人架势,只以平辈论交。
这一代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雷溪老人,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他并非是上代庄主的嫡系血亲,原本只是庄主幼子的伴读书童。但有一次为了救少主,他失足跌进了火炉。那冶炼铜汁的火炉何等炙热,即使上代庄主见机得快,只数息便把他捞了出来,可他浑身的皮肉也被尽数烧成了焦炭。不过这雷溪老人也是命硬,整个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形如一截黑炭条,但他犹自有一息尚存。而上代庄主感念他舍身救主的恩义,便倾尽全力救治于他。服过了诸般灵药之后,雷溪老人终于死里逃生,还阴差阳错的结成了一道后天火灵根。
这一场年少时的灾劫,让雷溪老人得了灵根,可以修炼虎伏铸剑庄的粗浅炼气术。他还有了一种浑身不惧凡火的异禀,能空手从火炉中拎出烧得通红的器胚。那上代庄主破例将虎伏铸剑庄的秘传铸器术同时传给了他的儿子和雷溪老人,原本是希望雷溪老人能够一辈子辅佐他的儿子,兴盛虎伏铸剑庄。
可谁也没想到,这雷溪老人自打遭了那场劫难之后,性情也悄悄的变了。盖因那场火劫虽然给了雷溪老人灵根和异禀,但也把他的一张脸烧得形似恶鬼,雷溪老人自己对镜一看,都会觉得可怖,旁人见了更是不敢直视,低头避走。面目丑陋倒还罢了,无情烈焰还在雷溪老人的身上留下了沉疴难愈,常常令他觉得生不如死。
首先是雷溪老人再不能与女子欢好,更不能留下子嗣香火。再则是雷溪老人周身毛孔尽毁,哪怕是三伏天站在烈日下面,他一身肌肤也是干如枯树皮,不见半点汗迹。这雷溪老人一旦觉得身子燥热,他浑身就会变得殷红如血,感到奇痒无比,如万蚁噬身,哪怕跳入冰桶也无济于事,只有抓挠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才会稍微好受一些。
因为落下了这两个毛病,雷溪老人饱受痛苦煎熬,他的性情就慢慢变得偏执而暴躁。
但雷溪老人却极懂得的隐忍,直到前代庄主撒手尘寰,庄中各支亲裔争权夺利之时,他才忽然撕下了木讷的面具。雷溪老人先是设下毒计,让上代庄主的独子与他年少时一样失足跌进了火炉,可雷溪老人却没有出手求人,而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伺候了半辈子的庄主独子身化飞灰。紧接着,他施展雷霆手段,将庄中所有对他不满的人全部送上了黄泉路,要么扔进了火炉,要么被他一锤砸碎了头颅。
许多铸器大师生怕遭了雷溪老人辣手,又因为雷溪老人是当时唯一学成了虎伏铸剑庄秘传铸器术的人,也就见风使陀的,低头屈从了他。
一场血腥动荡持续了两年多,最后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人,就成了雷溪老人。
而俞和来到这信邑虎伏铸剑庄,求见的正是这位浴火不死,隐忍数十年,最后以血手撕开奴仆衣袍,踩着焦尸骨灰坐上当代庄主之位的雷溪老人。
虎伏铸剑庄不愧是以冶炼铸器为名的庄子。离着数里,俞和已然望见一大片滚滚黑烟直入云霄,遮天蔽日。等到了近前按落遁光,就听见庄子里面此起彼伏的都是锻铁之声,有的金铁撞击声是如此的巨大,直如九天雷殛震鸣,俞和人在庄外,犹觉得两耳嗡嗡直响。他想象不出这庄子里的铸器师傅是用多么沉重的一柄巨锤,在锻打一件什么样的器胚,竟会动静如此之大。
住在庄子里的人。已经对这长年累月不断的打铁声习以为常。在虎伏铸剑庄的大门口,站着两个身材壮硕,浑身筋骨纠结的黝黑汉子,他们两人对庄子里的巨响充耳不闻,双手抱着根齐眉铜棍,斜肩倚靠在门柱上,两眼微微眯起,竟已是昏昏欲睡。
俞和走到近前,取出拜帖,朝这两个守门汉子抱拳道:“两位大哥请了,在下罗霄剑门俞和,奉师门谕令来此求见雷溪大当家,烦请通传一声?”
庄子里面的打铁声实在太大,俞和也没有运起真力吐字,所以这两个汉子只知道有人在面前说话,却没听清俞和讲的是什么。
两人抬眼一看,面前站的是一个面相颇为年轻的佩剑修士。不过这年轻人一身衣冠甚是华贵,那一袭法袍用的是上好的靛蓝云纹锦缎布料,腰间悬着一片羊脂玉牌,头上的翡翠发簪通体碧翠欲滴,腰间那口长剑更是镶嵌着七星七宝,剑柄末端安着一颗浑圆的祖母绿宝石,足能有龙眼般大。
虎伏铸剑庄常与九州道门修士往来,这守门的汉子也是眼亮的紧。单看这年轻修士的一身行头,就知道这人必定是某家仙宗大派的弟子,再看这随身佩剑的奢华样式,恐怕这人还不是什么寻常的道门弟子,他必定是一位身份超卓的真传弟子。
于是两个守门大汉不敢唐突,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双手拢着齐眉铜棍,当胸抱拳一礼,恭恭敬敬的高声唱道:“这位仙长请了!”
两人没听清楚俞和方才自报山门,但这时也不好失礼再问,看这年轻修士手执拜帖,那想必是前来拜会庄中当家人。于是其中一位大汉躬身上前,小心翼翼的从俞和手中接过拜帖,但他落眼一看,这汉子脸上的神色却登时变了。
他眉头一皱,那副谦卑恭顺的神情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好似变脸戏般的,换上了一副厌烦的神色,把背脊一直,沉声道:“罗霄剑门?”
俞和看这守门汉子神色骤变,心中不知究竟,笑着应道:“正是,罗霄俞和奉命前来求见雷溪大当家。”
后面那汉子也听清了俞和的话,他一听俞和报出“罗霄”两字,顿时也换上了一副倨傲的神情,两个汉子撇了撇嘴,当先那人好似捏着一张草纸般,两指拈着俞和的拜帖,头也不回的朝庄中走去。后面那汉子横了俞和一眼道:“你在这儿等着吧!”
说罢两人推开侧门,走进了庄子,那扇木门在俞和面前重重的合拢。只留下门边左右那一对身高丈五的乌沉铁狮子,朝俞和怒目而视。
俞和苦笑了几声,叹了口气。他心中忖道:连这虎伏铸剑庄的守门人,都对罗霄剑门甚不待见,由此可知那大当家的雷溪老人,只怕更不会给自己有什么好脸色看。敢情这一趟差事,果然是大师兄有意让自己出来吃吃苦头。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俞和也不多想,在门边一站,静等那守门大汉通报回来。
可他这一站,便足足过了能有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又听得侧门一响,却不是那两个守门汉子,而是位一手挽竹篮一手执木杖的老妪,颤巍巍的跨出门来。这老太太惊觉门口有人,抬头一望,见俞和正含笑看着她,便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站在这里?”
“晚生是来拜见雷溪大当家的,方才有两位大哥替我进去通传,可却久未返回,故而我只得在此等候。”
这老妪一皱眉,转头朝门里看了看,她忽然扯着嗓子,用俞和听不懂的俚语喊了几声。俞和听门里有人大步奔来,方才那两位守门大汉的其中一人探出半边身子,看了看俞和,皱眉道:“你怎的还没走?”
俞和有些诧异,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大哥,雷溪大当家可有闲暇?”
“没有,没有!”那大汉好像轰乞丐一般的,对俞和连连甩手道:“我家庄主正忙,这几日不会见你!”
说罢这大汉将老妪搀回了庄院中,转身就要合拢木门,可俞和急踏上一步,追问道:“在下奉师门之命,实有要事与雷溪大当家当面禀报,还请大哥帮我通传一下,可好?”
“你这人忒地难缠!说了庄主正忙,不会见你。”那大汉一脸厌恶的表情,看也不愿看俞和。
俞和依旧不死心的道:“那敢问贵庄庄主何时能有闲暇,在下可在此等候。”
大汉冷冷一笑道:“短则两月,长则百天,你要等就等,与我无关!”
说罢这汉子居然提起手边的齐眉铜棍,朝俞和胸口捅来,似要把俞和从门边逐走。
俞和幼年时流落尘世,见惯了这等恶奴嘴脸,但他自打做了左真观的道童之后,哪里再受过如此冷遇?俞和脸色一沉,目中寒光暴闪,就要怒气发作,可他手还未抬起,又猛想起大师兄夏侯沧的那番嘱托。俞和心知,这时若不忍气吞声,要是逞一时之快教训了这恶奴,等见到雷溪老人时,再想要讨回法剑,只怕会是难上加难。
于是俞和一咬牙,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强按下了心头火气,侧身退步,避过了那分心捣来的铜棍。可这守门大汉啐了一口,趁机撤回了棍子,将大门重重的砸拢,落下门闩,只听得门后有人斥骂道:“又是罗霄剑门的人,三番五次跑到我铸剑庄门口来纠缠不休,我倒看你能等得了几日!”
三天之后,信邑下起了瓢泼大雨,在离虎伏铸剑庄大门十来丈外的一颗大松树下,俞和撑着一把油纸雨伞,静静的坐着。看着那一颗颗混合着煤烟灰的浑浊雨水,顺着伞骨梢连串儿落下,俞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第二百二十七章 五台僧,划地界
这雨下了一日一夜,等到了第四天未时初,才渐渐雨过天晴。那股被瓢泼大雨涤净的浓浓烟火气,重又弥散了开来。
俞和收起油纸伞,忽见虎伏铸剑庄的侧门挪开了一条窄缝,那守门大汉探头出来望了一眼,不等俞和上去说话,这大汉嘿嘿冷笑道:“佩服,佩服。你淋了一日一夜的雨,居然还没走?这非是要大爷我去请人来逐你走么?”
不等俞和答话,“蓬”的一声,这大汉又把木门合拢了。
听这守门大汉方才撂下的话,俞和心中暗暗戒备。不知这大汉所言的,是要请谁人出面将他赶走,莫非这庄子里还专门养着高明的炼气士,充做护院打手不成?
又等了约莫一个来时辰,俞和心神一跳,抬头见东方天际闪出一线金光,有七八个身披赭黄僧袍的光头和尚,脚踏金云而来,人人脑后绽开一轮灼灼明光,显然都是道行不俗的佛宗修士。
这些僧人径直落到俞和面前一丈,为首的一个笑脸老僧竖单掌口诵佛号,俞和只觉得一道庞然佛力从天而降,罩定了他的身形,自脚下泥泞中凭空涌出万朵金莲幻影,把周遭数十丈映得一片金光灿然,如同身临西方极乐万佛之国。
虎伏铸剑庄的侧门一响,那守门汉子又笑嘻嘻的走了出来,他对着几位大和尚躬身一拜,手指着俞和道:“几位大师,就是这人堵在我庄门口,搅得庄子里的人几天不敢出门一步。虽然庄子都是粗人,少吃几口新鲜菜蔬并不打紧,可这要是耽搁了打造大孚灵鹫寺的十丈金身佛,错过了请佛入龛的良辰吉日,小人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实在万是般无奈之下,这才传信叨扰几位大师。”
那笑脸老僧对着守门汉子合什一礼道:“这位小哥关切我佛院大事,贫僧师兄弟足感心意,虎伏铸剑庄为大孚灵鹫寺忙碌,贫僧自当替贵庄分忧,何谈叨扰?此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堵在贵庄门口不走?”
那守门大汉朝俞和怒瞪了一眼道:“还不是我们扬州的泼皮道人!从那什么罗霄剑门来的,这几个月中三番五次有此派弟子在我庄门口耍赖纠缠,逼着我们庄主替他打造法剑,可我们庄子里的几十位大师傅,都在日以继夜的全力铸造那十丈金身佛和百柄金刚降魔杵,哪里还有闲余人手为他们造剑?这罗霄剑门不依不饶,就派弟子整日整夜的堵在庄门外。我们庄子里都是些凡夫俗子,虽然有把子蛮力,但只会打铁,不会打架,赶也赶他们不走,偏偏又不敢把他们得罪深了。雷溪大庄主左右为难,担忧得茶饭不思,眼见身子消瘦,真是愁煞人了。”
“罗霄剑门?”那笑脸老和尚一皱眉,转身看了看俞和道,“你是罗霄剑门的第几代弟子,姓甚名谁?”
俞和见这老和尚一身佛力精纯浩正,知道必是正道佛宗的高手,于是抱拳恭声答道:“回大师的话,晚辈是罗霄剑门第十九代弟子俞和,此番奉师门谕令来求见铸剑庄雷溪大当家。晚辈并非要堵庄门,只是听说雷溪大当家有事在身,暂无闲暇,可师门严命晚辈定要见他一面,所以只好在门外守候。大师明鉴,晚辈绝无恶意,更从未阻拦过庄中人进出,只是在此静静等候而已。”
“你说得漂亮!”那守门大汉厉声吼道,“身边带着明晃晃的剑子,日夜盯着我家庄门,还说什么没有恶意?几天前六阿婆要出门收菜,你就挡在门前,六阿婆收了惊吓,到现在还在躺床上收惊回神。”
那笑脸老和尚一摆手,守门大汉连忙收住了话头。他站在庄门口,抱起手臂,望着俞和阴恻恻的直笑。
“我乃五台山大孚灵鹫寺显通禅院住持,法号圆照。”那笑脸老僧天生一副眉花眼笑的的模样,但他双眸中,却透出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俞和听他讲话,那语声仿佛并非是自喉舌中发出,而是恍如在聆听自西天佛国遥空传来的佛旨一般。
“这位小施主,虎伏铸剑庄正在为我五台山大孚灵鹫寺打造十丈文殊菩萨金身,三月之后,便是请佛入龛的良辰吉日,金身须赶在那日之前铸成,再由我们运回五台山去。此乃我大孚佛宗的盛事,九州之上的诸家佛宗都有高僧前来观礼,所以万万不可有何差池,还请小施主莫要叨扰雷溪大庄主才好。”老和尚把话说得平和,但也不知他暗暗施展了什么神通,俞和听了,心底里竟然生出一丝不敢违抗的念头来。
可俞和深吸了口气,双眼定定的望着这位圆照住持,举起双手当胸作揖道:“大师,晚辈实在是身受门中师长的严令,务须要见到雷溪大当家。不过晚辈只有寥寥数语,要对大当家的当面讲说,把话说完,晚辈转身便走,绝不会耽搁他铸造金身。恳求大师通融一二,晚辈必定感激不尽。此番前来,若连雷溪大当家的面都未见,晚辈回山之后,只怕难逃责罚,盼大师慈悲为怀,体谅晚辈的为难之处。”
那五台山圆照住持又一皱眉,沉吟了半晌才道:“贫僧曾救过你罗霄剑门十六代同朔真人一命,你只管回山去,我立时修书一封,让同朔替你开解就是。”
俞和叹气道:“大师,同朔师叔祖历心劫未果,憾于三年半前坐化,本命法剑供奉于罗霄奠仙堂。”
圆照住持眉毛一跳,低头念了声佛,闭拢双唇再不言语。俞和以为这老和尚心中伤怀同朔真人陨落,说不定反会行个方便,放自己去见雷溪大当家。可他才暗暗一喜,抬脚想朝前迈步,忽见圆照住持左袖一颤,那当头罩下的佛力忽然由平和转为霸道,仿佛一连有七八座无形山岳镇压下来,俞和只觉得双肩之上如有千钧之重,双膝一晃,险险被这巨力压倒。
自俞和后腰命门大穴中,忽生出两道热流,一道沿着督脉逆行而上,一道沉入双腿,直达涌泉。赑屃血脉本为上古神龙嫡裔,岂容得遭人大力压服?俞和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挺,周身骨骼轻响,牢牢站定在原地,可靴面却已然埋入了泥土中。
“大师这是何意?”俞和沉声问道。
“师兄,你跟这黄毛小子徒费什么口舌,区区扬州罗霄这等山野小派,怎能阻我五台山佛宗之大事?且当他是一只扰人的蚊呐,一巴掌扇飞了,岂不清净?我倒要看看那什么罗霄剑门,凭何敢与我大孚灵鹫寺叫板!”
圆照住持身边,一位面皮煞白的老僧踏步而出。这老和尚满脸怒气,一对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三步作两步冲到俞和面前,抡起巴掌,就要朝俞和扇去。
“师弟稍安勿躁!”圆照住持一声断喝,生生喝止了这个老和尚,“你何苦对一个小辈出手,传出去惹人笑话?”
“小辈?我怎么看不见什么小辈?我只看到这里有只飞虫,嗡嗡的惹人烦躁!”那老和尚面露冷笑,周身僧袍被罡气激得烈烈飞扬。可与他对面的俞和,脸上毫不见畏惧之色,双眼紧盯着那老和尚高高扬起的手掌,瞳中有万千剑芒生生灭灭。
站在虎伏铸剑庄门口的那守门大汉,脸上已然笑开了花,他眼巴巴的望着白面老僧,恨不得下一刻这老僧一巴掌拍下,就把俞和扇得骨断筋折,口喷鲜血,狼狈逃命而去。
圆照住持又颂了声佛号,上前几步,伸手按下了白面老僧的胳膊,将白面老僧拉到他身后。圆照老和尚看了看俞和,沉声道:“少年人修剑,胸中有些锐气原是好的,但也当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免得半途夭折,甚为可惜。那十丈文殊菩萨金身事关重大,贫僧绝不会容你去面见雷溪庄主,若你对他一通胡言乱语,扰得他心烦意乱,这铸造菩萨金身之事只要有半分差池,贫僧也是担待不起,所以你不可再向前半步。”
圆照住持抬起右手,五指并作掌刀,“呼啦”的一声,在他手掌上便腾起一道琉璃宝焰。老和尚翻掌一挥,一弯宝焰刀罡紧贴着俞和的面门,斩落在泥地上。再看俞和脚尖前三寸,留下了一道三指宽,五丈多长的刀痕,深不见底。
这刀痕中犹自有丝丝缕缕的琉璃宝焰溢出,圆照住持手指着地上刀痕,对俞和道:“等与不等在你,但你绝不可跨过这道刀痕,亦不可对虎伏铸剑庄的人出手,否则休怪贫僧翻脸不讲情面。你若能在此等到三个月之后,那雷溪庄主自然由得你去见,你若等不得,便自转回山门去。对你家师长说,大孚灵鹫寺圆照在此,谁人敢越此界,我必会将他擒回五台山,压他跪伏于我佛座前,焚香忏悔百年!”
圆照住持一番话说完,也不再理俞和,转身就朝虎伏铸剑庄中走去。那守门大汉躬身身子,陪着殷勤的笑脸,把正门大大敞开,小心引着圆照住持朝庄子里面走。那个方才抡掌欲扇俞和的白面老僧对着俞和冷冷一笑,伸手屈伸了几下五指,自他指节间,竟发出一连串金石交鸣之声。
也不知是怕那一尘不染的僧鞋粘上泥水,还是故意显露道行震慑俞和,这七八个老和尚走进虎伏铸剑庄时,人人都是脚不沾地。他们一落足,脚下便自生出一朵金莲承托。几个和尚傲然走进了铸剑庄正门,那守门的大汉对着俞和撇了撇嘴,啐出一口浓痰,把两扇沉重的铜皮金钉大门轰然关拢。
和尚一走,那地涌金莲的异相渐次消隐,可压在俞和身上的庞然佛力却依旧未散,俞和看了看脚尖前那道刀痕,紧握着腰间长剑的手,指间已然隐隐泛白。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咬牙退开了半步。这步子一撤,肩头的巨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俞和猝不及防,整个人从地上窜起,险些头顶撞到那大松树的枝桠。
虎伏铸剑庄里的锻铁声此起彼伏,滚滚热浪让这周围不似深秋时节,但那一扇紧紧闭拢的大门,和门边的一对乌沉铁狮子,却是如此的冷漠。
俞和又在树下等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中,铸剑庄也常有人进进出出。而那两个守门的大汉每次看到默立于松树下的俞和,都会恶言恶语的嘲讽奚落一番。俞和无耐,只能当做浑没听见。
三日夜之后,又有几十个黄袍僧人驾云而来,落进了虎伏铸剑庄。俞和叹了口,转身御剑而去,返回罗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宗华怒,何因由
“三个月?”宗华真人怒哼一声,把手里的盖碗茶杯重重的按在了桌上,那杯托的下沿,嵌入老梨木桌板足能有半寸深,“我们一年前就把灵物送到了虎伏铸剑庄,按理说他们六个月前就该把灵剑铸成,可如今却拿大孚灵鹫寺出来做挡箭牌,要我再等三个月?这些只懂抡锤打铁的粗人,以为有了丹崖派坐靠山,又扯上了五台山这块虎皮,就已能将我罗霄剑门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俞和垂首肃立,不敢妄言。宗华真人宣泄着心中的火气,大师兄夏侯沧在一边帮腔托衬,而方家怡只是笑吟吟的听着,仿佛这一切都与她全无干系。
“三个月之后,只怕那虎伏铸剑庄就已经换上了新牌匾,摇身一变成了龙虎山天师教铸剑院了!到时候,洪老道那厮往铸剑庄中一坐,三十五口灵剑还找谁去要?那四十余万符钱的灵物,也尽成了泡影。”宗华真人越说越是火大,他周身气机勃发,震得清微殿主殿连连摇晃。
虽然背后或许还有丹崖派掌门洪老道出谋划策、推波助澜,但抵赖不交灵剑的是虎伏铸剑庄。而大孚灵鹫寺的和尚出面阻拦,倒也并非是无理无据,那时俞和即便出剑硬闯,也断然斗不过圆照主持等人。再从大局来看,要是俞和大闹铸剑庄,因而挑起了罗霄、丹崖、大孚佛宗之间的争执,以区区罗霄剑门,根本不是五台山佛宗的对手,争斗起来绝讨不到好处,所以他选择退让并返回罗霄,实是既无奈又明智之举。
按理来说,宗华真人这股汹汹怒气,当是对着虎伏铸剑庄,对着雷溪老人而发。可宗华真人偏偏是怒目瞪视着俞和,若有不知究竟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俞和犯了什么大过错,正被宗华真人厉声呵责。
就连俞和自己都分不清,宗华真人这怒火究竟是对着虎伏铸剑庄所发,还是冲着他来的。他只能低着头,心里叹气,嘴上一声不吭。
“俞和,此事你给我好生放在心上,莫要再毛毛躁躁。旁的事情你都别做了,这三个月中,你只管盯着虎伏铸剑庄,看那些五台山的和尚一走,你就立时去找雷溪老人。”宗华真人站起身来,对着俞和喝令道,“你莫要以为他们说等三个月,就当真的要等三个月之后再去信邑。金身佛像入龛之前,须得齐聚高僧大行法事七天,才能给佛像点灵开光。最多二个月之后,那十丈金身佛就会铸造完成,五台山的和尚便会带着佛像离开虎伏铸剑庄。你去给我把眼睛瞪圆了,盯紧那庄子里的动静,不得有误!”
夏侯沧接口道:“俞师弟,此事重大,你也莫要留在山门中了。且当辛劳一番,还是去那庄门口守候才好。”
“弟子遵命。”俞和作揖应诺。
宗华真人一甩袍袖,朝正殿后苑去了,方家仪也站起身来,随着宗华真人朝殿后走,走了几步,她忽然转回头来,对俞和与夏侯沧柔声道:“俞师兄在那庄子前守了这许多日,风风雨雨的,也不容易。待家仪去掌院师伯面前求求情,俞师兄既然回来了,还是在门中歇息个三五日,再去信邑吧。”
夏侯沧站起身来,笑着拱手说道:“还是方师妹体恤,如此甚善,烦劳师妹了。”
说罢他朝俞和一使眼色,那意思是要俞和向方家怡致谢,可俞和抬眼看了看方家怡,嘴角微微一抽,顿了半晌,才干巴巴的回了一句:“多谢。”
方家怡掩口一笑,撩起竹帘,去了后苑。
夏侯沧看了看俞和,语重心长的道:“师弟,你也看到宗华掌院为此事发怒,盖因这四十万符钱的灵物,对我罗霄来说断非小事。再一来那洪老道声名狼藉,为人下作,最喜耍些粗劣的腌臜手段,这次算计到我罗霄剑门头上,掌门师尊与掌院师尊都咽不下这口气。所以那虎伏铸剑庄之事,你须得好自为之。既有方师妹替你求情,你可在门中歇息三日再去信邑,不过这三日中若是那虎伏铸剑庄有何变故,师弟可得自行担待。”
俞和也不答话,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清微院。
这一路走,俞和心里很是憋屈。自己去了趟信邑,吃了虎伏铸剑庄老大一个闭门羹不说,因为心系师门重托,所以在那庄子门口守候了六天七夜,饶是俞和修为深厚,这不分昼夜的站守也甚为辛苦。最后不得以返回山门,只是因为大孚灵鹫寺的和尚出面,在那天下佛门四大宗之一的五台山大孚佛宗面前,莫说是俞和一人一剑,就算是罗霄剑门的高手倾巢而出,人家也不会退让半步。
俞和心里本就闷着一口气,可这满身疲惫的返回山门之后,宗华真人与大师兄夏侯沧听完俞和的禀报,非但没有问一句辛苦,宗华真人还勃然大怒。明面上他是在斥骂虎伏铸剑庄,可俞和始终觉得宗华真人的怒气是冲着自己而来。再加上夏侯沧在一边话里有话的旁敲侧击,还有方家怡那一副写着幸灾乐祸的笑脸,俞和不知为什么,只想远远地逃离那座清微殿。
曾几何时,他总是在众人羡慕的眼神注视下,施施然的走进清微殿,与宗华真人饮茶谈笑。可如今,俞和甚至有些畏惧见到那座高高的大殿,更觉得宗华真人渐渐变得陌生。
走过藏经院时,俞和伸头进去看了一眼。
论剑殿的五弟子依旧是围坐在殿门边,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什么。鸣剑真人难得也从书山经海中出来了,他手里依旧攥着一本剑经,背靠着大殿的柱子,正眯着眼,享受深秋时节里难得的暖阳。
在那前院石坪中央,青铜八角焚香塔中升起层层紫烟,袅袅的浮上云霄。微风吹来,耳听见大殿檐角下的铜铃在叮当作响。
俞和恍惚觉得,这藏经院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充满了安宁。他脚下不由自主的迈开步子,走进了藏经院中。
“俞师弟来了?这可有好几日未见了,你又到何处去大杀四方了?”五师姐邓晓冲俞和笑了笑,手指着藏经院正殿道:“掌院师尊说过,你若回来,就去找他。他此时正好在后苑饮茶,你快些过去吧!”
“多谢师姐。”俞和抱拳一礼。
穿过略显昏暗的藏经院正殿,到了后苑中,就见云峰真人坐在石桌边,一边喝茶,一边摆弄着一具剑匣器胚。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黑石阵盘,正往剑匣器胚上拼凑比对,想是在琢磨着将阵盘镶嵌于何处,才最为妥当。云峰真人面前的石板桌面上,已被他用手指蘸着茶水,画得一片缭乱。
等俞和走了过来,云峰真人才放下了剑匣器胚和阵盘。他抬头看了俞和一眼,笑着道:“闭门羹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俞和奇道:“师尊怎的知道?”
“听说最近也不知派了多少弟子去那虎伏铸剑庄,要么吃了闭门羹回来,要么就带了点伤回来。那庄子里并无高明修士,想必是有丹崖派或别门的高手坐镇。你既然毫发无伤的回来,多半是连门都没进去,我猜的可对?”
俞和苦笑了一声道:“被师尊言中了。在我临行前,夏侯大师兄吩咐过绝不可用强,对那虎伏铸剑庄当须加倍恭敬。雷溪老人既不见我,我就只好在门口等了这么多天。可最后还是被人逐了回来,老大的憋屈。”
“谁人把你逐回来的?就算是丹崖派的洪老道亲临,以你如今的剑术道行,他未必是你的对手吧。”云峰真人给俞和倒了一杯茶,指着身边的石墩,示意俞和坐下,“说说看,俞少侠这次是在谁人手底下吃了个哑巴亏?”
俞和拿起茶杯,那茶汤正烫,可俞和只觉得一股股暖意从手心里直透入心底,他深深的吸了一口茶香,将虎伏铸剑庄外的那一番遭遇,和方才宗华真人大怒的事情,对云峰真人说了。
云峰真人听完俞和所讲,把眉毛一挑道:“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你小子这次可真是撞到铁壁上去了。那家宗门委实了不得,只怕证得罗汉果位的高手,要比西南的东巴密宗还多,甚至可能还有数位证得了肉身菩萨果位的老僧,隐修于灵鹫寺万佛地宫中。我们罗霄是惹不起那些和尚的,看来雷泽老人又寻到了一片大树荫啊。你莫看他身残面恶,修为浅薄,性子又粗鲁,可这上下经营的手段,果真是很有一套。难怪连洪老道那等人,也只得对他尊称一声雷溪师兄。”
俞和叹气道:“我也知道惹不起五台山的和尚,如今只能又去庄外守候,等待那金身佛像铸成,和尚回山,我再去求见雷溪老人。不然宗华师伯降下雷霆之怒,我可吃罪不起。”
“你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也该吃些苦头,受些磨难。世上就是有许多事情,不是靠一个人一把剑,去打打杀杀,就能促成。凡俗绿林中常说:人在江湖之中,江湖是大势,人是小舟。一个人再强,那怕你修成天仙道果,也始终有山外之山,人外之人,三尺青锋变不成定海神针。人当须在随波逐流之中,学会能屈能伸,等深谙水性之后,再去试着搏击浪涛。小舟虽小舟,若你能召来千千万万的小舟连成一片,彼此扶持倚靠,或亦阻断激流,围出一片静水。”
俞和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云峰真人喝了口茶,接着道:“这说得有些远了,你还体悟不到。如今宗华师兄也是给你压些担子,免得你总是因为几许俗情小事,就乱了心神,自甘沉沦。须知宗华师兄这人,他会对你发怒,那是因为心系于你,希望借机敲打一番,使你猛省。他盼你尽早召回心思,放下那些稚嫩的羁绊,为宗门分忧,成为罗霄砥柱。若他当真对你失望了,那便会视你如不见,任由得你自生自灭去。”
“师尊莫不以为宗华师伯是因为有旁人在他耳边搬弄是非,故而恼怒于我?”
“你说的是那守正院方家怡的事情?”云峰真人大笑道:“你莫要以为我在藏经院中坐,就听不到外面的风风雨雨。你们那些蹊跷事,自然有人说于我听!”
俞和大窘,挠了挠头道:“师尊,传闻不可信。”
“我自然知道不可信!”云峰真人斩钉截铁的道,“我听到耳里,尚且只当做是一场笑话。那你认为宗华师兄会看不透?”
俞和语塞,低头想了半晌才道:“师尊,弟子明白了。或许是我前段时间神智昏聩,故而有些疑神疑鬼。如今师尊点醒了我,我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委实荒诞不经。明日一早,弟子就启程再去信邑,不见到那雷溪老人,誓不回山!”
俞和放下茶杯,忽地站起身来,朝云峰真人一揖到地,转身出了这藏经殿后苑。
云峰真人看俞和去得远了,低头吹了吹手中已然半凉的茶水,叹了口气道:“师兄,自古红颜祸水,你一代豪杰,数百年修行,却始终看不透这层道理。与一个孩子如此斗气,你这究竟是何苦来哉?”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守三月,见雷溪
胡思乱想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俞和实在坐不住了,他干脆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衫,带上了十几坛子酒,径直出山朝信邑虎伏铸剑庄去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守到大孚灵鹫寺的和尚离开,于是他便找了一处可以远远望见庄门口的小山坡,用油布和树枝简单支起了一个篷子,挂上敛息符,盘膝朝地上一坐,两眼瞪着数里地之外那浓烟滚滚的庄子,开始了漫长而寂寞的等待。
每日早晚卯酉二时,从那庄子中,都会有几道强横的神念破空而出,在庄子周围的百里地界来回扫视。就连玉板金书的敛息符也瞒不过这些神念,当这些神念一扫过俞和的身形,在他的识海中,便会显化出一尊双目奇光四射的佛陀虚相。
俞和知道,此乃是有佛宗高手在施展凡圣五通之一的“天眼通”。这佛门神通可洞彻诸法,睁开天眼一望,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覆若细诸色,无不能照,审视天地的纤毫毕现,区区敛息符自然挡不住。不过俞和也并没有隐匿起来的意思,任由那神念扫视,他自坐定岿然不动。
俞和知道,这是虎伏铸剑庄中的五台山高僧在施展天眼神通。他亦能分辨得出,其中有那位圆照住持的神念,也有那个白面老僧的神念,甚至还有一道神念比圆照住持和白面老僧更加宏大庄严。
这几位驻留在虎伏铸剑庄中的大孚灵鹫寺高僧,起初几日还颇为关注俞和,那神念扫到俞和周围,总会徘徊一阵子。可到了后来,他们发觉俞和始终不言不动,只是盯着铸剑庄看,也就猜到了俞和的意图。俞和能察觉得到,好几道神念中,都向他流露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讥诮。
想到宗华真人发怒呵斥的情形,想到大师兄夏侯沧那虚情假意的样子,再想到夏侯沧和方家怡眼角那一缕幸灾乐祸的喜意,俞和咬了咬牙,挺直了背脊,任凭佛宗高手的神念在他身上来回扫视,他只是远远盯着铸剑庄,一动不动。
过了一个月之后,这些大和尚们看到俞和也是视如不见,只把他当成是山坡上的一块顽石。而铸剑庄门外,也陆陆续续来过好几拨人,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其中有通辰道宗的修士,有扬州府供奉阁的执事,有云居山宝珠禅寺的僧人,还有丹崖派的弟子。
不过铸剑庄的守门大汉,看到这些扬州诸派修士,却并非像对待俞和那般以恶言恶语相向,虽也谈不上有多恭敬,但还是会敞开侧门来,引这些修士进庄子里去。最多一盏茶功夫,便会看到有大孚灵鹫寺的和尚陪着,又把这些修士送出庄外。
其中只有丹崖派的几个弟子,在庄子里住过一日两夜才走,而且他们身边也没有和尚跟着,看起来这虎伏铸剑庄与丹崖派,果真是关系并不寻常。
时节转入深冬,山中极寒,草木凋敝。俞和孤单单的身影坐在山坡上,受尽了风吹雨淋。大雪初来,山间一片银装素裹,俞和默运玄功,一口阳气生生不息,只在他身周一丈地界,始终暖融如春。
宗华真人猜的不错,等到第四十七天时,庄子里那震耳欲聋的锻铁声戛然而止。到了第五十二天,那些大孚灵鹫寺的和尚几乎是昼夜不停的以神念扫视庄子周围。圆照住持甚至亲身脚踏莲台渡空而来,好声好气的劝俞和离开。俞和也不与他争辩什么,点了点头,拍落衣袍上的浮尘,退到了离虎伏铸剑庄十五里左右的一座山崖上。
第五十三天,庄子里似乎有高僧作法,一道金莲佛阵升起,罩住了虎伏铸剑庄周遭十里地界。之后俞和便在看不清那庄子中的究竟了,远远望去,整座虎伏铸剑庄影绰绰的,裹在一片淡金色的氤氲中。
可越是这样,俞和越觉得看到了一线希望。这副情形,说明那十丈金身佛像已然铸成淬火,大孚灵鹫寺的和尚与铸剑庄的大师傅,正在为金身佛像雕刻灵阵,使这尊佛像成为一具法器。而当阵法作成,这金身佛像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可由和尚施展神通带回五台山,再聚集一众有道高僧,以精纯佛力灌注祭炼,使佛像点灵开光。
又过了整整一十八日,离着先前圆照住持说的三个月之期,还有二十天左右。俞和望见有道皓然金光从虎伏铸剑庄中冲天而起,贯入云层之间,把天上的白云都染成了一片金色,有亿万朵金莲如雪花一般,从云中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洒入虎伏铸剑庄中。
这宝器出世的异相只持续了数息,便又倏地隐没。
俞和盯着虎伏铸剑庄,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就看几十个黄袍僧人驾着一片金光庆云,从铸剑庄中飞起,朝北面天际去了。那圆照住持临行前,竟然转头朝俞和投来一道神念,俞和只听得圆照住持的声音在他耳畔说道:“俞和小施主,你有如此执念,老衲煞是佩服。修我佛道最重心性坚忍,你与佛有缘,身具慧根,何必委身于扬州小派?若你想改修佛道,可来五台山大孚灵鹫寺找我。”
俞和眉毛一挑,并未答话。而那圆照住持也不指望俞和立时就会有什么反应,他传音过来,只是为了给俞和种下一个修佛的念头罢了,而成与不成,自有日后因缘际会。
五台山的群僧走远了,山间寒风一吹,那笼罩着虎伏铸剑庄的金色氤氲,便缓缓散开。
俞和枯坐两个多月,等的正是这一天。他心中大喜,起身御起剑光,落到了虎伏铸剑庄的庄门前。
刚走到庄门口,还未等他举手叩门,那侧门便从里面被人拉开了,先前那个守门的大汉探出头来,冷冷的看了俞和一眼,沉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通禀大当家的。”
说罢这侧门又一次在俞和面前关拢。
已然等了两个多月,俞和倒也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如今五台山的和尚尽都走了,这伏虎铸剑庄也就再没了闭门拒客的由头,庄中没有高手坐镇,想拦也拦不住俞和。
果然才一炷香功夫,那守门大汉又拉开了侧门,对俞和招手道:“进来吧,大当家的在侧厅等你。”
“有劳这位大哥头前带路。”俞和笑着一拱手。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是把脚迈进了这座庄子。
这虎伏铸剑庄里面甚是开阔,里外九进的院子,每一层都很是宽敞。整座庄园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凡俗中的打铁作坊,庄子里到处都是高高砌起的火炉,弥散着浓烈的烟火气味,火炉边有巨大的铁砧和水槽,地上凌乱散落着扭曲的铁钳铁钎等物。走廊顶上挂着一行各式各样的铜铁钟鼎,廊边一排排的全是兵器架子,上面十八般兵器无一不全,每一件都黑沉沉的,透着冰冷坚硬的光。
那守门大汉在前面引路。俞和行走在这座庄园中,却看不到任何一位打铁的师傅,所有的火炉和铁砧边,都没有人在劳作。庄子里异常宁静,只是有不少仆从小厮,在忙来忙去的扫洒院子,收拣杂物。
穿过了两前重庭院,转过巨大的青铜照壁,眼前便是虎伏铸剑庄的正厅。厅堂前面竖起的八根大铁柱子煞是惹眼,这些柱子全是用精炼的乌沉铁铸成,也不知是空心还是实心,每根柱子都足有两人展臂合抱那么粗,柱子上雕着工坊中匠师冶炼锻打的图样,笔法甚是古朴,柱子最下端,各镇着一只丈八铁虎。这铁虎似乎不堪承受那柱子的重量,四肢摊开,完全匍匐在地上,神情萎顿,全无威风煞气,正合了“虎伏”二字之意。
守门大汉推开了正厅西侧殿的木门,对俞和道:“进去吧。”
俞和朝这大汉竖掌一礼,低头迈步进了这座西侧殿。
这殿中并非是用灵灯照明,从房梁上垂下了儿臂粗的铁索,吊挂着两排六只能有五尺圆径的铁栅栏大火盆,火盆里面飞腾着熊熊烈焰。而在大厅两侧,沿着立柱,也放着两行稍小一圈的火盆,里面的新炭烧得噼啵作响,溅出像流萤一样飞舞的火星子,那忽青忽黄的火光,照亮了整座侧厅。
单看这侧厅里面的摆设,倒很是符合草寇山大王的喜好。头顶上交错的全是铁索,厅堂中到处都摆着兵器架子,柱子上和墙上挂满了豺狼虎豹的皮料,连侧厅里面的椅子,都铺着一块完整的虎皮。人坐在椅子上,双脚刚好可以踏住一颗虎头,显得气势勇悍。
侧厅中缭绕一股难闻的气味,其中有炭火发出的烟味,有酒肉的腐臭味,还有脚汗的酸腐气味,甚至还有一丝血腥气。厅中摆着八把椅子,可只有一个人坐在居中的椅子上,十几个与那守门大汉一般衣着装束的壮硕男子,并排站在厅柱边,手扶腰刀,对俞和怒目而视。
借着火光一看,俞和便知道,坐在居中椅子上的这人,正是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雷溪老人。
这雷溪老人的模样果真是如传闻一般,令人望而生畏。他**着上半身,腰间围着一块污秽不堪的皮革,手腕和小腿上都裹着厚厚的生皮。雷溪老人身上没有一丝毛发,浑身肌肤有的呈赭黄色、有的苍白如蜡,还有的乌黑一片。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光洁之处,尽是坑坑洼洼的,好似搅乱的血肉糜一般。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从他颈下到肚脐的那一大片肌肤,看上去血肉模糊,似乎那皮肉只见的血痂总也不会愈合,只稍一动,就会裂开,溢出大团的脓血来。
更不消说雷溪老人的一张脸有多么可怖。那眼耳鼻口几乎全都不在原本的位置上。左眼是条细细的皮缝,右眼却连半片眼皮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圆孔,浑浊的眼珠暴突而出。耳朵与脸肉黏连在一起,鼻子只剩下一小半,露出黑漆漆的一个孔洞透气。鼻子下面更完全看不出嘴唇,只有一条裂到腮边的口子,根本遮不住两排焦黄的牙齿。
饶是俞和早有耳闻,这时亲眼目睹,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骇然。落入烘炉被烧成这副模样兀自未死,更隐忍几十年,终谋得庄主之位,这雷溪老人绝非是个寻常之人。
“你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么?”
雷溪老人右眼珠一动,也不见他开口,便有一个极其嘶哑含糊的声音发出。若不仔细去听,甚至很难听懂他所讲的话。
“晚辈失礼了!”俞和定住了心神,对着雷溪老人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晚辈罗霄剑门天罡院弟子俞和,拜见雷溪庄主。”
“天罡院?”那雷溪老人的“嘴巴”一抽,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老夫的面子可真不小,居然让罗霄剑门天罡院的弟子在门口等了快三个月。你家师长也舍得,居然派出一位门中菁英,如此辛辛苦苦的守着我这么一个废人。”
俞和道:“晚辈奉门中师长之命,前来……”
那雷溪老人一摆手,打断了俞和的话道:“来找我取三十五口灵剑是么,之前已然来了七八位罗霄弟子,我自然知道你们的来意,不必再说了。”
“敢问大当家的可曾将灵剑铸成?晚辈何时能来取剑?”
雷溪老人把手一抬,身后有位大汉便捧来了一柄连鞘的长剑,放在雷溪老人的掌中。雷溪老人一手握住剑鞘,另一手轻轻推开剑鞘口的机括,耳听得“呛啷”的一声,这侧厅中打起一道电闪,一口寒光四射的三尺法剑脱鞘而出。
雷溪老人转动手腕,挽了个剑花,只见那三尺法剑的剑身好似一汪碧水,有道白蒙蒙的锐金之气,在剑身上流转不休。
“这剑可还好?”雷溪老人屈指一弹剑锋,这三尺长剑登时发出悠长的轻鸣,声如龙吟久久不绝,剑锋轻颤,那道锐金之气几欲离刃而出。
俞和心中暗暗戒备,把一口真炁提到胸中,拱手赞道:“虎伏铸剑庄造的灵剑,自然是上品。”
“铸成如此一口法剑,当须我虎伏铸剑庄的两位匠师昼夜轮换,不熄火不停锤的锻打百日,方成剑胚。之后还要再花费半个月时光篆刻法阵,才能成就此剑之威。我等虽然盗天之术,能采炼凡铁铸造法器,但毕竟只是泥骨俗胎,手艺粗陋,并非每柄剑胚都能终成法器,大凡每锻造三条剑胚,才能出一口合用的好剑。故而那三十五口法剑,就算是我虎伏铸剑庄上下几十位锻铁师傅日夜不休的锻打,也得一年半才能铸成,你师门长辈所限的半年时间,委实是太短了。”
那雷溪老人叹了口气道:“这位俞小兄弟,你在我庄门外苦苦守候了近三个月,我那家丁言辞之间对你也多有得罪,老夫先向你陪个不是,你再听我细说其中因由。”
俞和心中疑惑,不知这雷溪老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人家既然有话说,他也只能点点头,垂首静听雷溪老人的下文。
雷溪老人道:“之前也有罗霄剑门的弟子来我虎伏铸剑庄,想要按照先前的约定取走灵剑。起初几次来人,老夫和颜悦色的对他们讲说了铸剑庄中的诸般难处,三十五口灵剑委实还未铸造完成。可你那些师兄弟自命不凡,脾气也忒地大了,一听说灵剑还未铸成,立时便点指着老夫破口大骂。庄中子弟尽在当场,老夫当众失了脸面,恼羞成怒之下,便将他们逐出了庄外。哪知道这些罗霄弟子守在庄外不走,不但将我的铸剑庄大门劈碎了三次,甚至还胁迫我庄中的老人孩子,逼着老夫交出灵剑,幸好有其他扬州道友路见不平施以援手,这才免去了一场劫数。自那之后,我庄中人便对你罗霄剑门没了什么好颜色,故而委屈俞小兄弟你也吃了好几个月的闭门羹。”
“不过老夫却发觉俞小兄弟你与其他罗霄弟子大不相同,这才愿意与你多说几句。你在我庄外枯守了这么久,但却从未对我铸剑庄出言不逊,更未为难我庄中妇孺,如今灵鹫寺的大师已去,你来此见到老夫,还能礼数周全,老夫我扪心自问,即便是换我自己,也断没有如此涵养,故而老夫对你很是敬佩。”
说罢雷溪老人双手拢着剑柄,居然朝俞和抱拳一礼。
俞和连忙作揖还礼道:“雷溪大当家的谬赞了。晚辈不知那些师兄如何冲撞了大当家的威严,但此番出门前,师门有严令示下,当须对虎伏铸剑庄恭敬有加,万万不可冒犯。”
“我是看不懂你罗霄,先前来人那般桀骜不驯,却又有你俞小兄弟这般气度不凡之人,当真是有天差地别。看来这门派一大,其中门人也是良莠不齐。”雷溪老人刻意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但他那副面孔,无论如何都让人不敢直视,“还有一件事情我也想不通。老夫偏居信邑,但也有所耳闻,你罗霄剑门天罡院的弟子,乃是门中弟子的菁英之选,人人惊采绝艳,都是了不起的英侠人物。但为何你俞小兄弟却被派来我虎伏铸剑庄外枯守如此之久,是你罗霄剑门中的哪位师长如此不懂得爱惜人才?严冬时节,却让一位菁英弟子在此饱受风吹雨淋,吃这般大苦?”
俞和笑了笑道:“多谢大当家的体恤。晚辈身为罗霄弟子,自当为山门分忧。这区区风雨之苦,也是一种修行磨炼,不足挂齿。”
雷溪老人拊掌道:“百锻成宝器!俞小兄弟果然是人中龙凤,有此心性,大器可成。”
俞和抱拳一笑,不置可否。
“老夫是个打铁的粗人,心直口快,言语不周之处,俞小兄弟莫怪。”雷溪老人叹道:“你罗霄剑门的师长,也当真不近人情。这三十五口灵剑老夫早就言明无法于半年内铸成,可你门中师长却强人所难,也不等老夫细细分说,甩下灵物便拂袖而去,如今还来百般指责,怪罪老夫拒不交出灵剑,真不知是何道理!”
“俞小兄弟,我看你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故而盼你回去替我铸剑庄说说情。那三十五口灵剑之事,我铸剑庄未敢耽搁,可人手有限,时至今日只铸成了一十二口。数月前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僧人突然来访,要老夫放下一切活计,替他们赶制一尊十丈金身大佛。五台山佛宗势大,老夫这小小的虎伏铸剑庄,哪里敢违逆?更不说那些僧人一直守在庄中,日夜监工,老夫无奈,这数月中只顾铸造佛像,实在没法分神铸剑,还请俞小兄弟见了你门中师长,帮老夫多说几句好话!”
说罢雷溪老人用手指拈住剑锋,把剑柄朝俞和一递:“这是其中一口剑,俞小兄弟可亲手品评一番,当知此剑铸造,端不容易。”
俞和听这雷溪老人一番话,说得也颇实在,便觉得那张丑恶狰狞的面目,也并不如何可憎。他走到雷溪老人的面前,先是一抱拳,然后伸手去接剑柄。
就在俞和的手指刚一碰到剑柄时,雷溪老人那半闭的左目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冷光。只见雷溪老人突然发力,猛地将这口长剑倒插向了自己的右肩,如此灵剑可等锋利,“噗嗤”的一声轻响,登时将雷溪老人的肩头刺了个对穿。
鲜血飞溅而出,俞和大惊,急退步拂袖。可两人相隔委实太近,雷溪老人这一手又太突然,眼看俞和的袖子上,已沾染了数点殷红的血迹。
雷溪老人手握着剑锋,鲜血从他肩头汩汩流出。看他脸上的神情诡异,不知是喜是怒,两只眼睛瞪圆了,死盯着俞和,口中桀桀怪笑。
第二百三十章 天师印,两仪丸
“好你个罗霄剑门的贼子,果真在是道貌岸然之下,藏着虎狼蛇蝎之心!老夫真是瞎了眼,错把恶人当成了菩萨,你居然讨剑不成,想要了老夫的一条命去?”雷溪老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点指着俞和厉声呵斥,那沙哑如磨铁的嗓音,好似是从黄泉深渊中爬出来的鬼物在嘶吼,“你罗霄剑门枉称正道!承元道兄、函秀观主快来救我!儿郎们,且给我记住了这凶人的面目!”
“呛”的一声,周围的十几条大汉一齐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脚步一错,便将俞和围在当中,那十几口长刀寒光湛然,映着摇摇晃晃的火光,刀芒吞吞吐吐,夺人双目。
从侧殿后面,转出了两个身披道袍的修士,前一人身穿月白对襟法袍,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煞是威风。后一人身披褐黄色的八卦仙衣,肩上挂着褡裢符袋,道冠正中绣着一幅阴阳太极双鱼图,脸色蜡黄,身形枯槁如病夫。
那白袍道人冷笑道:“他罗霄剑门仗势欺人惯了,哪里会把你老哥的小小铸剑庄看在眼里?老哥你违逆了剑门上尊真人的意愿,又落了人家天罡院弟子的颜面,正是眼中钉肉中刺,以罗霄剑门的秉性脾气,自然是要取你颈血以洗刷耻辱的,明证剑心的。”
那白袍修士看了看俞和,啐了一口,又寒声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扬州虽多有仙山福地,但自从龙虎山遭魔门血洗,天师教灭道大劫之后,便再无前古道门正宗镇压,故而就有了区区罗霄剑门这等二流小派,在我扬州作威作福,横行跋扈。可笑他们虽是坐井观天,不识天下英雄,但我等却也无力相抗,只敢怒不敢言。以致区区一个罗霄低辈弟子,也如此倒行逆施,对同为正道一脉的伏虎铸剑庄挥剑相伐,当真是大道已弃,魔障深重!”
“原来是你!”后面那个黄袍修士两眼一亮,恨恨的盯着俞和道,“你这贼子,果然辣手无情,看来我那彭明徒儿,断然是命丧于你手了!”
俞和抬眼细细一看,这黄袍道人他果然见过,只是时日久远,印象有些模糊。直到听见“彭明”二字,这才猛想起来,这黄袍道人乃是正玄观的观主函秀真人,他的徒儿名唤彭明。在俞和第一次独自出山历练,于那牡山坳的入地斩尸一役中,彭明夺了尸妖的躯壳,想尽噬俞和与通辰道宗谢年生等人的真元,却被俞和误打误撞的倒灌先天五行火炁,焚化了青丝法器,最后被俞和以“雷符剑”斩杀身陨。
当俞和与谢年生、吴华被救出牡山坳地穴时,函秀真人就心中生疑,猜测自家徒儿未必是死于尸妖之手,而是被俞和等人设计害死。但当时有云峰真人在一旁护持,函秀真人隐忍了下来,如今俞和独自一人,又中了他们的嫁祸之计,正好出此一口压抑多年的心头恶气。
雷溪老人拔出肩头的长剑,伸指连点,封穴止血。他看了看沾满鲜血的剑锋,嘬口轻轻一吹,那剑上的鲜血飞落,剑锋又复清亮,不余丝毫血光。雷溪老人手腕一抖,剑柄落入掌中,剑尖直指俞和。
“前辈,你这是何意?”俞和把双手拢在袖中,面沉似水的望着雷溪老人。
“我没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雷溪老人迎着俞和的目光对视过去。他那张丑恶扭曲的脸上,浮现出残酷的笑意,“你以为斩杀了我,这虎伏铸剑庄中便再无人能挡你一剑,你尽可把灵物、法器掳回罗霄去?没想到五台山的大和尚走了,我这庄子里,还住着丹崖派的承元道兄与正玄观的函秀观主吧?如今你的这番恶行,已被诸位道兄看在眼里,你想怎么样?要出剑将我们这些人尽数斩杀灭口?”
俞和不动声色的倒踩了半步,可他身后的铸剑庄大汉把长刀齐齐一挺,阻断了他的退路。俞和拿眼角余光左右一扫,沉声道:“前辈,若贵庄人手不够,一时间铸不完那三十五口灵剑,晚辈回山对师长禀明此中缘由也就是了。你我大可重约取剑之时,何必如此?”
“笑话!”那丹崖派的承元子厉喝一声道,“我龙虎山天师教器宗宗主雷溪师兄,岂可屈尊降贵,为你们罗霄剑门锻造法器?竖子休得胡言!”
“龙虎山天师教器宗宗主?”俞和闻言一惊,他听说了丹崖派要与虎伏铸剑庄合二为一,重现龙虎山道庭的盛世,可没想到这雷溪老人,已然挂上了天师教器宗宗主的名头。
“今日老夫不慎被罗霄凶人所伤,这一条胳膊上的经络,多半是废了。那扬州府供奉阁、通辰道宗和宝珠禅寺的法器,也是没法子按期铸成了。此伤甚是沉重,打铁又全仗两膀之力,老夫年迈,气血衰竭,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尽复旧观重操铁锤。倒要教扬州府供奉阁、通辰道宗和宝珠禅寺的道友们失望了。只怪罗霄的凶人下手太狠,老夫修为浅薄,招架不住,实为无奈。”雷溪老人摇了摇头,把手中的长剑一挥道,“两位道兄仗义援手,还请劳烦一番,替我将此罗霄凶人擒下,待诸派道友来访时,也好有个交待。”
“固所愿尔!”那承元真人与函秀真人齐声应诺。只见函秀真人抢先发难,手上掐诀,口中念咒,伸手一点俞和脚下,就看那石板地面登时化成了流砂。俞和只觉得脚底发虚,身子向下一沉,流砂已然埋过了脚踝,再想纵身而起,却发觉流砂又变成了石板,自己两只脚已然牢牢的嵌在了地上,仿佛生了根一般。
“函秀师兄好手段!”承元真人大笑,伸手一拍后脑,张口喷出一团白光。这白光飞到俞和头顶,见风就长,眨眼间化作一方七尺印玺,裹着层层仙霞,直朝俞和顶门砸下。
这方大印一显化出来,俞和就觉得眉心处突突直跳,心中警兆大起。抬眼看这方大印,通体白如羊脂,上扣金螭钮,印面上阳刻六个古篆字,乃是“阳平治都功印”。
说起承元真人祭出的这方大印,那可当真是颇有来历。相传龙虎山天师大教,以天师印及天师剑为镇山法器,掌教真人执天师剑扫荡群魔,而天师印则用以镇服妖邪。但这“天师印”并非是仅有一枚,其中篆刻神霄玉文之章的铜印,被称为“上天师印”,乃是镇压龙虎山气运的先天至宝。但在七千多年前的那场灭门浩劫中,神霄玉文之章铜印被南方魔宗祖师以另一件先天至宝震碎。而其余“小天师印”共有一十八枚之多,虽不是先天至宝,却也尽都是威能奇大的法器,若能祭出全部十八枚印玺,结成“天师神印阵”,其威能足可与先天法器媲美。
这一套十八枚小天师印,在龙虎山大劫中散落,大半不知去向,甚至有的被魔宗高手慑服,炼成了魔道法器。而承元真人此时祭出的,便是这十八枚小天师印中的一枚,而且是其中最负盛名的“阳平治都功印”。
此印一出,俞和登时觉得胸口气闷,双肩如担山岳。他两眼一花,耳中轰鸣一声,险险栽倒在地。
承元真人一见俞和脸上变色,立时手中印诀连变,一口真炁喷出,宝印隐隐发出辟魔雷音,又压下了半尺。
“还不跪下!”函秀真人大喝一声。他双掌提起,在胸前一错一分,掌中有雷符显出,“咔嚓”的一声霹雳响,两道白炽的掌心雷拍出,如灵蛇一般打向俞和的胸口。
俞和心中知道,自己已然中了嫁祸之计。若这时被人生擒活捉,封住了神魂与一身修为,那雷溪老人、承元子和函秀子能有一百种手段将他整治得服服帖帖,直如扯线木偶一般,对他们三人言听计从。到时自己就算能逃得不死,也必会落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拖累着罗霄剑门也要背负上骂名,遭扬州诸派唾弃,名声扫地。
故而他把心一横,上下牙猛一咬,一口舌尖真血合着津唾吞入腹中。
这口真血一落入腹中,登出化作滚滚元阳气直贯丹田。关元内鼎中燃起熊熊真火,长生白莲放出万丈霞光。
只听得俞和周身骨骼发生爆豆似的鸣响,他把背脊一挺,一道浩然剑气冲霄而起,激得阳平治都功印颤抖不休。俞和伸手一抹,函秀真人的掌心雷化为青烟,他双眼一瞪,两道寒光直射出一丈多远。
“不好,这小子要作困兽之斗!”承元真人大吼一声,一连三口真炁喷向天师印,手中法诀连连变化,那阳平治都功印发出隆隆雷鸣,要朝俞和头顶压下。
函秀真人正要作法夹攻,忽听俞和舌绽春雷,发出一声虎吼。
再看俞和脚下的地面涌出丝丝黄烟,无数细密的裂痕绽开。俞和猛力拔出右脚,朝地上重重的一踏,数不清的碎石腾起,化作一柄灰白色的石剑,朝函秀真人和承元真人横扫过来。
函秀真人首当其冲,双掌朝外一推,拍出一道裹着丝丝雷光的烟岚。风雷与石剑一绞,那碎石尽数被碾成了粉末。
俞和闷哼一声,身子剧震,趁势把左脚也拔出了地面。函秀真人脸上闪过一抹潮红,脚下跄退了半步,眼见这一记真气硬拼,两人都没讨到好处。
石粉被乱劲激荡,颗粒如针,侧殿中罡风四合、暗流涌动。殿顶的铁索哗楞楞乱响,奢华的兽皮被撕扯成了碎片,巨大的火盆尽数倾翻,溅落的炭火点燃了漫天飞舞的团团皮毛,侧殿中像是飘扬起一片火雨。天师宝印发出莹莹仙光,像是一轮皓月悬空,把周围照得雪亮。
再看那些修为浅薄的持刀大汉,已然浑身浴血,东倒西歪的躺下了一大半。道门还丹高手当场拼斗,这些粗通引气之术的凡俗汉子,连散开的劲气余波也是难以抵受,只剩下几人正在地上来回翻滚,想扑灭沾到身上的残火。
函秀真人调息回气。承元真人却加催真力,趁着俞和与函秀真人斗法,真力稍泄的当口,把阳平治都功印又压下了一尺,眼看这天师宝印离俞和的顶门,已不足三尺。
俞和心中发狠,又是一口舌尖真血咽下。一道炙热的真元,宛如火线一般从关元内鼎中喷出,经由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直达指尖,他右手五指一搓,有两颗鸡卵大小,布满云纹的浑圆银球,已落在掌中。
“两仪离合,勘分阴阳;乾为阳,坤为阴;生为阳,死为阴;长为阳,灭为阴;异者主离,同者主合,表里同归一气也。两仪元磁离合剑,斩!”
俞和急颂咒语,他也是第一次使用这对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特意为他祭炼的“两仪元磁离合剑丸”。柳真仙子曾在剑丸匣中留字嘱咐俞和,莫看这对剑丸其貌不扬,但运使起来威力甚大,而且此剑丸主攻伐,性子凶煞非常,使用时当慎之又慎。
此时俞和身受阳平治都功印镇压,万化归一真符并不应验,而长生白莲主守御,也不能助他破敌脱困,白莲赤鸢破甲等飞剑品质虽佳,但与这天师宝印相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因而俞和只能祭出这对从未用过的剑丸,但求一击奏效。
只见俞和把手朝头顶一挥,一黑一白两道剑光交缠着飞起,好似蛟龙升天,正撞在阳平治都功印的六字阳刻印文上。
“轰隆”的一声巨响,连雷溪老人都被散开的罡劲掀翻在地,整座侧殿几欲崩塌。函秀真人急闪身到了承元真人身后,双掌一伸,抵住了承元真人的背脊,看承元真人面色煞白,张口咳出了数点血沫。
赫赫有名的阳平治都功印,被俞和的两仪元磁剑光一撞,竟然倏地翻飞起来。那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竟然硬生生顶着阳平治都功印冲天而起,将侧殿殿顶撞开了一个大洞,寒风挟着细雪灌进侧殿来。
“这是什么法器?”承元真人嘶声惊呼。
只有与阳平治都功印心神相系的他,才在法器相击的刹那,感受到了两仪元磁离合剑丸的凌厉凶威。那两道交缠在一起的黑白剑光,一阴一阳,一生一灭,借元磁力离合之间,演化出两仪生灭至理,即便是天师大教遗宝阳平治都功印神妙无方,在这两仪剑光面前也是黯然失色。
承元真人生怕天师印有何闪失,急忙掐诀作法摄回了宝印。俞和仰头一望,双脚点地纵身而起,就要穿过殿顶的大洞,逃出生天。
“贼子休走!”函秀真人还不甘心,张口喷出一道浩瀚雷光,直追俞和而去。这正玄观其实也是龙虎山天师教的遗脉,函秀真人这一道本命神雷,正是由天师教“五雷正心法残篇”修炼而成,乃取劫雷为法,心雷为用,可破灭万邪。
这道雷光本是极高明的道法,换做旁人也不敢直撄其锋,可函秀真人偏偏碰上了俞和。天地间万物相生相克,自有一物降伏一物,那阳平治都功印还让俞和颇为难堪,可此等雷法在万化归一大真符面前,委实是形如无物。
俞和此时身在半空中,宛如出笼的鸟儿,头顶就是茫茫云天,尽可由得他去。低头一看函秀真人不依不饶的打来雷光,心中难免有怒气升起。
这些存心诬赖灵剑,还设计栽赃陷害的小人,竟然如此下作狠毒,究竟有何仇怨,这是要不死不休么?
火气勃然而发,俞和翻手一引,破甲剑凭空显化。即便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一击震飞了阳平治都功印,可俞和还是不敢妄动这对杀伐大器。方才剑丸甫一出手,俞和便隐隐有种难以掌控的感觉,恍若孩童耍大锤。万一因为法咒生疏操持不当,镇不住剑丸的凶性,那不仅会当场掀起滔天血劫,更会反噬己身,落得身死道消。
一道剑炁贯入,破甲剑化作十丈明河,朝函秀真人和承元真人劈头盖脸的斩落。剑尖上一道万化归一大真符闪烁,轻描淡写的化去了函秀真人本命神雷,随之便是磅礴剑光轰然落下。
函秀真人脸上变色,承元真人一咬牙,作诀再催天师宝印,那阳平治都功印一翻,将俞和的剑光撞得粉碎。
俞和心中一痛,眼看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破甲剑,便这样被阳平治都功印震成了碎片。他方才逞一时之快,却浑然忘记了天师宝印之威,实在不是他手中这几柄飞剑能够承受的。
承元真人强催宝印,挡住了俞和的含怒一剑,他此时周身气血翻滚,脚底下一拌,跌坐在地上。函秀真人连忙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俞和错手失了破甲剑,心中伤痛。他也不理会侧殿中的三人了,转身御起一道剑光,直朝罗霄剑门而去。
此时的俞和,早已非是当年的莽撞少年。他想得明白,这时要是鲁莽行事,单凭一腔热血斩杀了雷溪老人、承元真人和函秀真人,甚至血洗虎伏铸剑庄,那就彻底坐实了杀人夺宝之罪。到时被扬州诸派千夫所指,无论是俞和自己,还是罗霄剑门,都逃不掉名声扫地的结局。若俞和冲动拔剑,丹崖派洪老道只怕会笑开了花,一来他大可以顺水推舟,拾掇通辰道宗等派的好事修士,大举冲到罗霄剑门兴师问罪,罗霄百口莫辩,只能是任人宰割;二来洪老道正欲并派,重兴龙虎山天师大教,那铸剑庄雷溪老人一支与正玄观函秀真人一支,必会暗中与洪老道争权夺势,若是能借罗霄的剑,斩杀了雷溪老人和函秀真人,到时三派一合,铸剑庄与正玄观群龙无首,他洪老道打着天师教嫡传的旗号振臂一呼,自然是能稳稳当当的坐到掌教大尊的宝座上,笑看罗霄剑门背着血债黑锅,遭人唾骂。
可如今俞和虽然压住了心头邪火,但那雷溪老人已然自刺一剑,这栽赃陷害之计依旧未破。若雷溪老人对扬州诸派的人讲说,罗霄俞和讨剑不成,将他刺伤,使得无力铸器,那俞和这黑锅,依旧是甩也甩不脱去。
心中念头百转,俞和剑似流星一路不停,径直落入了罗霄剑门藏经院,疾步穿过正殿到了后苑,见云峰真人正在饮茶读经,俞和抢步上前,对着云峰真人作揖拜道:“求师尊救弟子!”
第二百三十一章 言不当,结新怨
“笑话!天底下便只有他雷溪老人生得一副好唇舌,任他颠倒是非,旁的人都只能哑巴吃黄莲了?”
云峰真人听完俞和的一番叙述,伸手将石桌拍得砰砰作响,口中冷笑道:“如今谁人不知道他虎伏铸剑庄和丹崖派沆瀣一气,原来还拖了正玄观下水么?那雷溪老人便以为他自己和丹崖派的洪老道在外面有什么好口碑?从来都只有我扬州诸派去虎伏铸剑庄和丹崖派吃亏回来,几时听说过有谁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讨到半分便宜?你尽管任由得他们去说,我罗霄剑门区区一个十九代弟子去虎伏铸剑庄讨要灵剑,当着丹崖派传功长老承元真人和正玄观观主函秀真人的面,一剑刺伤了铸剑庄的大当家?我倒看看扬州九派里,能有几人会信!”
俞和手扶额头,叹气道:“师尊,可是如此一来,那三十五柄灵剑哪里还要得回来?我今日逃回山门,还没敢去面见宗华师伯通禀此事,先来藏经院求师尊赐我妙计。明天去见宗华师伯,他得知我既没有带回灵物,也没有讨回灵剑,还惹出这么一桩事端来,弟子定然逃不脱责骂,说不得还要受罚。”
“宗华师兄为何要骂你?”云峰真人一挑眉道,“那些卑鄙小人苦心设下此局,无论换过谁人进庄,都要中计。你能识得大体,未因一时火气而伤人性命,这便是大善之举。要知道区区灵物灵剑,即便被人坑了去,也只当是吃了个闷亏而已,又能有多大的干系?罗霄剑门难道丢不起这三十五把下品灵剑了?若是你当真中了奸计,或被人擒下制住神魄,或大怒出手血洗铸剑庄,这要是被雷溪老人或者洪老道落实了证供,再添油加醋的一番说道,给我罗霄剑门背上欺凌同道、血手灭门的偌大恶名,只怕扬州道门诸派必会齐来堵我山门,兴师问罪,那才是铸成了大错。”
“上次弟子因被五台山的和尚阻拦,未能见到雷溪老人,宗华师伯也曾勃然大怒,这次倒是进了庄子,却闹成这样回来,谁知师伯会气成什么样。”
“你这孩子也是个榆木脑袋!宗华师兄气的是雷溪老人扯那五台山的虎皮,与你何干?真是自寻烦恼。”云峰真人给俞和倒了杯茶,“不过你这次终究还落了人家的圈套。若你走后,还有别派修士去铸剑庄,那雷溪老人拿我罗霄剑门做挡箭牌,说他被你伤了,无力抡锤打铁,故而交不出法器,引得别派修士尽都迁怒于罗霄,这倒确是一桩麻烦事。”
俞和苦着脸,朝云峰真人作揖道:“求师尊妙计,为弟子解脱!”
“哪来的什么妙计,如今只能见招拆招。”云峰真人喝了杯茶,闭目回味着茶香,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睛道,“你且不要胡思乱想,明日一早,我随你同去面见宗华师兄吧。”
俞和大喜,赶忙起身给云峰真人斟满了一杯茶,双手捧了,呈到云峰真人面前说道:“多谢师尊!”
云峰真人一笑,拈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你这痴儿,有时脑袋还算灵光,有时又糊里糊涂,疑神疑鬼!速速回东峰歇息去吧,在外面风风雨雨的枯守了两个多月,此番算是狠狠的吃了些苦头。今晚不要打坐炼气了,神乏则心乱,神盈则心定,你好好睡一夜,便会没那么杂七杂八的念想。”
俞和点点头,告辞而去。
回到自己的东峰小院,一推开院门,便有股浓浓的倦意裹住了身子,两支脚像灌满了银汞那么沉。俞和走进木屋里,一切是那样的熟悉,连屋里的气味都让人眷恋,合衣朝床榻上一扑,两眼才闭拢,他便沉沉的睡去。
人虽是倦极,但心中有诸事纠葛,所以这一觉睡得并不久。再睁开眼时,正望见窗纸上的最后一层暮色黯去,月光把树影描绘了出来。
俞和翻了个身,靠在床头,这几个月在外面日夜不合眼的守候,那其中的种种苦涩,尽数涌上心头。他已不知有多久没体味过这种感觉,俞和似乎重新回到了当年流落尘世,风餐露宿的日子,只可惜如今只剩他一人茕茕孓立形影相吊,原本依偎在身边的那一丝温柔,成了心底里挥之不去的晦暗回忆。
心里忽然一阵刀绞般的痛,俞和急忙强止住了念头,不敢再往深处去想。目光一转,看到了木桌上摆着的那具红木凤尾瑶琴法器,他轻轻一吹,气息若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发出一轮悠长的叠音。
把手一招,床头衣钩上的那条水纹青绸披肩飞起,轻飘飘的落入掌心,指间一片丝滑冰凉的触感。俞和把这披肩搭在胸前,蒙住了口鼻,隐约约有股淡淡的女儿香气,顺着鼻息渗进胸中,张口吐气,一团热流被披肩裹住,倏地又弥散了开来,登时脸颊上,脖颈间和胸前尽都暖了。
心神一阵恍惚,俞和仿佛看见了云梦大泽畔的临水小屋,和那横吹玉笛的少女。
叹了口气,俞和把披肩重又挂回到床头衣钩上,他翻身坐起,从床下挪出一坛子酒,推门纵身,上了屋顶。
深冬酒冷,喝到嘴里欠些滋味,俞和运起阳火真炁暖酒,却想起之前去为方家怡以真火煮粥的那般情形,不由得嘴角抽动,浮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可叹果真是世易时移,人心难测,尤其是女儿家的心思,更是让人捉摸不透。俞和或许还能理解陆晓溪,但他却怎么也看不懂方家怡。
他曾经简简单单的把这位方师妹当做剑门中熟识的同门之一,就好像以前的小师妹宁青凌那般。可没想到这位生得好似九天仙女一般的方师妹,却突然捅破了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直接开口问俞和,愿不愿意与她结为道侣。虽然俞和心里念着陆晓溪,并未对方家怡点头,但他毕竟是一派少年心性,许多同门师兄弟对方师妹苦求不得,而这位美丽的女子却对自己芳心暗许,俞和始终是在意的,暗喜的。
可他万万没料到,那一次无言的拒绝,竟变成了仇怨。方师妹陪宗华师伯出山云游回来,摇身一变,成了宗华师伯的身边人。而从那之后,宗华师伯朝向俞和的脸变了,他看向俞和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嫌恶。在俞和的眼里,往昔熟悉的宗华师伯,变得原来越陌生,原来越远。
俞和固然知道这位宗华师伯乃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方师妹做了宗华真人的红颜知己,俞和虽然心底里有些小小的失落,可却也并不觉得如何诧异。自古美女惜英雄,像宗华真人这般深具豪侠之风的人物,多几位莺莺燕燕环绕陪衬,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俞和只是不懂,何处来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流言,而宗华师伯又为何对自己变了脸。
在罗霄剑门中,当宗华真人不再对俞和另眼相看,许多人望向俞和的眼神,也就再不复从前的温暖亲近,而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嘲笑。唯有藏经院中的师长弟子们,对待自己一如往昔。
俞和吞下一口酒,腹中升起的辛辣酒气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他眼前一恍惚,忆起了当年在城镇中乞讨的一幕。
那时的俞和,还未懂得酒的滋味,他把这种浪费许多粮食酿造而成,却能让人神智癫狂的浆液,视为一种罪孽,沾也不敢沾。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和陆晓溪冻得瑟瑟发抖,在城里的大庙门口乞食。有个富家小姐,带着一大班丫鬟仆役,坐着软轿子从庙里朝拜出来,见到满身污秽的俞和与陆晓溪,那富家小姐或许是方才受了菩萨的感化,竟然从轿子里伸出手,喝令仆役取一些吃食扔给俞和。俞和记得,当时他得到了两个精白面的烤饼,很香很软,攥在手里,一时还舍不得吃。那富家小姐看俞和与陆晓溪又冷又饥渴,嘴唇都裂开了,便让仆役又拿了一小瓶子蜜酒出来,扔到俞和面前。俞和本以为瓶子里是清水,可提鼻一闻,却发现是酒,他连忙摆手,说自己不要这酒。可这一下,或许是玷污了人家的怜悯之心,那富家小姐登时变了脸色,寒声说了几句,便有仆役如狼似虎的冲了过来,抡开巴掌,狠狠抽了俞和几个耳光,一脚踢翻了酒瓶子,还劈手夺下了白面烤饼,扔在地上。那仆役一边冷笑,一边用靴底碾着面饼,酒、污泥、白面和从俞和鼻子里涌出来的血混在一起,发出难闻的气味。
俞和始终不能理解,这位富家小姐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莫非在那种骄傲的施舍面前,是容不得半分拒绝的吗?他已然不记得那富家小姐的面相,但恍然间,似乎觉得当时那富家小姐的笑容,与方家怡坐在宗华师伯身边,看俞和被责骂时的笑容,很像。
一想到方家怡的模样,俞和隐约觉得,似乎有缕淡淡的玫瑰花香随风而来。他心神一跳,忽转回头,就见一道恍如天上仙女一般的窈窕身影,披着月光,踏风而至。
“俞和,你既然回来了,却为何不去面见宗华掌院,还在这里喝酒?那三十五口灵剑何在?”方家怡探出足尖,轻轻点在屋顶上。她离着俞和足能有一丈多远,脑后青丝与身上霓裳随风轻舞,人已美煞,可那俏脸上的神情,却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冷。张口说话时,已然带着一股门中师长的威严,居高临下的朝俞和发出质问。
“今日回来得晚了,不及去见宗华师伯。”俞和自然听得懂方家怡的语气,他微微一皱眉,知道眼前这人,早已不是他熟识的方师妹,而成了高高在上的守正院掌院。哪怕身形音容如故,可俞和只觉得是如此陌生,如此疏远。
“这次去虎伏铸剑庄,虽然见到了雷溪老人,但因突逢变故,所以三十五口灵剑并未能带回来。我已禀告了云峰师尊,求他指点妙计,再做打算。”俞和的语气中,也只剩下了生硬。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方家怡,自顾又喝了一碗酒。
“云峰能有什么妙计?”方家怡皱眉道,“遣你去信邑办事的是宗华掌院,你既然回山来,自当先去见他,当面将详情据实禀报,再请宗华掌院定夺!”
俞和听方家怡居然直呼云峰真人的法号,心中很是不愉,手中的酒坛酒碗一顿,嘴角微微的撇了撇。但他依旧未抬头去看方家怡,只口中随意的应道:“有劳师妹提醒,明日一早,我就会去清微院拜见宗华师伯。”
“门中该如何行事,原是不用我来提点你,盼你好自为之!”方家怡似乎觉得与俞和讲话索然无趣,她拂袖转身,就要御气而去。
可俞和猛灌了一大碗酒,忽然开口道:“我几句话想说,不知方师妹可愿听否?”
方家怡身子一滞,转头道:“讲。”
俞和抬起头来,双眼似乎在直视着方家怡,但却又好似目光径直越过了方家怡的身子,望向辽远的天际。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道:“我实不知何时何地得罪了方师妹,前些日子,我也听闻门中有些荒诞的流言,辱及师妹清誉,不过此流言真假与否,师妹心中自知,不用俞和分说。若是因俞和愚钝,惹得师妹不快,还请师妹包涵才好,俞和告罪了!”
说罢俞和把双手一拢,对方家怡作了一揖。
方家怡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轻轻的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俞和又喝了碗酒,刻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俞和借着酒意,还想劝你一劝。如今师妹乃是宗华师伯的身边人,俞和多年来深受宗华师伯的教诲之恩,自从知晓此事,心中甚喜。师伯本是盖世豪侠,师妹亦是世间少见的绝色女子,此乃天作之合,惹人羡慕。但师妹随在师伯身边,一言一行依旧当须谨慎才好,莫要因为受师伯宠爱,便轻忽了礼数,冒失言行。此罗霄剑门中,云峰掌院乃是前辈,哪怕师妹如今贵为守正院掌院之尊,恐怕也不好直呼我师尊其名。宗华师伯曾教诲曰‘享金玉而不易其本,居高位而不忘其礼’,我想师伯亦更喜识得进退,守得谦卑之人。方师妹与师伯亲近,更需得时时自省才好。俞和酒后讲说此话,虽心知多有不当,唯愿师妹听了,能对万般荣宠淡然处之,与师伯同心同意,结成神仙眷侣。”
方家怡听完,秀眉紧蹙,脸上已然罩起了一层寒霜,她甩袖道:“你可说完了?”
俞和挑了挑眉毛,点头道:“言尽于此。”
方家怡拧头纵身,越空而去。
俞和望着方家怡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对方家怡说了这么一通,起初觉得心中颇为快意,可转念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如此一番话,暗含指责之意,方家怡听了必会觉得逆耳。如今宗华真人已然对自己心生嫌恶,这方家怡若是恼了,她今晚再到宗华真人耳边去哭诉,说俞和暗讽她不知进退,那自己明日见到宗华真人,岂不是会落得更加难堪?
须知温柔乡是英雄冢。大凡豪杰人物,在枕边的几句软言细语之下,都是难守心中明智。更何况俞和也知道,宗华真人至情至性,在红颜知己面前,耳根子甚软。
可说出去话,如泼出去的水。讲已讲出了口,方家怡也负气而去,如今只能硬着头皮,管他明日暴风骤雨。俞和重重的一捶自己的大腿,心中自嘲道:“俞和,俞和!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只是在自作践!还当你这张愚笨口舌,能化解纠缠,点醒旁人?结果只是把水越搅越浑!罢了,这就是自作自受。本来无事,却要逞一时口快,挖个陷坑把自己埋了进去,只怨自己糊涂,怪不得旁人!”
一颗心里矛盾重重,俞和叹一口气,灌一口酒,不多时喝空了酒坛子,仰面躺在屋顶上,静等天亮。
恍惚间一夜过去,东天渐明。
云峰真人在藏经院行完早课,便带着俞和去清微院见宗华真人。一路同行,俞和默不作声,根本不敢把昨晚自己做的荒唐事对云峰真人说。可云峰真人走了几步,紧皱着眉转头道:“俞和,你气息很乱,哪来如此多的杂念?”
“弟子不敢。”俞和连忙低头调息,小心翼翼的跟在云峰真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到了清微院,宗华真人和方家怡在正殿中饮茶,见云峰真人带着俞和进来,宗华真人脸上倒不见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是方家怡冷冷的瞟了俞和一眼。
云峰真人坐到宗华真人身边的太师椅上,招手示意俞和去他们面前的蒲团上坐了,开口道:“俞和,便将你这此去虎伏铸剑庄的见闻遭遇,对宗华师兄细细说来吧。”
“遵命。”俞和朝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分别一拜,心中惴惴的把他在虎伏铸剑庄外苦苦守候二个多月,好不容易等五台山的和尚离去,进庄子见到雷溪老人,可却被雷溪老人、丹崖派承元真人和正玄观函秀真人联手设计栽赃嫁祸。那边三人想要擒住俞和,可俞和奋力挣逃,两边匆匆一场争斗,俞和最终还是逃回罗霄剑门的这一段前后情形尽都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宗华真人听完俞和所说,满脸铁青,眉心处浮起一片煞气,伸手将那张老梨木的茶桌拍成四分五裂,那桌上的茶壶茶碗砸到地下,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俞和双肩微颤,不敢抬头。
宗华真人依旧是嘴里厉声斥骂着雷溪老人等,可双目却含怒瞪视着俞和。过了足有一炷香时分,宗华真人的怒气才算消散了些许,寒声对俞和道:“俞和,你要么给我带着三十五柄灵剑回来,要么给我带着罗霄送去铸剑庄的那些灵物回来,你何时取到,何时再回来!至于那雷溪老人若拿我罗霄做挡箭牌,去推诿别家门派的法器,这事因你而起,你自去处置妥当。你下次到这清微殿中来,我只欲听到一个结果,不想再听你说起如何如何行事,如何如何辛苦,又是如何如何艰险,但事情并未办妥!”
俞和一脸僵硬,对宗华真人拜道:“弟子遵命。”
一直未曾出声的云峰真人忽抬手道:“我看此事不可太过怪罪俞和,那雷溪老人的心思阴险,换做旁人也难逃算计。况且俞和涉世未深,应对这等卑鄙小人,经验尚浅,能有今日之果,已算是处置得当了。”
宗华真人沉声道:“依师弟之见该当如何?”
“子不教父之过,徒不教师之过。我明日便带着俞和同去虎伏铸剑庄,看看那雷溪老人到底还要作何下文!”云峰真人朝俞和摆了摆手,又撇了一眼方家怡,转头对着宗华真人道,“俞和你先回藏经院去,我有些话,要同宗华师兄当面讲说。”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人已遁,碑引火
俞和作揖拜过两位师长,起身走出了清微院。宗华真人一摆手道:“家仪,你去后苑稍歇,我与云峰掌院讲话。”
方家怡微微一欠身,也离座朝正殿后苑走去。云峰真人撇了一眼方家怡的背影,直到她穿过正殿侧门的竹帘,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末端,才挥手放出了一道禁声符,对宗华真人道:“师兄,对于那虎伏铸剑庄之事,你有何看法?他们若是以雷溪老人被俞和刺伤,无力铸器为幌子,吞没别派的灵物,此事何解?”
宗华真人眼珠一转,答道:“解铃还许系铃人,此事还得去找雷溪老人。”
“我们尚且不知他们亏欠了扬州诸派多少法器,但他们出此苦肉计,想必收下灵物不会少。那雷溪老人的秉性你也知道,事已至此,如何能让他自弃了这已然设好的局?”
宗华真人嘴角一抽,冷笑道:“他雷溪老人此举,不过是想吞下这一批灵物,好在三家并派,重建龙虎山天师大教之时,给自己的虎伏铸剑庄多添一份筹码。不过既然是筹码,那便有其份量,我们只消寻一份比这些天地灵物更有份量的筹码,去与他交换,此局自会迎刃而解。”
云峰真人沉吟了半响,点头道:“云峰明白了,师兄既然胸有成竹,那师弟便也不作庸人自扰,但遵师兄计谋行事就是。”
宗华真人看了看云峰真人,笑了笑道:“师弟并非是想与我说这些吧?”
“不错。”云峰真人转头,认真的望着宗华真人问道,“俞和此子也是个命中多有波折之人,就算是他前段时间遭逢情劫,有些自暴自弃,可也正是历劫明心的大好时机。云峰虽然才从滇南别院回来,不知这几年中有何变故,但见师兄你如此为难于他,云峰不懂。”
宗华真人早就猜得到,云峰真人与他私谈,必是因为俞和的事情。他轻轻的哼了一声道:“俞和此子,正该好生敲打一番!自他入我罗霄剑门来,深受到你我溺爱,一路顺风顺水,可以说是平步青云,结果养成了个轻浮骄躁的性子,门中弟子对他颇有微词。年轻人不吃亏碰壁,受些磨难,始终是成熟不起来。须知我等修的是剑道,当以身为剑,剑胚初成时,要先行研磨开锋,后养出锐气,方能得成大器。如今俞和此子,便是还未经磨砺,就被你我温养了起来,如此纵容他下去,俞和只会变成一介纨绔,哪里成得了什么气候?”
宗华真人伸手想去取茶杯,可手掌一捞,却抓了个空。转头去看,才想起那梨木茶桌已被他方才盛怒之下,一掌拍成了碎片。他摇了摇头,接着道:“少些磨练倒还罢了。我先前观他一身道行剑术尚算不错,还以为此子天生道心,胸有执念。可这次他历经情劫,我才猛然看破,此子根本就是道心未明,全仗着几分福运,才修得如今的成就。你我先前尽被他蒙蔽了,他那心中存的根本不是什么问道执念,只是一些可笑的俗情牵挂。此番情劫一起,他便自暴自弃,荒废道基。如此情孽缠身,不可自拔,还修什么剑,问什么道?我若再不给他当头棒喝,逼他醒悟,此子道途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云峰真人听了宗华真人的一番话,挑了挑眉,半正经半调侃的说道:“师兄,你我自幼同殿学道,相识数百年,云峰自问知你甚深。倘若说到情孽缠身,执迷不悟,恐怕宗华师兄你未必能比俞和高明些。”
宗华真人把脸一沉,寒声道:“师弟此话怎样?”
“师兄,你着相了。”云峰真人看了看面色不愉的宗华真人,满不在乎的淡淡一笑道,“宗华师兄你乃是我罗霄剑门中不世出的天纵奇才,论及天命福缘,未必会比俞和差,如今一身艺业成就,便是放到九州道门大宗之中,也是翘楚之属。可唯独这儿女之情的一道坎,你却总也跨不过去。我看俞和此子,真与当年的你很有几分相似。”
宗华真人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云峰真人道:“恕师弟我心直口快。师兄想要敲打俞和一番,云峰并无异议,但师兄心里对俞和存下的那一分嫌恶,只怕不仅是因为俞和道心涣散、自暴自弃,还有一重因由,怕是与那终南山来的女子脱不开干系吧。”
宗华真人眉毛一竖,斩钉截铁的道:“断无此事!”
可云峰真人只是笑着道:“师兄你虽然将儿女之情视作游戏,但每一段情缘初结之时,都会深陷其中。我倒不知那终南山来的女子是否有意从中挑拨,但师弟我耳边也听到了一些离奇怪诞的流言。这若是师兄的枕边风,却怎会吹得门中上下弟子俱知?而师兄你莫非还会信了那些不着边际的一面之词,把无名火撒到了俞和的头上?”
云峰真人一连两问,顶得宗华真人脸上忽青忽红。宗华真人瞪着云峰真人,可又偏偏不好发作,只能闷着一口气不得宣泄。
“红颜祸水。师兄常在河边走,可莫要湿了鞋啊。”云峰真人知道自家师兄的脾气,他把话头点到此处,便即收住,不再多说。
宗华真人闷了好半晌,张口吐出了一口长气,拨开话题道:“休说这些闲话了,正还有几件门中的紧要事,需得师弟你来参谋一二。”
云峰真人依旧是淡淡的笑着,招手移来了一张茶案,把茶壶茶碗布齐,静听宗华真人分说。
俞和回到藏经院,一直等到酉时末,天色尽黑了,才见云峰真人从清微院回来。俞和有心探问,可云峰真人却不想说什么,只叫俞和回东峰去歇息。待明日天亮,他就带去俞和再去信邑虎伏铸剑庄。
从云峰真人的脸色上,俞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惴惴不安的回了东峰小院。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到了第二天行完早课,两人便御起剑光,朝信邑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虎伏铸剑庄门口,就见庄子的大门与侧门尽数敞开,但并未见到那守门的大汉。俞和心中略感诧异,侧耳一听,庄子里面静悄悄的,全没有一丝声音。
云峰真人也皱紧了眉头,两人跨进庄门,高声招呼,可依旧没有人出来答话。
“莫非就在这两日之间,虎伏铸剑庄又生变故?”俞和大惑不解,他轻步敛息的走在前面,云峰真人紧跟在后面,两人沿着东侧的通廊过道,朝铸剑庄里面走去。
一路穿过前三重院落,几乎所有厅堂房舍的门都大敞着,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这铸剑庄前三重院子中大大小小的几十座熔炉,已然全被灰石膏封死了炉膛。云峰真人伸手去摸,稍大的炉子外壁依旧残留一丝暖气,可见这封炉之时,当就在不久之前。
不多时,俞和与云峰真人已把虎伏铸剑庄的九重院落转了个遍,甚至还以神念入地,搜寻那可能存在的秘道地宫。忙活了好一阵子,两人才完全确信,这座铸剑庄中老老少少的几百口人,已然全数迁徙而去。不过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们走得并不匆忙,似乎是早有准备,非但细软贵重之物不余寸缕,连矿石、粮食等沉重的物事也没遗下分毫。庄子后面的一大排地窖空空如也,但那地窖附近却又找不到什么崭新的车辙痕迹,想必是以介子纳须弥的神通,把所有物件一股脑儿装进了法器带走,如此这一庄子人去向何方,倒是难以猜测。
在整座虎伏铸剑庄中,唯一门窗紧闭的,就只有第三重院子的正堂大殿。俞和上前叩了叩门,里面依旧是声息全无,推开沉重的包铜皮殿门,却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宽敞的大殿中异常空荡,所有的家什桌椅都被移走了,只余下大殿中央竖着一块高八尺、宽五尺,近有一尺来厚的青铜方碑。离这铜碑五步远,围着一圈六个合抱大缸,缸里满满的装着火油,缸口上支着黄铜灯座,反扣着形如脸盆的白琉璃灯罩,这乃是一种能够经年不灭的长明灯。
这围绕铜碑的六点火光已足够明亮,俞和不需走到近前,便能看清那碑上的刻字。石碑对着殿门的这一面,阴刻着洋洋洒洒千多字,俞和通读一遍,气得脸色铁青。
原来这碑文所写,乃是一篇将祸水引向罗霄剑门的文章。
其大意是说:罗霄剑门的人手段狠辣,在铸剑庄外堵门数月,伤了不少庄子里的妇孺。大当家的雷溪老人出面求饶,却被罗霄弟子刺伤,那一剑险些就把雷溪老人的整条右臂给卸了下去。若不是丹崖派的传功长老承元真人和正玄观观主函秀真人仗义出手,打退了罗霄剑门的凶人,伏虎铸剑庄恐怕难逃一场灭门血劫。雷溪老人深恐罗霄剑门的报复接踵而至,于是他带着庄子里的几百口人,躲进深山里避祸养伤去了。如此一来,雷溪老人的右臂几近残废,也不敢让匠师们堆炉锻铁,所以无法按时为其他门派铸成法器,恳求扬州诸派多多体谅。也希望能有胸怀浩然正气之士,能够站出来替虎伏铸剑庄讲个公道,声讨罗霄剑门的恶行。
这一篇文章,那当真是颠倒黑白,写得声泪俱下。让不知真相的人看了,定会以为罗霄剑门仗势欺人,把虎伏铸剑庄的人逼得躲进深山,不敢出来。俞和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翻手一挥,白莲赤鸢双剑破空而出,就朝石碑斩去。
“呛啷”的一声大响,云峰真人斜刺里甩出一剑,挑飞了俞和的剑光。他伸手按住了俞和的手腕,口中急道:“这青铜碑大有名堂,不可鲁莽!”
俞和闻言一愣,摄回了飞剑。只见云峰真人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乌金罗盘,细细的推算了半晌,忽然迈开步子,绕着六尊长明灯正转三圈,反转三圈,忽然身形一闪,到了那铜碑后面,翻手取出了一支黑漆漆的盖碗,伸指在碗中蘸了些水,在石碑后面点点划划,写了好半晌。
耳听得云峰真人口中喃喃颂咒,音调起伏之间,那六盏长明灯上的火光也忽明忽暗。最后他绕到了铜碑正面,提起右掌,猛拍在铜碑的左下角,将这铜碑打得前后摇晃了一下。
就看那六尊长明灯“呼”地从地上弹起,飞到丈五来高。白琉璃灯罩下的火光猛一闪烁,六道灯火同时熄灭,硕大的油缸砸落下来,摔得粉碎,浓稠的火油淌得满地都是。
云峰真人吐了口气,反手挥出剑光,先将那碑面上字迹削去,再把铜碑劈成了碎块。
俞和望着云峰真人,盼他开口解惑。云峰真人笑了笑道:“这青铜方碑乃是一道壬水阳火阵的阵基,那六盏长明灯和其中的火油,则是六壬阵眼。若有人冒然毁去铜碑,那阵法一起,整座虎伏铸剑庄都会被大火烧成灰烬。雷溪老人算计颇深,这阵法就是专门留给我罗霄剑门的。因为唯有罗霄弟子看了这碑上文字,才会大怒出手,想要毁去铜碑,从而触动火阵。雷溪老人是要让旁人看到,罗霄剑门果然再一次杀上门来,结果寻铸剑庄的人不到,便一把火将庄子烧了,如此便是落实了我罗霄剑门欺凌他虎伏铸剑庄证供。”
俞和叹道:“我罗霄与他何愁何怨,竟要如此处心积虑的栽赃陷害?师尊,如今此地空无一人,我们该如何是好?”
“那雷溪老人多半藏在龙虎山中,以求丹崖派和正玄观的庇护。我们不可贸然行事,免得再中诡计。眼下还是先回罗霄,将此情形禀明宗华师兄,再做打算。你不必担心,宗华师兄已有定计,必不会让那雷溪老人得逞就是。”
第二百三十三章 生死符,天罡寒
雷溪老人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黑衣蒙面男子,他突出的右眼珠转了转,眯起的左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丑陋的嘴巴左右一咧,雷溪老人刚挤出一串难听的笑声,可就见这黑衣蒙面男子径自走到他的面前,把手中那柄黑沉沉的连鞘长剑往桌上一拍,发出“砰”的一声沉响。
灵剑都有其锋芒气相,身为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自有一套望气辨器的法子,哪怕是隔着剑鞘,也能大致看得出一口灵剑是何品质。
黑衣蒙面人的这柄黑鞘长剑,绝对不是一口稀世宝兵,甚至连虎伏铸剑庄铸造出来的下品灵剑,都要比这柄黑鞘长剑好上几分。但雷溪老人的眼神甫一落到那暗哑无光的乌铁剑鞘上,他狰狞的五官登时拧成了一团,整个人似乎突然窥见了什么极其骇人的物事般,猛地抽搐了一下。
虽然那乌铁剑鞘的锻打手法粗劣不堪,但在鞘匣里面,却藏着一团极其浓重的血气。而自那三尺铁母剑锋中,隐隐传来冤魂恸哭嘶号的声音,似乎有无数的厉鬼被困在剑鞘中,直欲挣出噬人。
雷溪老人只匆匆一瞥,便觉得有一道冷森森的气流,从自己的脚底心升起,沿着背脊骨直窜向后颈,他连忙挪开了目光,不敢再去看那黑鞘长剑。
这口稀松平常的灵剑,真不知已杀过多少人,那剑锋中凝集的血煞怨气,直让雷溪老人心胆发寒。剑器凶煞至斯,正说明这口剑的主人,定然是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而他杀人的本领,甚至要比那些修炼噬魂秘术的魔宗修士更加可怕。
如此一个凶人,就在站自己面前五尺,雷溪老人再笑不出来了。他恭恭敬敬的对着黑衣蒙面人抱拳问道:“尊使可有信物?”
黑衣蒙面人也不言话,手掌朝腰带中一探,取出了一块两寸见方的玄铁牌,往雷溪老人眼前晃了晃,便又收了起来。
这玄铁牌平平无奇,但雷溪老人已看清了上面浮雕的“买命庄”三个古篆大字。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从胸口扯出一根银链子,将链子上面坠的一块纳物玉牌解下,以食中二指将这玉牌按在桌面上,缓缓推到黑衣人的面前,口中道:“这是整整一百万符钱的灵物,请尊使过目。”
雷溪老人慎重的抬起了压着纳物玉牌的手指。黑衣蒙面人伸手一划,便将这片玉牌拈在指间,以神识一扫,点了点头道:“说你想要的。”
“我要保命符箓两道。”雷溪老人竭力使自己的语调低缓,可他根本压抑不住那股狂热的情绪,喉音变得嘶哑而扭曲,那颗突出的右眼珠上布满了血丝,“还有杀人的符箓,我要让他们,死!”
黑衣蒙面人翻手取出一个黄纸簿子和一只漆黑的毛笔,在簿子上草草的勾划了几笔,问雷溪老人道:“两道生符,保的都是你自己的性命吧?说出死符要杀的人是谁?”
“是保我的命,自然是要保我的命!”雷溪老人忙不迭的点头,扳着手指道,“至于那些该死的人,第一个就是丹崖派的洪齐海!然后正玄观的函秀子,也不能让他活着!还有那承元子,他的天师印自然该是由老夫来掌管才对。再加上老夫的四姨太,这毒妇居然是洪齐海派来的奸细,藏在我身边近十年,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惜她道行修为比我高出太多,但我若不弄死她,她早晚都会把我弄死!”
雷溪老人咬牙切齿的报出了一串名字,却兀自意犹未尽。他双目中凶光暴现,还在苦苦思索着。可那黑衣蒙面人忽然冷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黄纸簿子“啪嗒”一合拢,翻手将那片纳物玉牌甩到了桌上。
小小的玉牌翻滚了好几转,滑到雷溪老人面前停下。雷溪老人错愕的抬起头,望着黑衣蒙面人道:“尊使,这是何意?”
那黑衣蒙面人的语气,冷得教人骨髓里刺痛:“你当我买命庄的生死仙符是什么?区区一百万符钱,给你两道生符和一道死符,已是让你占了天大的便宜!”
“啊?”雷溪老人咧开了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焦黄牙齿,他一下没能按住性子,脱口而出道:“岂有此理,你买命庄当自己的符箓真是仙符么?一百万符钱才能换三道?”
“找买命庄,买不是符,是命!你若不信,可要试上一试?”黑衣蒙面人淡淡的应道。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拿眼睛一扫,那乌铁剑鞘鞘口上的卡簧,便“呛”的一声自行弹开,剑鞘中的那口凶煞长剑颤鸣不休,好似一条藏在石缝中的毒蛇,已然盯住了雷溪老人的脖颈,直欲弹射而出,饱饮热血。
雷溪老人只觉得一股惊心动魄的凶煞气从那黑鞘长剑上冲出,牢牢的罩定了自己的身形。不知怎么的,他已然动弹不得,周身筋骨似乎都被凶煞所慑,提不起半分力道。
他这才惊醒过来,知道方才那一句话,已然触到了买命庄的忌讳。
要知道,这里并非是由得他雷溪老人说一不二的信邑虎伏铸剑庄,而面前的这个黑衣蒙面人,也不是带着灵物上门来求他铸器的扬州修士。传说买命庄的生死主簿上,列着九位玄珠道果大修士的名讳,其中有六位殒于仇家祭出的死符,另外三位是因为不守买命庄的规矩,被买命庄执事取走了人头。
桌上这口黑鞘长剑,煞气如此之重,说不定就曾饮过玄珠修士的颈血!
雷溪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他急忙大声嚷道:“老夫胡言乱语,尊使恕罪!”
黑衣蒙面人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冷哼一声道:“下不为例。”
乌铁剑鞘上的卡簧又自行扣拢。雷溪老人身子一颤,发觉那股凶煞气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能动弹自如。
一句无心之言,便让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雷溪老人身上毛孔尽被烧毁,流不出冷汗来,但他的气息却已然乱成了一团。念头急转,雷溪老人将那一个又一个令他欲杀之而后快的名字回想了几遍,反复思量斟酌之后,才朝黑衣蒙面人拱手拜道:“尊使,老夫修为浅薄,两道保命生符万万不可少。那死符能否通融一下,也给老夫两道?旁人还可容他再苟活些时日,坏不了老夫的大计,但洪齐海和函秀子不能不死!”
“不行。”黑衣蒙面人摇了摇头,“你这百万符钱的灵物,只够换生符两道,死符一道,不可再多。”
“那若是生死符各取两道,老夫还需补上多少灵物?”雷溪老人咬着牙问道。
“四十万符钱的灵物足矣!”
雷溪老人左眼皮一跳,抚摩着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铜戒指,左思右想了一番,才朝黑衣蒙面人道:“老夫身边并没有如此多的灵物,但有一些我虎伏铸剑庄铸造的法器,不但品质上佳,而且全无印记,不知贵庄能不能用这些法器来折算灵物?”
“拿来我看。”黑衣蒙面人点了点头。
雷溪老人大喜,直接把那枚铜戒指摘下,推到了黑衣人面前。黑衣蒙面人拾起铜戒指,探入神念扫视,里面果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成品法器,大都是刀剑鞭简之类的,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成品法器刀剑共有九十三件,其中佛器和魔器二十九件我不要,剩下六十四口刀剑,可换死符一道。”黑衣蒙面人报出了条件,便把那枚铜戒指扔回桌面上,两眼盯着雷溪老人,静等他如何决断。
“六十四口刀剑!”雷溪老人好一阵子肉疼,有心开口讨价还价一般,可那黑衣蒙面人冰冷的目光,让他根本不敢出声辩驳。心中想到那洪老道和函秀真人一死,他便是龙虎山的大当家人,到时区区六十四口刀剑又算得了什么?雷溪老人握紧了拳头,猛一捶自己的大腿,叹了口气道,“成交!”
说罢雷溪老人抓起玉牌和铜戒指,将那六十四口刀剑挪进玉牌中,恋恋不舍的最后看了看那百万符钱的灵物和六十四口寒光四射的法器,目露凶光的咬牙道:“老夫谋划数年,今日孤注一掷。洪齐海,函秀子,你们俩人也算死的不枉!”
玉牌拍在桌上,雷溪老人扭过头,再也不想去看它一眼。
黑衣蒙面人伸手拈起玉牌,以神念验过其中的灵物法器无误,这才又摊开了簿子,将丹崖派掌门洪老道和正玄观观主函秀真人的名讳,写到了黄纸上。一页生死录写成,下面再滴上一团朱漆,雷溪老人按落了指印,这笔符箓买卖就算是敲定了。
黑衣蒙面人收好黄纸簿子,翻手取出了四张符箓,二青二黄,排在桌上。
“青为生符,黄为死符。”
雷溪老人目现奇光,盯着桌上的符箓细细端详。这买命庄的符箓一道就价值几十万符钱,一道便是一条人命,但这符箓本身却是平平无奇。制符用的并非是白玉符板,而是最寻常不过的符纸,画符也非是用金液汞浆,只是朱砂。唯一让人看不透的,便是符纸上绘制的符箓图形,看起来与寻常法符迥然不同,四张符纸上,各写了一行透着古朴荒凉气息的奇形文字,看似一段咒文偈语,但只见圈圈点点横竖勾连,不知其中所云。
最奇怪的是,明明是两道生符两道死符,可这四张符纸上的文字,却又全不相同。雷溪老人心中疑惑,但估计探问这符纸上的奥秘,肯定是买命庄的大忌讳,故而他也只能忍住不问。
看了好一会儿,雷溪老人才伸手将这四道符箓慎重的收起。他不敢再怀疑这其貌不扬的符箓是否有传说中那般灵效,只能恭恭敬敬的对黑衣蒙面人作揖拜道:“多谢尊使!”
黑衣蒙面人点了点头,把桌上的连鞘长剑收起,换了一口虎伏铸剑庄造的灵剑,拎在手中。雷溪老人目光闪烁,只把眼珠转了转,并未作何反应。
“此符今日入你手中,若坏了买命庄的规矩,我便会以此剑斩你头颅。生符祭出,保命一刻,若符纸化尽,你未能逃出生天,与我买命庄无关。”
见雷溪老人点头应诺,黑衣蒙面人身形向下一沉,仿佛是化作一道黑烟,朝自己的影子中钻了进去,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雷溪老人愣愣的坐了能有一炷香功夫,这才仿佛大梦初醒,骤然间觉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铁箍,心身疲累,他向后一靠,肩背倚住了墙壁,双手交叠按在胸口,紧紧的压着那四张符纸。雷溪老人知道,这并非是四张薄薄的符箓,而是四条沉甸甸的人命,其中有两条是他自己的,另两条是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
如今,自己等若是有了三条性命,而别人的命,也被牢牢的攥在了手心里,洪老道和函秀真人的生死,此时就在他一反手之间。
还有什么比能这更让人愉快?只要他成了龙虎山的主子,铸剑庄一脉便再也不是什么天师教外门,而是真真正正的道门正宗嫡传。
想到此处,雷溪老人禁不住乐了出来,那笑声直如鬼哭狼嚎一样的诡异骇人。
只可惜任由你百般算计,这世上也绝没有不透风的墙。雷溪老人陶醉在自己的宏图大略中,却哪里知道黑夜中还有窥视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不放?
三天前,云峰真人带着俞和从信邑回到了罗霄剑门,宗华真人听完了他们所说的情形,脸上不喜不怒,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便让俞和先行返回东峰,他与云峰真人又去密室中议事了。
到了第四天,俞和照例在天罡院扫完了地,洒过了水。午时之后,他去藏经院后苑陪云峰真人喝着茶,才坐了一会儿,就看一个道童急匆匆的跑来,说宗华掌院请云峰掌院去清微院,还特意叮嘱过,让俞和也一同过去。
俞和心里明白,这平平静静的三天,并不代表虎伏铸剑庄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宗华师伯召他去清微院,恐怕是事情有了什么新的进展,说不定今日就要再次受命出山,去寻找那雷溪老人的去向。
既来之则安之,俞和也不多想了。他低头跟着云峰真人到了清微院正殿,就见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正坐在宗华真人身边,两人一脸喜意,不知在谈论着什么好事。
看云峰真人与俞和来了,宗华真人一摆手,引云峰真人落座,俞和依旧盘膝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夏侯沧看着俞和,颇为得意的笑道:“俞师弟,你且上眼,看这是什么?”
只见他伸手在腰间玉牌一摸。七八口巨大的楠木箱子便落在了大殿中,箱盖一开,宝光氤氲四射,异香弥散,箱子里面满满的,全是各种珍稀的天地灵物。
俞和不解,问道:“这是?”
“这便是我罗霄剑门送去信邑虎伏铸剑庄,交换三十五口灵剑的那一批天地灵物。如今分毫不少,尽在此处!”夏侯沧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洋洋得意。
三年多前,夏侯灿与俞和远赴西南滇地,在抚仙湖湖底探宝的那一次,他被俞和打落了颜面,之后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夏侯沧从椅子上站起来,高高的昂起头,俯视着俞和,伸手在腰间玉牌上又是一摸,三十五道剑光冲天而起,孔雀开屏似的,在夏侯沧的脑后结成了一圈缓缓回转的硕大剑轮。
“三十五口灵剑尽在此处!俞师弟,你用的是其中哪一口,刺了那雷溪老人一剑?”
俞和看着三十五口寒光湛湛的灵剑,竭力让自己的脸上不流露出任何异色,他紧咬着嘴唇,两手握拳撑在双膝之上,目光空洞,口中一言不发。
云峰真人面无表情的坐着,只顾一口接一口的喝茶。宗华真人虽未开口说话,但他的眉眼嘴角都带着一丝笑意。
夏侯沧似乎是得了宗华真人的默许,他挺起了胸膛,摆足了一副大师兄的架势,冲着俞和滔滔不绝的教训了起来。
那言辞之间,明面上好像是作为同门兄长,在苦口婆心的对顽劣胡闹的师弟施以循循善诱,可话里话外,却是将俞和自暴自弃、整日酗酒、轻佻无礼、不守门中科仪、不尊师长谕令的种种罪状,一一抖了出来。更拿这次虎伏铸剑庄的事情大作文章,指责俞和无论是日常修行还是出山办事,全都未尽心尽力,终日只被诸般杂念缠身,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如此下去,当真是要荒废了大好前程,实为可惜云云。
诸如此类的话,夏侯沧翻来覆去的说了足能有半个时辰。俞和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他在那里大放厥词。最后等夏侯沧说得舒坦了,俞和撇了撇嘴道:“师兄金玉良言,师弟受教了。”
夏侯沧意犹未尽,絮絮叨叨的叮嘱俞和,今后要好自为之。云峰真人忽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开口道:“那灵物和灵剑取回来了便是最好,此事不单是俞和的过错,我也去过虎伏铸剑庄,也难逃一份责任。云峰心中羞愧,这便与俞和一起面壁思过去也,告辞!”
说罢他径自拉起俞和,转身出了清微院。
宗华真人眉头一皱,却也不好阻拦。夏侯沧方才的那番表现,委实是有些过了头,宗华真人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后苑。
清微院正殿中忽然就只剩下了夏侯沧一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四望,却见方家怡刚好走过殿门,冲他含笑点了点头。
之后的几日,俞和在天罡院里遇见夏侯沧,这位大师兄更是变本加厉的刁难于他,好像俞和真被贬成了天罡院的洒扫童子,夏侯沧呼来喝去的,指使着俞和端茶送水、扫地抹灰。
后来有一天,俞和行完早课,到了天罡院。扫完了外面的院子,进到正殿中,却发现自己的名号木牌落在桌子下面,沾满了尘土。俞和拾起一看,那名牌上赫然还留着半边靴印子。
伸袖将自己的名牌擦拭干净,揣进了怀里,俞和冷冷一笑,转头出了天罡院。
到了藏经院,径直走进正殿里,俞和将自己的名牌依旧挂在五师姐邓晓后面的空位上。云峰真人手捧茶壶,从殿后转了出来,看着俞和笑道:“怎么,放着天罡院的万般荣宠不要,却想回我这藏经院清贫之地来了?”
“求师尊收留。”俞和俯身一拜。
云峰真人晃了晃手中的茶壶道:“正缺个煮茶的童子,你不嫌弃我这里无酒就好。”
“师尊,弟子正想告假十日,出门访友。等弟子回山,再来师尊膝前伺候。”
“出门十日?”云峰真人一挑眉,指着墙上的历簿子道:“眼看四日之后,就是春分祭酒。你这个时候去访友只怕不妥,若无甚急事,还是等行完法事之后,再出山去吧。”
俞和一拍脑袋道:“弟子过得浑浑噩噩,到真分不出春秋时节了。”
“你这痴儿。”云峰真人哼了一声,转身朝后苑走去,“来不速来给为师生火煮茶!”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人犹在,心已远
这几年中罗霄剑门广开门庭,不仅设下了滇南、燕云、南沙三处别院,扬州本宗道庭也是日渐兴盛。除了原本就弟子众多的纯阳院和太一院之外,又增设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院,许多剑门真人出山云游九州,带回了不少天资卓绝的孩童,如今这七院中,人数多的已有弟子十几名,少的也有七八人。
春分祭日大典一到,本宗道庭的门人尽数归山,别院弟子也都千里迢迢的齐聚扬州,来观礼山门法事。罗霄山上人头攒动,就连纯阳院中亦是一片喧闹。严刚真人奉命重掌纯阳院之后,从罗霄外门弟子中遴选了一批良才,收入纯阳院名下授法。如今的纯阳院,早不复镇国真人携三十六真传弟子刚出走时,那种冷清寂静的情形。
剑门诸院中,只有少数几院没有新收弟子,云峰真人执掌的藏经院便是其中之一。宁青凌随广芸大家而去之后,俞和依旧是藏经院里排行最末的弟子。
山门中的这份喜庆热闹,自然也传进了藏经院。大师姐莫子慧指挥着五位师弟师妹,用红绸缎和彩绢花将藏经院装点了一番。五师姐邓晓提着几十个大红灯笼,挂到了各殿的檐下。鸣剑真人笑呵呵的看着一众弟子忙里忙外,不多时,这整座藏经院就满满的透出一份喜庆的气息来。
虽然俞和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号木牌挂回了藏经院,但此举终究是未经过宗门师长同意,故而有天罡院的道童来唤俞和,去取他今年法事上穿的新袍。
俞和笑着打发走了道童,但他却并未去天罡院领今年的新袍子。昨晚他已把前几年在藏经院领的袍子找了出来,一早便细细的浆洗过,明天春分祭日法事,他觉得还是站在藏经院的弟子中间,会比较自在一些。
第二日一早,春分大祭法事开始。诸般仪式依旧是每年相同,只是那三清殿前的石坪,几乎已然坐不下罗霄剑门如今的一千多名弟子,许多新入门的弟子只能站在石坪边,随着师长师兄们一齐诵经祭天。
藏经院上下一共七人,云峰真人和鸣剑真人是剑门宿老,坐的是三尺见方的软榻,论剑殿五人都是门中颇有资历的弟子,倒也各有一块蒲团坐。可俞和的名分还在天罡院,所以藏经院这边并没有给他准备蒲团。论剑殿五弟子挪了挪,给俞和让出一小块空地,俞和盘膝坐在了云峰真人身后。
夏侯沧远远望了俞和一眼,看俞和与论剑殿五弟子挤在一起,他嘴巴撇了撇,露出一脸鄙夷的神情。天罡院那边只摆了两张软榻,俞和不过来坐,就有一张软榻空出,煞是惹眼。夏侯沧觉得有些难看,便干脆把俞和的软榻与他自己的软榻上下叠在一起,然后施施然坐上了去。
于是乎,别家道院的位置上,弟子们都坐得满满当当;唯独夏侯沧这边天罡院的位置,就只有他一个人高高的坐在两张软榻上。
五师姐邓晓瞟了一眼夏侯沧,低声道:“你看人家多威风,这位子坐的,可比诸位掌院真人还要高些。”
二师兄易欢拿手肘一撞俞和,坏笑着道:“俞师弟,你放着天罡院的软榻不坐,却到这边来坐石地板。你这是存心想拆人家的台,可人家却给自己搭了个高台子,坐得可舒服哩。”
俞和耸肩摊手,笑而不语。云峰真人回头扫了一眼,大师姐莫子慧道:“噤声!”
一上午的法事行毕,中午用过斋饭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门内试剑。
那些新入门的弟子皆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哪个不争强好胜?他们整年盼的就是这一场试剑,可以尽展身手,搏得师长赞许。如今罗霄剑门的十三座剑台已经不够用了,除了门中师长镇守的中央剑气凌云台和天罡院镇守的甲字号剑台外,纯阳院和太一院各守了一座剑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院也分别守住一座;剩下的戌字号剑台,由滇南、燕云、南沙三处剑门别院来的弟子合力镇守;最后一座亥字号剑台,则由其他内务道院的弟子镇守。
藏经院的弟子皆不喜与人争斗,倒也无所谓今年没了单独的一座剑台。他们与守正院、戒持院等负责门中日常事务的道院弟子一起,围坐在亥字号剑台下。
俞和看了看周围的守正院弟子,他故意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免得撞见方家怡。可等他抬头去看中央剑气凌云台,才发觉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这位方师妹与门中诸位前辈师长一起,正坐在中央剑台之上。
在方家怡的身边,全是罗霄剑门中德高望重的耆宿真人,可她非但没有一丝拘束的模样,还与身边的真人们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俞和心中暗笑,看来她这个守正院掌院,还真是做得有模有样。
摇了摇头,俞和收回目光,不再去看中央剑台。他心里知道,如今的春分大祭门中试剑,已不再是属于他的舞台。而且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邀他上台试剑,他也只会微笑婉拒。经历了山门中的诸多是非纷扰,一番起起落落之后,俞和只想把自己深深的藏起来,他不再希望将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的身上。
其余剑台上的试剑,依旧是热闹非凡。
俞和随意的望了望,觉得有些兴意阑珊,似乎那喧嚣热闹的场景,与他之间已然隔着一睹无形的墙壁。亥字号剑台也没人过来邀剑,俞和看了一会附近几座剑台上的比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罗霄剑门登台试剑时的情形,嘴角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几年过去,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学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而剑门中亦物是人非,如今南启真人成了扬州府供奉阁的执事,公务缠身,连春分大祭也没回山来观礼;李毅师兄跟着镇国真人离开了罗霄剑门,不知去向何方;太一院的熊山壮被派到了燕云别院,这次也没回山;那年结下五行剑阵,陪俞和试剑的几位师长,倒是依然都在中央剑气凌云台上,不过在他们的眼里,俞和却已未必还是当年那个讨人喜爱的少年了。
想到此处,俞和不禁又摇了摇头。忽听见有人疾奔过来,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俞和睁眼一看,跑过来的却是一位新入门的师弟,他记不得这人是天枢院还是玉衡院的弟子。
“俞师兄,夏侯大师兄唤你速去甲字号剑台!”
俞和一皱眉,这个时候夏侯沧遣人来叫自己过去,莫非是要让自己镇守剑台?有心不想抛头露面,但在春分大祭这等喜庆的日子上,俞和又不好驳了夏侯沧的面子。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朝甲字号剑台走去。
就算俞和最近似乎是被打入了冷宫,而且山门中也谣传俞和犯了大过错,被贬为天罡院的洒扫弟子,但俞和依旧是俞和,放下竹扫帚,拿起三尺长剑,他依旧是那个可以在谈笑间杀得魔宗修士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俞和。
一路走向甲字号剑台,拥挤的剑门弟子一看走过来的是俞和,全都默默的让开了一条通路。罗霄诸院的师兄们,按住了身边的年轻弟子,他们纷纷压低声音,在师弟们的耳边反复叮嘱:若要试剑,万万莫要去找这个走过来的人,十九代,乃至十八代弟子之中,以此人剑术最高,而且绝非高出一点。
有的年轻弟子心高气傲,还不服气。于是师兄们便会将他拉到一边,把俞和仗剑出山,独斗群魔的种种事迹一一讲述,年轻弟子们听完了,满脸都是崇拜。
“修剑当如俞和,但为人却不可学他。”各院师兄看着俞和的背景,谁也不好妄下评语。
旁人的评说俞和充耳不闻,他走到甲字号剑台下,看见夏侯沧抱剑立在剑台上,于是拱手作揖道:“见过大师兄。”
“你上台来。”夏侯沧正眼也不看俞和。
俞和纵身上了剑台,周围的剑门弟子一看甲字号剑台上站着十九代最强的两人,纷纷来了兴致。甚至有的剑台上,斗剑正酣的二人同时一撤招,转身就朝甲字号剑台奔来。人流如潮水一般涌到甲字号剑台边,将这剑台围得密密匝匝。一众罗霄剑门的弟子,都盼着剑台上的两人能出手一战,看看究竟谁才是十九代弟子中的最强者。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俞和却不知道夏侯沧有何用意,他开口问道:“师兄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夏侯沧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忽然伸手一指甲字号剑台中央道:“此处剑台有些破碎,唤你来修补一下。”
“什么?!”台下翘首以盼的弟子们,同时发出了惊疑声。这十九代大师兄夏侯沧的意思,竟是叫俞和过来打扫甲字号剑台?这俞和真的被贬为天罡院的洒扫童子了?
若换个场合,俞和倒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甲字号剑台中央横七竖八的全是剑痕,虽然不深,但四处散落的碎石,的确是让人有些不好施展。以俞和的道行,翻手之间就将剑台重新整平。
但此时此刻却是大不相同,在这甲字号剑台周围,已聚集了几百位剑门弟子,人人目光炯炯的望着剑台之上。夏侯沧在这个时候叫俞和过来整理剑台,分明是要在一众剑门弟子的眼前,狠狠的落一落俞和的脸面。
被台下那无数道眼神注视,饶是俞和竭力压着一口怒气,也让他涨红了脸。
俞和一声不吭,站在原地没动,双眼直直的盯着夏侯沧。可夏侯沧怀抱着长剑,只拿侧脸对着俞和,眼神瞟向中央剑气凌云台。
空气仿佛在一刹那间凝固了,台上的两人不言不动,台下的罗霄弟子也尽都摒住了呼吸。甲字号剑台被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意味笼罩住。
俞和顺着夏侯沧的视线,也把目光转向了中央剑气凌云台。云峰真人好像浑没察觉这边的异状,只顾喝着茶,而宗华真人皱了皱眉,把目光转了过来,似乎非常随意的说了一句:“俞和,赶紧把剑台整平,那满是乱石沟壑,还怎的比剑?”
宗华真人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进了每个人的耳中。夏侯沧嘴边勾起一丝笑意,云峰真人挑了挑眉毛,手中的茶壶停在了半空中。
俞和只觉得胸口处好似被人狠狠的捶了一拳,恍惚间听见“咔嚓”的一声轻响,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破裂开了。
深深的吸了口气,一片释然的笑容,浮现在俞和的脸上,他点了点头道:“遵命。”
在数百罗霄弟子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俞和轻轻一跺脚,再抬手朝地面虚按了几掌。先天五方五行土炁灌入甲字号剑台,再看那剑台中央的石板,好似化作一滩泥浆般,上下滚动了数次,碎石沉入地下,剑痕合拢。俞和吹了口气,泥浆凝成岩石,甲字号剑台又复平整如壁。
他拍了拍手,朝夏侯沧又一抱拳,也不说话,转身跳下剑台。分开人群,俞和径直走回到亥字号剑台边,盘膝坐下,闭目入定去了。
夏侯沧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而一众罗霄弟子议论纷纷,过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渐渐从甲字号剑台边散开,各归其位。
一下午的试剑再没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发生。到了酉时夜宴,云峰真人正坐在主桌上自斟自饮,心中忽没来由的一跳,眼角瞥见北面天际有流光一闪而逝。
他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向北天遥遥一晃,喃喃的道:“我总不许你喝酒,但如今看来,清茶的确是淡了一些。”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何消愁,水畔琴
广芸大家甫一见俞和,立时就举袖掩口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拿眼连连瞟向坐在身侧的宁青凌,闹得小宁师妹双颊飞红,紧紧的攥住一片裙角不放。
俞和也有些尴尬,连忙捧出了早就备下的一匣子上品灵茶,双手呈到广芸大家面前。
广芸大家极嗜茶,看到木匣上雕的“春谷寒叶”四字,眼睛便亮了。
她掀开匣盖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百来根三寸长的墨绿色茶条,每一条都是由数十片茶叶拧成,上有细细的银络和白绒。广芸大家拈起一条反复端详,又凑到鼻尖前闻了许久,才露出了一脸满意的神情。
“好茶,一枝揉成百种香!春谷寒叶不愧是扬州四大仙茗之一,俞公子有心了。”广芸大家拿灵符将茶叶匣子封住,仔细收入袖中。
俞和作揖拜道:“前辈若是喝得惯,俞和下次再带云顶仙芝给前辈品鉴。”
“一言为定。”广芸大家含笑点头,“我今夜另有客人,正要去岳阳城中一行,便不陪俞公子说话了,公子莫怪广芸怠慢。青凌你代我好生款待俞公子,可要留他多住几日。”
宁青凌点了点头,广芸大家笑眯眯的看了看俞和,又看了看宁青凌,起身拂袖而去。
“今日春分,罗霄剑门正是祭日大喜,俞师兄不在门内陪诸位前辈饮酒作乐,却怎的星夜来我烟水茶园?可是饮多了酒,记不得回东峰的路了么?”宁青凌提着灯笼,带着俞和朝憩客苑去。小姑娘嘴巴上依旧在调侃俞和,但眉眼间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意。
俞和笑着挠了挠头发道:“时逢新春,我这不是给师妹送礼来了么。”
“你既没托我办事,又没亏欠我什么,何来送礼一说?”宁青凌把灯笼朝憩客苑门口一挂,带着俞和依旧进了他之前住过的那间临水小屋。
站在屋前木阶上,俞和面朝着朦胧暗沉的湖水,深深的吸了口气,一股混合着水草清香的湿润夜风,在他胸中来回荡漾。正是这种感觉,令俞和在罗霄山中时魂牵梦绕。人站在这里,仿佛那些是非纷扰,种种恩怨纠葛,一切烦恼负担都从肩头上卸下,整个人都是轻松的,自在的。
“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我再给师兄送些酒水过来。”宁青凌点亮了木屋中的灵灯,那澄黄色的灯光映在羊皮窗纸上,显得温暖而柔软。
“如今酒倒是喝得少了,随师尊饮茶多些。”
“哦?师兄这是转性了么,还是喝厌了师妹酿的莲花落?”
“宁师妹酿的好酒,哪里会喝得厌?”俞和取出了那一具红木凤尾瑶琴,捧给宁青凌道,“几年前去了趟西南滇地,偶得了这具瑶琴。可惜我回山之后,师妹却已随着广芸大家去了云梦泽。时至今日,才得以将此琴赠予师妹。”
宁青凌接过瑶琴,伸手细细的抚摩了一会儿,越看越是惊讶。她向俞和道:“师兄,这具瑶琴可不是凡物,琴身乃是一截栖凤梧桐木,七根凡弦无一不是天材地宝,另有两根乾坤仙弦乃是以羲和阳金和玉蟾阴金拉成。这瑶琴几能比得上我师尊的‘太虚九真弦台’了。师妹我用这琴,当真是糟蹋了这具上好的臻品法器。”
“琴乃是乐器,无论以何等灵材作成,依旧是供人弹奏之用,若无人弹它,便是先天宝琴,也只是摆设而已。何况师妹的音律之术已深得广芸大家的真传,此琴在那湖底洞府沉睡万年,如今能得师妹弹奏,真是……”
俞和想说这瑶琴正合宁青凌所用,可他一时词穷,期期艾艾的想了半晌,却冒出一句“如虎添翼”,逗得小宁姑娘乐不可支。
“既然俞师兄不嫌弃师妹暴敛天物,那师妹便用此琴为师兄弹奏一曲,以表谢意。”宁青凌取了两个草编的软垫,放在屋前的木阶上。她将红木凤尾瑶琴横在膝前,凝神静气,十指若兰花轻舒,一阙《平清谣》婉转而出。琴声如丝如水,恍如天上星河垂落,化作一条流银小溪,在两人身边缠绵盘绕。
玉水明沙,织梦行云,人如仙娥,琴非凡器,曲是神韵。看那湖面上的云气随着曲调变化万千,湖水倒映着漫天星宿,夜风轻拂,荡起层层流光。
迷迷蒙蒙之间,俞和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还依旧醒着。沉在心里的诸般烦恼一一流过,渐次化作烟云散去。直到宁青凌小指一勾,一串清音如碧雀入云而去,俞和才深深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了水边。
宁青凌手按琴弦,抬头看着俞和的背影道:“我看师兄脸上忽喜忽愁,时而欢愉,时而忿怒,莫非又有了什么心事?”
俞和沉默了半晌,转身又坐到了草垫上,摇头道:“当真是一言难尽,师妹若不倦,可愿听我吐吐苦水?”
“就知道你若不是心中有事,便不会想起来此探我。”宁青凌幽幽的一叹,“师兄要茶还是酒,且稍待片刻。”
“夜色已深,不必烦劳。师妹愿听我说,就好。”俞和摆摆手,摸出了一支酒葫芦。他一边喝着,一边将他上次从烟水茶园返回罗霄之后,听到李毅师兄讲说门中的诸多离奇传言;然后到宗华真人云游归来,却突然变了脸色;俞和闲在门中,日日在天罡院扫洒庭院;接着镇国真人带着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闯过解剑十八盘,脱去罗霄道籍;再然后他去信邑虎伏铸剑庄三次,但讨要灵剑未果,被宗华真人责骂;到今日的春分祭典门内试剑大会上,夏侯沧故意当着一众剑门弟子,打落了俞和的脸面;最后俞和心中气闷,晚宴也未吃,喝退守山弟子,径自御剑来了云梦泽。
宁青凌听完俞和的一番讲述,脸上似乎也颇有愠怒之色。她把瑶琴放在一边,对俞和道:“师兄,只因你身在局中,所以执迷不悟。你在罗霄剑门会落到如今这般的际遇,全是因为你犯了为人处事的一大忌讳。”
俞和疑惑的看着宁青凌。小宁姑娘侃侃而谈的道:“古圣贤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在宗门中与人相处,切不可得罪小人与女子。可你不仅锋芒太盛,让夏侯沧对你心怀怨恨,还惹恼了那位方家怡,人家联起手来,以宗华师伯为刀俎,自然将你斩得遍体鳞伤。”
俞和道:“夏侯师兄的作为,我倒还能看得透。只是那方师妹我却不懂。”
“女儿家的心思,只有女儿家才猜得到。何况我这局外人,自然会比师兄你看得真切些。”宁青凌轻轻一笑道,“试想那方家怡出身终南仙宗,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何离开终南山,但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原本与罗霄剑门并无纠葛牵绊,那么离开终南转投罗霄,就必定不是她自己的本意。我猜她离开终南,多半是受了师长之命,迫不得已而为之。而至于偌大的终南仙宗为何留不下她,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说不定亦是因为一段孽缘。”
“这位让方家怡转投罗霄的师长,只怕与宗华真人交情莫逆,曾嘱咐过宗华真人定要好好安顿于她。所以方家怡一入罗霄,就备受剑门师长的垂青,而且宗华真人还有意撮合她与剑门中最优秀的年轻弟子结为道侣,其中自然大有深意。”宁青凌看着俞和,笑得很是狡黠,“宗华真人明知你心中念着陆家女子,必定不会同意与方家怡结亲。那他如此撮合,其中究竟有何用意,便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
俞和皱了皱眉头,想开口说话。可宁青凌忽一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继续说道:“方才那只是我胡乱猜的,以宗华真人的见识手段,倒也犯不着耍这等小计谋。他想必是看多了有情变无情的离合悲欢,认为你与陆家女子分离太久,人心已改,即便重逢,也再难寻往日的情意,多半最终走不到一起。故而他先替你牵好红线,到时你从东海情伤归来,正好可从方家怡身上觅得慰藉,两人顺理成章结下姻亲,从此就在罗霄剑门厮守到老。”
俞和叹了口气:“师妹这是在取笑俞和。”
“未必。”宁青凌一副洞彻玄机的模样,她故作高深的摇了摇头道,“这只因你俩人命中无有姻缘,天数牵引之下,事情并未如此演进而已。若那方家怡对你开口之时,是在你从东海伤心绝情回山之后,那这时师兄再来梦云泽,只怕是来给我送喜帖的吧!”
俞和低头想了想,默不作声。
宁青凌见她一语言中,脸上的神情更加得意了,她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头,拿老气横秋的语气道:“师兄从东海回来,心中凄苦,身边无依无傍,这时冒出来一位天仙似的美人儿以身相许,若师兄你还能坐怀不乱,那青凌可就真要猜测你是不是练功出了岔子,把脑袋给练糊涂了。”
俞和苦笑着摇头道:“师妹还是在拿我寻开心。”
“要怪只能怪那方家怡,她心急火燎的按耐不住,不但坏了自己的好事,还辜负了宗华真人一番苦心撮合。师兄你没回应她,人家恼羞成怒,心里可就由爱生恨了。”
看宁青凌这时的模样,她简直就差没在后脖领子上插一面小黄旗,写上“铁口直断”四个大字了。
小宁姑娘摇头晃脑的讲道:“人家方家怡可是一位天之骄女。不但出身显赫,修为不凡,罗霄剑门上上下下,都把她当做个掌上明珠。师兄你也知道,那门中一多半师兄师弟的魂儿,都系在方家怡的身上。你且试想,如此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绝色女子,自甘抛开脸面不要,主动开口问你愿不愿与她结为道侣。按理说,你俞和师兄本该如被天降宝玉打中了脑门,喜得一蹦三丈高,可事实上你却是毫无反应,默默的把人家拒绝了。这种时候,你当那方家怡心里,会是怎样一番想法?”
俞和把手一摊,低声到:“就算是觉得落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也不是结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仇怨吧。”
“师兄,你把女人家的怨恨,看得太浅了。”宁青凌歪了歪嘴道,“在那位方家怡的眼中,与你俞师兄一般的少年英杰人物,哪一个不是由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心甘情愿的任她使唤?你俞师兄虽然有些福缘,一身成就尚算不错,但毕竟出身贫寒,更没什么靠山背景。若不是宗华真人极力撮合,加上她可能急于想找个男人替她遮风挡雨,人家哪会愿意委身下嫁于你?而当人家鼓足了勇气,舍掉了脸面,抛开了矜持,问你愿不愿与她结成道侣时,那是带着一股子‘本姑娘可便宜了你’的心情。在方家怡的心中,她一开口,你就应该欣喜若狂的答允,然后上赶着与她定下姻亲,可哪知道俞师兄如此不解风情,居然拒绝了她,这对方家怡来说,绝对是平生里的一桩奇耻大辱。她觉得她高傲的人生中,被你俞师兄重重的抹上了一片污秽,若不洗刷干净,她就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宁青凌凑到俞和面前,表情夸张的小声道:“俞师兄,其实那位方家怡也就是刁难你一番罢了,很多美丽的女人遇到这种事情,都恨不得将那男人挫骨扬灰呢。越是好看的女人,越受不得这种拒绝,报复起来的手段,也就越发诡异狠毒。”
俞和点了点,眯着眼睛道:“师兄明白了,宁师妹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儿郎,我一定拿剑逼着他答应,然后告诉他,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宁青凌大窘,嗔怒的抡起拳头,在俞和的肩头狠狠的捶了好几下:“师兄你是活该。我看那方家怡还是心软,换做是我,我定然让宗华师伯将你打入地牢,面壁百年!”
“师妹果然狠毒!”俞和佯装要逃,对宁青凌笑道,“原来师妹也打算做宗华师伯的红颜知己么?”
“呸!”宁青凌啐了一口道,“我是死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她想报复你,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就干脆把身子做筹码,唆使宗华真人来整治你?师兄,你真是傻人有傻福!幸好她开口的时机不对,你有没答应她。如此一个随随便便、水性杨花的女子,便是生得再好看,也不是良配。而由此可见,那位方家怡根本就不是要找什么同心道侣,她只是想找个能保护她的男人而已,你不答应,她就去找宗华真人,若宗华真人也不答应,她恐怕还会去找鉴锋掌门吧。”
“傻人有傻福?”俞和摇头苦笑不止,“照师妹这么说,我如今这样,还是撞了大运!”
宁青凌本就伶牙俐齿,她眼睛一转,答道:“自然是撞了大运。师兄你若跟她结成了道侣,结果数年之后,她又遇见了一位比你厉害的修士,这女人见异思迁,而你对她情深意重,煎熬之下,必然心魔丛生,情劫加身。说不定她与你若即若离,撩拨得你欲罢不能,反反复复个几十年,等她玩得厌倦了,你这一身道基也被情孽所毁,长生道途尽成了泡影。”
俞和挑了挑眉,故作惊慌的拍着胸口道:“果真好险,我真的是天大的运气!”
宁青凌知道俞和这是在故意做戏,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道:“总之这位方家怡绝不是师兄的良配。你看她跟了宗华之后,吹的那些枕边风,一个女人家怎么有脸编造得出这等事情来?她把她自己的清白全不当一回事的么?倒也亏得宗华真人会信她的话!这一节我怎么也想不通,以宗华真人的见识阅历,他竟然会被这么一个女子迷住了眼睛?就算他不知道方家怡是什么人,也当知道你俞和是什么人,这种离谱的话,他居然也会信?而且听了那女子的一面之词,也不找你印证真假,就对你翻了脸色,这宗华真人,也实在是荒唐!”
俞和摊手道:“师妹你莫忘了,宗华师伯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大凡男人都经不起枕边风吹,被那身边的女子一搬弄是非,可不就乱了眼耳,失了阵脚?”
“这方家怡也是毒辣,她算准了你们男人的心思。说你趁着她酩酊大醉时轻薄于她,最听不得这话的莫过于情人和亲人。俞师兄,你说那方家怡,会不会是宗华真人的女儿?”
俞和哑然失笑,摇头道:“断无可能!一来,方师妹和宗华师伯合籍双修之事,门中早就是传遍了,若真是宗华师伯的女儿,他会放任这种淆乱天伦的流言四处散播?二来,之前师伯曾派我和方师妹去左芒山办事,当时他安排方师妹以身为诱饵,去引一个生性好色的散修出来,若方师妹是他女儿,身为人父,他会让自己的女儿冒此奇险?”
宁青凌支着头,想了半晌,叹气道:“好吧,你看不懂方家怡,我也看不懂宗华真人。只有女人了解女人,那便也只有男人了解男人,你说性情中人会如他这般,那便是了吧。宗华真人被这个女子迷得神魂颠倒,他罗霄剑门中最为惊采绝艳的弟子,未来的宗门栋梁,还及不上一个枕边献媚的美人儿。”
俞和喃喃道:“什么最为惊采绝艳的弟子,未来的宗门栋梁?在宗华师伯的眼中,这未必是我,而是夏侯师兄才对吧。”
“云峰掌院如何评说?”
“师尊只说是宗华师伯看我懒散,要好生敲打我一番。”
“师兄,你不是曾在一座道观做道童,那位观主真人与宗华真人知交甚笃,临走时将你托付给宗华真人引入罗霄的么,你可曾问过这位真人的看法?”
俞和想了想道:“师傅云游天下,寻觅衣钵传人,我倒一直没敢打扰他。他若知道此事,定会怪我顽劣不堪,在罗霄剑门不好好学剑,又惹事生非。到时候他老家人心生挂念,不能安心周游九州,我可是大罪过。”
宁青凌问道:“那如今师兄你作何打算?在罗霄忍气吞声的做那缩头乌龟?”
俞和叹气道:“惹不起,躲得起,我这不是逃出来避避风头么。我想宗华师伯对方师妹也就是一股子新鲜劲儿,过了这段蜜里调油的日子,他便会渐渐看得清楚。那时毋需我多加辩解,自然水落石出。”
宁青凌冷哼道:“我倒希望是那方家怡又转身攀上了鉴锋掌门这茬高枝,然后回头来故技重施,给宗华真人几双小鞋穿,这样宗华真人才能大彻大悟,看得清那女子是何嘴脸。”
俞和耸肩一笑道:“承师妹的吉言!”
宁青凌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裾道:“师妹有些倦了,师兄也早些歇息了吧。你只管在这安心住个三年五载的,再回罗霄时,说不定就如大梦一场,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有师尊在园中执掌诸事,我就清闲了许多,明日给你送些酒水过来,若天气晴好,我们可去湖中泛舟垂钩,很是自在。”
“如此甚好,师妹这里果然是世外桃源。”俞和笑了笑,也站起身来,他将宁青凌送到路口,才自回了木屋中。
与宁青凌一番闲聊,让俞和心里舒畅了不少。但宁青凌一走,俞和独自坐在小屋中,却总也不能忘息入定。
盖因宁青凌方才无意间提到了俞和的第一位师傅张真人。在俞和心中,与自己最为亲近的长辈便是张真人与云峰真人,尤其是张真人,对俞和来说亦师亦父,虽然他不能将道统传给俞和,但最终还是给了俞和一份仙缘。而且张真人熟识陆晓溪与宗华真人,说不定张真人能在此刻为俞和指点迷津。
数年前京都定阳一别,之后俞和便再没了张真人的音讯,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找到了衣钵传人。俞和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取出了张真人的玉符。一道传讯递出,过不久,玉符中就传回了张真人的笑声:“俞和你小子,难得记起为师,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说吧!”
俞和脸上发红,先问了张真人的近况。
原来张真人离开京都定阳之后,便继续向幽州东北而去。一年前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身具先天乙木灵根的女童,于是便在白山黑水之间寻了一处寂静的雪谷,定居下来专心授徒。
俞和也不避讳,将陆晓溪结丹之后,一直到如今剑门中的诸般是非,全都细细讲给了张真人听。
张真人听完俞和所说,倒是淡然的笑了笑道:“俞和,你与晓溪之事,我原本就不看好。其实晓溪的资质并不如你,只是你这水中金的命格,唯有遇风云变幻之后,才能显出光华。她随丹朱师妹去摩明云宫修行,我便说过,此女仙途定有磨难。当时你还未得仙缘,我在左真观中,不止一次的劝你忘了晓溪,你总以为我说这事,是因为你俩仙凡有别。但其实一入仙门深似海,你那时还小,多的是憧憬,有些事情我不便明言,是怕你听了,会失去对仙缘的渴望。后来你拜入罗霄剑门,我们在京都定阳也见到了晓溪,那时候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所以我也就闭口不谈,免得煞了你俩重逢之喜。反正天机难测,你们两个将来如何,终究是你二人的命中定数,该是一场福缘,终究是皆大欢喜,若该是一场情劫,也还是要你们自己去经历,旁人说的再多,也不可能逆天改命。”
俞和低声回道:“徒儿撞了南墙,已经死心了。”
张真人依旧是笑着说道:“你还年轻,将来遇见的女子还有很多,以你资质福缘,当不愁身边寂寞。宗华师弟说的不错,世易时移,人心难测,你不如多转头看看身边的人,因为她们或许你能看得真切,上次那个小宁丫头就很好么,性子淳朴可爱,甚是讨喜。”
俞和咧了咧嘴,可没敢跟张真人说他如今就在宁青凌这里散心。
张真人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至于宗华师弟的事情,你这孩子也算是与他命中犯冲,千不该万不该,你便不该因为女人的事情,跟他搅在一块。宗华这人,论及能耐、魄力、野心、眼光和手段,尽是九州之上的翘楚之属,但人无完人,他也有一处弱点,正是这‘色’之一字。宗华生性风流倜傥,大有豪侠之风,他最爱游戏花丛,虽然用情不专,但对身边的每一个女子都是极其宠溺,尤其在喜爱的女人面前,耳根子甚软。以前偶尔会听说他被女人撩拨,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其中颇有几段故事,被人当做‘温柔乡是英雄冢’的例证。扬州道门老一辈的耆宿,虽然对宗华赏识有加、赞不绝口,但私下里偶也会说,若宗华哪一日栽了跟头,便定是被色相所迷惑,除了女人,谁也算计不到这位罗霄剑门的清微院掌院。”
俞和默不作声,与宗华真人的这场纠葛,断非是他有意为之,孰能料到那方家怡一转身,便将宗华真人拖下了水,而宗华真人偏偏又有这么个软肋,于是成了方家怡抽打俞和的巴掌,还让夏侯沧看准了机会,狠狠的踩了俞和几脚。
张真人接着说道:“其实你想的也对,无非是耗些时间,静等水落石出。哪个男人不喜新厌旧,宗华聪明绝顶,那女子耍一些拙劣的挑拨手段,蒙蔽不了他多久。等他看清了,事情也就化解了。你师尊云峰也算是一位人杰,虽然没有宗华那股作大事的魄力,却是一位极好的传道之人,你还是当须珍惜,莫要轻易心生离开罗霄之意。”
俞和奇道:“师傅怎知我有一丝脱离罗霄的念头?”
“你那性子,我怎么会不知?”张真人嗤笑了一声道,“你表面上一团温吞,其实心底里执拗得紧,脾气撅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如今在罗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又眼巴巴的看着别人离开剑门,海阔天空,心里没这念头才奇怪。我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是你命中所定,我虽如此劝你,你还是当凭本心行事。走与不走,在你,是福是劫,由天!”
俞和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男子汉大丈夫,谋定而后动,问心无愧,行则不悔,记住了。”玉符一凉,张真人的话语随风而去。
俞和望着手中的玉符,喃喃的道:“走,还是不走呢?”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云无常,花初开
第二日一早,宁青凌就来叩门。她从随身的纳物玉牌中,一口气搬出了五十几坛子酒,还有十几具清漆木食盒。莲花落的酒香透坛而出,食盒中则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好几层用细棕绳扎起的荷叶包,里面有风干的鸡鸭肉脯,有用香草烤好的河鱼,还有用藕节、菱角和水芋做成的精致小食,全都是下酒的好菜。
俞和见宁青凌忙忙碌碌的归整这些酒水吃食,挠了挠头发道:“师妹,你这是真打算让我住个一年半载么?”
宁青凌抬起头,白了俞和一眼道:“那宗门里有三个冤家等着整治你,你上赶着跑回去做什么,自找憋屈么?住在这里有吃有喝,岂不自在。等那宗华真人终于醒悟过来,他自然会出山寻你,到时候师兄你也效仿古贤,非得要他‘三顾茅庐’,才答应跟他回去。”
俞和愕然失笑道:“宗华师伯乃是门中师长,平日里诸事缠身,忙碌得紧,哪可能到这云梦大泽来寻我一个小小的十九代弟子?况且我临走时,只在师尊面前告假十日,若宗门里传讯唤我,还是得回去的。”
宁青凌道:“唤你回去,也是拿小鞋给你穿。师兄既然来了,便安心住下,这憩客苑虽然简陋,但好在安静,总没那些纷纷扰扰,惹人心烦。这些酒水吃食师兄将就用着,今日天气晴好,师妹再去捉些鲜鱼来,给师兄熬制羹汤。”
“我常在东峰后山湖边搭杆,却少见有鱼上钩。这捕鱼之术,倒正要向师妹讨教。”俞和转身就要朝门外走去。
“师兄今日好好歇息,我自去捉鱼就好。”小宁姑娘连忙拦住了俞和,她将那张竹编的大靠椅搬到了屋外,仔细铺上了毛皮垫子,对俞和道,“师尊说了,这千里云梦泽之奇景,与罗霄的峻崖翠竹、云海排空大不相同,正是一柔一刚,一娟秀一壮烈,若说罗霄雄伟,益于扬志,那梦云泽缠绵,则能安神。师兄你满心烦躁,到了这里,当须先歇息一二日,将心静一静,只有让心境慵懒闲适下来,才能体悟得到此处每一片水泽,每一道烟云的之中韵味。切不可急着跑去游山玩水,若是心有杂念,便会看不懂烟水无常之意。”
俞和笑着点了点头道:“广芸大家长居水畔,果真深得其中三昧,难怪选了此处开辟道场。她既在园中,我当去请安才是。”
宁青凌笑道:“师尊那边,倒不必去了。她今早已然嘱咐过,让你切莫拘束,一切俗礼皆可免去,尽管将烟水茶园当做是你自己家中一般。你若愿听曲儿,便自去茶园中坐;若想饮茶读经,她的茶房书斋都任由得你进出。连我都被她准了大假,免去了早晚功课,专门伺候你这位一等一的大贵客。”
俞和咧嘴道:“广芸大家真是错爱了,我来此叨扰已是唐突,还承蒙她如此照顾。”
“我寄居罗霄的时候,师兄也很照顾青凌。你来烟水茶园,自然不能怠慢。”宁青凌一拧身,便跃上了屋前水畔的小舟,“师兄好生歇息,师妹去去就来。”
说罢伸手一拍船舷,小舟分开如镜的湖水,滑向云水深处去。
俞和长吸了几口气,初春时节,水畔晨风清寒,在胸口一转,令人心宁神和。他悠然躺在竹靠椅上,东天朝阳广播明光,隔着层层云雾,已没了半分火气,脸上身上暖融融的,恍如将身子沉入了热汤中。
似睡非睡之间,光阴悄然流逝。面前这道如同工笔画卷一般的景致,点点滴滴的映在了俞和的神念中,甚至有时,俞和都不知道他的双目是睁开的,还是阖拢的。暝暝之中,他忽望见有一只灰羽水鸟从草滩中飞起,紧贴着湖面振翅掠过,划出一长串波纹,喙尖朝水中一点,轻轻巧巧的啄起一条小鱼,双翅连连扑动,倏地窜入茫茫云空去了。
俞和追着那鸟儿化成的一点灰影极目望去,他甫一抬眼皮,才惊觉自己刚才竟是阖拢着双目,远处的湖面上,犹有一圈圈的涟漪散开,不知方才那飞过的鸟儿,到底是梦是真。
一缕笛声随风而来,朦胧的云雾之间,浮出一叶小舟和少女窈窕的身影。小宁姑娘提着沉甸甸的竹篓,笑盈盈的满载而归。
也不知广芸大家让俞和先安心休息几日,那是一句无心之言,还是有意指点。俞和在水边静静的坐了两天,虽没有刻意的调息吐纳,但那许久不见增进的修为,竟然开始缓缓的涨高。一缕清气自鼻吸入,一道浊气从口吐出,恍惚间神魂出窍,遨游天地,俞和觉得自己似乎随风而散,一具肉身化入了眼前的画卷之中,心神一动,数十丈外有片落叶飘飘而下,轻触水面,却并不激起一丝波澜。
到了第三天,宁青凌用细竹削了两支鱼竿,两人泛着小舟,朝云梦大泽的深处去了。
果然只有将心静下来,才能体悟到千里云梦泽那种迷离朦胧的美景,小舟越往大泽深处去,水面上的云雾便越是厚重,阳光渗入云雾的间隙,直达水面,有数不清的七彩虹光交错浮动。隔着烟水瘴气,周围的景致全变得朦胧难辨,有时看到不远处影幢幢的,像是有一座小岛,可等小舟穿过云烟到了近处,却发现那只是一颗大得不可思议的古树,树根扎在水底,荫盖数亩的树冠撑出水面,成群结队的彩鳞小鱼在根系之间游曳,像是水中的道道流萤。
宁青凌将一颗清濛濛的珠子,挂在了小舟的渔灯杆子上。她说这是广芸大家给她的“驱妖辟邪珠”,云梦大泽中灵炁浓郁得惊人,不知潜藏这多少精怪妖魔,这珠子发出的青光可以让一些寻常的精怪妖魔不敢靠近过来,大凡居住在云梦泽附近的修士,都随身带着此物。除了驱散精怪,这宝珠还能指引方向,不至于在这千里大泽中迷失路径。
可即使有这个珠子,宁青凌依旧不敢往太深的地方去。那些已然修炼通灵的精怪妖魔,并不会畏惧这青光,而修士们的一身血肉,在它们的眼中,便如朱果紫芝一般,乃是可以大大增进修为道行的灵食。
俞和在水边默坐两日,无心插柳的,竟还修成了一种小神通。传说中的神仙,能抓把风一嗅,便知远近千里之事,俞和修成的小神通远没有如此神妙,但也可以借着水面的云气,将周遭里许范围的地界,倒映在自己的识海中,虽不能做到纤毫毕现,但大体轮廓也还真切。就是不知离开了烟水弥漫的云梦大泽,这小神通还有没有效用。
好几次他都察觉到有精怪一见青光即逃,潜伏到远处的水底暗影中,注视着自己两人。而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些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神秘存在,正将一道微不可查的神念遥遥投来,望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云梦大泽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魔力,似乎时时刻刻都在诱惑着闯进来的人们,不断去向深处,寻幽探秘。好在宁青凌在这水边已经居住了数年,又听广芸大家讲过这大泽中的种种古怪玄妙,小舟只在外围环绕,带俞和略窥一二,便寻了一处云烟稀薄的开阔水域,两人搭起鱼竿,垂钩钓鱼。
俞和上一次来时,广芸大家不在茶园中,宁青凌代为主持诸事,每日都甚是繁忙,实在是没有这般闲暇时光,可以陪着俞和游玩钓鱼。俞和原先觉得,在水边小屋里悠闲的度日,无忧无虑,那已是神仙般的生活,可等到这大泽中泛舟一行,才知道这片荆楚之地的千里大泽之所以被冠上“云梦”二字,其景致当真是如在梦中一般。小舟每行出里许,眼前所见便会完全不同,憩客苑外的那片湖景,于这大泽之中万般旖旎相比,当真是管中窥豹。
他们垂钩的这片湖水,云霞四合,放眼望去,层层水雾后面,是一围依水而生的古树,将这中间一顷碧水团团包拢。四面八方都是朦朦胧胧的,但头顶却露出一孔青天白云。小舟下面的水并不深,大约也就堪堪七尺不到,清澈得连水底石缝中的沙砾都能瞧得真真切切,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水中来回游动,湖水倒映着天云,这些鱼儿就好似在云朵中穿行嬉戏一般。
小舟停在水面上,人在看着鱼儿,鱼儿也在看着船上的人。两条银丝渔线荡在水中,有鱼儿碰到香饵时,便会散开一圈涟漪,无穷无尽的延展向远方。
古贤曾说:之所以弃网不用,却垂钩捕鱼,是因为并非真的想吃鱼,而是想体会那种自宁静中浮出大欢喜的心境。
一片水纹散开,俞和抛出的鱼钩,已被鱼儿咬住了,宁青凌大喜,刚想招呼俞和收线,却看俞和忽然闭目一笑,站了起来。
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双手掌心相对,如捧大釜,置于下腹处,缓缓向上抬起。只见这一顷碧水忽然如同被煮沸了一半,水面翻腾着,越是靠近小船,便越是剧烈,船舷两边扬起的水花,好似一朵盛开的白莲。
无数鱼儿惊乱的跃出水面,远远逃开,连俞和的鱼竿,都被扯入了水中。
俞和张嘴一吐,喷出一道淡金色的气流,这气流甫一离口,便化作丝丝缕缕的金色火焰,在虚空中显化出龙腾虎跃之相。紧接着他又是一吸,宁青凌只觉得刹那间天地万物尽都褪去了缤纷颜色,有那么一瞬间,好似置身于只有白黑二色的山水画中,等再眨眼时,诸般色彩又各归各位,但总觉得比之前要黯淡了许多,像是被洗褪了颜色的彩绢。
“师兄,你可感觉如何?是不是真元行差了?莫要妄运玄功,速速屏息凝神!”
俞和将双手提到胸前,手掌一翻,掌心向下,又缓缓压至脐下。那翻滚的湖水刹那间止住了动荡,变得平滑如镜,小船周围十余丈好似被冻成了冰面一般,半丝水纹都不见。
他睁开双眼,瞳中有金芒乱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师妹可有静室,请借我一用。天机已至,还丹三转。”
“什么?”宁青凌惊呼一声,她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了,伸手将那驱妖辟邪珠握在掌心,纤腰一拧,化作一道匹练似的青光,裹着俞和就朝烟水茶园疾飞而去。
一路横跨几十里水域,小宁姑娘径直落在了广芸大家打坐静修的密室前。
脚才粘地,广芸大家心有所感,推开石门出来,一望俞和眉心处已显出龙争虎斗的丹火异相,顿时一皱眉道:“内鼎生火?怎么会如此仓促?”
“师尊,快救师兄!”宁青凌冲到广芸大家跟着,抓着自家师尊的手腕不住的摇晃。
广芸大家伸指一弹宁青凌的脑门道:“你这傻孩子,内鼎生火,还丹再转,这是炼气士道行晋升的大喜之事。被你说得好像俞和身负重伤,性命垂危一般。”
“他方才口吐真火,目现奇光,好生吓人!”
“按理说内鼎生火怎么也得有几日征兆在先,来得如此突然,倒是有些古怪。”广芸大家秀眉微颦,对俞和喝道,“还不速速入密室坐定,仔细调理铅汞大药,莫要误了火候!”
俞和此时正强行镇住关元内鼎中的真火,不敢吐气开声,他掀开一线眼皮,感激的望了望广芸大家,轻轻点头,走密室中央坐下,摆出五心向天之势。
广芸大家快步走到俞和面前,伸出玉指捏开俞和的牙关,将一颗黄豆大的碧绿丹药塞进了俞和的口中,“切莫咬碎,也莫吞下,含在舌底,慢慢噙化!”
俞和以舌尖一搅,这小小丹丸与口中津唾混合,登时便有一股极寒的清流直撞顶门。俞和本已被龙虎火煞焙烧得头昏脑涨,被这股清流一激,刹那间灵台又复清明,精神为之一振。
广芸大家踏罡步斗,伸手在密室中虚点,一座聚灵大阵运转起来,四面八方的天地元灵之炁汇集至此,密室中弥漫起一层由灵炁凝结而成的薄雾。
转身出了密室,合拢石门,广芸大家对宁青凌道:“此功当行七日,我们为他护法。”
宁青凌用力点头。两人取出蒲团,往密室门口一坐,一边呼吸吐纳,一边以神念暗暗关注着俞和烧炼内丹。
饶是云梦大泽灵炁充盈、广芸大家的聚灵法阵妙用非凡,加上柳真仙子在东海摩明云宫外,给俞和服下的那几颗七转仙丹尚有八成药力积淀在俞和的周身骨血之中,如此庞大的三重助力之下,若换做寻常还丹修士,得其中之一已可顺利烧转内丹。但偏偏俞和修的是那六角经台烙入他识海中的神秘炼气术,一身真元要比寻常还丹三转修士深厚了不知多少倍数,这龙虎丹火一起,大有焚天煮海之势。
张口只一吸,密室中就刮起了一道恶风,那浓密的灵炁被俞和吸得涓滴不剩。内丹烧转,洗血涤髓,仙丹药力也化作一道洪流似得真炁,灌入俞和的关元内鼎中。
只是两日一夜过去,仙丹药力尽被炼化,隔着厚达二尺的石门,广芸大家和宁青凌也能听到密室中传出的龙吟虎啸之声。
一道青光和一道白光从俞和的顶门冲出,广芸大家和宁青凌愕然发现自己的神念被一道古怪力量逐出了密室之外,自石门缝隙中,透出一股带着亘古玄微意象的威压,似乎对天地万物发出了号令。
这时已是第二天夜里,忽闻九霄雷动,却不见有雷电交加。广芸大家抬头一望,东南西北四正位的天际显出异相,东天一道乙木青气投来,南天一道丙火赤光飞来,西天一道辛金白芒飞射而至,北天一道癸水黑烟罩下,地下传来隆隆的闷响,五行元炁汇成一道浩瀚长河,直贯俞和的头顶。
“这是,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广芸大家也知道俞和身上藏着不少的秘密,但区区还丹三转,竟能召来先天五方五行真炁助法,这俞和究竟是上古金仙转世重修,还是将一件司掌五方五行的先天至宝炼成了本命法器?
密室中,俞和头顶六角经台,座下长生白莲,内鼎中一颗近乎透明的丹丸,上有青黄白三道气流旋转,下有五色奇光缠绕,这丹丸被万丈真火烧炼,已隐隐透出淡淡的金光。
诸般令广芸大家和宁青凌的惊诧的事情接踵而至。晨曦初开时,先是一道紫巍巍的先天真一之炁破空而来,在密室前一转,竟化作一位紫袍真人的虚相,朝广芸大家和宁青凌含笑一拜,转身穿墙而过,走入了密室之中。然后,当日轮月盘一齐出现在天空中时,一道大日真阳炁和一道皓月真阴炁落下,亦化作一金袍一银袍的两道真人虚相,向广芸大家和宁青凌举手一揖,也走入了密室中去。
之后的三天,周围百里阴云不散,乾坤灵炁稀薄得异乎寻常。许多潜藏在云梦大泽深处,已修成大神通的精怪朝烟水茶园聚来,但它们全都不敢靠近到百里之内,只是远远的观望着。
就连住在岳阳城中的寻常百姓,都发觉了不对劲。这几天中,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恹恹无力,终年拍打着城墙的湖水,退下去足有四寸来深,而且原本清澈的湖水和井水,莫名其妙变得有些浑浊腥臭。人们以为,这天发异相,那是在预兆有什么灾祸即将降临,于是他们纷纷涌入了岳阳城的寺庙,向漫天神佛祷告消灾。
在俞和闭关之后的第六天,晨曦初开之时,这一切异相终于悄然隐去。周围百里似乎一下子又回复了生机。卯时末,天空晴好,却没来由的飘落了一片小雨,这雨水带着异香,滴到舌尖上,如糖水般甘甜。
广芸大家长叹一声道:“普天甘霖落下,俞和这还丹三转算是成功一半了。好厉害,他修的是什么炼气术?若论真元之浩瀚,我远及不上他。”
宁青凌游出神念,发现密室中那层隔绝感知的古怪力量已不见了。只看俞和闭目端坐在密室中央,头顶一颗光灼灼圆坨坨的内丹,好似一轮小太阳,正发出耀眼的明光。再朝俞和身上一看,此时他已是不着寸缕,满身肌肤莹润如玉,隐隐透着庄严宝光。
“呀!”小宁姑娘羞红了脸。
她刚要急急收回神念,却听见广芸大家低喝了一声:“不好!怎的有如此凶戾的无相心魔?”
宁青凌大惊,忙再看俞和。只见俞和浑身震动,心口处有一团黑气淤积,眉心间一道玄煞飞腾。他双眉紧皱,五官狰狞扭曲,双拳紧握抵在膝前,周身浮现出纵横交错的青筋,满头乌发根根倒竖,从发丝间,飞出了数道漆黑如墨的魔影。
第一道魔影是个女子,腰肢纤细,浑身精赤,一张面目却是泫然欲泣。此魔展开双臂,从身后紧紧的攀住了俞和的双肩,嘴唇附在俞和耳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魔影都是一身道袍,两男一女,全都面露出诡异的笑容。一道魔影环抱双臂,稳稳的踩在俞和头顶,一道魔影扼住俞和的咽喉,另一道魔影扣住了俞和的双手腕脉。
这四道魔影已然凝如生人,正在俞和身上肆意施为。而密室中还有许多无相天魔潜伏着,全都垂涎欲滴的望着那一颗渐渐退去光华的内丹。
广芸大家道:“难怪这丹火起的如此蹊跷,原来是天魔早结,蒙蔽了还丹三转的征兆!”
宁青凌急问道:“师尊,现下如何是好,快救俞师兄!”
广芸大家摇了摇头道:“青凌,你知道俞和的遭遇,所以这四道无相大心魔因何而来,当是猜得到的。我嘱咐你让他好生休息,静定心神,感悟梦云之意,就是希望他能懂得世事无常,让他扫除心中的魔障。可想不到他如此快便还丹三转,这无相大心魔应他所历的劫数而生,还是要靠他自己明心见性,才能化解。”
宁青凌看俞和那一身浮突的青筋,这时已然变得乌黑骇人。有丝丝缕缕的九彩流光从俞和的颜面七窍中溢出,被四道魔影所摄。她惶急道:“师傅,我们能不能帮他?”
“能!”广芸大家斩钉截铁的说道,她望着宁青凌,忽然伸出手指,指着小宁姑娘的鼻尖道,“这时能帮他的人并不多,但你应当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如何去帮,你也是还丹修士,不用我说,你该当懂得那法子。帮还是不帮,你自己决定,是福是劫,各有天数!”
宁青凌的俏脸一白,转眼间又布满了红晕,她在自己的嘴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但看密室之中,俞和的脸上已然布满了黑气,头顶的内丹摇摇欲坠,显然已抗拒不了那四道无相大心魔。尤其那第一道面露悲相、作女子形貌的魔影,已然大占上风,它一边加紧蛊惑着俞和,一边竟把扣住俞和腕脉的那道魔影给生生吞了下去,四道无相大心魔只剩了三道。
“吧嗒”一声,一颗晶莹的泪水划过宁青凌的脸颊,落在了地上。小宁姑娘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密室师门,毫不顾忌那凶威凛凛的无相大心魔,纵身扑到俞和的面前,双手捧着俞和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道:“师兄,青凌不求你怜惜,但你莫要忘了青凌,若你哪天将我当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缠你一辈子!”
俞和此时三魂七魄尽被封闭在灵台祖窍中,浑然不知身外之事。陆晓溪的身影、罗霄剑门中的种种,一一化作魔障,折磨着他的魂魄。冥冥中,他已生出了一丝放弃的念头,想要去追求那心魔口中的“大解脱极乐”。
宁青凌伸手揽住了俞和的肩膀,她把双眼一闭,竟将自己温热柔软的嘴唇,与俞和那已经开裂的嘴唇紧紧的合了一起。小宁姑娘把心一横,鼓气一吹,一道白蒙蒙的气流,裹着一点粉红色的荧光,渡入了俞和的口中。
这一口本命姹女元阴喷出,宁青凌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如蜡。再看俞和胸腹间连连震动,发出“咕咕”的轻响,一道黄澄澄的真阳元炁倒灌入宁青凌的口中,小宁姑娘只觉得恍如有一道沸水冲喉而入,流过关元内鼎,直达会阴生死窍。
宁青凌不自禁的呻吟了一声,浑身毛孔张开,涌出一大片汗水,这汗水竟带着一种恍似麝香般的气味。
那道面露悲相、作女子形貌的魔影突然间嘶吼一声,朝屋顶猛一撞,炸碎作团团黑烟消散。宁青凌将俞和的身子紧紧的抱在怀中,只见俞和脸上痛苦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那站在俞和头顶的魔影,和掐住俞和脖子的魔影一齐粉碎,内丹一旋,放出千百道无相念火,将剩下的无相天魔烧得干干净净。
内丹上光华尽敛,显出苍天一般的青蓝色,隐隐浮现着片片如意云纹。丹丸一坠,俞和的喉头发出“咕咚”一声,这颗三转内丹便重入内鼎。至此凶险已过,只等三魂七魄归位,俞和收功醒来,还丹三转就算大功告成。俞和的一身道行修为,也就再次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宁青凌想不到,如此一举,便立时将无相大心魔给镇压了下去,她抱着**的俞和,茫然回头看了看。广芸大家站在密室门口,脸上似笑非笑的道:“这小子倒是浑浑噩噩,我家青凌却从此给自己系上了一道姻缘命数,不再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了!你若心甘情愿,为师也不会给你泼凉水,俞和这孩子论及心性、资质、道行和福缘,无一不是上选,他如能真心待你,当是你命中之福。”
广芸大家拂袖而去,不多时,赏乐堂中传出一阕《花好月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祭剑人,恐难归
又过了三日三夜之后,俞和神智尽复,长吸口气,睁开了双目。
内视丹田,长生白莲中央托着一颗青湛湛的道家还丹,内五行脏腑熠熠生辉,呼吸间吞吐乾坤元炁,神念一动,内鼎中的真元玉液澎湃如潮,剑气通达周身经络窍穴。他心中默默估算,这一身道行修为,已比还丹二转之时,要强出了一倍有余。
这间十步方圆的密室,被墙壁上镶嵌的宝珠照得雪亮。俞和低头一看,不知谁人已给自己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里外布袍。他想到烟水茶园中尽是女子,不由得大窘,脸上发烫。
挺身站起,周身筋骨爆豆般响,脚下地面也发出“咯吱”一声,挪开他曾坐过的蒲团,才发现密室中央的那片石板地面上,已然绽开了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交错裂痕,用足尖一点,青石就碾成了灰粉。
回想之前的事情,俞和只记得他与宁青凌在梦云大泽中垂钩,当有条鱼儿咬钩时,他心中突一跳,下腹内鼎中便猛然间窜起了熊熊丹火。宁青凌挟着他疾飞回烟水茶园,广芸大家让他入密室闭关行功,坐下之后运转还丹法诀,便立时自行封住了五感,一心调理丹火。
武火化丹,文火再造。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俞和是一丁点儿也忆不起来。不过看自己身上已然换过衣衫,想必原来的袍子已尽被丹火烧化,多半是宁青凌进过这间密室,替他更了衣。
甫一想到小宁姑娘,俞和没来由的胸口一抽,心底里生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悸动。不知怎的,他此时忽然很想见到宁青凌。
运起先天五行土炁,将密室中央的地面石板重新整平,俞和推开了石门,便走了出去。
“俞公子出关来了!”门边有个女侍朝俞和欠身一礼。俞和见过这位女子,她也是从海南恒鼎园过来的,算是广芸大家的记名弟子之一。
俞和朝这女侍拱手问道:“这位姊姊可曾见过宁师妹?”
“宁师妹与师尊正在另一处密室闭关,恐怕还要两日之后,才会出关。”那女侍掩口笑道,“俞公子这一出关来,就如此急着要找宁师妹么?”
“正在闭关?”俞和微微一皱眉,疑道:“莫不是宁师妹身子有何不妥?”
“俞公子如此挂念,青凌知道了,定会心中欢喜。”那女侍点头笑道,“听说俞公子凝丹之时,有无相心魔大作,致使一口真元行岔了路子。宁师妹替你助法,似乎受了些气机震荡。不过师尊说她并无大碍,只消静修三日,便可无恙,俞公子不必担心。”
俞和闻言,朝这女侍作揖道:“师妹为救我而伤,教俞和怎能不担心?还请姊姊带路,让我去她闭关之处探望。”
“俞公子果然是有心人。”女侍笑盈盈的点头,举手一引,带着俞和转到另一间密室石门前,小声道,“俞公子莫要出声呼唤,怕扰到师尊与师妹作法行功。”
俞和一点头,看了看紧闭的石门,探出一丝神念,朝密室中望去。
人家两位女修正在闭关,其中一位还是长辈,俞和这样冒然以神念去望,本是无礼之举。但他听说宁青凌为助他抵御心魔而伤,心中不知怎么,竟有种说不出的冲动,神念穿过石门,直入密室。
就见宁青凌端坐在中央密室,广芸大家盘膝坐在她身后,平举双掌,抵住了宁青凌的肩头,正以本身玄功真炁,助宁青凌调息疗伤。
小宁姑娘紧闭着双眼,脸上非但没有一丝痛苦之色,嘴角还犹自挂着一丝喜意。看她面色莹润如玉,眉心处透出九色宝光,一缕白汽从额前升起,在头顶一尺的虚空中,凝结成一轮洁白的皓月法相。
俞和望见这般情形,心中才镇定下来。看宁青凌这时显出的气相,似乎果真是没什么大碍,甚至道行修为还有所增进。
广芸大家心有所感,她把双目睁开一线,隔着石门朝俞和点头一笑。有缕传音袅袅飘来,是广芸大家的声音在俞和耳畔讲道:“俞公子不必担心,青凌非但无碍,还有进益。静修三日之后,便可出关。”
俞和不敢出声,默默收回神念,他朝密室石门一揖到地,转身拜谢了女侍,自回憩客苑去了。
推开水畔小屋的木门,就见自己的发簪、玉牌等随身之物,整整齐齐的摆在床榻上。那玉牌上流转着二道明光,俞和招手一摄,两片传讯玉符飞出,落入了他的掌心。
先一道是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的玉符,他传讯来斥责俞和无缘无故的离开山门,严令俞和立即回山领罪,这道信讯乃是二天前发来的。俞和想了想,传回一道信讯给夏侯沧,说明他离开山门之前,已向云峰真人告假十天。如今耽搁了回山的日子,实是因为遭逢了一些意外,自己闭关潜修了数日,稍待三五天之后,他便会返回罗霄。
信讯传出许久,也不见夏侯沧的回音。俞和轻轻一笑,去看另一道玉符。
这道玉符是论剑殿二师兄易欢的,信讯乃在昨日夜里传到。易师兄讲说:宗华真人忽然传下法旨,言及俞和此次擅离宗门不归,加上之前暂且记下的诸般过错,如今数罪并罚,将俞和从天罡院中除名,并令罗霄诸院皆不可将俞和记入名下。俞和回山之后,当罚二百金杖,加上面壁思过三十年。三十年之后暂归外门管束,充作洒扫道童。
俞和将玉符捏在指尖,愣了半晌,最终苦笑三声,摇了摇头。他也不回信给易欢,只将两道玉符扔到一边,置之不理。
两天之后,宁青凌出关来。俞和问她如何受伤,小姑娘只是笑着说没事。但俞和自己也知道,他这次还丹三转,恰逢心中杂念纷呈、百般纠缠,当那内丹出窍退火,惹来无相天魔叩心问性之时,必定会有一场大凶险。宁青凌出手助他,多半是道行或心神受了折损,否则何须由广芸大家亲自护持着,闭关疗伤三日?
他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捉住小宁姑娘的皓腕,屈指搭住了寸关尺三脉。可试过宁青凌的脉象之后,俞和却愕然发现,宁青凌的脉象中冲合正,厚实绵长,非但察觉不到一丝伤势初愈的亏虚之相,还隐隐显出征兆,已离还丹二转之境不远。
俞和握着宁青凌的手腕子,闭目辨脉不语。小宁姑娘脸上一红,随即笑道:“师兄,你何时还学会了诊脉之术?不过这寸关尺三脉,你却拿捏得不甚准么。”
宁青凌一句话,说得俞和有些尴尬,连忙放开了手。
他这才想起来,人家广芸大家不但精通音律之术,还是位丹石大宗师。宁青凌是广芸大家的真传弟子,承其一脉道统,故而在医术方面,可以说是宗学渊源。俞和抓着宁青凌的手诊脉,那可真是班门弄斧了一回,倒让人家宁师妹一眼就看出他的手法粗疏不堪。
宁青凌道:“师兄放心,师妹我非但没有受伤,还趁着师兄还丹初结,灵炁凝聚之时,得了不少好处。师尊带我闭关,并非是为了疗伤,而是助我将这些好处一一炼化,如今师妹的修为,可是大大的涨了一截。省去了数年苦修之功,青凌正要谢过师兄厚赐。”
“若非师妹出手相救,俞和的魂儿只怕已被心魔所夺,若说要谢,当是我要谢过师妹的救命大恩。”俞和神色一正,朝宁青凌一揖到地。
小宁姑娘拧腰跳开,躲过了俞和的一拜。她眼珠转了转问道:“青凌何时救过师兄的命?师兄可莫要乱认救命恩人。那些无相心魔根本不堪师兄慧剑一斩,莫非师兄不记得当时的情形?”
宁青凌眼神闪烁的望着俞和,脸颊上闪过一抹红晕。
俞和道:“那时我神识封闭,三魂七魄如若风中残烛,哪里来的什么慧剑?这次还丹三转,我也知道自己心神不定,凶险无比,定是师妹与广芸大家援手相救,否则我难逃魂飞魄散之劫。”
宁青凌一颗心儿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听俞和这么一说,才暗暗出了口长气,心想幸好你神识封闭,不然我这女儿家的脸面可真的丢尽了!
“再什么凶险也已过去,如今师兄三转已成,道行大进,师妹我也涨了修为,此乃大喜。今晚倒要陪师兄喝上几杯才好,只是美酒不可无佳肴相佐,待师妹去捉些鲜鱼,弹几只水鸟,烤来下酒。”
俞和点头道:“师妹的小船,还有我那鱼竿可还在湖中飘着,当要寻回来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宁青凌身化青霞在前面引路,俞和卷着几坛子美酒,纵起遁光紧随其后。两人飞出憩客苑,朝数天前垂钩的那片碧水而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般又过了数日,俞和正躺在屋外的竹靠椅上半梦半醒的假寐,忽然腰间玉牌轻轻一跳,伸手去摸,原是云峰真人的传讯玉符发出了明光。
掐指略一算,俞和在梦云大泽水畔已然住了差不多一个月,远远超过了他向云峰真人告假的十日之期。之前宗华真人将俞和逐出天罡院,云峰真人都未曾召俞和回山,这时忽然传讯来,不知是有何事发生。
伸指一点玉符,云峰真人的声音传出,他这道信讯似乎并非专门发给俞和,而是传给了藏经院的每一位弟子:“今晚戌时末,吾有要事宣讲,众弟子齐聚藏经院正殿,不得有误,切记。”
俞和隐隐觉得不对劲,云峰真人忽然急召藏经院弟子夜谈,这与藏经院掌院平日里淡然泰定的处事之风不同,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眉头一皱,俞和心里闪过七八个念头。他翻手取出宁青凌的传讯玉符,草草的说了几句,小宁姑娘忽闻俞和要返回罗霄,虽然心中百般不舍,但也知道云峰真人急召,必有大事。她也不强留俞和,只叮嘱了几句要俞和自己小心谨慎,便让俞和速速启程,她自会代俞和向广芸大家辞行。
俞和转头望了望木屋里摆得整整齐齐的酒坛子和木食盒,轻轻叹了口气,纵起一道剑光,朝罗霄群山去了。
云梦泽与罗霄并不甚远,俞和穿入大九衍降魔圈的阵势,径直落到了藏经院正殿门口。
此时夕阳西下,已到了酉转戌时。正殿里云峰真人居中而坐,鸣剑真人坐在次席,论剑殿弟子分列两旁。俞和走了进来,先朝云峰真人与鸣剑真人一揖到地,然后朝论剑殿诸弟子一抱拳,撩袍坐到了五师姐邓晓后面。
殿中七人看了看俞和,论剑殿五弟子微微一笑,并未说话。云峰真人上下打量了俞和一番,点了点头道:“俞和已归,我藏经院八人全在此处。先行晚课吧。”
众弟子闻言一愣,罗霄剑门里每日例行卯时早课,却甚少行过酉时晚课,除非是有法事或特别的节庆,才会在酉时行功课诵经。不过云峰真人既然这样说,众弟子也不敢多想,鸣剑真人与大师姐莫子慧起头,一众弟子开始齐声诵经。
依旧是念过《澄清韵》、《举天尊》、《八大神咒》、《中堂韵》、《心印经》、《小赞韵》等经文,然后以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结束。俞和发现,云峰真人也开口与他们一起念诵了三遍《清净坐忘素心文》。
功课行毕,正好到了戌时末,云峰真人一摆手,正殿大门合拢,众弟子一齐睁眼看着自家掌院师尊,等他说话。
云峰真人环视了一眼在座的七人,开口沉声道:“我真清太玄罗霄仙剑门立派九千四百八十八年,以扬州罗霄群山为宗门祖庭,传有弟子一十九代。常有人说,罗霄剑门根基不稳,即便有弟子千余,九转之上耆宿贤能二十一人,依旧是镜花水月。盖因罗霄并无先天至宝镇压气运,一切皆是浮华。”
“只是外人不明,而我门中弟子也鲜有人知晓,罗霄万年传承,延续至今,岂是空中楼阁?我开宗祖师三代,为求宗门道统绵延,而殚精竭虑,立下大九衍降魔圈一座镇守道庭,更有祖师真人出山远游,为我罗霄剑门请回过一件先天奇宝,以镇压气运。”
“什么?”除了鸣剑真人不动声色,其余弟子闻言,全都大吃一惊,“师尊,我罗霄也有先天法器?”
“确有此物,你们且稍安勿躁。”云峰真人一摆手道,“世人不知我罗霄亦有先天法器,而我罗霄弟子中也少有人知晓此事,乃有三重因由:一来此宝不在罗霄山中,远在九州之外;二来此宝虽是先天之属,但其本身尚有些许缺憾,并非是一件先天至宝;三来我罗霄以剑入道,宗门气运全系于剑,故而此宝也是一口先天法剑,其性主杀伐,不仅无有功德加身,而且戾气冲霄,故不能用以镇压山门气运,若此宝留在罗霄,怕是反会搅散了香火气数,惹来灾劫。”
众人点头,皆面露喜色。无论这宝贝是不是先天至宝,但罗霄总算还是有一件先天法器的。九州之上,凡是有先天至宝镇压气运的宗门,全是传承了万万年的上古仙宗,而门中有先天法器作为镇派之宝的,无论那是一件什么样的法器,都足以令这门派声威大振,毕竟先天法器本身,便是一种震慑力,足以令心怀叵测之辈望而却步。
许多人认为罗霄在扬州势大,但与九州之上的大宗门一比,就显得底蕴浅薄,被归为二三流的门派,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罗霄剑门没有先天法器。一个门派没有先天法器,哪怕门下弟子数万,也永远不会被人视作一流大宗,盖因若是当真宗门大斗剑,只消别派祭出先天法器,便任你有再多的弟子,也是不堪一击。
镇国真人得了先天至宝五方神旗,却信步而去,自立宗门,这件事让罗霄剑门的弟子颇为难堪。许多人说,罗霄便是注定无有大宗的气数,宗门里有人得了先天至宝,却是留不住。如今云峰真人直言说出罗霄其实另有一口先天宝剑,即便是论剑殿弟子人人心性淡泊,这时可也都浮起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喜乐。
但云峰真人话还未讲完,他接着说道:“此宝如今远在凉州西北九千里,冰海北极境边缘的一处地肺深渊中。罗霄祖师将此宝送入北极地肺,就是想借那先天冰火两极真罡,炼化剑中的戾煞,并使剑器上的缺憾自行弥合。若能如愿,此剑便可成就先天至宝,取回罗霄镇压气运。”
“这柄先天之属的法剑,在那两极地肺中已祭炼了八千九百多年。我罗霄剑门历代弟子,都有人长守在地肺深渊中,日夜作法,调理先天冰火两极真罡。前几日门中收到传讯,那地肺深渊中祭炼法剑的十六代师叔渐感阳寿将近,鉴锋掌门师兄与宗华掌院师兄传下谕令,命我远赴西北,继任第十七代祭剑人。”
云峰真人这话,无疑于是口吐惊雷。即使是鸣剑真人都脸上失色,论剑殿五弟子与俞和一齐站起身来,急急问道:“师尊这一走,要去多久?”
云峰真人摇头一笑道:“此一去,少则三五百年,多则终身难回九州。”
“师尊莫去!”大师姐莫子慧、三师姐章若莲和五师姐邓晓立时就抑制不住,呜咽的唤了一声,眼泪滚滚而下。俞和满心凄然,他手臂微微颤抖,把一对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云峰真人脸上不喜不怒,他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细细的看着面前的每一个人。过了许久,三位师姐抹去了泪痕,所有人都目光炯炯的望着云峰真人,任谁都能读得出这些眼神中所包含的话语。
云峰真人摇了摇头道:“罗霄赐我长生大道,授我艺业,容我身居三百余年。如今门中有所差遣,不敢不从。我若逃开,此事便会化成魔障,使我道心再难有寸进。你们莫要哀怨,此去西北,也并非当真就一去不复返。我已算过天机,那法剑已祭炼了八千九百多年,最多再受先天冰火两极真罡蕴养一千一百年,攒足万年功候,必使之脱胎换骨。到时我持先天宝剑归来,此番功德加身,当可保我无灾无劫,直达地仙道果。至于阳寿之限,我也想好了应对之策。我早年偶得一古阵,可收摄先天真罡,返本还源,化作灵炁。借此修炼,最多三个甲子,我便可修入还丹九转大圆满,活到先天宝剑出世,并非难事。”
论剑殿弟子个个精研天下妙术,自然知道云峰真人说得简单,但真想要做到,实是有千难万难。先天冰火两极真罡桀骜不驯,不伤己身道基已是万幸,要收摄先天真罡炼气,那真是天方夜谭一般。如今的九州之上,几乎寻不到先天冰火两极真罡这等无上罡煞,云峰真人口中说的奇妙古阵,谁知道究竟能不能应验?
“此事我已决断,你们莫要多说。事在人为,只要心存执念,天道必不负我!”云峰真人一摆手,取出了一方印玺和一片玉牌,递给鸣剑真人道:“从今往后,鸣剑代我执掌藏经院,他有何号令,如我亲言。”
众弟子迟疑了一下,纷纷拜倒,唯有俞和直挺挺的站着。
云峰真人看着俞和,俞和也看着自家师尊。过了不知多久,俞和深深一吸,将自己的胸中填满,双手合拢,对云峰真人道:“师尊,我随你同去西北祭剑。”
云峰真人摇头道:“不行。”
“为何?”
“其一,我知道你身负奇术,不惧诸般罡炁,但那地肺中的先天冰火两极真罡极为凶煞,而且先天法剑尚有缺憾,剑上戾气外溢,摧人魂魄。先代祖师虽然设有护身法阵,但只能容得一人,两种先天厉煞交攻之下,以你修为未必能够自保,我若分神记挂于你,反而事倍功半,你我都将困于那地肺深渊之中,终老不得重回九州。其二,你还年轻得紧,又福缘齐天,跑去那西北无人之地,荒废了锦绣前程,与你命数不合。其三,你一身羁绊深重,去了西北祭剑,非但定不下心,只怕还会惹出事端,若因果牵扯之下,暴露了罗霄重宝,我便只能在祖师灵前自刎谢罪了。”
云峰真人三言两语之间,就把俞和的话彻底堵了回去。
可俞和并未就此退下,他沉思了半晌,最后一咬牙,朝云峰真人又拜了三拜道:“既然如此,弟子要走罗霄解剑十八盘。”
俞和这话一出口,众人又是一惊。
可云峰真人却似乎早有所料,他展颜微微一笑,和声问道:“你可有信心?”
“有!”俞和斩钉截铁的道,“既然有人能走得过,那解剑十八盘便绝不是一条死路。别人能走得,弟子自信也能走得。”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云峰怒,殿中斥
“俞和此子,品行根骨皆是上佳,一身福缘更是深厚,除了那南极长生大帝道统之外,似乎还另有神秘传承加身。他在滇南别院试剑西南诸派英杰,三招打退密宗斗佛无空禅师;独斗蜀山派紫青双剑传人诸葛坚,战而胜之,弘扬我罗霄剑门威名,亦识得进退之道,与西南诸派结下善缘。如今他再进一步,已然是还丹三转的道行,加上其诸般神通,放眼我罗霄剑门上下,能胜得过他的人绝不超过三十位。而俞和拜入罗霄山门才十年不到,已然修得如此成就,试想再过百年,九州之大尽可任他纵横。而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弟子,却屡遭迫害刁难,饱受宗门排挤,逼得他心灰意冷,甘冒奇险要走解剑十八盘!”
罗霄剑门清微院正殿中,那纵横排列的十八盏悬灯摇摇晃晃,发出的光芒忽明忽暗,应和着云峰真人的勃然怒气,大殿中有道道罡风回旋,震得门窗扑扑直响,显出一片剑拔弩张的肃杀气氛。
“云峰不才,想问问师兄。俞和究竟犯下了何等罪过,要在门中受那无端的斥责?如今此子执意要走解剑十八盘。若他身死于无名剑阵中,那自然一切成空。但若他闯过了解剑十八盘,独自远走高飞,即使此子心性纯良,今后不与我罗霄作对,但他也断然不会再助我罗霄。十八代、十九代弟子虽多,可也没出几个惊采绝艳的年轻人,再过二百年,如今的各位掌院真人尽都隐退苦修,师兄你莫非想靠夏侯沧之流光大罗霄门庭?”
大殿中鸦雀无声,宗华真人铁青着脸,闭目不语。而在座的其余几位十七代掌院真人全都望着眉毛倒竖、怒发冲冠的云峰真人,每个人暗自转动心思,但却无人敢开口劝解。
一边是剑门十七代弟子中,最有才华的云峰真人;另一边是历来威严深重,最有魄力的十七代二师兄宗华真人。这两人自打年少上山习剑,便朝夕相处,数百年来感情笃胜亲兄弟,可如今却为了一个十九代的弟子而大动肝火,吵得面红耳赤。
诸位掌院都知道云峰真人性子随和,几乎从不动怒,这一次大发雷霆,也确有其因。
云峰真人不懂,其他掌院真人其实也想不通。天罡院的执事弟子俞和确实出色,原本也是由宗华真人自己大力栽培,一手将此子捧为未来的宗门栋梁;可这一转眼间,俞和又被宗华真人狠狠的一脚从云端踹落,那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相处了数百年,诸位掌院真人也都了解宗华真人的软肋,知道这位雄才大略的十七代二师兄,唯一看不透的就是“红颜祸水”这重道理,但为了一个女子而舍弃如此出色的弟子,诸位掌院也想听听宗华真人要如何分说。
再一来,将云峰真人派到西北地肺深渊去做祭剑人之事,也是大大出乎了诸位掌院的意料之外。那万里之外的西北苦寒之地,派去的人基本便是永不得重返九州了。这等差事,如何会将身为剑门智囊的云峰真人给派了过去?若说舍弃一个颇为出色的十九代弟子还算不得什么大事,将云峰真人也发配到西北,可就当真有些离谱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罗霄剑门真的要将云峰真人与俞和师徒俩远远的甩开了吗?
“云峰师弟,为了一个顽劣的后辈弟子,你竟公然对清微院掌院横加指责?那小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了么?你这是将我罗霄剑门的科规礼仪尽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正殿大门轰然敞开,罗霄剑门的掌门鉴锋真人迈步进来,他拿眼一瞪云峰真人,沉声喝道,“是我叫宗华师弟莫要将那俞和看得太重,你有何疑惑,尽可来问我!”
鉴锋掌门突然显身,正殿中的诸位掌院真人一齐起身作揖,口呼掌门师兄。云峰真人怒气未消,虽只是随意拱了拱手,但也收起了周身气势,大殿中飞旋的罡流尽敛。
“云峰执迷不悟,愿听掌门师兄分说!”云峰真人毫不畏惧掌门师兄的威严,他昂头站着,冷眼看着鉴锋真人。
鉴锋真人看云峰真人并不买账,心中不愉。但他转念一想,这位师弟即将远赴西北地肺深渊,恐怕此一去,便只有大限将至之时,才能重聚。几百年师兄弟情谊非同一般,鉴锋真人心里一软,脸上的表情便缓和了下来,他走到云峰真人面前,伸手按住了自家师弟的肩头,和声道:“俞和乃是师弟亲手调教出来的,在师弟眼中看来,他便如同亲子一般。但正是因为师弟你心中对他爱之甚深,故而眼中便看不真切。而且另有一些隐情,师兄并未向师弟明言,这倒也是师兄我的过错,还请师弟原谅,待我向你一一道来。”
鉴锋真人说罢,竟朝云峰真人作了一揖。云峰真人看掌门师兄如此,也不好再冷面相对,他举手回了一礼道:“师兄请说,云峰洗耳恭听。”
“坐。”鉴锋真人举手一引,诸位掌院真人各自归座。云峰真人坐在鉴锋真人左手边,宗华真人坐在鉴锋真人的右手边。
鉴锋真人亲自为云峰真人倒了一杯茶,他略一沉吟,开口道:“师弟以为俞和此子心性良善,数年前为兄也曾将他带在身边,暗暗观察过一番。”
云峰真人没有答话,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静等鉴锋真人下文。
“我辈修道之人,与道德义理上,讲究的是清净无为、道法自然。但我师尊曾有一言,不知师弟可否认同。”鉴锋真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宗华真人道,“当年师尊禅让掌门之位,曾召我和宗华师弟齐聚一堂。他言及罗霄剑门十七代弟子,说若论才智心性,十七代弟子中当以云峰师弟你首屈一指,但凡事关门派兴盛大计,交于云峰师弟去办,他尽可放心。但师尊又说,若论及执掌门派,当以为兄和宗华师弟可担此重任。盖因若与天争地争,有大智慧者为先;若与人勾心斗角,则心机深沉者更佳。故而传到我们这一代,为兄忝为掌门,宗华师弟执掌清微院辅佐,而云峰师弟执掌藏经院,镇守我罗霄道统。”
鉴锋真人又给云峰真人倒了杯茶,和颜悦色的道:“此次将祭炼先天法器之事交托云峰师弟,为兄也甚为不舍,但那口先天灵剑关乎罗霄气数,又到了行将淬火出世的紧要关头,此乃是我罗霄剑门中一等一的大事,若命旁人去西北,为兄都不能放心,唯有云峰师弟出马,可令为兄高枕无忧。”
云峰真人听鉴锋真人将话题扯远,皱眉道:“祭炼法剑之事我已应允,掌门师兄不必多说,十日之后云峰自会启程。我今日来,只为俞和此子鸣不平。”
“正说俞和此子。”鉴锋真人一笑,“以我所见,论及才智心性,此子远不如云峰师弟;而说心机城府,他也太过浅薄,若要将我罗霄宗门重任寄托在他的身上,为兄不以为然。师弟说得不错,此子心性、根骨、福缘都不坏,剑术道行也是门中翘楚,但他对人情世故却稍嫌驽钝,让他学道修剑是块好材料,若执掌山门却缺了大执念与大魄力。道家追求清净无为不假,但我修道之人却是与天争命,而一派掌门更要肩负宗门延续之大任,凡事皆需尽争。我需要的并非是一位天下无敌的剑仙,也非是一位机关算尽的谋士,而是能带着罗霄千余弟子,在这凶险诡谲的九州江湖中趋吉避祸的一位戏子。”
鉴锋真人又望了一眼宗华真人,他拈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叹气道:“为兄与宗华师弟心中的苦,云峰师弟有所不知。我俩整日带着虚伪的面具,与诸方同道尔虞我诈的周旋,苦心孤诣的为罗霄谋夺机缘,端得是要喜怒不形于色,八面玲珑巧舌如簧。历数列代罗霄掌门与清微院掌院,鲜有能执掌门派超过千年者,大都数百年后便禅让后辈,从此闭关不出。盖因其心中自感罪孽深重,所作所为亵渎了道德大义,甫一闭关之后,便面壁忏悔,苦求清净无为。但即便如此,曾任掌门与清微院掌院的历代祖师,最终能尽赎罪孽,抛却魔障,得道飞升的,也不过寥寥三人而已。”
鉴锋真人直视着云峰真人的双眼道:“师弟可还认为,以俞和这般心性,能担得宗门大任?”
云峰真人语塞,低头沉思了半晌,又喝了口茶道:“即便俞和不堪重任,他若能修成绝世剑仙,也是掌门人身边的大助力,何须受此刁难排挤?他身负南帝道统,莫非我罗霄连这等仙帝传承都不看在眼里了?”
“非也!此中隐情,待师兄如实相告。”鉴锋真人摇头道,“所谓的种种‘刁难排挤’,在师弟眼中是磨难,但在为兄看来,却是磨练。数年前俞和作我随侍弟子,宗华师弟问我如何,我就对宗华师弟说过,此子胸无城府,不堪重用。但宗华师弟亦是对俞和期望甚高,他反复对我说,俞和此子心性天真稚嫩,乃是因为被他与云峰师弟溺爱所致,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宗华师弟以为,只消稍稍磨练俞和,让此子学会能屈能伸,便能养出心机城府,为宗门所用。可惜此子心高气傲,吃不得半点亏,宗华师弟才略让俞和受些苦难,他便已然耐受不住,对宗门心灰意冷。为兄我与宗华师弟皆对俞和大感失望。”
“而其南帝道统,云峰师弟也莫要看得太重了。数年前传来一段魔宗秘闻,北方魔教有个还未结成还丹的弟子名唤姬度什,在大漠深处坠入地穴,误打误撞的爬进了北斗第五星丹元廉贞星君的仙冢,因此人身藏‘人祖血脉’,结果得承了丹元廉贞星君的道统。这北斗星君乃受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管辖,那大魔头卫行戈找到这个姓姬的魔修,希望将此人收入麾下,但未曾想到,这姬度什从仙冢中出来才数十日,一身修为竟已然臻至天仙妙境,只一掌便把卫行戈打得重伤吐血而逃。又过了几日,这位姬姓魔修居然无灾无劫的平地飞升。临入天関之前,此人留下话来说,四御道统非同小可,神帝心思也远非世人能懂,卫行戈并未当真得了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的全部传承,若当真是紫微大帝道统加身,那卫行戈本该立时成就金仙道果,直入紫微垣。”
“此事传开,北方魔宗一片哗然,最后将那隐居疗伤的卫行戈给逼了出来。此魔自己也承认,他所得的北极紫微大帝道统并不完整。之所以遍寻神帝道统传人,就是为了将他的道统补全,而此魔亦放出话来,说扬州有一少年修士得了并不完整的南方南极长生大帝道统,当时就有许多修士偷偷北下,要来寻俞和。”
“恰逢俞和那时在白骨剑冢闭关,我与宗华师弟正苦苦谋算着如何保全此子时,南海又传来了消息,说有数人潜入了天涯海眼下的南帝白玉冢,得了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的道统出来。罗霄的大九衍降魔圈难闯,可在南海海外要擒住个人却并不太难。一时间许多人都转道去了南海,结果发现,那所谓的‘南极长生帝道统传人’,尽都是些名不副实之辈,或是得了几段虚无缥缈的经文;或是得了一些时灵时不灵的小神通;或带出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物事。虽然每个人都信誓旦旦的说,他们在仙帝冢见到了长生大帝的真灵法身,亲耳听到长生大帝允诺将道统传下,但他们其中并无一人修为大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法器出世。”
“种种疑惑之后,更多人前赴后继的冲去天涯海眼,结果自称传承了南极长生帝道统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在他们中间,不仅没有出现另一个姬度什,连卫行戈那般成就的人也无有一个。渐渐的,人们认为南海海底的哪一座仙帝冢,不过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布下的一座疑冢,里面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神帝道统,只是留下了掩人耳目的一些小花招罢了。试想以一方天帝的大智慧大谋略,怎么会让自家道统随随便便的流传开来?如今还有不少人,自以为得了南帝道统,但却再也没人去找他们探究,只当那所谓的南海神帝冢,乃是南方南极长生大帝用来嘲讽世人的一个笑话。”
鉴锋真人轻笑道:“于是前来寻找俞和的人也都纷纷败兴而去,南帝道统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虽然听鉴锋真人絮絮叨叨的讲了这么多故事来由,言辞间绕来绕去的,但云峰真人何等聪明,略一思索,便知道了鉴锋真人话里的意思。他嗤笑一声道:“掌门师兄的意思是,若俞和的南帝道统是假,那他不过是一个根骨资质出色的弟子而已,但是胸无城府,人也稚嫩,根本入不得掌门师兄的法眼,栽培起来也是难堪大用。但若俞和的南帝道统是真,那他得的也不是完整的传承,还不如那北方魔宗的卫行戈,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留他在门中,等他锋芒毕露时,早晚还是会惹来祸端,倒不如打压一番,让他沉在水底不为人知?”
鉴锋真人眼睛转了转,沉默了数息,点头道:“然!”
云峰真人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的拍在桌上,沉声道:“师兄执掌罗霄门庭,果然是好谋算,好口舌!这一番子虚乌有的推测,便要将一位出色弟子的大好前程扼杀,那什么莫须有的刁难,居然全是苦心设计的磨练?你就不怕旁人说我罗霄嫉贤妒能,容不下良材美玉么?”
云峰这人这话,暗讽镇国真人出走之事,说得一众掌教真人脸上阴晴不定。鉴锋真人和宗华真人神色一变,默不作声。
“云峰此去西北,再会之日难期。还望诸位师兄好自为之,保重!”云峰真人起身离座,甩袖而去。
鉴锋真人看着敞开的正殿大门,轻轻一摆手,命其余真人各归其院。
他望着宗华真人,重重的叹了口气,伸手握空拳,一敲茶几道:“师弟,师弟!你这是何苦来哉,那女子是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这几百年来,你因为女子而犯下的荒唐过错还会少么,怎的还是如此糊涂?我倒问你,如今此事,该当如何收场?”
宗华真人撇了撇嘴角,抱拳道:“师弟是有过错。”
鉴锋真人摇头不止,又叹了口气,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片褐黄色的古玉符,放到宗华真人面前道:“此乃解剑十八盘的根本阵符,若俞和明日闯阵,遇到了什么凶险,师弟祭出此符,那剑阵便会停歇,可救出俞和一命。”
宗华真人盯着桌上的玉符看了许久,最后还是伸手将玉符收起。
“莫要寒了云峰师弟的心!区区一个年轻弟子事小,祭炼先天法剑之事万万不可有何差池,你且谨记!”鉴锋真人一拂袍袖,飘然而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扫成径,双剑湮
第二日卯时早课,藏经院中的气氛显得格外异常。
论剑殿五弟子诵的依旧是平常那些经文,可今日不怎么的,读出来却全没一丝清净平和的感觉,个个语调抑扬顿挫,好似在读大军出征前讨敌檄文。直到云峰真人皱眉轻轻一咳,五位弟子才神色一凛,将声调放缓,开始念诵《清净坐忘素心文》。
三遍素心文诵毕,俞和睁眼一笑,朝殿中诸人团团一揖道:“时辰已到,师弟这便去了。”
大师姐莫子慧点了点头道:“正要为你压阵!”
云峰真人和鸣剑真人闭目端坐,不置可否。六人朝两位师长作揖一拜,俞和在前,论剑殿五弟子在后,架起剑光,朝罗霄解剑十八盘而去。
当俞和按落剑光时,十八盘的峡谷周围已然有数百位剑门弟子早等在那里。人们看俞和一到,唧唧喳喳的议论声登时止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只见这位要独闯罗霄解剑十八盘的主角,今日看起来装扮一如平常。身上穿的是藏经院执事弟子的旧袍子,一双袖口高高挽起,头上别着青竹发簪,腰后悬着黄皮酒葫芦,两手空空不见剑器,一副闲散随性的模样。
俞和也不做作,双手抱拳朝诸位同门团团一揖,便将身一纵,跃入了峡谷当中。他虽没有开口说什么场面话,可已有好几十位站在山崖上的罗霄弟子眼眶泛红,其中的几位女弟子已然忍不住掩面抽泣了起来。
这些弟子,全是曾被俞和救过一条性命的罗霄门人。在他们看来,俞师弟虽然本领高强,但要独闯解剑十八盘,依旧是在自寻死路。他们皆以为,俞和不堪师长的百般刁难,已对宗门心灰意冷,此行乃是不求苟且偷生,只欲以死明志。他们感念俞和昔年的救命之恩,心中悲伤,但此时也只能洒一把眼泪,替俞师弟送行。
俞和见有人真情流露,心中颇感宽慰。可他一眼扫去,瞥见宗华师伯带着七八位掌院真人抱臂立在山崖之上,面无表情的俯视着自己。而方家怡和夏侯沧并肩而立,站在一众师长身后,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夏侯沧望见俞和目光扫来,竟不愿与俞和四目相对,他撇了撇嘴角,故意将脸拧向别处。
俞和心中暗笑:“想看我去解剑十八盘撞死么?只怕今日未必能如你们所愿。”
面前山壁上的“杀器”二字依旧流露着冰冷的杀机,可俞和视而不见,大步走到解剑十八盘的第一盘入口处。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居然伸手从腰间玉牌中摸出了一支长达五尺的竹扫帚,左右一挥,将入口处地面上的浮尘左右扫了几下。
一众罗霄弟子惊愕不已,这俞和要闯解剑十八盘,竟然不取法剑出来,而是拿出了扫把?莫非俞和自知此去十死无生,根本就不打算抵抗了么?
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俞和将五尺竹帚夹在肋下,施施然一迈步,便走进了解剑十八盘的第一盘。
哗楞楞铁索声响,整条十八盘谷道中的万余柄长剑齐声嘶鸣,煞气冲天而起,修为稍弱的弟子连忙退开了数步。
只见第一盘谷道中的长剑绽出寒光,数十道剑气如白虹一般,直朝俞和劈落。
可俞和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他脚底下步子错动,忽而抢步直行,忽而倒踩七星,身子好似浑不着力的飘絮一般,在剑气风暴中摇摇摆摆。
莫要看俞和脚下的步子似乎毫无章法,但偏偏那些剑光竟然根本沾不到俞和的半边衣角。每一道剑气落下,俞和就好像未卜先知,早就算准了剑气所趋的方位,他只略一挪移身形,便让剑气落了空,徒然劈在地上,扬起片片尘土。
短短九息之间,俞和连走三十一步,人就已到了第一盘和第二盘的交接转折之处。再去看第一盘谷道的中间,竟然被俞和以竹帚扫出了一条二尺宽的小路,那些浮土和骨骸尽都堆在路边,好像俞和根本就不是来闯这无名杀阵,只是到十八盘峡谷中,来清扫道路一般。
一众罗霄弟子鸦雀无声,人人骇然,连山崖上诸位掌院真人都变了脸色。
要知这罗霄解剑十八盘,绝非是什么寻常的杀阵,便是镇国真人与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都是全仗着先天至宝五方神旗才能安然无恙。设下大阵的罗霄祖师曾说:“入此阵者,还丹境必死,玄珠境九死一生。”就连这位祖师自己都坦言,若是他亲身走入阵中,也万难生离十八盘,由此可知这无名剑阵的凶威。
可俞和这第一盘谷道走得也太过顺畅了,居然还有闲暇功夫随手扫地。
围观的罗霄弟子都生出一种感觉,似乎俞和根本不是第一次走这解剑十八盘,而是先前已然演练过无数回,早将大阵中的诸般凶机变化,尽数洞悉。他脚下踩的那古怪步法令人匪夷所思,每一步都刚好落在剑光的间隙处。人若闲庭信步似的,就这么将第一盘谷道。全不沾烟火气的走了过去。
山崖上的人们还惊讶,可十八盘中的俞和,脚下却未停步。
十来息之间,第二盘又被他轻松自如的走了过去。又过了二十息不到,第三盘也被他抛在了身后。一条干干净净的二尺小路,蜿蜒穿过前三盘,延伸到了第四盘之前。
一路走来,那呼啸纵横的剑气连俞和的头发都没能碰到一丝,而俞和单臂夹着竹扫帚,从未出手格挡过半招。
一众低辈弟子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可诸位掌院真人只是起初一震,之后又个个神情自若,抱臂冷眼看着。要知道这罗霄解剑十八盘,越走到后面,便越是凶煞。每走过三盘是一重阵法变化,杀机重重递增近倍。走完这十八盘谷道,统共要经历五重变化,而最后一重,更是有罗霄剑门的无上典籍《太玄典》镇压。俞和能毫发无伤的走过前三盘转折,并不代表他就能活着走完全部的一十八盘谷道。
到了第四盘,果然朝俞和劈落的剑气更加凌厉。俞和依旧脚下踩着毫无章法可言的步子,连连辗转腾挪,朝前走去。第四盘走了快三十息才到了第五盘,而这第五盘堪堪了走过一大半时,俞和忽然叹了口气,转动竹扫帚,以帚柄为剑,点碎了一道当头劈落下来,避无可避的剑光。
山崖上的弟子们齐声惊呼,然后尽都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俞和并非真的能够全靠脚步身法走过十八盘,到后面剑气愈发密集,还是不得不出招格挡的。
俞和这一出手抵挡,诸位掌院真人也纷纷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摇光院掌院问天枢院掌院道:“师兄,你看俞和此子,究竟能走得到多远?”
那天枢院掌院斜眼看了看宗华真人,见宗华真人并无什么反应,他才冷笑一声道:“仗着歪门邪道、投机取巧之术,断不可能走得完解剑十八盘!以此子的道行,我看他最多撑到第十盘。不过据说此子还身怀奇术,便算他能多闯过一重杀阵变化,当殒于第十三盘左右。”
摇光院掌院转了转眼珠,笑道:“师兄可愿赌上一局?”
“如何赌法?”这两人把话题一起,周围的掌院真人全都凑了过来。
摇光院掌院道:“若此子走不过第一十三盘,那便是师兄你赢了;但若他走的过第一十三盘,那就算师弟侥幸得胜。师兄可有赌注押下?”
天枢院掌院哼了一声道:“师弟倒是颇为看好此子。但无论此子如何品行恶劣,终究还是门中弟子,我们赌他何时身殒,只怕不妥。”
可这位天枢院掌院的话音未落,其余掌院真人中有好事者,已经取出了灵物,纷纷下注。天枢院掌院又望了望宗华真人,看这位清微院掌院始终不发一声,于是天枢院掌院也摸出了一口灵剑,插在了脚边,算是赌注。
第五盘谷道中的俞和以帚柄为剑,前后挥出了三次,才走到了第六盘谷道中。而第六盘谷道走了足足一盏茶时分,俞和统共出手十七次,才穿过了解剑十八盘的第一重杀阵变化,走到了第七盘谷道的入口处。
这四、五、六三盘走得虽慢,但俞和依旧是安然无恙。而他身后留下的那条二尺宽的小路,也还是扫的工工整整、分毫不乱。
这无名杀阵的第二重变化,也就是第七、八、九三盘,俞和迈步走去,已然不再如之前那么轻松写意。人在谷道之中,身受百道剑光来回攒击,好似被百位高明剑客执剑围攻。俞和脚下的步法依旧古怪,但他总能将身形挪移到剑势最为薄弱的地方,而手中的扫帚柄也舞动开来,把漫天剑光拨的四散飞旋。
不过这七、八、九三盘谷道,走过去所用得时间,比四、五、六三盘还略短一些。俞和一路挥舞着扫帚朝前走,旁人或以为俞和在忙于招架,可偏偏脚后那条二尺宽的曲折小路,仍然清扫的一丝不苟。
山崖上的罗霄弟子心中越来越惊骇,解剑十八盘杀阵走过了一半,阵中剑光凶煞至斯,可俞和非但没有拔剑,还用的只是一支粗笨不堪的五尺竹扫帚。以竹帚为剑也就罢了,那些十八盘剑阵中的剑光,不仅碰不到俞和的衣角,连帚丝被没劈落半根。
此时谁都能看得出来,俞和根本就是在故意藏拙,他就是要演给罗霄门人看一看,这传说中杀人如割草的罗霄解剑十八盘,走到一半,连他俞和的剑都逼不出来。什么凌厉的剑光,什么凶煞的阵法,就直如院落中的枯枝败叶一半,只消拿竹帚挥一挥,便能破得干干净净。
期待俞和走完十八盘的人,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而也有的人,就是来看看俞和是怎么死在解剑十八盘中。此时的他们,觉得自己的脸上在隐隐发烫,似乎俞和把竹扫帚狠狠的抽打在了他们的面皮上。这些人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浑身暗暗使力,似乎想要把气力注入后面的九盘谷道中,注入那些还未飞出剑光的长剑之中。
走到第十盘谷道前,俞和转动竹扫帚,挽了个硕大的棍花。他回头望了望山崖上的罗霄门人,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只听见俞和忽然清啸一声,伸手一拨帚杆,那一柄五尺竹扫帚化成一片车**小碧青色的光影,直朝第十盘谷道撞去。
解剑十八盘中的无名杀阵,似乎也被俞和的轻蔑激怒了。虚虚实实的几百道剑光好似滂沱暴雨,直朝俞和当头罩下。
当旁人皆以为,俞和定要在这第三重阵法变化之下,受到重重阻滞之时,俞和又一次未令他们如愿。
只见俞和的身形好似化入了那片碧青色的光影之中,他当真以帚作剑,施展开了将身合剑之术,掠过第十、十一、十二盘谷道势如破竹。仅仅一十五息不到,俞和已然笑盈盈的站在了第十三盘谷道之前。身后一条二尺宽的小路,从第一盘入口处直达脚下。
凡是期待俞和闯过解剑十八盘的弟子们轰然叫好。而那些心怀恶念的人,只能沉默不语。
摇光院掌院脸上笑开了花,他拊掌道:“愿赌服输。师兄,此时你可莫要再想把这灵剑收回去了。”
“你以为他能闯得过第四重阵法变化?”天枢院掌院沉着一张脸,寒声道,“我看未必,此子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师兄且看吧。”摇光院掌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俞和听见了山崖上的叫好声,回身一抱拳。只见他将扫帚一抖,掸落了帚丝上的浮土,脚尖点地一纵,就径直冲入第十三盘的谷道。
仅仅十来息之后,摇光院掌院伸手一招,那天枢院掌院的灵剑就飞入了他的袖中。山崖上观望的弟子们沸腾了,许多纯是来看热闹的弟子,已全都变成了俞和的拥趸,人群拥挤在山崖边上,振臂高呼给俞和鼓劲助威。
数位掌院真人板起面孔,纵身朝弟子们那边飞去,他们想要开口呵斥,猛听见西面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九霄龙吟般的悠长剑鸣。众人抬头一望,只见一道长河般浩浩荡荡的青光破空而来,降临在第十八盘的谷道之中。
一方高达十丈的巨大石碑显化出来,放出万重剑炁。
低辈弟子或许并未见过这尊石碑,而去过白骨剑冢潜修的罗霄门人,只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镇压在白骨剑冢的尽头,那一尊刻着罗霄剑门无上剑经《太玄典》的石碑。
太玄典石碑一出,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便算是将杀阵演化到了极处。俞和将手中的竹扫帚朝地上一拄,纵身跃起,他凌空一翻身,使出一式金鸡独立,将右足足尖探出,轻轻点在帚柄上。再看俞和大袖飘飘,脚踩五尺竹扫帚,好似踏着一支单杆的高跷,稳稳的立在第十六盘谷道之前。他把双手一翻,白莲赤鸢双剑落入掌心,双剑微微一晃,两道璀璨的剑芒乍现,刺得人双目生疼。
众弟子一看俞和亮出法剑,登时又是一大片喝彩声。连师长们的厉声呵斥也不顾了,拼命的朝山崖边挤去,若不是此时罗霄解剑十八盘上空尽被杀阵气机笼罩,许多弟子就要冲到第十六盘的谷道边上去,尽情看俞和是怎样走过这被《太玄典》镇压的最后三道转折。
双剑在手,一股豪气直冲云霄,俞和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噗”的一声轻响,他头顶的竹簪弹飞,发稽披散,根根头发全都贯注了精纯的剑炁,一丝一丝伸得笔直,便好似数不清的绝世长剑,直欲将虚空刺穿。
被俞和的气势一激,那十丈太玄典石碑也生出了异相。
只见那石碑上流转的每一道剑炁,都化作了一位青袍道人的幻影,自碑面中腾身而出,掠过铁索上悬挂的长剑,这些青袍道人手中便多了一口青光四射的长剑。足有三千多位栩栩如生的青袍剑修法相,落在第十六、十七、十八盘的谷道当中,三千道凛然气机,牢牢的罩定了俞和的身形。
第十六盘谷道中的近千位青袍剑修引动掌中剑器,千声剑鸣汇作一响,千道剑光尽朝俞和突刺过来。
俞和运剑长吟,脚下一点,竹扫帚顶着他的身子,毫不畏惧的迎向那扑面而来的剑光大潮。这一刻,人们仿佛看见了一位独自傲立于海边礁石上的绝代剑客。狂风卷起千丈波涛,如巨兽一般向他张口噬来,但剑客那渺小的身形和纤细的三尺长剑,却似乎包含着不屈不挠的倔强,和逆天而行的刚烈执念,只见这位剑客不退反进,大步向前,迎着滔天怒浪,挥出了斩天裂海的一剑!
无数青袍剑客幻像与俞和擦身而过,黯然化作几缕散乱的光影淡去。俞和锐意前行,脚下的竹扫帚清出了一条二尺宽的小路,穿过第十六盘谷道,直通向太玄典石碑。
罗霄弟子们几乎看不清俞和是如何挥剑破阵。只有那赤鸢剑的一线红芒,宛如是剑光怒涛之中忽隐忽现的一点渔火,虽然摇摇欲坠,看似岌岌可危,但却异常坚定的在杀阵中见缝插针的穿行,掠过了第十六盘谷道,朝解剑十八盘的尽头飘去。
走到最后三盘,俞和其实也不轻松。他竭力稳住心神,可身后远方传来的欢呼声,却令他不由自主的心潮迭起。第十七盘走过三分之一,那竹帚末端的帚丝已然断落了一小半,连袖子上也被割开了三道尺长的裂缝。
他能有惊无险的走到此处,全是因为灵台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委实太过玄妙了。俞和看镇国真人与纯阳殿三十六真传弟子走了一次解剑十八盘,六角经台就已把十八盘谷道中的整座无名剑阵,尽数搬到了俞和的识海中。而那之后,只要俞和闭目入定,就能看见白衣舞剑少年一人一剑独走解剑十八盘。
其实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中的万千阵法变化,都脱不开《太玄典》的剑道总纲。走过十八盘,等于就是将罗霄剑门中所藏的万种剑术全都拆解了一遍,最后若能凌驾于《太玄典》所包含的剑意之上,那就能生离此地。
而俞和不单有六角经台推演阵法,他还亲眼看过白骨剑冢石碑上的《太玄典》真文,虽看得不完整,但已然尽窥其总纲要旨,甚至还由《太玄典》的剑道路数中,领悟出了读剑之术。由此两重因缘而来,这罗霄解剑十八盘对于俞和来说,已经没了多少秘密可言,当真像是走了无数遭一般。甚至每一步踏出,会有几道剑光劈到何处方位,背后又藏着如何变化,他都了然于胸,这才有了之前让罗霄满门震惊的破阵情形。
而六角经台一共推演出了一十四种破阵之法,幻境中的白衣舞剑少年独自闯阵,如履平地。但俞和偏偏是憋了一口气要出,所以故意拿着天罡院的竹扫帚闯阵,在别人眼中,他这是艺高人胆大,而俞和就是要表达出一种意思,他哪怕是扫地,也扫的是罗霄剑门最险之地,一柄普普通通的竹扫帚在他俞和的手里,就能在罗霄最为凶煞的解剑十八盘中,硬生生扫出一条通路来。
当山崖上的欢呼声越来越响时,俞和心中飞扬起万丈豪气,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正把那些受过的屈辱和污蔑统统踩到脚下。
这也正是如此,俞和的心境不再平和,无法完全按照六角经台推演出来的轨迹挥动长剑。第十七盘谷道的剑阵何等凶煞?俞和出剑点拨之间,只稍稍一错乱,立时袍袖上又多了四道交错的裂痕。
无数青色的人影挥出弥天剑光斩落,俞和心知自保无虞,但那五尺竹扫帚却势必要被剑光撕成碎屑。
望了望五步之外的第一十八盘谷道入口处,俞和忽然仰天发出一声虎吼。只见他把双臂一展,从身上猛然飞出了十余道各色剑光,这些剑光拧成一条怒龙,霎时间冲散了第十七盘谷道中的最后数百道剑气。
剑器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那第十七盘后半段的数百条横栏铁索和铁索上悬着的长剑,被俞和奋力一击化出的剑气长龙搅得粉碎。而那一对陪伴了俞和多年,被他视如伙伴的白莲赤鸢双剑,还有十几口俞和珍藏的法剑,也在这一击中化成了漫天铁屑。
一道恢弘的剑气宛如蛟龙升天,直贯破云霄而去。数百灵剑同时破灭之时,发出的金铁悲鸣声,震荡了在场的每一位剑修。无数闪闪发光的碎屑,自天上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好似一场绵绵细雨。
第二百四十章 镇太玄,出门去
俞和站在最后一盘谷道前,手按胸口,用力的喘息着。
他的双眼泛红,不是因为白莲赤鸢双剑的碎裂,而是因为心中的倔强已令他血脉贲张。哪怕舍去自己随身的灵剑,他也不肯让那柄五尺竹帚断裂,因为此时此刻,那柄扫帚正象征着他的执念与骄傲。
山崖上鸦雀无声,弟子们屏息凝神,期待着俞和走向太玄典石碑的那一刻,是生是死的结局,很可能就在下一瞬间判定”“。而一众剑门师长,都知道方才俞和那一招自碎长剑,恐怕已是拼尽全力的挣扎。他们猜得到俞和为什么要护住那柄扫帚,但看这位令人惊奇不断的少年,此时终于露出了疲态,诸位掌院真人以为,俞和是多半走不过这最后一盘谷道了。
可是俞和大喘了三五息,又一次挺直了背脊。在众目睽睽之下,俞和将那支竹帚倒转过来,用帚柄朝地上一捅,把这五尺扫帚好似旗杆一般,插入了泥土中。
宗华真人看俞和放下了扫帚,微微一皱眉。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暗暗一转,已捏紧了那片褐huangse的古玉符。
那位赌输了灵剑的天枢院掌院冷笑道:“这是给自己立下墓碑么?”
摇光院掌院笑吟吟的道:“师兄莫不是想翻本?可惜这一局,师弟却无意再跟你作赌。”
天枢院掌院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对摇光院掌院施以激将法,忽见宗华真人转过半脸面,沉声呵斥道:“闭嘴!”
两位掌院真人听得出宗华真人语气中的怒意,纷纷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俞和略一定神,两手空空的朝最后一盘谷道迈出了脚步。当他足尖甫一落地时,所有旁观的罗霄门人都忍不住吸了口大气,摒在胸中,把一对眼睛瞪得好似铜铃。
那十丈太玄典石碑好似一位将军,只微微一震,第十八盘谷道中的青袍剑客幻影就尽数朝俞和扑来。数不清的剑光罩定了俞和的周身,令人找不到一处破绽可以暂避锋芒。
俞和放下了扫帚,人也似乎放下了所有的杂念。
他双目中回旋着青玉sè的光芒,那视线似乎洞穿了尘世虚空,直入混沌难明中去。他张口一吹,有一缕白烟飞出,当空一转,竟也化作了一个白衣剑客的幻影。这白衣剑客的双手掌心中,各有一道细细的剑光飞旋不休,左手是道玄sè剑光,右手是道白sè剑光。
抬头一望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光,白衣剑客双手齐挥,黑白剑光化作两道三丈长虹交错而出。莫看这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挥手,那两道黑白剑光竟然分化出了无数的影子,而且每一道虚影都各自演出迥然不同的剑势。
这些剑势妙到了颠毫,就连山崖上的那些浸yín剑道数百年的罗霄掌院高手,都不能一眼尽窥其中奥妙,甚至有些剑势,甫一看便令人深深沉迷于其中,要细细思索,才能领悟其中的玄机。
可此时哪里有时间让人参悟剑招?一片杂乱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白衣剑客两手一挥之间,扑来的青袍剑客便尽数湮灭。黑白剑气虚影在谷道中肆虐,将那些横栏的锁链斩断,每一柄长剑脱落下来,立时就被黑白剑气摄住,一时间竟好似万剑归宗般,近千柄长剑追着黑白两道剑光真形,直朝那十丈太玄典石碑奔去。
谁都没有想到,俞和在最后一盘谷道中,竟然突出奇招,反守为攻。所有的罗霄弟子全都惊骇得发不出声音来,唯有宗华真人叹了口气。
再看那白衣剑客幻影与俞和同时举起双手,十指作剑诀对着太玄典石碑点出,俞和口中宏声喝斥道:“破!”
这一招剑势,便再没人看得透了。
黑白两道剑光拧成了一束,正是两仪剑之势。可那黑白剑光之前分化出来的虚影,居然还有整整六十道犹未散去,这时全都不可思议的动了起来。一道又一道的虚影重新汇合入黑白剑光,好似这一剑中,却是同时刺了六十一剑出去。而那随黑白剑光而动的近千柄飞剑,竟然也与黑白剑光同时刺中了太玄典石碑的碑面zhōng yāng。
再没有什么震天动地的声音发出,人们只听见自己胸中的心脏“噗通”一跳。
那镇压罗霄解剑十八盘的最后一手杀招,代表着罗霄剑门无上剑道的十丈太玄典石碑,就这么就黑白剑光一穿而过,化作了道道流光消散。
俞和张口一吸,黑白剑光与那白衣剑客幻影又变作一道白烟,吞回了他的腹中。
过了足足十息光景,山崖的罗霄弟子们才发出了震天介的欢呼声。俞和回身抱拳一笑,招手摄来竹扫帚,慢条斯理的在最后一盘谷道中,扫出了二尺宽的小道。
由那“剑器”二字之下,到罗霄解剑十八盘的尽头,如今不再是铺满了骸骨,而是有了一条干干净净的蜿蜒小路。
俞和也不管那山崖上飞腾的人群,他扫完了地,夹起扫帚,一纵身就朝罗霄东峰去了。经过崖边时,他瞟了一眼诸位掌院真人,却没看见宗华真人的身影,也没望见天罡院的夏侯沧和守正院的方家怡,只有天枢院的掌院真人和摇光院的掌院真人望着俞和,竖起了右手大拇指。
俞和从自己的东峰小院中,只带走了那一条小宁姑娘给他绣的水纹青绸披肩。推开屋门,长吸口气,眼前是海阔天空,但心中却是空荡荡的。他一时似乎不知道向哪儿迈出步子,回头去望,满满的都是回忆与不舍。
鞠一捧小院里的灵泉扑在脸上,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俞和一边喝着,一边沿着小石径朝山门走去。
行出山门时,值守的弟子全都拿敬畏的眼神望着俞和,却并无一人上前来说话。俞和淡淡一笑,朝诸位同门一抱拳,拂袖下山而去。
走出了几十里,身后的罗霄道庭已然隐于云霞雾霭之中。俞和忍不住回头,可只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既熟悉又陌生。
“怎么,雄纠纠气昂昂的闯过了解剑十八盘,可如今却望着山门做女儿家态了么?俞和道友。”
前面有人说话,那声音一听就是自家师尊云峰真人,俞和忙转头,朝云峰真人一揖到地:“师尊取笑弟子了,方才去藏经院向师尊辞行,却未见到师尊当面。”
“走了解剑十八盘,你便不再是罗霄弟子,这‘师尊’二字休要再提,你若有心,记在心里就是。”
“一rì为师,终生为师。”俞和看着云峰真人道,“弟子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云峰真人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不枉我在此等了你半个时辰之久。”
半个时辰之前,俞和还在解剑十八盘中,云峰真人已就在山下等他?俞和闻言大惑不解,问道:“师尊怎么知道我能活着走过解剑十八盘?”
云峰真人大笑,向来喜饮清茶的他居然翻手摸出了两个酒葫芦,抛了一个给俞和,自己拿着一个,咕咚咚的喝了几口道:“其中有两重原因。一来你小子虽然xìng子鲁莽跳脱,但如今也懂得惜命,绝不会冒冒失失的去闯那解剑十八盘。我问你有没有信心,你说有,我就知道你多半自有准备。你虽然未讲明,但为师哪里看不出来?你那身上藏的秘密,绝不止南帝道统这一样,区区罗霄解剑十八盘,说是说凶险无比,但也分谁去走,你小子自己提出去闯一闯,只怕最多是有惊无险,我说得可对?”
俞和苦笑,点了点头:“师尊慧如炬,非是弟子有意隐瞒,实在是事有蹊跷,弟子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云峰真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无论多么亲近的人,也不可和盘托出。被人看透,则是将自己置之险地。”
俞和不知如何作答,只默然的点了点头。
“还有一重原因你并不知道,连为师也是今早才听说。鉴锋掌门师兄传来口讯,言及宗华师兄找他讨要了解剑十八盘的根本阵符。看来宗华师兄虽然被那女子蛊惑,心中还是念着你的,他对掌门师兄讲说,俞和少年心xìng,负气要走解剑十八盘,若是你在十八盘中抵挡不住,他就会祭出根本阵符,将你救下。”
俞和将眉毛一挑,扁了扁嘴,还是不发一言。可他听了云峰真人这话,心中已是掀起了连天cháo。
“我早跟你说过了,宗华师兄就是这么个人,大凡英雄豪杰,都闯不过美人关。尤其宗华师兄这么个至情至xìng之人,他什么都能看的透,唯独听不得枕边的闲言碎语。你也是倔强,难怪掌门师兄说,是我与宗华师兄将你给宠溺坏了,养成了个吃不得一点亏的纨绔xìng子。你若是能隐忍得一段时rì,等宗华师兄从那女子的温柔乡中脱身出来,自然而然就会水落石出,还你清白。”
俞和叹了口气,拔开酒葫芦塞子,灌了一大口。
云峰真人摇头道:“事已至此,你出山去走动走动也好,都是一种磨练。说不得哪天宗华师兄懊悔了,他又会去寻你分说,劝你重回罗霄来。只是不管你将来如何抉择,为师有两句话,你须得谨记。”
俞和放下酒葫芦,郑重的抱拳应道:“师尊请讲,弟子必铭记于心。”
云峰真人一脸肃正,双眼直盯着俞和道:“第一,你不可结交jiān邪。为师并不是个迂腐之人,你与那西南养毒教接下善缘之举,我并不反对。但你江湖jingyan太少,须知绝非每个魔道中人都如那养毒教的小姑娘一般天真烂漫。大凡魔道修士,因其功法凶戾,而使得xìng子也偏激,行事百无禁忌,将人xìng命视为草芥,所以你在外行走,交朋结友当要万万谨慎,莫要误入歧途。”
“弟子遵命。”俞和沉声应诺。
“第二,你不可与罗霄为敌。为人当有感恩之心,虽然你是负气出走,但罗霄剑门毕竟授你仙缘,对你有教化大恩。而宗华师兄也不过是一时糊涂,为难了你一二。你就算从今往后不再是罗霄门人,哪怕改投别家宗门也罢,绝不可成为罗霄剑门的敌人,更不能与罗霄弟子刀兵相向!”
俞和点头道:“师尊放心,弟子对罗霄剑门并无有一丝怨气,可指天道为证,绝不会做出不利于罗霄之事。”
云峰真人摆手道:“修道之人各争机缘,所谓利于不利,在于你将来所处的立场。只消不为敌人就行了。”
不结交jiān邪,不与罗霄为敌。云峰真人嘱咐完这两句话,脸上神sè一松,举起酒葫芦,对俞和一晃道:“今rì为你践行,为师敬你吧。”
“不敢,师尊行将远赴西北,弟子求师尊多多保重。”俞和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问道,“说不定哪天弟子心中迷茫,还要到西北去求师尊指点。”
云峰真人摇头笑道:“莫要来寻,寻也寻不到。”
俞和的玉牌已经留在了藏经院,此时随身物事,都放在那枚从抚仙湖底得来的佛戒中。他伸手一抹,取出两件东西,捧给云峰真人。
“这两件物事,乃是弟子孝敬师尊的。师尊此去西北祭剑,或还用得着。”
“哦?”云峰真人接到手中,抬眼细细一看。这乃是一具紫竹剑匣和一本薄薄的册子。那紫竹剑匣倒是平平无奇,祭炼的手法也颇为粗糙,但云峰真人以神念一探,这剑匣中的符箓他竟是从未见过。再随手一翻那册子,上面墨迹未干,画的竟也是这剑匣中的古怪符箓。
“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云峰真人一皱眉,等他读完那册子上写的字,脸上神sè登时大变,“仙符?不可能,即使‘云笈三十二天笺’上所录的神仙符箓,也断然无有这般不讲理的效用!”
俞和神秘的一笑,说道:“师尊有此符箓相助,何愁在西北地肺深渊中九转难成?”
“你小子,为师刚跟你嘱咐过,千万莫要把自己的秘密亮出来。”云峰真人嘴上数落,可心里却是清清楚楚。倘若俞和在册子上所写是真,那这具打入了万化归一大真符的剑匣,当真是一件奇宝。有了这剑匣随身,那西北地肺中的先天冰火两极真罡,简直如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十全大补丹一般。
这符箓委实太过玄虚了,云峰真人将信将疑,但依旧加倍小心的收好了剑匣和册子,叹了口气道:“跟你这东西一比,我给你的简直就是一册废纸。”
叹罢云峰真人一甩袖,也是一本小册子抛出,落到俞和手中。
俞和翻开一读,才明白了自家师尊的用心良苦。云峰真人虽说他这册子已宛如废纸,但若是这百来页的册子落入任何一位罗霄弟子的手中,尽都会欣喜若狂。
纸页上密密麻麻写得都是蝇头小楷,翻过扉页,入眼的第一行字就已然令人心惊肉跳。
“全本太玄典”
俞和忙不迭向后翻,他是见过白骨剑冢石碑上的《太玄典》真文的,只一看那剑经总纲,就知道是与石碑上所写得分毫不差。后面洋洋洒洒数千字,不仅将整部罗霄剑门无上剑诀全文抄录了下来,还加上了清清楚楚的注释。
再向后翻,写在那《太玄典》后面,是一部剑阵总录,里面抄录了三十六种剑道阵法的修炼和临敌施展的窍诀。而其中多的是云峰真人的自行参悟出来的剑阵jīng髓,当真是jīng辟入里,字字珠玑。
只看这本册子,便能体会到云峰真人对俞和的殷殷关切。俞和将册子捧在手心里,只觉得这百来页的白纸册子如有千钧之重。
“莫要乱翻了,等寻到僻静的潜修之地再细看。此物万万不可外传,我在上面施了法诀,只能让你通读三次,你须得用心背下,三次读完,这册子就成了无字天书。”
“多谢师尊!”俞和朝云峰真人又是一揖到地。
“你此出罗霄,切记要隐姓埋名,绝不可张扬。我听鉴锋掌门师兄说,你身负南帝道统之事,被那魔头卫行戈宣扬了出去,如今传得九州皆知。许多人知道你离开了罗霄,必会四处找你。多半那卫行戈也会暗暗搜寻你的下落。据说他的紫微大帝道统不全,须得找到其他神帝道统传人,才能补足传承,飞升紫微垣。你在外面行走,还是带上那张面具为好,免得被人擒住了,当做人参果吞吃炼化。”云峰真人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你曾为买命庄效过力,那庄子里终归还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几位当家人定会担心从你口里流出去什么秘辛。就算宗华师兄力保,那其余的几位当家人,也多半会暗中派人去寻你,你要小心。”
“弟子知道。”俞和点了点头。
“今rì终有一别,你自去吧,数rì之后我也将远赴西北。若你我缘分未尽,自有重逢之rì。”云峰真人仰头喝干了酒,将葫芦一抛,拂袖而去。
“师尊保重!”俞和对着云峰真人的背影叩头三响,等云峰真人仙踪渺渺,这才站起身来,朝山外而去。
一口气走出数百里,中间改道数次,俞和仔细查探了周围无人窥视,这才取出那张面具法器,易形换貌了一番。
既然云峰真人嘱咐俞和一定要隐姓埋名,还点明了南帝道统和买命庄这两件事。俞和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道祸根,走到哪里,说不定都会带去灾祸。因此他也不敢去云梦大泽了,只是取出传讯玉符,将这些事情,细细的对宁青凌讲了。
小宁姑娘听完,好半晌都没说一个字。俞和追问了几声,她才幽幽的一叹道:“青凌识得大体,俞师兄这般打算,也是为烟水茶园和青凌着想,青凌自然不能任xìng。俞师兄既然离开了罗霄,那天下之大尽可去得,保重的话我也多不说了,盼师兄知道青凌心中的千言万语。我自知修为道行浅薄,就算陪师兄去浪迹天涯,也是给师兄徒增负担。不过无论师兄去了何处,师妹只求师兄答允我一件事,那便是每年chūn分时节,师兄当来烟水茶园小聚数rì,让青凌知道师兄平安无事,你若音讯全无,师妹我就出门去找你,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不找到师兄下落,师妹便不回云梦泽。”
文后语:
玄真剑侠录第五卷:对影一觞断肠散,到此已结
敬请关注第六卷后文。
且看俞和一人一剑游戏红尘,如何在人世百态中,寻得本xìng道心。
沫繁拜谢诸位看官,并恭祝节rì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