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情深重,各有心
长钧子的这一问,正好戳中了俞和的痛处。
扪心自问,俞和也曾不自禁的生出过这样的疑惑,但他只是在潜意识里拼命的逃避,不让自己朝那方面去多想。长钧子作为一个旁观者,甩出这样一个问题,就好像是一把尖刀,扫过俞和的心头,留下冰冷而疼痛的感觉。
俞和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整个人的气机,都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柳真仙子见俞和忽然面色大变,她赶忙白了长钧子一眼,嗔怒道:“你怎地如此口无遮拦,在这里信口胡说些什么!”
长钧子也发觉自己这一问似乎有些不妥。眼看俞和面如死灰,他连连摆手道:“俞小子,我是顺嘴一说而已,你切莫在意!虽然人家要的彩礼是有些不薄,不过百万符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太多,想办法凑一凑,终归还是能置办出一份来的。”
柳真仙子柔声道:“俞和,那一对盛殓仙人遗蜕的棺椁,可在你手里?”
俞和摇了摇头道:“从湖底出来之后,就交给门中师长处置了。”
“你这小子,真是个榆木脑袋!那一对仙人棺椁可是好东西,你傻乎乎去交给师门做什么,怎么不留在自己身边?”长钧子简直想挥手在俞和脑门上抽打一巴掌,可手举起来扬了扬,还是没有真的扇出去,他怪叫道,“如果那一对棺椁留在你手里,这百万符钱的彩礼不就大半有了着落?”
俞和低头不语。他哪里有未卜先知的无上神通,能预料得到如今的这般遭遇?当时他一心只想看大师兄夏侯沧吃瘪,除了那一只装着五行元灵珠和道元紫气的扁木匣子,他几乎是把所有的宝物都呈了出去,这才博了个满堂彩。
后面的这两年中,虽然俞和也小有积蓄,但怎么能跟神仙遗府中的惊世宝藏相比?以前俞和认为,自己反正用不上那些宝物,上交师门也是理所应当。可如今这百万符钱彩礼的担子往他肩头一压,俞和翻翻自己的玉牌所藏,真是杯水车薪。
柳真仙子看俞和又不说话了,她真拿根线把长钧子那张冒冒失失的嘴巴给缝起来,妙目中寒芒一闪,柳真仙子狠狠的剜了长钧子一眼,她将语气尽可能的放到最平缓温婉的调子上,对俞和柔声说道:“交了就交了,俞和你这么做,也是我们正教道门弟子的本份,绝没有错。那百万符钱之数,对你一个人来说,或许是有些太大了,但若有了我们这些人替你分担一二,便也没什么好为难的。我与长钧虽然没有丰厚的身家,不过帮你凑个几十万符钱,倒还做得到。如今我们两人都有了地仙法身,我以前羁留神魄的那具七窍离合幽银棺,也就排不上用场了。等下月我与长钧从小光明境回到九州,就去设法换成符钱,那幽银棺的材料还算上乘,折成三十余万符钱当不在话下。”
听了柳真仙子的一番话,俞和心中发热,但他却一揖到地,沉声说道:“俞和虽然年少天真,不谙世故,但这种事情,却实在不好烦劳两位前辈替我分忧。今日冒昧叨扰,二位前辈愿劳动法驾,一年后替我去东海说合,这对俞和来说已然是天大恩情。那所谓彩礼之事,前辈可莫要再提了,此天大人情俞和是万万承担不下的。况且此结姻彩礼,乃晚辈的家中事,哪有脸面去烦扰旁人?俞和自己也有些积蓄,稍加变卖,当离百万之数不远。前辈能出此言,晚辈心中已是感激涕零,恳请前辈莫要再说变卖法器之事,当真折杀俞和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小子穷得叮当响?还在这里打充脸充胖子?人家要的是百万符钱,你当是几把小钱不成,少跟我嘴硬!”长钧子终于忍不住,一巴掌甩在了俞和头上。但他却并没有真的发力,手掌虚影扫过俞和的额角,只是带起了几根发丝而已。
“那七窍离合幽银棺本来就成了无用的累赘,这次我们在小光明境,收了一些极地元磁罡煞,原先打算是将那具银棺熔了,糅合元磁真煞,给你祭炼一对两仪元磁离合剑丸。你若抱得美人归,这剑丸刚好就作贺礼,可如今你连个媳妇本儿都没有,正可把银棺拿去充数,还省了我俩的百日祭炼之功,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长钧子冲着俞和一顿吼,但他也是一片好心,话糙理不糙的,柳真仙子皱了皱眉,也就没再拦着长钧子。可俞和抱拳站在原地,任凭长钧子怎么说,他就是笑着,倔强的摇着头。
最后长钧子也不爱说了,把大袖一摆,闷哼了一声道:“好吧,你这小子比蛮牛还倔!我是随便你了,那银棺我依旧炼成元磁离合剑丸。一年之后东海相见,你若是有那个本事,凑齐了百万符钱,这对剑丸就是我与真儿送给你俩的大喜贺礼。若凑不齐百万符钱,你就把剑丸放到彩礼里面,让那东海什么宫的人自己去折算吧。他们若是有眼无珠,敢把老夫的剑丸作践了,莫怪老夫当场翻脸,拆了他家的山门。到时候你那小姑娘无家可归,自然只能乖乖的跟你回扬州!”
长钧子脾气上来,越说越是离谱。最后竟然说干脆把摩明云宫灭了门,这些烦恼一了百了。柳真仙子秀眉一立,云袖甩出,登时把长钧子的元神投影给打得支离破碎,化作一片流萤飞散。
轻移莲步,柳真仙子走到了俞和面前,温言软语的道:“俞和,若不是你,我们两人还在南海海底下,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带着我们逃出南帝冢,对我们两人的恩情等同造化。这份情,我俩是怎么还也还不尽的。你若有为难之事,就直接开口,不需顾忌什么。长钧讲话虽然不着边际,但他当真是为你着急。你也莫要把我们俩当做外人,登门说合之事我们定会替你办妥,至于彩礼,你若不想我们帮你,就自己先努力积攒,一年之后如果还差些符钱,我们再为你凑齐,你看可好?”
俞和听柳真仙子说得真挚,也不好再推辞人家的一片好意,他点了点头道:“多谢前辈,俞和心中自有打算。”
柳真仙子点了点头,轻轻的叹了口气,朝俞和欠身一礼。这道元神投影散去,屋子里登时又恢复了昏暗,那一片小小的玉符,落在俞和的面前。
被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这么一说,俞和心里的确是舒畅了许多。他也没有想到,这两位地仙高人居然如此看重他的那一点点顺水恩情。俞和嘴巴上虽然百般推辞,坚持不要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替他拼凑彩礼,可心中却把这两位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
逞强归逞强,对于那份彩礼,俞和是真没有半分把握的。他也知道,若一年后那百万符钱依旧是没有着落,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就再顾不得什么脸面了,恐怕他还真要去找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挪借一二。
收好了传讯玉符,俞和抓起酒葫芦,撤去封灵阵法,推开屋门,朝后山镜湖那边去了。
到了他常喝酒的那一片湖岸柳林边,远远看见纯阳院的李毅正半躺在青石上,百无聊赖的一个人喝着闷酒。
俞和走近,李毅听见了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是俞和,便笑着晃了晃酒葫芦道:“这不是俞师弟么,你怎的这许多日里不见人影,是不是宗华师伯又派你到什么山沟沟里面去挖宝贝疙瘩了?这一次怎么没带着你的方师妹一起出山?”
俞和听他调侃,苦笑了一声,走到青石上坐下,两人碰过酒葫芦,李毅浅浅的喝了一口,可俞和却一口气灌了半葫芦酒下肚。
李毅发觉俞和似乎有些不对劲,斜眼问道:“怎么,心中有事?”
俞和不答话,只顾仰头接着喝酒。他把葫芦中的酒喝尽了,翻手又取出了满满的一葫芦酒,拔开塞子,对嘴喝了一大口,酒咽下肚,脸上红潮浮起,这才喷出了一团酒气。俞和借着酒力,把这次去青州东海发生的事情,对李毅说了。
不出意料之外,李毅听了那三个条件,也是一脸的诧异。不过他倒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俞和的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俞和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道,“人家说的清楚明白。我除了照办,还能怎样!”
“地仙说合,百万符钱或者先天至宝做彩礼。俞师弟,你好大的气魄,好大的手笔,这桩姻亲若是成了,真算得上是震动九州道门的一件大事,师兄佩服!”李毅冲着俞和竖起了大拇指。
俞和嘿嘿一笑,开始喝第三壶酒。
不知为什么,平时总爱侃侃而谈,对各种事情都能说出一番独到见解的李毅,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了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太在意的俞和的事情,简简单单的鼓励了俞和几句,就扯开了话题,一边说着几天前门中发生的一桩趣事,一边陪俞和喝酒。
俞和自然也听不进李毅的话,两人一个自顾絮絮叨叨的说,另一个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在他们都只是想找个人作伴喝酒而已,倒也不去在乎其他什么。
暮色暗沉时,俞和别了李师兄,独自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东峰小院。摇摇晃晃的走了约莫一半的路程,忽然腰间玉牌一震,俞和伸手去摸,却是宗华真人传讯过来。
“俞和,速来琼华宫。”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于俞和来说却是不可违逆的谕令。他急忙运功一催,身上有热汗滚滚而出,登时里外衣衫尽湿,浓浓的酒气弥散开来,那昏昏沉沉的酒劲转眼间便烟消云散了。俞和抖手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罗霄道袍,取出宁青凌托人带给他的“千杯不醉”药散,抹了一些在舌尖上,纵身御剑而起,朝琼华宫飞去。
今夜宗华真人的座上客,是西北大漠阳关道宗的七位高人,这家宗门传承的是前古御兽秘法和神炼铸器之术,擅长将法宝器胚与灵兽神魄相合,祭炼通灵法器。因其宗门高手制作的法器十分精良,故而在九州之上很有些声誉。
上好的通灵法器谁人不爱?所以宗华真人对这七位阳关道宗的真人,也是有意深加交往。这一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又是直喝到丑末时,才尽兴而散。几位性子耿直的西北来客喝得意气风发,差点就要拉着宗华真人和乾罡真人八拜结交了。
俞和自然懂得,在这种场合之下,自己是万万不能露出一丝烦恼模样来的。他陪着殷勤的笑脸,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端着个海碗,一轮又一轮的向那七位真人敬酒,若不是宁青凌的那个解酒药散实有奇效,俞和只怕早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不过即使那酒一入口就变成了水,俞和还是装出了七八分的醉态。越是这样,那七位真人越是大赞俞和酒品上佳,酒胆豪迈,也就喝得越来越多。
方家怡今夜也是陪着宗华真人来了琼华宫。不知为何,一开始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同俞和隔开一段距离,全不复俞和去东海前,两人之间的那种亲密,但俞和忙着招呼客人,倒也没闲暇顾及到她。
当琼华宫的十二女修献上那著名的大自在霓裳元魔舞时,宗华真人忽然招手把俞和唤到赏乐厅的一角,细细的问了俞和去青州东海的事情。方家怡不知怎么,这时也凑了过来,她假装看着大自在霓裳元魔舞,可其实是在凝神探听俞和讲话。
俞和又一次把他的诸般苦恼说给了宗华真人听。可宗华真人听完,倒也不置可否,他只是随意的笑了笑道:“你若彩礼凑不全,自可找我挪借。”
俞和点头应诺,倒也没在多说什么。不过眼角余光瞥见方家怡眼神闪烁,似乎在一边若有所思。
丑末席散之后,那七位阳关道宗的真人留在琼华宫歇息。宗华真人带着俞和与方家怡返回罗霄剑门。
两人把宗华真人送到清微院门口,俞和作揖告辞,可方家怡却没挪动步子,她悄然瞟了一眼俞和,咬了咬嘴唇,忽然对宗华真人道:“宗华师伯,弟子有事想说,不知师伯可有闲暇?”
俞和有些诧异,这深更半夜的,方师妹要找宗华师伯说什么?
可宗华真人却似乎早有所料,他也看了看俞和,笑着挥手道:“俞和,你且回去歇息吧。家仪随我到正殿去说话。”
第二百一十二章 酒作苦,夜闻香
恢弘的剑光裂空而来,那悠长而清越的剑鸣声好似九霄龙吟。十几位魔道修士面露惊诧,而原本已成笼中之鸟的罗霄弟子们,却一下子欢欣鼓舞了起来。
“是俞师弟,俞师弟到了,我们不会死了!斩了这些魔人,替师弟师妹报仇!”
这绝处逢生的欢呼,便是罗霄剑门众弟子反击的号角。刹那间魔道修士们眼中尽是扑面而来的剑光,那些原本已被他们折磨到筋疲力尽的剑门弟子,个个好似吃下了一帖神威大力丸,即便是浑身浴血,四肢筋骨尽断的重伤者,也用牙齿生生咬住飞剑,朝他们悍不畏死的冲杀了过来。
一位身披罗霄碧竹法袍,下颌上满是胡须茬儿,却依旧掩不住面相稚嫩的青年剑修,脚踩着五色雷云从天而降。他手中剑诀一引,那浩瀚明河似的剑光就在魔修人群中绕了一匝,三五颗人头滚落,七八道血光乍现。
带头的魔修高手仰天怒号,伸手猛拍后脑勺,张口喷出了一颗碧火粼粼的白骨骷髅头。这头骨颅顶绘满了漆黑的符箓,眉心中央有一圆孔,正吞吐着尸煞炼魂魔火,空洞洞得眼眶中闪烁着两点赤红色的磷光。此法器一出,周遭便有腥臭气弥散,万鬼恸哭之声响起,使人心神惊骇,两股战战,不敢直视。
俞和一见这碧火骷髅头朝他飞撞过来,非但不慌,眼中还闪过了一丝喜色。只见他手腕一翻,圈回了剑光,另一手甩出大袖,对着这件魔道法器一卷,袍袖上有白光一闪而逝,这件法器就被俞和收到了掌中。掌心里一朵白莲法相团团裹住了碧火骷髅,亿万莲瓣合拢一转,那位魔修高手登时惨呼一声,连喷三口心血。
本命法器活生生的被人以重手法摘去,这魔修高手心神剧震,五内如焚。正恍惚间,他忽觉得颈上一冷,身子发虚,好大头颅已然滚在脚边。
首恶伏诛,罗霄剑门众弟子更是气势如虹,只不到一炷香功夫,竟将这些追赶了他们九天九夜的魔道修士尽数斩杀。当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犹如身临修罗杀场。那些还能站起来的罗霄弟子们,捧剑肃立在血泊之中,朝半空中的俞和一揖到地。
俞和含笑还礼,气势十足的一拂袖,施施然御剑而去。可等这些罗霄弟子们急匆匆的带着伤者走远了,俞和却又悄无声息的转了回来,贴上敛息符,在乱尸堆中偷偷摸摸的翻捡寻觅。但凡能透出一丝灵气的东西,哪怕是魔修们摄取生魂肉胎祭炼而成的邪门法器,也尽都被他搜刮得干干净净。
时光如水,潺潺而过,在俞和声声叹息中,他从青州海外回到罗霄,已快有五个月了。
白天里,俞和依旧是天罡院的守山弟子,但晚上却再也没接到过断命玄符。也不知道是宗华真人的有意安排,还是恰逢这一阵子五湖四海的同道宾客们接踵而至。几乎每个晚上,俞和都会被宗华真人传讯召去,命他在寿阳城供奉阁或琼华宫里陪侍酒宴。五个月下来,俞和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下肚,按照方家怡的话来说,以前俞和一身血腥味刺鼻,如今更多了满身的酒臭难闻。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去,就算俞和想尽了法子,那百万符钱的彩礼却依旧遥不可及。看着玉牌里那不到九万的玉符钱和一堆难以变卖的邪门法器,俞和心里的烦闷就一日胜过一日。渐渐的,连宁青凌的药散都失去了灵效,无论是烈酒还是蜜酒,甚至连清茶喝到他嘴里,都是同样一股苦涩的味道,他都会觉得醉人。
醺醺然之间,从肚腹中泛起来的,全是浇也浇不开的愁。
不过在外面陪的是客,再怎么喝,也得留着七八分清醒,绝不能酒醉放肆,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来,更不能把自己心底的苦闷流露到脸上,若搅坏了一众前辈高人的兴致,恐怕会被宗华师伯责罪的。
俞和知道,当自己走进了灯红酒绿的殿宇中,他就必须带上另一张看不见的面具,这张面具上画的,满是恭敬而殷勤的笑容。夜幕降临,无论俞和手中拿的是酒杯还是利剑,他其实都是用面具掩住了真实的面孔和表情,去尽心尽力的扮演另一个人,做一些他或许并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不过俞和深信着宗华真人,甚至可以说是崇拜着宗华真人,他希望自己将来成为宗华真人那样的人,那种朋友遍天下,谈笑皆高仙,煮酒风云起的大剑仙大豪侠。
所以他并有怀疑过,在他心里,宗华真人让他去做的事情,必然是对的。
夜里酒喝得倦了,白天口中发苦,就会想喝茶。但俞和又放不下酒葫芦,所以他常暖着一壶茶和一壶酒去东峰镜湖边长坐。怔怔的看着那平整如镜的湖水,随着日曦的挪移而渐渐变化着颜色,那景色能让他看到出神忘我,感到一丝难得的安静。
最近连纯阳院的李毅也不见了踪影,传讯过去也没有回音。有纯阳院的弟子说李师兄奉镇国掌院真人的谕令,出远门办事去了,估计得数月才能回来。
于是这镜湖边就只剩下俞和一个人独坐,直到日落西山,宗华真人传讯来召。
这一夜的客人出身亦正亦邪,酒喝得多了,也就更加百无禁忌。其中有位真人,似乎甚是喜欢方家怡,不过当着宗华真人的面,却又不敢太过放肆,只是不停的与方家怡说话调笑,不断的邀方家怡跟他饮酒。
方家怡虽然酒力不弱,但也架不住几位真人轮番敬酒。三五巡下来,这方师妹的脸,可就红得好似胭脂花一般,她一对眸子朦胧迷离,眼瞳中仿佛含着荡漾的水波,整个人更显得娇艳无比,散发出令人神魂颠倒的媚态。
俞和好几次对方家怡暗施眼色,让她少喝一些,可方家怡却浑似没看见。那几位真人推开酒盏,换上了大海碗,甘美芳香的百花蜜酒,一碗就是一斤多,硬要方家怡整碗喝干。
宗华真人大笑而来,寥寥几句调侃,就替方家怡解了围。他自己喝了一大碗,又回敬了这几位真人一人一碗。俞和急忙跟上,拿着大海碗连敬了三轮,这才把方家怡拉到角落处歇息。
这姑娘其实也是在逞强,这一坐下,可就起不来了。她用手撑着下巴,靠在俞和身边的条案上半眯着眼,看起来是酒劲正冲上头。
俞和侧头过去,低声道:“方师妹,速速运功行化酒力,莫要醉倒了。”
“我不!”方家怡突然抬起头,两眼直直的望着俞和,那檀口中吹气如兰,吐出一股股热流扑,在俞和的脸上,“我若醉倒了,你须得背我回去。”
俞和知道,她这只怕已是醉的厉害了,于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自然会送你回去的,难不成还会把你扔在这里?”
“一言为定,你今天要背我回去!”方家怡又重复的说了一遍,直到俞和点头答应,她才露出一丝笑容来。
过了没多久,俞和又去敬酒回来,再看方家怡已经爬在条案上,沉沉的睡去了。
直至众人尽兴散场,方家怡也没醒来。俞和望了望宗华真人,可宗华真人满脸笑意,大袖一摆就径自走出门去,远远的丢回来一句话道:“你既然答应了背人家回去,还莫要食言了!”
俞和挠了挠头发,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左近无人,倒也顾不得这些。何况他还真不是第一次背这位方师妹回罗霄了。
才俯下身子,扶起方家怡的手臂,俞和就见她微微睁开了眼。
“师妹,酒宴已散,回去歇息了。”
方家怡口中含浑的“嗯”了一声,慢慢的撑起了身子,她展开双臂往俞和的肩头上一圈,柔若无骨的身子就倚靠在了俞和的背后。
俞和只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女儿香在他的鼻尖缭绕,这种香气与陆晓溪身上的香气迥然不同,但都一样的让人心旌摇荡。
背脊上传来的一片酥麻软腻的触感,也许是酒劲在作怪,俞和不自禁的想起在地坛寺无意窥见的,方家怡裙下露出来的那一截宛如凝脂白玉般的腿。
第一次他背酒醉的方家怡回山,当时有宗华真人在身边,俞和并没什么异样的感觉;第二次背起方家怡,他在地坛寺与那黄袍修士搏命厮杀,也不记得是什么感觉;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俞和觉得周围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怪异了起来。
深吸了口气,强压下从心底浮起的一丝绮念,俞和纵身而起,脚踩一道云气,朝罗霄山门飞去。
一路无话,耳畔只听得见细细的风声和方家怡柔柔的呼气声。俞和悄然落在罗霄南峰的守正院弟子住地,可今夜这里似乎没人值守,俞和一路畅行无阻的走到了方家怡居住的院子前面。
方家怡抬头看了看,轻轻的从俞和背上下来,她踯躅的走了几步,手扶着小院木门笑道:“师兄,不知是你今天酒喝得太多,还是师妹最近发福,身子太沉了。你这一路上气喘吁吁的,那心儿砰砰跳得有些快啊?”
俞和闻言一窘,抱拳道:“唐突师妹了,早些休息吧,我回东峰去了。”
方家怡眼波一转,淡淡的道:“夜冷酒辛,师兄何不到我屋中小坐。师妹温一杯蜜茶,给你调理肠胃可好?”
俞和微微一愣,眨了眨眼道:“如此夜深,诸多不便。师妹饮了这许多酒,还是早些安睡,免得伤身才好。”
方家怡的眼神,在俞和身上流连了一番,似乎幽幽的叹了口气,欠身一礼道:“今晚家仪失态了,还得多谢师兄照拂。”
俞和一摆手:“自家人何须言谢,告辞了。”
说罢转身御风而去,只留下方家怡独自站在小院门口,眼望着俞和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不知这女儿家心里,在想些什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佳人意,盼君明
这之后的五天,俞和都没再见过方家怡出门,宗华真人出山赴宴,身边也只带着俞和一个人。
第六日俞和在藏经院行过早课之后,去清微院应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才听宗华真人说,方师妹偶感风寒,身子不适,这几天都在南峰闭关静养。俞和有些诧异,方家怡身为还丹道果的炼气士,怎么可能被区区风寒之气侵身?恐怕多半是那晚喝酒太多,伤了脾胃经络才是。
宗华真人取出一支小玉瓶,递给俞和道:“你今日无事,就去探望她一番吧,我这有些丹药,你替我送去。”
俞和点头接过玉瓶,以神念暗暗一探,察觉瓶中有团精纯的土木性药气,看来这果然是一些调理脾胃的丹药。
“前日接到蜀山来的信符,那边有场法事,邀鉴锋掌门师兄和我同去观礼。此去西南,顺道还要在滇南别院停留几日,估摸着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你镇守天罡院,切莫玩忽。”宗华真人顿了顿,眼望着俞和,忽然把话风一转,语重心长的道:“上次你从青州回来之后,我听你说过摩明云宫提出的三个条件,如今你准备得如何?”
俞和一呆,脸色黯淡下去,颓然摇了摇头,叹了口长气,并未说话。
宗华真人道:“我曾与你说过,世易时移,人心难料,与其强求,未必能得善果。不如回头看看身边的人,你且去仔细思量。”
“弟子遵命。”俞和沉声应诺,宗华真人点了点头,摆手让他自去。
出了清微院,俞和就朝南峰去了。他同值守南峰的守正院师叔知会了一声,没想到那位道姑非但没有冷言冷语的盘问俞和,反倒笑眯眯的给他指点了方师妹小院所在的方向。
拜谢过那位守山的师叔,俞和沿着小径走上南峰,到了方家仪的门前,抬手轻轻叩门三声,唤道:“方师妹在么?俞和前来探望。”
门里隐约有一阵子悉悉索索的声响,过了有半柱香功夫,俞和听见门后发出“咔哒”一声,便知那门闩已然落了下去,方家怡在屋里轻声道:“俞师兄请进来说话吧。”
俞和推门进去,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方家怡披着一件素白色的丝缎袍子,身子半倚在床头,那柔软的布料,将她玲珑浮突的美好身段隐约勾勒出来,呈现出一种温和静雅的美。她的头发并没盘成发髻,只是用一条金丝发带随意的束起,绕过耳侧,垂在胸前。俞和看她的脸色略白,眼神中也似乎少了些神采,但这副慵懒柔弱的样子,却更加惹人怜惜。
虽然俞和也曾来过方师妹的小院,可走进屋里却还真是第一次。这屋子中处处透着女儿家小心思,不但洒扫得一尘不染,还仔细点缀了不少花朵和五彩璎珞。窗前挂着一盏琉璃宫灯,地上铺着一方雪白的毛皮,踩踏在上面煞是柔软,如同登临云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家怡特别喜爱玉器的缘故,屋子里无论是洗漱之物、案几上的茶壶茶碗、桌上的镜台与脂粉盒、床边的灯盏香炉等等,全是以白玉雕琢而成,就连床边悬着的一口三尺法剑,都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做鞘。
这女儿家闺房中最惹眼的,却是床边摆着的一个木架子。那架子上绷着一幅四尺白绢,绢布上绘着一个挎剑男子举杯敬酒的图画。
“原来方师妹平日里还喜欢这丹青之道。”俞和不好在人家屋中四处乱看,故而就把目光落到了这副绢画上。
方家怡问道:“师兄觉得此画如何?”
俞和朝绢布上细细一看,画中那男子的面貌有些模糊,他并不觉得眼熟。往下再看,这男子身上穿的,乃是罗霄剑门的碧竹纹长袍,头上扎的是青绸方巾,腰间挂着酒葫芦、玉牌与一柄连鞘长剑。看这一身行头,却是跟俞和自己平日里的装扮一般无二。
这男子绘成了一副举杯敬酒的姿态,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伸出三指捏着酒杯,平举在胸前,气度沉稳,神情却又豪放爽朗,这倒跟宗华师伯提杯敬酒的样子很有几分神似。
看完这画中的男子,俞和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评论了。这幅画的笔法细腻非常,功道也颇为精深,显然人家方师妹乃是丹青之中的行家,一幅画做成,自有其蕴意深含其中。俞和自知是个门外汉,这要是会错了意,胡乱品评一通,那可就要惹人笑话了。
“师妹这画自然是极好的。可惜师兄出身卑微,胸中全没有半分风雅才情,让我看画,那真是牛嚼牡丹了。”
方家怡看了看画布,又看了看俞和,似乎很是失望,她幽幽的一叹,垂下头没接话。
俞和取出宗华真人给他的小玉瓶,轻轻放在茶案上道:“这是宗华师伯托我带来给师妹的丹药。”
“师伯叫你带来的丹药?”方家怡不知怎么的,轻轻一颦眉,伸出纤纤素手一招,那小玉瓶就飞入了她的掌心。她拔开瓶塞闻了闻,又把玉瓶在指尖转了转,忽然翻转过瓶底,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师兄你给家仪送药,却还要托辞说是替师伯送的么?”
俞和一愣,摆手道:“确是宗华师伯嘱我送来的。”
“师兄,此处也没有旁人,你还在那遮遮掩掩什么?”方家怡掩口轻笑,她把小玉瓶抛给了俞和,自己翻手又取出了另一支小小的碧玉药瓶,“一大早师伯就亲自送了药来给我,这两瓶药的药性几乎一模一样,他连送两次却是做什么?而且师兄你看看那瓶底,你既然要假托师伯之名,确怎么还用了个刻着‘俞’字的药瓶?”
俞和大惑,翻过手中的玉瓶一看,果然瓶底刻着个小小的“俞”字。他眼睛一转,心中便猜到了宗华真人的用意。这位掌院师伯大人也真为替俞和想得周到,居然摆下这么一计,替俞和向方家怡献了个殷勤。
这时再去辩解,那只会显得无趣。俞和尴尬的笑了笑,也不多说,还是把小玉瓶放在了桌子上,轻声说道:“终归是希望师妹早些好起来,这药补益脾胃,还是服一些才好。”
方家怡伸手一指靠窗边的木桌,那里放着一支白玉盖碗,她轻声道:“师兄,我身子没什么气力,那边的碗里有些米,烦劳你替我淘洗了,煮一碗热粥喝可好?”
洗米煮粥?俞和看了看方师妹,可人家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于是他只好点了点头,挽起袖子,走过去端起了白玉盖碗。
碗里盛着浅浅的一层米粒,也不知是什么灵种,颗颗浑圆如珠,莹白如玉。俞和在小院中汲了些泉水,先把碗中的米粒淘洗了几下,再留下大半碗泉水,阖起碗盖,走回了屋里。
他以双手捧着碗底,默运五行火炁,烧滚了碗中的水。
以掌中真火煮粥,其实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内鼎真火禀五内阳气而生,俞和修的更是先天火炁,故而其性刚猛至极。他只敢摄出极细微的一丝真火运到掌心,又暗暗以长生白莲之力裹住了白玉盖碗中的水和米粒,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其中的粥羹烧成了飞灰。
而且这米粥要想口感软糯,更需耗费时间熬制,俞和一面运转火炁,保持着玉碗中的温度,一面还得用暗劲将米粒震得颗颗酥软,释出米浆与泉水融合,才能使羹汤粘稠香甜。
只见俞和紧盯着手中的玉碗,那碗盖被腾起的热气掀得噗噗直响,有浓郁的米香在小屋里缭绕。可方家怡却似乎根本没有在意那碗粥会被熬成什么样子,她一双妙目只顾看着凝神煨粥的俞和。
过了差不多一盏茶时分,俞和终于长出了口气,伸手一掀碗盖,便有一大团白茫茫的水汽化作一朵莲花状冉冉升起。再看那泉水和米粒,已化成了半碗浓郁的白粥,咕嘟嘟的冒着细小的气泡,芬芳四溢。
“尝尝看,我以前只煮过茶,这却是第一次熬粥,火候可能有些不对。”俞和把玉碗递给方家怡,不忘叮嘱道,“可能有些烫。”
方家怡看了看碗里的粥,招手摄来一支玉勺,浅浅了尝了几口,便把玉碗搁在了床头,她笑着道:“是有些烫,我等这粥凉一凉再喝。可惜缺了蜂蜜,若能调上一些,滋味更好。”
俞和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师妹好好歇息吧,喝了粥,记得还需吃些丹药。”
“师兄这就要走了么?”方家怡见俞和要走,脸上掠过一片失望的神色,她伸手扶着床沿,也站了起来。
“你身子不适,需要静养。我在这里久坐,扰得你不能安歇。”俞和抖了抖袍袖道,“何况我一个男子,若在你闺房中赖着不走,等下要是被人传了开去,免不了风言风语,有损师妹的名节。”
方家怡怔怔的望着俞和,扁了扁嘴道:“好吧,这几日里师兄若是无事,可要常来看望师妹。多喝得几碗师兄亲手煮的粥羹,肠胃暖了,这病也好得快。”
俞和挑了挑眉,点头称是。他转身拉门出去,方家怡跟着也想往外走,却被俞和推回了屋里。
反手合拢木门,俞和逃也似的快步走到了小院外,他手拂胸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对于儿女之情,俞和虽然懂得少,但看方师妹的一言一行,他也能朦朦胧胧的感觉出一些异样。如此一位犹如九天仙女落凡尘般的绝美女子当面,而且人家还分明对自己有意亲近,方才两人在小屋中独处,俞和把持着一颗本心不乱,实在是甚为辛苦。
尤其是他煮粥时,虽说是全神贯注于掌心里的玉碗,但俞和怎么会察觉不到方师妹那脉脉注视的目光?要不是俞和心里默念着清净坐忘素心文,这一碗粥恐怕早就被熊熊而起的心头阳火,烧成焦灰。
魂不守舍的走下了南峰,俞和提了壶酒,坐在东峰镜湖岸边独饮。酒喝下肚,就变成了一团火,身上越来越热,眼前的湖水中,一会儿映出陆晓溪的影子,一会儿映出方师妹的影子,这两道倩影在俞和眼中交错飞舞着,最后越来越模糊,乱成了一团。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直撞顶门,俞和扬起手里的酒葫芦,朝湖面猛力一砸,“轰隆”的一声大响,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将那缭乱的光影搅得粉碎。微凉的湖水飞溅到俞和的脸上,等水珠划过面颊,自下颌滴落时,已变得滚烫。
手心里滑腻腻的,满是汗水,胸口中也闷着一团心火,俞和长啸一声纵身而起,干脆一猛子扎进了湖水中。随着身子沉入水底,周围的光越来越昏暗,湖水也越来越冷,俞和的心终于开始静了下来,仿佛是一块天外陨石砸进了深潭中,火焰熄灭,灼热褪尽,只剩下一团本来面目,朝水底深处缓缓的沉了下去。
之后的两天,俞和并没有再去探望方师妹,他只是在闭目坐在湖边,细细调理自己那充满了纷繁杂念的一颗心。到了第三天,方家怡却传了一道信符给俞和,托他出山去一趟,采买些蜂蜜回来配粥。
俞和倒也不好推辞,便到罗霄山门附近的几处小村落里转了一圈。他从小就在这一带流浪乞讨,自然颇为熟稔,轻车路熟的从山间养蜂人手里,买了一坛子上好的新蜜。拎到南峰下,俞和却没有亲手给方家怡送去,而是求守山的师叔代为转交。
一路往东峰走,快到自家小院门口时,俞和却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顺着微风飘来。抬眼望去,他的院子里晾起了一大排衣袍,在阳光和徐徐山风中,好似旌旗一般的飘扬着。
那花香一入鼻,俞和就猜到了是谁在替他晾晒衣物,他那颗好不容易稍稍沉静下来的心,又用力的跳动了几下。
俞和才走到门口,就见穿着一身月白色麻布长裙的方师妹,正一边将挽起的袖子展开抹平,一边从俞和的小院里走出来,嘴角边还兀自挂着一丝笑意。
方家怡听见前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一抬头,正看见俞和快步走来,四目一对,方家怡的脸登时红了。
“师妹不在南峰养病,怎的却有如此闲情,还替师兄整理起衣物来了?”俞和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线灵光,居然开口说了句玩笑话。
方家怡低头道:“你那衣服上不是血腥味,就是酒臭味,难闻得紧。我上次不是说要给你洒些玫瑰花精么?今日天气晴好,我就……”
“如此还需多谢师妹了。”俞和笑了笑,对着方家怡抱拳施了一礼。
“俞师兄!”方家怡忽然抬起了头,双目中闪烁着俞和看不懂的光,她脸上越来越红,可神色却越来越坚定,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对俞和开口说道:“我知道师兄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在青州海外,也听说了你们的事情,知道你心中苦闷,因缘难成。宗华师伯对我反反复复的说了许多次有关师兄你的事情,我知道师伯说的很有道理。俞师兄,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家仪的,但家仪自问不会比哪个女子要差,你若愿意,师妹我可与你结成道侣,伴你修仙问道。等师伯他们回来,我们便可向上禀明门中师长,三月之后,就能行那共结连理之礼。只是那位远在青州海外的姑娘,你须得跟她说清楚了,以免日后相处为难。”
方家怡一口气说完,已是满脸酡红,直直的望着俞和。
俞和目瞪口呆的看着方家怡,愣了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此事有些突然。”方家怡轻轻的叹了口气,但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骄傲与自信,伸手捋了捋鬓边的发丝,对俞和道,“师妹可以等师兄细细思量,师兄若是愿意,明日师妹在南峰小院等你来!”
话说罢,方家怡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丝淡淡的玫瑰花香,久久不散。
第二百一十四章 意难合,信如刀
第二天,俞和连早课都没去作,天光大亮之后,他就带着酒葫芦去了后山的镜湖边。随手折下一根竹枝做成鱼竿,俞和从辰时初坐到了午时末,却不知为什么连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太乱了,连水中鱼儿都能感受得到,所以碰也不碰那鱼饵吧。俞和自嘲的笑了笑,只顾喝酒。太阳渐渐西斜时,他已喝下了十几葫芦酒,最后酒劲上头,便仰面躺在湖畔的青石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
那根鱼竿依旧百无聊赖的斜插在岸边,俞和一睁眼,便又是喝酒,醉了就睡,醒了就继续喝,直到存在玉牌中的酒葫芦全部喝空,他已在这后山镜湖边过了三天两夜。
晃晃悠悠的回到自己的小院,推开屋门,房间里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玫瑰花香,俞和撇嘴笑了笑,和衣倒在木床上,拿被褥蒙住了脸,又沉沉的睡去了。
之后的日子寂静得有些诡异,直到一个月后宗华真人回山,传召俞和与方家怡去清微殿说话,他才又一次看到了方师妹。
方家怡见了俞和,脸上全没有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她笑着对俞和欠身一礼,柔声唤了一句俞师兄安好。倒是俞和颇有些不自然,抱拳还礼时,手腕子有些僵硬。
宗华真人问了问方师妹的身子可有康复,又问了问俞和最近门中有没有弟子在外夭折,两人各自答了,宗华真人点点头,便摆手让他们自去。
两人出了清微院主殿,方家怡走在前,俞和落了两步跟在后面,走到殿门口时,俞和忽然开口道:“师妹万万莫要恼怒,一来俞和也是情非得已,二来此非小事,还当需从长计议才好。”
方家怡回头一笑道:“家仪不懂,师兄说的是何事?”
俞和闻言,面露窘色。他眼睛也不敢去直视方师妹,很有些尴尬的道:“上个月那……”
不等俞和说完,方家怡忽好似恍然大悟,她一拍脑门道:“师兄可真是小题大做了。师妹不过是一时兴起,与师兄说笑而已,莫非师兄却当真了?”
“啊?!”俞和飞起了眉毛,他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的脸上该作什么表情才好,支吾了好几声,才干巴巴的笑了笑道,“原来是一场玩笑。师妹未曾恼了俞和便是好事。”
方家怡扯了扯嘴角,有些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容,她也不再接话,转身就朝南峰去了。俞和对着方家怡的背影怔怔的望了几息,摇了摇头,也朝东峰而去。
之后过了没几天,纯阳院的李师兄也回了山,俞和这才不用一个人躲在东峰后山喝闷酒了。李毅并没有说起他去了何处所为何事,但俞和憋了一肚子的话,好不容易来了个可以倾诉的人,便把最近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一股脑儿对着李师兄说了。
“我没听错吧?”李毅神色古怪的盯着俞和,“你小子方才说的,不是你酒醉之后做的春秋大梦吧?”
俞和苦笑着摇头道:“我倒情愿那是一场梦,搞得如今与方师妹相见时,会觉得甚为尴尬。”
李毅撇了撇嘴角道:“俞师弟果然是我罗霄弟子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真是人中龙凤啊,奇货可居啊!竟然惹得人家方师妹按耐不住,全然不顾女儿家的矜持,主动来找你表态。人家方大美人儿心甘情愿以身相许,可我们俞师弟居然还没点头。这要是让其他同门师兄师弟知道了,真不晓得会有多少人心碎欲绝,哭着喊着要从西峰舍身崖上跳下去呢。”
“师兄你就莫要调侃俞和了。如今我在这眼巴巴的数着日子,还有五个月要去东海外接小溪回扬州。这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了十几年,眼看就要修成正果了,却怎么可能会答应方师妹?”
“五个月之后你有把握能接人家回来?百万符钱的彩礼在哪儿呢?”李毅嗤笑一声,端起酒葫芦喝了起来。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那百万符钱的彩礼,我苦苦想了很久,还真得了一个法子。”俞和展颜一笑,也喝了口酒。
“那师兄我就先恭喜俞师弟了。到时候你和那陆家妹子结姻亲大礼时,我倒很想看看方师妹脸上作何表情,会不会整出点什么热闹的戏码来。”
俞和闻言,叹了口气道:“师兄你可莫要看轻了方师妹,她虽是个弱质女子,但胸中城府颇深,至少我始终看不懂她。”
“你看不懂,那是因为你身在局中。我虽然与这位方师妹话都未说过十句,但只听你平时跟我讲的那些事情,猜也能猜得出几分!”李毅从玉牌中又取出了满满的一葫芦酒,拔开木塞,咕嘟咕嘟的边喝边讲道,“你不肯答应人家,多半也有这重心思在作怪吧?”
俞和想了想,点头“嗯”了一声道:“我等炼气修真之人阳寿悠长,遴选道侣更讲究心性契合。这道途漫漫,若两人性子迥异,那非但不能助益修行,还会徒增烦恼,惹来心魔缠身。方师妹与我虽然熟识,但根本谈不上知心。我有些不懂的是她为何会如此草率,莫非那当真只是一句玩笑话么?”
李毅把酒葫芦按在青石上,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当真也罢,玩笑也罢,方师妹就是想找个男人做依靠而已!此女未必是你的良伴,你没答应她,或许反倒是件好事。”
“哦?”俞和一挑眉,“师兄此话何解?”
李毅沉声道:“俞和,我知道你想找的,是携手共修长生大道的同心伴侣。而在我看来,方师妹想找到,却是一座为她挡风遮雨的港湾。你们俩的所求并不相同。正如你看中那陆家妹子,痴痴的等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是因为你期盼着她回到扬州,与你双宿双飞之后,可以使你心中安定而圆满,从此心无旁骛,一意参研大道。”
“但方师妹与你不同,人家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从终南山畔漂泊到扬州罗霄,就好像是一缕蒲絮,渴望有一片遮风避雨的树荫,让她落地生根。方师妹出身名门,人生得极美,修为道行也不差,眼界自然是高的。遍数扬州诸派的少年英杰,你俞和怎么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同是罗霄门人,又有宗华师伯从中撮合,所以人家自然而然的会垂青于你。方师妹或许并不是中意于你俞和仪表堂堂,也不是被你的男儿气概所折服,更谈不上什么两情相悦。只是因为你俞和这个人,与你手中的这一柄剑,足可以为她挡得住风雨,斩得去邪魔。”
“你俞和图的是一份情。而人家方师妹图的,却是一个护得住她,帮得了她的男子,这其中当然是不同的,所以你看不懂她。”李毅伸手拍了拍俞和的肩膀道,“或许我的话颇不中听。但因为我是个局外人,所见自然与你不同,但所感也未必有你真切。我只是觉得,那陆家妹子与你自幼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姑且不论这次的三个条件有些蹊跷,但人家眼里看见的是你俞和,那个从街头乞儿一步一步成为剑修高手的俞和。而方师妹看你,却不单单是俞和这个人,你的道行修为,你的惊天福缘,你的锦绣前程,都看人家眼里看着,其中有何不同,你自去思量吧。”
俞和沉默了好半晌,点头道:“师兄讲得有理。”
李毅举起酒葫芦朝俞和一晃,笑了笑道:“我这些只是臆测,酒后随便一说,你若觉得不对,那便别往心里去。这种事情,任由旁人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决断的。”
俞和也提起酒葫芦,与李毅的葫芦一撞,笑道:“想不到李师兄对这儿女之情看得如此透彻,看来也是有经历的人。”
李毅嘿嘿一笑:“我比你年长十二岁,总要比你见得多些,喝酒吧!”
有了李师兄的这一番开导,俞和心中释然了许多。过了几日再见到方家怡,他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了,两人说说笑笑,似乎那件事情,当真只是一场玩笑。
前一段时间里,总是有五湖四海的道门耆宿来扬州作客,宗华真人从西南回来之后,便也动了心思,就打算去几家名门大派走访故友。他向鉴锋掌门告假了三个月,可方家怡不知怎么的,一听说宗华真人要出门云游,竟然主动提出愿陪着宗华真人同去,说是想多见见世面,宗华真人自是欣然应允,第二日一早,就听说他带着方家怡飘然北上了。
李毅听俞和说了这消息,他把眼睛转了几转,神色古怪的看着俞和,叹了口气道:“嘿!你小子这下可要留神了。”
俞和大惑不解,忙追问,可李毅只是摇头笑而不答。
又过了半个月,天罡院的大师兄夏侯沧从蜀地回来了,据说是为了避一避什么风头,这两三年中,他都不会再出山行走。有了大师兄夏侯沧坐镇天罡院,俞和这一下就彻底清闲了,他也正好打算闭关一次,去为那百万符钱的彩礼,做最后的准备。
俞和绞尽脑汁想出的法子,便是他那具白玉剑匣。其中的“玄真宝箓万化归一真符”能收纳诸般元炁,当真是玄妙无方。而且这具剑匣在南海时融入了南极长生大帝的遗宝曜华仙剑和山海星辰玉笏,单凭其中那一丝仙剑剑炁和万化归一大真符,这剑匣就能算得上是一具极品的法器。俞和估摸着,在识货之人的看中,这白玉剑匣当能抵得五六十万符钱。
所以他打算再祭炼一具剑匣出来,把自己紫宫穴中温养的这一具白玉剑匣当做彩礼,送给摩明云宫的丹朱真人。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俞和破关而出。他胸前的紫宫大窍中,已藏着两具剑匣。新的剑匣以罗霄紫竹为材,仿着云峰真人的乌木剑匣做成六尺长一尺宽,依旧是打入了由六道子符嵌套而成的万化归一大真符。
可惜没了曜华仙剑和山海星辰玉笏补强这剑匣的材质,新的紫竹剑匣与原先那具白玉剑匣相比,实在是有云泥之别。俞和估摸着,若是再遇见上三品的雷术禁法,即便他能用真符化去雷炁,这紫竹剑匣恐怕也不能将雷力收纳,炼化为真元,反哺己身。
“反正把小溪接来之后,我就带着她找个僻静的山谷潜修,从此与世无争。剑匣就算稍逊一些,也不打紧,以后寻到什么天地灵物再行合炼就是。”俞和心中这样想着。
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他满满的全是期待。虽不知陆晓溪有没有出关,但俞和已经是按捺不住了,离着一年之期还有一个月时间,俞和就收拾了好了行囊,向大师兄夏侯沧和掌门鉴锋真人告了大假,启程朝青州去了。
等待的日子实在难熬,他本是想一路游山玩水过去,每一天都向东海走近一些,那便会比枯坐在镜湖边数日子,要好受一些。
可俞和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沿途的风景再雄奇壮丽,他也看不进去,一心只看早点望见那座大海上的高峰,还有山峰顶上那片海市蜃楼般的摩明云宫,于是脚下忍不住也加快了,不到十天,俞和就站到了青州东海的海岸边。
算一算时间,还有二十多天,俞和取出了藏在胸口的传讯玉符,打算试着问问陆晓溪,看她是否已经出关。
一道真元贯入玉符中,可对面依旧没有回音。俞和刚把玉符贴身收好,却忽然望见东北方有一道细细的流光飞来,俞和伸手一招,发现竟是一封信笺。
拆开信封,从摺好的信纸中滑出了一片玉符,正是陆晓溪带在身边,用来与俞和通传讯息的那片玉符。小小玉符在掌心一转,俞和双眉皱起。他猜不透陆晓溪这是何意,于是急忙摊开信纸去看。
信纸上写的是一封长长的书信,是陆晓溪留给俞和的。
但俞和细细的一读,就只见他的脸色忽然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才读到一半,俞和双眉间一道黑气闪过,手按胸口用力的喘了几口气,喉头一抽,便是一大口漆黑的血喷在地上。
俞和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吐了血,他只顾一个字一个字的继续读着信,每过几息,他就会喷出一口黑血。等到这封信读完,俞和弯下腰,干咳了几声,再抬起头时,已然是七窍流血,自他眼眶中垂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血痕,与鼻孔和嘴角的血混在一起,把胸前衣衫染成了黑红色。
俞和双腿半屈,整个人偻着腰,用手撑地,似乎他肩上扛着难以承受的重担。他的身子在剧烈的颤抖,不停的有鲜血滴落在沙地上。猛然间,俞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十余道凌厉的剑光破体而出,拧成一条近百丈的剑炁长龙,“轰隆隆”的一声大响,这恢弘的剑光裹着俞和,朝摩明云宫的方向破空而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璧沾尘,人欲魔
“俞大哥,离你来接我的日子越近,我的心里便越是慌乱。我知道自己是瞒不住事情的人,所以有些事,还是我还想让你知道,等你看完这封信,再决定要不要接我走吧。如果你决定不要小溪了,我也不会怪你的。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对不住你。”
“那一年我与你分别,随着丹朱子师尊来到这海外仙派修行。初到东海时人生地不熟的,我心中便一直很怕。这里离扬州很远很远,远到在云宫中看得见日出东方时,你那边应该还是在深夜里。人在岛上,朝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得见一模一样的茫茫大海,我有时甚至连扬州在那个方向都会分不清。”
“初来乍到,岛上的人也很陌生,虽然同门师兄师姐对我还算和善,但没了你在身边,我就好像丢了魂儿一般,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主见。你记得么,那时候我天天用玉符跟你说话,你总是笑我说,小溪妹子每次都要对着玉符哭上一通才成。”
“那种心里空空荡荡的日子过了很久。等我修为渐渐深了,到了引五方五行炁铸炼内腑时,我就连与你说话,握着玉符大哭的时间都没了。”
“摩明云宫是个海外的宗门,规模也算不得大,所以门派中所藏的灵物并不多,尤其是筑基内炼用的五行灵物,更是稀缺,每季分到低辈弟子手上的都远不够用。一开始师傅看好我的根骨,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不但亲自为我解经,还会偷偷分一些灵丹和天地灵物给我,助我增进修为。可因为我心中总是念着你,所以很难坐忘定神。师傅斥责我杂念太多,情孽难消,嫌我道行修进得太慢,渐渐的便不那么偏心对我了,我能得到的灵物也就越来越少,修为增进得也越来越慢。”
“俞大哥你知道我性子很是好强,为了不被同门师兄师姐当作笑柄,那段时间我几乎是足不出户的打坐炼气。没有足够的天地灵物为辅,我就一点点的采纳虚空中的五行元炁。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师傅嫌弃我愚笨,赶我出门。”
“可惜就算我把所有的时间用来打坐吐息,进度依旧比别的师兄师姐要慢得多。我觉得很是诧异,于是找人问过,师兄师姐笑们我不懂钻营,不会讨好门中的师长。原来他们都在费尽心力的侍奉着每一位门中宿老,这些长辈们就常常把一些他们私藏的灵物打赏下来,一位师长给的虽然也不多,但好几位师长都有赏赐的话,那积攒下来的灵物就颇为可观。凭借这些天地灵物,修炼起来事半功倍,自然比我苦苦吐纳五行元炁要快得太多。”
“于是我也只能学他们一样,不再整日闭关苦修,而是花很多时间在师长们前面献殷勤。不光是门中的前辈,许多师兄师姐相处得好了,也会给我一些灵物。可这样一来,在云宫中走动得多了,虽然得到了许多灵物辅佐修行,但是是非非也多了起来。”
“摩明云宫是一座外海孤岛,离东海的其他道门都相距甚远,岛上枯修寂寞艰辛,许多师兄师姐都会两两结成道侣,既排解寂寞,也相互扶持。云宫中有好几位师兄与我熟识之后,就想要同我结成道侣,甚至还有两位长辈师叔,也问我是否愿意与他们合籍双修。我自然不肯答应,于是惹来诸多纠缠,好几次有人在我屋门外守了一整夜都不肯离去,吓得我不敢打坐,只能躲在床底下发抖。”
“那时俞大哥你还未拜入罗霄山门,我怕你心里难受憋屈,就也没跟你提过这些事。后来纠缠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又不敢得罪他们,便觉得进退两难。幸好有位师兄平日里甚是照顾我,看到夜里有人在我屋门前徘徊不走,就显身出来,喝退了那些人。我很感激他,而他为了让我摆脱这些纠缠,便在云宫中宣布,我已与他结成了道侣,后来为了让同门师兄师弟们确信此事,我们还把屋子挪到了一起,我与他的床之间,就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
“俞大哥,对不起!”
“相信小溪。我与这位师兄真的没有什么感情,我对他只是感激而已。可修行一途实在太辛苦而且太寂寞。俞大哥你福缘齐天,结得仙缘之后一路直上青云,却不会懂我们这些资质平庸、福缘浅薄,却依旧在长生道途上蹒跚前行的寻常炼气士心中的苦楚。没有你在身边,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每当海上有雷暴时,我就只能蜷缩在屋角发抖,仿佛外面一阵暴风雨扫过,我便会从这人世间无声无息的消失。”
“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好好的活下去。想要在摩明云宫修成还丹道果,单凭我的这点微末资质和驽钝的悟性是不可能的,我必须有人帮我一把。于是当那位师兄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双修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当时我好怕,心里很乱,因为怕你们嫌我腌臜,所以这件事情我没敢对你和柏空师傅说。等你加入了罗霄剑门,修为一日高过一日,我便更不敢说了。”
“俞大哥,那位师兄待小溪,并没有你那么好。你几乎不会发脾气,可他却常常冷着脸挖苦我。你以前寻到好吃的,总是先让我吃,就算我全部吃完了,你也会很高兴。而那位师兄却只会把他讨来的灵物分出一点点给我,其他的全部藏起来。”
“在小溪的心中,原本满满的只有俞大哥一个人。但也许是我们分开太久,也许是在摩明云宫中太苦太寂寞,也许是真的需要人帮一把,后来这心里便多了那位师兄。每次想起俞大哥,我便会想起在扬州的那段日子,而想到那位师兄,摩明云宫中的点点滴滴便会浮上心头。”
“俞大哥,那次在京都定阳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但我心底里却很怕。我曾对你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陆晓溪了,我变得很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但是你对我说,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你的小溪妹子。”
“听你说这样的话,我心里很暖,却也很痛。”
“你的小溪妹子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你知道了。如果你还会要我,就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忘了那位师兄,忘了摩明云宫中的一切,等我把这些都彻底忘记了,我就会回到你的身边,回到扬州,做回那个乖巧的小溪妹子。俞大哥,请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若是你不要我了,我也绝不会怪你,因为我自己看镜子里面的陆晓溪,都会觉得陌生,都会觉得嫌恶。俞大哥你现在有了深厚的道行,也有了锦绣的前程,想必在罗霄剑门中,定有许多位师妹心仪于你吧,你跟我说过的那位宁师妹,还有那位方师妹,她们都比小溪要好。”
这封随着玉符一起飞来的信笺,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俞和认得上面的字迹,那正是陆晓溪亲手所书。小姑娘跟张真人仔细的学过书法,她的一笔一划虽然纤细,却是骨架嶙峋、棱角分明,而且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会直直的伸出去很远。这信的上半篇写得还算工整,后半篇就显得潦草凌乱了,看得到许多涂改的地方,到了最后一句话,似乎陆晓溪已经写不下去了,就这么把笔抛开,摺起了信笺。
疾飞向摩明云宫而去的俞和,此时心已经彻底的乱了。愤怒、绝望、恐惧,种种念头占据了他的整个识海。
那高高在上的六角经台缠绕着万道血光,每一道赤红色的光芒上,都升腾其灰黑色的忿火。经台之下,本是无边无际的念海,此时竟转成了一片猩红色的血海,翻腾呼啸着万丈波涛。而俞和的丹田中更是燃烧着熊熊烈焰,那一颗道家还丹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犹如血浆一般的真元玉液,从裂痕中汩汩的渗出,一朵长生白莲的亿万莲瓣上,蔓延着纵横交错的血色经络。
按照道门炼气术中说法,俞和这时嗔念乱神,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只差半步,便要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偏偏他此时的怒火是如此的强烈,无数化外有无相天魔破虚显化出来,竟然根本不能靠近俞和到身边十丈,稍稍沾染上了俞和放出的煞气,就会被先天大怒念火烧得灰飞烟灭。
俞和自己根本控制不了他的一身真炁,他体内似乎苏醒了一头荒古凶兽,正向天地乾坤发泄着它的暴怒。无数道雷霆般的剑光扯出上百丈长,蛮横的劈开了天云与海水,一团百余亩大小的五色雷云悬在俞和头顶,云中不但有先天五行神雷隐现,竟还穿梭着大五行灭绝神光。翻翻滚滚的五行雷云随着俞和朝摩明云宫飞去,此时若有人远望,便会看见在那雷云前方,结出了六颗佛门怒目金刚的头颅法相。
隔着几百里,摩明云宫的修士们就发现了南面天空呈现出来的骇人异相。云宫中警钟响个没完,低辈弟子门个个面无人色,而恰好在今日,云宫有中数位真人同去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岛观礼未归,一时间留守摩明云宫的高手一一跃上天空,十几道火急信符化作流光飞走。
那镇守摩明云宫的四灵镇海锁云大阵展开,团团云雾罩住了这座海上孤峰。有东方青龙、南方玄武、西方白虎、北方朱雀的法相镇住东南西北四正位,那丹鳞真人带着他的四位师弟,站在大阵顶上,眼望着南方天际,面色凝重。
“师兄,来人是何方神圣,可是冲着我摩明云宫而来?”
丹鳞真人沉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此人的气势滔天,杀意凛然,只怕多半是位魔宗巨枭。他人还未到,其神念已然罩定了本门,煞气如虹,直贯云霄,这必是冲着我摩明云宫而来,而且来者不善。诸位师弟要好生应对,否则本门今日恐遭劫数!”
有位云宫真人面露怯意的道:“此人来势汹汹,我们几人未必能应付得了。而其余师兄师弟皆远在三仙岛,至少也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返回,是不是要去请师尊出关?”
“暂且不必!”丹鳞真人摆了摆手道,“师尊虽在地宫中闭死关,但此时必定心有所感。如果来人太凶,他老人家自然会显身出手,替本门消灾解难。”
丹鳞真人话音才落,俞和已然挟着纵横飞舞的剑气和震天动地的雷音扑到了近前,那百多亩的五行雷云一展,罩住了整座云宫山峰的上空。
举目一看来人,丹鳞真人登时面露惊诧的脱口惊道:“咦?怎么会是你?”
可回答丹鳞真人的,除了俞和那一对淌血的眸子,便只有数十道斩裂长空的凄厉剑光。
文后语:
前几天单位上太忙了,天天都在加班,所以实在没有精力码字了。
之前停更,敬请谅解。
第二百一十六章 忿满腔,心神乱
看清了对面这人,在场的云宫高手们都吃了一惊。他们原本以为是什么魔宗仇家的高手前来攻打山门,可没想到来的人却是个满面血痕的年轻修士,而且似乎丹鳞师兄还认得此人。这年轻修士一照面,话也不说,把眼一瞪就径直御剑砍人,当真令人不知所谓。
丹鳞真人看俞和神情大有怪异,自然早有防备。但俞和的剑光委实太快,只一眨眼间,就刺到了他面前七尺,剑上的寒锐气激得他面皮发麻。丹鳞真人眉毛倒竖,飘身急退了数尺,张口喷出一道碧蓝色的水光,朝那数十道剑光迎去。
俞和心如火焚,神智绪乱。眼看摩明云宫就在眼前,忽然有人阻他,自然是大怒引剑去斩。可等他飞出了剑光,勉强定住眼神一看,这挡在面前的,竟是摩明云宫护法长老的丹鳞子真人,他心中泛起一点清明,双眸中有明光一闪而过,那数十道剑光便在丹鳞真人面前滞了一滞。
丹鳞真人一看俞和剑光迟滞,张口又是两道碧蓝水波喷出。
俞和此时稍稍恢复了些清醒,他已然撤回了剑上十之**的力道,故而第一道水波当空一旋,便把那十几道剑光搅得四散飞落。第二道和第三道水波接踵而至,狠狠的撞在俞和的胸口上,有团淡红色的莲花法相当空一闪而没,俞和的身子好似断了线的纸鸢一般,翻翻滚滚的倒飞出去几十丈远。
有位云宫真人看丹鳞子一招退敌,心中大喜。他扬手抛出了一团银光闪闪的渔线,这渔线见风一展,化作千百丈长,形若灵蛇,朝俞和周身缠去。可才绕到俞和身外五丈,这根以天外陨银线为骨,用东海玄蚕丝束成的捆仙渔线,就被俞和的护身无形剑炁斩得寸寸断裂,纷纷扬扬的落下海去。
俞和定住身形,手捶胸口,又吐了一口血。他强行遏制着心头的诸般执念,对着丹鳞真人竖单掌为礼道:“晚辈一时神魂迷乱,方才失手冒犯了。我想面见贵门陆晓溪师妹,请前辈行个方便。”
丹鳞真人看着几十丈外的俞和,心中暗暗震惊。自己方才那招大浪三叠真劲,乃是摄取本命法器之力打出,其威力之大,丹鳞真人心中清清楚楚。
盖因俞和挟着滔天的怨气与杀机冲到山门前来,二话不说就对他出剑,丹鳞真人自有一股怒气生出。他看俞和这副模样,生怕俞和要对摩明云宫不利,所以方才那撞到俞和胸口的两道碧蓝水波,即便是换做丹鳞真人自己硬生生的承受了,也要胸口骨骼尽碎,满身经络断裂大半,只余半口气吊住性命而已。
可俞和只不过吐了口血,稍稍调息便能开口说话。听他讲话时中气十足,震得周遭元气连连颤抖,哪里像是生受了大浪三叠真劲的样子?
丹鳞真人寒着脸,双掌一阴一阳的拢在胸前,沉声喝问道:“你这幅样子来我摩云明宫,意欲何为?”
“我只想见一见陆晓溪,我有些话要当面问她。”
丹鳞真人察言观色,他看俞和眼中渐渐清明,知道方才定有什么事情大大震动了此子的心神,以致于心智迷乱。听俞和说要见陆晓溪,而且当俞和一说“陆晓溪”这三个字时,脸上就浮现出痛苦难耐的表情,丹鳞真人心念一转,摇了摇头道:“陆师侄不在宫中,她数日之前领了出山信符,说是向西北云游去了,不知归期。”
“西北云游?不可能!”俞和紧咬了牙关,双手不住的颤抖着,他头顶的五行雷云中隐隐传出轰隆隆的闷响。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老道毋需骗你,我现在就算放你进岛,你也寻不到陆师侄。”
俞和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冲动,他差点想运足真元,以道门镇魔天音法大喊陆晓溪的名字,盼陆晓溪听见了,能自行出来与他相见。可俞和转念一想,心中发痛,黯然叹了口气,还是忍下了这股冲动,他朝丹鳞真人道:“若陆晓溪师妹不在,那可否让晚辈与丹朱前辈当面一叙?”
丹鳞真人又摇头道:“丹朱师妹也未在云宫中,你见不到她。”
俞和追问道:“丹朱前辈可是与陆晓溪师妹一同去了西北云游?”
“不是。”
“前辈可否告知,陆晓溪师妹是与谁人同去的西北?去了西北何处?走了有多久?”
丹鳞真人望着俞和,正思量这如何作答,可他旁边的一位云宫真人按捺不住火气了,抬手指着俞和,厉声斥骂道:“兀那小子,我摩云明宫中人的去向与你何干?凭什么你一问,我们便须得如实告知?你拿这五行雷云罩住我家山门,一身杀机冲天的站在这里,当我摩明云宫是什么地方?你有这么多问题是吧,待我将你擒下,镇在摩明峰底的水牢中,你再慢慢的找人问吧!”
说罢这位真人单掌一立,掌心中有道淡蓝色的符箓闪烁,举手对准俞和遥遥一按,登时海面上有九道苍龙出水,百丈水法龙身一拧,直朝俞和张口噬来。
俞和目中闪过一丝戾色,可他长吸了口气,还是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煞,双手一圈,那几十柄飞剑环绕起来,结成了一个五丈圆径的剑圈,将他的身子护在中央。
当下这两人,一个泼力进击,一个只守不攻。冲出海面的水龙生生不息,俞和斩去一条,便又有好几条幻化出来。这位摩明云宫的真人高手精擅水法,在海面上与剑修争斗真是占尽了便宜,此处水炁极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只消信手一拈,便是一条水法玄龙化出,一时间威风凛凛,打得俞和步步后退。
丹鳞真人眯缝着眼,看着自家师弟尽情施为。其余几位云宫真人也抱起双臂,面无表情的望着两人相斗。俞和方才来时,气势实在太盛,这些云宫真人心里都很是不快,若不是因为自持身份,他们个个都想冲过去,好生教训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无礼小辈。
那位出手的真人看俞和只顾抵御,便越打越是起劲。他不单御使水法玄龙攒击,更欺近身去,施展开了一套破空印法。但看他双掌一晃,漫天都是云雾凝成的掌印,拍在俞和的护身剑光上,有几柄材质稍劣的飞剑,只受了数掌,便“咔嚓”一声裂成了碎铁片飞散。
“看看你这副模样,还念着我云宫中的陆师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还是到水牢里去老老实实的面壁思过,莫来扰我云宫清净。若能讨得道爷心喜,等陆师侄与人情投意合共结连理之时,道爷我再法外开恩,将你捆到喜堂之上,分你一杯喜酒吃吃!”
那云宫真人将俞和牢牢的压在下风,一时得意忘形,这嘴巴竟也没了遮拦。可他不提陆晓溪还好,这人却偏偏要拿陆晓溪的事来奚落俞和,那可就当真是触了大霉头。
俞和本来就是强压着翻腾的心火,手底下竭力留着分寸,不愿误伤了这几位云宫真人。可一听这话,当下一道邪火直贯顶门,搅散了识海中仅存的一点清明,自他结满血痂的双眼角,又淌下了两行血泪。
“蓬”的一声轻响,俞和头顶的玉簪青巾化了飞灰。只见他发髻披散,眉毛倒竖,把双眼一瞪,瞳孔中喷出数尺长的两道血光,沉沉的低吼一声,双手一翻,剑势顿时大变。
“师弟小心!”在一边观战的几位真人齐声高呼,丹鳞真人一闪身,就朝战圈冲来。
可这几位云宫真人都猜不到这个年轻剑修的道行高到了什么地步,更猜不到失去了理智的俞和有多么可怕。只见那几十柄飞剑上扯出百丈寒芒,只轻轻一转,那近百条水法玄龙就被数不清的剑光劈成了飞沫,其中有好几柄飞剑受不住俞和的真炁加持,竟自行炸成了碎屑。
俞和伸出右手,在胸前一圈一抹,只见他周围三十丈的虚空中,无论是海风、云雾、水滴还是铁屑,都统统化成了剑。无穷无尽的剑炁汇成了一道浩瀚洪流,挟着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机,朝那位口不择言的云宫真人当头落下。
更惊人的,是头顶上的五行雷云。那片方面百余亩五色雷煞云气剧烈的翻腾着,发出震荡天海的龙吟虎啸声,几十道大五行灭绝神光冲破了雷云,直朝那位云宫真人照去。
站在俞和面前的那位云宫真人骇得神魂齐飞,他猛身子一抖,急掏出了保命大金符,挥手祭出一幢金光罩住了他的周身。他还怕不保险,又摸出了一张代身消厄符,急急的贴在了自己眉心处。
连冲过来救人的丹鳞子等,都急忙祭出了保命大金符。十几样法宝破空而出,仙光宝气连成一片,堪堪抵住了直如滂沱暴雨一般的剑炁风暴,而大五行灭绝神光照到诸人保命金符光上,只一瞬间那保命大金符化成了飞灰。
几位云宫真人齐齐喷出了一口逆血,丹鳞真人挥出鱼竿,渔线缠在他那位师弟的腰间,抡臂一拉,便把人扯到了身后。头顶上法宝爆碎之声连响,那道剑炁洪流绞碎了诸般法器,轰然落下,却只扑了个空。
随身法器被毁,几位真人脸色发黑,又是齐齐张口喷出一注心血。
眼看几十丈外的俞和两眼通红,头发根根倒竖,笔直如剑,自他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都喷射出血红色的无形剑炁,真如一尊嗜血剑魔临世。那隔空而来的杀机,竟让这几位云宫真人身子发僵,血脉凝滞。
“此人神智已泯,行将入魔,师尊速来救我等性命!”丹鳞真人勉强提起一口真元,仰头高呼。
不等丹鳞真人喊声落下,自那四灵镇海锁云大阵中窜出一道碧光,当空一转,化成一个童颜白发,身披月白道袍的修士。
“为师在此!”这白袍云宫祖师闪身挡在丹鳞真人面前,眼望着疯魔一般的俞和,他双眸中杀机闪现,伸出一手指天,另一手指向大海,口中高声呼到:“金睛吞天兽、东天镇海印,统统给我出来,助我斩杀此魔,护我道庭!”
“轰隆”的一声巨响,脚下的海面飞起了百丈巨浪,一眼漩涡张开,足能有十里方圆,有只通身披着湛蓝鳞甲,身躯四蹄如麒麟,尾如鱼,头如虎,额前左右生着两个大肉瘤,一对兽目金光闪闪的通灵异兽踏水波而出。此兽朝天发一声雷鸣巨吼,纵身一跃,便一头撞进了五行雷云中。
又自那摩明云宫的主殿中,升起了一道直贯九霄的碧光。只见白袍祖师一挥手,从那碧光中飞出一方形如七层宝塔的六棱印玺,通体作青蓝色,镶满银纹宝珠。这印玺当空一转,便涨大到十余丈见方,挟着重重水炁,直朝俞和当头镇压下去。
“都给我让开!”俞和嘶声厉吼,自他的眼中淌出滚滚血泪,在他脑后有一圈佛宗红莲业火光轮缓缓回转。熊熊的心头忿火烧得俞和周身发红,就看他把双臂齐挥,气势磅礴的剑炁洪流绕了回来,朝那白袍云宫祖师打来的东天镇海印反卷过去。
一片金铁嘶鸣声响起,俞和的几十柄飞剑只剩下不到十柄飞回了身边,再看他手按心口,弯下腰,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每咳过一声,便会喷出一蓬血沫。
那东天镇海印飞回了白袍祖师的头顶,垂下一幢波光粼粼的碧色云气。白袍祖师脸上闪过一片青光,他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眼望着俞和,面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来。
此子究竟是什么人?看他剑光精纯浩正,法度深严,分明是剑道正宗出身,怎么会走火入魔?而他与本门又有什么纠葛,为何来此大动干戈?此子一身道行甚是古怪,分明只有还丹三转左右的境界,可为何他这一身真元浑厚至斯?即便他入魔碎丹,祭血化精,功力激增数倍,也万万不可能接得住我以半步玄珠境界道行祭出的东天镇海印一击,而肉身不灭。
白袍祖师正满心疑惑,可他忽见俞和又抬起了头,一边大口的喘着气,一边掐剑诀点指,绕在他身畔剑光渐次亮起,看样子似乎还有再战之力。
“不知死活!”白袍祖师发声冷哼,把手一指,东天镇海印又破空而至,朝俞和头顶一压,无穷无尽的碧色云气垂下,化作一方囚笼。
俞和方才同东天镇海印硬生生的对拼了一招,丹田内鼎中的真元被震散了大半,此时那未能重聚,这转息之间实在是无力抗争,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碧色云气把自己困在当中。他身子如置泥潭,飞剑全都锁在空中,想要挪动半分都是千难万难,可俞和的脸上却依旧是一副狰狞扭曲的神情,双眼直瞪着对面的云宫修士,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袍祖师侧头朝丹鳞真人发问。其实丹鳞真人是知道一些俞和与陆晓溪的事情,于是他便简单的向白袍祖师禀报了。
“笑话!情孽如此深重,还修什么真,问什么道?将此子擒下,锁住周身气脉,打入水牢。那个名叫陆晓溪的弟子也有罪责,罚她到思过崖面壁三十年。”白袍祖师一脸嫌恶的挥手道,“这等儿女之情的凡俗琐事,竟然会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当真是可笑!你拿十二重锁脉钉去把此子定住了,查明其宗门,传讯让他家师长来见我。”
“遵命。”丹鳞真人作揖领命,取出整整一匣子锁脉钉,便朝俞和飞去。
就在这时,从九天之上忽然落下一道冷冷的话语,那滚滚如雷过天际的语声,竟震得在场诸人心魄发颤:“我看今日谁敢再动俞小子半根毫毛?”
风云四起,海天变色。两道惊天动地的庞然气势从天而降,仿佛是有两尊上界真仙临凡而来,诸方元炁一齐朝拜,脚下的万顷大海在一瞬间变得平整如镜,海面上再见不到半丝波涛,这情形显得格外诡异。
那只将五行雷云翻搅得一片散乱的金睛吞天兽,忽然飞回了白袍祖师身边,神情怯怯的望了望白袍祖师,将兽身一抖,缩得好似只幼犬那么大,钻进了白袍祖师的衣袍里面瑟瑟发抖。
这庞然气势沉如三山五岳临身,不单是丹鳞真人等全都被镇压在了当场,连那位半步玄珠境界的云宫白袍祖师都不能动弹分毫,他额前一片冷汗涔涔而下,背脊上的衣衫都尽湿了。
两道仙光万丈瑞霞盈空的身影,从虚空中一步迈了出来,其中一人放出凛然杀机,罩定了周遭百里地界。白袍祖师脸色煞白,喉头一抽,艰涩吞下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无量天尊,这又是哪里来的两位地仙高手?”
第二百一十七章 神仙怒,云宫劫
这从天而降两位地仙高人,可不正是俞和请到摩明云宫来替他提亲的长钧子和柳真仙子?他两人竟还都穿着一身金丝锦绣堆花的大红袍子,鬓边各扎着一朵红绢花,像极了凡俗中给人登门说媒的月老红娘。
不过此时长钧子正嘿嘿冷笑,而柳真仙子面罩寒霜,秀眉微颦。她只轻轻一移步,人已横跨虚空,到了俞和身边,撇了一眼那方镇压俞和的东天镇海大印,伸出纤纤玉手一拂,那宝印登时华光尽黯,仿佛变成了一块毫无灵机的顽石,打着旋儿坠入了海中。
柳真仙子一把扶住了俞和的身子,她宛如是一位温柔的长姊,看着在外面受伤回家幺弟,满脸都是疼惜之色。她翻手取出了个小小的银瓶,拔开瓶塞,有道紫色氤氲升起,在瓶口结成一朵九叶灵芝的形状,单凭这药气凝芝的异相,便猜得到那小银瓶中的丹药,只怕要是六转以上的稀世金丹。可柳真仙子毫不吝惜这灵丹妙药,她一翻手,竟把整瓶丹药都灌进了俞和嘴里,接着运指如风,连点了俞和胸腹间的诸穴,助他咽下丹药,行化药力。
做完这些,柳真仙子又取出了一方雪白的锦帕,细细的将俞和的满脸血迹擦拭干净,还替他重新挽起了发髻,再抖开一件丝缎云纹青氅,披在了俞和的肩上。
“幸好我们临时起意,提早了一些时日来东海等你,不然你可就要被这些人给欺负了。好好调理气息,静定心神,有我和你长钧大哥在,便是这天塌下来,也绝砸不到你的身上。”柳真仙子的话语轻轻柔柔,但却带着一股能让人心神宁和的妙用,俞和虽然双目紧闭,还是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了一丝笑容。
柳真仙子幽幽的一叹,她一只玉手握住俞和的手腕不放,那传承自终南道宗的洪荒金仙妙法“上清紫真章”在她的神仙法身中运转起来,有一道绵绵然泊泊然的精纯道家真炁,渡入了俞和的周身经络。在俞和丹田内鼎中,落下了一场细细的甘霖,将那熊熊燃烧的真火逐渐浇熄。而在俞和的识海中,则显出了一片紫色的庆云,庆云上端坐着一尊上清妙玄灵宝大道尊的法相。这片九庆紫烟弥散开来,将俞和识海中咆哮翻滚的血海镇住,自那灵宝大道尊法相的双目中,绽出万道上清玉晨精光,这无上仙光扫到何处,何处便回复成一派朗朗清明。
长钧子看了看俞和,也叹了口气,转头一望那几位摩明云宫的真人,脸上登时闪过了一丝戾气。
“你们几个杂碎,居然敢把我家小俞子弄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活了个几百年,就已觉得有些腻了?不过我长钧子是个讲道理的人,恩怨分明,你们谁来跟我说说,我家小俞子为什么这样生气,又是谁下手把他打成了这副模样?”长钧子歪着头,双手拢在袖中,飘身到那几位云宫真人的面前,挨个细细打量了一番。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朝当先的那位云宫白袍老祖一点头道,“看来这里你道行最高,辈分也该是最高的,所以知道的事情也应该是最多的,你来说说,这是为什么?”
长钧子话音一落,那白袍祖师便觉得浑身一松,紧紧束缚着他的可怕气势散开,但他丹田内鼎中的真元玉液,却依旧好似一潭死水,根本无法运劲出招反抗。
不过这时有两位地仙高手镇压当场,试问这摩云明宫上上下下,又有谁敢作那蚍蜉撼树的举动?白袍老祖垂着头,竟不敢拿眼直视长钧子,只是恭恭敬敬的双手抱拳一揖道:“晚辈是摩明云宫上代掌门白虹子,敢问前辈名号?”
长钧子把眼一瞪,顿时那白虹祖师浑身如遭雷殛,仿佛被无形的巨锤擂了一记,歪歪斜斜的飞跌出去七八尺远。长钧子寒声斥道:“我没有半分兴趣知道你是谁,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一个规矩,在这里有权发问的人,只有我,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懂吗?”
长钧子眼中杀机毕现,白虹祖师觉得似乎有一支无形的冰冷巨掌,紧紧的攥住了他的身体,只要稍稍用力一握,他就会骨肉成泥。
“你不懂?”长钧子见白虹祖师只是双目无神的在哪里发抖,心里冷笑,嘴角一抽,作势就要出手杀人。
白虹祖师猛一激灵,当空躬身一揖到地,口中大呼道:“懂!晚辈懂!”
“懂还快不说?”长钧子又一瞪眼。
白虹祖师满脸都是冷汗,但他其实在场的云宫修士中,是知情最少的一个人。不过此时生死攸关,哪里还容得他多想?于是这位平时里高高在上的云宫祖师,好似个噤若寒蝉的小童,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把刚才丹鳞真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又跟长钧子说了一遍。
“哦?这么说来,我家小俞子是被你打成这个样子的?”长钧子把脸一沉,他目中寒光闪过,右手的袍袖角轻轻摆了摆。
“前辈饶命,晚辈冤枉啊!”白虹祖师一看长钧子摆袖摆动,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对方一念之间,他是摩明云宫如今硕果仅存的耆宿高手,也是这摩明云宫自开宗立派以来,在天资福缘上唯一能与开山祖师媲美的人,眼看就要抱得玄珠入腹,更是爱惜羽毛,哪里敢死?
白虹祖师再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且他摩明云宫并不是什么东海大派,在一位地仙高手的雷霆之怒下,只要能够保命不死,哪就也没什么可说得上是丢脸的。
就看白虹祖师双膝一弯,当空匍匐下去,连声急呼道:“那位俞小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心火焚神,七窍流血了,晚辈并未对他下过重手,只想生擒住他,回去云宫中再好生盘问详情。前辈明鉴,无论谁家山门外,忽然来了一个状若疯癫,看似走火入魔的修士,而且又得知此人与本门弟子有些渊源,自然都会出手先镇压此人,再去追查其中缘由。晚辈此举也是万不得已,若他心智丧尽,化身成魔,冲到我门中去大开杀戒,以那俞小友的一身修为剑术,在我这摩明云宫中,只怕唯有晚辈一人能勉强保得住性命啊!”
长钧子眼珠一转,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既然你知情不详,我再来问问你的这些徒子徒孙,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一堆也是杀。”
白虹祖师看长钧子点头,心中刚一松,立马又听见长钧子冷冷的抛出这样杀机森然的一句话,登时又是一片冷汗涔涔而下。他低头仆在原地,暗中眼珠一转,假装伸袖去擦额前的汗水,偷偷把一颗丹药塞进了嘴里,又摸出一把保命金符攥在掌心。
“你大可试上一试,区区五转祭神升仙丹和七道保命金符能不能让你多活过三息。”长钧子嗤笑一声,顿时白虹祖师的一身真元又能流转不息,但白虹祖师被人点破了暗手,反倒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不单长钧子的杀机笼罩了他的全身,百丈外的柳真仙子也投来一道神念,盯住白虹祖师不放。
白虹祖师心里清楚,此时只要自己稍有异动,这两位地仙高手便会打出绝杀一击。
普天之下的奇人异士不胜枚举,在还丹九转半步玄珠的修士中,或许也有人能与地仙高手对上几招不死,但白虹祖师自忖这个人绝不会是他。何况眼前的这两位地仙高手,那一身气势比他所见过的一些寻常地仙高手,要更加恐怖了数倍。面前的这两位,只怕已然是地仙道果大圆满,一只脚稳稳踏入了天仙境界的人。
丹鳞真人等几位云宫修士也觉得浑身一松,那无形的桎梏撤去。可他们更加不敢造次,一个一个的俯下了身子,脸色白得像蜡。
“你们几个人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惹得小俞子生气?”
丹鳞真人迟疑了半晌,结结巴巴的把他知道的事情也说了。可长钧子皱眉道:“我且问你,那姓陆的小女娃娃现在何处?她的师傅又在何处?”
“陆师侄半个月前,与十七位她同辈的弟子去了西北,晚辈实不知何时能归。丹朱师妹不在门中,她与我几位师弟师妹去了东海三仙岛观礼,晚辈已传急讯召她回来,最多半个时辰之后,便会回来。”
“说了半天,你们几个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把直接我家小俞子打伤了,还要把他囚入水牢?”长钧子嘿嘿一笑,那眼神看得几位云宫真人浑身发寒,筋骨突突直跳,“我们横跨万里,从南极小光明境回来替小俞子登门提亲,结果那个女娃娃却跑掉了,她师傅也不在门中?这个意思,是你们摩明云宫在耍我们玩儿么,胆子可当真不小!”
只见长钧子怒气勃发,眼瞳中一片金光暴闪。可还未等他施展出金瞳奇术,俞和忽然睁开了眼睛,高声喊道:“莫要伤了这几位前辈!俞和恼的是自己没用,怨不得别人,更与这几位前辈毫无干系。”
长钧子回头一望,只见柳真仙子扶着俞和,已飘到了他身后一丈开外。这时俞和的眼中已然回复了清明,只是呼吸有些粗重,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异常的嫣红色,看起来是内丹和脏腑都受了大折损。
“俞小子,我就跟你说了,人家未必是真心要把那女娃娃许配给你!你看看,如今那女娃娃都不知道去了何处,你小子伤心了吧,难受了吧?”长钧子一摔袍袖,恨恨的道,“这还提哪门子的亲,结哪门子的喜?”
俞和脸上一片黯然。柳真仙子又瞪了长钧子一眼,她伸手拂了拂俞和的背脊,柔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不是都说好了的事情么,那陆姑娘为何不在门中等你?”
俞和深深的叹了口气,手按心口摇头道:“等丹朱前辈回来,一并说吧。”
“那好办!”长钧子朝那边的几位云宫真人厉声喝道,“那女娃娃的师尊,是正在从三仙岛回来的路上是吧?你们谁有她的传讯玉符,给我拿一片过来!”
丹鳞真人手忙脚乱的摸出一片传讯玉符,双手捧了,呈给长钧子。长钧子也不去接,招手一摄,那玉符便飞到面前,他伸出右手食指朝玉符上一点,耳听得“蓬”的一声,这片传讯玉符便炸碎成了一团玉屑,漫空一扬,幻显出一片九彩霞光。
长钧子右手屈指成爪,朝那九彩霞光中一捞,便有道人影从霞光中翻滚出来,就地一转,化作了陆晓溪的师尊丹朱真人。
“破碎虚空?”白虹祖师心中大震,“这可是天仙手段,这人莫非已然历劫证道?但他为何还未飞升仙界,却在人间流连?”
丹朱真人本来正与她几位同门一道,心急火燎的朝摩明云宫疾飞,可她忽然心生异兆,被一股无可抵御的大力束住了身形,她只觉得眼前海天倒转,光影缭乱,再眨眼时,脚下已是摩云明宫的四灵镇海锁云大阵。
丹朱真人大吃一惊,又看见自家白虹祖师和丹鳞子师兄等人全都匍匐在虚空中,面露惊诧的望着自己身后,她忙转头一看,就见有两个身穿金丝锦绣堆花红袍,头戴红绢花的修士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前面的是个男子,面貌俊逸雄奇,身材高瘦,眉眼带着三分威严七分煞气,眼角流溢着丝丝金霞。后面的是个女子,生得端庄秀丽,国色天香,可她脸上也是隐隐含着怒气。这位女修还搀扶着一位年轻的修士,那可不正是要来娶走自己徒儿陆晓溪的罗霄剑门俞和?
丹朱真人一见俞和,脸上便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神情,她似乎刻意想板起脸孔,摆出一副长辈的威严来,但却又有些尴尬。她扁了扁嘴,皱眉轻声道:“俞和,原来是你来了。这两位就是替你登门提亲的罗霄真人吧,只是晓溪却出门历练去了,我这几天里连发了七道信符,催她回来,不过路途遥远,你可能要在云宫中等上几天了。”
“丹朱前辈,事已至此,你又何必瞒我?给我留下一线希望,却是伤我至深。”俞和深深的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陆晓溪的传讯玉符和那封书信,扬手抛到了丹朱真人面前。
丹朱真人有些疑惑的展开信纸,越看下去,她脸色就越白,待将整封信看完,丹朱真人呆呆的望着俞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长钧子很是好奇那信上写的是什么,却又不好以神念去窥探。等丹朱真人看完了,他一招手,那信纸便朝他飞去,可柳真仙子拂袖一卷,半路上把信笺截了下来。
“我能看看这信么?”柳真仙子转头问俞和。
俞和没说话,只轻轻的点了点头。长钧子飘到柳真仙子身边,探头也朝那信上看去。
丹朱真人看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读信,他们两人的脸色也是越来越不对。话说这两位被俞和请来提亲的高手,那身子里面似乎都藏着一条洪荒怒龙,此时正渐渐的苏醒过来,周围的天地元气仿佛在惧怕着什么,纷纷从这两人的身边逃散。丹朱真人背脊上升起一道寒气,这才猜到了白虹祖师和诸位师兄为何会是跪伏在空中,她急忙摆手大喊道:“俞和,你听我说,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
俞和冷眼看着她,默不作声,可长钧子看完了陆晓溪的信,那一张脸都气白了,手指着摩云明宫的群修厉声喝道:“欺人太甚!你们这是在找死!”
连柳真仙子都红了眼眶,贝齿紧咬下唇,一对秀眉倒竖起来。长钧子抬脚重重一踏,登时异相骤显。这位精通道门正宗炼气术,又把无相天魔神通修入化境,历尽诸般劫数不死的楚国帝君,如今以上界仙人遗蜕寄托神魂,一身苦修万年的道行修为便是与天仙高手相较,也是不遑多让,这一旦勃然大怒,施展开神通,那当真是日月无光乾坤震荡。
只见那湛蓝如璧的天空与海水,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周遭千里沧海桑田,整座摩明云宫的海岛,仿佛被长钧子以大神通从世间生生挖去,扯进了天外混沌虚空中。
这片虚空中没有日月星辰之光,四面八方尽是一团深黑。突然间“嗤啦”的一声大响,有数不清的赤金色法眼自混沌中圆睁开来。那万万支金瞳中饱含着无边怒气,每一位摩明云宫的修士,都觉得周天金瞳在瞪视着自己,那无数道视线好似锋锐的矛枪,已把血肉之躯刺穿了无数个透明窟窿。
柳真仙子头顶浮起一片九庆紫烟,烟云上端坐一尊上清妙玄灵宝大道尊的法相,这三清道尊亦是满脸忿怒,一呼一吸间,周围的混沌虚空震颤不休。就看这上清妙玄灵宝大道尊法相伸出手指,朝那笼罩在摩明云宫之上的四灵镇海锁云大阵一戳,环绕云宫道庭的四灵虚相登时轰然炸碎,浓密的水炁云霞好似薄脆的鸡蛋壳一般片片飞散,露出了整座岛上孤峰。
偌大的守山灵阵,竟被人一指点破,摩明云宫中的弟子全都骇得魂飞魄散,他们哪里见过这等惊天动地的仙人神通?许多人嚎啕大哭,对天叩头,更有人连站都站不起来,只是瘫软在地上,身子抖得好似筛糠。
首当其中的那几位云宫真人,一看这匪夷所思的混沌虚空异相,再看四灵镇海锁云阵被柳真仙子一击即溃,心里登时彻底的凉了。如此神通,如此手段,让人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头,看来今日摩明云宫的道统,难逃断绝之厄。
丹朱真人还在嘶声呼喊,长钧子一皱眉,就要将她斩杀当场,可俞和闪身过去,看着丹朱真人道:“丹朱前辈,小溪跟在你身边修行这么多年,这种事情你岂会不知?只怕在你眼中,俞和才是那横刀夺爱之人吧,不然你又怎么会提出那三个条件来为难晚辈?地仙做媒,百万符钱或先天至宝作彩礼,试问天下英杰,有几人能做得到?你只怕是想让晚辈知难而退,莫要再来打扰小溪的生活吧,如此苦心,倒也是为了门下弟子的福祉。前辈,我并无意迁怒于摩明云宫,此事是我俞和一厢情愿,自作自受,与诸位云宫前辈无关。但我想问一件事,还请前辈如实告知。与小溪双修的那位师兄是谁,他现在摩明云宫中,还是也去了西北?若在摩明云宫中,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丹朱真人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与无奈的神情,她用力的摇着头,举手指天道:“俞和,我丹朱子以天道及历代祖师真灵为誓,我真的不知道晓溪已然同门中弟子双修,她瞒了我这事,我根本不知道与她双修的谁!你刚才说什么地仙做媒,百万符钱或先天至宝作彩礼?我只跟小溪嘱咐过,希望她留下来陪我一年再走,而且怎么也要有罗霄师长来云宫登门提亲,才合规矩,彩礼最好不可少于十万符钱,否则便有些难看,其余我半个字也没跟她多说过!此话如有虚假,天道为凭,让我丹朱子身坠饿鬼道,永不轮回!”
丹朱真人咬牙说完,她从大袖中也摸出了一封书信,拿在手中挥舞道:“这里是晓溪去西北之后,留给我的一封书信,你自己看看吧!”
俞和心中一翻,伸手接过陆晓溪留给丹朱真人的信,展开细读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明真相,断情殇
“师尊,徒儿陆晓溪不肖。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晓溪已经随师兄们去了西北大漠。不过徒儿此去,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些事情徒儿并未禀明师尊,还盼师尊莫要怪罪晓溪才好。过段时日,若是扬州罗霄剑门的那位俞大哥前来云宫寻我,烦请师尊转告他:‘陆晓溪去了西北极远的地方,莫要来寻,寻也寻不着。若他希望我回来,我自会回来,若他对我失望了,便忘了陆晓溪这个人吧。’我那俞大哥是个性子善良、通情达理的人,师尊把我这话对他说了,他当不会为难旁人的。”
“师尊领着徒儿踏上了一条问道长生的路,并教会了徒儿如何朝前走。可却并没有告诉徒儿,这条路上满是荆棘和陷坑,不仅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还会刺伤徒儿身边的人。师尊嫌弃徒儿愚笨,且情孽缠身不能自拔,便甩下徒儿一个人走远了,可徒儿却依旧在后面追着师尊的足迹蹒跚前行。没了师尊提灯引路,徒儿只能摸着黑,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下去,虽然摔得满身泥污,面目全非,却还是执迷不悟。”
“直到徒儿结成内丹之时,便是走到了这条路的分岔口上。可惜徒儿为了能一步一步的走到这里,已付出了太多不该付出的代价,或许再也不能走向最美好的那个路口。徒儿如今只能站在这分岔口上,去等待哪一条路上会有人回过头来呼唤我,这个人若是愿意领着我继续前行,徒儿便会选择他的那个路口走下去。事已至此,徒儿不悔。”
“师尊,晓溪今后不能在您膝前侍奉,还请师尊恕罪。点化仙缘大恩绝不敢忘,来日若能报,徒儿必报。师尊万万保重。”
俞和读完了信笺,手腕一颤,这信纸便从指间滑落。
“不悔,她说她不悔。”
“蓬”的一声,在俞和脑后又浮现出一圈红彤彤的业火红莲焰光轮,他低着头,脸上的五官纠结在一起,牙齿紧咬,自胸膛中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沉痛低吼声。他的一双手紧紧握着拳头,脸颊上,脖颈间,手臂上全是浮突起来的青筋。
“不好!”柳真仙子看俞和似乎又要走火入魔,急伸出右掌,按住了俞和背心的大椎穴,一连九道上清玉晨大真气渡入俞和的督脉,强行镇住了俞和的心神。
长钧子和柳真仙子都看到了那信笺上所写的文字,柳真仙子一面以上清玄功护住了俞和,一面朝长钧子轻轻一点头,目中闪过一丝杀机。
“不管那什么同门师兄在不在这摩明云宫中,今日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长钧子身形暴起,翻手一挥,千丈金霞长河漫卷。那白虹祖师与丹朱真人等云宫高手根本无力抗拒,就好似狂风中的几片败叶一般,身子翻翻滚滚的跌回了摩云明宫的山门院落中。长钧子右手抬起,掌心中一只赤金法眼放出万重奇光,对准了那摩明峰,就要一掌按下。
白虹祖师把眼一闭,心如死灰。他知道这位地仙高手的手掌一压下,从此世上就再没了摩明云宫这个宗门,整座山峰必将被碾成齑粉,连带这片海岛,都要从东海之上彻底抹消。
“手下留人!”
长钧子的手掌才落下二寸,居然见俞和闪身而来。他伸出双手,极力托住了长钧子的手腕。长钧子能感觉到俞和的手掌在颤抖,但从手指上传来的力道,却是那样的坚定。
“痴儿!你还拦我做什么!”长钧子眉毛倒竖,冲着俞和高声喝问道,“这个宗门已经把你伤到了这般地步,还留他们做什么?就算是那姓陆的女娃娃使计刁难你,万一她那个什么同门师兄就在这山门中躲着,我一掌将他拍得神形俱灭,岂不痛快?而且你自己想想,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样,那姓陆的女娃娃也是被这宗门里面的人给引入歧途的!既然把人家女娃娃千里迢迢的从扬州带来,却又不好好调教,也不好生看管,门中师长不像师长,弟子不像弟子的,尽做些荒唐事,这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长生大道,是他们这么修的么?如此功利,如此不择手段,那跟魔宗又有什么区别?”
“长钧前辈,俞和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也请听我一言!”
俞和倔强的撑着双手不放,用力的摇着头道:“你不能灭了摩明云宫,他们毕竟是正道宗门,同道相残有违天和。而且这事归根究底,是要怪我俞和自己没用,帮不到小溪。她性子极是好强,逼不得已才会做出这些荒唐事情来,与她师门并没有多大的干系。我辈炼气士皆知问道千难万险,众人只争一线机缘,试问天下又有哪家宗门是真正朗朗清明?即便蜀山昆仑这等上古仙宗,暗处也是藏污纳垢。天道尚且不咎,我们又怎能痛下杀手?而且前辈若是一掌将摩云明宫上上下下尽数打杀,这场天大的杀孽罪过,于因果循行之下,只怕大半要记在小溪的身上,即使她负我,我也不忍看她因此而身遭报应劫数。”
“糊涂!到这个时候你还在为那个女娃娃着想?今日若不是真儿说要早些到东海来等你,你如今已被他们锁入了地牢中,真火焚神,内丹破碎,心神入魔,你在那地牢最多能撑过三十六个时辰,就会天人五衰,被化外天魔噬魂夺魄,破鼎散功而死!那女娃娃就这么一走了之,她可有想过你的死活?”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愿让她背负杀孽。既然缘分已尽,何必徒增因果报应?”俞和依旧是不停的摇头。
长钧子气得哇哇直叫,柳真仙子皱了皱眉,飘身过来,一手搭在俞和的肩头,一手握住了长钧子的手掌,柔声道:“俞和,我们俩会到此处,全是为了来帮你提亲,既然喜事不成,你又不愿让我们替你出气,那也就依得你。徒增杀孽固然不美,但你若对此事心存羁绊,将来等你历劫明心、体悟天道之时,恐怕会留下暗疾,你可要想清楚了。”
俞和忽然笑了笑了道:“人家既然不悔,我自然也能做到不念。此心已死,何来羁绊?”
柳真仙子仔仔细细的看着俞和的双眼,似乎想从俞和的目光深处,读出俞和心中真实的想法来,但她的神念中只映出了一片死灰,像是结跏的伤口,又像是焚山大火熄灭后余下的焦土。
“真儿?”长钧子看了看柳真仙子,又斜眼看了看俞和。
柳真仙子叹了口气,她把长钧子的那支手掌推了回去,说道:“只要俞和心思清明,这人杀与不杀,不过是举手之劳。既然这喜事说不成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这些人的面目惹我生厌,走吧。”
“那倒也省得脏了我的手!”长钧子伸手一扯,撕碎了身上的金丝锦绣堆花大红袍,摘下鬓边的那朵红绢花,啐上一口浓痰,扬手摩明云宫抛下。
那数不清的金光法眼阖起,天外混沌虚空的异相隐去,蓝天碧海重新显现出来。摩明云宫中的弟子们以为死里逃生,竟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包括白虹祖师在内,许多摩明云宫的修士抬头望着天空中飘落下来的几片大红绸缎,长出了一口气。
长钧子嗤笑一声,他把双眼一瞪,两道湛然金光闪过,只听见“轰隆隆”的一声巨响,那座七百多丈高的摩明峰,被长钧子一道法术,打得生生陷下去足有七八十丈。峰顶上的摩明云宫剧烈摇晃了好几下,大半殿院坍塌,成了一片瓦砾。
那山崖上有无数的巨石剥落,滚入海水中。连俞和之前面拜见丹朱真人的那座观澜阁,也整个垮塌了下来,坠到海礁上,砸得粉碎。
摩明云宫中有不少弟子被碎石埋在下面,登时各种惨嚎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丹鳞真人和丹朱真人忙着救护弟子,白虹祖师远远的对着长钧子这边作揖不止,连声求饶。
长钧子终于出了口心头恶气,仰天哈哈大笑。
俞和把他与陆晓溪的那一对传讯玉符攥在手心里,反反复复的抚摸了好一会儿,最后重重的叹出一口气,扬手将两片玉符抛入了大海中。
“去年此时人如故,再见却成陌路人。走吧,走吧。”俞和用力眨了眨酸胀的双目,脚踏一道剑光,朝西南方飞去。长钧子和柳真仙子对视一眼,紧随着俞和御空而行。
目送这三位煞星的身影消失在海天交际之处,白虹祖师终究觉得浑身彻彻底底的放松了,他飘落到地上时,竟觉得腿脚上阵阵的酸麻无力。
摩明云宫的正殿大堂,已经化为了一片凄凉的残椽断壁。而不远处的祖师灵堂也倒塌了大半,那里面供奉的历代祖师画像和牌位,大都被碎瓦断木砸得破烂不堪。白虹祖师还不敢去想那正殿下面的地宫是否安在,地宫藏珍秘库里面,可是存着摩明云宫积攒了数百年的家底子,更有几位在地下静室中闭死关的云宫真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满脸铁青的招手唤来丹朱真人,厉声喝斥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她倒是一走了之,逍遥快活去了,这险险就给本宫惹来了一场灭门大祸!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日之内给我彻查此事,我要知道你那个姓陆的徒儿到底是跟哪个弟子双修了,然后你去给我抓这对野鸳鸯回来,绑到祖师灵堂前,我倒要好好跟他们算一算这笔账!”
丹朱真人一撇嘴道:“查明此事倒是不难。不过师尊若是想要责罚陆晓溪,丹朱以为,还是须得三思而行,可莫要才大难不死,又惹来劫数上身。”
白虹祖师一时语塞,脸色忽青忽红的连变了数次。
且不说这摩明云宫中如何救死扶伤重建道庭,那边俞和一路飞出了百多里,到了青州海岸边,按落了剑光,朝身后的长钧子和柳真仙子抱拳作揖道:“这次有劳两位前辈远赴东海,可没成想却是这么一个结局,无论如何,俞和还是多谢两位前辈赏脸,而且又救下了俞和一命。”
“真是看了好一场闹剧,还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长钧子环抱着双臂,堆起了一脸的愤懑。
“俞和,你可是要回罗霄剑门去?”柳真仙子取出了一个玉石匣子,塞进了俞和的手中,“这是给你炼的那一对两极元磁离合剑丸,还有终南山秘传的剑丸祭炼之法,你且收好了。”
俞和有心不收,可柳真仙子温言软语的劝了他好几遍,他若再三推脱,便显得有些矫情。于是俞和只好把这白玉匣子收入了玉牌中。
“我倒不着急返回罗霄去,或许随处走走,疏解心情。”
长钧子撇了撇嘴道:“你该不会是要去西北大漠疏解心情吧?”
俞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俞和心中想得清楚。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是枉然。破镜尚且难圆,何况是心伤。就算我不计前嫌委曲求全,两人相对之时,也多了一重芥蒂,因缘定难长久。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当断则须断,否则后患无穷,伤人伤己。我何苦来徒增烦恼?”
长钧子嘿嘿一笑:“你小子吃了苦头,倒也长了些心术,能看破这其中的因果,就算不枉此行了。”
柳真仙子也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她点了点头道:“合该如此,俞和你也莫要想得太多了,以你的天资、道行与福缘,无一不是上上,何愁天涯无芳草。”
俞和点头称是,却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柳真仙子察言观色,自然识趣。她轻轻一拉长钧子的袍袖,叮嘱了俞和要尽快觅地潜修疗伤之后,两人就这么告辞而去。
三人各展神通,俞和独自返回扬州,长钧子和柳真仙子向西边飞去,但他们两人飞出去几十里,彼此默契的一换眼神,同时作法隐去了行迹,转了个大弯子,悄悄随护在俞和身后。
俞和倒不知道他身后还远远跟着长钧子和柳真仙子,他一路身形萧索,走走停停。到了荆州北的千里云梦大泽,忽然按住了剑光。
长钧子和柳真仙子看俞和摸出了一片传讯玉符,似乎与什么人说了几句话。过不多久,就听见一道袅袅的洞箫声随风而来,有一缕碧烟飞到俞和面前,化作一位身穿蓝布素裙的少女。
这位少女见了俞和,似乎很是欣喜,她一张鹅蛋脸上飞起两片嫣红。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并肩落下云头,身影消失在云梦大泽的水畔。
“这小子,原来还有一处温柔乡等着他。”长钧子撇嘴道,“果真是情孽缠身!”
“说到情孽缠身,世上还有谁能比得过你大楚长钧帝君?”柳真仙子掩口轻笑,伸手纤纤素手,温柔的挽住了长钧子的臂弯,“温柔乡虽是英雄冢,却也是俞和此时最好的疗伤之地,就由得他去吧。若有真心意,便不是孽障,而是福缘。”
第二百一十九章 烟水畔,聆心语
云山家何处,身披荆楚风,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沼深,泽被仙凡界,涵虚混太清。
这千里云梦大泽,东起大别山麓,西至鄂西山地,北及大洪山区,南缘大江。东西绵延约近千里,南北不下五百里,素有“九曲回肠”之称的荆江贯穿其中,乃是荆楚最为丰饶的一片湖泽之地。
曾有人描写这千里云梦大泽说:“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从古至今,这千里云梦大泽中不知流传出多少神鬼异志。盖因这片湖泽极广,而且水脉繁杂,深潭暗沼星罗棋布,大半地域人烟稀少,被终年不散的瘴气所笼罩,这些地方正是荒古妖族遗脉的生养栖息之地。相传曾有道门大神通者涉入云梦泽的最深处,在那里看见了神话中上古妖族诸方大圣合力建造“拜日月图腾天宫”。
云梦大泽灵炁淳厚,物产极丰,有许多道魔两宗的小门派,在云梦泽中觅宝地开坛传法。而广芸大家似乎并不喜欢隐居在深泽远山渺无人迹之处,她取的是“大隐隐于市”之道,常与凡俗城镇比邻而居,也不忌与凡俗众人来往,之前的恒鼎园就在交坞城外不远,这次却落脚在岳阳城西南太平咀附近。
此地三面环水,终日里烟波弥漫雾霭朦胧,东面是一大片茶园,东北面有座小小的渔村,渔村再北走一小段水路,便是号称坐镇三湘四水的岳阳大城。
云梦泽的水色,与罗霄山顶平湖的水色迥然不同。山顶的湖面清清朗朗,水分七彩,一年四季,一日十二时,水色皆在变化,时而橙黄,而是澄碧。而云梦泽的水,始终是一片青蓝色,湖面上密布着莲叶水草,有时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岸,泛舟于其间,伸手即可采到清甜的莲蓬菱角,甚是惬意。而这水色虽然不随时日而变,但水上的重重雾纱却是扑朔迷离,大多有时莹白如银粉,偶尔竟会搀着淡紫、浅绿,粉红等诸般颜色,难怪有文人形容说:“九色迷瘴遮碧水,不知云梦栖何方。”
一条浅浅的小木舟,栽着俞和与宁青凌,在莲叶与芦苇从中转来转去。快三年不见,俞和再看到宁青凌,却依旧是当年时的模样,只是湖畔水肥,比海边更加养人,宁青凌的肤色比以前白皙细腻了许多,那脸庞好似水中映出的一轮明月,一截皓腕如同新剥的藕节。
一支竹笛横在唇边,可那笛声却像是从天上垂落下来,从水中浮现出来,团团包裹着这一叶轻舟,荡来荡去。
俞和面前放着一个粗白瓷的酒坛子,手里端着个白瓷的酒碗,半碗酒浆做浅碧色,喝到嘴里,带着一股清冽的莲籽莲叶香。俞和半眯着眼,叹一口气,喝一口酒。
宁青凌的笛声清淡而悠远,仿佛在描绘着一幅极美的画面。在满是青松翠柏环绕的寂静山崖下,有一汪滴水沉潭,潭水清澈见底,映出潭底的青石和潭边的绿树。有个白衣少女,坐在潭边山石上,她一边浅浅的笑着,一边想着缠绵的心事。少女光着双脚,白布裙下露出凝脂般白嫩的一双小腿,那玲珑纤巧如珠玉似的脚趾,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好似镜面般的潭水,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纹。
伴着笛声,俞和喝了差不多半坛子酒。这酒在肚中好似一团温汤,散出清清莲香,让人似醉非醉。俞和把白瓷碗放下,身子朝后倚靠,半躺在了小船上。
笛声一转,跳出几声清脆的鸟鸣。似乎那潭边少女忽然瞥见一只彩雀落到潭边啄水吃,少女想去扑着雀儿,可雀儿一扑翅膀,倏地穿林而去,少女跳下山石,追着这只彩雀儿去得远了,于是只剩下这潭静水依旧,默默无声。
“师傅曾说,调理心伤最好的,莫过于音律之术。青凌这一曲‘静潭禅语’,可让师兄心里好受了些?”
“此曲此酒,此情此景。我倒似魂儿都化在水中去了,哪还有什么心伤?”俞和微微一笑。
“若无心伤,师兄为何连连叹气?酒入愁肠愁更愁,师兄连青凌专门为你酿的这一小坛莲花落都喝不完了。”宁青凌伸手折了一支莲蓬,轻轻掰开,里面的莲籽已经熟透,颗颗滚圆,好似翡翠珠,有些莲籽皮上,还浮着几抹青黛色。宁青凌拨开一颗莲籽,递给俞和道:“如今时节已过,莲心转绿,这莲籽入口却是苦涩了。不过细细一嚼,倒有苦尽甘来的之妙,而且莲心去火,正有宁心之功。”
俞和嚼着莲籽,果然觉得舌尖一片苦涩,可咽下之后,渐渐翻出甜味来。
“青凌知道俞师兄对那位陆姊姊用情极深,这番磨难,定是痛的肝肠寸断。不过正如这老莲籽一般,苦尽必有甘来,嚼食生涩有渣,吞下去却最能拔除内毒。对我们修道人来讲,情之一字,是缘也是劫。俞师兄因那位陆姊姊踏上仙途,终究要历此情劫,方明道心。”
“我倒不是怨她,而是恨我自己无力。”俞和仰面朝天,透过层层水雾,看着头顶的云朵,“她会如此,也是逼不得已。海外修行艰苦孤寂,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也不能为她分忧。自己修行一路顺畅,便觉得修道也没什么难的,哪里体会得到她身受的苦楚。宁师妹你也曾在南海海外修行,不过广芸大家待门下弟子极好,却与那摩明云宫中人不同,如此说来,还是宁师妹幸甚。”
宁青凌听完这话,脸色却忽然一沉。她秀眉微颦,咬了咬嘴唇,捏开了几颗莲籽,放在口中用力的嚼着,薄怒道:“俞师兄却不好拿我与她做比吧。宁青凌福缘浅薄,修行中的诸般苦,也没有少吃半分。我说句话,或许俞师兄会觉得不中听,青凌洁身自好,便是再苦再难,也只是打碎牙齿往肚子去吞,绝不会与那位陆姊姊一般,随随便便委身于人!”
俞和不知道宁青凌为什么会忽然生气,他错愕的眨了眨眼,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宁青凌也不出声,两人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周围只有轻轻的划水声、莲叶拂过船舷的沙沙声和远处水鸟的轻鸣。
过了半晌,宁青凌忽然拈起竹笛,放到唇边,又吹了起来。这次的曲调却是如泣如诉,仿佛是有位深闺中的女子,在细细诉说心中的万般哀怨愁苦。
此一関曲调并不甚长,才盏茶时分,一缕尾音便渐渐若有如无的沉了下去,似乎那女子絮絮唠唠的说倦了,眼角犹含着一丝泪水,已然沉沉睡去。
俞和眨了眨眼,笑着道:“宁师妹这笛子吹得真好,可愿意教我吹笛子么?”
“师兄要学吹笛?”宁青凌放下竹笛,展颜一笑道,“那可甚好,我便将那一曲‘静潭禅语’教给师兄,师兄一边体悟曲境,一边自行吹奏,更能抚慰心神之伤。”
“我手指头又粗又硬,人也愚笨,若是教不会,师妹可莫要恼怒。”俞和抬起手掌晃了晃,他那一只手上,因为日日练剑,指节间已是布满了老茧。
“怎么会,笛法与剑法都是对手上巧劲的运使,再依着曲调节奏吞吐气息,便成了曲调。师兄你能把剑术修成,学吹笛反倒会事半功倍。你看那些江湖演义中的大侠士大豪杰,手执铁笛越空而来,痛饮一瓮烈酒,敌阵当前奏一関‘铁血大风’,然后以铁笛为剑,施展盖世武功,杀个七进七出、八进八出,群敌人仰马翻,敌首甘拜下风,多么风流倜傥潇洒快意!”
俞和一咧嘴:“师妹这是听那岳阳城中茶肆说书人讲的吧。”
“正是!”宁青凌眼中一闪一闪的,小姑娘已经完全陶醉在了美好的憧憬中,“师兄你剑术如此之高,在敌阵中杀个七进七出、八进八出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少了一些风雅,这要是学会了吹笛子,那就跟江湖豪侠一模一样了。”
俞和苦着脸道:“风雅是风雅了,可我却去哪里找来千军万马,杀个七进七出、八进八出给师妹看?”
“就算没有千军万马,那也是个风度翩翩剑侠啊!”宁青凌这一提起了兴致,就一发不可收拾,她拎出了腰间的锦囊,伸手进去好一阵子掏摸,竟取出来十几根各式长笛,其中有玄石笛、有玉笛、有檀木笛、有竹笛、也有铁笛、金笛和银笛。这许多笛子一字排在俞和面前,任他挑选。
“既然师妹要我以笛为剑,那就选这只铁笛吧。”俞和看了看这些笛子,伸手取了一支长约一尺半,拇指粗细的铁笛在手中。
可宁青凌忽然一拍脑门,伸手把铁笛又从俞和的手里拿了回来,拣出一支青竹笛,递给了俞和,满脸歉意的道:“我倒忘记了是要教师兄‘静潭禅语’了。那首曲子,除非笛法大成,音不拘于器,否则用铁笛是吹不出丝毫意境来的。盖因这铁笛发声硬冷刚直,适合吹奏一些苍凉萧杀的曲调,却很难表现出山林宁静,潭水无波的曲意。一如让关西大汉以铜琵琶铁绰板去奏‘蝶恋花’或者‘春云愁’,再柔和的曲子演出来都是铮铮铁血之音。而这竹笛亦刚亦柔,你初学吹笛,还是先以竹笛为器吧。”
俞和看着宁青凌又把一排笛子收回了锦囊中,脸上哑然失笑。可小宁姑娘却是认认真真的取出了一捆竹简,依着上面乐谱,开始一拍一拍的跟俞和讲解起来。
这一教吹笛,宁青凌似乎来了莫大的兴头。她教得十分仔细,每一口气息的运用,每一步指法的按捺,每一处曲调的转折,她都要反反复复的教到俞和完全牢记为止。可俞和毕竟是初学乐器,手法笨拙不堪,气息深浅和节律快慢更是把握不定,有时宁青凌急了,也不顾得避那男女之嫌了,她直接伸手掰住俞和的手指,一点点的纠正俞和的指法。
广芸大家在太平咀附近建的园子,叫做“烟水茶园”,既供人饮茶听曲,也教授音律。园中大都是从南海恒鼎园来的女修,也有新收入门下的弟子,可依旧是不留男修,故而俞和住在烟水茶园不远处的憩客苑中。
这憩客苑依水而建,风景甚美,周围也安静,正是俞和调理伤势的好地方。烟水茶园初建成一年多,而这几个月又恰逢广芸大家出门访友,故而宁青凌身为大师姐坐镇茶园,自然很是忙碌,不过小宁姑娘每天都会抽出一二个时辰去陪伴俞和,若天气湿冷,便在屋中教俞和吹笛,若逢晴好,两人就划起一只小舟,到湖中垂钓。日子过得颇为闲适。
柳真仙子给俞和吃的丹药极为玄妙,药力持续了三月不散,化作一团稠密的赤金色氤氲,团团裹住俞和的内丹。这金光如丝如雾,一点点的渗进内丹中,将那些细小裂缝弥补起来。三个月之后,俞和一颗内家还丹沉疴尽去,隐隐觉得功力竟还涨高了一大截,心生感应,他知道不久之后便可重起丹火,将内丹再烧炼一转。
这三个月中,俞和勉强算是学会了那首“静潭禅语”,而宁青凌又给了他一卷名为“金风散”的曲谱,说是这首曲子才符合俞和盖世剑侠的身份。俞和虽然学会了“静潭禅语”,但他笛法尚浅,自己吹出来却是似是而非,并没有多少凝神净心的妙效,还是宁青凌每天都为他把这曲子吹奏七遍,俞和一边听,一边默念《清净坐忘素心文》,有好几次,他就在笛声中沉沉的睡去。
情劫起于心动,止于心平,俞和自己刻意不去想,又有了宁青凌日日吹笛抚慰,时日一久,那心火也就渐渐熄尽了。
俞和知道宁青凌平时很是忙碌,还要抽出时间来陪自己,颇为辛苦,叨扰得久了,俞和自己也觉得愧疚。起初小住了一个月,俞和就提出要走,可宁青凌怎么也不肯,之后俞和三番五次提出要回罗霄,说得多了,宁青凌竟有些生气。直到三个多月后,俞和一身伤势尽复,宁青凌知道不好再挽留了,两人走到水边相对而立,小宁姑娘一脸依依不舍。
“我前段时间倒是得了一具瑶琴法器,这次出门匆忙,没带在身边,下回给宁师妹再送来,权作承蒙师妹传道授业的谢礼。”
“师兄莫要一去数年不来,若让师妹等着着急,小心我上门去讨。”宁青凌颇不自然的笑了笑。
“这次劳烦师妹,陪伴俞和养伤,此恩记在心中。叨扰了这么许久,我可须得回山去了,未能拜见广芸大家,还请师妹代我向她请安。”俞和拢手一揖。
“此去罗霄并不遥远,师妹就不送了,愿师兄一路平安。无论何时,师兄如有闲暇,还盼来此小住几日。”
俞和点点头,朝宁青凌笑了笑,纵身而起,剑光穿破云雾,直向罗霄而去。
宁青凌望着俞和御剑远去,幽幽的叹了口气,喃喃的念道:“师兄,盼你心中也能惦记着青凌,而不是将我当做那陆晓溪的影子才好。”
俞和不懂得女儿家的柔肠百转,他一路朝罗霄疾飞。三月未归,颇有点归心似箭的感觉。可惜俞和却不知道,虽只有区区三个月,但世易时移,山门中的很多事情,如今已物是人非。
第二百二十章 遭斥骂,语惊人
回到罗霄山门中,俞和径自去了天罡院。进了正殿抬头一看,大师兄夏侯沧的执守名牌高高挂在正殿当中首位,可人却未在天罡院中。俞和拾起自己的名牌,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挂在了夏侯沧之下。
唤来洒扫童子一问,得知清微院掌院宗华师伯在数日前,便与守正院的方师妹一同返回了山门。今日卯末时,夏侯大师兄被宗华真人唤了去清微殿议事,还未归来。
这个小道童还偷偷告诉了俞和另一件颇为蹊跷的事情。在大约两个月前,纯阳院的众弟子在掌院镇国真人的率领下,突然不声不响的离山而去,当时鉴锋掌门和宗华掌院都不在门中,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一院修士究竟去向何方,所谓何事。直到半月前,纯阳院的弟子们又一齐返回了山门,据说其中好几人面色有异,似乎受了点伤。镇国真人传出法旨,纯阳院封门修炼七七四十九日,任何人不得打扰。门中别院弟子搞不懂其中玄虚,于是各种流言纷纷而起。
俞和眼珠一转,问那小道童:“纯阳院下山时,夏侯大师兄、严刚真人和门中其余师长作何说法?”
小道童摇头道:“所有剑门长辈都闭口不谈此事,弟子看夏侯大师兄不动声色,好像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一般。”
俞和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天罡院正殿,朝清微院去了。
路过藏经院时,俞和特意到里面走了一转。藏经院正殿的门大开着,有几个道童在里面忙碌着洒扫整理,可云峰掌院依旧在滇南别院未归。俞和听大师姐莫子慧说,云峰真人曾传过信符回来,说滇南别院诸事已妥,长则百日,断则半月,他便会返回罗霄。
得知云峰真人即将回山,俞和心中踏实了不少。这三年中他虽然随侍在宗华真人身边,但俞和始终觉得只有授业恩师云峰真人,才是罗霄山门中与自己最亲近的师长。
向鸣剑真人问过安,又跟论剑殿诸弟子寒暄了一番,俞和离开藏经院,到了清微院。清微院正殿大门紧闭,外面站着两个执守的弟子。俞和不敢轻慢,向执守弟子禀明来意,说想面见宗华掌院。
有个执守进去传话,过了一会儿,就听宗华真人的声音从正殿中传来:“是俞和回来了么,进来说话吧。”
执守弟子把正殿大门推开了一条缝,俞和侧身进去,只见宗华真人手捏茶杯坐在当中,他左边坐着守正院的方家怡,右边坐着天罡院的大师兄夏侯沧。
这个坐法可有些奇怪,俞和不禁多看了几眼。夏侯沧半眯着眼睛,他看见俞和进来,眼帘下流出一丝明光,上下扫了俞和一遍,便默不作声的收回了视线。而方家怡手里也拈着一个茶杯,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俞和,那眼神中有许多俞和看不懂的意味。
俞和也不多想,他对着宗华真人一揖到地,恭声禀告:“弟子俞和回山来。此次出门连遭波折,在外耽搁了数月才归,弟子向师伯请罪。”
宗华真人抬眼看了看俞和,脸上不喜不怒,他轻轻抿了口茶水道:“既然回来了,就要好好收心,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毛躁。索性这几个月里太平无事,也就谈不上什么责罚,你自行在东峰后山面壁静思七天就是。”
“谨遵师伯法旨。”俞和急忙低头领命,宗华真人话里虽说不责罚,但语气却有些生硬,似乎心里还是压着火气的。
“你自去吧。”宗华真人也不多说,拂袖便逐俞和离开。
俞和有些诧异,宗华真人竟然只字未问他这次去东海的经历,这才寥寥几句对答,就要赶他出门,可与从前颇有些不同。
“或许宗华师伯正与大师兄商讨什么紧要的事情,自己冒冒失失的过来拜见,打断了他们相谈,故而师伯才急着让自己先行离开吧。”俞和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他起身朝殿门退去,偷眼一看,大师兄夏侯沧依旧是半眯着眼,正襟危坐。而方家怡笑眯眯的盯着俞和看,只是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俞和扁了扁嘴,转身推了开殿门,一只脚刚踏到门外,忽听宗华真人终于开口问道:“你这次可遂了心意?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两个人?”
俞和一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转头答道:“弟子未能得偿所愿,独自回山来了。”
宗华真人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怒气勃发,突然抬手一拍桌案,震得桌上茶壶茶碗呯砰乱响。他冷笑一声,对着俞和厉声喝斥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人心易改,世事难料,你那小儿心性天真烂漫,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吃了亏也好,不要再整天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了,好好定一定心神,潜心修剑才是正道!”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登时让俞和整个人呆若木鸡,愣在了门口。
在俞和的记忆中,清微院掌院宗华师伯虽然威严,但却从未对他说过半句重话。尤其是最近这几年里,两人朝夕相处,俞和更是熟知宗华师伯的脾气,宗华真人城府极深,除非是到了怒气鼎盛,或者大醉失态,否则他绝不会开口喝骂谁人。
对于俞和,宗华真人更是很少摆出师长的架势,即使俞和有一些事情处置不妥,宗华真人也只是笑着提点几句也就算了。与其说宗华真人与俞和是长辈与晚辈,两人倒更像是忘年之交的挚友,有时宗华真人喝多了几杯,还会对着俞和推心置腹的说一些心里话。
俞和以为,宗华真人待自己分外亲近,一方面是因为张真人所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俞和的剑术道行在罗霄山门十九代弟子中出类拔萃,被宗华真人视为他身边的可靠之人。宗华真人对他如此随和,久而久之俞和也在宗华真人面前也没了太多拘束。不过无论宗华真人说什么,哪怕的一句无心之言,俞和都会牢牢记在心中,奉之为法旨,不敢稍有违背。
所以宗华真人这时毫无征兆的突然发怒喝骂,让俞和吃了一惊。他连忙把踏出门外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朝宗华真人作揖道:“师伯责备的是,俞和今后定会清心律己,苦修剑道。”
“自己好生思量去吧!莫要等到将来心劫一起,身化飞灰。”宗华真人用力一挥手,“你这般驳杂心性,若再不收拾收拾,遥遥道途你也走不了多远!到时魔念缠身,误入歧途,大好前程尽成泡影,悔都无处去悔!”
宗华真人似乎心头有怒气难消,他那一挥手间,便有道磅礴罡气呼啸而出,径直将俞和撞出了清微殿正殿的大门。罡风左右一合,两扇巨大的正殿木门,在俞和鼻尖前重重的合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俞和一脸煞白,他委实不知宗华真人哪里来的偌大火气。就在那木门合拢之前,他隐约望见方家怡的一张脸上笑靥如花,而大师兄夏侯沧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站在门口的两位执守弟子眼神复杂的看着俞和。他们也想不通,今日里宗华真人明明心情大好,可怎么一看见俞和就突然莫名其妙的发了怒。这位清微院掌院真人确然威严深重,却很少训斥弟子,可今天居然把平日里与他最亲近的天罡院俞师弟给直接轰出了殿门,这是在唱得哪一出戏码?
俞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清微院,一路朝东峰去了。
茫然的走着,俞和自己也想不通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离山这段时间虽然不短,但也绝不至于让宗华师伯如此火大,直接喝骂过来。而且在他这次去东海前后,宗华真人对俞和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俞和不知道这三个多月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有关陆晓溪的诸多杂念刚刚沉下念海,俞和心中又一次被各种各样的猜测填满。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脚下加快,回到了东峰小院。
“似乎自己最近这几个月里叹气的次数,比从左真观到罗霄的这数年中,总共叹气的次数还要多。”俞和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只是心不在焉的拿了十葫芦酒,朝后山镜湖去了。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俞和清晨起来,就到藏经院行早课诵经,然后去天罡院点卯,其余时间全在东峰后山镜湖边自斟自饮。大师兄夏侯沧似乎很忙碌,除了早晚卯酉二时,他几乎都不在天罡院中。不知是最近突然太平下来了,还是山门中把救援在外遇险弟子的差事,全分给了夏侯沧,俞和再也没有收到过遣他出山救人的信符,也就在没有踏出过山门一步。
反正宗华真人责令他面壁静思,于是俞和就天天坐在镜湖边,两眼无神的望着湖水,一葫芦接一葫芦的喝着酒。有几次他去天罡院应卯,甚至还带着宿醉,大师兄夏侯沧看了看俞和那副醉眼惺忪的样子,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不过俞和却能听得见,当他走出天罡院院门时,背后远远传来过几声冷笑。
直到有一天,纯阳院的李毅师兄拎着一个青花细瓷的酒坛子,踱着四方步来到了青石边。他把这酒坛子放在俞和面前,封泥才一揭开,便有股极其浓郁醇厚的酒香随风蔓延开来。
“好酒!原来李师兄还藏着如此珍品。”俞和抬眼看了看李毅,抛开了手里的空酒葫芦,“听说纯阳院弟子封门闭关七七四十九日,今日这可是收功出关了么?”
“封门闭关?”李毅嘿嘿的笑了几声,指着那青花瓷酒坛子道:“我哪里藏得住这等好酒,这是镇国掌院的私藏,我好不容易偷了一坛子出来给你喝!”
“看来这次闭关,李师兄道行大进啊。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心情,拿这么好的酒出来。”俞和望了望李毅,只见他双目中隐隐然各有一道精芒流转,一身气机与天地气络暗合,呼吸之间元炁激荡,显然是功力道行暴涨之下,还不能尽数收敛锋芒。
“能耐是涨了一些,但跟剑术通神的俞师弟相比,依旧是望尘莫及。今天带好酒来给你吃,是因为这次我们饮过了酒,下次再聚,可就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了。”
俞和听李毅这么一说,心中暗惊,忙追问道:“李师兄此话怎讲?”
李毅倒没急着答俞和的话,他从怀中摸出了两个青瓷酒碗,把其中一只塞进了俞和的手中,轻轻一拍酒坛子,从坛口中就飞出了两道酱红色的酒浆注入碗里,那色泽看起来好似老陈醋一般。
李毅举起酒碗,与俞和手中酒碗轻轻一磕,仰头把这陈酒一饮而尽,口中大赞道:“一百三十五年陈的绍兴女儿红,果然是好酒!”
俞和也喝干了碗里的酒,可他却没有多少心思去品酒味,只是看着对面的李师兄。
李毅又斟上了一碗酒,却笑嘻嘻的看着俞和道:“俞师弟,看来这次你去东海,可是吃了个大亏啊。”
俞和苦笑着摇头道:“我走之前,师兄不就猜到了么。”
“说来听听?”李毅慢条斯理的品着酒。
俞和不是个喜欢把伤心事深埋在心底里的人。他总觉得,心里堵着的事情,就该去找人倾述,每倾诉出来一次,心里的窒闷也会随之消散几分。加上此时酒劲正浓,所以他也不矫情,就把摩云明宫的那番遭遇种种,全对李毅说了。
其实无论是宗华真人、云峰真人还是李毅,他们都根本不看好俞和能与陆晓溪走到一起。宗华真人和云峰真人还算说得含蓄,只是叫俞和不要太过执着。而李毅的一张嘴巴直爽,他曾经三番五次的摇着手指对俞和说:“你俩远隔数千里,仅靠一道小小的玉符相系,连个面都见不到,更何况人心隔肚皮,你哪知道人家是什么打算?我看你这事,不靠谱。”
所以,当俞和说到他看完陆晓溪的信,一颗心如遭刀绞时,李毅也只是笑了笑,伸手用力拍着俞和的肩膀,以示安慰。但等俞和提起长钧子和柳真仙子这两位地仙高手时,李毅却目现奇光,听得格外仔细。
“这两位地仙高手,那是真心对你关切。俞师弟果然福缘齐天啊,有这两位高手扶助,九州虽大,倒也无所畏惧。”
俞和摇头道:“两位前辈不过是念在昔年的点水之恩罢了。以他们两人的道行,只怕最多百年光景,便会霞举飞升,何况俞和也不好总去叨扰人家一对神仙眷侣,逍遥自在。”
“有座靠山终归是好的。而且以俞师弟你的天资福缘,百年之后必成一代剑道大宗,到时哪里还需什么靠山,你自己已成了无数人的靠山才对。”李毅又与俞和碰过酒碗,两人一饮而尽。
俞和正想问李毅,方才说今后再难相聚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李毅又是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对俞和道:“你从东海回来之后,见过清微院掌院宗华师伯和那位想对你以身相许的方师妹么?”
俞和点头道:“见过了。”
“可觉得他们两人有何异样?”
“李师兄问的是宗华师伯和方师妹有什么异样?”俞和喝了口酒,叹了口气道,“不瞒师兄,说起这事,我真觉得有些奇怪。我从刚东海回来的那天,去清微院拜见宗华师伯,可不知为何,师伯对我发了很大的脾气,还拍着桌子厉声喝骂了我几句,说要我好好收心练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这次出门,一走便是三个月,也没传信符回来,可能把师伯惹恼了。至于方师妹,我看她还是老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李师兄你为何有此一问?”
李毅笑得很古怪,他偷偷展开神念,在这镜湖边绕了绕,确信四下无人后,才凑到俞和耳边,拿蚊呐般的声音对俞和道:“镇国真人这次带我们纯阳院弟子出山,我们恰好在路上偶遇了宗华师伯和方师妹。而就在最近这几天里,我又听到了一些令人诧异的传言,其中有一条最离奇的,竟然是有关俞师弟你的。”
“什么?”俞和一惊,“如何传言?可信否?”
李毅对俞和挤了挤眼睛道:“俞师弟你可要把酒碗拿稳了,免得一会儿失手打破,可就喝不成酒了。虽说是传言,只因口耳相传,并无佐证。但我可断定其中十有**不假。你且莫急,待我一一说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妇人心,纯阳志
李毅又喝了碗酒,这陈年老酒劲头甚足,只几碗下肚,李师兄的脸上和脖颈间便有了些微红。他冲着俞和古怪的一笑道:“你那时跟我讲,方师妹问了你愿不愿意与她结为道侣,我就说方家怡此女,为的不是找长相厮守的伴侣,而是要找一个可以庇护她的靠山。既然你不愿意为她遮风挡雨,人家自然要另寻他人。罗霄剑门中与她熟识,而且有足够能力护她平安的人,除了你,便只剩下我们清微院的掌院师伯了吧。”
方才李毅问俞和,宗华师伯和方师妹有何异样时,俞和心里其实就已隐隐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他并不敢信,方师妹竟然会把心思打到了宗华师伯身上。
虽然炼气士阳寿悠长,谈不上什么年纪相差仿佛,而且修道人缔结姻亲成道侣,大多只问情投意合,心性相通,志趣相投,也不太顾忌什么辈分伦理,两人相差几辈,甚至师徒之间成为道侣的也不在少数。
譬如长钧子与柳真仙子。当长钧子还是大楚国的长钧大帝时,对柳真仙子一见倾心的他才年方而立,而那时柳真仙子已是还丹修士,论及年纪,只怕要比长钧子年长了一倍有余。即使长钧子当时不是帝君之尊,以一介庶民之身拜入终南山门,也须得管柳真仙子唤一声“师伯”。可最后两人历经生死大劫,在海底秘冢中厮守万年,终成了一对神仙眷侣,携手出入青冥遨游四海,当真是羡煞旁人。
但俞却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宗华师伯和方师妹之间。虽然宗华真人平时是对方家怡爱惜有加,但以宗华真人的做派,俞和很难想象这位威严深重的掌院师伯,会对方家怡点头。
可李毅却笑着道:“俞师弟莫要觉得诧异,你既然熟悉宗华师伯,当知道他乃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在罗霄剑门中,他是仅在一人之下的清微院掌院,惯来言出法随莫敢不从。但在外面,他却也有风流倜傥的一面,莫非你不知道宗华师伯的红颜知己,便是摊开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么?”
俞和点点头道:“师兄此话说得倒也不错。可师伯虽有不少红颜知己,但他并无道侣。”
“所谓‘道侣’,虽是凡俗间的迂腐名分,但估计是落不到方师妹头上的。以宗华师伯之能,他身边莺莺燕燕成群,多一个方师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莫要以为宗华师伯会对方家怡动真情,我看那只不过是又一场香艳游戏而已!试问方师妹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宗华师伯翻手之间,便能为她撑起一片荫泽。两人这就是各取所需罢了。”李毅眼眉流露出一片羡慕的神色,“当真是为人须如宗华师伯!谈笑间风起云涌,帷幔中美人横陈,何等豪情快意。”
“李师兄,你说纯阳殿弟子外面偶遇了宗华师伯和方师妹,两人是何情形?”
李毅道:“那一日,镇国掌院偶遇了他的一位故友,至于此人姓甚名谁,就不便说于你听了。那位真人对镇国掌院说起,宗华师伯带着一位女子此时正在他门中作客,两人举止甚是亲密,据说每天夜里那女子便会去宗华师伯房中,直至清晨才出。我虽然知道方师妹是与宗华师伯一同出山云游,却不能肯定这个与宗华师伯共度长夜的女子就是方师妹,免得坏人名节。当时镇国掌院并不想与宗华师伯碰面,就没有去他那位故友门中拜访,而是绕道而过。可哪里知道,最后我们还是撞见了宗华师伯,我亲眼见他身边带着的女子,正是方师妹无疑,而且两人一副携手云游的模样,神态间亲密有加,直到见了镇国掌院当面,才又分开避嫌。”
俞和一挑眉毛,撇了撇嘴道:“宗华师伯待他的红颜知己极厚,方师妹跟在师伯身边,倒也是一场福缘。”
“做人红颜知己,终究是缺了一道名分。还是不如同俞少侠结为道侣的好啊。”李毅笑着调侃俞和,两人又喝了一大碗酒。
“镇国掌院带我们回到山门中之后,不久宗华师伯和方师妹也回来了,前几天又有一桩消息传来,我听到之后,才知道宗华师伯只怕对这位方师妹是极为喜爱的。”李毅摇着头道,“听说宗华师伯与鉴锋掌门商定,打算让太一院掌院南启真人去扬州府供奉阁效力,原因是南启真人御下不严,太一院众弟子行为不端。而新任太一院掌院的,便是原来守正院的掌院真人离冰师叔,离冰师叔执掌太一院之后,将即刻率领太一院弟子前往荆州,开辟剑门衡水别院。这空出来的守正院掌院之位,便会落到方家怡方师妹的头上,以后我们见了方师妹,只怕要恭恭敬敬的抱拳作揖,叫她一声掌院真人了。”
“这也太离奇了!”俞和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道:“南启师伯德高望重,为人慈蔼,剑术又是登峰造极,罗霄剑门中弟子都对他敬仰有加,岂有御下不严的道理?”
“俞师弟,这倒并非是莫须有的罪责。南启师伯实在是脾气太过和善,太一院的弟子无论惹出什么祸事,他都不曾责骂半句,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所以门中弟子对他敬仰归敬仰,可南启真人却没什么威严。久而久之,太一院的弟子便如脱缰的野马,四处惹是生非,鉴锋掌门很是头疼。换那位性子泼辣的离冰师叔去管教一下太一院的弟子,倒确是良策,以离冰师叔的雷霆手段,过不多久便会把太一院的大小顽童们震慑得服服帖帖。”
俞和皱眉道:“可方师妹才入门多久,她那一身道行算不得高深,执掌守正院,也未免太过牵强了。”
“如此腹诽的人也不在少数。可由宗华师伯提出,鉴锋掌门也同意了的事情,又有谁敢违逆?反正守正院也就是打理一些门中琐碎的事情,有没有掌院真人坐镇都差不多,所以只要宗华真人认为方师妹能够胜任,那便是足够了。”
俞和哼了一声,低头喝酒不语。
“怎么,俞师弟有些懊悔了么?”李毅笑眯眯的给俞和倒酒,眼看这装了差不多三斤绍兴女儿红的青花细瓷坛,就只剩下小半坛酒了。
“师兄总爱调侃俞和,对于方师妹的事情,我有什么可懊悔的?师弟我如今只会懊悔当年不该让那摩明云宫的丹朱真人带走小溪而已。”
“但问题在于,你不在乎人家方师妹,可人家却在处心积虑的算计着你。当初我一听说宗华师伯带着方师妹出山云游,就让你留心提防,哪知道你一去就是三个月。人家方师妹已经织好了一张大网,就等你回来自投。”
“此话怎讲?”
“人家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美人儿,却不惜拉下脸面,屈尊来对你开口,希望能同你结为道侣,可你俞师弟并不领情。在方师妹心中,这可是一桩平生里奇耻大辱,她必定要报复于你。世上最毒妇人心,她现在攀上了宗华真人这颗大树,那自然要借宗华真人的手,狠狠的将你整治一番了。”
俞和沉声道:“师兄的意思是说,宗华师伯对我发怒,是因为方师妹从中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何止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俞和,你把方家怡这个女人想象得太简单了!你要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心肠与手段便越是狠毒。”李毅喝了一大口酒,双眼盯着俞和,脸上笑得异常诡异,“你知道一个男人最听不得的是什么话么?你回想一下那位陆家妹子给你写的信就懂了。”
俞和眼珠一转,脸上悚然变色。
李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据传方师妹对宗华师伯说,你俞和趁她酒醉不省人事时,曾意图轻薄于她。你说宗华师伯会不会因此对你发怒?”
“岂有此理!”俞和勃然大怒,扬手将酒碗猛力砸在青石上,那酒碗“砰”的一声,摔成了无数的瓷片。
李毅赶忙护住了酒坛子,口中大呼道:“我叫你拿稳酒碗,结果你还是把它给摔了!”
“真是信口开河,我俞和行事堂堂正正,怎么可能趁人迷醉,做出那种龌蹉的事情来!我真是有眼无珠,错看了方师妹这人!她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来,这女人家的脸面,她还要是不要?想我几次见她酒醉,好心好意背她回山,有时宗华师伯也在身边,不料到她居然如此恶意捏造,污蔑于我,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俞和站起身来,一甩袍袖道:“我这就去与她当面对质!”
李毅也站了起来,他这次倒不出言调侃了,只是伸手按住了俞和的肩膀,摇头道:“俞师弟,此事的确匪夷所思,但我若是你,就只当做没听见,绝不会去理论。”
“为何不去理论?”俞和眼珠一转,直瞪着李毅问道,“李师兄,这传言也太过邪门。师弟我想请你据实相告,你从何处听来的这等传言,又有几分可信?”
李毅沉默了数息,叹声答道:“俞师弟,师兄也有为难之处,实在不能告诉你这传言是谁人说给我听的,但我李毅却可以断言,其中十有**乃是实情。”
“既然师兄有如此把握,却为何拦住俞和,不让我与那方家怡去宗华师伯面前对质?”
“师弟稍安勿躁,且听我与你分说其中诸般干系。”李毅硬把俞和按在了石头上,又取出一只青瓷酒碗,倒了一满碗酒,塞进俞和手中,沉声道,“师弟,你此时饮多了酒,言行莽撞,去找方师妹和宗华师伯理论,只怕会越描越黑。这些传闻无论如何可信,终究只是传闻,全没有任何佐证。你若去找方师妹对质,人家矢口否认,然后倒打一耙,说你以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传言来坏她名节,那你在宗华师伯眼中,便会更加不堪。而且你可试想,若这传闻是真,宗华师伯与方师妹两相新好,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以宗华师伯的性子,他耳朵里能听得进你面斥方师妹的种种不是?若宗华师伯根本不信你所说,那你只会义愤填膺的去,遍体鳞伤的回。依我之见,此时你还是不要去在意这些流言,自己心中有数,暗暗防备他人陷害也就罢了,自守一点性光清明,闭户哪管窗外风风雨雨。方师妹若真的如此污蔑你,那其毒辣本性,早晚都会暴露出来。宗华真人只当方师妹是个消遣玩物,方师妹也只是委身于宗华师伯,讨一份荫泽,如此必不长久。等宗华真人厌了,他自然会省悟过来,看清其中谁是谁非,到时你寥寥数语,便可尽释前嫌,反而更显得你心胸辽阔,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宗华师伯必定会愈加赏识于你。”
俞和咕咚咕咚的把整碗酒一口气喝下,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默不作声的呆坐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道:“师兄说得颇有道理。事已至此,我还是闭门不闻不问的好。若去争执,只会让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莫与小人和女子相斗。”李毅用力按着俞和的肩头,一字一顿的道,“人家是要你俞和身败名裂,你懂么?这个时候你越是跳出来激辩,就越是中了人家的计谋。你能说得过方师妹?人家只消在枕边细语三五句,宗华师伯就会让你无地自容。”
俞和不停的摇着头,他一碗接一碗的喝着酒,把青花细瓷酒坛中的绍兴女儿红喝尽,他又取出了酒葫芦,嘴对嘴的灌了起来。
好酒劣酒,喝道俞和嘴里,都全是一种辛辣的味道。
李毅也掏出了酒葫芦,朝俞和晃了晃道:“俞师弟,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小小罗霄山门,是是非非甚多,幸好师兄我行将解脱,今后师弟可要好好保重了。”
“李师兄此言,到底是何意?”
“我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撞上了一段大福缘,寻到了上古金仙云中子的道统传承,不但得了云中子的玉清真传金仙妙法,还找到了传说中的先天至宝‘五方神旗’。这次我们纯阳院一齐出山而去,便是去身受玉清妙法灌顶传承,如今我纯阳院真传弟子个个道行大进。有了玉清真传金仙妙法,又得了先天至宝镇压气运,镇国掌院大发宏愿,要带我们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齐闯‘罗霄解剑十八盘’,从此脱离罗霄剑门,自立宗派!”
若说有关方家怡污蔑俞和的那道传言,还只是让俞和出离愤怒的话,镇国真人带着纯阳院弟子一齐脱离山门自起炉灶的这件事,可就当真犹如天雷滚滚振聋发聩了。
俞和呆呆的望着李毅,只见这位李师兄双目中奇光湛湛,隐有风起云涌,呼吸间恍似龙吟虎啸,他整个人都意气风发,须发袍袖随风飘扬,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怎么样,俞师弟愿不愿与我们一起离开这令人生厌的罗霄群山,登高仗剑一呼,与天下群修竞风流?”
第二百二十二章 心生潮,扫尘埃
“离开罗霄?”
在俞和的心中,第一次浮出这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来。
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云梦泽边上的那片临水小屋。在湖畔的木板浮桥上,摆着一张用新竹枝编成的靠椅,椅背上搭着一块细软的毛皮,俞和曾经躺在这竹椅上,一边喝着小宁师妹亲手给他酿的莲花落,一边看着水面上的氤氲变幻,时光就这么慵懒的缓缓流逝,他fǎngfo忘记了一切烦扰。只剩下一丝念头,在期盼着不知何时会在身旁响起的悠悠笛声。
那三个月的时光让俞和难以忘记,每每想起,便会更添上几分神往。
或许那种rì子才是真正的逍遥。对于俞和来说,所谓神仙的生活,便该是那样的。他可以肆意的去享受这千变万化的天地自然之美,不用顾忌长辈的眼光,不用曲意逢迎那些世外高人,也不用在爱恨情仇之间痛苦烦恼,更不用挥舞起三尺青锋,唤来腥风血雨。
“离开罗霄,便能一直过那样的rì子。”这个念头,刹那间如cháo汐一般漫卷过俞和的心头,让他有种甩开腰间的长剑与玉牌,就这么纵身而去的冲动。
可这念头,转眼间又似退cháo般的消散。俞和摇了摇头,对李毅道:“师兄,我倒是颇为羡慕你。只可惜俞和跟你不同,李师兄你与纯阳院的镇国掌院真人情同手足,私下里不拘泥辈分,只以兄弟相称。他若离开山门,你自然是可以头也不回的追随他去。但我却是放不下云峰师尊与宗华师伯对我的恩情,怎可能忘恩负义,说走就走。”
李毅撇了撇嘴道:“我便知道你这人优柔寡断,多半不敢率xìng而为。人各有志,我也不劝你什么。将来若是有一天江湖相见,但愿你我依旧是能坐下来把酒畅饮,而不是刀兵相向。”
“我怎会将剑指向师兄?”俞和又举着葫芦灌起酒来,似乎每一口冷酒吞下肚去,心里那一丝荒唐怪诞的念头,就会被淹没掉几分。
李毅也喝了一大口酒,叹气道:“还是那句话‘世易时移,人心难测’。我等修道之人皆争一线机缘,明面上是我正道修士与那些魔宗修士和jīng怪妖魔们rìrì厮杀,背地里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试问那些前辈宿老的长剑上,有哪一柄没饮过正道中人的颈血?机缘当前,人人争先,宗门师长号令所向,你只能身不由已的冲上前去。杀红了眼之后,哪里还分得清谁正谁邪?那个时候,便是但凡阻我得机缘者,皆为魔,皆须斩之!”
李毅一番话说得寒气森然,但俞和听在耳中,倒也能领悟得出其中道理。他点了点头道:“我等修道之士,人人企望纳天地于己身之中,可叹又有几人真能成道,真能逍遥自在?大多数不过依旧是世间飘萍罢了。”
“李师兄,师弟我虽然见识浅薄,但借着酒力,也冒昧劝你一句。你们离开罗霄,或许是挣开了一重桎梏,但自起炉灶之后,恐怕你的肩上将扛起更加沉重的一道枷锁。到时山门初开,诸般重任自然会落在你的身上,慢慢的宗门里弟子渐多,更会有数不尽的琐碎是非、恩怨纠葛,扰得你心烦意乱、寝食难安。如今我们身在罗霄,这些山门重担,有鉴锋掌门和宗华师伯他们扛住,所以你看不到其中的艰难。等你自己成了一派宗门的中流砥柱,恐怕才会知道那副担子能有多么沉重,你会不得不戴上虚情假意的面具,去合纵连横,为保门派兴盛,为宗门弟子谋夺福祉。到时李师兄发觉事与愿违,千钧压肩,身锁宗门,从此再也逍遥不起来,可莫要心中失落懊悔才好。”
“看来俞师弟跟在宗华师伯身边几年,果真是颇有领悟。倒不枉诸位剑门师长,将俞师弟你视为罗霄剑门未来的掌舵人之一。”李毅听完俞和这话,也咕咚咕咚的灌起酒来,他摇着头道,“今后的路要如何走,我这时还猜不到,或许逍遥快活,或许劳劳碌碌。但我与纯阳院中诸位兄弟们的心思已定,无论镇国掌院走向何方,我们都将紧紧的追跟在他的身后。不管今后际遇如何,也不管此行是福是祸,我们同甘共苦,相信事在人为!”
俞和正sè抱拳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我相信只要心中执念长存,自会得其所愿。俞和预祝李师兄道途长顺。”
说罢他举起酒葫芦一晃,笑着对李毅道:“或许哪天俞和也会厌倦了罗霄山中的rì子,到时还求师兄收留。”
李毅大笑道:“俞师弟若是愿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那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护法大长老一职,还盼师弟莫要嫌弃。”
两人一齐喝干了葫芦中的酒,李毅抛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望着俞和絮絮叨叨的说道:“师兄我行将远走,今天又饮了酒,这才跟师弟多说了几句。若不是此番我已然决定离开罗霄,且那些灌满耳朵的风言风语,又与师弟你多有牵扯,否则我是不敢到师弟你面前嚼这舌根的。”
“俞师弟你剑术道行虽然高强,但这山门中的诸多烦扰,却未必能尽靠你掌中的三尺青锋斩断。世事险恶,人心更是诡谲,凡俗中人皆以为我等修道之人清净无为、与世无争,可其实修道之人并非是‘太上忘情’的神仙,我等亦有喜怒哀乐嗔贪痴七相,更有诸般执念与贪yù。盖因我等逆天修行,参研三清妙谛,看得见那山外之山、天外之天,苦求那遥遥一线长生混元至境,故而修道人要与天争,要与地争,要与命数争,更要与人争。又因我等皆身具远胜常人的神通大力,心中所yù更是炽烈,直可化作倾天覆海的大执念。故而修道之人心思深沉险恶,其实远胜常人,一旦有所图谋,便是百无禁忌,无所不用其极。尝如魔宗巨枭,休看他道貌岸然,但其心中所念却是至jiān至恶。”
“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罗霄山门中亦是如此。俞师弟你天资绝伦,且锋芒毕露,门中祖师宿老们对你期许有加,自然会惹得许多人心中嫉妒。这次方师妹与宗华师伯之事,也算是因你而起,你必脱不开一场纠葛。师兄劝你,切记要谨慎行事。有些风雨沾身并不足惧,怕的是yīn云难散、雨势连绵,若将师弟的大好前路浇成一片泥沼,再向前行则举步维艰,那便是大大的可惜了。”
俞和用力点头,深看了李师兄一眼。
这位纯阳院的首席真传弟子李毅,其实并不是个喜欢如此长篇大论说教的人。平时无论喝没喝酒,李毅说起话来,总是没个正经,多半一开口就是调侃俞和。不过在人情世故方面,李毅却比俞和要懂得太多,有时俞和把一些他想不通的事情对李毅说,而李毅听完,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要害,让俞和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云峰真人与宗华真人等,并不会对俞和讲这些太过透彻的话。作为长辈,他们总是希望俞和在历练中自行看破领悟,但偏偏俞和福缘深厚,一路走来比旁人顺畅得太多太多,他身边总是被赞美和惊叹所包围,可以说是平步青云,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很多事情,俞和并不能看清其本质,而是被美好的表相迷住了双眼。
李毅这番话说得很是直白,而且鞭辟入里。俞和认认真真的听了,也默默的记在了心中。虽然他觉得李毅把许多事情看得太过险恶了,但自从情伤东海,加上听了宗华真人和方师妹的事情之后,俞和也对自己心中描绘的那个美好的神仙世界,生出了几分怀疑。
李毅站起身来,拍了拍俞和的肩膀道:“俞师弟,你xìng子纯良,这原是好的。但你且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很多事情不能太过刚直,为人当须圆滑一些,要能屈能伸。因果牵扯之下,常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遭遇。但无论如何,你也不必慌乱,既然因果丝线缠到了你的身上,那也自有解开的法子。如今山门中风波暗涌,更有人恶意中伤于你,你若能以不变应万变,自然能见水落石出。而你若是按耐不住,愤然而起,反倒会把水越搅越浑,最后染得自己满身污秽,臭不可闻。”
“最多百rì之后,镇国掌院将带着我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正式脱离宗门而去,门中定会因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候有关你的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会被人淡忘。你只消不闻不问,权当不知道这么一回事,自顾潜心修行就是。”
俞和点头应诺,向李毅沉声道:“那‘罗霄解剑十八盘’据说多有凶险,自宗门开山以来,能安然无恙闯过此关脱去罗霄道籍的,不足百人。你们虽是三十七人齐闯,未免就能保得平安,师兄也当小心行事,莫要有什么闪失。”
“先天至宝在手,小小解剑十八盘直如坦途!”李毅摆了摆袍袖,一步一步的踏着镜湖水面,朝对岸行去了。涟漪滑到岸边,再看湖心中已是人影渺渺。
一圈又一圈的水纹,揉皱了水中倒映出来的天空与连绵群山。而这一番与李毅的把酒长谈,也在俞和的心海中掀起了层层波涛。他再想摸酒来喝,却发现身边带的酒葫芦已经全部喝空。俞和叹了口气,把眼一闭,也不知是酒醉还是心累,就靠在这大石头上酣睡过去。
接下来的rì子,俞和依旧是泡在酒里,浑浑噩噩的过。不过他也隐隐察觉到,最近罗霄剑门中,宁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有一次他带着满身酒气,脚步虚浮的去纯阳殿应卯。大师兄夏侯沧嫌恶的看了看他,皱眉喝斥道:“俞师弟,酒饮多了不但伤身,还易误事。我纯阳院弟子身负护卫宗门大任,你怎能如此玩忽,整rì整夜的神智不清?”
俞和翻眼看了看夏侯沧,抱拳咧嘴一笑道:“反正大师兄也没什么差遣,师弟我闲得发慌,喝些酒打发时间而已。这酒喝得醉了,一闭眼就是一rì一夜过去,多好!”
“岂有此理!”夏侯沧一拍桌子,冷哼道:“你若闲得发慌,便去将这座纯阳院好生洒扫一番,二个时辰之后,我不想再看见一丝灰尘!”
说罢大师兄夏侯沧抬手一引,有柄被洒扫童子放在正殿角落的竹扫帚飞起,根根帚丝贯注剑炁,带起一片尖利的风啸声,直朝俞和胸口飞刺过去。
俞和撇了一眼那飞来的扫帚,迷醉的双目中突然有寒光一闪而过。
夏侯沧一凛神,暗暗提气沉足,眯起眼睛,双手在袖中掐起剑诀提防戒备。
可等扫帚飞到俞和面前二尺,就见俞和一挑眉,展颜憨憨的一笑,伸手轻轻巧巧的抄住了扫帚,耍了个硕大的棍花,将扫帚柄夹在腋下道:“扫扫地也不错,正是‘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夏侯大师兄,佛宗高人曾将扫地比作驱除心中杂念,扫地如扫心,这落叶浮尘便是诸般秽念,修道之人须得勤加洒扫,才能以不存邪念,以一颗纯善之心待人。”
夏侯沧闻言一窒,嘴角抽了抽,鼻孔中喷出一声冷哼,转身拂袖而去。
俞和慢条斯理的扫着落叶,他每一次挥动扫帚,每一步抬起落下,都全神贯注。有股浩瀚气机笼罩着整座天罡院,无数落叶尘埃依着玄奥的轨迹团团飞旋,渐渐聚成一堆。
从这一天开始,每rì俞和点过晨卯,便留在纯阳院中扫地二个时辰。许多洒扫童子都很诧异,这位剑门中惊才绝艳的俞和师兄,竟然心甘情愿的在天罡院中做着洒扫童子才干的脏累活,而且从不见俞和有丝毫抱怨。俞和一边扫地,一边兀自面露笑容,看起来似乎是很享受的样子。许多曾被俞和在外搭救过的师兄弟闻讯而来,想抢过俞和手中的扫把,替他扫地,可都被俞和一一婉言谢绝了。
于是这天罡院中的古怪,又成了罗霄剑门中被弟子们津津乐道的一件事。许多人大惑不解,有的猜俞和受了罚,有的猜俞和在借扫地修炼一门高深的剑术步法,各种离奇的猜测纷纷流传开来。
直到有一天,俞和刚扫完了前院,正要朝正殿中去,忽然看见藏经院的二师兄易欢站在天罡院门口,朝他连连招手。
俞和放下扫把,笑眯眯的走了过去。易欢皱眉道:“你真的在这里扫地?天罡院如此荒唐待你,不如回我们藏经院来。云峰师尊刚刚返回山门,你快随我去见他。一个时辰之后,便是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带着他院中三十六位真传弟子去闯‘罗霄解剑十八盘’,据说是要一齐离开罗霄剑门。等你扫完这偌大的院子,那出百年不遇的好戏,可就看不着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云峰归,十八盘
俞和看到云峰真人时,心中吃了一惊。
以云峰真人的道行修为,这镇守滇南别院三年多归来,鬓边的头发居然白了不少。由此可见,在滇南别院初开的这三年中,云峰真人不仅与滇地魔宗修士斗法,也要同西南道佛两宗修士暗斗心术,其中辛苦自是难以言述。
不过一望云峰真人的前额天门,俞和祖窍中的六角经台便有青玉色光华闪现。在云峰真人的眉心与神庭穴之间,隐约约有片九色宝光流转。看来云峰真人虽然劳心劳力,但在天材地宝层出不穷的西南滇地,也算是捞了些好处回来。凭这片变幻如霞的九色宝光可知,云峰真人只怕是得了一件稀世通灵奇宝,法器藏在关元内鼎中温养,器灵正在灵台中与神识交融,只是此时还未能完全炼化这件宝物,故而镇压不住其宝光外溢。
俞和抢步上前一揖到地,口呼师尊。
云峰真人见了俞和,面露笑容道:“俞和,你倒是真能给为师添乱子。三年前你去西南滇地转了一遭,怎么的就把那养毒教掌教上师的宝贝女儿给招惹了?你走之后不久,那小姑娘就径直冲到滇南别院来,吵嚷着非要见你。为师说你已回扬州,那小姑娘还不肯信,居然堵在滇南别院门口守了十几天不走。后来养毒教高手尽出,团团围住了滇南别院,我才知道这小姑娘居然没跟她门中长辈知会,是偷着跑出来的。那养毒教的魔修还以为是我滇南别院擒住了掌教的独女,差点两边大打出手,为师费尽了口舌,这才躲过一场大劫。”
云峰真人眨了眨眼道:“你说说吧,为师要如何责罚你这专门惹是生非的劣徒?”
俞和看云峰真人的表情,就知道师尊只是在故意调侃他,并不会当真降下什么责罚。于是俞和双手抱拳,低头小声道:“弟子知罪,师尊如何责罚都成。”
“那便三百股杖好了。”云峰真人朝大师姐莫子慧招手道,“子慧,你来行施杖吧!”
“噗嗤”的一声,五师姐邓晓忍不住笑了出来。俞和满脸愁苦的道:“师尊开恩!弟子虽然甘心受罚,可这三百股杖能不能换个人施杖?这个实在有辱观瞻,更损大师姐清誉,而且诸位师兄师姐都在看着,师尊这叫弟子今后如何抬头做人?”
“几年不见,你小子牙尖嘴利了不少么。”云峰真人嘿嘿一笑道,“不过那个叫祁昭的小姑娘倒是个心性淳朴之人,虽然出身魔门,却不染恶念。经她游说,百越教的掌教上师对我滇南别院许下承诺,三百年中养毒教绝不与罗霄弟子为敌,即使是在后来的道魔大斗剑中,养毒教的高手也尽量避开罗霄弟子。你小子倒也算是将功补过,这三百股杖暂且记下,来日再打吧。”
“师尊就不能把这三百股杖免了啊。”俞和依旧苦着一张脸,惹着边上论剑殿五弟子个个一脸笑意。
“你随我来后苑说话。”云峰真人一拂袖,带着俞和去了正殿后苑,论剑殿五弟子则自施礼退下。
到了殿后的庭苑中,云峰真人煮了壶茶,取出两支茶杯,倒上茶水道:“你看看你这一身酒臭,成何体统?我才三年不在山门中,无人管教于你,你就成了脱缰野马了?”
俞和低头道:“弟子前段时间突逢波折,满心愁绪难消,只得借酒浇愁。”
“我这里只有茶给你喝,没有酒!你须知酒能乱心,茶善宁神,越是心伤,却不该碰酒。酒入愁肠愁更愁的道理不懂么?”云峰真人捏起茶杯吸了一口道,“年轻人就知道纠缠情孽,你哪里识得真正的愁绪?我虽远在西南,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你在门中自暴自弃,整日酗酒。但我不知其中究竟,你说说吧,到底受了什么情伤?”
俞和也喝了口茶,但他喝惯了酒,再喝茶只觉得寡淡。不过此时云峰真人当面,他是不敢掏出酒葫芦来的,只得以茶作酒,一边喝,一边把陆晓溪的那番事情对云峰真人又讲了一通。
不过宗华真人与方师妹的事,还有那些荒诞不经的流言,俞和没敢提及。而他去宁青凌哪里养伤的事情,俞和只当是自己的小小私密,不仅没对李毅说,也没向云峰真人说起他去过了云梦大泽。
云峰真人听完俞和的讲述,手捏茶杯摇头不止,口中叹道:“痴儿,断此孽缘是福。从此一心只求长生仙道,你有什么可愁的?”
俞和耸了耸肩,叹出一口长气。
云峰真人道:“少年时血气方刚,沉溺于男女之情也属正常。所谓神仙眷侣,虽然是每个人的绮丽梦想,但真正要找到同心之人,哪有那么容易?你莫要看那长钧子与柳真仙子羡煞旁人,他二人如何历经生死情劫,如何受尽苦难你也知道。人家是枯守万年,方换得如今苦尽甘来。”
“俞和,我等修道之人阳寿悠长,不比得凡俗中人碌碌几十年。道侣朝夕相处,须得同心同意,否则必定积下深重的情劫因果。若能有同心道侣常伴左右,固然可阴阳调合,坎离相济,修行事半功倍。但那道侣一旦与你貌合神离,立时便是一场劫数当头落下。多少道门修士因此饱受情孽心魔纠缠,又常听说魔宗真人杀妻证道,为的就是消弭情劫,肃正道心。”
云峰真人又给自己与俞和满了一杯茶,和声说道:“此次你也算是渡过了情劫,正好坚定道心,锐意修行,此乃福缘尔。”
俞和看了看云峰真人,喝了口茶,嗫嚅了半晌才低声道:“师尊是看破了,可徒儿目光短浅,心中凄苦。”
云峰真人眉头大皱,把茶杯朝石案上一撂,沉道:“你小子也是命中该有桃花劫。去趟西南,连魔宗巨掣的掌上明珠都能招惹来,搞得人家小姑娘上门来寻你,这又是一桩因果结下。算了,算了!各人自有命数,我说再多也是无用,重重劫难还需你自己去渡。”
说罢云峰真人一叹,拂袖收起了茶具,起身朝正殿走去,口中道:“开导你这痴儿真是徒耗口舌。时辰不早,我须得赶去纯阳院一趟,虽然镇国师弟跟你一样执念迷心,听不进旁人的话,但终究还是要去与他分说一番。”
俞和扁了扁嘴,也起身回到了藏经院前殿。
论剑殿五弟子正嘁嘁喳喳的谈论着纯阳院三十七人齐闯“罗霄解剑十八盘”的事情。俞和凑过去听了一会,说得不外乎是流传开来的种种猜测。门中弟子似乎都发觉纯阳院的三十六位真传弟子在闭关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道行大进。但没人知道,那是因为镇国真人得了云中子的玉清真传金仙妙法所致。
论剑殿五弟子所讲的传闻,是说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和几位真传弟子被卷入了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之中,为了从此事中脱身,免得招来劫难,逼不得已才执意要脱去剑门道稽。俞和听了,忽然想起他去左芒山地坛寺的那件事情,当时宗华真人命他从晓春散人手中夺回一份名单,这名单关系到扬州道门的一宗秘辛,其中牵涉甚大。而在当时,有位使一口七子母连环刀的黄袍蒙面道人出现,救走了重伤的晓春散人。俞和仅仅瞥过一眼那份刺在晓春散人背脊上的名单,其中刚好看见了纯阳殿李毅师兄的名字。
莫非这其中真有什么因果联系?李毅师兄终究还是对俞和有所隐瞒,他们三十七人离开罗霄,会与这桩扬州道门秘辛有关?
论剑殿五弟子说得热烈,而俞和心思电转,想在回忆片段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过了约莫半个来时辰,俞和忽然见有几个别院弟子在门口招手,大师姐莫子慧带着论剑殿诸弟子急忙冲出了藏经院,朝那罗霄主峰北面,列为罗霄剑门十二禁地之一的“解剑十八盘”而去。
俞和紧随其后,众弟子各显神行道法,不到半柱香功夫,就到了“罗霄解剑十八盘”所在的峡谷附近。
这所谓的解剑十八盘,本是罗霄主峰北面的一条下山秘径。其地势乃是一道异常险峻的山间峡谷,从山崖顶到谷底深达十余丈,可左右却只有一丈来宽,人若站在谷底,抬头便能看到“一线天”的奇景。
如此深邃而狭窄的一道峡谷,约有七八里长,从罗霄主峰脚下蜿蜒向西北,穿过西峰和北峰之间,峡谷出口外面是一片绵延百里的茂密竹海。从西峰或者北峰峰顶向下俯瞰,这峡谷就像是一道犬牙交错的裂痕,仿佛荒古时有一尊巨灵神降临于此,双手各握住西峰和北峰,左右用力一分,撕得大地开裂,从此便多了这道弯弯曲曲的峡谷。
这峡谷中央有一段,地形异常曲折,总共有一十八处连在一起的迂回转折,故而得名“十八盘”。这一段峡谷左右两边的石壁直上直下,被人打磨得平整如镜,上面嵌着许多白玉符牌,还刻满了诸般符箓,石壁之间横跨着数千条儿臂粗细的乌铁锁链,锁链上缚着形式不一的长剑,足能都上万柄之多。
据说罗霄剑门的开山祖师处心积虑,布下了“大九衍降魔圈”为镇山法阵之后,又借助这峡谷十八盘的险峻地势,留下了一座无名剑阵。大九衍降魔圈浩浩荡荡,旨在守御宗门平安,而这座藏于深谷中的无名剑阵则主杀伐,意在断人性命。
“罗霄解剑十八盘”其实是在大危难时保护门派道统的一张底牌。
剑门开山祖师真人的本意,是为了防备有一天罗霄突遭灭门大劫。如果九座浮空山岭被人尽数打落,大九衍降魔圈溃散,对头高手冲入罗霄主峰肆意杀伐,而罗霄掌门人见其势已无力挽回之时,那么就可带着一众菁英门人,放弃罗霄道庭,从这解剑十八盘秘径偷偷下山逃走。而峡谷中的无名剑阵,便可将追杀过来的人阻住,争得多一线逃命时间,让弟子潜入茫茫竹海远遁,保住罗霄道统不灭。
可罗霄剑门开山之后却是一帆风顺,虽有几次魔道修士大举来攻,但都未曾出现能够打得破大九衍降魔圈的魔宗大能者。而大九衍降魔圈运转生化,灵炁积累数千年,其威势已比大阵初成时深厚了数倍,于是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便多了另一重功用。
无论哪家门派,有人拜入山门修行,便也会有人想要脱去宗门道籍,自去逍遥。
修真门派与凡俗中的武林门派一样,入门不易,想带艺出门更不容易。除非是得了两派师长肯首,否则要么就得自废真修,要么就须得按照各门各派的规矩,去闯脱籍难关。这解剑十八盘便成了罗霄剑门的脱籍难关,门中剑修若想堂堂正正的带艺脱离山门而去,那就得闯过这到峡谷中的无名剑阵。
这剑阵中包含了罗霄剑门的剑道精髓,更有剑门无上典籍《太玄典》镇压。只要能活着走过十八盘,那罗霄剑门便认为此人一身艺业已然超脱于宗门之上,可任你自去。若闯不过去,这无名剑阵本就是杀阵,一切自然化作泡影。
每个罗霄剑门的弟子都知道这解剑十八盘,偶尔会有一些自以为剑道大成,想展翅高飞的弟子去闯。但自罗霄开山以来,真正闯过解剑十八盘的,据传不足百人。而这些人中,大都是机缘惊世,要么得了前古剑仙道统,要么身怀奇宝。走过十八盘的人,在九州之上也都留下了一段不俗的传奇。
只是这些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的人,每每说起这座深谷中的无名剑阵,都言及其凶险无比,而且一路走过去,脚下不知要踩过多少具森森白骨,那全都是饮恨于峡谷中的剑道奇才。
等俞和与论剑殿诸弟子赶到峡谷边上,镇国真人已带着纯阳殿三十六真传弟子站在了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之前。看那镇国真人身穿蓝袍,怀抱长剑,一脸淡定从容,似乎胸有成竹。而他身后的三十六真传弟子人人身穿青袍,都是一身仙霞缭绕,气势连成一片,个个跃跃欲试。俞和眼光一转,看到李毅昂首站在三十六真传弟子之首位。
鉴锋真人和宗华真人带着几十位罗霄剑门的宿老真人,也站在峡谷之上,他们脸上自然全是一片冷肃,云峰真人面无表情的站在宗华真人身边,看到俞和等人来了,只抬眼一扫,也不说话。
门中前辈如此,那数百位前来看热闹的弟子也都不敢发出声音,人人摈住了呼吸。此时已近深秋,周围只听得见在峡谷中绕行的烈烈山风,发出呜呜的怪啸。
镇国真人突然露出了笑容,他朝峡谷上的诸位剑门宿老一抱拳,但却没开口说什么。
俞和朝解剑十八盘的入口望去,只见那山壁间纵横交错的悬剑和铁索之下,果然有一片凌乱的骨骸,掩住了道路,煞是触目惊心。而在第一道斜拉铁索之前的山壁上,赫然刻着两个足有一人高的漆黑大字:“杀器”。
这两个字当真是透露出凝如实质的森严杀机,那一个“杀”字,笔势纵横交错,好似一位绝世剑客执剑披风乱斩,凌厉的剑意欲将来者大卸八块。而那一个“器”字更是骇人,四个“口”映入眼中,竟会幻现出一幅人头滚滚而落的血腥场景。
俞和倒抽了一口凉气,忙转回了目光。
可只这匆匆一瞥,他已然觉得自己胸中剑意被这两个大字所引动,脊背上有一道热流直贯顶门,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和关元内鼎的中的长生白莲一齐放出万丈奇光,俞和的双手十指轻轻颤抖,他竟有一股要拔剑纵身而下,直闯解剑十八盘的冲动。
俞和连连运气定神,强行压住了一波又一波撞向心头的急血。他握紧了拳头,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峡谷中的纯阳院诸修。俞和知道,镇国真人此次是有备而来,他不单修习了云中子道统传承的玉清真传金仙妙法,手中更有“五行神旗”为倚仗。
今日倒正要看看,这一套上古神话中赫赫有名的先天至宝,究竟是如何与这杀机冲天的无名剑阵相抗。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五方旗,信步去
镇国真人也不藏拙,径直祭出了先天至宝五方神旗。
只见他仰头看了看石壁上的“杀器”二字,嗤笑一声,脚踩集神罡,张口喷出了一团青色的云气。云气冲上头顶,结成一片庆云,有面杏黄色的寸许法旗,悬在云头上浮浮沉沉。
巴掌大的旗面迎风一展,露出上面绘的山形。虽只有寥寥几笔,但旁人看去,却有一种山外有山,连绵不绝之感。
罗霄众修一看这黄色小旗,登时已有博览山海志怪奇书的弟子发出惊呼:“玉清大道庆云!这莫非是中央戊己杏黄旗?”
一众罗霄宿老默不作声。有知情的,只是目光炯炯的看着镇国真人施为;而有不知情的,则是面露异色,神情间有惊骇,有羡慕,更有几分恍然大悟。
传说这五方神旗,是自虚空混沌中分离五行阳精,化生而成的五色旗帜。乃是中央戊土旗、东方甲木旗、西方庚金旗、南方丙火旗、北方壬水旗。上古人皇九头氏以天道定地道,取这五方旗以守四方,掌中央戊土旗示皇权鼎立。后世的神话传说中,这五面先天神旗大放异彩,又有名为:中央戊己杏黄旗、东方青莲宝色旗、南方离地焰光旗、西方素色云界旗和北方玄元控水旗。五面先天神旗各具神妙,凑成一组更是有开天辟地之大能,相传最后是落在了玉虚原始道尊座下的十二位大德金仙手中。
镇国真人的中央戊己杏黄旗一出,他身后的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也随之而动。这峡谷底部仅有一丈来宽,左右甚是逼仄,于是每九名弟子站成一列,每一列为首的,正是纯阳院四大真传弟子李毅、闵涛、廖云松和葛子铮。
站在这四大真传师兄身后的纯阳院诸弟子,人人各探出一掌,按在前面一人的背心。三十六人同时运起玉清真传金仙妙法,真炁连为一体,汇集在四大真传弟子的身上。
只见李毅翻掌一拍自己后脑,张口喷出了一道红光。这红光凭空一转,便飞到镇国真人头顶的庆云之上。一面赤红色的小法旗显化出来,旗面上绘有一缕火焰,正是五方神旗中的“南方离地焰光旗”。
闵涛喷出一道玄光,廖云松喷出一道碧光,而葛子铮则喷出一道银光闪闪的云气。再看那镇国真人头顶的庆云之上,中央戊己杏黄旗不动,东方青莲宝色旗、南方离地焰光旗、西方素色云界旗和北方玄元控水旗绕着杏黄小旗缓缓回旋,五色奇光展开如幕,罩住了这纯阳院三十七人的身形。
这位纯阳院掌院镇国真人,本来就是个性激扬的人物。其实这“罗霄解剑十八盘”,无论传闻多么凶险,终究是凡间修士布下的一道剑阵,而那罗霄剑门的开山祖师,布下这剑阵时也就是堪堪玄珠道果之境。以“五方神旗”这等先天至宝,单只一面中央戊己杏黄旗,已能万无一失的护住纯阳院众人,他们尽可以闭着眼睛,大摇大摆的走过解剑十八盘,绝不会有一丁点儿闪失。
但镇国真人这一下同时祭出五面神旗,其意思就是要尽情的展露强势,既给罗霄剑门的众人看,也在给九州修士们看。
先天至宝惹人垂涎,一般人得了,就绝不会轻易展现出来,免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在先天至宝中,也有几样是并不怕展露出来的,譬如玲珑宝塔、纵横三世佛座莲台、东皇太一钟、杏黄旗这等专门守御的至宝。之所以敢亮出来,是因为有这几样先天至宝随身,无论是暴风骤雨还是腥风血雨,宝主人自会安然无恙,来去自如。
而这五方神旗中的“中央戊己杏黄旗”,恰恰是专擅护身的先天至宝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件。所以镇国真人径直亮出了一整套五方神旗,意思就是根本无惧旁人生出杀人夺宝的心思。试问有杏黄旗随身,天下几人能伤得了他?更何况东方青莲宝色旗、南方离地焰光旗、西方素色云界旗和北方玄元控水旗俱在,只消五方神旗一卷,便是上界金仙也要被打落顶上三花,破开胸中五气。
山崖顶上的罗霄群修,发出了一大片感叹声。
起初怀着各种心态来围观的剑修们,这时心中只剩下了对镇国真人和那三十六位真传弟子的羡慕之情。这等先天至宝一出,区区“罗霄解剑十八盘”形如一个笑话。而有了如此先天至宝镇压气运,镇国真人轻而易举就能开宗立派,把五方神旗往宗门道庭上一镇,自然便会引得一众小门派纷纷来投。到时海纳百川,新宗门必定是蒸蒸日上,最多数百年,就会凌驾于罗霄剑门之上。
什么卷入扬州道门秘辛?什么无颜再受罗霄庇护?种种传言在五方神旗面前被人们抛到了九霄云外,拥有此等先天至宝,脱离罗霄自立门户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先天至宝就是这样,它不仅仅是一件具有惊天动地大威能的法器,更是一份威慑、一个符号、一个标签、一种象征或者一道重逾千钧的筹码。它可以彻底改变很多东西,其中毫无疑问的包括了人们对一件事、一个人、一派宗门的看法。
如今纯阳院众人能不能闯过罗霄解剑十八盘,已经再不是什么悬念。但左右山崖上没有一个人离开,反而有一道又一道的剑光从罗霄群山的各处疾飞而来,人们都想亲眼目睹这等神话中的先天至宝,到底有何威能玄妙。
镇国真人意气风发,万道仙光霞云在身边来回缠绕,他拱手朝山崖上的群修团团一揖,朗声道:“诸位师长同门保重,镇国子去也。”
说罢一摆袍袖,头顶着青光庆云和五方神旗,施施然迈开步,朝解剑十八盘走去。那纯阳殿三十六真传弟子人人满脸傲然,挺胸昂首的紧随在镇国真人身后。
甫一走过那“杀器”二字,十八盘山路中顿时异相骤生。所有的玄铁锁链无风自动,哗楞楞响个不停,那上万口长剑齐声嘶鸣,剑锋上的罡煞拧成一股森然剑气冲天而起。
第一盘谷道中的杀阵被触动,那锁链上缠绕的每一柄长剑都绽出了寒光,仿佛有无形的剑仙挥动了这些长剑,道道剑气如流星赶月一般的刺向纯阳殿众人。
剑光映得人眼底发寒,可三十七位纯阳院修士没有一丝惧色。人人好似在游山玩水,甚至还有人手指剑光说说笑笑。那些足能开山裂石的凛冽剑气斩落在五色仙光上,便连一丝涟漪都激荡不起来。
镇国真人把双手背在身后,大袖飘飘如闲庭信步。
只盏茶时分,纯阳院的众人已走过了第一十二处转折。后面的横挂铁索越来越多,每一处转折谷道中,都充斥着上千条剑气,纷纷依着不同的轨迹劈刺而来。这剑气如滂沱雷雨,直欲将虚空绞碎,可那薄薄的五色仙光就好像是隔开了仙凡两重界,纯阳院众人身边,连微风都兴不起一丝。
不久之后,镇国真人便带着纯阳院众人走到了最后的第一十八盘。忽然有道虚影从天而降,正是俞和在白骨剑冢尽头见过的,那一方刻着“太玄典”的罗霄剑门秘传石碑。这石碑虚影轰然砸落在五色仙光上,可那面“西方素色云界旗”只轻轻一旋,有片银霞流转过,轻轻松松的将这罗霄剑门的最高剑典虚影震得粉碎。
西方庚辛阳精为万兵之本,任何器道只不过是奇技淫巧。所谓的至高剑典,在这禀金炁之菁而生的“西方素色云界旗”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镇国真人带着纯阳殿三十六真传弟子走完了这罗霄解剑十八盘。他哈哈一笑,回身朝罗霄群修抱拳一礼,又向罗霄主峰俯身三拜,口中唱:“仰天大笑出门去,心往九州觅逍遥!”
唱罢那头顶庆云一卷一舒,托起三十七人的身形,穿过峡谷,升上西北方的天空,渺渺而去。
“李师兄保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自有把酒再叙之日!”俞和对着西北天际默默的念了一声,在他的眼中,有青玉色的奇光渐次隐没。
这一次纯阳院众人齐闯罗霄解剑十八盘,旁人看得是先天奇宝与无名剑阵斗法,而俞和却在默记那解剑十八盘中无名剑阵的种种奥妙之处。这座剑阵在五方神旗面前虽然无能为力,但它当真是毕集了罗霄剑道的精髓,那万柄长剑上所发的剑气剑意,便如同罗霄剑门的开山祖师,将剑门中所藏的万种剑势一一亲身演练出来,让俞和通观了一遍。而他祖窍中的六角经台,更是直接把整座罗霄解剑十八盘的万道剑势变化,尽数刻印在了俞和的识海中,纤毫毕现。
俞和此时心神极倦,头脑鼓胀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几乎站立不稳。他也不等论剑殿诸人,径直御起一道剑光返回东峰,进了自己的小屋里,合衣往床榻上一倒,头才沾到枕上,鼾声已然如雷鸣般的响起。
纯阳殿真传弟子尽去,而镇国真人得承玉清道法,身怀五方神旗离开罗霄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先天至宝现世,不仅是扬州地界,整个华夏九州都被震动了,鉴锋真人传下严令,罗霄剑门中不许任何弟子擅自谈论此事。而宗华真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许多道门真人闻讯而来,想听宗华真人分说其中究竟,但无论外人如何婉转发问,宗华真人却是旁顾左右而言他,不管别人问什么,他与鉴锋真人就是摇头笑而不答。
门中看似平静,其实暗地里风波迭起。那些道佛二宗的修士,还是客客气气找剑门宗老询问有关镇国真人的事情,即便一无所获,也只能拂袖而去。但魔宗修士则百无禁忌,他们直接设伏擒拿罗霄弟子,严刑拷打逼问不出,便施展搜魂读心的邪术,抽出罗霄弟子的生魂,寻找他们想要的答案。
天罡院大师兄夏侯沧忙得不可开交,他整日整夜的在外奔波救人,甚至有好几次,还是带着伤回来的。但即便如此,依旧每天都有罗霄弟子折损。后来鉴锋掌门大怒,他尽遣门中高手,花了好几日功夫,将在外行走历练的罗霄弟子尽数带回了山门,紧接着一道掌门法旨传下,令罗霄弟子半年再不得出山走动。
九座浮空山岭降下十丈,那大九衍降魔圈放出重重彩霞,把罗霄道庭庇护得风雨不透。
可就算是夏侯沧在外面疲于奔命的那几天里,俞和依旧没有接到任何命他出山救人的符信,他仿佛被罗霄剑门遗忘了。昔日里风头一时无两的俞师弟,如今成了这天罡院的洒扫弟子,每天都只是拿着扫把,在天罡院中一下一下的扫着满院落叶。
不过俞和并没有半句怨言,反而他在暗暗庆幸,这段莫名其妙的清闲,让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去细细体悟那解剑十八盘杀阵中所藏的万道剑势。每一次夜晚打坐入定,俞和就把心神沉入识海,去看那白衣舞剑少年,一遍又一遍的独闯罗霄解剑十八盘。而白天里,上午他一边扫地,一边参悟剑招,每每扫得几帚,便要停下来一会儿,举起帚柄作剑,在虚空中劈刺几下。而到了下午,他独坐在东峰后山镜湖边,口中念念有辞,双手十指屈屈伸伸,指尖划过空气,自有万千气相纷呈。
在领悟剑道之余,俞和也会心中暗暗估算,那镇国真人倚仗五方神旗,轻轻松松的穿过了解剑十八盘。按理说,他的六角经台和长生白莲当也是先天至宝之属,若有一天,俞和要闯罗霄解剑十八盘时,这两件神秘的宝物,能不能护得住他周全?
第二百二十五章 波澜转,求剑难
罗霄剑门中的这一场动荡,足足过了七八个月才渐渐平息下来。
绝大多数弟子都严守着鉴锋掌门的法令,老老实实的在山门中静修,闭口不谈任何一点有关于纯阳院群修出走的事情。而各院的掌院真人也都小心翼翼的管束着名下的弟子们,每日早课一毕,就开坛**,除了解剑析经,也会讲一些罗霄祖师们的传奇故事,还有九州之上的历次道魔恶斗,为的就是坚定弟子们潜心修行的念头,并告诉他们外面未必有他们想象的那般美好,江湖险恶诡谲,只有在罗霄山门中,才有一片能为他们遮蔽风雨的净土。
自打镇国真人祭出先天至宝,带着纯阳院三十六真传弟子穿过“解剑十八盘”,昂首阔步离开罗霄群山之后,三番五次都有弟子偷偷下山,想去投奔镇国真人。尤其是留守纯阳院的那些弟子,人人一颗心都随着镇国真人去了,根本在山门中呆不住。
巡山弟子好几次抓回了想偷跑出山的纯阳院弟子,押到门中师长面前,可却连鉴锋真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发落才好。有的弟子听了师长前辈的苦苦劝解,还是愿意留在罗霄;而有的弟子一心只想去寻镇国真人,对罗霄剑门已经没了半分留恋。
鉴锋掌门知道挽留不住这些执意要走的弟子。可若是重重的责打一番,强行将他们锁在罗霄,也只是留下了一具空空的躯壳;或者依着门中科仪废去他们一身真修,再逐出山门,这又怕会让其他弟子心生异念,更使罗霄剑门中人心涣散。于是对于那些实在劝不回来的弟子们,鉴锋掌门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强令他们去解剑十八盘寻死,就这么大袖一甩,任由得他们下山去了。
前前后后的,一共走了有十来个人,原本热闹喧嚣的纯阳院,如今只剩下九个弟子,显得一片萧条冷清。严刚真人奉命接掌纯阳院,凭他这位纯阳院上代掌院的威严,这才堪堪镇住了人心,再没有弟子偷跑下山了。
而等纯阳院中诸事安定之后,鉴锋掌门又连连传下法旨。同李毅师兄之前对俞和所讲的传闻一模一样,德高望重的南启真人被派到了扬州府供奉阁出任道门执事,离冰真人则成了太一院的新任掌院,太一院众弟子一片哗然,可离冰真人甫一入主太一院,就连连施展雷霆手段,将太一院的顽劣弟子们整治得服服帖帖。
方家怡奉命暂代守正院掌院一职。如今门中大多数弟子都知道方师妹与宗华掌院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对于方师妹摇身一变,竟成了掌院真人,却也无人敢有何异议。谁都看得见,那位原本锋芒毕露的天罡院次席执事俞和师弟,就因为介入了方师妹和宗华掌院之间,如今被贬作了天罡院的洒扫弟子,当真是一朝青云之上,一朝虎落平阳。
俞和倒不管这些,他就像李毅师兄教他的那样,自守一点性光清明,闭户哪管窗外风风雨雨。每天雷打不动的卯时去藏经院行早课,若云峰真人**,那便听上一听;若无事,就自去天罡院扫地。论剑殿诸弟子颇为俞和鸣不平,但俞和只是一笑置之。
云峰真人见俞和也不整日里自暴自弃、借酒浇愁了,就也任由得他去。云峰真人心中明白,俞和这个“水中金”的命格,好比是一柄妥藏在匣中的绝世长剑,绝不会自黯其锋,所以俞和也绝对不会没来由的作践自己,心甘情愿的去天罡院做扫地活计。如今这副模样,要么是俞和自有其因由,要么就是俞和看破了什么,有所领悟。云峰真人曾偷偷看过俞和挥帚扫地的情形,那一招一式,分明是在修习高深剑法。于是他心中了然,俞和多半是借扫地为法,排除杂念,在纷扰中求一份清净无为。如此看来,俞和是正朝“由剑悟道”迈开了步子。
只可惜李毅临走的那番言语,也不知怎么,竟出奇的应验。那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巧又点中了天机。
此时转过年头,已是初夏,地上的落叶浮尘并不多,俞和拎着一桶灵泉水,用手掬着,朝天罡院中的花草树木洒去。颗颗水珠飞离指尖,划过玄妙的弧线,纷纷落向那些花树的根茎处。
有个道童急匆匆的跑进天罡院来,对俞和道:“俞师兄,夏侯师兄命速你去清微院主殿议事。”
“清微院主殿?”俞和那颗静如止水的心,泛起了一片波澜,他也不多猜想,将水桶交给道童,自己捋开了袖口,抚平了衣袍,朝清微院去了。
走进清微院主殿时,俞和心里多了一丝忐忑。抬眼一看,殿中只有宗华真人和大师兄夏侯沧,俞和刚舒了口气,却听脚步声由远而近,方家怡托着一支木盘,从后殿走了出来,盘子上放的是一套茶壶茶碗。
她见了俞和,也不如何招呼,轻移莲步走到了宗华真人与夏侯沧之间,把茶壶茶碗轻轻的放到案几上,看那茶碗只备了三只,想必是根本没有为俞和准备。
果然方家怡走到宗华真人左边太师椅坐了,三人各取茶碗喝了起来。
俞和上前作揖问安,夏侯沧与方家怡不作反应,宗华真人嗯了一声,却并未看俞和一眼。
夏侯沧拿腔作势的又喝了碗茶,慢条斯理的开口对俞和道:“俞和师弟,此次唤你来,是因为你近年来太过倦怠,在天罡院中不思修进,日日徒耗光阴,更不替师门分忧。宗华掌院忧心你就此锐意散尽,荒废了一身剑道艺业,便让我召你过来,好生敲打一番,盼你省悟。”
太过倦怠?不思修进?徒耗光阴?俞和翻眼看了看大师兄夏侯沧,眼底闪过一线冷光,嘴角边若有如无的勾出一丝冷笑。他心想:让我在天罡院扫地的是你,从不传信符让我为山门效力的也是你,反过来你倒是使得好一招落井下石,居然给我连扣三桩罪责。这信口开河、指鹿为马的本事,可当真是厉害得紧啊。
不过俞和心中暗骂,脸上的异色却是一闪而没,换上了一副恭恭敬敬认错的表情,对大师兄夏侯沧与宗华真人作揖道:“弟子知错,愿将功补过。”
宗华真人半闭着眼,只顾喝茶并不言语。大师兄夏侯沧虽然瞥见了俞和眼中掠过的那一丝寒光,但这时有宗华真人替他撑腰,夏侯沧根本不在乎俞和腹诽,他冷冷一笑道:“将功补过?我看师弟你剑心涣散,执帚扫地倒是颇为娴熟,那三尺长剑不知还拿不拿得稳?”
俞和也不抬头,抱拳答道:“师兄若有疑惑,当可与俞和一试便知。”
夏侯沧神情一凛,被俞和的这一句顶得有些难受。倘若是换过一个人,这天罡院大师兄听人对他如此讲话,立时就会拔剑下场,好好指点一下这位胆敢言语顶撞他的师弟。可夏侯沧心中有数,面前这低头拱手而立的,是曾经一人一剑震慑西南群修,斩杀旁门修士如割草劈柴一般的俞和。不管俞和是不是真的意志消沉,若与他拔剑动手,多半是自取其辱。
夏侯沧看了看宗华真人,可宗华真人只是把空茶杯朝案几上一放,依旧是不言不语。夏侯沧咬了咬牙,忍下这一口气,沉着脸对俞和道:“既然师弟还有为山门分忧之心,师兄我也足感宽慰。如今正有一件事情要师弟出山去办,只是此事不单要有勇,更要有谋。若师弟能办得成,掌门大尊与掌院师伯自然会重重的赏赐于你,但师弟若不上心,玩忽轻慢,将事情办砸了,可莫要怪师兄不讲情面,责罚于你。”
俞和点头道:“师兄既有指派,俞和莫敢不从。吩咐俞和去办何事,还请师兄明示。”
“你且听真。”夏侯沧喝干了茶水,沉声讲道:“距此向东北七百里,在信江中游,有一地名为信邑。此地居龙虎山脚下,自从七千多年前龙虎山天师教被南方魔宗灭门之后,天师教残余弟子四散,得传‘五雷正心法’和‘龙虎丹诀’的一支,成了如今的扬州丹崖派。而另有一支旁系弟子流落在信邑,因其只得传承了些粗浅的炼气心法,但却精于铸造法器刀剑,故而占据了信邑的地下铜脉,自起炉鼎,为凡间军伍和仙道宗门冶炼铸兵营生,号‘虎伏铸剑庄’。此庄你可听过?”
俞和点头道:“虎伏铸剑庄在扬州颇有名气,师弟我自然知道。”
夏侯沧接着道:“我罗霄门内弟子所用的法剑,亦有三成出自这虎伏铸剑庄,两家本算是交道甚密,但最近这段时间,却有了些纠葛。盖因这虎伏铸剑庄与丹崖派本是同根同源,原本由于虎伏铸剑庄乃是龙虎山旁支,而丹崖派为天师教嫡系,两家因为上代的宗门派系恩怨,甚少往来。但到了如今这一代,虎伏铸剑庄的大当家雷溪老人和丹崖派的掌门洪老道脾气相投,竟然意欲将虎伏铸剑庄和丹崖派重新合为一宗,再兴龙虎山天师大教的香火。而洪老道此人心胸狭隘,看不得扬州其他宗门从虎伏铸剑庄换得上好法剑,便游说雷溪老人,让他不再为别家宗门铸造法器。”
俞和道:“夏侯师兄这是要派我去做说客,让雷溪老人依旧帮罗霄铸剑?”
“非也。如今扬州诸派都知道虎伏铸剑庄与丹崖派意欲合并之事,而各家各派也都对那洪老道的刁钻秉性颇为忌惮,所以许多宗门已经派人前去虎伏铸剑庄示好。但我罗霄却刚巧在一年前将价值四十余万符钱的灵物送到了虎伏铸剑庄,当时与雷溪老人约定,半年后罗霄可得上品雕符灵剑三十五口。如今取剑之期已经过了半年,可虎伏铸剑庄却百般推诿,前几日有罗霄弟子去问,那雷溪老人闭口不谈灵剑之事,还将我门中弟子给逐出铸剑庄外。今日我向宗华掌院禀明此事,便想派你去虎伏铸剑庄一行,敦促那雷溪老人按照约定交出三十五口灵剑,否则等虎伏铸剑庄与丹崖派合二为一,雷溪老人同洪老道沆瀣一气,那这三十五口灵剑定会化成泡影。”
俞和一挑眉道:“若师弟我去了,雷溪老人依旧不肯交出灵剑,那便如何?”
“这便要看师弟的口舌了。”夏侯沧看自己的碗茶已干,但方家怡却并有起身替他倒茶的意思,于是夏侯沧只好绕过宗华真人,走到方家怡身边拎起茶壶,给自己续上茶水,抿了一口道,“俞师弟,你需切记,此事绝不可妄动刀兵。一来虎伏铸剑庄乃是我正道一脉,我罗霄若是对虎伏铸剑庄亮剑,那传了出去,必会遭扬州诸派指摘唾骂;二来虎伏铸剑庄人脉甚广,许多门派有求于雷溪老人,若于他们争执,我们多半讨不到便宜;三来我罗霄不善铸剑,更需与他交好,你见了雷溪老人,须得言辞恭敬有加,好言相劝,绝不能有半分顶撞。你可懂得?”
俞和点了点头道:“谨遵大师兄法旨。”
“你自去好生思量吧,明日即启程去信邑虎伏铸剑庄。此事若能办得妥,我便替你恳求鉴锋掌门与宗华掌院,不咎你近年荒废倦怠之罪。”夏侯沧一摆袍袖逐客,垂下了眼帘。
俞和对宗华真人一拜,转身出门去了。
至始自终,宗华真人都没有正眼看过俞和,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俞和叹了口气,一边走一边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