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二货阿念
“不必如此。我自是知晓,再者,我说过我这样的人,定然会嫁非凡之人的。你不也这样认为么?”她笑嘻嘻地抬头看他。
她眸光晶亮,略略偏着小脑袋,一脸童真地瞧着他。
他略略蹙眉,抿着唇,想着过去的岁月,那些蹉跎的时光,只觉得心疼得很。
“你怎了?”她感觉到他的异样,便是紧张地询问。
他摇摇头,轻笑说:“我没事。我只是想,你这样聪颖好看,将来的夫君不知该有多不凡。”
“将来的事,谁晓得呢。也许他在别人看来,普通得不得了呢。”江承紫笑着,想起曾经过的那些恩爱到老的夫妻,觉得人与人之间真的很奇妙。
他不继续这个话题,便是沉默片刻,才说:“夜深了,明日还赶路。你有何事问我,且先说了,快快回去睡觉。”
江承紫这才点头,切入正题,问:“那伙人牙子,如今怎样?”
“我还在跟踪,在可控范围内。他们今晚也宿在这边,像是要先入益州。在益州停留,而后要等什么人似的。”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说了。
江承紫略略判断此人似乎不是说谎,这才继续问:“那你为何不此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来惭愧,我虽知晓他们的动向。但他们所抓之人,我却不知放在何处。”阿念叹息一声。
江承紫“哦”了一声,又斟酌一番,才决定铤而走险,所以,她问:“所抓之人,可有谁的舅舅姓高?”
阿念听闻,似乎大感意外,没回答她,却反问:“你为何这样问?”
“我,我昨日偷听到贼人说什么‘玩政治之人,就是狠心,连自己的外甥都不放过’,另外有人说那姓高的可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我问一句。”江承紫随便胡诌一个说法。
阿念也没怀疑,但却是摇摇头,说:“那两人是朝廷大员之子,具体身份我不便透露。他们俩也没姓高的舅舅。”
“可我,确实听到那伙人说这事。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那样对付我。”江承紫继续胡说。
阿念还是摇头,却又分析:“可能是化名。”
“也许。”江承紫看阿念似乎并不想多说,她也没问。只叮嘱几句,说从她偷听的话来看,那伙人牙子像是与朝廷大员勾结,像是有所图谋的模样,要阿念务必小心处理。
“我知晓。”他回答,只觉得她的叮嘱有一种莫名的暖意。而她眉目如画,聪颖灵动,像是一种清甜的酒酿。
“嗯,你既知晓,就处处小心些。玩政治的人下手可狠了。”她又叮嘱。
他却是笑了,说:“你呀,小小年纪,就这般啰嗦。”
她嘟了嘴,反驳:“不识好人心。”
“我谨记阿芝的叮嘱就是,你却莫恼。”他声音又软下来,有一种莫名的慵懒和可怜,让她的心也莫名柔软。
“我不恼,另外,你且记得莫要为汉王惹祸才是。”她站起身来,递给他大氅时,却又想到若是阿念处理这事不得当,便会为他的主人李恪惹来灾祸。
阿念正拒绝她递来的大氅,听闻她这一句,心里暗暗佩服:难怪当年,那帮老狐狸会那样忌惮她。原来她小小年纪就遇事处处周全,对世事洞若观火。可怜当年,自己还只当她是个闺阁女子,处处以大男人自居,用一种可笑的方法说要保护她。
他内心起伏,江承紫并没注意,只是将他拒绝的大氅再度披上。因为这山中春夜,还真他娘的冷啊。
“你放心,我再不会冲动、暴躁,目中无人了。”阿念过了片刻才这么来了一句。
江承紫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对自己说的,又似乎不是对自己说的。总之,她觉得这话很是莫名其妙。不过,好在眼前之人不是第一次说莫名其妙的话。她也就当他是词不达意,并没有深究,她只回答一句:“这样自然是好,我先回去。你也忙了半宿,回去休息吧。”
她说完就率先转身,往等待不耐烦的杨清让那边走。阿念没应声,就站在原地看她提着裙子,踩着满径落花离去。他忽然就害怕她就这样离去,再不回来。
他想要喊她一声,她却忽然就停步又转过身来,说:“我还有一事忘了问你,那鹦哥是谁家的,你可识得?”
阿念一愣,这才说:“那鹦哥是来救主的。”
江承紫一听救主,立刻想到当日那鹦哥出现在洛水田庄的事,心中立刻有了不祥预感。
“他主人是那被掳走的朝廷大员之子其中一人?”江承紫十分紧张。
阿念不想回答,却还是点点头。心里却又怦怦直跳,暗想:来日,若她知晓真相,会不会再也不理自己了?
江承紫瞧见阿念点头,心中就一慌,想起当日她讹过那鹦哥,根据所得线索,猜测那鹦哥**不离十就是杨宸的。看杨宸的衣着谈吐,以及所带的护卫,定然也不是普通世家子弟。
人牙子若是与朝廷大员勾结,要做什么阴谋的事,绑走杨宸也是极有可能的。先前,她以为鹦哥是跟着自己的,却不料鹦哥是来救人的。
“你确定?”江承紫又问一遍。
阿念还是极不情愿地点点头,只觉得自己在走一条十分可笑的路。对于她,他还是不知如何才能不笨拙。
“那他主人可是姓杨?”江承紫又问一句。
“你,别问我,我不能牵扯你。”阿念这不回答其实恰恰是回答了。
江承紫看他这模样,知晓被人牙子掳走的两人,其中一个孩子定然是杨宸。之前,人牙子掳走谁,要吃了谁,亦或者卖到窑子里去,她只会觉得残忍,可怜那被掳的小孩。就是之后想要救那俩小孩,都是出自于对杨清让前途的考虑。而且从她内心来说,还觉得可救可不救。
可如今,她知道那俩小孩,其中一人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杨宸,自己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所以,她一听说这事,立刻就说:“阿念,我先回去了。你若瞧见那鹦哥,让它来找我。”
阿念看她提着裙子,跑得飞快,知晓她定然是要去救杨宸。若是将来,她知道真相——
他根本不敢想,只气得给了自己一巴掌,忿忿地说:“你看你做的什么事!”
第七十六章 蜀道
江承紫一心想要救杨宸,顾不得那是不是陷阱。她从小就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如今恩人有难,哪怕刀山火海,她也要想办法去瞧瞧。
不过,还真别说,江承紫一直都觉得自己想要办什么事,就一定能办到。当然,除了找如意郎君这种事不是她可控的。
该如何救呢?
她一路小跑回去,顾不得听杨清让唠叨阿念的种种不是,要她少与阿念相处。
“阿芝,怎了?”杨王氏看到她急匆匆地跑回来,十分诧异一向举止得体的女儿为何这般疯跑。
“阿娘,无事,外面太冷。”她笑嘻嘻地说。
杨王氏万分疑惑,却也没多追问,只是说了姚安的提议。江承紫便是三言两语,说暮云山庄既然有这份儿心,也不可拂了他们的脸面。再者,暮云山庄在蜀中有生意往来,对入蜀之路比较熟悉,有他们护着是很好。
“可到底欠人情。”杨王氏有些担忧。
“阿娘,我们可因他儿媳妇差点全家葬身暮云山庄。若是要追究,他们罪责难逃呢。阿娘,你莫要在意这小细节。”江承紫三言两语,与杨王氏说道一番,并催促杨王氏派云珠前去回姚安的话。
杨王氏着手去安排,江承紫只说有些累,需要休息。便也不管秀红母女如同惊弓之鸟地瞧着她,径直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杨王氏担心,喊了几声,她只推说累得很,想要好好睡一觉。杨王氏也不打搅,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离去。
江承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阿念所言的可信度。但她又很明白:即便这是一个陷阱,她也要去探上一探。否则,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安宁。
那么,就不要犹豫,一定要去探一探,设法救一救。上辈子,爷爷狠心,一心想要让她成为优秀的军中之花,给予她最残酷的训练,甚至是不惜生死的训练。所以,自己虽然换了身体,可能体能跟不上,但所有的技巧都还在,再加上自己现在略略有点异能,去探一探应该还是可以全身而退。
如果可以救下杨宸,一则是报恩,二则是可搭上长安杨氏,自家大兄的富贵前程有着落,那么杨氏六房才可真正不被人小觑。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江承紫怕夜长梦多,恨不得立马就动身,但好不容易盼望到大兄、阿娘他们去睡了,屋外却还有护卫值守。而且暮云山庄实在太大,在夜晚很容易迷路。再者,云歌还没到来,具体情况还不明。
所以,她耐着性子等着,一直凝神听着周围的情况,但周围除了夜鸟偶尔凄厉的叫,就是大风吹过山林发出的林涛声,亦或者护卫轻微的走动声。
那只鹦哥始终没来,而她终于疲惫得沉沉睡去。
等江承紫醒来,已是满目日光,暮云山庄的商队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姚安正在指挥下人往装杨氏六房的行李,同时又私下里往行李里添加了不少物品。
杨王氏何等精明之人,对于姚安的举动,早就瞧见,但因为昨夜与自家女儿谈过,觉得这是暮云山庄欠杨氏六房的,她收得心安理得。
江承紫醒来,只简单梳洗一番,戴了帷帽就冲出屋外,逮住阿念一个手下,问:“你家公子在何处?”
那人像是早就知晓,对江承紫拱手行礼,说:“九姑娘,我家公子让我告知:情况有变,他连夜启程,便不与你告别。至于你托付之事,他亦代为转达。还望放心,他办完事,便会来看望你。”
“他可说是何情况?”江承紫明知这问题无意义,还是忍不住问出来。那护卫果然摇摇头,又说他家公子留下十人供杨云总管调配,一路护送杨氏六房到晋原县。
江承紫颇为失望,又不死心地追问这护卫,他家公子所去的大体方向。魁梧的护卫大哥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回答:“大约,大约是入了蜀道。”
若是阿念入了蜀道,那说明那一伙贼人还不曾改变方向,还会在益州停留,亦等待那高姓官员履行承诺,那么,自己赶过去便还有机会。
江承紫听闻护卫的回答,点头松了一口气,这才缓步回到屋内吃早饭,收拾细软。
杨氏六房本来低调出发,轻装从简。可经过暮云山庄一晚,这出发的脚夫、护卫就浩浩荡荡,马车也换成豪华马车。
暮云山庄本来就有皮货生意来往于益州,平常就走的是蜀道,打的是暮云山庄姚字旗号。如今,暮云山庄的车队护送杨氏六房入蜀中,又在车队上打上杨字旗号。
日头蹦跶上山顶,众人也准备得差不多。车队浩浩荡荡出发,负责暮云山庄车队的除了暮云山庄总管阿福之外,还有一心只喜花草的姚家二公子姚子秋。
江承紫在马车里,瞧见姚子秋走出来,居然是一袭戎装,手持宝剑,神情冷峻,只简单地吩咐几句,就带队出发了。
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入了蜀道。蜀山连绵高耸,蜀道果然名不虚传,真有难于上青天之势。马车是不能坐了,便是坐人抬的简易滑竿。暮云山庄经常来往于这条道上,对此早有准备。因此,一入崎岖蜀道,就命人抬来了滑竿。
杨氏一行人皆上滑竿,唯有江承紫希望自己走,一则是看看这个身体的体能极限,二则是想看看如今的蜀道与一千多年后有什么不同。
姚子秋见她坚持,也没多说,只是略略蹙眉,继续向前走。
一行人上上下下,小心翼翼,缓慢行了大半日,累得精疲力尽,才总算看到太阳升到山顶。
不过,这一累得精疲力尽的人可不包括江承紫。她本是想看看体能极限,但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累,爬上下坡都是身轻如燕,浑身通泰,轻轻一跃,还能略略飞一飞的感觉。
她暗自惊喜,心知以自己的身手配上这样的身体,就是去疆场杀敌也能杀出个盖世功名。那么,如果云歌来了,说一说杨宸的情况,她定然是可救出她来的。
众人没发现其中奥妙,只当她吃苦耐劳,一声不吭。大家心中都在暗自赞叹:果然是名家子弟,即便女子也与别家如此不同。
第七十七章 威胁一只鸟
江承紫在蜀道上走得越发欢快,甚至可以将大部队甩在后面。当然,她现在还没等到云歌,就没法盲目行动。何况,作为一个特种部队出身的人,她知晓茫茫蜀山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便一直跟着大部队走。只是趁人不注意,分批拿了一些干粮、水域火折子放在自己包裹里。
如此行了五日,风餐露宿,一行人才终于安平出了蜀山,进入相对平缓的蜀道。
姚子秋在附近的镇子雇了马车,江承紫因为一心记挂鹦哥,再加上她讨厌马车的颠簸,便向姚子秋要了一匹小红马。
她此时穿了杨清让的旧衣衫,是干练的男娃打扮,翻身上马,身姿轻盈。众人不仅怔住,就连一旁的杨清让也是惊讶:“阿芝原在潘道长身边,还学了骑术。”
“是呢。”她回眸一笑,挥鞭前行,也不等后面的人大喊,只丢了一句:“我先走一步,益州城见。”
后面有没有人追,江承紫不知道。她只知道跑了很久,马儿累得受不了,她才下来歇一歇,吃吃干粮,让马也吃一点草,休息一下。
就这样,两日后,到达成都平原。在附近的村镇歇息一晚,第二日,放慢速度,慢吞吞地骑马来到了益州城。
她站在益州城城门前,缓缓吐出一口气:益州,我来了。可是,杨宸,你还在吗?
“哟,九姑娘,你可真慢啊。我以为你昨日黄昏就会到,却不料今日正午才到达。”她正瞧着城墙上“益州”两个字,却听见略略沙哑的声音。
她略略转头,看见云歌从那小树林里缓缓飞过来。马儿不曾见过鹦哥,以为有危险,不安分地嘶鸣起来。
江承紫拍拍它,说:“莫怕,它不害你。”
那马儿到底是劣等,依旧害怕得乱跳。云歌瞧了瞧,鄙夷地说:“没眼力劲儿的东西。难怪阿芝现在才到。”
江承紫也不管,拿了名帖,带着一马一鸟进了城。一进城,这马匹就成累赘,正好身上没钱。江承紫便将这马匹卖掉,找了个小店落脚吃饭。
在这吃饭过程中,才问:“云歌,你且说你家主人可是长安杨氏?”
“你都知道了,还问。”云歌毫不客气,用翅膀遮着面喝了一碗水。
“可是杨宸?”江承紫又问。
云歌这才抹抹嘴,说:“正是。当日,我在洛水田庄,也是公子吩咐让我守护着你一下。不过,你实在太恐怖,处处都是陷圈套,我就找我家公子去了。”
“哦,你家公子如何被抓?现如今在何处?”江承紫一边吃汤饼,一边询问。
云歌四下瞧瞧,说:“那些人牙子穷凶极恶,拿了公子乳娘之子,公子与那乳娘之子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便带人追击人牙子,一路到了垂柳客栈附近,却不料中了他们特制的迷香。亏得我躲避得快,才算躲过。”
江承紫仔仔细细地吃着汤饼,好一会儿才问:“那阿念呢?”
“当日,木公子被抓,我家小郎君怕跟丢,就立刻带几名护卫,轻装简从跟上。阿念公子是我回家禀告后,才秘密告知皇上,接了朝廷差事,领了左屯卫军中好手前来。”云歌虽然是一只智商颇高的鹦哥,但好歹也不像是人,这一段话,它说得很费劲儿,江承紫也是费很大劲儿才听清楚。
她斜睨云歌一眼,奚落说:“看来你也不是很给力啊。”
“给力是啥?”云歌反问。
江承紫也不解释,只在客栈要了一间普通的小房间,连店小二来推销的一系列收钱服务统统拒绝,一吃完午饭,她就关上房门,把云歌提拎进屋。
一人一鸟,相对而坐,彼此对望。
“你敢对天发誓,所言非虚?”江承紫率先发文。她知晓誓言这种事在古代还是比较看重的。虽然这是一只鸟,但毕竟是人养的。
云歌听到她的话,一个趔趄,差点从凳子上栽倒下来。
“看来,你打了诳语。”江承紫缓缓地说。
云歌这才蹦跶着跳上凳子,用翅膀做了一个抹额头汗的动作,说:“谁能保证绝对不说谎?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各人有各人的秘密。只要我所说之谎言于你无害,也无加害你之心,不就可以了么?”
江承紫不得不承认这只鹦哥智商挺高的,她那咄咄逼人的话语,竟然就被它用偷换概念的方式三言两句就化解了。但她不想放过它,便继续说:“你所言不无道理。然而你不是我,又怎知你说的谎言对我无害?”
鹦哥听闻,用翅膀平拍拍额头,一副要呼天抢地的样子,自言自语:“果然,比土匪还土匪。”
江承紫知晓这鹦哥说的是自己,她也不跟一只鸟计较,径直说:“不要企图偷换概念,在我问你汤饼好吃,还是黄米饭好吃时,你回答想吃老腊肉。”
云歌智商虽然高,但显然不够用,立刻就问:“老腊肉是啥?”
江承紫这才想起这是古代,盐似乎还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堪比黄金的贵重物品。她便胡诌一句:“仙人所享用的肉。”
云歌一本正经地说:“我都不知,又怎会回答这呢。我还是爱吃莲藕羊肉。”
“别管你爱吃啥。现在都给我闭嘴,我言简意赅地问你,你方才所言哪些是诳语啊。”江承紫看这云歌要再扯下去,话题就要扯远,立刻切入正题。
眼前的这只鹦哥再次表现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瞧着江承紫,小声小气地问:“阿芝,可否不再逼迫我?我,我也有对别人的承诺啊?你也不希望我是违背诺言的宵小之辈吧。?”
云歌的语气很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江承紫知晓它是装的,但她同时知晓这只鹦哥不简单,若是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便爽快地回答:“好,我不逼你。”
鹦哥一听,扑着翅膀,十分高兴地说:“阿芝,你真好。”
江承紫摆摆手,示意它别拍马屁,说:“虽我不逼你。但我要知道你所言哪些所言非虚,哪些所言有假。”
云歌又是一副要死的表情,江承紫也不理会它。径直问:“你真是杨宸所养?”
“是,我自幼在山中,眼看要被狼捕捉,被公子所救,精心抚养.....”云歌激动起来,开始喋喋不休叙述身世。
“打住,我对你身世不感兴趣。”江承紫打断它的赘述,继续问;“你说你家公子被抓,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云歌十分笃定地说。
“好。那阿念可真是你家公子护卫?”江承紫又继续问。
云歌略一犹豫,点头说:“是。”
江承紫看它表现,知晓阿念身份还有疑点,但应该还算不上坏人。至少她看不出他的动机,也感受不出他的杀意。所以看,她也不在这事上计较云歌,反正来日真相大白,再找这只鸟算账就是。
“嗯。那你家公子真的姓杨?”江承紫想了想,才问出这一句来,她一直想知晓杨宸到底是不是真的姓杨。
云歌一听,身体骤然僵硬,随后“嗯”一声,企图搪塞过去。江承紫怎么可能放过它?立马就说:“你说清楚些,是不是姓杨?”
云歌呜呜作哭泣状,说:“你别逼我。”
“你只回答是与不是。”江承紫径直说。
云歌还是一只翅膀遮着脸,呜呜地说:“你别逼我。”
“哼,你若不说,我直接将你宰杀。反正我好几日没沾过肉味,你长相老了点,但肉质应该不错。”江承紫冷冷地说,云歌果然停止哭泣,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想要飞出去。
“这窗户房门我多锁死了,你插翅难逃。”江承紫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前,敲击着桌子,威胁着一只鸟,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诞。
云歌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是防备地找了一个最远的角落,很谨慎地瞧着江承紫,说:“阿芝也是知书达理之人,怎可逼迫他人失信于人。”
“首先,我没有逼迫他人,你只是一只鸟而已。其次,我只问你他姓不姓杨,没问你他到底姓什么。”江承紫继续威胁云歌。
云歌抵死不从,江承紫只得继续说:“嗯,将一只鸟抓住,钝刀在脖颈处割伤一刀,让鸟挣扎,血涌出来,滴落在装有油盐的盆子里,嗯,这血也是极好的美味.....”
“最毒妇人心。你,你,你,盐很贵的。”云歌气急败坏来了这么一句。
江承紫不理会,继续说:“鸟在挣扎中死去,烧开水,拔光全身的毛,开膛破肚,洗干净,抹上盐水,在放上香叶、细辛、花椒等调料,放到蒸笼上蒸,等半个时辰,再来尝一尝,啧啧,简直人间美味。当然,如果不喜欢吃蒸的,还有可以炖汤,或者更简简单一点,用橘子枝叶点缀柴火,直接烧烤,火势很猛,鸟肉滋滋冒着油,橘子枝叶特有的香气渗入肉味,云歌,你会喜欢这种滋味的.....”
云歌在她缓慢详细的描述中,身体抽搐起来,喊了一句:“小郎君,这果然是艰巨的任务,我不干了。”
江承紫听这话似乎颇有玄机,便厉声喝道:“云歌,还不细细说来?你以为我方才在与你说笑?”
第七十八章 营救(一)
若要对付一个敌人,让他说实话,最好的办法,是摧毁他的心智。
江承紫此时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对付云歌。不是她看不起云歌,而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一只鸟再聪明,脑容量也是有限的。如果可以逆天,那人类还能统治地球。
她缓缓叙述杀鸟、吃鸟的过程,到这时,她觉得时机成熟,就厉声喝道:“云歌,还不细细说来?你以为我方才在与你说笑?”
本以为时机成熟,经过这么多的铺垫,再这样一声断喝,这只鸟定然就崩溃了,什么都说了。谁晓得这只鹦哥居然还宁死不就,一双翅膀紧紧捂住嘴。
“你不说?”江承紫缓缓站起身,从宽袖中施施然拿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上比划比划。
“你,你不能这样。你是杨氏名门。”云歌还做无谓的挣扎。
江承紫垂眸自言自语,说:“烧烤好,还是炖汤?亦或者蒸煮?嗯,貌似还有一种吃法更讲究——”她说到这里,就抬眸瞧着云歌,对着它嘿嘿一笑,继续说,“云歌,你知晓不?有一种吃鸟的方法,最讲究了,首先置一缸清水,在水缸旁边将一块铁板烧红,把鸟洗干净,让鸟立在烧红的铁板上,鸟儿因滚烫而飞奔扑腾进水缸里。这时,用一把快刀,‘唰’地砍下鸟的双脚,此时这双脚最是嫩,再放到铁板上烧烤到酥脆,啧啧,那是人间美味。”
“非人哉。”云歌听得哭起来,立刻就骂了一句。
江承紫气定神闲地走过去,笑嘻嘻地说:“你这句骂的是你自己。你才不是人。好了,快说,你家公子是不是姓杨。”
云歌浑身瑟缩发抖,江承紫都觉得自己很是罪过,这样来对付一只拥有些许智商的鸟。不过,谁让这鸟嘴这么硬呢,所以,她依旧站在它面前,神情举动都表现出这件事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的。
“我,我不能说。”云歌还是咬牙回答,随后不等江承紫开口,它继续说,“我虽然是一只鸟,但我也有气节。我答应过我家公子,不能对外人透露他的身份。在外面,若别人要问起他的身份,我必须说不清楚。他说,他的身份必须是由他亲自告诉别人。九姑娘,你,你杀了我吧。我不能说。”
江承紫听到此处,基本判定这杨宸还真不姓杨。只不过他在外面行走,需要一个更方便的身份,所以才说是长安杨氏小郎君杨宸。
“那么,你告诉我,可是真有长安杨氏?”江承紫换了一个问题。这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从她对唐朝历史的了解来看,贞观元年,长安的高官大臣,除了弘农杨氏观王房的杨师道外,就没有别的杨氏族人了。
“这自然是有的,公子便是杨府主人。”云歌回答,尔后又是乞求的语气说,“九姑娘,你莫要逼我。你若想知晓,等我救出我家公子,你自己问他,可好?”
江承紫也不想再问这鹦哥,但却还是忍不住嘲讽:“就我这么稍微吓一吓,你都要叛变了,你还能去救你家公子?”
“还有阿念公子他们。”云歌不服输地搬出同盟。
江承紫已经知晓杨宸确实不姓杨,而且他的确被人牙子绑架了。所以,她也不再为难鹦哥,这会儿就径直询问:“你看阿念他们可有把握?”
云歌摇头回答:“这很难说。益州似乎是人牙子的一个大型落脚点,人牙子又增了不少。阿念公子带的人不够,我怕他这次要把自己玩脱。”
云歌说到后来,神情语气都是担心。江承紫也没多深究,只当它是救主心切,径直询问:“你且说说,你所知的人牙子的消息?”
“你,你要如何?”云歌十分讶异。
“救人。”江承紫言简意赅。
云歌沉默了许久,才扑腾着翅膀绕着江承紫飞了一圈,很不可置信地问:“就你?”
“看不起我?难道不知我师承仙道者?”江承紫反问。
“你真师承道者?”云歌还是不太相信。
“骗你一只鸟有意义?”江承紫反问,随后又反问,“凭你与我接触这段时日来看,你觉得我可有救你公子的能力?”
云歌闭了嘴,沉默片刻,忽然就尖锐地哭了一声,随后几乎声泪俱下地赘述它一路跟着人牙子,风餐露宿,从蜀道一直到达益州城的艰险与悲惨。
“我,我居然为了活命吃虫子,吃虫子。”云歌说到这里做咆哮状。
“一只鸟,你不吃虫子,你吃啥?这是天性,别废话,将你知晓的他们的落脚地,你家公子可能的藏身处,还有阿念在何处都告知于我。”江承紫鄙视云歌一番,便迅速切入正题。
云歌也不再说废话,而是严肃认真地讲述它这一路上的跟踪观察。并说因为它在垂柳客栈现了身,那群人牙子有所察觉,它便不敢与他们太靠近。所以,就收了几只鸟做手下,让这几只鸟去帮它盯着那群人牙子,并沿途留下记号。
收几只鸟做手下,让它们去帮自己办事。江承紫扶额,觉得这云歌的智商也算感人,至少让几只常见的雀鸟去盯着这群人比它亲自行动要神不知鬼不觉得多。
“那具体位置,你且与我说一说。”江承紫也不说别的,一心想着早点将杨宸救出来,那家伙就可少受一些苦。
“你,你一个人。虽然你师承仙人,但我亦听我家郎君说起,你只是学习吐纳之法,并没有高强的功夫。否则在垂柳客栈就不必我出手吧?”云歌很是怀疑地瞧着她。
“那你到底想不想救你家公子?”江承紫反问。
“当然。”云歌朗声回答,随后又暗淡起来说,“我只恨我不是人,否则——”
它没再说下去,江承紫却又忽然想到既然一只鸟都能侦查到人牙子的动向。那么,人牙子的动向定然也在阿念掌控中。
只是,若真在阿念掌控中,阿念又是朝廷派来的,且带着精锐部队。那么,阿念只要出示特别的牌子,益州城的守城将领都会配合他的行动。
按照这种情况来说,阿念应该可以很轻松地将人牙子一网打尽,救出杨宸等人。可看眼前云歌的紧张样子,可见杨宸还在人牙子手里。
江承紫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便问云歌:“你为何不将你所掌控的情报告诉阿念公子,让他救出你家公子?”
“我只着眼于我公子,他着眼于将人牙子一并消灭。我告诉他时,他说时机不纯熟,让我稍安勿躁。可那是我的公子,我能不着急吗?”
第七十九章 营救(二)
云歌一句话说出阿念的意图。江承紫微微沉思,才想起阿念是汉王部从,这次又是领了皇命追击人牙子,他的责任就不仅仅是救人,还得将贼人一网打尽,擒拿归案,安定长安百姓。
这几个月,这伙人牙子的作派已让长安百姓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怕自己没看紧小孩,一不留神就让贼人劫走了。甚至有钱有权的人家还派护卫将孩子的住所团团围住,日夜值守。
“可,若你轻举妄动,怕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即便救得你家公子,但这益州城却也危机四伏,他也未必可安平到达长安。”江承紫缓缓地说,心里也觉得在这之前,她的想法都多于简单,以为只要将杨宸从那伙人牙子手中救出即可,却没想仔细思考一下,人家既然敢在这益州落脚,就必定是有一定的势力,甚至这里还可能是人牙子的地盘。即使自己救出杨宸,怕也不能护得他周全。
早说,救出他了,另一个就不救了么?
这时候,她才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来思前想后。
“可夜长梦多,若是这伙人再往西部去,出了剑南道,可就不是大唐的领土。我可听说,那边山高林密,蛮夷之人众多。”云歌很是担心。
江承紫蹙眉许久,觉得这件事凭借一己之力只能救出杨宸,却不能护得他周全。这件事要从长计议,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要与人合作。而如今,能值得合作的,只有阿念一人。
“云歌,我要见阿念一面。”江承紫对云歌说。
“见他作甚?他不会同意马上救我公子。”云歌不屑地说。
“我可救你公子,但贼人未除去,我可不能保证你家公子不会被再抓住。你是一只见过世面的鸟,逃跑被抓住后,下场会很惨,而且再要救救很难。”江承紫循循善诱。
云歌在屋里蹦跶了几个来回,终于下定决心,说:“那,我去帮你找找。”
“不是帮我找找。是必须,一定。”江承紫说,正要打开门,却听见有人在楼道里蹑手蹑脚地走动。她立刻对正要说话的云歌打手势,示意它不要说话,门外有人。
云歌立马拿翅膀捂住嘴,站在桌子上,也是侧耳倾听。屋外那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便停住脚步。江承紫正琢磨如此对付这人,却听见那人抬手敲门。
“谁?”她朗声问。
外面的人回答:“九姑娘,在下乃河东张氏,张嘉。”
江承紫一愣,想起上一次与张嘉相见是在洛水田庄。当日,张嘉来向她提亲,她一口就回绝了。那时,张嘉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黯然离去。
可他为何又出现在这万里之遥的益州城?屋外那人真是张嘉么?
她一时没说话,张嘉便又说:“洛水田庄一别,在下实在不放心。姑娘身边危机四伏,故而一路跟来。前几日,过蜀道,九姑娘走得太快,张嘉只要日夜兼程,才总算再次跟上。”
江承紫听他所言,也是十分感动,但只是感动一下而已。她内心更多的想法是:这个人出现得莫名其妙,对她这样的关怀也是莫名其妙。
若说沉迷于她的美色,她不过才九岁,也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容貌;若是要借助杨氏的力量,也轮不到她,她不过是杨氏的不祥之人,是杨氏一族想要驱逐的对象;若说是要冲喜吉祥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更是一个不祥之人;若说仰慕她的才华,那更是扯淡的事,她之前可是形貌痴傻的女子;若是说爱慕她灵魂的纯洁,她更觉得是笑话,都没彼此交谈过,能知道对方的灵魂纯洁不纯洁?
她江承紫虽然渴望有人关爱,但她更清楚,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大多数是阴谋,少部分即便是真幸运,也是有因有果。
可是张嘉所作所为,她看不到因果。
“多谢张公子厚爱,阿芝在此谢过。”江承紫回答,却也不开门。
张嘉却还在门外,说:“在下知晓阿芝摆脱众人前来益州,定有所谋划。特现身相见,想助阿芝一臂之力。”
他瞒也不瞒,就这样直接告诉江承紫,他知道她想干什么,也知晓一路上发生的事。
江承紫听他这一句话,便不再多说什么客套话,只对云歌耳语:“你躲在后窗下。我瞧见后窗外是一条寂静的巷子,若我这般有何事,你且去找阿念。”
“你要开门,放他进来?”云歌不太会控制低沉的声音,这会儿压低声音,听起来还真是难听。
江承紫摆摆手,说:“别无他法,我非得会一会这人,探一探它知晓多少。我这人最讨厌就是有人自以为是,给我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云歌虽是一只鸟,但毕竟经过主人的特殊训练,又与江承紫接触过很多回,知道这小姑娘很有主见,便不再多说,很听话地躲到后窗下。
江承紫这才理了理衣衫,将帷帽戴上,匕首握在手中,宽袖遮住,施施然打开了门。
门口站的果然是张嘉,一袭青色袍子,皂巾束发,腰佩白玉珏,身背一把宝剑。他站在门口,瞧见江承紫开门,神色忽然就不自在,只低头拱手说:“在下见过九姑娘。”
“张公子客气,请进。”江承紫客套一句,尔后就朗声喊,“小二,来点点心。”
“九姑娘,不必。我就住在上楼梯的第一间,只与你说道说道,便自行回去。”张嘉连连阻止,对那已笑嘻嘻跑过来的店小二说,“暂且不必,麻烦你。”
店小二一脸黯淡地蹲墙角值守二楼去了。江承紫本来就没几个钱,刚才是客套,人家既然说不吃,那就不叫了。
两人关了门,落座。
江承紫开门见山,问:“张公子所来何事?”
这种问话很不近人情,张嘉一听,神情就不太好。但他还是自嘲地笑笑,说:“也没多大的事。就怕你一个人去救人太危险,所以想自告奋勇与你一并前去。”
第八十章 营救(三)
张嘉开门见一句话,就表明他知道所有的事。包括人牙子,暮云山庄,以及被人牙子带走的人是杨宸,还洞悉江承紫这次摆脱暮云山庄车队,率先入益州城的目的是想要想办法救杨宸。
或者,张嘉知晓的还不仅仅是这些。比如,他或者还知道杨宸的真实身份,又或者还知晓阿念的真正意图。
但江承紫没兴趣去询问长安杨氏以及阿念,因为她也同意鹦哥的说法,等她救出杨宸,会坦坦荡荡地问他,等他对自己说。
江承紫此时听到张嘉这样说这样的话,只觉得一阵的厌烦。她从来讨厌的就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也讨厌被人窥伺。而现在,张嘉虽然说是暗中保护她,但她却觉得自己的**受到侵犯,心里十分不爽。
“救人?”江承紫对于他的问话,反问一句,就紧紧盯着他看。
虽然隔着帷帽帘子,张嘉还是感受到江承紫咄咄逼人的眸光,便是不自在地回答:“被人牙子掳走之人是杨宸,你的恩人。先前,那阿念已,已告知于你。”
江承紫恍然大悟,问:“那晚在暮云山庄后花园的人是你?”
张嘉点点头,然后很沮丧地说:“你别看我身背宝剑,其实我的功夫很一般。暮云山庄守备森严,我很久才找到进去的地方。”
江承紫对于这句明显的谎话,只是“哦”一声,呵呵一笑。
这张嘉明显在说谎,什么功夫一般?她的听力可不差劲。能脚踏花叶而行的,还叫功夫一般?
他不知她听力非凡,就这样胡诌瞎说。
“是真的。”他也听出她不相信,急切地表示说,“我进来后,又是单枪匹马,看到姚萧氏那样对你,正想着挟持她的。那阿念就带人来了。”
江承紫不想听他编这些谎言,便摆摆手,说:“过去的事就不要说。白白浪费时间。你且说你今日来意。”
张嘉听她这样说,顿时就愣住,有些尴尬地说:“在下来意,在方才就已告知九姑娘。”
“你真要与我一道救人?”江承紫也不多扯皮,直奔主题。
张嘉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表决心,说:“是。我不能让你冒险。”
“张公子,我虽才九岁,也知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爱恨。你这般帮我,到底有何企图?”江承紫毫不客气地问。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看到张嘉,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怒意。
或者是因为刚才得知她骗自己,又窥伺自己的行踪吧。她兀自想。
张嘉因她这句话,神色变得很难看,眉头凝成老虎纹路,紧紧抿唇,眼眸里全是哀伤。
“我——”过了良久,他吐出一个字,又抿唇。
“你什么?我就想不明白,我这么一个身份地位财富权势容貌全无之人,河东张氏未来的继承人,为何会倾心相护,不远万里路,一路守护?”江承紫咄咄逼人,手中匕首蓄势待发,准备着对方气死败坏凶相毕露时,也反戈一击。
张嘉的神情终于有点崩溃,很是紧张地说:“我,是我欠你的。”
“何时?”她冷笑。
张嘉神情越发哀伤,像是被江承紫这个穷凶极恶的猎人逼迫到悬崖边的小兔子,可怜兮兮,局促不安。最终说了一句:“我,我上辈子欠你的。”
江承紫哈哈一笑,随后冷冷地说:“张公子也真会说笑,拿逗乐教坊女子的话来糊弄我。”
张嘉叹息一声,无奈地说:“今日,我亦不知如何与你说清楚。只是,我想对天发誓,当日在洛水田庄,我也是真心求娶于你。想护你一生一世周全,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到如今,我对你,或者有所隐瞒,但所做之事,没有一丝一毫加害你之心。”
江承紫垂眸,很固执地说:“你不必说太多。我并不信任你。”
“阿芝。”张嘉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哀伤。
江承紫不语,他则是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很认真地说:“阿芝,你莫恼。我断不会害你。我张嘉,若有害你之心,我必天打雷劈、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他用了最恶毒的誓言,在这个信奉鬼神的年代,这些誓言甚至可以作为某种信用来刷。
江承紫不作声,他便是着急了,问:“阿芝,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
“坦诚相待。”她缓缓一句。
张嘉一脸死灰,像是被逼迫到绝境的困兽,动了动嘴唇,终于是说:“我本想将来时机成熟,便告诉你一切。今日,你真要知晓?”
江承紫心想:这不是废话么?老娘都不晓得你是咋样的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点点头,说:“要一个人信任你,就不能对这人有所隐瞒。”
张嘉神情凄楚,紧紧咬着唇,犹豫良久才下了决心,说:“早晚是要说,既然阿芝想知晓,今日,我便一并说了。”
看他这样子,像是身怀重大秘密似的。江承紫正竖起耳朵倾听,却就在这当口,门口响起拍门声。
“谁啊?”江承紫朗声询问。
“是我,是我。”云歌在门外回答。
不过,江承紫可知晓这拍门声绝对不是一只鸟可拍出来的,外面定然还有别人。她施施然起身,张嘉将她一拦,低声说:“还有别人。”
江承紫扫了他一眼,说:“我知。”
张嘉看她神情语气,都跟他之间筑起一堵无形的墙,顿时觉得有莫大的无力感深深摄住了自己。纵使自己使劲浑身解数,却也无法弥补过去一时糊涂犯下的错误么?
江承紫没有他想得多,只是单纯觉得这人阴沉沉的神叨叨的,让人觉得不安全,不可信任,而且看着就莫名来气。所以,她几乎出自本能,觉得应该疏远他。
他听闻她“我知”二字,面如死灰,只得悻悻退开,任由她施施然去开门。
江承紫走到门口停住脚步,问:“云歌,你带了何人前来?”
“九姑娘,是我。”门外是沉静平和的回答。
第八十一章 惊诧莫名
那声音入耳便如同沉静的融融春水,正是那阿念。
江承紫知晓是云歌担心来者不善,它一只鹦哥不能救她于危难,就去找阿念前来。阿念离此多远,她不清楚。但她可想到这云歌是如何火急火燎地跑去找阿念。
“原来是阿念公子。”江承紫笑着将门打开,便瞧见一袭圆领胡服,化作商人的阿念,只不过那脸上还是戴着半截银质的面具。
“我这屋里正有故人在叙旧,阿念公子来得正好,我也为你引荐引荐。”江承紫指了指张嘉。
张嘉方才的失魂落魄已收起来,现在又是温文儒雅的模样,拱手一拜,道:“河东张氏,张晋华这厢有礼。”
“获罪之人,并无出身。不过主人奖赏,赐名一个字念,张公子可称我为阿念。”阿念也拜了拜。
“阿念公子好。”张嘉又是一拜,便又问,“不知阁下主人是哪位?”
他笑语盈盈,跟方才的失魂落魄的张嘉判若两人。江承紫暗自佩服,能如此之快收敛起自己的情绪,这人也不等闲之人。
“主人闲云野鹤,虽有滔天富贵,却不愿提及。恕在下不能与张公子言明。”阿念拱手,这才在江承紫方才坐过的主位,施施然落座。
“理应如此。”张嘉也是虚伪客套,而后两人落座。
“我与阿芝有话要说,还请张公子回避才是。”阿念直截了当,简单粗暴地对张嘉下了逐客令。
张嘉却是笑语盈盈,回答:“我也有要事与阿芝谈,阿念公子该知晓先来后到之理。况且这般打断我与阿芝谈话,已是礼数不周之行为。”
“张公子还真是伶牙俐齿。”阿念冷笑,随后又说,“可惜你没明白,我们谁先与阿芝谈,不是由我们决定,而是阿芝说了算。”
他说着就往她看过来,他唇角上扬,带着略略的笑意,眸子里满是自信。
不知怎的,阿念一样是被防备之人,但他的三言两语说来,江承紫就觉得会舒服很多。而旁边的张嘉,也是风华少年,举手投足似乎也不逊于阿念。但江承紫就是下意识觉得应该跟张嘉保持距离。
这时,张嘉也是蹙了眉,满怀期待地瞧着她,很小心翼翼地提示:“阿芝,你不是要知晓真相么?”
“阿芝,我来与你商议一些要事,云歌先前已告诉我了。”阿念立刻就说,暗示他是要与她谈拯救杨宸的事。
“阿芝——”张嘉焦急地喊一声。
阿念也喊一声:“阿芝。”
两人就差争着举手说“我先,我先”了。
江承紫忽然就觉得很烦,这两人都说是为自己好,但说到底他们身上都疑点重重,哪一个都没说真话。
那么,让他们换个环境,看他们又会说什么?
她瞧着二人,小脑瓜转得飞快,瞬间就觉得将这两人放在一起,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下,看看能擦出什么火花来。
所以,她看了看两人殷切的脸,拍拍额头,叹息一声,说:“请二位出,我想静静。”
“阿芝——”张嘉与阿念同时开口喊。
“既然二位不肯出去,那我出去走走,静一静再回来。你们二位请自便。”江承紫说,随后带着云歌就要出门。
阿念一个箭步跨过来,说:“不,益州贼人众多,并不太平。你在房内安全些,我出去,等你想见我,我再来。”
阿念这样懂事,张嘉也不甘示弱,便轻声说:“你赶路这么多天,定是累了。你且先休息休息,你若要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随时可找我。我定知无不言。”
“嗯,我想静静。”她对二人挥挥手,也不顾什么虚礼,便将二人逐出去。
二人出去关上房门后,江承紫就盯着云歌看。云歌被她看得心虚,就怯生生地说:“我,我就是怕他是歹人,我一只鹦哥也不能救你。我——”
“嗯。”她斜睨云歌一眼。
云歌看她那眼神,只觉得锋利如刀,想到她先前说的吃鸟的方法,云歌忍不住浑身发抖。
“你怎么回事?”江承紫看云歌发抖起来。
“我,我不是不听你的话。”云歌带着哭腔,就差捶胸顿足了。
江承紫“哦”了一声,才不疾不徐地赞美,说:“你做得好,我没怪你啊。”
“真的?”云哥不可置信地反问。
江承紫点点头,心中却是想着听那二人的对话,但需要凝神静息,这只鸟在这里到底会碍事。所以,她点头的时候,就对云歌说:“我不放心你家公子,你且再去瞧瞧,吩咐你那些朋友,盯紧点。告诉他们,若是就出你家公子,以后就不愁吃穿。”
“好嘞。”云歌看眼前的女娃果真没生气,没有要吃它的意思,如释重负,很是高兴地拍打翅膀从后窗飞出去了。
江承紫赶忙关上窗户,盘腿坐到床边上,吐纳呼吸,尽量保持匀称,尽量放得轻缓。凝神静息,听外面的动静。
她闭上眼,就能将周围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晰:
在客栈门外,有卖糕点的妇人在被人低声威胁,说掌控她偷东西的证据,要她每日交钱。
客栈后有一对男女在**,约定明日午后,在龙轩客栈见。
而客栈大堂里有许多人在吃饭、喝酒,有人在用长安话谈去年突厥人突袭长安的事情,说灞桥结盟,当今天子是何等威风,又有不同意见的在嗤笑;另外,还有人在谈论如何游玩益州。
客栈二楼,老板在斥责店小二做事不得力;还有人在叹息不知道路在何方;另外有人在题诗。
.......
声音纷繁复杂,却都不是张嘉与阿念的。
这倒是出乎江承紫的意料。她原本以为这两人本有点针锋相对之意,被她逐出去之后,会有所交流。却不料,两人却是分道扬镳。
江承紫略略松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喝了一杯水,却听得近处有敲门声。
“谁?”屋内人问,却正是张嘉的声音。
江承紫一惊,立刻又凝神静息,仔细聆听。便听到阿念沉声说:“张公子,在下乃阿念。有一事特来请教阁下。”
下一刻,房门吱呀开了,又关了。两人没有客套的寒暄,张嘉直接问:“你有何事?”
“你说你欠阿芝。在下就问一句,你是欠了阿芝的钱,还是——”阿念顿了顿,才徐徐吐出一个字:“命。”
“你是何人?”张嘉忽然就激动起来。
阿念呵呵一笑,没说。江承紫却是惊诧莫名:这欠了自己一命又是何意?
第八十二章 会面
江承紫惊诧莫名,那边厢张嘉也是瞬间就激动起来。
阿念却是呵呵一笑后,便是冷冷地说:“不管你欠了阿芝什么。阿芝现在过得很好,并不需要你来还,我很不喜欢你,你离阿芝远点。”
“这不关你的事。”张嘉冷冷地说。
阿念冷笑道:“往小里说,她是我的朋友,我要守护她;往大里说,她是杨氏九姑娘,是我主人外祖母本家,我也要守护她。有人想对她图谋不轨,让她过得不幸,我自是不答应。”
“你?”张嘉哈哈冷笑几声,才很不屑地说,“一个藏头露尾,连面目都不敢向她展示之人,还义正言辞地说要守护她?以她的心性,会承认你这种不坦诚的鼠辈是朋友?”
江承紫听到这里更是一惊,这张嘉说的确实是她的心性。她向来厌恶不坦诚之人,也不会将不坦诚之人当做朋友,甚至会逐渐疏远,在心底将这些虚伪的人、有所隐瞒的人彻底拉黑。
如果张嘉不是随便蒙来吓唬阿念的,那么,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再加上之前阿念与他的对话,提到他欠了自己一条命时,他似乎颇为激动。
难道跨越时空来到初唐,也不是偶然,不是天赐,而是有什么阴谋么?
江承紫忽然觉得周围有一张无形的巨网,自己似乎在劫难逃。顿时,只觉得屋外灿烂的日光都因为刚才的认知而变得冰凉,初到初唐时的豪情壮志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沮丧以及对周遭可能环伺的阴谋的厌烦。
是的,她上辈子出身军人世家,但也瞧见过官场、商场的各种勾心斗角。
她最最厌烦的就是这些勾心斗角。一方面是阴谋太过肮脏龌龊,另一方面是太多人的阴谋勾心斗角都不够看,还以为自己了不起能将人玩弄于鼓掌。
“我已向她解释,不劳你操心。”阿念回答。
张嘉却笑:“你能保证你所言皆是实话?”
这一次阿念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地说:“我也不与你多费唇舌。今日来找你,是希望你离阿芝远一点,莫要打扰她,如今的她很安宁。”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而且,我所做作为也断不会有一丝一毫对她不利之处。”张嘉回答。
阿念却冷笑道:“张氏一族是什么货色,别以为我不清楚。纵使你成张氏一族的族长,你能违背你的祖训?”
“祖训?”张嘉激动地叫起来,又是厉声喝道,“你,你到底是谁?你是九大家族的人?”
“九大家族这等肮脏家族,本公子不屑于以其为出身。”阿念冷笑。
“是呢。我差点忘记,如今没有九大家族,没有祖训。呵,看来,你也与我一般,知晓当年的事。”张嘉的语气越发冷起来。
江承紫即便是这样听着,便已听到极大的杀意。
不好,张嘉对阿念起了杀意,并且是一定要击杀的杀意。江承紫暗叫不好,人却已经从床上蹦跶下来。由于盘腿而坐许久,腿脚发麻得厉害。
她顾不得腿脚疼痛,跌跌撞撞就往张嘉那边屋内跑。期间跌倒两次,腿脚发麻得她龇牙咧嘴,她也只是拍两下,拉开房门就往张嘉那边跑。
“我可不知张公子在说什么。我只是来告诉张公子:阿芝是汉王贵客,你最好识趣些,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阿念不紧不慢地说,尔后又补充一句:“你没发现阿芝其实很不喜欢你么?你说你也是河东张氏未来继承人,咋就没点眼力劲儿呢?阿芝都讨厌你了,你自己也不知趣。”
阿念似乎还丝毫没觉察到张嘉的杀意,还在调侃讽刺。江承紫是拖着发麻的腿,奔命地往张嘉房间跑。期间,在走廊上又跌倒在地。旁边房门“吱呀”一下开了,一个蓝布袍子的少年吓得“啊”一声,却又连忙将她扶起来,问:“姑娘,你,你没事吧?”
江承紫一边感谢,一边回答说:“我没事。”
张嘉与阿念似乎是听到外面的动静,两人都没说话。身后的蓝袍少年朗声问:“你,你有什么急事?你腿脚不便,就莫要跑这样快。你,你有什么事,可托我帮你啊?”
“多谢。”江承紫回答。
“不客气。大事一贯钱,小事十个铜子。”身后的蓝袍少年毫不客气地报价。
江承紫一个踉跄,觉得自己这句“多谢”都白说了,他惊呼一声“小心啊,莫要逞强,我可以再收费便宜点,我莫小宋在益州城信誉一直很好。”
“不必。”江承紫摆摆手,就已到张嘉门前,正要抬手敲门,却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张嘉一脸笑意,温文如玉。
“阿芝,你来找我?”他轻声问,仿若刚才那咄咄逼人杀意浓重的人是另一个似的。
这人也是厉害的人,也是老狐狸啊。江承紫内心感叹,面上却是笑了笑,垂了眸说:“我对益州城不熟,我想去逛逛。”
“你找我一起逛逛?”张嘉高兴起来,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江承紫很不情愿地点点头,然后就瞧见张嘉身后站着另一个人。江承紫认得那靴子的样式,那正是阿念。
“你逛街,你找他?”阿念声音听起来很是不悦。
江承紫抬头,假装十分惊讶地问:“阿念,你,你在这里啊。我以为你走了。我正想出去一趟。”
“想出去一趟,也不能随便找个不知深浅的人陪同。”阿念语气更加不悦。
张嘉就不乐意了,不悦地反驳:“阿念公子,说话注意分寸,什么叫不知深浅之人?我早就在洛水田庄向阿芝交待过身家底细。只是阿芝姑娘与我相处时日不多,便不曾允许我十里红妆迎娶她。”
阿念一怔,却是看向江承紫,问:“还有这等事?”
江承紫未置可否,身后的蓝袍少年倒是哈哈一笑,说:“这情况,我是瞧出来了。姑娘,你要去逛逛,找这俩人,无论是谁都尴尬。三人一起逛,你也是尴尬。”
“闭嘴。”阿念与张嘉异口同声,立场、气场、语调保持了高度一致。
第八十三章 针锋相对
蓝袍少年退后一步,啧啧地落井下石说:“这两位兄台脾气不太好,姑娘还得慎重考虑。我瞧姑娘不像益州人士,想必是初来乍到。今日,我莫小宋就不收费,陪姑娘游玩益州,可好?”
“滚开。”阿念与张嘉又再度保持一致。
蓝袍少年啧啧地说:“看看这脾气,姑娘还是莫与这等人为伍才好。”
阿念与张嘉有是高度一致,十分厌恶地扫了莫小宋一眼。阿念率先对她说:“阿芝,益州城不太平,待过几日,我定陪你走遍,可好?”
江承紫知晓他的意思是救出杨宸,灭掉人牙子。
“阿念公子公务在身,若是过几日,完成任务,想必得马不停蹄地回长安复命,又如何有时间陪阿芝?”张嘉立马就戳穿。
江承紫看了看阿念,他略略尴尬地说:“我,我会向朝廷要一两天奖赏。再者,我回到长安复命之后,再来陪阿芝。”
他说话时,有些怯生生的,语气眸光都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仿若生怕江承紫不高兴似的。
“朝廷之人,戴着面具,若不是藏头露尾之辈,就是获罪之人在军中获得晋升。阿念公子面子还能大得向朝廷告假?阿芝是闺阁女子,不懂朝廷之事,你便尽管骗。”张嘉奚落一番,然后又来一句总结性的补刀:“阿芝可说过,最讨厌别人骗她。”
江承紫心一沉,原来这张嘉也知晓阿念可能是获罪之家。但他在这场合这时候说出来,真是白白惹人讨厌。
她斜睨了他一眼,还没等阿念反驳,便说:“张公子见多识广,阿芝佩服。只是,我阿娘昔年曾与我说起。凡事顾及他人,不当众人面揭人之短、责人之过,此谓名门风度。”
张嘉神情一凝,便是抿了唇,拱手道:“阿芝教训得是。是晋华争强好胜,忘却本心。阿芝一言,入醍醐灌顶,晋华定会牢记。”
“张公子客气。我不过闺阁女子,见识浅薄。所秉承的做人处事,皆来自于父母的教诲罢了。”江承紫也是盈盈一拜,落落大方之间,便与张嘉拉开了距离。
阿念大约是看到江承紫为他说话,便是自觉地站到她身旁,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阿芝客气。天下名门世家,闺阁女子众多。晋华所见之人,却不曾的有一人如同阿芝这般见识。弘农杨氏果然名不虚传。”张嘉朗声说,脸上笑盈盈,心里却是苦涩得很。
方才,他想要动手将那似乎知道些什么的朝廷鹰犬灭掉,却听到她在外面跌倒。他以为她又遭到什么危险,便不管不顾打开门。瞧见她站在门口,一双晶亮的眸子,大眼睛轻眨,睫毛就像是调皮的蝴蝶轻轻颤动着翅膀,她神情里有着少女的娇羞,对他说要想出去走一走,但找不到陪同之人。
那一刻,张嘉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上一次和颜悦色对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穿一身粉红的夹袄,在桃花树下追着花瓣蹦跶欢呼,回过头来喊:“晋华,你也来玩啊。”
再然后,他们彼此各奔东西,再见面,她已嫁作他人妇,因为彼此利益不同,便是冷面相向,各自楚河汉界。
他用尽所有的办法,只想再回答从前,但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反而对她背负上更荒唐的罪责。
方才,再看到她那娇羞的神情,晶亮的眸子,他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要有转机。从此之后,可以离她近一些,即便娶不到她为妻,只要她允许他站在她身边守护着即可。
可是,因为这讨厌的阿念,她似乎不悦于他。张嘉对于者阿念的恨意莫名加深,真是后悔方才没有直接结果了这贼人。
“张公子,此话说得可不对。”江承紫反驳道。
声音清朗,陷入混乱思绪的他骤然听见,忽然整个人就清明下来。他抬眸瞧她,轻笑着问:“请阿芝赐教。”
“你见识的闺阁女子颇多。我自知张公子非轻浮之人,但旁人听来,却要怀疑张公子的人品。”江承紫指出。她心里也暗暗打鼓,就在方才,她明明感觉到张嘉有一种强烈的杀意,她几乎是本能地拉着阿念后退了几步。
“多谢阿芝提醒。”张嘉一听,施施然拱手弓身,笑盈盈地说,“我说话总是不周全,做事也冲动。以后,还请阿芝多多提点。”
“张公子客气。先前听我大老爷说起,张氏一族卧虎藏龙,能人众多。只因一直处于隐遁状态,才不为天下人所知。而河东张氏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奇特的族长选拔制度,能在那样严苛选拔制度中脱颖而出,小小年纪就成为张氏一族的继承人。公子惊才卓卓,又何必自谦?”江承紫亦客套一番。
张嘉听闻,呵呵一笑,说:“杨大老爷厚爱罢了。晋华自知自身缺点,还望阿芝以后能与我提点一二。”
“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彼此促进,自是好的。”江承紫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时,她这样说起张嘉的身世,才越发觉得眼前的少年不简单。在张氏家族中,他是自小就聪颖的孩子,在张氏的变态族长选拔制度下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最终成为张氏唯一的继承人。而那些与他竞争的人已在竞争中相继死去。
这种如同炼制蛊毒的方法选拔下,任凭是谁都会有些许的变态与暴戾。而他竟然做到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让自己的气质变得温文如玉。
若非江承紫机缘巧合能感觉对方细微的情绪变化,恐怕也会认为眼前的少年就是温文如玉的贵公子。
“有阿芝此话,晋华足矣。”张嘉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随后径直无视阿念,提议若是阿芝不嫌弃,他愿护她逛一逛益州城。
“阿芝,不太平。”阿念急切地说。
张嘉连忙就提出对策,说:“阿念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那就退而求其次,我们让老板在前头安排临街的包厢,可瞧见外面的街巷,再叫上当地小吃,煮一壶茶,可好?”
江承紫来这里的目的可不真是去逛街的。她摆脱暮云山庄的车队,风尘仆仆赶到这里,是为了救杨宸那小子的。
而此时,她出现在让她很不舒服的张嘉的门前,也不是真要去逛街,只因为感觉到他言语之间浓重的杀意,担心阿念的安危才来到此处。
所以,她轻轻一笑,说:“我方才考虑不周。现在想来,还是谨慎些才是,毕竟那些人穷凶极恶。”
“那,我让老板安排。”张嘉十分激动地说,尔后还对阿念说,“你也一起喝喝茶,这青天白日,你也不好有所动作。”
阿念看着他挑衅的眼神,没回答。
他先前只知晓这人也出现在阿芝面前了,以为只是偶然,便没当回事。但从这几日的观察以及接到的对他的调查情况来看,他出现在阿芝身边不是偶然,而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
这人到底带着什么目的。他对过去又知道多少?阿念不清楚,他只知道先前的自己太过乐观,以为自己的奇遇可以未卜先知,就能俯瞰众生,细细谋划,定然所向披靡。
然而,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都改变了,旁人又为何不会改变呢?上天从来都是公平的,给你多大的能力,就会设置多大的阻力。
比如,眼前这个河东张氏的继承人,暴戾而阴鸷的男子。他方才稍稍用几句话来探查,就返现他似乎如同自己一般也获得上天的垂青。
又比如身边这个女娃,原本形容痴傻,但忽然就好起来。说是修仙而来,但她发给杨老夫人的那封信里提到闰三月的蝗灾。便让他起了疑心。后来,他有意无意地说到汉王,她却又没多大的反应。
他看不懂她!但他越来越知道,这要走下去的路,越来越艰难。他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否则——
他想了很多,眼前的男子却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似乎有浓浓的恨意。
“不必。”江承紫回答张嘉,随后又是客套地说现在离晚饭尚早,而彼此这几日赶路又累了,何不先休息休息,待晚饭时才一并吃个晚饭。
江承紫这提议也是思量再三。一则是因为现在还不该与这人撕破脸,因为还没救出杨宸,她不想节外生枝;二则是她还想从这个人的言语间来探听关于“欠她一条命”的秘密;第三,则是因为少一敌人的利益原则。
“这——,也好。”张嘉略一迟疑,便又是如沐春风的笑。
“那晚上见。”江承紫嫣然一笑,便又对阿念说,“你且与我来,我有几件事问你。”
“阿芝。”张嘉不满地喊一声。
江承紫抬眸,张嘉蹙眉,说:“阿芝,名门世家子弟,不该搬弄是非。但我还是想提醒一句,你对他也并不了解。”
“多谢张公子,我自有分寸。”她依旧是纯真的笑,随后又补充一句,“晚饭可要张公子请。”
“哦,好。”张嘉连忙应声。还想出声阻止他们单独相处,但想到凡事不能操之过急,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便不再说什么,只来了一句:“那我小睡片刻,你若有事,大叫即可。”
“好。”她脆生生地回答。
阿念看眼前情况,虽然他们约了晚上吃饭,但晚上还没来。何况自己马上就要与她单独相处,多得是时间劝她离那个阴鸷险恶的人远点。
所以,他也不出声。
江承紫看阿念与张嘉都对眼前的处理没有异议,便是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身往自己的房里去。这时,在一旁的莫小宋则是哈哈一笑,口中连连称:“有趣,有趣。”
“阁下,不知何事有趣?须这般喧哗?”阿念不太友好地问。
那莫小宋只瞧瞧他,颇为不悦地回答:“我自说我的,与你何干?”
阿念碰了一鼻子的灰,便是丢了一句“莫名其妙”,便跟在江承紫身后走了。那莫小宋却又朗声说:“姑娘,我莫小宋是益州百事通,办事妥帖,明码标价,实乃你办事的最佳人选。你何必与两位各怀鬼胎之人为伍?”
“公子当人面,打人脸,论人是非,却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江承紫冷了一张脸,声音也不客气。
那莫小宋一听,当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我莫小宋又不是名门世家,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混迹市井,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是不是好货色,我并不在乎。”
“即使如此,你可不必在我处多费唇舌。莫公子请自便。”江承紫说完这句,大步踏入房间。将莫小宋的哈哈大笑也一并关在了房门外。
她径直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水,咕咚灌下,才抬眸瞧眼前的阿念。此刻,阿念正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江承紫有千言万语,想要径直问眼前这让她在这个时空心生感动、却又不得不防备的人。但理智却告诉她,如今拯救杨宸才是当务之急。若是这时候询问了他,不管是否能得到答案,势必都会让彼此疏远或者心生罅隙。
所以,她按捺下好奇心与所有的不满,正要问他关于杨宸的事。他却率先开口,轻声喊:“阿芝。”
“嗯?”她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问我为何在他房间么?”阿念轻声说,神情声音都小心翼翼。
她抿了唇,很装逼地说:“我很想问,但我更想是你真正想对我说时,才对我说。”
阿念“嗯”了一声,点头说:“有些事,如今时机不成熟,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但请阿芝相信,阿念就是负了全天下,也定不会有一丝一毫伤害于你。”
江承紫垂眸轻笑,说:“人不过沧海之一粟,天地之浮游。短短数十载的时光,可否不要这般严肃,每句话都说得像是诀别,每句话都说得像是誓言?”
是的,这正是江承紫的心声,觉得阿念与那张嘉说话都过于夸张,像是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又像是将一生都浓缩在一两个小时里的电影台词似的。
夸张又让人觉得别扭!
阿念一听,有些尴尬地点头,随后便问:“你方才说有事问我?”
江承紫这才切入正题,道:“我只是想你与我说道说道人牙子在益州的情况。杨公子是我救命恩人,这一次,我想参与营救。”
第八十四章 只要她好
阿念对于江承紫的要求,没有任何异议,只点头说:“那晚,你问我云歌的身份,我便想到你会作此决定。我之所以迟迟未让云歌与你相见,一则是怕你只身前往营救,身陷危险;二则是我接到的命令不仅仅是救人,同时还要将敌人一举歼灭。而益州很可能是敌人的老巢。”
江承紫点点头,缓缓地说:“我先前一听闻可能是我救命恩人,便是乱了心绪,没有考虑周到。先前听云歌说起,才恍然大悟,即便我救出杨公子,也未必能护送他安全到达长安。所以,这才想着与你商议一番。”
“阿芝,救人是我的事。你相信我,一定毫发无损地将杨公子救出来,可好?”阿念委婉拒绝江承紫的请求。
先前,他太自以为是,在追击人牙子时,发现阿芝也要经过这里,就顺势设了这么一个局,引她进来。可是,他现在越来越害怕。
因为一个谎言开始,为了圆谎就要说更多的谎言、做更多的骗局来圆谎。这不仅仅累,他更怕的是她比他想象中更厉害,一旦这谎言被戳穿,依照她的性质会彻底不理他。
他忽然觉得无论多久,无论自己多么厉害,受到多少赞誉,但面对她时,自己还是无能为力手足无措、患得患失。
所以,他想要终止这个局,好好执行天子交给自己的任务,把这伙穷凶极恶的人牙子一网打尽,并且顺势震慑一下那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
至于这个局,他真不想继续下去。所以,他在这里拒绝她要参与营救的请求。
“阿念,你瞧不起人。”江承紫知晓他可能会拒绝,便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垂了眸便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阿念站在她面前,瞧见她低头,睫毛轻颤,像是要哭了似的。他瞬间就手足无措,连忙说:“你,你是女娃,我知晓你知恩图报,但人牙子太穷凶极恶。”
“哼,就是你瞧不上人。你明知道我师承道者,你那些精锐手下,怕都不是我对手。我其实也可以不与你联手,自己去救杨公子。”江承紫还是嘟着嘴,一副生气的样子。
阿念真想抽自己两巴掌,咬了牙,很是无力地继续拒绝说:“我知晓你厉害。但这是朝廷之事,我希望你以大局为重。”
江承紫看撒娇这招没效果,便倏然抬眸瞧着他,脆生生地说:“既然阿念公子不答应。我只好另外找人合作。”
“你胡闹。”阿念一把抓住要蹦跶出门去找人合作的江承紫。
“那你与我联手,何如?”江承紫打蛇随棍上。
阿念紧紧抿唇,江承紫便是瞧着他,说:“我可有完全计划,可将敌人一网打尽,又能救出杨公子哦。”
阿念知晓她在诱惑自己,他不为所动,依旧紧紧抿唇抗拒诱惑。
“其实与河东张氏合作,也很不错。”江承紫又说。
阿念一想到那张嘉,恨得牙痒痒,立马就厉声喝道:“不许与张氏有瓜葛。”
他声音不大,但是神情暴戾,语气也恶狠狠,江承紫也被吓了一跳,只扑闪着大眼睛瞧着他,低声喊:“阿念?”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就缓和下来,低声说:“抱歉,是我失态。你呀,你别为了让我允许你参与营救,拿他来气我。”
“我没拿他来气你啊。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刚才那话的。”她还是一脸无辜。
阿念一愣,随即就是陷入沉思。
江承紫知道他在挣扎要不要她参与营救,她就等在原地,等他的答案。
先前,江承紫听闻被掳走之人是杨宸,就产生了救人念头。当时,她想的是凭自己的能力,要救出杨宸易如反掌。
但后来,经云歌一句,江承紫发现若不能将贼人一举歼灭,那小子就不算真正安全。她也不能安全送他回到长安,甚至还可能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为让杨宸陷入危险之中,还可能加剧他的死亡。
所以,她思来想去,还得找人合作,不然自己心里也是没底的。
虽然,在前世里,她曾执行过无数穷凶极恶的任务。但执行任务时,并不是一个人在作战,每个战士的身后有无数的后勤保障、各种技术支持,还有精良的装备,精确的坐标。
现代战争中,虽然也是人在作战,但这个人已不单单只是一个人而已。所以,执行过很多危险的任务,她从来没觉得心里没底,或者害怕。
在她眼里,只有精确的打击,敏锐的反应。跑位、进攻、转身、侦查......,诸如此类对于她来说,不过都是可以精确可以量化的东西。
爷爷也曾对她说过:“现代的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只是一把巨剑的一部分。”
也正因为现代战场的特性,爷爷才敢将江氏这一辈唯一的女子丢到战场里锤炼。
那时的她,因为身边有战友,身后有无数技术支持,所以从来不会有心里没底的时候。可现在她是一个人,虽然那些侦查、格斗的知识还在,但没有精良的装备、没有强大后勤技术支持、精确的地图、清晰的卫星。
她唯一有的就是那一点点异能,以及似乎被异能改变的身体,还有前世里在特种部队训练处的军事素养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需要与人合作。而阿念就是最好的合作者,因为他是经过勘验的朝廷之人,带着朝廷的精锐,手持李世民的手谕,能调动地方的军队协助。
若是有这么一些人,江承紫就可以将这一场对峙,在两天内结束,并且将人牙子一并端了。
“你,真的想要参与救援么?”阿念想了许久,才来了这么一句话。
江承紫点点头,说:“必须参与。若阿念公子不想与我合作,我也可以单独行动。你知晓我师从道者,自然也是有些本事。”
他紧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死就死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她现在高兴就好。
所以,他长叹一声,说:“既然阿芝执意如此,那可要在救援中听指挥。”
江承紫听他这句话,摆明就是表面同意她参与救援,实际上就是将她保护起来,根本不让她参与。所以,她立刻就举起小手,不高兴地说:“报告,我有话说。”
第八十五章 夙愿
阿念看她一副不满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她。便说:“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我先去瞧瞧情况。”
他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避开这个话题。但他转身,她却倏然飘忽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阿念顿时大惊,这得是多么快的身法,才能在转瞬之间就从她的座位上蹦跶起来,拦住他的去路啊。
“好快的身法。”阿念顾不得许多,径直赞叹一句。
江承紫也被吓了一跳,她单知晓自己砸碎五彩石后,身体机能似乎发生改变,身体越来越好,体能也很棒。上一次在垂柳客栈后山里奔跑,简直就身轻如燕。这一次爬蜀道,过蜀山,一路骑马狂奔,身体竟然是一点都不累,反而流汗流得很畅快。但她没想到自己的身法可以这样快,看来以后得了空,得把以前训练所学都拿出来练一练,看看加上现在这种略略奇特的身体,会不会成为武林高手。
“咳,咳,公子谬赞。我师从道者,只学得我师父一二皮毛。不过,就我这身手,想必有资格与你合作吧?”江承紫本来还想着找什么借口说服阿念,却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来惊艳了他一下。所以,她就拿腔拿调地说合作。
“合作?合作什么?”阿念颇为疑惑。
“自然是救人啊?难道你之前以为我说要参与救人,是要成为你的手下?”江承紫两一摊,啧啧地说,“我说的是合作,联手。”
阿念不吱声,江承紫径直说:“你莫要不说话。我只需问你一句:你现在计划多久能拿下这伙人牙子?”
“现在还不确定,还在侦查中。”阿念回答。
“你可侦查到那九爷在何处?你可知晓杨公子被囚在何处?”江承紫也不询问别的,只问这两点重要的。
阿念点头,说:“这两点倒是查到了。”
“那就能在两天内全面结束这场对峙。”江承紫很笃定地说。
“两天?”阿念蹙了眉,他对于这伙人牙子迟迟没有动手,一则是因为在纠结要不要让她参与其中,二则是他想要找出已知的那个大员的罪证,三则是因为确实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江承紫微笑,说:“是呢,两天。”
“我没有全面掌控对方的情报。”阿念如实回答。
江承紫垂眸,说:“曾有圣人言:山在那里,既然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如今,阿芝要说:贼人在那里,与其去找贼人,不如让贼人来找我。”
阿念一听,随即就一惊,不由得微微眯眼瞧她。她果然是被自己想象中更厉害的存在,当年,若不是那贱人对她痛下杀手,那么,她或者真会把那帮时时刻刻想要还他的贼人统统拉下马来。
她惊才卓卓,让政敌闻风丧胆,不敢小觑,任何妄图控制她的人都被她反手灭之。那时,他假装花天酒地,却也总能听见身边的心腹赞美她。
他不敢见她,后来却是后悔得很。他总是想:倘若一开始,就正视自己的心,正视她。然后与她联手,后来的后来,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举案齐眉,睥睨天下?
然而,假设是世上最没意义的事。但上天垂怜,他心灰意冷,一朝赴黄泉,醒来却发现又回到小时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如今,虽然似乎一切都有所改变,但毕竟遇见了她。
她依旧聪颖、富有智慧,身上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仰视气质。还有一种天下似乎都可以掌控在手中的自信。他不知小小年纪的她到底从哪里来这样多的勇气与智慧,他也不知她来自何处。上辈子,他唯一知晓的就是死别之时,她微笑着说:“你记得,我不叫杨敏芝,也不叫杨颖,我叫江承紫。”
之后的岁月,他一个人,喃喃念她的名字:“阿紫,阿紫。”念到他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他再不是野心勃勃的王者,不问世事。
但他自小得名,盛名之下,即使已心生隐遁,敌人也不会相信他真的无心天下,最终将他置之死。
那一年的长安三月,飞花满天,他瞧着刺目的天空,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厉声诅咒那位高权重的敌人,尔后从容赴死。
没有她,活着不如死了。
他便没有挣扎与反抗。
上天垂怜,给予他新一轮的机会,虽然阻力巨大。但这一世,定要运筹帷幄,策划得当,将她密不透风地护住。
不过,他真的很好奇一件事:若是与她联手——
“如何?”江承紫看他傻呆呆的不说话,便朗声询问。
他回过神来,就瞧见她偏着头瞧着他,屋外强盛的日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落入她眸子里,眸子便是晶亮亮的,那脸上的皮肤白皙无暇,粉嫩如同一株月光下的海棠。
“我,我——”他心里慌得很,连连几个字,却乱了心绪,乱了阵脚。
江承紫只觉得这阿念有趣得很,明明是杀伐决断的人物,却总是爱走神,露出茫然呆萌的神色来。她“噗嗤”一笑,低声问:“阿念公子,作为领军者,你这般时时走神,可不应该哦。”
他这才收敛心神,正声说:“我只好奇阿芝如何让贼人来找我们。”
“那就拿出你的诚意,把你所知都与我这个合作者说一说。我便与你细细说一说计划。”江承紫微笑。
阿念只觉得她笑得异常奸诈,但他实在太想与她合作,近距离去感受她的惊才卓卓,便下了决心,从怀中将益州城池图,敌人的布防图,可能的窝点都拿出来。
“咦,果然钦差大臣不一样,大手笔啊。”江承紫一瞧地图,立马就知晓阿念果真是领了李世民的命令前来的,否则绝对不会拿到一个繁华城市的地图,更不会有权调动当地的军队。
只不过,她很疑惑的是李世民也不是傻,一个城市的精确地图是不可能随意给人的。阿念却是持有,那么,他就是李世民十分相信之人。可他不是一个获罪刺面之人么?皇帝再怎么信任,也不至于信任一个罪臣啊。
若非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儿,那就是李世民真乃明君啊。
第八十六章 引贼入翁
“人牙子闹得长安城人人自危,当今圣上下令必须将之捉拿,自然全力支持。”阿念听她方才那一句赞美,初听也没听出啥,等她说完,略一咀嚼,也是吓出一身汗。她太聪颖,让他觉得处处都得小心,否则在彼此还没有深厚情谊之下,就将谎戳穿,她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自己吧。
好在江承紫并不拘泥于这些小细节,对于她来说,目前唯一的事就是与阿念合作,救出杨宸,顺带送杨宸一个顺水人情,探一探那个姓高的官员,让他提高警惕。这一则是报恩,二则是为自家大兄前途着想。
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她想:既然阿念出自汉王府,想必是李恪将他推荐给李世民,如今当此大任,他办得好,那就是汉王府的光荣。若是他办得不好,不知多少人会对汉王府落井下石呢。
她这一次,也算是顺水推舟,一举多得,帮自家偶像一把。
所以,她并不计较小细节,而是直接就将注意力放到地图以及那些请报上。阿念见她并没有继续在意,自己也集中注意力与她认真商讨细节,确定计划。
两人商讨许久,江承紫确定益州城西郊一处四周都是密林的宅子为诱饵所在地。据说那处宅子早已荒废许久,是获罪之家的别墅,现在是官府所有。
“我要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静待他们来到。”江承紫指了指。
“他们未必会来。”阿念说这话时,依旧对于她所说的计划一头雾水。
江承紫一笑,说:“他们必定会来。”
“你如何肯定?”阿念不明所以,只觉得人人都道他惊才卓卓,天人之姿,但原来她才是高山流水,让人仰止。
“嗯。我偷听他们所言,是与那高姓官员合作,才抓这俩孩子。高姓官员本是让他们就地弄死,他们不肯,怕高姓官员反悔,才一路带着俩孩子到达大本营益州,想在这里等待高姓官员兑现承诺。”江承紫缓缓地说。
阿念听闻她所言,心里更是惊讶。他是布局许久,出动许多精锐才获得这样的情报,而眼前的女娃一直就在洛水田庄,最近才出门活动。与那活人牙子,也不过是垂柳客栈才算打过照面。她如何就知晓这么多?难道她有什么惊天之才,或者过人之处,又或者她也有一番奇遇,记得前世的事?可上一次,他故意说起汉王,看她神情语气也没什么异常。
他不言,江承紫也没在意,只径直问:“他们现在反而处处谨慎保护这俩孩子,对吧?”
“嗯,确实如此。”阿念回答。
江承紫轻笑,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给我准确的地点,给我五个身手了得的好手,我将他们劫走。与此同时,你抓那老九与老三,就往城郊那宅子去。当然,益州城守备这回要全城搜索,做出姿态,做出样子,就说穷凶极恶的人牙子已然在益州城,如今戒严直至找到凶手为止,这期间,商旅不行,文人官员能入不能出。另外,派一队好手,对那伙人牙子进行无止境追杀,就让他们认为是高姓官员来要杀人灭口。而他们能与高姓官员谈判的筹码就是那俩人质。或者说能庇护他们的,就是那俩孩子。所以,他们必定会来。”
“不行,太冒险。”阿念一口否决。他不得不说这是绝好的计划,若是换作他人来执行,他不会有半分的犹豫。但她是自己好不容失而复得的人,他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意外。
“富贵险中求!人生在世,哪件事不冒险?”江承紫斜睨他一眼,随后就起身说,“好了,不要反对了,你知晓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虽然似乎动静大了点。”
“不要,除非你不参与。我就同意执行这个计划。”阿念固执地说,也学她嘟嘴。
江承紫看他模样,抿唇笑,说:“像个孩子似的,还是个领军者呢。叫人瞧了去,可会闹笑话了。”
“不要。”他还是做徒劳的挣扎。
江承紫已经不管不顾,说:“练一练?”
“啥?”阿念没反应过来。
江承紫已趁机出手,手中匕首直直往他刺过去,身轻如燕,收放自如,身法又快。这般突然袭击,阿念却也是好手,居然一下子躲避过去。
但江承紫太快,下一招又过来,趁他忙乱之间,匕首就在他腰间。她在他身后,很轻柔地说:“若是我身体再高一些,这匕首可就在你脖颈间了。”
她声音柔柔的,入耳都是惊心动魄,他只那般呆站着,任凭冰凉的匕首抵在腰间,周遭是她似有若无的幽香,若早上洁净的莲。
“你手下何人有我的身手?”江承紫收了匕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能做电视里小说里那种武林高手了。想必那五色石就是小说里常说的一番奇遇。
阿念不情愿地说:“是没有。”
“那就这样愉快决定,依照我的计划进行。好了,我饿了,要吃晚饭。”江承紫将匕首收好,又对阿念说,“你且去准备一番,明日里,带我去一趟西郊,我要亲自看看现场。”
“我反对。”阿念还在做徒劳的挣扎,连她等下要去与张嘉共进晚餐的事都忘记了。
江承紫顿了顿,很严肃认真地瞧着他,很明确地说:“反对无效,速速去准备。另外,记得让你行动的属下都带一壶水,一块浸满水的蒙面斤,要吸水的那种。你可别忘记这伙人牙子可有用毒高手。”
“好。”阿念发射性地答应。
江承紫嘿嘿一笑,拿了帷帽穿戴好,才说:“你公务繁忙我就不留你,你且去忙吧。我要去吃晚饭。”
“等等,你要跟那小子吃晚饭?”阿念这才反应过来这件事。
江承紫点点头,“嗯哼”一声,阿念一把将她拉住,很强势地说:“不许去。他是坏人。”
“他如何是坏人?”江承紫趁机反问。她早就想问了,但她一直不进行这个话题,就是因为时机不成熟。她是有名的机会主义者,逮住任何一个机会都会反戈一击。如今,就是她反戈一击的机会。
不过,这家伙会说真话?江承紫表示很是怀疑。
第八十七章 深夜之人
阿念被她一问,立马就愣住了。此时此刻,时机不成熟,他还真不知如何开口向她说。
江承紫看他一迟疑,就知道这家伙不会回答,便耸耸肩,说:“你看嘛,你也说不出来,又何必冤枉人呢?”
“我没冤枉他,我所言非虚。只是有些真相,还不到时候,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你说。”阿念固执地说。
江承紫连忙摆手,说:“你莫纠结这问题,我自有分寸。”
“他居心叵测。”阿念还是不死心。
“打住。”江承紫再度一摆手,示意他闭嘴。
阿念紧闭了嘴,但江承紫才一转身,他还是来了一句:“你不喜背地里说人坏话的人。我却还是要说,一个为了权势地位可以手刃挚爱之人,阿芝可能跟这样的人做朋友?”
江承紫一愣,阿念已经蹦跶到门口,一边开门一边说:“你自己掂量。”
为自己的权势地位手刃挚爱!!!!!!
这是真的?
江承紫很是惊讶。不过随后她就不惊讶了。
先前她听闻杨恭仁说到河东张氏的族长选拔制度,虽然觉得在这个讲究门第与出身的年代,这样的选拔制度很是公平。但这种公平之下,能够脱颖而出的大约心里都极度变态了。一个心里极度变态的人,又是通过九死一生才拿到现在地位与权势,自然要将挡着自己道路的人统统清除。即便那人是自己的挚爱。
若阿念所言非虚,那张嘉还真是个狠得下心的人。
江承紫兀自琢磨,认为像张嘉这样的人与你谈利益是最好的,若是与你谈感情,那就真的是有所图谋了。看来,等杨宸的事一解决,必定要与他划清界限才是。
不过,在如今的节骨眼上,她不希望出什么不好的事。所以,她还是戴上帷帽去找张嘉一起吃晚饭。
两人就在客栈内,寻了临街的包间,将桌子挪到窗边,相对而坐。点了小米粥,汤饼、蒸菜、一锅热腾腾的竹笋鸡汤。
相对而坐,各自吃得十分有礼仪。期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吃得差不多,吩咐店小二撤下残羹冷炙,打扫干净桌子。他才低声说:“阿芝,谢谢你。”
“嗯?”江承紫疑惑地瞧他一眼,心里却总是想到阿念说这人曾为了权势地位手刃挚爱,觉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张嘉看起来真是温文如玉,电视剧编剧诚不欺我。心理变态者都长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内心天马行空地编排张嘉。他脸上却是愉快的笑,说:“我当日离开洛水田庄,就在想自己那样鲁莽,是不是吓着阿芝了,阿芝会不会这辈子都不理我?今时今日看来,阿芝名门闺秀,大气之人。”
“我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江承紫托腮在桌边,懒懒地说。
张嘉听闻这一句,忽然就激动起来,倏然站起身来,像是赌咒发誓似的,说:“阿芝,你相信我。我这一生,即便是抛却我这条命,也会护着你。谁要将你往漩涡里推,我也绝不放过。”
他很是激动,一双眸子竟然在这话语里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凶狠。
江承紫吓了一跳,他似乎是发现自己的失态,立刻道歉,说:“是我失态,阿芝,你,你莫要怕。”
江承紫摇摇头,说:“我不是怕。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动不动就说这一生,说这一条命。太言重。”
张嘉慌了,连忙说:“阿芝,你莫恼。你不喜欢,我不说便是。”
江承紫看他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由得荒唐地想:难道我与他那个手刃的挚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比如长得很像那位?他如今对我的保护其实是一种移情作用。
当然,她想归想,面上却是好奇地瞧着他,说:“张公子,我只是想人生很多时候,还是琐碎平凡,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是惊心动魄。我们平和一点生活相处就好。”
“只要你不恼,如何都行。”他很爽快地回答。
江承紫“嗯”了一声,抬眸瞧了一眼张嘉,此时,他恰好认真看过来,眼神热切却又充满浓烈的哀伤。
江承紫一惊,立刻就垂眸躲避他的视线,瞧着桌上的黑土瓷碗,心里琢磨着该以回房睡觉为理由结束这一场不愉快的饭局了。
但她还没开口,他却先问:“关于救你恩人一事,可否需要在下帮忙?”
江承紫连忙摇头,说:“之前与阿念公子商议一番,我还是觉得我们不要插手官府之事才好。他们总是有所顾忌,另也有所布局。张公子以为如何?”
“自是阿芝说如何,便如何。”他轻笑。
江承紫趁机起身,盈盈一拜,说:“我这几日赶路,风尘仆仆,也是累得很。想早些休息,养精蓄锐,过两日,我家人就要到达益州。我总是要迎接一番。”
张嘉神情颇为失望,却还是很大方地送江承紫回屋,并在再三表示:她若有任何事情需要他帮忙,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江承紫只是笑笑,说:“平常日子,哪有那么多惊心动魄呢。晚安。”她一说完,也不等他多废话,径直关上房门。
张嘉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终于离开回屋。江承紫就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等他离去,才洗漱一番,上床睡觉。说实话,她这几日这般赶路,虽然有异能在身,但静下来还是觉得会有些累。
她刚躺到床上不久,就听见窗户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警觉万分,手持匕首。看到果然有贼人从窗户进来,蹑手蹑脚地往床边来。
江承紫正要先下手为强,却闻见似有若无的熏衣香,才知晓原来是阿念这家伙。她便略略放松,心里暗想:这家伙鬼鬼祟祟地跑来作甚?
她不动,静静等待他下一步动作。他却是站在床边好一会儿,才轻轻挑开蚊帐,伸手替江承紫理了理被角。然后他就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往身上一裹,就在地上躺下,看样子像是要在这里睡下。
这人干嘛?守护我?江承紫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初春的益州还很冷,晚上尤其凉寒。就算阿念是练武之人,此时也不得不蜷缩身子,瑟缩发抖。
“喂,那个谁,回房去睡,这里很冷。”江承紫到底忍不住出声。
阿念一听,吓得“啊”一声蹦跶起来,问:“你,你没睡着?”
“睡着了,但我天生警觉。”江承紫回答。
“那,那我以前——”阿念说,他本来是想说以前我进过你房间很多次,你一直在熟睡,你醒来之前,我就离开。
可是,他忽然就停住了,因为他想到她可能并不记得上辈子的事,而且现在提那时似乎并不适合。
“以前怎了?”江承紫最听不得说完说一半,便连忙追问。
“没,没什么。”阿念语气慌乱。
江承紫看他不想说,也不勉强,只简单问他部署情况。他说一切都在掌控中,江承紫便催促他回屋睡觉,养精蓄锐,莫要因为自己分心旁事,搞砸计划,让贼人有所防范。
阿念点头,说一切都在掌控中。江承紫也不多与他说,只一个劲儿地催促他回去,说莫要毁她清誉。
“你放心,我很谨慎。”阿念回答。
“大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三岁孩童都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江承紫鄙视他。
阿念裹着被子,不愿意脱下来,就在屋里走来走去,说:“若真被人发现,我就杀了那人。”
“人生不易,别人的命也是命。能否不要动不动就说杀杀杀?”江承紫前世里执行过很多任务,也是亲自杀过罪大恶极之人,但她很讨厌结束别人生命的那种感觉。
后来,她竭力要离开部队,就是因为她是太感性之人,不适合继续留在那里。最终是部队的顶级心理评估师给出答案,爷爷才松口同意她离开。
从此后,她进军商界,最讨厌戾气横生之人。
“不杀也可。”阿念把这句话拖得很长。
江承紫觉得他这句话似乎有所指,便不太确定地问:“那你又要如何处理?”
“十里红妆,娶你为妻,这似乎是比杀人灭口更好的处理方式。”阿念很很得意地笑。
江承紫却是笑不出来。她是希望有个人低声问“我用十里红妆,娶你为妻,可好”。但前提是那个人是真正爱着她,想要与她一辈子的。
而眼前的少年,虽然人还不错,但毕竟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亡妻。所以,他说出这“十里红妆”的话,便是一句玩笑话。而她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拿爱情婚姻来说笑,更不喜欢别人轻浮地说着爱情的承诺。
所以,她一颗心不知怎的就冷下去,以至于语气上也不太好,冷言冷语地说:“阿念公子口口声声说如何亏欠亡妻,今日却说这十里红妆的话。岂不是拿我寻开心?我杨氏六房虽不受待见,被扔到晋原县来,但我好歹也是杨氏嫡女。岂容你欺负?”
“我——”阿念本想与她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她是生气了。前世里,与她并未相处,并不知如何来哄她。便是手忙足乱,连连喊:“阿芝,阿芝,是我错了。我只是一句玩笑,不,以后我再也不开这种玩笑。”
江承紫看他那神情举动,也觉得方才的自己太过分,便是叹息一声,缓和了语气,说:“罢了,我也没记在心上。你且去休息吧。”
阿念这会儿不敢造次,便蹦跶去休息了。
第八十八章 热血沸腾
次日一早,江承紫刚起床,客栈店小二就送了两份儿早点到房间来。
江承紫很是疑惑地问:“我没叫早点啊?”
店小二指着一碗撒了葱花、酱油的嫩嫩豆腐脑和一只炖鸡腿,还有一碗小米粥的托盘说:“这是一位张公子为你叫的早饭。这可是锦城特色,若你还须特别的蘸料的话,本店还可提供木姜子或者茱萸汁。”
“哦,那这一份儿呢?”江承紫指了指另一碗白米粥,配嫩嫩的泡竹笋条,旁边还有一盘薄如蝉翼鱼肉摆放整齐,一小碟黑乎乎的蘸料就放在一旁。
“这是另一位戴着面具的大爷为姑娘点的。姑娘,好福气啊。”店小二一边回答,一边还用十分暧昧的神情瞧她。
江承紫知晓这店小二是误会了,便是说:“那两位都是我朋友。”
“我了解。”店小二一副‘这种事我见多了’的语气模样。
江承紫也不争辩,或者矫情地叫人撤走。经历过丛林生存训练,饿得出现过幻觉的人,是从来不会浪费一粒粮食的。而且古人大约因为物资匮乏,他们的饭菜都不会是很大份儿的。小碗小碟,大约是怕浪费。
江承紫目测两份早餐,认为自己应该能吃完,便对店小二挥挥手,说:“你出去吧。”
“哎,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店小二是个人精,看到有两个看起来就不凡的公子为她叫早餐,便自觉认为她亦是不凡的,为她办事,肯定能获得不少的油水。
江承紫也不计较,只对他点头致谢,尔后一个人风卷残云,将两份早点全部吃光。还别说,即便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初唐,还是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四川菜一点。
虽然没有辣椒,但茱萸与木姜子、酱油、花椒油等调配出的辛辣滋味,竟然比辣椒更加婉转回环,富有层次。配上嫩嫩的豆腐脑,薄如蝉翼的刺身,竟然是美味无比。
她吃了两份儿早点,算是来到初唐后,吃得最饱的一顿。唯一遗憾就是盐味太淡,等于几乎没什么咸味,那酱油单独尝与后世的酱油有天壤之别,基本没有咸味,更接近豆油原味。
江承紫知道这是因为在古代,盐是稀罕物。盐的原料获得虽不至于不容易,但自古以来总是战火连绵,极少有太平日子,朝廷对盐原料的管辖不足,再加上提纯工艺落后。上好的盐就弥足珍贵。所以,即便事粗制滥造的盐也由国家统一调配,那价格昂贵得普通人家望而却步。
尤其是初唐,经过隋末动乱。天下元气大伤,刚建国,很多地方还没扫平,国家虽然也将盐的获得与制作提上日程,但基本上还处于半停滞状态。并且之前制盐的那些工科高手们,死伤不知所踪,以至于初唐时期,竟比先前的朝代缺盐严重。
当然,在贞观元年时候,西北高原盐田区又被古羌人控制。沿海一带也是贼寇控制,再者海盐以及晒盐法也未曾得到大面积推广。
因此,现在的朝廷还是比较缺盐,供应前线军队的已经是劣质盐,更何况是供应给百姓。所以在产盐的蜀州,淡而无味的菜式便不足为奇。
其实获得盐的原料和制盐都是比较简单的,至于获得纯度更高的盐,对于一个酷爱历史的工科女来说,这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那么,也许机缘巧合,将来在制作纯度更高的盐这件事上,倒是可以折腾一番,为杨氏六房谋不错的前程。
当然,她会做的还有很多,不仅仅是制作纯度更高的盐,还可以制作茶叶,训练军队,甚至提高冶炼技术,设计住房,指不定还能培育优质农作物。
江承紫思绪翻飞,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冲动,像是雏鸟向往着蓝天的冲动。她忽然想要提笔挥洒,看看能在这个时代恣肆涂抹出什么美好画卷来。
当然,她所凭恃的除了身上异能和几千年中国文化的浸润外,更有现代社会男女平等下精英教育培养出的优良素质。
她是江氏一族在这一代里唯一的女子,也是公认智商最高的(虽然情商低了点,可以忽略不计嘛)。她的学习不仅仅优秀,更是博学多才。在名门世家里是出名的才女,军中之花。
也是因为她的优秀,让很多豪门子弟望而却步。自家的堂哥就嘴很损地说:“阿紫,你知道许家老三为啥抵死都不娶你么?不是你不好看啊,是看着你,就觉得压力大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啊。女人呀,太强了注定嫁不出去。”
“明明是你们男人没用,还怪罪女人太强。”她反驳,低头的时候,她也知道是自己这些年太好强,一心想要任何事情都比别人做得好。付出百倍努力,让人仰止,也让许多男子感到自卑。
当她看到周遭的朋友结婚生子,幸福无比。自己却是一个人时,也曾埋怨地问:“奶奶,你说学那么多,变得那么优秀又有什么用?”
奶奶最了解她,便是笑:“姻缘是百转千回的命中注定,急不得。”
她羞了,慌忙掩饰:“我说的不是姻缘。”
“我知道。你说的是知识。不过,奶奶想要告诉你:知识无论何时,都是有用的。此时看似无用,在某个时刻,某天就有用。”奶奶这样劝她,而后就起身去做饭。
知识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有用的。此时看似无用,但在某个时刻某天就有用!
在一千多年前的此时此刻,江承紫想起奶奶的这一句话来,心里却才恍然咀嚼出其中滋味。也在此时,她才恍然觉得从前爷爷对自己的那些严苛都是莫大的财富。
站在无数前人的肩膀之上,辅以技能,怀揣红薯、马铃薯,只有周遭相对平和。那么,自己就能挣得锦绣前程,甚至可以给这个时代带来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或者还可以为自家偶像挣得一些筹码,说不定能改变他的悲剧命运呢。
第八十九章 不一样的阿念
想到李恪,想到他的悲剧命运。江承紫如同许多次那样,心里细细密密的疼痛。
她想起从前,想起每每读到史书关于他自缢而亡的那一段,都心绪难平。她无法想象英武不凡,骄傲无比的他,在尽量收敛起所有锋芒后,还要遭受长孙氏的诬陷,百口莫辩,自缢而亡。
那时,三十四岁,风华正茂,因房遗爱与坑货妹妹高阳公主的谋反,长孙无忌顺水推舟,把李恪拉下水,将这心腹大患,逼死于飞花三月的长安。
那时,江承紫读到他百口莫辩,只得仰天长啸,咒骂敌人一番,自缢而亡。
每每读到此处,江承紫总是觉得心上被插了一刀。她总是在想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一声仰天长啸到底蕴含着什么?是长孙无忌的恨,对高阳的怨,对命运的诅咒?
不,江承紫总觉得他是后悔了。后悔当日,太过重情重义;后悔自己太天真,以为安然接受庶出的命运,就能求得一世安稳;更后悔自己明白得太晚:有些人即便不做什么,他的存在对常戚戚的小人来说,就是日夜无法安寝的存在。
是的,他英武不凡,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让长孙皇后的三个儿子黯然失色。而那三个儿子偏偏就是正房所出,能继承天下。
他太璀璨,无论他如何低调也掩饰不住身上的光芒,这也是他的宿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然而,即便是这个道理。江承紫每次想到他的故事,还是会不禁想:若是他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知道这个道理,会不会不彷徨不迷茫,坚定不移地沿着成为最强者的路走下去呢?
这件事在她的心里结成结,有一次,她曾与父亲说到这事。父亲是唐史研究者,对投身军营的女儿提出这个问题略感意外,但在略略的意外之后,父亲还是以一个历史学家的严谨来很严肃地回答她:“你的假设即便成功,也是充满危机。须知,那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年代,军事家、阴谋家、政治家数不胜数,一山还有一山高,他不一定会赢。再说,从史料来看,他的性格决定他的命运,他注定成不了第二个李世民,也赢不了长孙集团。”
“怎会赢不了?”她问,语气不甘心。
“他性格急躁,并且太性情中人,注定不是阴谋者。再者,他很听从父亲的教导。”父亲认真回答。
这是江承紫从来不曾研究过的一面,她略略失望,便又问:“是这样的么?”
“你是站在全局来看那时,而他身在此山中,当局者迷。阿芝,我以为你酷爱历史呢,原来是小女儿家心性呢。下次是不是要跟我讨论一番古代美男子呢。”父亲一直严谨,难得打趣她。
当然,父女俩聚少离多,基本好几年才见一次面。
江承紫撇撇嘴,却仔细想想还是觉得父亲说得对,自己可不是小女子心性。但她终究还是不甘心反驳一句:“我若要是在他身边——,定然不会彷徨与迷茫。一定会想法设法,把歹人都统统拉落马下,即便那些敌人是隋末乱世杀出血路来的佼佼者。我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时年少,江承紫还是英姿飒爽的军中之花,少年意气风发。
父亲爱怜地摇摇头,说:“阿紫,你的戾气太重,也太骄傲。权力谋划与斗争是世上最累的事,不是常人可承担。即便你如此聪敏,那也是一条太累太累的路。世上要解决一件事,还有其他更加简单的办法。”
“也许当初李恪也是这样想的。或者他的家人也是这样劝他的。可是你看他后来——”江承紫固执地反驳父亲。
“那也有别的方法可解决。”父亲说完这一句,江承紫正等着下一句时,父亲的电话响了,他去接电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江承紫独自站在客厅里等了许久,父亲在查阅资料,要准备去看一处唐朝的古墓。她便不打扰,自己开车回去陪奶奶吃饭。
许多年后,她还是心心念念这个事,打电话问父亲。父亲许久才想起她问的是什么。他沉默了半晌,才问:“阿紫,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练,你还没想到什么?”
她确实没想到。父亲也只说一句:“争斗与谋算是最累的事。”后面的话,父亲没有说,因为母亲回来了,进门就跟他吵架,他匆匆挂了电话。
后来,那个问题再无答案。
但在经过杨氏这小小的争斗后,她才发现以前在商场上、在世家豪门里见识的不过是皮毛,她也成功地发现父亲那一句“争斗与谋算是最累的事”竟然是无比正确。
若是今时今日,自己有幸站到李恪身边,也会迷茫,到底是不是将长孙无忌一伙统统拉下马来,才算帮了他。
江承紫倚靠在窗边,略略眯起眼睛,瞧着一千多年前初唐的益州城,那些错落有致的古建筑,青黑的瓦片上有薄薄的轻雾,晨曦随着轻雾涌动。
“我有预感我终究要与他相逢,该如何才能避免他悲剧的命运呢?”她轻声问自己,瞧着桌上那一瓶无什么咸味的酱油,觉得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但脑子里却又太乱,一时之间想不出该是什么。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很有礼貌的敲门声,紧接着便是张嘉在轻声问:“阿芝,你可醒了?”
“张公子,何事?”江承紫中断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个让她觉得不是很舒服的少年。
“今日天气不错,在下也没别的事。昔年,我亦来过益州游玩。不知可否有幸为你做向导,同游一番?”张嘉在门外文绉绉地说要跟她约会的事。
“张公子,父兄还在路上,恩人生死未卜。我确实没啥心思,等过几日,可否?”江承紫毫不犹豫地拒绝。一是因为她莫名觉得张嘉有一种让她不太自在舒服的感觉,二是因为她还在等阿念的回话,等今日的部署。
“那好,你且休息,在下便不打扰。”张嘉声音依旧柔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悦。
“好。”江承紫回答一声,就没再理会张嘉。并且,方才的思绪被打断,她也没兴致继续倚窗冥想,索性换了一套干练的男装。这男装是从杨清让的包裹里找出来的,比较小一些的衣衫,她正好用作骑马装。再者,穿男装在外面行走,到底是要方便一些。
刚换好衣衫,便听到声响,等她转过身来,阿念已经从窗户跳进来,一并进来的还是云歌。今日的阿念换下了胡服,换上的是一身灰布袍子,看起来像是仗剑闯荡江湖的游侠。
“你好歹也是个将军,怎么跟贼似的,喜欢走窗户?”江承紫一边打包袱,一边鄙视他。
“省得敲门,麻烦。”阿念振振有词。
“礼仪呢?”江承紫跟他斗嘴。
“狗吃了。”他回答得格外厚颜无耻。
云歌拿了一只翅膀捂嘴吃吃地笑。阿念一挥手呵斥它没大没小,速度出去。云歌不甘心地飞出去,阿念才打量打量她,问:“看你这样子,又不是坐马车?”
“马车颠簸得很。不如骑马来的自在。”江承紫回答。她实在是不喜欢马车那种颠簸,跟筛糠似的。
阿念点点头,随后又说:“骑马颠簸更厉害。”
“那是不一样的颠簸。”江承紫说着,将马铃薯与红薯的包裹背在背上,又将细软收拾一下,便说,“走吧。”
“哎,我没给你准备马匹呢。你若要出发,只能与我共乘一骑呢。”阿念两手一摊。
江承紫笑着斜睨他一眼,走到窗边。先前还在与张嘉说话时,她就瞧见阿念骑了马过来,那马就拴在客栈外的大柳树下。
她打开窗户,对他回眸一笑,说:“你想得美。你的马我征用了,想必阿念公子自己找一匹,不难吧。”
“哎,别啊,我那马性子烈。”阿念大声喊。
江承紫已经从二楼窗户跳下,稳稳落在客栈外的巷子里。阿念见状,也是顾不得许多,怕那烈马伤着她,赶快跳下去,护着她。
但他到底是多虑了,江承紫走到那马的身边,和颜悦色地与那马说话,随后拍了拍那马,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那马居然很温顺,很是配合江承紫。阿念在一旁看傻了眼,撇撇嘴,骂:“越来越不成样子了。看到美丽女子,就没有原则。你是一匹战马,战马要有点气节。”
江承紫“噗嗤”一笑,她发觉今日是阿念与往日里倒是不同。那个夜晚,他说起他的亡妻,让她感觉她是个哀伤的贵公子;后来在暮云山庄,她觉得他是个冷面的将军,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可是这两日在这客栈相处几次,她觉得这家伙开始原形毕露,原来也是个没正形,贫嘴的家伙。
“你跟一匹马说气节。”云歌在一旁跟着江承紫一起鄙视他。
“你一只鸟懂什么。它是一匹战马。就该有气节,不同于普通的马。”阿念强调。
江承紫只是对他微微一笑,说:“我们先走一步。你跟上哟。”
“喂,阿芝,你不许先走,你得等等我。”阿念听她那么一说,已知晓这女人想要骑马先走,便是急忙说了这一句。
江承紫嘿嘿笑,根本不理会,手中马鞭轻轻一扬,说:“走你。”
马儿跑起来,云歌也飞来停在江承紫的肩膀上,一人一马一鸟,一路小跑从小巷子里直接上了大道,一路往城西奔去。只剩了阿念在身后追一段,他发现追不上,也不忍心吹个口哨,让马儿把她从马背上颠簸下来,只得让随从再准备一匹马,且放出信号沿途保护阿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