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夺权
杨宏走后,大夫人收起了念珠,入了后堂召集了一干人,与萧玲玲共同处理大房事宜。
而杨恭仁则是与杨云急匆匆入了老夫人住处。
负责看守老夫人的是丫鬟秋月,这秋月是杨恭仁早年安插在老夫人身边的眼线。如今,杨恭仁回了府邸接手这杨氏实权,软禁了老夫人,秋月也便从暗桩到了明面上。
这老夫人的院落如今全是杨恭仁的人在把守。因此,他径直入了内室,只见烛火盈盈,老夫人躺在床上,眼睛紧闭。
一旁的是老夫人多年来的御用大夫,也是从萧氏一族带来的萧大夫。
杨恭仁瞧了萧大夫一眼,问:“老夫人情况如何?”
“回大老爷,老夫人命保住了,怕得要瘫痪在床了。”萧大夫说。
“命保住了就好。以后,萧大夫就搬到隔壁偏院里住着,只替老夫人一人看病吧。”杨恭仁扫了他一眼。这么多年,这萧大夫是个什么货色,他可是一清二楚。
这老匹夫,医术是不错,跟母亲的那点情愫来往,他也可以不计较。但不该的就是支持母亲触碰禁忌,做了医者不该做的事。
他杨恭仁可以支持蜀王李恪夺取太子之位,但绝不能接受借助什么异邦外族的力量来夺取帝位的人渣。就算对方是炀帝正宗的孙儿也不行。
家里的事家里解决,掺和了外人算什么玩意儿?
这是他的底线!
如今,他既然要拿回杨氏家主的权力,这些妖蛾子,他便一个都不放过。
“这,小的那院子还有很多花草药物。”萧大夫有点慌了。
“明日便与你都搬来,今晚你就在这院落的厢房住下。什么时候老夫人好了,你再搬回去。”杨恭仁不容反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哼,想玩什么苦肉计?
在杨氏一族危难之际,他不会妇人之仁。即便这人是自己的母亲。
他永远忘不了在前段时间离开长安之前,陛下在御书房说的那番话。
当时,他去辞行。
李世民正在看奏折,瞧着他来了,便直截了当地说:“你这家主当得不够格呀。瞧着就有人要将我当枪使,把你家九丫头灭了。”
他吓得一身冷汗,跪地喊:“臣惶恐。”
“你若真惶恐,就好好把你家主的权收起来,整顿整顿弘农杨氏。毕竟,千年望族,毁于一旦,朕也会伤心。”李世民说得很是诚恳。
“是。”杨恭仁伏在地上,一身汗涔涔下。
他一身戎马,浮沉官场,从未像这一刻这样不安与惶恐。李世民是与炀帝、武德皇帝都不一样的人,他的眸光似乎是一把利剑能将人穿透,他本人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你指不定井里会蹦跶出什么怪物来将你整个咬碎。
这个人,绝对不能算计。这个人,算计不了。
这是杨恭仁这一刻的想法。
“朕念在你这一年有功的份上,也念在我两个孩儿的份上,念在杨氏六房的份儿上,让你自己处理。否则,若是朕着手帮你整顿家风,怕就不会仁慈了。”李世民说得和颜悦色。
“多谢陛下恩典,臣定当肃清奸佞,整顿家风。”杨恭仁回答。
“你先前请了十日假,朕再多给你十日。但若你处理得不够好,朕就派旁人来处理。”李世民轻飘飘一句话,杨恭仁只觉得杨氏整个杨氏都站在了悬崖边,心里一片慌乱,惶恐万分。
这种惶恐蔓延了一路,他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为的是拯救杨氏。至于母子情分,这么多年的容忍与礼让,已经足够了。
这边厢萧大夫不敢说话,只退到了一旁。杨恭仁走上前扫了老夫人一眼,便问秋月:“怎么回事?”
“回禀主人,今日晚膳后,老夫人在院落里踱步,忽然就摔倒在地,口吐鲜血,接着人事不省。属下差人请了萧大夫前来,又让人来禀告主人。”秋月回答。
“嗯,你们且退下,我与老夫人说几句。”杨恭仁吩咐。
众人应声退下,杨云与几名贴身护卫在门口守着。杨恭仁坐在床边,径直说:“母亲,你且好生养着,父亲的法事道场我会办好的。另外,有生之年,你别想踏出这一方院落,除非你成一堆枯骨。”
他说完毫不留情,床上的老夫人睁开眼,狠狠地瞪着他。她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今变得这样薄情,恨恨地瞧着他,道:“你,你,你这个不肖子。若非我,哪来你的今日?”
“因此,我很孝顺,让母亲在这一方天地好生养着,派专人伺候,专人保护,还让萧大夫贴身伺候。母亲身子骨向来硬朗,底子也不错。想必很快就能恢复了。”杨恭仁说话毫不留情。
“你是翅膀长硬了,此番回来跟我对着干了。”老夫人恶狠狠地说。哪里有半点生病醒来的样子,呵,一切不过是套路。
“母亲,你操劳许久,该是歇息的时候了。人老了,难免精神不济,看不清方向。这看不清方向,怕就害了杨氏一大家子。”杨恭仁立马指出。
“你,你以为你做个小小的扬州刺史,就不得了?想想你祖辈的辉煌吧,你给他们提鞋都不配。”老夫人恶狠狠地说。
杨恭仁笑了笑,说:“从前,我听母亲这些话听多了,还以为我多么不济。也曾年轻气盛,眼界不够,犯下过此生难以弥补的错。如今,母亲还想用这些话来蒙我么?”
“你,你——”老夫人说着,剧烈咳嗽起来。
杨恭仁伸手为她顺气,轻轻拍着背,叹息一声,说:“你我是母子,何必弄得像仇人呢!如今杨氏危矣,当今陛下,不是我们能谋划得了的。怕我这杨氏之内早就满是当今那位的眼线了。”
老夫人没有说话,只垂了眸,沉了一张脸。
“你以为杀了九丫头,或者阻止九丫头与李氏联姻,就能断了这李唐的气数么?这么天真的事,母亲,你也相信么?”杨恭仁缓缓地说。
老夫人还是不说话,挪了挪身体,将头偏向一边,不看杨恭仁。
杨恭仁则是自顾自地说:“母亲,你以为这一次旧贵族联盟策划灭掉阿芝是王氏的主意么?若非你萧氏一族推波助澜,怎会如此?母亲,你已是杨氏之人,死后入的是杨氏的祖坟,进的是杨氏祠堂。这萧氏荣耀与否,与你都无关。”
“我可不像你,忘恩负义。”老夫人生闷气。
“你的恩义要拿全族人的性命赔么?你到底是糊涂还是自私?你瞧瞧呀,这弘农杨氏都快成萧氏的天下了,安插那么多人,你就那么怕人夺你的权么?”杨恭仁越发觉得自己的母亲冥顽不灵,便叹息一声起身,说,“你就好生在这里养着吧。需要什么,跟秋月说一声,我会让人办妥。”
老夫人不作声,只忽然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像是不知这么多年到底在做什么一样。骤然,她有一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
胸口一滞,骤然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顿时昏死过去。
杨恭仁听闻,立马转身,让萧大夫前来伺候。又命了院子周围的人将这院落看紧些,将这院落里的暗道堵死了。
杨恭仁从这院落里走出来,便闻见隐隐的花香,抬头看,天上穹苍玄妙,繁星满天。
“杨云,让杨江盯紧那些僧道。有任何异动,命人来报。”杨恭仁吩咐完毕,想到明日即将迎来最后一批僧道入弘农杨氏,他一颗心悬得更高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是神是鬼
第二日,江承紫用早饭时,就听碧桃在一旁碎嘴,说昨夜里大房那边进了贼人,劫掠了不少的金银,还死了还几个小厮婆子和两个小丫鬟。
“嗯?可有擒住贼人?”江承紫一边啃馒头,一边询问。心里却狐疑:这弘农杨氏颇多将才,就是这祖宅的护卫都是行伍所练,怎会发生进贼人盗窃且还连伤几人的事?
这事其中必有蹊跷。
碧桃摇摇头,说:“婢子听大夫人身边的春花说,那贼人身手了得,没擒住。”
大夫人身边的春花......
那丫鬟是个谨言慎行的,怎么会跟碧桃这等小丫鬟碎嘴呢。看来是大房有意让她知道吧。
大房这不知在场哪出呢。
江承紫觉得好笑,却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吃着馒头,听碧桃说。
“大房护卫都是走南闯北,跟随大老爷上过沙场的人,竟也是擒不住?”冬梅练功归来,在一旁忍不住插嘴。
“说是大老爷的人都调到老夫人那边院落去保护老夫人,老夫人昨夜吐血中风了。”碧桃又补充,解冬梅疑惑。
“老夫人病了?”江承紫手中馒头一凝,便是狐疑地问道。
依照她对老狐狸那身子骨的判断,应该是没病没痛地活个十来年不成问题。
“今早,婢子去拿采买物品,瞧见大夫人身边的春花急匆匆地跑,闲聊了几句,才知晓的。”碧桃得意地说。
江承紫点点头,又扫了碧桃一眼,说:“日后,与旁人闲聊。切记只听莫说,谨言慎行。”
“是。”碧桃没往深层里想,反正她脑子单纯,自家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姑娘叮嘱,你要谨记。这些宅子里头的人,心脏得很,指不定三言两语都是在给你下套。”阿碧补充。
“啊?”碧桃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承紫。
江承紫只略略点头,心里有了判断,想这大房其实是想让她知晓老夫人病了的事。这也是示好的一种方式,与昨日杨恭仁主动送杨宏上长安一样的举动。
既然是病了,那就去瞧瞧,是不是真病了。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
打定了主意,江承紫就吩咐阿碧去将青湮带来。青湮是王景天的女弟子之一,因医术不错,又孤苦无依,遂一并带往长安。如今,王景天是跟随杨舒越一行上长安,青湮则在这院落里待命。等来日与九姑娘一同去长安。
阿碧去带青湮。江承紫这才询问蜀王可有起身。
“回禀姑娘,蜀王天蒙蒙就起身,吩咐人护送大郎君一家三口上长安呢。还说午膳来不及,就让姑娘先吃。”冬梅回答。
她早上都要跑步,锻炼体质,因此起得很早。跑步的时候,在院门口瞧见蜀王一行人出去。蜀王却忽然停下,说:“冬梅,你家姑娘起身问起,就说我安排人护送她堂兄一家入长安去了。若是午膳来不及,她便先吃。”
江承紫一听,心里一暖,面上却也只是点点头。
阿碧却已带了青湮前来,正挑了帘子进来。青湮一身的素雅青衫,面目清秀,斯斯文文的,安静娴雅。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到江承紫面前行礼。
“青湮,你既是王先生的得意弟子,如今老夫人病了,你带了药箱与我一并去瞧瞧。”江承紫说。
青湮低眉垂首,应了声,便快步回药房准备。
江承紫则是回屋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裳。片刻后,带着阿碧、冬梅以及青湮就往老夫人的院落去。
春日里的天气甚好,主仆四人走得闲庭信步。冬梅还是孩子心性,平素又是当女武将来培养,便少了丫鬟的那份儿拘谨。一路上都啧啧地赞叹:“这弘农杨氏真不愧是千年望族,看这些参天古木,扶疏花木,都是了不得的品种。”
“你若是喜欢了,日后上了长安,让你跟姚二公子学艺去。府邸里的花木便交给你了。”江承紫打趣。
冬梅苦了一张脸,连连摇头,说:“你让婢子保护姚二公子还行。这摆弄花木之事,婢子当真没天赋。”
冬梅对姚二公子的仰慕众人知晓,这女娃性格大大咧咧,藏不住事。平素里,一群女娃在一处,总是要打趣冬梅。
冬梅起初还娇羞,现在从善如流,脸不红气不喘的。
“是呢。九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冬梅还说,若是要保护姑娘与姚二公子,就是让她练胸口碎大石,她也愿意呢。”青湮虽平素性子拘谨,但到底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番性子也活泼起来。
“胡扯,胡扯。青湮姐姐欺负人。”冬梅急忙闹。
江承紫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小姑娘,觉得人生这般才美好啊。整日里杀来杀去,谋来谋去,真累。
不过,为了这般美好,也不得不谋。她轻叹一声,也只有一旁沉默的阿碧听闻,但阿碧不敢多问,只一句:“姑娘,可需要婢子去叫软轿?六房去老夫人住所,还有一段距离。”
江承紫摇摇头,对青湮与冬梅说:“你们莫要这般闹。这地方刚出事,老夫人还在病中。旁人若瞧见了,定要做些文章。”
“是。”青湮与冬梅应了声,立马收敛肃穆,只管赶路。
主仆四人便加快了脚程,走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瞧见了老夫人的院子。古木参天,花木扶疏。尤其是那院落里的白玉兰开得尤为盛大。满树满树的,隔了墙便远远地瞧见了。
冬梅快步到了大门口,要去叩门,站在门口的护卫拦住,问:“来者何人?”
“听闻老夫人病了,六房九姑娘特来探病。”冬梅回答。
那护卫抬眸看了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这是名满天下的九姑娘,却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又是未来的蜀王妃。他是断然不敢盯着看的。
但只是这一眼,这护卫便觉得满眼光华。明明是素雅的装束,却总让人觉得日光灿灿。
护卫顿时心乱,低眉垂首,对着九姑娘站立的方向,拱手行礼,说:“回禀九姑娘,大老爷吩咐,老夫人需静养,旁人不必打扰。还请九姑娘不要为难属下。”
“这位兄台,何来的为难?纵人皆知王神医在我六房府上。如今,王神医虽随我父兄前往长安。但王神医的得意女弟子却还在。我听闻老夫人病了,特带了她来为老夫人瞧病。”江承紫笑着说。
那护卫还是不敢看九姑娘,只说:“请不要为难属下。”
“你真是榆木脑袋,去通传一下你家大老爷,便知结果了。在此说什么为难不为难。”冬梅撇撇嘴。
“冬梅,不得无礼。”江承紫轻呵。
“我们可是好心好意来给老夫人看病呢。”冬梅不服气。
“好了,这位兄台,可否麻烦你为我通传一声?”江承紫和颜悦色。
这护卫也不过二十出头,面对的又是名满天下的九姑娘,那样天人之姿的一个女子,耳朵根都红了。这会儿九姑娘有要求,他也觉得应该通知大老爷,便点头,说:“请九姑娘稍后,属下这就去。”
这护卫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婢子怎么觉得他跑得挺慌张的,步伐都错了。”冬梅自言自语,“这样的人,大老爷怎么留在身边了。难怪大房会遭贼呢。”
江承紫听闻,无奈扶额,冬梅在武学方面天赋颇高。脑子也聪敏,就是性子堪比碧桃。
另外的一些护卫听闻,嘴角抽了抽,内心腹诽:我们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斗过恶贼的,好不。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不过,护卫们都没有说出来,只泥塑木雕一样滴站着,等着通传回来。
正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出来碧蓝襦裙的女子,梳着简单的发髻。正是平素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秋月。
秋月对着江承紫拜了拜,说:“大老爷吩咐老夫人静养,此番没有大老爷吩咐,婢子也不敢让九姑娘进去。”
“无妨,已有人去通传。”江承紫对着秋月笑了笑。李恪昨日闲聊已说过这秋月是杨恭仁安放在老夫人身边的人。
当时,李恪还说他这大舅舅看来也不是没有野心嘛,能在自己母亲身边安插人。
“婢子命人给九姑娘看座,奉茶。”秋月柔声说。
“你客气了。”江承紫不与她多言,对于鱼贯而出的几名小丫鬟的看座,丝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尔后,凝神静气,听着周围的动静。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鸟雀的鸣声。以及老夫人低低的呻吟,像是真的病了,又像是在用听不懂的语言在呼唤着谁。江承紫仔细听了听,不曾听懂。
看来这杨恭仁果真是将老夫人软禁了起来。如今,老夫人也不知真病,还是假病。
杨恭仁向来孝顺,如今做这一出,到底是幡然醒悟想要拯救弘农杨氏,还是与老夫人沆瀣一气,想要有更恶毒的谋划。真是不得而知。
毕竟,拘在一方院落内,说好听点是被软禁了。往不好听里说,那可就是人证无数,但却还可以暗地里来去自如地作恶。
她倒要看看,这杨恭仁是个什么态度!
第四百七十三章 纠结
老夫人哼哼唧唧,一直在低声呻吟。
江承紫仔仔细细地听了片刻,才确定老夫人确实病了。不过,她见过施展苦肉计的贼人无数。以前面对毒贩时,各种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做出的苦肉计,让不少的同袍牺牲了性命。
因此,在那时开始,她对于任何人的病弱与可怜都要怀疑几分。
这世上之人,若是恶人。恶毒起来,真不是寻常人能理解或想象。
低声呻吟的老夫人,偶尔说的话语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兰陵的地方方言么?
江承紫努力记下那几个语音,准备回去与李恪一同研究。她在心里默记了几次,算是记下了。
正在这时,一种捣药的声音从旁边的院落里传来。江承紫记得这旁边的院落从前是空着的院子。前几日来时,萧玲玲与她一并看那玉兰花,曾说过那是老夫人的禁地。旁人不得允许不能入内。
“砰、砰、砰”一声声入耳,这是那石臼在捶打坚硬的药物。江承紫很熟悉这种声音,有一段时间,王先生的大弟子就在后院的药圃旁边捣药。
“秋月姐姐,不知谁在院落里捣药?”江承紫睁开眼,径直询问。
秋月仔细一听,便十分惊讶,道:“姑娘好耳力。”
她经过训练,也只是隐约听得有声音,并不确定是否是捣药声。
“秋月姐姐过奖。只因我父亲身子不好,在晋原县时,王先生就住在我家。我听惯了捣药声。所以一听,便知晓。”江承紫轻笑。
秋月只觉得这轻轻一笑,竟让这周遭光华四射,让人忍不住想低头臣服。
这种无形中的威严让秋月心下暗叹,内心也是奇怪:这前几次见九姑娘,她就是慵懒或者安静的模样,低眉垂眼,甚少抬眸来看。她当时还不觉得九姑娘这般光华灿烂。如今,这一抬首竟有这般境界。莫不是这就是传说中的仙者威严?
她不由得低眉垂首。一旁的丫鬟冬梅却是毫不客气,朗声道:“什么七七八八的。我家姑娘自是各方面都优秀,毋庸置疑。”
“是。”秋月不敢抬头,垂眸回答。
“既是知晓,谁让你来赞了?姑娘问话,你回答便是。还把啰啰嗦嗦当规矩礼仪了?”冬梅朗声质问。
冬梅是江承紫身边的二等丫鬟。昔年,江承紫在晋原县游逛,恰好瞧见冬梅欲要葬兄,便帮了她一把,还帮她把杀害她兄长的恶人也绳之于法。
冬梅知恩图报,又信服这九姑娘,领了一群孩子说在这晋原县定要护着恩人。
这冬梅自小父母亡故,跟着比她大了三岁的兄长。兄妹俩相依为命,讨饭、下河摸鱼捉虾或者偷鸡摸狗,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长大。兄长在外面打架,冬梅也不示弱。
因此,冬梅懂事早,性子爽朗,又跟着兄长在外面带着一群没爹没娘的小孩子混惯了。插科打诨,坑蒙拐骗,偷鸡摸狗,什么都会。虽然她的兄长一直护着她,不让她参与。
但冬梅比较聪明,虽然年纪小,外面的手段早就清楚,再者在外面厮混惯了,一身的江湖市井气。
当时,没钱敛葬兄长,正准备坑蒙拐骗一番的。却不计,被江承紫一一识破。本以为要被送去见官,却不料那眉清目秀的小公子竟然是询问她何以如此。
冬梅一激动便是说要葬兄。小公子命了身旁的护卫来帮她安葬了兄长,又帮她官府走了一遭,将临县的恶霸绳之于法,为她兄长报了仇。
冬梅知恩图报,便每日蹲守,最终才守得自家恩人,说什么也要为奴为婢。也是这时,冬梅才知晓那位惊才卓卓的小公子原来是位姑娘,而且就是杨氏六房的九姑娘呢。
江承紫也觉得冬梅活泼爽朗,又熟悉市井,就养在身边做了二等丫鬟。实际上却又不是丫鬟的方式来教养,让阿虎与小九他们来教授她的兵**夫,只偶尔作一些人生观上的点拨。
因此,这冬梅真真是与阿碧等人不同。她也鲜少带出来,因为一带出来,那就得是给对方添堵,做一做神助攻的。
冬梅这一番爽利的质问,倒是让秋月脸上火辣辣的,连忙应声说:“是婢子逾矩了。”
“别婆婆妈妈,我家姑娘问你,那院落里谁人在捣药?”冬梅指了指那大概的方向。
周围的护卫只觉得这丫鬟好生无礼,这种丫鬟怎么能在宅子里活那么久呢?九姑娘怎么能容忍这种无礼的丫鬟在身边呀。
“回禀九姑娘,那是大老爷吩咐的,老夫人的专用大夫萧大夫。”秋月不理会冬梅,只对着江承紫行礼。
江承紫点了点头,说:“哦。我听晴嬷嬷说过,这萧大夫是老夫人早年的陪嫁。这萧氏一族果然大家族呀。”
她话没说的太明白。这老夫人是个庶女,就算是再好的棋子,也只是庶女,何况当年是给人家观王做妾室。居然还给陪嫁医者,且这医者是萧氏那一辈里医术造诣颇高的医者。
秋月没说话,她是个下人,断不能评论大家族。此番,她站在这里,再也没有先前的平静,还有略略的惶恐,以及对大老爷到来的期盼。
“这萧大夫很厉害么?”冬梅朗声问。
秋月内心挣扎,说实话,她不想回答这问题啊。可是,看九姑娘对这丫鬟纵容得很,若是不回答,又像是对九姑娘不敬。
“青湮姐姐,你听过这萧大夫的名号么?与你师父比起来如何?”冬梅转头问站在一旁的青湮。
秋月松了一口气,原来并不是在追问自己。青湮则是摇摇头,说:“我向来只随我师父学习医术,世间之事,师父向来不关心。”
“也对。想王先生这样的神医,整日里念的想的自然是妙手回春之术,钻研的是悬壶济世的杏林之法。哪有空闲去瞧旁的闲事。”冬梅自顾自地说。
江承紫闭目,内心倒是笑个不停。这冬梅明明是自顾自的言语,却这样一出口,便可气死人。
青湮知晓冬梅癖性,也只是尴尬地附和笑了笑,没再言语。
此番最尴尬的莫过于秋月,她真真是后悔方才不该出来,就该守着老夫人才是。如今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在这门口站着。
正在这时,院落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小丫鬟在喊:“秋月姐姐,秋月姐姐,老夫人又吐血了。”
秋月一听,顿时如释重负,对江承紫一拜,道:“九姑娘,婢子先去瞧瞧。”
江承紫略点头,秋月快步转身,松了一口气,便问那小丫鬟:“可让人请萧大夫前来?”
“回禀秋月姐,春儿已去了。”小丫鬟回答。
秋月点点头,命她去打热水,命洒扫丫鬟们前来。
因老夫人身子骨差,萧大夫叮嘱要关上门窗,不得入了风。屋内点了一盏油灯,灯火不明。秋月一入内,眼睛黑了一阵才算适应了光线。
“老夫人,你身子如何?”秋月上前,只见先前伺候的小丫鬟已将老夫人嘴角的血擦干净,只将手中的手帕偷偷展开给秋月瞧。
光线昏暗也瞧不分明,只是白手帕上隐约一团污浊,暗红。
秋月蹙眉,坐在床边,柔声说:“老夫人,萧大夫马上就来了。”
老夫人瞧着平素里最信任的大丫鬟秋月,只觉得无比恶心。她萧锦瑟也是阅人无数,却不料这端庄无心思的小蹄子竟是旁人放在身边的眼线。平素里,许多事,她都没打算瞒秋月。
如今看长子跟自己这样的罅隙,都得是这小蹄子干得好事。老夫人不愿去恨自己的长子,便恨起秋月来。
“老夫人,你且放宽心,就你的身子骨,过不了几日,定会好了。大老爷一向来孝顺。”秋月坐在一旁柔声劝慰。
她实在不想呆在这老太婆身边,想着这件事早日结束,跟着观王走南闯北。这老太婆实在是疯子一样的存在,心狠手辣不说,这几年越发糊涂,干的都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因她这两年发现了些了不得的事,觉得这老太婆简直丧心病狂。自己跟着她一道,迟早得被拖累死了。因此,此番大老爷雷霆手段,最高兴的莫过于她。
她觉得终于可以脱离这老太婆了。但大老爷的孝顺,她也是看在眼里。昔年,若非大老爷相救,她早就死在了大雪天里,哪能活下来,吃穿不愁呢。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秋月这几日,也是旁敲侧击地劝说老夫人,但老夫人非常恶毒地瞧着她,甚至想弄死她。
她先下手为强,想法子让老夫人摔倒了。老夫人年事已高,即便一直有锻炼,青石板上随便摔一摔也足够了。
大老爷的意思让老夫人不要与外界联系,就呆在这一方院落,可没说过是怎么样呆着。
“贱人。”老夫人咬牙切齿终于含糊不清地蹦出这一句。
秋月听闻,恨不得扇这老太婆一巴掌,却碍于大老爷是她儿子,她就瞧着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滚。”老夫人用尽生平力气喝出的声音,在旁人看来也只是含糊不清的一个字。
“我还要好好伺候你呢。怎能滚?”秋月低声说。
老夫人气得又吐出一口鲜血,萧大夫一阵风似的地跑进来。秋月赶忙站起身来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萧大夫为老夫人施针。
这一对狗男女!
当年,父兄就是被狗男女害死。八岁的她手刃狗男女逃了出来,被大老爷所救。在那批孩子里,她资质聪颖,才入了弘农杨氏来做眼线。
这一生,若说她最厌恶的,便是这种乱七八糟的狗男女。
秋月站在一旁,瞧着那萧大夫施针,心中愤恨。待施针到了关键处,秋月伸了脚移了一下桌椅,让洒扫的小丫鬟径直撞上了萧大夫。
一针错,一脉乱。
老夫人顿时浑身痉挛,继而口吐鲜血,抽搐几下,口中呼呼几声,然后渐渐不懂。
“小锦,小锦。”萧大夫脸色大变,这会儿也顾不得称呼什么老夫人,径直称呼老夫人的闺名。
“大胆,竟敢亵渎老夫人。”秋月喝道,伸手就去抓这萧大夫。
萧大夫也不是省油的灯,径直反手就抓秋月。秋月惊讶,没想到这老头居然深藏不露。她退后几步,短刀在手,喝道:“你暗害老夫人,居心何在?”
“你血口喷人,贱人。”萧大夫喝道,心里记挂着床上之人。他这一生,只倾慕于她,无奈他只是萧氏医学院里的一名弟子,虽有天资,却没有配得上她的身份。她出嫁,因是萧后所赐下的婚,便自荐成为陪嫁医者入了杨府。
这一生,他也算得偿所愿。朝朝暮暮都在她身边。可是,如今她遭受磨难,他却无能为力。
这一生的研究医术,意义又何在?
萧大夫眉头紧蹙,心急如焚。心里后悔:早知这丫鬟这样猖獗,早先就不该听小锦的话按兵不动,而是应该将之料理了。
当时,小锦示意按兵不动,他才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才没对这秋月下手,却不料这丫鬟竟然这样猖獗,在没杨恭仁授意下也敢暗害老夫人。
小锦说,毕竟杨恭仁是她的儿子。如今,她能仰仗的怕也只有这儿子了。至于杨氏与萧氏的殊荣,她也觉得有些累了,不想管了。
本来,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想管了。她甚至接纳了六房与九丫头,还接纳了杨氏改革。
可那边却不肯放过她,还扬言她不毁了杨氏六房以及杨敏芝,就将她这些年所作所为的证据呈出来。
她不想连累杨氏与萧氏,也不想这么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罢了,这六房与我们离心离德,灭了就灭了。这九丫头邪门得很,毁了就毁了。”老夫人最终妥协,与替她揉肩膀的萧大夫说。
“小锦,可这六房太强大。如今又有蜀王的人保护着。”萧大夫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这一次,他忽然有不祥的预感。
老夫人笑了一下,说:“对方说了,只要不让九丫头与六房同行即可。六房他们来对付,届时,请来做法事的僧道里自会有能人异士对付九丫头。”
“僧道里,有,他们的人。一旦入了杨氏祖宅,怕——”萧大夫低声提醒。
老夫人摇摇头,悲戚地说:“我别无选择,阿修啊。”
第四百七十四章 大戏
那一日,萧大夫知晓小锦心意已决,便柔声说:“小锦,这一次,亦一样,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老夫人默然,只伸手握住他的手,半晌低声说:“阿修,这一生,我便是负了你。”
“小锦,与你朝朝暮暮相对,便是我的梦想。又何来负了我一说?”萧大夫笑了笑。
老夫人默然,看着天空,觉得乌云密布。忽然觉得这一生,似乎要到尽头了。
“小锦,宴席要开了。”许久后,萧大夫抽回手,看着院门口绕进来秋月。
“嗯,我会在宴席上让九丫头留下来的。”她站起身,整理了披帛。
“那丫头,未必能留下。”萧大夫摇摇头。他曾远远地瞧见过那九丫头,明明是还没长开的女童,神情淡定,眼神透彻,浑身自有一种璀璨光芒。
“尽力而为吧。阿修,其实,我累了。”老夫人叹息,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他低头收敛药箱,也觉得最近这日子似乎不太平。
.............
今日看小锦这般模样,似乎随时都可能断了那一丝呼吸,而自己不得手去救治,萧大夫只觉得当日那预感真是准。
“逆贼,还不束手就擒。”秋月朗声喝道。
院落里里外外如今全是杨恭仁的护卫,听见声响,也是纷纷入内,将那萧大夫包围。
“此獠暗害老夫人,定然是想杀人灭口。”秋月朗声道。
“逆贼,大老爷留你性命,你不可感恩,竟然暗害老夫人。”为首的护卫喝道。
护卫们在屋外听见屋里的动静,跑进来后,就瞧见这平素里文文弱弱的医者竟然持有利器,手中似乎还拈着银针。而他身后的床上,老夫人还在痉挛微颤。久于杀戮的人都清楚,那是命不久矣无力挣扎。
“你这贱人,定不得好死。”萧大夫喝道,而后对那些护卫说,“老夫乃老夫人的陪嫁医者,怎么会暗害老夫人?是这贱人下的毒手。”
“休得胡言。我自八岁起,服侍老夫人,尽心尽力。我与老夫人无冤无仇,何以要暗害老夫人?倒是你——”秋月狞笑,顿了顿,继续说,“你这些年帮老夫人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先有芳沁的前车之鉴,你怕老夫人把你推出去,先下手为强。老贼,其心可诛,其人可千刀万剐。快将此獠诛杀。”
秋月这一手谋划许久,前前后后的理由丝丝入扣。一时之间,护卫们竟觉得事情就是这般。
但负责看守老夫人的护卫首领却不是常人。他叫杨峰,三十来岁,是一直跟在杨恭仁身边暗卫首领之一,以冷静谨慎细致著称。
若说杨云是明面上的护卫首领,那这杨峰就是暗地里的护卫之王。
因是暗卫,他鲜少与杨恭仁同时出现。若非这次情况紧急,杨恭仁也不会带领暗卫现身。再者,若非这里是非常重要的阵地,杨恭仁也不会将他放在这里。
他向来信奉“看似丝丝入扣顺理成章的事越可疑”。所以,面对这一时无法断定真相的事,他手一凝,尔后让人先将萧大夫扣下,等大老爷来审讯过后再做定夺。
“小伙子,老夫求你,容我先对老夫人施救。这晚了,就,就迟了。”萧大夫束手就擒,哭喊起来。他钟爱的小锦危在旦夕,他明明隔她这么近,竟然伸不出手。
杨峰扫了他一眼,却是对秋月拱手道:“请这秋月姑娘与这室内洒扫之人都去院落里去,待主子来了,再做定夺。”
“你怀疑我?”秋月心虚,横眉冷对,厉声询问。
杨峰只扫了她一眼,说:“我们只是下人,一切只能等主子定夺。请吧。”
秋月知晓这杨峰品级高,也没办法,再说老夫人那样子若不解释施救,怕自家主子来了,也就挂了,自己断然没什么危险。所以,她只对着杨峰冷哼一声往屋外走。
屋外院落内,那撞了萧大夫的洒扫丫鬟还在哭泣一直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是绊了一下。
萧大夫则一直在叩头求周围的护卫,让他先对老夫人施救。院落里安静极了,萧大夫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脆生生的响,额头上鲜血直冒,将白发染红。秋月就在一棵玉兰花树下坐着,冷眼看着这院落。这牢笼一样恶心的院落就要成为过去。等这些事过去,自己定然能随着主子走南闯北,去广阔天地里。
秋月做着属于自己的美梦。而在屋内,杨峰则是看了看四周,然后上前一步,伸手探了老夫人鼻下,呼吸还在,只是气息不稳,若不施救,随时都可能撒手而去。
他蹙了眉,这老夫人虽是被筋骨在这一方院落的诱饵,但到底是自家主人的母亲。主人的母亲向来极爱他,只是这些年母子有些罅隙,到此番不得不软禁她。
他负责软禁老夫人,首要就要确保老夫人安全。此番,老夫人危在旦夕,是他失责。
“阿达,速速去禀告此地情况。”他吩咐手下。
阿达领命,一溜烟就出去了。杨峰则是命令护卫看着室内,什么都不能动,保留现场。
屋外,那叩头声清脆。杨峰蹙了眉,尽管知晓老夫人需要马上施救,却也不敢贸然让这老匹夫去一试。一方面,这是主子的母亲,另一方面,既然是诱饵,那就得活着。
“你省省。”他严肃地说,命人将萧大夫捆起来,堵上嘴。
江承紫这才施施然睁开眼,想:适才这院落里真是年度大戏呀。不曾想这秋月这么厉害,那萧大夫原来也不是什么清白的大夫。而这护卫首领似乎还不错。
“青湮,该你登场了。”江承紫施施然起身。
“登场什么?”接话的是一直在东张西望的冬梅。
自从江承紫开始闭目养神,冬梅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像是瞪大眼睛的猫盯着一切可能出现的耗子,发誓要保护自家姑娘。
“自然是救人治病。”江承紫回答,施施然站起身,朗声对那门口的护卫说,“你进去通传一声,我带了王神医的徒弟前来。”
那护卫一愣,不由自主转身就往院里走。才走了几步,陡然就愣了,方才自己似乎根本没经过大脑似的,那九姑娘说什么,便就听什么了。
他细思极恐,想要转身回来,却被照壁那边急匆匆过来的老大杨峰喊住:“你请九姑娘他们进来。”
“是。”他应了声,转身去请九姑娘,走了几步才想自家老大的耳力也是惊人,想必九姑娘方才的话,老大是听见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救治
那护卫才走几步就折返回来,开了大门旁的侧门,拱手道:“九姑娘,请。”
“有劳兄台。”九姑娘略躬身行礼。
那样灿烂光华的九姑娘对自己行礼!年轻护卫顿时呆若木鸡,又不敢看人家女孩子,便只伫立在原地,一时忘了让步。
冬梅一看,蹙了眉,大步走上前,伸手将他一推,说:“呆头呆脑的。没开大门迎接我家九姑娘就算了,开这侧门,你还挡在这里。不知自己长得跟肥猪似的么?”
护卫被冬梅一推,也是回过神来,瞧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小丫鬟,暗暗感叹:这小丫鬟的劲儿可真大啊。
“怎么?还敢瞪我?”冬梅扫了他一眼,“大老爷带的什么护卫,呆头呆脑,不会办事,还没礼貌。”
“你才没礼貌。”护卫毕竟年轻,也没见识过冬梅这一款,忍不住还嘴。
“哟哟哟,我教你做人,你还敢还嘴呀?”冬梅朗声道。
护卫脸上挂不住,只嘀咕一声“好男不与女斗”,闪身让九姑娘一行人进院落,他则迅速回到岗位上。
冬梅耳力也不差,对于那句“好男不与女斗”是听得清楚,转身要找那小护卫,江承紫却说:“冬梅,休得没规矩。”
“是。”冬梅立马收敛,成为安静的小姑娘,乖乖地跟随在江承紫身边。
杨峰就站在照壁前,一袭黑衣劲装,拱手向江承紫拜了拜,道:“属下杨峰,见过九姑娘。”
“不必多礼。”江承紫略一挥手,打量了这杨峰一番。
三十来岁的男子,身姿端正,步伐沉稳。神情沉着冷静,虽只是对视一眼,但那眸光炯炯,有鹰一般的敏锐。江承紫暗叹:这杨恭仁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单看此人的气质神情就比杨云的资质要高得多。而这样的人这么多年都被杨恭仁雪藏着。
如今这花木扶疏的院落,到底是牢笼,还是诱饵?亦或者是秘密筹划所在?
但不管龙潭虎穴,她也要进来看一看。
江承紫略一顿步,便略略提着襦裙,快步往里走。
秋月还坐在玉兰树下的石凳子上,几名护卫在身旁看守。她原本在看玉兰花,骤然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大老爷来了。抬眸只见九姑娘一行人。
“杨峰,你好大胆。大老爷吩咐,没有他的命令,闲杂人等谁也不许进来。”秋月倏然站起身喝道。
江承紫扫了那秋月一眼,秋月只觉得这九姑娘小小年纪却眸光如刀,让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你是什么玩意?在这宅院里大呼小叫?”冬梅朗声问。
“我是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秋月被问得有点发憷。
冬梅瞧了瞧她,又看看江承紫,说:“九姑娘,如今这老夫人病了,她这院子里的丫鬟就无法无天了,竟敢管你的去留了。”
“嗯。”江承紫回应一声。
“婢子教教她,好不?”冬梅问。
“她功夫不错。”江承紫回答了这么一句。
旁人没听明白,阿碧、青湮与冬梅却是明白其中意思。冬梅立马就高兴起来:“多谢姑娘提点,婢子会注意的。”
这货什么意思?她兴奋什么?秋月还有些懵懵的。
“嗯,去吧。可不要丢了我六房的脸。”江承紫和颜悦色。虽然秋月所做作为对她并没有害处,但这种谋害主子的行为实在是恶心得很。她不介意让这冬梅拿她练练手。
“是,保证完成任务。”冬梅立得端端正正,还行了个军礼。
周围的护卫也是一脸懵逼:这什么礼数?
秋月这会儿才明白,这九姑娘是要那特别没礼数的小丫鬟来教训。而且还是让她来教训自己没礼数。
“九姑娘,婢子到底是大老爷的人。”秋月喊道。
“嗯?”江承紫刚示意了青湮去询问萧大夫,便听见这秋月的叫喊。这是拿杨恭仁威胁自己呀。
“婢子是说,奉大老爷命令,侍奉老夫人!”秋月也知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连忙改口。
江承紫略蹙眉,看也没看她,只对冬梅说:“好生历练历练。”
“是。”冬梅兴奋地回答,颇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架势。
江承紫安排好冬梅,又觉得此番进去瞧老夫人,实在不适合带着阿碧,便对阿碧说:“冬梅年幼,性子直爽,你且在这边瞧着,看谁敢欺负她。”
阿碧一怔,连连垂眸躬身道:“是。”
江承紫则是对杨峰说:“还麻烦阁一并入室内。”
“这是自然。”杨峰回答。
那边厢,青湮已简单询问了老夫人的病情,顺手两针,为萧大夫止血。
“姑娘,每个大夫都有每个大夫的针法。我想,还得让萧大夫一并带进去。”青湮建议。
“你看——”江承紫看了杨峰一眼。
“大夫说需要,就带上。”杨峰平静回答,尔后吩咐三个护卫将萧大夫也一并带往室内好生看守。
“不行。”秋月看这萧老头要进去,立马就反对。若是这老匹夫亲手施针将老夫人救过来,那老夫人先要对付的就是她。
“有你说话的份吗?我们九姑娘是谁?是名满天下的仙者,是准蜀王妃。”冬梅一巴掌扫过去,愤愤地说。
“你,你竟敢打我。”秋月喊道。
“喊什么喊。挨一嘴巴了还不懂礼数。”冬梅又是一巴掌。
江承紫看了看,淡淡地说:“青湮治病喜欢安静。”
“收到。”冬梅又行了军礼。
江承紫不再理会,只让青湮快步入内,救治老夫人。
“九姑娘,你救治她?她却是要勾结贼人害你呢。”秋月朗声喊。
江承紫脚步一顿,眸光平静地看着秋月。冬梅听闻此语,抬起的手掌也没落下。秋月看到这一句有效果,便顾不得脸疼,继续说:“你若不信,问那萧老头。”
“贼人何在?”江承紫瞧着秋月,平静地问。
“那些僧道。”秋月连忙回答,连一嘴的血沫子都顾不上擦。
江承紫的神情依旧平静,她略一蹙眉,问:“勾结了何人?”
“婢子,婢子要单独与姑娘说。”秋月回答。
“我去,你还跟敢跟我家姑娘讲条件?说不说?”冬梅一巴掌就拍过去。
“我对单独说,没兴趣。”江承紫转身就要入内。
“是异邦,她勾结异邦。”秋月回答。
异邦!
江承紫脚步一顿,垂了眸,心里不由得一声叹息:看来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这老夫人果真与突厥有来往,其心颇大,却将杨氏放在悬崖边。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秋月喊道。
她原本等着大老爷来,却不料这九姑娘竟然要先动她,而且这冬梅小小年纪,下手狠,力气大。那各种角度的巴掌真是烦得很。而且,如果老太婆一旦被救醒,不仅老太婆会对付自己,就是大老爷也饶不过自己。如今,若要寻一条出路.......
秋月在这瞬间,头脑转动,立马就分析:如今,这杨氏最厉害的人莫过于这九姑娘了。若是说出一些对九姑娘有用的事,九姑娘一方面可不救这老太婆,另一方面,九姑娘若想知道更多的话,就会将她带在身边。到了九姑娘身边,就凭自己的办事能力,定然可以获得九姑娘的肯定。
因此,她不管不顾,将这些年在老夫人身边搜救到的那些信息拿出来做筹码。
她看见有效果,便等着接下来的结果。
“吵死了。”江承紫甜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缓缓地说。
“冬梅马上让她闭嘴。”冬梅朗声说。
“此女怕是病得不清,当众污蔑杨氏当家主母。尔等却还任由其胡言?”江承紫没理会冬梅,而是扫了扫那些护卫。
“就是。榆木脑袋似的,办事不力。大老爷白养了你们。”冬梅跟着说。
杨峰一听,立马就上前,抬手就是三个巴掌,势大力沉。打得冬梅运动转向。
“塞住嘴,捆起来,好生看守。”杨峰命令。
“你还不错。”冬梅点头对杨峰说。
杨峰没说话,上前来对江承紫说:“是属下办事不力,污了九姑娘耳朵。”
“处理妥帖就好。如今,最重要的是老夫人的身体。”江承紫略略点头,语气平静。
“是。”杨峰回答。心中对这九姑娘暗暗佩服:小小年纪,波澜不惊,看得清形势,拎得清轻重。难怪主子会一再地说这女童是杨氏的希望。
杨峰不由得抬头偷偷瞧一眼,却只瞧见九姑娘从容往屋内走的背影。他也连忙跟上去。
江承紫径直入了房内。房中有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平素里老夫人喜欢的檀香因身子的关系,多日没有使用。于是,浓烈的血腥味与药草味混合出一种腐朽的气息。
帷幕已被挽起,十盏油灯点亮。
床头案几上,青灰的布袋条铺开,大大小小的针一字排开。青湮正坐在床边,全神贯注地施针。那萧大夫则被三名护卫牢牢抓着站在屏风旁,一脸焦急。
江承紫缓缓走到一旁,借助盈盈的烛火,凝神细看。床上的老夫人形容枯槁,整个人如同沙漏,那些平素里的精气神正不断流逝。青湮每一针下得很准,但却艰难异常。
这争强好胜了一生的老太婆居然没有求生的念头!这样下去,就是王大夫在这里,也未必留得住这老太婆命。对于一个大夫来说,最大的忌讳就是有病人死在自己治疗时。青湮还如此年轻,她不能毁了她。
“祖母,你若就这般去了。你这勾结外敌的罪名可就定了哟。”江承紫走到床边轻声说。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但江承紫凭借自己的异能是能瞧见那些气息的律动。见那些气息陡然凝滞,尔后减缓得慢。
江承紫继续说:“祖母,你就此去了的话,可是只能葬在乱葬岗哟。”
那些快速流逝的气息骤然缓慢下来,尔后归于平静。青湮松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从容施针。
第四百七十六章 所欲
“王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其弟子都如此了得。”萧大夫喃喃自语。
他虽被三名护卫牢牢抓住,站在隔了一段距离屏风边上,但凭着医者的敏锐,他也瞧出床上的小锦转危为安。
他松了一口气,觉得方才短短的一会儿工夫,自己已经历了几辈子似的。
“多谢九姑娘。”杨峰对着江承紫拱手行礼。今日若非九姑娘带着医者前来,此番变故,他只能铤而走险让这老头来试一试。但试一试的结果也可能让这口口声声说要救治老夫人的老头将老夫人人灭了。
主人的老娘千错万错,只要人在,都好说。但要是死了,自己也没脸面跟着他,连带这一干弟兄都得赔上性命。
“阁下客气。这也是我祖母。”江承紫淡淡一笑。
“是。”杨峰略点头。
江承紫则是对那几名护卫挥了挥手,说:“如今老夫人病情稳定,你们先将此人带出去。”
几名护卫将萧大夫带了出去,青湮施完针,站起身来,一边用手帕擦额头的汗,一边说:“多谢九姑娘出手相助,若非姑娘激起老夫人的求生之念,我这是如何也救不回老夫人。”
“青湮总这样谦虚。”江承紫微笑,施施然来到床边。
老夫人躺在床上,虽还未醒来。但气息均匀,脉象平和。
“待一刻钟,即可收针。”青湮解释。
江承紫点点头,觉得老夫人这边实在瞧不出什么,便只让青湮在这里守着,她则是到了院里去。
秋月已经被护卫塞住嘴,系了贼扣,跟死猪似的扔在玉兰树下。暮春时节,风吹得盛大,玉兰花纷纷落下,落了她一身。
冬梅就蹲在她旁边,喋喋不休地说教人家做人。
“冬梅。”
“哎,姑娘。”冬梅立马跑过来,站得笔直问,“请姑娘吩咐。”
“她不是我六房的人,如今是犯了不得了的事,自有她主子教训。”江承紫笑着拍了拍冬梅肩膀,顺带将她身上的玉兰花瓣。
“是。”冬梅行了礼。
“你与阿碧去正厅替我煮一壶茶,用我们自己带的茶具与茶叶。”江承紫又吩咐。
冬梅便拉着一直立在一旁的阿碧一并烧水泡茶去了。江承紫则是走到萧大夫面前,问:“萧大夫,秋月方才所言,不知萧大夫怎么看?”
萧大夫垂了眸光,不敢与她对视。他其实自己也拿捏不定应不应该将那些事告诉这九姑娘。原本,他是想劝老夫人不要屈服于那些恶人,选择与九姑娘坦白,与六房联手。
可老夫人一意孤行,总觉得先前有派人刺杀六房,如今六房定然怀恨在心。将他先前的劝说都否定了。认为这一次配合对方阻挠杨敏芝为朝廷效力,拿回那些证据就可保住自己一世英名,保住杨家百年基业。
而九姑娘这一句表明她信秋月所言,而先前命人收拾秋月,也不过是秋月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为可以拿此算计九姑娘。
如果依照他的看法,肯定是全盘托出,与这女娃联手,将对方铲除个彻底。只不过,他这一生都尊重小锦的看法。既然小锦先前不住,如今她没醒来,他也不能透露半个字。
因此,他低首垂眸,很平静地说:“多谢九姑娘救了老夫人。”
“我是老夫人的孙女,救她是分内之事。只是方才秋月所言涉及我杨氏命运前途,她让我问你。”江承紫声音很轻,语速缓慢,显得耐心十足。
“老夫只是老夫人的陪嫁医者,除了医术,一无所有。除了老夫人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再者,若非要回答,我只认为秋月大逆不道,主子栽培于她,她却妄图污蔑,给杨氏带来灭顶之灾。”萧大夫回答。
“萧氏一族,果然卧虎藏龙。一个医者,言行亦是滴水不漏。”江承紫笑着称赞。
萧大夫依旧低眉垂首,此番却是对答如流:“九姑娘说笑。我虽未曾姓杨,但作为老夫人的陪嫁医者,十八岁开始,就在杨氏祖宅。老夫人是杨氏女主人,我便也是杨氏之人,何来萧氏一说?”
“萧大夫好口才。”江承紫脆生生赞美。
“姑娘谬赞,我愧不敢当。”萧大夫语气波澜不惊,手心却全都是汗,浑身更是忍不住轻轻颤抖,只觉得这女娃靠近,有一种压得他不得不低头气势。
江承紫看着老头回答问题滴水不漏,甚为圆滑,看样子也是问不出什么,她便不打算问下去。再说,她今日来此,只不过是想瞧瞧这老夫人是不是真病了,杨恭仁是否真囚禁了她。
因此,她摆摆手,嫌恶地说:“你这人甚是无趣,不与你说话。”
“我言辞笨拙,惹九姑娘不快,甚为抱歉。”萧大夫又说。
江承紫不语,只扫了他一眼,转身就应了冬梅询问泡哪一种茶叶。
“日光倾城!”她脆生生地回答,尔后就大步往正厅里去了。
正厅里,一群伺候的小丫鬟分列两边站着,冬梅正来来回回地训斥她们站姿不优美,而且太过纤弱,看着就让人想打一顿。
一群小丫鬟最近见过诸多变故,亦见过这院落里接连不断地有婆子小厮丫鬟被杖毙,个个都如惊弓之鸟。她们被冬梅这一顿训斥,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是这弘农杨氏大宅院女主人屋里的丫鬟,只战战兢兢,生怕丫鬟这十一二岁的小丫鬟一个不高兴,就灭了她们。
“你吓她们作甚?”江承紫手中团扇往案几上一扔,也不管什么淑女坐姿。
“婢子就是瞧着她们来气啊。姑娘,你说吧。杨氏没分家之前,她们也算是这府邸女主人身边伺候的人。照理说,眼力劲和礼数都该足够啊。啧啧,先有那秋月污蔑主子,完全连忠心这一最基本的婢女守则都没有,这会儿我再瞧这些人笨手笨脚,走路无精打采的。看着就来气。”冬梅上前来汇报。
江承紫乐呵,对冬梅摇摇头,说:“你别瞎说别人。如今,我祖母病了,她们还能多有精气神?”
冬梅一想,也是蹙了眉,觉得自家姑娘说得有道理,便对那些丫鬟挥挥手,说:“你们且下去。”
“是。”小丫鬟们如蒙大赦,立马就退出了正厅。
“姑娘,青湮姐姐呢?”冬梅这才发现青湮不在。
江承紫还没回答,灰衣胡服的杨恭仁大步进来,在门口就问:“阿芝,不知这‘日光倾城’是何茶叶?”
一袭圆领灰衣胡服,髭须头发花白,却掩不住一身的精气神。他负手进来,身形笔直,步伐稳健,眸光囧囧。
这几日,江承紫不曾仔细打量过杨恭仁。如今,仔细一看,这老头的身子倒比去年在洛水田庄时好多。
“就是不曾发酵,亦不曾炒制,只用充足的日光晒出来的简单茶叶。”江承紫站起身来,先回答了杨恭仁的问题,再施礼问好:“大伯父安好。”
“阿芝,不必客气,坐。”杨恭仁指了指主位。
江承紫摇摇头,笑道:“阿芝哪能造次?大伯父请。”
杨恭仁也不客气,当仁不让坐了主位,也没问老夫人情况,更别说别的,而是继续问:“不知这日光倾城之茶,不知是何时采摘,灌木还是乔木?”
“蜀中日照稀缺。自是端午之后,才是日日晴好,此番摘的皆为老茶。山中千年古茶树,小伙子们结绳爬树,砍树枝,取叶,晾晒干,用瓷罐密封贮藏。冬日,开盖,皆有日光之味扑面而来。故而取名:日光倾城。”江承紫一边说,一边用小茶匙从陶瓷罐里舀出一小勺放到茶壶里,命阿碧递给杨恭仁瞧瞧。
杨恭仁仔细瞧瞧,又闻了闻,啧啧地说:“阿芝好本事。”
“大伯父过奖。不过是阿芝喜欢摆弄植物,摆弄吃喝。这闲下来瞎琢磨,想到师父的永不岛上总是将茶也这般加工储存。也想到师兄们曾喝茶论道。唉,我不过是照搬罢了。”江承紫乱编一通,说到后来,语气落寞,便说,“若知这人间如此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还不如当日就任凭身体回归山河,径直在师父身旁来得自在。”
“阿芝。”杨恭仁只是喊了一声,也不知如何去安慰。
江承紫却是坐正身子,展颜一笑,道:“大伯父,我性子好,既来之则安之,不会想无用之事。”
杨恭仁一愣,随即就觉得这孩子多懂事啊。怕自己的难做,硬生生是掩去内心不快。这样的孩子在她这一代的杨氏子弟里都是不多见的。
可就这么稀缺的杨氏子弟,自己的母亲竟然还下得去手。若是她败了亡了,杨氏也就到尽头了。
杨恭仁又想到临行前李世民的话:“你那侄女是个聪敏的。暗地里有人给她捧杀,她却顺势将功劳给了朕。你此番若是护不住她,那么,我想你也护不住杨氏了。”
他一时失了神,好在江承紫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大伯父?”
他回过神来,笑了笑,这才接过阿碧递过来的闻香杯,轻轻嗅一嗅。植物的清香与日光的融合被沸水彻底激发出来,鼻息之间流淌,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好茶。”他不禁说。
江承紫掩面笑:“大伯父,还未入口呢。”
“虽未入口,但收到你托人送到扬州的茶叶不少,自也是熏陶出了一二。”杨恭仁说着,将闻香杯递给阿碧。
“这小玩意儿,入得了大伯父的喜欢。阿芝很是高兴。”江承紫笑着端杯轻尝一口。
“这哪里是小玩意儿。若我说这茶叶出自杨氏六房,就是堪比黄金了。”杨恭仁摇摇头轻叹。
是啊,将过去乱七八糟煮一锅,加油盐酱醋调着,就着炊饼吃顿饱的茶叶经过加工改良,换一种方式来储藏品尝,就令之身价千倍。这就多少代杨氏子弟都做不到的事啊。
这样的惊才卓卓,不仅仅对杨氏有用,就是对大唐上下也是有大好处之人呀。
这大好处,李世民瞧得见。那些敌人也瞧得见。灭她,灭六房,其实是在想办法削弱本国的国力。
“唉,自己的母亲为何不懂此理?”杨恭仁心里叹息。
“世人抬爱。也加上大伯父推波助澜。”江承紫喝了一杯茶,对着杨恭仁一笑,说,“伯父品一品我这日光倾城,看一看能在扬州卖出什么价来。”
“好。”杨恭仁喝了一口,入口淡雅,有和暖滋味。这和暖滋味与烈酒的暖不同,这和暖要温柔得多。
“这,怕也得是黄金之价。”杨恭仁放下茶杯说。
“我听闻伯父原先是作扬州都督府长史。上任一月,扬州大都督就被撤职,由你担任,并且兼任扬州刺史。尔后,我寄来茶叶,你便以此招待各家富商,还说这是仙山饮露,风靡长安。故而,吃茶被视为粗鄙,饮茶之风在天下富足的扬州盛行。后来,你还借茶叶,帮陛下筹集不少粮食用于山东大旱。今次往长安述职,亦将筹集之粮运到了太仓。不知可有此事?”江承紫缓缓地问。
杨恭仁听得脸上一热。当日,他推广饮茶,确是存了私心,也有意为杨氏六房造一点名声。后来,筹集粮食不够,几家扬州富户不肯撒手粮食一事。他亲自登门,送了六房寄送过来的几种茶叶,才换了顺利收粮这事。
“这,茶叶虽好,入口不过个人口腹之欲。若能为万民造福,舍一番口腹之欲,亦是大修为。”杨恭仁为自己辩解。
江承紫却已装模作样站起身,拱手鞠躬:“大伯父家国天下,此番境界,令阿芝甚为佩服。”
杨恭仁只觉得这丫头特别会说话,特别聪明。一字一句都让人听着舒服,还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思路在走。
“阿芝,一家人,莫说此等话了。”杨恭仁不好意思说摆摆手,心里还是特别高兴听到这种话。
“是,阿芝谨遵。”江承紫一边一边坐下来,这才话锋一转,说,“既然大伯父家国天下,为国为民。阿芝就斗胆想要与大伯父论一论世家所欲之是与非。”
第四百七十七章 挖坑
杨恭仁眸光微敛,瞧着正襟危坐的小姑娘,暗想:这小姑娘从来所言非虚,这话定然是有所指吧。
因此,他在心里琢磨她所指,没有立马答话。
江承紫见他没有答话,便笑:“大伯父以为我在挖坑给你跳?”
杨恭仁被说得心里一痛,面上却还得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哪里。我们是杨氏一门,是亲人。”
江承紫眸光真诚地望着他,松了一口气说:“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以为大伯父不当阿芝是一家人了。”
“阿芝,你何出此言?”杨恭仁急忙说。
此语一出,他又顿觉似乎前方陷阱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杨恭仁略略觉得心塞,曾几何时,与一个十岁女童说话,都要像从前在官场上那般注意又注意了。
“大伯父,原本,我只是担心祖母病情,前来探望。却不料听见不得了的事。”江承紫顿了顿,接过阿碧递过来的茶,说,“阿碧,方才青湮为老夫人施针,甚为劳累,你去陪着青湮,冬梅帮青湮揉一下手。”
“是。”阿碧与冬梅双双告退。
江承紫将手中的茶递给杨恭仁,这才抬起头来瞧着他,一双眼睛都红了,泪光盈盈。
杨恭仁吓了一跳,明知可能有陷阱,却还不是不得不跳,问:“阿芝这是怎么了?”
“伯父,我父母兄姐昨日才离开杨氏祖宅往长安。我孤身一人在此——”江承紫声音越发小了,低着头跪坐在案几前,让人瞧着,越发楚楚可怜。
“阿芝,你怎么是孤身一人在此呢?你是杨氏九姑娘,这是你的家,这里还有你的叔伯婶娘兄弟姐妹。”杨恭仁很是严肃地说。
江承紫还是低着头,轻声地问:“是么?”
“当然是。”杨恭仁很笃定地说。
“从前,我降生三日,几名长者便战死沙场。众人皆言我不祥,只是大伙儿都不愿担了残杀无辜的罪名,将我丢到洛水田庄自生自灭。谁都知道那洛水田庄的婆子是个什么货色。将我丢到那里,跟让我死了有什么分别,若非我阿娘——”江承紫越说越伤心。
其实,她原本是做戏。但她说到此处,心里也是替原来那痴傻的杨敏芝感到悲凉,因为祖辈之间的恩怨,一出生就受到这般无情的对待。若非杨王氏,杨敏芝怕到不了洛水田庄就命归九泉了,更别说活到九岁。
“阿芝,都过去了。人,难免会犯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杨恭仁打断她的话。
江承紫点点头,随后轻声问:“大伯父,你这说的是老夫人么?”
果然在这里等着自己啊!
杨恭仁有些不悦,语气就严肃许多:“阿芝,休得胡言。”
江承紫觉得好笑,不由得抬头瞧着杨恭仁,一本正经地反问:“大伯父,阿芝真的是胡言么?”
杨恭仁蹙眉,略躲避她纯净的眸光,说:“阿芝,如今杨氏一切皆上正轨,正是齐心协力之时,你这般姿态就是要不得。”
“大伯父,阿芝感念你在洛水田庄救下我六房,又派人护送我们入蜀。也因此,六房愿放下被追杀的仇怨,为的就是家族兴盛。”江承紫不再作哀怜的小女儿状,语气严肃认真。
“阿芝,我们是一家人,护你们是我分内之事。”杨恭仁说,想到去年在洛水田庄自己也曾动过除去她的心思,顿时又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汗颜,于是他略咳嗽两声。
江承紫轻笑,说:“大伯父其实清楚,我父亲也可以不回来走这一遭。”
“阿芝,你虽聪敏,却到底年轻,你父亲可比你懂家族的含义。”杨恭仁脸色大变,神情严肃地拿了长辈的姿态教训这女童。不过,他心里却觉得自己说的这些根本站不住脚。人家六房如今的成就封侯拜相都有可能,这实力能力确实可以自成一脉,重开一个鼎盛杨氏。完全不与弘农杨氏来往,反正人家也没承袭观王荣耀。
果然,那女孩端坐着,面上露出略略的嘲笑,轻声说:“大伯父久在官场,又博览群书,何必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呢!”
她声音极轻,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在自欺欺人。
杨恭仁神情不自在,便低头端杯喝了一口茶,茶水略烫,骤然入口,嘴里火辣辣的疼。那女童却又在说:“今日,我来探病,听闻那些僧道入杨氏,不是为我祖父做法事道场,而是要对付我。”
杨恭仁心里一惊,差点失手打碎了茶杯,厉声问:“谁人如此胡言?”
“大伯父过来,难道不曾瞧见院落里秋月被绑着么?”江承紫唇角淡笑。
“见了,不曾细问。”杨恭仁蹙眉,心想:竟然是这秋月乱嚼舌根么?可恨的是他一心急着入这正厅,想要探一探阿芝的态度与深浅,护卫说秋月口出妄言被九姑娘吩咐绑起来堵上嘴时,竟没仔细盘问到底何事。
他先前是在听杨江汇报那些僧道的动向,这边就有护卫来报告,说九姑娘带了医者要去探望老夫人。
带着医者来探望老夫人,当然是来探老夫人身体状况的虚实,亦是来看他是否囚禁了老夫人,来看他合作的真诚态度的。
因此,他便匆匆赶来。来到门口时,有护卫已简单讲述了方才院落里发生的一切,因萧大夫不可信,老夫人危在旦夕,逼不得已,就放了九姑娘他们进去了。
他只点点头,入得院落,便瞧见阿芝往正厅去。至于捆绑在白云兰属下的秋月,他只是简单问了一句,便入了正厅。
“不曾细问啊。”江承紫蹙了眉,有些为难地说,“那我就将此伤心的话再与大伯父说一遍吧。”
“请讲。”
此番,自己不想听,也要硬着头皮听。杨恭仁感觉自己超级苦逼。
“秋月说,老夫人请僧道对付我,勾结的竟然是异邦!”江承紫说到此处,神情激愤,道,“大伯父,我是真痛心,真失望。”
“阿芝,横竖不过一个贱奴胡言乱语,你怎么就信了?”杨恭仁安慰。心里后悔这几日太忙,没有在第一时间觉得秋月不规矩时,就将之处理掉,真是百密一疏啊。
“我是不信。因此,我让杨峰处理一番,省得传出去,为杨氏热来祸端。”江承紫说。
“好孩子。”杨恭仁竖起拇指赞美。
江承紫没有高兴,反而是一脸的苦涩,笑了笑,语气落寞地说:“大伯父,可有一件事,我证实了秋月所言。”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大幸
杨恭仁本来落下去的一颗心骤然悬起来。他不禁想到底是什么事能证明秋月所言?莫非是截获的那些绝密文件,她手里也有?
“什么事?”他想不出,便径直问。
江承紫却不紧不慢地重新泡了一壶茶,才缓缓地说:“老夫人方才危在旦夕,且抱了必死之志。”
“哦?必死之志,如何看出来?”杨恭仁听闻是这种说法,心里就放心多了。
“人皆有精气神,厉害的道者能瞧出来。”江承紫说到此处,淡笑着扫了杨恭仁一眼,“阿芝不才,得蒙仙者教导,虽餐风饮露吐纳之法,到底师从仙者,所处仙山神岛。一个人有无求生之志,还是能瞧出一二。”
这——
杨恭仁顿时觉得好苦逼。这女娃这种说法,还真不好反驳。
说她胡说八道吧,很是不妥,毕竟她成功预言了日食、山东大旱、关中大旱、如今的蝗灾,还预言了他会重返政坛;若要让他承认她说得对吧,他又觉得不甘心就这样被套话。
于是,杨恭仁就保持缄默,一言不发。
“当然,医者也是能感觉得出的。若是大伯父不信,可召萧大夫来问问。这青湮是我的人,萧大夫可不是我的人。”江承紫又补充一句,简直是补了一刀。
杨恭仁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去召萧大夫来问。他与这女娃打交道好几次,若是这女娃说让你去证实,那她就是真不怕你去证实的。
“哦。原来有这种说法,我却是首次听闻。”他故作惊讶。
果然老狐狸,演技非凡。江承紫心里赞道,面上却是郑重地点点头,说:“当时,我觉察老夫人死志,便为拯救老夫人,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话?”杨恭仁顾不得是不是陷阱,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话能让一个人燃起生的意志。
“祖母这一生,最注重的就是名声。她为杨氏算是鞠躬尽瘁,对祖父也是情深义重。对施恩之人萧后,也是尽心尽力。”江承紫偏生不直接告知杨恭仁,而是这样将老夫人赞美一番。
“这是自然。”杨恭仁觉得这女童话里有古怪,但这种漂亮的话,他也不能不接。
江承紫看着杨恭仁,很严肃地说:“对于注重名声是祖母,阿芝只对她说,若她就这么去了,勾结外敌的罪名就定了,死后也只能葬在乱葬岗。”
杨恭仁蹙眉,觉得对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说这种话实在不妥,但与此同时,他也松了一口气,就是这件事的话,真证明不了什么。他大可不必承认阿芝的怀疑。
“阿芝,你此话,不妥。”他一本正经,内心却甚为愉悦。
“事出紧急,便顾不得那许多。”江承紫回答。
“嗯。”杨恭仁点点头,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阿芝,就你这话,也证明不了老夫人勾结外邦。”
江承紫瞧着他,神情骤然严肃,问:“大伯父,你昨日来六房拜会蜀王,所为何事?”
“那是.......”杨恭仁想要解释,便只见那女娃扬起手摆了摆,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想听你的说辞,你我心知肚明。”
杨恭仁心中一凛,暗想:这女娃是瞒也不瞒,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么?
江承紫端坐在案几前,整个人非常严肃,朗声说:“大伯父,王神医已将治疗杨宏的针法传给刘大夫。刘大夫感念你的救命之恩,不可能没告诉你吧?你却还要将宏儿送去长安,甚至在蜀王提出让堂兄去长安为官,你也同意。他是你的儿子,你难道不知他根本不适合官场么?”
杨恭仁默不作声,这女娃果然是要径直了当,瞒也不瞒,也不遮掩,就这样简单粗暴明了直白,摊开来说。
“这——”他想要说点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江承紫瞧着他那模样,轻轻一笑,露出一抹嘲讽,道:“伯父也是久经官场之人,算计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却与我打什么感情牌。大老爷,我可不是我父亲!”
她直呼他大老爷,没喊大伯父,距离瞬间清晰可见。那神情嘲弄,因年纪尚幼,脆生生的童音里带着几分残酷。
她言下之意,她不是老六,不是一听说兄弟情深、家族荣耀就激动得不知东西南北的人。
确实,这一年多的种种手段看来,她是十分拎得清的女子。也因此,她虽年纪尚幼,却让许多人发颤。
“阿芝,你此话,言重了。”杨恭仁连忙说。
“大老爷,你为何软禁禁老夫人?”江承紫又问。
“我是......”他要解释自己不是软禁。
可江承紫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径直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想听你那些没用的解释。蜀王是什么脾性,你比我更清楚;我是什么手段与性格,相信大老爷也更清楚。”
“阿芝!”杨恭仁喊了一声,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非常无力。这种无力之感,只有当年隋朝彻底灭亡和玄武门站错队在面对李世民时,他才有。却不想,如今面对一个小小的女孩,这种无力感竟然再次出现。
“大老爷,你口口声声说一家人,却藏着掖着;如今,我们就不是一家人,我且与你论一番,看看你走这条道是否行得通。”江承紫朗声说。
杨恭仁想要辩解,却觉得这女娃就像照妖镜,将他照得无处遁地。因此,他索性坐着,一言不发。
江承紫径直分析:“大老爷,你今日所做之一切部署,不过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下。而你这前提犹如沙上堡垒,轻微的潮水就可将之土崩瓦解,不知大老爷可曾想过?”
前提!
如今一切部署的前提!
这前提不过就是他手中截获的一堆老夫人与外邦来往的绝密文件。
这种前提下做出的部署,如同在沙上堡垒中摆放家具么?
杨恭仁仿若被当头棒喝:是了,这前提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陛下手中可能有这些文件,蜀王也可能有。甚至是未知的其他人也可能有。
若是旁人有了,自己即便将幕后黑手挖出来,又如何就能扭转乾坤,拯救杨氏呢?
因这一认知,杨恭仁内心骤然崩溃。
他先前因听了李世民的话,非常担心杨氏前途,自己一心想要处理好杨氏的事。且他手中拿的文件足以让杨氏抄家灭族,因此他连族内兄弟也不信任。
当然,他想到与蜀王合作,却又不敢去信任蜀王。那个五岁就可围追堵截王世充,且不动声色解救自己的父亲帮助父亲灭掉王世充的蜀王,他实在不敢拿杨氏前途去冒险。
因此,蜀王说绝密文件时,他本能拒绝。
可是——
在别人眼里,自己所做的部署,那样可笑么?
“大伯父,不论是做亲人,还是合作者,充分的诚意与信任是很有必要的。”江承紫看到他脸如死灰,便知晓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已经证实。
秋月所言属实,老夫人确系与外邦有所勾结,至于勾结的程度深浅,她不太清楚。而今,这杨恭仁几番暗示,甚至将自己的儿子与孙子都送到长安做人质,都表明他想要拯救杨氏的决心。
“阿芝,你如此聪敏,看得如此透彻。那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至亲如此,还能信任谁?”杨恭仁惨然一笑,心中悲苦杂陈,十分疲累。
“大伯父,此事处理得甚为谨慎妥帖,此事,确实不易声张。”江承紫点点头。
“你亦觉得对,却又为何要咄咄逼人?”杨恭仁有些恼怒。他到底是她长辈,但她哪里有当他是长辈呢。如此一顿,简直是让他颜面扫地。
“因为你选择了六房与蜀王合作啊。作为合作者,难道不应该要求合作对象提供足够的诚意么?”江承紫一脸看怪物的模样。
杨恭仁忽然觉得人家说得好有道理,自己竟无言以对,只苦笑着说:“你说得对。可宏儿和你堂兄都去了长安。”
“换位想一想,大伯父难道觉得这诚意足够?”江承紫反问。
“难道不够?”杨恭仁确实恼怒,这可是他大房的血脉,他这么大把年纪了,若是儿子与孙子出什么事,自己还能生出个孩子来?
“当然不够啊。说实话,没你要求合作,我们也可以解决这件事,而且干净利落得多。反而因你要求合作,我们还得缩手缩脚地顾及杨氏什么的。”江承紫很坦诚地说。
杨恭仁真想伸手给这女娃一巴掌,她说得这么狂妄,却又让人觉得她说得正确,肯定能做到。真是欲哭无泪啊。
“你也是杨氏!”他不甘心地指出。
“我先前就说过,六房其实可以不用回弘农这一趟,径直去长安的。”江承紫又强调。
好吧!
杨恭仁真的无言以对了。
江承紫看他模样,两手一摊,说:“所以,凡事强不过一个理字。如今,大伯父理清楚了,想必也是想清楚了。”
还理字!!
哪一次,不是歪理,却偏生让人无法反驳,还觉得特正确。
杨恭仁不由得扶额,只觉得头疼。
“大伯父还是不清楚么?要不,我长话短说,给你再说一遍?”江承紫语气充满关心。
“不,不用说,我明白了。”杨恭仁连连摆手。
江承紫叹息一声继续说:“大伯父,不是我说你,你这模样瞧着,就是个不明白的。”
“我明白,我这就去见蜀王。”杨恭仁倏然起身,他真的有些受不了跟这女娃谈这些勾勾绕绕的阴谋阳谋了。谈得真让人心塞。一方面觉得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她,另一方面又让自己觉得不如个十来岁的女童,简直白活了。
“不急啊。蜀王有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我看大伯父还是坐在这里,好好听我说一番才是。”江承紫朗声说。
随后,从随身携带的精编竹腰篓中的瓷瓶里取出桂花红茶,说:“再喝一壶茶,将蜀王的意思传达给大伯父,也不枉你我父女缘分一场。”
这丫头这会儿还谈感情,又挖了什么陷阱啊?
杨恭仁心里腹诽,越发觉得这女娃指不定连当今那位都能算进去了。这一瞬间,杨恭仁忽然等不及想把这女娃丢到长安去,让那帮自己自以为是的也头疼头疼。
“蜀王的意思是?”杨恭仁问。
一问完,他就想抽自己几巴掌。明知山有虎还不得不上山,这感觉真苦逼啊!
偏生径直问了,这女娃还慢吞吞地泡茶。泡好了红茶,端了给他,还偏生不直接说,而是说什么隋末天下大乱的事。
她跟酒楼说书的似的,说什么隋末各家豪强纷纷起兵,打得鸡飞狗跳烟尘横飞。但无论怎么打,谁做皇帝,那都是自家人。但是外邦突厥来时,打着的两帮都要停战对外,这就好比一家人,兄弟罅隙,即便是持刀相向,也顶多是家事;若是,其中一个兄弟勾结了仇家暗害家里的兄弟,无论暗害成功与否,这个人都注定被家族唾弃咒骂除名。
“大伯父,一个被家族丢弃之人,没有家族庇护之人,你觉得能走多远?”江承紫说到此处反问。
“过街之鼠,人人喊打。”他叹息一声。
“先前,豪门联盟怎么闹,怎么玩,只要没玩出格,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就是自家兄弟在内斗,玩吧,玩吧,不要出格,谁理你。可若是勾结外族,不论影响大小,都是重罪。”江承紫非常严肃地说。
“我知道。”杨恭仁回答。
“将士们浴血奋战,辛苦戍边,才将敌人拒之门外。所有胆敢勾结外地者,人人得而诛之。”江承紫朗声说。仿若回到在部队里的年代,所有的兄弟们都是这样的信仰。
“因此,杨氏危矣。我实话跟你说吧,此番陛下让我回来妥帖处理,陛下也是早知道了。”杨恭仁觉得这女娃知道得不少,也懒得在藏着这种事了。
江承紫一听,手一凝,松了一口气,说:“大伯父,此乃大喜,大幸呀。”
“何喜?何幸?”杨恭仁很是疑惑。
“这是一个最坏的时刻,也是一个最好的时刻。”江承紫笑着回答,举起茶杯说,“大伯父,来,我们干一杯。”
第四百七十九章 蓝图
杨恭仁不明所以,见这女娃高兴得很,便觉得此事怕真是有什么大学问在里面。于是,他机械地拿起茶杯,将杯中红茶一饮而尽。
入口的甘醇,扑入喉鼻的是桂花的甜香,继而,唇齿之间,也竟是回甘,久久弥散。他竟恍然想到初见安平的那一年,满满的日子都是这种幸福的滋味。
当年初见,不知身份,没有计算,一路畅谈,心意相许。至于后来的种种,他略略一想,就觉得满嘴的芳醇都成了苦涩。
“阿芝,你方才何意?”杨恭仁放下那红茶杯子,收住满心的难过,径直询问。
“就凭老夫人所做作为,换做任何人都可将杨氏一族直接灭掉。旁人也说不得是冤案。”江承紫将手中茶杯放下。
“你所言很有道理,陛下是有意放杨氏一马。”杨恭仁点头说。
江承紫笑了笑,说:“当今那位确实是个聪敏之人,世家豪强复杂且根深蒂固。一座堡垒坚不可摧,却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杨恭仁听到这话,猛然一凛,低声说:“阿芝,此话莫乱说,只是陛下给我们机会而已。”
江承紫点头笑着说:“阿芝了然。”
“你既了然,便知此番在此停留,是为了拯救杨氏。”杨恭仁说。
江承紫一边斟茶,一边摇头,说:“大伯父,你是朝廷重臣,陛下让你拯救杨氏,清理杨氏内部,便真的如此?”
杨恭仁一杯茶在手,猛然一惊,仔细瞧着这女童,内心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阿芝,你认为陛下还有别的说法?”杨恭仁问。
“我方才说了,这是一个最坏时刻,也是一个最好的时刻。如今,杨氏站在悬崖边,稍有不慎,这千年望族,也就止步于此了。然而,幸运的是的陛下愿意给杨氏一个机会,因此,这就是杨氏最好的时刻,建功立业的大机会。”江承紫笑着说。
“阿芝说笑,杨氏如今戴罪之身,能够处理好杨氏琐事已是大幸。”杨恭仁叹息。
“不。大伯父,突厥之所以作妖得很,敢于攻打大唐,还敢于派人来大唐国境内与世家联系,起因在何处?你可想过?”江承紫说着,将手中茶杯放下,又拿了几个茶杯摆放起来。
突厥这几年作妖得很,自然是因为隋帝幼孙与萧后在他们那里避乱。突厥对长安与大唐如此熟悉,也定然是有间者的功劳。
“你是说萧后?”杨恭仁蹙眉。
他当然知道萧后在突厥,炀帝幼孙也在那边。但当年炀帝又不是死于李家之手,隋朝覆灭也是宇文家族的手笔,萧后孤苦无依,最后被突厥的义成公主接走了。
江承紫摇摇头,说:“不。萧后是皇室公主,又是萧氏嫡女,是前朝贤后,爱民如子。其名声甚好,哪能是作妖之人?”
杨恭仁顿时明白这女童的意思:即便萧后就是作妖之人,都不能让她是作妖之人。
“那阿芝的意思?”杨恭仁还是想听听这女童的分析。
江承紫却是继续说:“萧后是当今淑妃的生母,蜀王的外祖母。这一层来讲,萧后与蜀王也不愿萧后是那作妖之人。再者,当今陛下当年可不是乱臣贼子,而是正义之师。如今善待前朝流落在异族的皇室才是正道。第三,正因为当今陛下不是乱臣贼子,萧后与炀帝幼孙以及前朝的遗老遗少们又怎么会记恨李唐,做出作妖的事呢?”
杨恭仁听这分析连连点头,说:“阿芝分析得说。不过萧后与炀帝幼孙在突厥,如今与突厥虽有盟约,但却不曾提到萧后。如今,我们怕也有心无力。”
“大伯父,这么复杂的事自然不是我们能做到的啊。”江承紫耸耸肩,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阿芝,你就直接与大伯父说了吧。我今日已这般与你坦诚,便是诚心与你们合作。”杨恭仁叹息一声。他戎马生涯、官场沉浮了大半辈子,如今却只觉得这见识与能力还不如这小女童,心里总是有点疙疙瘩瘩的情愫。
他总觉得再这么一问一答下去,自己这信心就要被摧毁了,以后做什么都得做不下去了。于是,他索性径直询问。
江承紫一愣,随后说:“既然伯父这样讲,我便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阿芝以为先前突厥从陇山小道忽然来袭,对时机与地形把握之准,令人咋舌。朝廷对这件事肯定重视。大约也是因为这件事,这才顺藤摸瓜将萧氏、杨氏与突厥的联系给挖了出来。陛下对这件事肯定是愤怒的,但如何处理这件事,这就值得商榷。”
杨恭仁点头,说:“我先前也分析过,陛下为何突然将目光放在这件事上,必然也是前年那事给闹得。当时,长安危在旦夕。而后来陛下给予我那些密信,包括我自己截获的密信足以将整个杨氏给端个干干净净了。”
杨恭仁说着,便从怀里掏出写在丝绢上的密信递给江承紫。江承紫毫不客气,接过来瞧了瞧,写的文字却不认识,便嘟着嘴说:“我不认得这文字。”
“这是突厥文字。”杨恭仁将那一封拿过来,拿出下面一封,说,“这封就是以萧后的名义写的,是萧氏一族特有的文字。”
江承紫将信件叠放整齐,交给杨恭仁,说自己年幼,见识浅薄,让杨恭仁在与蜀王会谈时再给蜀王看。
杨恭仁略尴尬,却还是应了声“好”,然后将信件揣入怀中,便问:“阿芝,你对陛下的做法如何解读?”
“我觉得陛下是聪明人,既然有实质的证据在手,让然要谋求利益最大化。”江承紫一脸严肃。
“不错。”这想法与杨恭仁先前的分析不谋而合,“最厉害的谋略者,总是想着最大化利益。”
“对。这种把柄,至少可以让杨氏与萧氏从内部来重创世家。这一次,长老会的所做作为,怕也跟这有关吧?”江承紫笑着猜测。先前他一直想不透长老会为何会突然倒戈,后来知晓杨老夫人的举动,现在又知晓李世民对杨恭仁的宽容与仁慈,她陡然明白长老会的人会对旧贵族联盟突然倒戈只因为杨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他们必须要保住杨氏。
“是。”杨恭仁坦诚,随即也说,“但长老会只知老夫人与突厥通信一事被陛下知晓,陛下给我们杨氏一个机会。”
“大伯父这功劳可大了。”江承紫哈哈笑。
“阿芝说笑,若非你与蜀王推波助澜,哪能得到这样的效果。”杨恭仁摆摆手。
江承紫也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便不再说什么谦虚的言辞,只说当下。
“如今,这后续一事,我想我们若是能说老夫人将计就计,探听清楚了突厥方面的虚实。原来那义成公主昔年是杨素与宇文一族培养的人,嫁入突厥并非简单的公主联姻。后值天下大乱,义成公主接走萧后与炀帝幼孙也并非出自内心念旧,而是早有所图。”江承紫这样开了一个头。
杨恭仁心领神会,接下来就说:“如今,已证实义成公主软禁了炀帝幼孙与萧后,假借萧后之名派人潜入中原,想要动用昔年人脉,妄图颠覆大唐。”
江承紫点点头,说:“不仅如此,她还借身份便利,联络昔年同僚,同时给突厥首领吹枕边风,怂恿突厥问鼎中原。其心可诛!”
“极好。”杨恭仁听到此来,已明了这女童为何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了。他不禁一拍桌子,喊道:“极好,极好。”
这真是极好的。
自从李世民亲自召见他到今日,他只觉得乌云压顶,喘不过气来,像是在走钢丝似的。今日经这女童一番分析,他顿觉乌云消散,天地好清明。
“既然大伯父亦认为此法可行,那如何让这义成公主背锅之事,就请大伯父多多费心了。届时,若是操作得当,我大唐攻打突厥,也是师出有名。再者,还可迎回前朝萧后以及隋帝幼孙,这自然是得民心之大事。”江承紫笑道。
自此,她终于觉得这件事可这般圆满解决,于是索性将自己这一番思量的蓝图都摆出来给杨恭仁。至于如何实现这蓝图,她觉得杨恭仁这样的老狐狸定然精于此道。
“好,极好。”杨恭仁激动得不由连连赞叹,瞧着眼前眉眼安静的女童,内心感慨万千。
“既然大伯父认为极好,那具体实施操作一事,就有劳大伯父。这些,阿芝实在不擅长。”江承紫站起身来,对杨恭仁盈盈一拜。
杨恭仁心情很好,哈哈一笑,道:“这些事,放着我来即可。”
“有劳大伯父。”江承紫再度拜了拜。
“阿芝,我们是一家人。杨氏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必这一次,你也瞧见了各房的态度。”杨恭仁敛起笑,很严肃地说。
江承紫觉得自己要说的已经说了,不想与这他过多谈论什么一家人的话,便说:“我瞧见了,这是杨氏之福。然而,家族里可能还有别的潜伏者。此事,还请大伯父费心。”
“这是自然。”杨恭仁点头。
“那阿芝告退。”江承紫再度拜了拜,不等杨恭仁说话,就朗声呼唤阿碧与冬梅进来收拾茶具。
阿碧与冬梅径直进来,江承紫则是走出屋外,瞧见那玉兰花树下的秋月,被捆在树下,头发凌乱,一双眼死死瞪着江承紫。
江承紫讽刺一笑,别开眼,对站在一旁的青湮说:“辛苦你了!”
“冬梅为我揉了手,不辛苦。”青湮腼腆地笑,安静如同一株兰花。
江承紫抬头看天,春日的天空碧蓝,日光照着满园的玉兰花,甚为美好。
“走吧。”江承紫对三位少女说。
三人应了声,一并走出了老夫人的院落。冬梅迫不及待低声问:“姑娘,事情可解决了?”
“嗯,差不多。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我们也上长安。”江承紫心情颇好。
冬梅小孩子心性,对长安大都市自是特别向往,前几月就念叨着,如今终于要启程。顿时就拉着阿碧高兴起来,说:“阿碧姐姐,我们终于要上长安啦。”
“是的。”阿碧谨慎地瞧了瞧江承紫。
“想高兴就高兴吧。”江承紫说。
“是。”阿碧应了一声,也是高兴起来。自从上次太过活跃,被江承紫罚了之后,阿碧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担心自家姑娘不带自己上长安,将自己发卖了什么的。
如今,姑娘这摆明是要将自己一起带上,阿碧一颗心放下,眼眶湿润,别过脸看着前方在落花小径上蹦跶的冬梅。
江承紫算是解决了这一桩事,但她却丝毫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更不可能百分百信任杨恭仁。
这世间,真正能百分百相信的,只有自己而已!
这是她在从前的实战中,留下的心理态度。
那些狡猾的敌人会以各种面目出现,使用各种手段,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三十六计包罗万象,每一件都不可小觑。
而所谓的队友、合作者,在某些时候也可能成为致命的敌人。因此,即便对于合作者,她都习惯性保持着一丝丝的怀疑。
因此,在三个少女很开心的时候,江承紫只是平缓地走在花径小路上,凝神静气地听着来自四周细微的声音。
“那几人招了吗?”有粗犷的中年男子在问。
“嘴紧得很,咬死不说。”一名嗓音沙哑的公鸭嗓子男人回答。
“继续审讯,留一口气即可。”那中年男子吩咐。
“可,可他们毕竟是知名僧道。”那公鸭嗓男子有些为难。
中年男子冷笑:“你真是越发不晓事了。出家人乃方外之人,怎么可能做暗杀的勾当?这些显然是假僧道,可明白?”
“方才是属下糊涂。”那公鸭嗓的男子回答。
“好好办事。这些胆敢算计杨氏的人渣,必定好好审。最好把我教给你的那些审讯手段都拿出来用用。”那中年男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莫名的阴鸷,听起来让人在这四月天里也觉得汗涔涔的。
看来是杨恭仁的人在审讯那些僧道。这些敢来动千年望族杨氏,敢来动名满天下的她,就该不得好死。这些人阴鸷也好,凶狠也罢,就不关她的事。
因此,江承紫略略放松,不在去捕捉那些细微的声音,只与阿碧三人一并闲庭信步在这院落里看花开热烈,听冬梅叽叽喳喳地在说上长安后要做什么做什么。
第四百八十章 以为
四月天,日光甚好。
江承紫去老夫人的院落一趟,一探虚实之下,机缘巧合,与杨恭仁一番长谈,算是解了目前困境的第一步。至于之后的变幻,她也没有底。
而且,她现在更忧心的是朝廷里的事。那柳范对李恪的弹劾,或者不仅仅是弹劾本身这么简单。
想到这弹劾一事,江承紫眉头轻蹙。
冬梅还走在前面,叽叽喳喳地在说上了长安,定然要去瞧瞧长安的东市西市,听说长安的东市西市上有各种各样的好货品。
阿碧只是轻笑,青湮作为医者,则更喜欢看这一路上花圃里种植的药物。
“阿碧姐姐,你不想去么?”冬梅觉得无趣,便径直问阿碧。
“我们上长安,可不是去玩的。”阿碧轻声回答。
“我知道,我也不是去玩的。”冬梅嘟囔着嘴。她可是有远大抱负之人,要成功功夫高强之人,成为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像柴将军的夫人那般驰骋沙场,保护姑娘,保护国家。
“不过,东市西市很是闻名,届时,我们初到长安,府邸里肯定有很多物品要采买。你可央着九姑娘放你出去瞧瞧。”阿碧又说。
冬梅眼睛一亮,便去瞧自家主子,问:“姑娘,可否?”
江承紫兀自在想心事,根本没听见两位婢女所言,这会儿是一愣,问:“什么?”
“婢子是问姑娘,上了长安,府邸里采买物品,我可否跟着去瞧瞧?以前婢子听人说长安的西市东市特别繁华。”冬梅脆生生地说。
“自然可以。”江承紫收回思绪,笑着回答。
“呀,真的呀。那平康坊,婢子也能去瞧瞧么?”冬梅特别兴奋。
江承紫扶额,阿碧脸色尴尬,青湮因在看那些花圃没注意冬梅所言便没什么反应。
“谁跟你说的平康坊?”江承紫问。
“柴公子跟奴婢说的。他说平康坊里的女子跳舞特别好。说有女子能在人的手掌上起舞,跳的什么惊鸿舞。婢子就特别想不明白,怎么样瘦弱的女子才能在人的手掌上跳舞啊。”冬梅越说越兴奋。
果然是柴令武,上次就在杨氏六房给一群婢女讲解长安女子的酥胸服饰。一群小丫头听得羞涩无比,却又在认真在那里听。后来,小九气冲冲地来告诉她。
她去制止柴令武。
柴令武还语重心长地说:“阿芝妹妹啊,咱们以后要引领长安潮流,就得知晓这长安的风土人情。这女子的衣着服饰也是该了解的。”
她扶额,不语。
柴令武讪讪笑着说“玩笑,玩笑”,然后蹦跶去杨清让那边寻吃的了。
“能在手掌上跳舞的是有病的。”青湮以医者的专业素养,非常严肃认真地回答了冬梅的问题。
“啊?真的?”冬梅一听这答案,很是不相信。
“是。能在手掌上跳舞者,定然形容小,身轻如燕,这需要有意减少吃食。但健康人即便减少吃食,也不会轻盈到手掌上跳惊鸿舞的地步。只有侏儒病症者,可以在手掌上跳舞。”青湮分析了一番。
冬梅一听这样浪漫的事竟然是这样的原因,忽然就没了兴致,摆摆手说:“柴公子真是骗人,说得多好的,原来是个得病的。”
“当然,也不尽然是得病的。”青湮又说。
恹恹的冬梅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问:“青湮姐姐的意思是说还是有可能在掌上跳惊鸿舞的人?”
“是。”青湮说这话的时候,眸光看向江承紫。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便又敛起眸光,回答,“轻功很好的人。”
青湮是见识过江承紫轻功的人。之前,王大夫给杨舒越去毒,有一味药要及时采摘,又生在悬崖峭壁。江承紫就带着小九与青湮去采药。当时,那药的位置连小九都没有办法,但时间稍纵即逝,杨舒越等不起。
江承紫没办法,便轻轻一跃,如同蝴蝶轻盈在花间来去,将那悬崖峭壁上的铁皮石斛采摘上来。
青湮与小九当时就呆了。
“保密。”江承紫说。
青湮与小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方才,青湮从医者的角度想那在手掌里跳惊鸿舞的人可能是侏儒,但她忽然看到江承紫,想到那惊世骇俗的轻功,就觉得如果是九姑娘这样的,定然也能在手掌上跳惊鸿舞的。
“轻功?真的有轻功吗?我听大郎君的教习师父说,这轻功是有的,但没有说书人说得那么玄乎。可若要在掌心里跳惊鸿舞,那得要如何玄乎的轻功呀。”冬梅连珠炮似的询问。
“空穴不来风。有这种传言,那定然也是有的吧。”青湮回答。
阿碧也点点头,冬梅却已经在憧憬了。
“啧啧,那平康坊里真是卧虎藏龙,有此等高人。到时候,定然要去瞧瞧。”冬梅自顾自地说。
江承紫无语,也不好解释平康坊是个什么地方。
正在这时,巷子口那边有人疾步而来。冬梅也是听出来,顿时就闭了嘴,警觉地瞧着那巷子口。
来人疾步而来,倏然就转过了巷子口,却是一袭灰色圆领胡服的舒敏。
“九姑娘。”舒敏一见到江承紫,立马就拱手行礼。
“你走得这样急,可有什么事?”江承紫见到疾跑而来的舒敏,心里立马就慌了。她快步上前,顾不得什么礼仪,非常急切地询问舒敏。
舒敏此人,性子慢,做事稳妥,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定不会有这般风风火火的举动。
“是。”舒敏回答。
“是蜀王?他,他今晨不是安排人护送我堂兄上长安么?”江承紫问得平静,但那话语却在颤抖。
舒敏抿了唇,道:“送走杨清俊一家后,蜀王径直去了族学院,是族学院那边说查出了眉目,想要蜀王过目。蜀王便过去了......”
“所以呢?说重点,他到底怎么样了?”江承紫一把抓住舒敏的袖子。
“蜀王没怎样啊!”舒敏回答。
江承紫满脸狐疑,问:“真的?”
“真的。”舒敏点头。
江承紫还是不信一向沉稳的舒敏这样风风火火会没事。他这般矢口否认,说不定是事情很大,不便在人前说出来。
她耐着性子没有继续挖根究底,而是直接问:“那蜀王在何处?”
“在他的兰泽院。”舒敏回答。
这舒敏话音一落,便只觉得一股香风倏然而过。他只觉人影一闪,立马细看,就不见了九姑娘的影子。心里暗自赞叹:从前就听蜀王府的同僚说这九姑娘师从仙者,功夫着实了得,尤其是轻功简直是着叶飞花,犹如蝴蝶雀鸟。却不计,今日一见的不是这轻功,而是这速度。难怪那一晚,能将名门联盟的第一杀手瞬间击杀。就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轻功,自己带领的这群人还说保护她,指不定关键时刻谁保护谁呢。
舒敏瞬间惊叹、佩服,继而又觉得失落,于是呆愣在原地。
“姑娘,姑娘她,她不见了。”冬梅呆愣了片刻,才语无伦次地说。
阿碧同样惊叹,却不敢多言。倒是青湮因见识过九姑娘采药,这番便不足为奇。
“冬梅,姑娘师从仙者,你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青湮淡淡地说。
“正是。”阿碧也附和。
冬梅点点头,说:“是呢。我家姑娘本就与众不同。”
“舒先生,不知蜀王如何?”青湮不紧不慢地问。
“没如何啊。”舒敏回答。
青湮蹙眉,狐疑地瞧着他,问:“那为何舒先生这样性子沉稳之人也这样风风火火?”
舒敏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九姑娘一副要哭的样子,显然是自己一直沉稳,如今忽然风风火火,她被吓倒了。
“我,只是蜀王让我火速将九姑娘找回去。”舒敏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青湮没再说话,只是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对冬梅与阿碧说:“我们也快些回去,九姑娘怕会有吩咐。”
“是。”阿碧点头,也是加快了脚步。
这边厢,江承紫一颗心悬得极高。前几天,她在族学院差点被算计。她总觉得那边鱼龙混杂,危机四伏。如今,李恪又去了那边,而这舒敏又这般火急火燎的。
她不敢往下想,只内心祈祷:李恪,老娘跨越了一千多年的时间来到这里守护你,你可一定要跟老娘好好的。
她速度极快,一溜烟就入了兰泽院。而周遭的守卫却浑然不觉,偶尔有一人觉得方才吹过的那一阵风甚为诡异,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因此,江承紫径直入了兰泽院,在正厅外的屏风处才停下来。虽然停了下来,却并未在屏风处作任何停留,而是提着裙子就往正厅里去。
正厅里,李恪一个人半靠在案几上,正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自己与自己认真地下棋。
江承紫看到他安然无恙,骤然停住脚步,眼泪簌簌滚落。
李恪听见些微的动静,转过脸来就瞧见她站在正厅中央落泪。他向来瞧见的是信心满满笑嘻嘻的江承紫,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她。
他一颗心不知不觉就疼了,骤然起身,一个箭步便窜过来,低声问:“阿芝,怎么了?”
“你没事就好。”江承紫哭出声来,一下子扑过去将他抱住。
李恪有点不明所以,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没事就好。”她还是这句话。
“我能有什么事呢。”李恪笑着,将她搂在怀里。
第四百八十一章 原来
“所以,你是让舒敏来找我快回来收拾包袱回长安?”江承紫擦干泪,与李恪相对而坐,对之前的乌龙事件做出这样一个疑问总结。
李恪点点头,不悦地说:“这舒敏做事越发不妥帖了,一会儿罚他俸禄。”
“嗯,多罚点。最好罚个半年。”江承紫也点头同意,而且她知道舒敏就在门背后。
“九姑娘,蜀王,手下留情啊。”舒敏刚回来走到门口就听到两人在商议要罚他俸禄,立马进入正厅来哀嚎。
“你最近办事能力下降了,还想要拿俸禄么?”李恪扫了他一眼,不悦地说。
“回禀蜀王,属下听你的吩咐,以最快的速度去找九姑娘,刚转过拐就瞧见九姑娘了......”舒敏跪地辩解。
“不要多说,暂且定下罚俸之事。”李恪一挥手,“待此番能立功的话,将功折过。”
这话就是有转圜余地了。昔年的蜀王说一不二,哪里来的戏谑与转圜余地呢。如今与九姑娘在一处,蜀王越发有人情味了。
舒敏内心喜悦,这便连连称是,欢喜地说:“属下定然办好事情。”
“嗯。你且去收拾一番,朝廷催促得紧,明日一早就启程。”李恪说。
“是。”舒敏转身离开。
江承紫托腮瞧着英俊的少年,笑着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主意?”
“嗯,如何这般认为?”李恪眉目一展,他确实有别的打算,但还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这家伙如何就知道了。
“你方才与舒敏说话,我瞧见你那神情有恶作剧的成分。”江承紫懒懒地说。
“有吗?”李恪摸了摸自己的脸。
“在我的时空,有一门学问叫‘微表情’,即通过人细微的表情变化窥伺内心。你方才虽与舒敏随心所欲地说话,但那一闪而逝的表情亦表明你心中藏着小得意。”江承紫得意地说。
李恪来了兴趣,便缠着江承紫要说一说这微表情。
江承紫摆摆手,表明还得说说今日所见所闻之事,毕竟如今是非常时期。李恪撇撇嘴,也没反对,便率先说了今日送了杨清俊一家出弘农杨氏,也命人沿途秘密保护。
“我瞧着那杨清俊不是个安分的。在长安,怕迟早惹出祸端。”李恪总结。
“等这阵子的事忙完,让他知难而退,或者找别的事情给他做就行。”江承紫也觉得好高骛远心胸狭窄的杨清俊实在不适合在官场混,还是躺在父辈的庇荫下比较稳妥。
“就依你。”李恪点头。
“我听舒敏说你去了族学院,可有什么发现?”江承紫径直询问最关心的事。
“那边的发现都是细枝末节,并不能指出什么实质的情况。不过,可断定早就有人想要谋算弘农杨氏。”李恪蹙了眉。
“若是族学院都被伸手了,那这深宅大院怕也有牛鬼蛇神。”江承紫叹息一声。
“这是杨氏的事。”李恪轻声说。
江承紫略略点头,说:“我也是这意思。杨氏的事就让杨氏家主自己来处理。只不过,不知他这个扬州刺史在此地停留太久是否会对扬州有损。”
“你别瞎操心,谋算人心,挖坑埋人,你大伯父是行家里手。”李恪伸了伸懒腰。
江承紫“噗嗤”一笑:“真不是你是夸人,还是在损人。”
“自然是在夸人。”李恪一本正经地贫嘴。
江承紫掩面笑了一阵,便又将今日在老夫人那边的所见所闻都与李恪说了一番。李恪听完后,仔仔细细地看着江承紫,一言不发。
“怎了?”江承紫看他神情颇为疑惑,连忙询问。
“多谢。”李恪忽然郑重地说。
“多谢什么?”江承紫一头雾水。
“我母亲不问世事,吃斋念佛,这么多年,就是想祈求我母子平安,祈求外祖母平平安安。如今,若你对你大伯父这一番指点,足以为大唐解决又一大祸患,还能接回我祖母。”李恪说到后来,声音略哽咽,瞧着她的眸光越发炽热。
“你,你也知道根据历史来看,义成公主本来就是罪魁祸首,你的外祖母本来就是会被接回来的。”江承紫有点不好意思,垂眸瞧着梨花木案几好看的花纹。
“阿紫,此一世彼一世。这一世,与前世以及你熟知的历史都有太大的出入。”李恪很严肃地说。
江承紫对历史并不太了解,对于大唐也只是因为李恪才了解了一些。而对于前世里的事,她只是记得梦境里支离破碎的片段。因此,她并不知道这段历史到底有没有偏差。
不过,连红薯与马铃薯都弄出来了,制盐也提前了一大截。这大唐应该不是历史上记载的那个大唐了吧。自己或者就是蝴蝶效应里那煽动翅膀影响了整个历史进程的一只?
“真的,相差很大么?”江承紫低声问。
李恪“嗯”一声,顿了顿,说:“很多事件已改变。前世里,你与柴将军什么的都没有交集。前世里,你不曾痴傻,一直是养在杨氏祖宅的。前世里,这一场弹劾是没有的。”
江承紫一听到“弹劾”,心里骤然“咯噔”,一颗心悬起来。
“阿念,你,你说实话,到底多少把握?对这一场弹劾,你是适才知晓,还是早就洞察,亦或者就是你安排的?”她急忙问。
李恪看着她眼里满满的担忧,轻轻笑了,说:“不管如何,你都要相信我。”
江承紫听他这样回答,便知晓答案其实是他也不曾预料到这一场弹劾。他这一路走来,都在费心竭力地护着她,护着杨氏六房,想着拨乱反正。因此,在这一路上,所考虑所思虑的就不够周全,让人钻了空子有了这一场弹劾。
“是我拖累了你。”江承紫叹息着低头,咬着嘴唇。
“不许胡说。”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在我身边,是我最大的福分。从不曾有拖累一说。再说,这一次处理得当,就是塞翁失马。”
“你,你有把握么?”江承紫低声问。
李恪顿了顿,说:“应该没有什么意外。”
他也不确定,江承紫一颗心悬起来,一颗心焦躁得很,恨不得现在就上长安,灭了那一帮坏家伙。
“稍安勿躁,我定然没事的。”李恪瞧出他的焦躁,便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
“我们立刻动身回长安吧。”江承紫蹙了眉,她真是等不及了。
“我正有此意,本来就计划今晚动身。”他低声说。
“呀?你却与舒敏说明日动身。”江承紫住了嘴,顿时明白李恪是要秘密回长安。
“这边自是要迷惑一番。方才长安急信,仿若有变故。”李恪蹙眉。
江承紫看他模样,知晓事情恐怕十万火急,便也点点头,说:“我先回去准备一二。”
“不急,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且喝喝茶,吃吃点心。另外,还得要见一见杨恭仁。”李恪说。
江承紫也觉得自己太过急躁,屋外天色尚早。况且,李恪必得要见一见杨恭仁,毕竟这件事涉及杨氏存亡,更涉及他外祖母。
他是孝顺的孩子,知晓他母亲这些年的心病。
“嗯,是我太急躁。”她说。
“你是关心我。”他笑起来,如玉的脸庞,眸光干净,江承紫只觉得一室都璀璨。
她被看得不好意思,便低了头,嘟了嘴,说:“谁管你呢。”
“哈哈。”他哈哈一笑,甚为开心。
江承紫听他这样笑,心里安定了几分。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手中玉珏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说:“阿紫,想到要与你单独策马,我觉得好激动。”
“你又不是没有与我一道策马过。”江承紫嘟囔,不过心里想一想,两人策马在这天地间,还真是很让人期待。
“上一次不同,解决了羌人隐患归来,大家都很疲惫。”他眸色明亮。
“说得这次像是游山玩水似的。”她眉目含笑,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一次单独入长安的期待。
她姿容本身极好,映着窗外春日花光,因与他在一处,神情放松且慵懒,那模样便更让人惊心动魄。他靠在窗边瞧着她许久,舍不得移开眼睛。
江承紫伏在案几上,用食指摆弄一颗棋子。她也知晓李恪在看她,便不看抬头,一颗心慌乱如风中野草,起起伏伏。
许久,两人皆听到门外的人语,才双双回过神来,理了理衣衫,正儿八经地坐下来下棋。
“我大伯父来了。”江承紫说着落下一颗子。
“嗯,我方才让人去请他前来,他倒是来得快。”李恪说着,也是随意地落了一子。江承紫只觉得这一子落下,她自己的白子就四面楚歌,大势已去。
她抓抓头,笑道:“我还是不适合这玩意儿。太需要耐心与全局观了。”
“你方才是心不在焉。可在想什么?”他低声问。那语音氤氲出一种情侣间特有的AIMEI。
江承紫脸一红,她方才是在想两人一同游山玩水的惬意,还很不地道地想到两人要睡在一处啥的,因此落错了一子,一步错,步步错,这才全盘都崩溃了。
“你脸红了。”李恪心情颇好。
“不下了,你打趣人。”江承紫将棋子一推。
李恪哈哈笑,也施施然站起身,朗声召唤了下人烧水奉茶。在门外伺候的护卫刚得了命令离开,门房护卫就前来报告杨恭仁求见。
“我去附近兰轩小憩,回避一二。”江承紫站起身。一则是她真的累了,二则是她觉得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单独对话更好些。
李恪也点点头,叮嘱她盖好被子,天气虽不错,但六房这边还是比较阴冷。
她应了声,从客厅的小门出去,沿着花木扶疏的小径,在附近的一个水榭台里休息。随行伺候的是碧桃,连忙取来锦被,铺了一层又一层。
江承紫躺在锦被上,只觉得异常疲累,也顾不得凝神听杨恭仁与李恪的谈话。
她相信李恪!
于是,她放心大胆地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却已是黄昏时分。她施施然翻身,便瞧见李恪坐在窗边,瞧着窗外发呆。案几上是厚厚一叠清江白的纸张。
“你怎么不叫醒我!”江承紫裹着被子坐起来。
李恪转过脸来,瞧着不着珠钗,乌发随意披拂在身的女童,眸光一凝,声音也不觉沙哑:“时间还早。”
“可我总得要准备一番。”她嘟着嘴,不知不觉在他面前就像个小女孩。
“我已经准备好。那些歌功颂德的话本子,我已命小九明日送到迎喜客栈。今晚,我会在兰泽院遇刺。听闻我遇刺的消息,你就前来。”他缓缓地说。
她点点头,知晓他这是要施展个烟雾弹,实则秘密回到长安,暗地里瞧瞧长安的暗潮汹涌。这也是她所想的。
“那,”他看着她乌黑的眸光,只觉得自己定力颇差,努力定了定神,才起身说,“我去让人来伺候,你梳洗片刻,来兰泽院与我一并用晚饭,可好?”
“好。”她回答。
李恪站起身,近乎仓皇地往外走,心里后悔在这里守着她,也后悔在她这么小时,就克制不住自己总要与他相见。
他想来自控能力很强,唯独面对她,那种身心的悸动,真是一丝一毫的控制都没有。
他叹息一声,站在门外的碧桃与阿碧便踩着小碎步上前问安。
“你家姑娘醒了。去伺候梳洗吧。”他负手正色道。
江承紫熟悉完毕,又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趟。指挥丫鬟们将要带往长安的物品收拾妥帖。而她则是暗中让让江府影卫准备了男装。
准备妥帖后,便在兰泽院与李恪用了饭。饭菜是李恪点的,全都是她喜欢的菜式。
江承紫知晓接下来要野外生存,风餐露宿,便狠狠地吃了一顿好的。
尔后,两人又喝了一壶茶,这才各自分别去休息了。
刚睡下片刻,就听得有人慌慌张张来叫门,大叫说有刺客先是往内宅来,蜀王怕有人对九姑娘不利,便让人来保护九姑娘。不料贼人实际上行的是“声东击西”之法,另外几名贼人假扮六房小厮刺杀了蜀王。
即便知晓今晚有这样遇刺的计策。江承紫一颗心也忍不住提起来,就怕有个什么意外。
第四百八十二章 那些人
江承紫赶忙披上外套,提着裙子一阵跑,一边跑一边让人去通知青湮前来。
此时的兰泽院已被蜀王府的护卫重重包围,闻讯而来的杨恭仁也被拒之门外。
“阿芝,此事,此事真是——”杨恭仁正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瞧见江承紫来,连忙喊一声。
江承紫红着眼瞧了杨恭仁一眼,说:“大伯父,蜀王是陛下之子,在杨氏被刺。此事——”
杨恭仁一脸凝重,说:“此事颇大,我亦知晓,搞不好杨氏一族那唯一的机会都会转瞬即逝。”
江承紫点点头,红着眼说:“你且先等着,我去瞧瞧再说。”
她说完,便带着青湮入了兰泽院。
“九姑娘,你可来了。”站在门口踱步的舒敏看到江承紫也是松了一口气。他总觉得有九姑娘在,蜀王就一定不会有事。
“谁在里面?”江承紫问。
“是江府影卫首领锦云。她本就是极其厉害的医者,师出名门。”舒敏回答。
江承紫很是意外,惊讶地看了看舒敏。她单知晓锦云是李恪训练的江府影卫的首领,是专门保护她而准备的,却不知这锦云还身怀医术。
舒敏看她神情,立马就为她解释:“姑娘可能不知。江府影卫每个人除了击杀、护卫之外,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项绝技。锦云是医术,她手下梅兰竹菊四位,精通于易容,还有精通于用毒的。”
“原是如此。”江承紫淡淡地点头。心里却是感慨,李恪这家伙真是费尽心力,训练了这么一批人用来保护她。
心里感慨,又想着锦云既然会医术,又是李恪自己的人,总是跟计策有关。青湮虽然艺术不错,但到底不是蜀王府的人,便对青湮说:“既有医者在,你入内也不方便。”
“我省得。”青湮恭敬地回答。
江承紫轻轻推门进去。门吱呀一声开了,迎面而来就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难道真的被刺了?做计策做得这么逼真?
江承紫怕这家伙是真的被刺了。顿时一颗心提得更高。她快步而行,脚步踉跄。
穿过重重帷幕,绕过玉石屏风,江承紫便瞧见床榻边几名江府影卫跪在地上,身子笔直,正中一袭灰布春衫的锦云正坐在床榻边上为床上的人治疗。
江承紫奔到床边站定,床上的人一张脸因朝着床内,却是瞧不清到底是不是李恪。她又不敢贸然询问锦云,只安静地站在一旁瞧着。
锦云则是十分专注,正熟练地为床上的人缝合腿上的伤口,那伤口狰狞,看起来有十多厘米的样子。
锦云缝好伤口后,又扎针止血、扑上特有的药,最后打上了绷带。
这家伙怎么回事呀,不是说放个烟雾弹迷惑一下众人而已么,还弄这样深的伤口?
这一套动作下来,就过了两刻钟的模样。锦云这才松了一口气,拿了一托盘里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很成功。”
江承紫听到这三个字,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床上的男子径直询问。
江承紫一听,立马就知晓这床上之人不是李恪。这人的声音乍一听就是李恪,但江承紫对李恪异常熟悉,对他的声音语气再清楚不过。
“蜀王呢?”江承紫径直问。
“哈哈。张羽,看来你口技还不到家啊。”锦云笑道。
“哼哼,至少方才骗到了你们。九姑娘天人之姿,能分辨不出来,不奇怪。”床上的人回答,用的便是另一种少年人的声音。
与此同时,那床上的少年也转过脸来,借着屋内烛火,江承紫瞧见那张脸,赫然就是李恪。饶是她与李恪朝夕相处,亦瞧不出这一张脸是假的。因为即便是哪一双眸子,竟都如与李恪一般无二。
“这可是传闻中的易容术?””江承紫询问。
锦云站起身回答:“回九姑娘,这正是易容术,但却不是传闻中的。”
“何解?”江承紫颇为疑惑。
她从前看武侠小说里讲到易容术,初初认为不过是作者为了剧情瞎编的。后来,听闻本身就有这种易容术,只是没有书中所言的那么玄乎。就是制作人皮面具的事也是真的,但不至于可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并且在她的认知范围内,就算是现代科技可以削骨去肉,也不太可能制作出一张一模一样,神情相似的脸。
且退一万步讲,就算能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那眼睛总不可能也换了啊。
“姑娘,易容一技,不只在外形相似,更着重于内里气质神情身段声音。若是有必要,并不只一张人皮,还可能要削骨去肉、垫骨加减。除此之外,还须日日勤练,方能成另一人。”锦云说。
江承紫颇为惊讶,问:“削骨去肉,垫骨加减?竟能做到如此?”
“是。只是削骨去肉,垫骨加减,便换不回去那一张脸。”锦云很平静地说。
“就是换了一张脸,自己的脸或者前一张脸必定有所损伤?”江承紫是非惊讶。这垫骨加减、削骨去肉乃现代科技之下的医学才敢做的事,而且还有无数的副作用,难道在这大唐也有这样惊人的医术了?
“九姑娘所言极是。这种易容,以假乱真,但也回不到过去,只能顶着别人的一张脸生活。”床上躺着的张羽回答。
江承紫打量着他,问:“那你可是削骨去肉,要一辈子顶着蜀王这一张脸生活?”
张羽摇摇头,说:“回九姑娘,我只是戴了人皮面具。因属下本来就与蜀王脸型轮廓有七八分相似。再加上这灯火昏暗,旁人便瞧不出来。”
“原是如此。”江承紫点点头,正要追问李恪下落,旁边小门吱呀一声,转入一位鹅黄春衫的女童,对着江承紫盈盈一拜,道:“属下江五娘拜见九姑娘。”
江承紫顿时又一种照镜子的既视感,这女童分明就是自己啊!
“你这也跟张羽一样?”江承紫问。
“回九姑娘,五娘乃江府影卫,是公子亲自挑选。擅长口技与易容,脸型骨骼身形与姑娘颇为相似,便是为今日此等情况作准备所用。”江五娘盈盈一拜,举手投足之间,还真让人一时半会儿瞧不出破绽。
“原是如此。那蜀王呢?”江承紫此时并没有心思继续八卦这易容术。她认为既然这些易容高手都是李恪的手下,了解这门技艺来日方长。
“蜀王在密室收拾包裹,姑娘静待片刻即可。”锦云回答。
江承紫点了点头,才在一旁的美人榻上坐下来,瞧着那床上张羽,还是趁着这空闲,将心中疑问问出来。
“姑娘真是观察入微。”在场的几人不由得齐齐赞美。
“这有什么?人皮面具也好,削骨去肉也罢,这眼睛总是不能换一双的。可我瞧着张羽这眼神眸光竟与蜀王一般无二。便觉得其中必有玄妙,不知是何机关?”江承紫笑着说。
锦云指了指案几上的八脚彩凤香炉,香炉正有缭绕的烟雾升腾,继而弥散,让整个屋内有一种安宁舒坦。江承紫之前很是焦急,入了这屋内不久,一颗心也宁静下来。她当时就觉得这一味安宁香效果奇佳,怕是极其珍贵之熏香。待来日,定要寻一些来送给睡眠不好的阿娘。
“姑娘,这香炉里的熏香会让人安宁,也会让人产生幻觉。”锦云轻声说。
江承紫陡然明白。日后,江五娘会扮成她在这里衣不解带地照顾张羽假扮的蜀王,任何进来汇报事情的人,在这安宁香的作用下,都会瞧不出端倪来。
“很好。”她点点头,而后却又很严肃地对江五娘说,“不过,既顶了我这一张脸,便不能做辱没我之事。否则,我定饶不得你。”
“姑娘请放心,婢子只需一段时日,便会与张羽一并入长安,引出潜伏之敌。”江五娘立马跪地回答。
“那你们万事小心。”江承紫公式化地说一句,随后又觉得他们这是要替自己与李恪承担生命之危,便又加了一句,“珍惜生命,到长安见我。”
在场的护卫从小就被灌输要不惜一切保护主子,哪怕是失去自己的生命。每次执行任务也从没听过“珍惜生命”这种叮嘱。这回听见,几人都愣了,随后就觉得很是激动。
“是。”几人齐齐回答。
江承紫略略点头,转身往屋外去处理杨恭仁的事。
她推开门出来,屋外灯火通明,青湮安安静静地立在天井里,如同一棵质朴的树。
“姑娘。”青湮喊了一声,坐在亭子里的杨恭仁也是“嗖”地站起身来,问:“阿芝,蜀王如何?”
“性命算是保住了。方才醒过来,如今刚睡下。”江承紫回答。
杨恭仁长长松了一口气,道:“万幸,万幸。”
“大伯父,如今蜀王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我们万不能让今日之事再发生,否则杨氏一门当真要完。”江承紫神情凝重地说。
杨恭仁重重点头,愤恨地说:“我定会速战速决,将这些牛鬼蛇神一网打尽。他们这是想要亡我杨氏,真当我是泥捏的人呢。”
“大伯父掂量好轻重就好,毕竟我只是个孩童,什么都不懂。这种大事,还是要大伯父来处理。”江承紫说。
“阿芝,你放心,今日之事,再不会发生。”杨恭仁一脸凝重,眸光凶狠。
江承紫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怒了。她忽然觉得李恪这一手不仅仅是要秘密入长安,更是要逼迫杨恭仁速速做出决定。
“既是如此,我这几日便在这屋内亲自看着蜀王的伤势。这大大小小的事,还请大伯父费心。”江承紫又说。
杨恭仁神色依旧凝重,瞧着江承紫严肃地说:“你好好照顾蜀王,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江承紫点点头,吩咐青湮回去好好待命,她转身再度入了房内。
第四百八十三章 入长安(一)
(第一更,还有一更)
房间内,依旧缭绕着安神香。
锦云等人恭敬地站在一旁,只有张羽刚做了小小手术需要卧床,不便起身。
“九姑娘。”几人齐声行礼。
她略略点头,便瞧着一袭黑衣劲装的李恪问:“可要出发了?”
“你换身衣裳,我们即刻出发。”李恪站起身来,递给她一个包袱。
江承紫毫不客气,拿了包袱入了旁边的换衣间。打开包袱,里面是一身灰色圆领胡服,还有一双软牛皮靴,正是她进行过改良的那种款式。更神奇的是衣服与鞋子的尺寸刚好适合她,穿起来倒是颇为舒服。
她一走出去,李恪左右打量一番,很满意地点点头。
“这尺寸,你如何知晓?”江承紫追问。
即便这是民风开放的大唐,但再熟识的男女,若非是坦身相待的夫妻,也断不会知晓对方的尺寸,尤其是脚。李恪准备的这一身衣裳分明是知晓她的准确尺寸。
“前些日子,我让江府影卫里的裁缝做皮靴,也想着你入了长安,女装出行不方便,就让锦云问你阿娘要了尺寸,为你做了两三套男装。”李恪回答。
江承紫顿暖意横生,笑着夸赞:“嗯,很是不错。”
“其实我倒喜欢你自己设计的那骑马装束,干净利落,极为好看。只是与旁的服饰差异甚大。如今,我们是潜行,总不相宜。”李恪解释道。
“你这番安排自是极好。”江承紫穿着一身的圆领胡服在屋内转了两圈,又来个回旋踢腿,觉得小皮靴不错,这衣服下摆也改良得很是合理,很适合打斗。实乃居家旅行驰骋疆场出入风流之好时装。
“你喜欢就好。”李恪笑道。
“几时出发?”江承紫将自己的背囊检查一番,又将各种武器、器具以及易容乔装的衣服检查妥帖。如同以前每一次出任务那样谨慎小心。
“半个时辰后,按照我手中的图纸出发,可以绕过所有的守卫。”李恪将手中图纸展开。
“好。”江承紫只瞧了那地图一眼,心中一万头羊驼飞驰而过。那图纸是用炭笔画的,居然还有比例尺,用的是十进制。
“你,这个——”江承紫看了李恪一眼。他很得意地问,“怎么样?这个适合你看吧?”
“还不错。”她瞧了几眼,就将路线完全记在心里,然后将地图卷起来递给他。
“我按照你的习惯做的,或者也只有我们俩能看得懂。”李恪凑过来,低声说。
江承紫瞧瞧他,眉眼带笑,内心不觉柔软,笑着点点头。
两人之后一起用了点心,趁着夜色掩映,沿着地图上标示的线路,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所有的杨氏护卫以及各家的暗桩。
江承紫的轻功很好,速度快得如同一阵清风过境,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察觉有人离开杨氏祖宅。而李恪轻功速度虽比不上她,但亦是个中佼佼者。
因此两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已出了弘农杨氏的宅子。
天色墨黑,但江承紫有夜视能力,只是李恪到底是常人,需慢行,因此两人行路慢了许多。而且在弘农杨氏祖宅之外的方圆百里都是杨氏的产业庄子,里面的人都是杨氏的庶出旁支或者有地位的下人。
李恪说这些个庄子是杨氏产业,更是杨氏的外围堡垒,因此表面上是村子田地,实际上算是农者与私兵所在。算作杨氏一族的暗桩。或者杨氏真正的鲜为人知的实力就隐藏其中。且因为这种庄子因其特殊性,也可能成为各家眼线的潜伏之地。
这种鱼龙混杂,不知深浅的地带,两人自是不怕。但如今要做的事是尽快赶回西京,处理弹劾一事。所以,两人行路格外小心。迂回来去,直到东方发白才绕出杨氏祖宅外围的几层庄子田地,来到西边的一座巍峨的大山下。
大山巍峨,高耸入云。拂晓天只鱼肚色,山风猛烈,带来一阵阵的凉寒。
两人在山下的一处树林里稍作休息,各自换了一身寻常采药人的衣衫,各自吃了点心,喝了点水,算作早餐。
“天快亮了,是要翻过这座大山么?”江承紫仰头看了看。
“是。”李恪与她并排而立,“等云歌来了,即可入山。”
“云歌?它要来?”江承紫很是诧异。
“我们要快速穿过这座山,定然要准确无误的路径。这山名曰迷途山山高林深,山中布满瘴气,听闻许多人上山后,就会迷失在这山上,永远出不来。”李恪缓缓地说,然后瞧瞧旁边的女子,如预料中一般,她根本没有丝毫惧怕。
他略略失望,心中腹诽:自己爱上的女子太厉害了,真是没保护她的成就感啊。好想打人,怎么办啊?
“可云歌会引路?”江承紫不知李恪心中千回百转的心思,一心只在思考云歌的到来与这迷途山的联系。
难道这一只神奇的鹦哥居然具有导航仪的功能么?
“不会。”李恪回答。
江承紫略略失望,心想果然只是一只鸟,自己对它的要求太高了。
“啊?那等它干嘛?”江承紫还是很好奇。
“它不会引路,但它能与各种鸟儿交谈。这迷途山上,最多的就是鸟儿,这山是鸟的王国。若要最快的路径,需最专业的向导。”李恪很是得意地说。
“怎么突然觉得你有这么一只鸟,赚大了的感觉。”江承紫忽然好想把云歌据为己有。
“哈哈哈,九姑娘,我可是很值钱的哟。。”李恪没回答,云歌倒是扑腾着翅膀落在旁边一棵桑树树梢上。
“云歌,好几天不见。”江承紫笑着跟它打招呼。
云歌也挥挥翅膀,说:“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李恪跳起来一巴掌将它拍下问:“再这么没礼数,我罚俸禄。”
云歌一听,翅膀捂着脸哭起来:“不要啊,公子,你不能动不动就罚俸啊。”
江承紫乐呵起来,在一旁吃吃笑。李恪则是板着脸,说:“天快亮了,你这几日可与这山上的鸟儿们沟通好了?”
“沟通好了,还见了他们头儿呢。”云歌端正站在桑树树梢,双翅下垂,一本正经回答。
第四百八十四章 入长安(二)
江承紫很是好奇这偌大的山林飞禽们的头儿是什么鸟类,但李恪却对此似乎恨不感兴趣,只狐疑地瞧着云歌,问:“哦?借道的事没问题?”
云歌被看得心里发憷,拿起翅膀掩面咳嗽两声,才回答:“没,没问题。它们说从未见过这样懂礼数的人呢,进出山林还懂得拜山头。”
“胡扯,拜山头这种话,能是飞禽所言?”李恪很鄙夷地扫了云歌一眼。
“我,我这是转达它们的意思。”云歌争辩。
李恪也不多跟一只鸟计较,只说:“若是帮你这差事办得顺利。等回到长安,我就将你喜欢的那颗夜明珠赏赐给你。”
云歌一听,立马拍着翅膀,连连谢恩。
江承紫对鸟儿属性不熟悉,只好奇一只鸟居然有俸禄,难道这俸禄是它喜欢的食物。而且它还喜欢夜明珠。对它来说,又不能吃又不能戴,更不可能换成钱买田买地呀!
“你的俸禄是啥?”江承紫冲它挥挥手。
“珠宝,黄金。”云歌很得意地说,“等九姑娘到长安,我带你去瞧我的宝库。”云歌很高兴地说。
“莫废话,天已亮了,即刻启程。”李恪催促云歌。
云歌耸耸翅膀,扑腾两下翅膀飞出一段距离,回头说:“这边。”
“下来。”李恪严肃地喊。
云歌立马停歇在他的肩头,很是警觉地问:“公子,可是又什么情况?”
“你这样飞着,倘若被旁人瞧去,不好。”李恪说。
“正是这道理,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你站在肩头就好。”江承紫也同意这种说法。
云歌想了想,也同意了。于是,它就站在李恪的右肩上,还不忘多嘴一句:“公子,我可比二黑轻多了吧。”
“二黑会捕猎。”李恪面无表情地打击云歌。
“我,我是有智慧的鹦哥,我只吃熟食。”云歌反击。
“那你能自己生火?”江承紫跟它攀谈。
云歌顿时被说话,只哼了一声,说了一堆听不懂的古话还引经据典,大约是宁死不就,也要保持高洁的品质,绝不茹毛饮血。
“吵死了,闭嘴。”李恪淡淡地说。
云歌乖乖闭嘴,偶尔说话都是指路。
行了约莫一小时,一行两人一鸟才见到了一处树林茂密的沟壑地带,林深茂密,掩映了一条小道的入口。
“就这里上山。”云歌说。
“侦察能力不错。”江承紫看了看这山脉走向,这地方是沟壑形成的。若要入山,沿着沟壑是最容易的,尤其是干涸了的沟壑。
“多谢夸奖。”云歌回头对江承紫说,还用翅膀摸了一下发型。
江承紫“噗嗤”一笑,只觉得这云歌越发神奇,竟也不知是怎样的一只鸟,李恪是用了什么方式将它驯成这样。
“少废话。”李恪警告云歌。
云歌立马转过头去,严肃地站在李恪肩头。两人一鸟,就于天明时分入了迷途山。
迷途山高不见天,迷雾缭绕,树林茂密。
江承紫对于野外生存本来轻车熟路,但还是被这古代的大山所震撼。一路上各种飞禽走兽让人眼花缭乱。沿着干涸的沟壑行路也并不轻松,常常有绝壁断崖。好在江承紫与李恪两人都是个中佼佼者。
行了约莫半小时,已入了深山。树林茂密,雾气涌动,光线暗淡许多,但偶尔也有日光穿过树林,投射下来,让人感觉到几丝温暖。
“稍等。”在一处沟壑拐弯处,云歌压低了声音说。
江承紫脚步一顿,只听有鸟儿扑腾腾飞起,像是被什么惊飞了似的。李恪眉头微蹙,问:“有何异常?”
江承紫没自作多情地答话,李恪这句话显然问的是云歌。
“山中之鸟有大麻烦。”云歌很严肃地说。
“什么麻烦?”
“我不知。它们惊慌失措,像是遇见了什么可怖事。”云歌想了一阵子,才将这句话说清楚。
“我也听见了,它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可是我不懂鸟语,听不懂喊的什么。”江承紫为云歌作证。
“可听见它们喊的啥?”李恪询问云歌。
云歌听了听,才说:“只听见一句,外敌来袭。”
李恪不再问,想了想,说:“没我的命令,不许擅自行动,你现在开始就在前方引路,我们去看看所谓外敌。”
“是。”云歌得了命令便扑腾翅膀飞起来。
李恪和江承紫不再像之前那样行路,而是两人都开始在这山间奔跑,纵身穿梭在树林之间,朝那群鸟惊慌乱鸣处跑去。
跑了大约半小时,江承紫也不觉得疲累,心里感慨:若是前世里,自己有这种速度与体力,那就有很多战友不会白白牺牲了。
云歌忽然停住,扑着翅膀说:“公子,九姑娘,你们看那边。”
随着云歌这一声,江承紫便瞧见似乎近在咫尺的山峰那边,一群鸟儿来来回回惊慌失措,而在鸟儿的前方,有巨大的四五只黑鸟在来回盘旋,还有两三次白色的鸟。这些巨鸟不是一个品种,但五一例外都是体型庞大,有锋利的爪与铁钩一般的喙。
“猛禽。”江承紫说。
“似乎是雕。”李恪看得不分明。
“不,那三只是雕。另外的五只不是。”江承紫一眼就认出来,那四五只是海东青,以前爷爷曾驯养过一只,她一直不喜欢。这眼前的海东青应该是训练有素,它们的腿上都绑着红线。
“这山里竟然有此种猛禽。”李恪作为一个铁血的军人,作为贵族皇子,对于猎杀或者驯化猛禽都特别感兴趣,此番看到这么多猛禽同时出现,顿时兴奋起来。
“不,这些外来的。”江承紫说。
“是,这些不是山里的。山里没有。”云歌也吓得瑟缩发抖,躲在李恪身上的背的采药背篓里,闷闷地出声。
江承紫不等李恪询问,便说:“这些鸟都带着标识,那五只稍微小的带着红线。那三只大的腿上是银环。这显然是人为驯养。人为驯养,齐齐出动,很可能是他们的主人默许他们行动,又或者它们的主人有危险。”
江承紫刚说完,李恪眸光一凌,拉住江承紫往一棵大树旁一带,噤声道:“有动静。”
第四百八十五章 入长安(三)
两人躲在树后,只听得扑腾腾的声音穿树而来,随后“咚”一声撞在树上。紧接着,一只拖着长尾巴的褐色鸟儿就掉落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
江承紫并不认识这是一只什么鸟。只见那只鸟腹部已被撕开,露出鲜红的内脏,血流不止。它挣扎着,发出啾啾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是可怜。
“看起来活不成了。”江承紫低声说。
“不关我们的事。”躲在背篓里的云歌喊道。
江承紫一愣,再凝神来听这鸟的哀鸣,竟觉得这将死的鸟儿带着无限的绝望与愤怒。
“亏首领那么信任你。”那鸟儿仿若在说。
江承紫吓了一跳,云歌已在叫:“不关我们的事。”
“云歌,冷静点,用鸟语。”李恪提醒。
慌乱的云歌这才回过神来,着急地叫了几声。这是江承紫第一次听到云歌真正的声音,清脆干净,很是好听。
那地上的鸟儿又竭力哀鸣一声,随后蹬了蹬腿,断了气。
“不是我。”云歌哭着说。
“这鸟说什么?”李恪问。
“它说我这只外来鸟是坏鸟,先前假装与他们交好,就是为了探出他们头的住所。现在带人来捕捉他们头。”云歌哭着说,“这是对我鸟格的侮辱。”
李恪没说话,江承紫却是听到簌簌的声音越发近了。
“我们似乎有麻烦?”江承紫低声问。
“飞禽之怒。”旁边的大树说。
“飞禽之怒!!!关我们什么事。”江承紫撇撇嘴,却还是将一柄短剑握在手中。
李恪惊讶地看她,江承紫指了指旁边那棵树,说:“它告诉我的。”
对于她能感知植物喜怒哀乐这件事,李恪在晋原县时就知晓,便也没惊讶,只是听闻这个消息时蹙了眉,然后放下背篓,将云歌拎出来,很严肃地问:“这迷途山上的飞禽之王是只什么鸟?”
云歌正瑟瑟发抖,将头使劲地埋在草里,瓮声瓮气地说:“是一只白鸟,白鸟。”
“什么白鸟?”李恪很不客气地问。
“就是白鸟啊。”云歌往旁边的背篓里钻过去躲起来。
“是白色的鸟吧。”江承紫自言自语,随后便凝神感知周遭的植物,与这些植物交换信息。植物们七嘴八舌,还有特别惊讶人类能跟它们交流的。
其中一棵参天大树说:“那飞禽之王是一只大鸟,好像是只凤鸟。”
“凤鸟?”江承紫问,心想这凤鸟不是传说中的鸟类么,难道真有这种凤凰这种鸟?
她心中所想,那大树却已知晓她的想法,很鄙夷地为她科普:“凤与凰是两种鸟。这迷途山上一直就有凤鸟。只不过,它们住在更远的深山之中,深居简出。而这附近许多山头只有那一只白凤鸟。”
“凤鸟不是五彩的么?竟然有白色的?”江承紫很是讶异。
“凤鸟是五彩的羽毛,但这一只就是白的。”那棵大树回答,旁边还有别的植物也附和,在说那一只凤鸟打架很是厉害,打败了很多凶猛的鸟,才成为这很多座山头的王。
“你小心些啊。这些鸟的战斗力在白凤的带领下很厉害,它们冲你来了。”植物们好心地说。
其中还有植物在说:“很是奇怪,先是有白色的凤鸟,又有会说人话的鹦哥,现在还有会听我们说话的人。”
江承紫无心听植物们闲扯,随后就喊:“云歌,此处山深林密,鸟类数量众多,即便我与你家公子身怀绝技,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现在必须你来化解这场危机。”
“我不成,我不成。我是具有礼仪的鸟,不会打架。”云歌胡乱地说,死活不肯从背篓里出来。
“没让你打架,是让你告知它们。伤害它们头领之人不是我们。我们可以帮他们救他们头领。”李恪说。
“咦?你怎么知晓鸟儿们是因其首领受伤转而攻击我们?”江承紫很是惊讶。
“我的手下有鸟语奇人,不足为奇。以前我领军,便有专门训练鸟儿刺探军情的秘密部队。”李恪一边说,一边已抽出长剑。
江承紫也来不及多说,只说:“云歌,如今拯救天地都只靠你了。你却不要失了你的风骨。”
“好吧,大不了一死。”云歌瑟缩着从背篓里钻出来,长啸一声。
“你这云歌哪里得来的?它这说的是哪门子鸟语,完全不是鹦哥可有的。”江承紫说着,已在让那些植物帮忙。
植物们磨蹭。那棵老树则是说:“既是误会,我们帮一把,是大功德。”
江承紫觉得好笑,什么时候这些植物都开始修功德了,莫不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可是,下一刻,她就发现树枝摇动,藤萝缠绕,竟然将她与李恪二人围绕起来,编成一个防护罩,无数的鸟儿在防护罩外铺天盖地,使劲往这防护罩上撞。
“这——”李恪惊异万分,回头看了被护在身后的江承紫,问,“是你?”
江承紫轻笑,得意地说:“若说这山上有什么可以与飞禽类相比,那就是这满山的树木花草了。”
“没想到,你不仅仅能感知植物喜怒哀乐,还能与他们沟通。”李恪感叹。
“不过,还是要解决眼前的麻烦。鸟儿愤怒,越发多了。”李恪看着那些不惜头破血流也要撞破这树枝藤条缠绕而成的防护罩的鸟儿,很是忧心。
“云歌,与它们说。”江承紫朗声喊。
“是。”云歌收起平时的吊儿郎当,开始鸣叫。
江承紫凝神细细去听,只觉得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
过了一会儿,忽然一声尖锐的鸟声发出,那些不惜头破血流的鸟儿都收了阵势。一只一身褐色羽毛的老鹰落在了前面的树枝上。
云歌回头对李恪说:“那只鹰是他们头身边的。方才我已与它们说了,那些大鸟不是我们引来的,前面那些人也不是我们的人。”
“前面有人,大约多少?问它们。”李恪命令。
云歌便与那老鹰沟通片刻,回答说:“前面有十来人,不像是平时的猎户,都带着大狼。那些大鸟就是他们带来的。”
“大狼?”李恪蹙眉。江承紫也很是疑惑大狼是什么个东西。
云歌也不明白,拍拍翅膀说:“我也不知。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再问,他们头领,那只白凤鸟的情况。”李恪继续命令。
云歌这会儿是直接回答,说是那群大鸟到处捕食这山林里的鸟儿,作为首领的白凤鸟就率鸟迎战,先是激战杀了对方一只大鸟。后来一群大鸟就围攻它了,它现在受了重伤,危在旦夕。而那些大鸟就肆意吃掉鸟类。那些人似乎要活捉那白凤鸟。
凤鸟本就是稀罕物,何况是通体雪白的凤鸟。这些人自是想捉回去。这些人肯定只是抱着别的目的想要取道迷途山,结果没想到看到了这迷途山上竟然有这样稀罕的鸟,就起了贪念。
“带着海东青和雕,这样的人绝对是非富即贵。取道人迹罕至的迷途山,怕得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阿念,这事怕我们真的要管了。”江承紫将自己的考量告诉李恪。
李恪也正有此意,便让那云歌与鸟儿们沟通片刻。那些鸟儿最终同意,而江承紫也感谢了植物们,藤萝缓缓移开归位。
江承紫与李恪并肩站立在树下,山风猛烈。那只老鹰长啸一声。那些鸟儿纷纷退散开来,仿若方才铺天盖地而来的鸟儿是两人的幻觉。
“真是奇怪,那些鸟怎么朝那边的山头集结?”有人在说,口音略略拗口,听声音不是弘农一带的口音,亦非蜀中、洛阳或者长安的口音。
不过,这人所言,江承紫还勉强能听得懂,接下来另一人说的话,发音很是古怪。江承紫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得生硬地将音发出来让李恪听,问:“这是什么语?你可知?”
李恪一听,眉头紧蹙,变了脸色,低声道:“突厥。那人说,若是拿不下那白凤鸟,便快速离开,莫要节外生枝,误了大事。”
江承紫心一凛,很疑惑地说:“这迷途山也算中原腹地,突厥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海东青这种猛禽还不是突厥之地所有。这——”
“我亦不明白。不过,不管如何,先去瞧瞧。”李恪说。
那一只老鹰已飞落下来,就停在他们面前的树枝上,一双目锐利地盯着两人。江承紫扫了它一眼,便让云歌藏起来,莫要暴露了主子的身份。
云歌得了令,一直在与那老鹰谈话,用的自然是鸟语。
江承紫与李恪两人疾驰,往前面那几个山头去。
山中之路,最为奇特。看起来那山头近在尺咫,但要到达那咫尺之地,却也有花上一番时辰。
江承紫与李恪约莫疾驰了一刻钟,才落在一个山头隐在树丛里,往山腰瞧了瞧。草木掩映处,隐约有二十来人在走动,一身的深灰色劲装,穿的都是皮靴,身上背着弓箭,手中拿着砍刀。
“看来真是突厥人。瞧那在山腰行走的狼狈模样。”江承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