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真正的真相
李恪端杯了一杯酒,笑盈盈,说:“只是父亲太看得起我而已。”
一句话,没明说,但江承紫已明了刚才云歌描述杨淑妃与李世民对话里那一句“你只是派出柴绍而已”的反问,看来是真的。
“他夸你类他,自是不容小觑。”江承紫语气淡淡的。
她先前也曾想过李世民如果将晋原县的事看作大事,或者就不会只派柴绍为钦差前来。毕竟,柴绍算不得他真正的心腹,玄武门之变,柴绍就不曾支持,他亦瞒着柴绍。
柴绍是太正直之人,侠义情怀与江湖气息太浓,若是办事,必定让他不会百分百放心。
只是,她又转念一想,毕竟是唐朝最杰出的政治家,如今初唐正式内忧外患,国库里没几两银子,太仓里没几粒粮食。他应该不会这般小心翼翼吧。
“我还是太高估他。”江承紫吃了几口菜,又慢悠悠喝了一小口桂花酒,才笑着说。
“原来你也曾怀疑。”李恪神情语气依旧温柔,端了一杯酒,斜倚在窗边。
江承紫不接话,只招呼他吃菜,说起家乡的火锅,说起那叫辣椒的物种。李恪来了兴致,问:“格物院以后可能找寻到如此神奇的物种?”
江承紫筷子一顿,凝在空中,火锅里腾腾的热气氤氲飘向窗外。
“辣椒一物乃海外之物。须得乘大船,穿过暴风巨浪,才可摘得。”她回答。
“原是海外之物。可惜!”他喝了一口酒,将酒杯徐徐放下,道,“我不致力于船舶制造,除去对付高句丽,大唐还不须那么多的船。再者,我只想闲云野鹤。可惜了。”
江承紫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他无意于帝王之位,而制造船舶这种事属于军事范畴,非帝王不能做。
她靠着椅背,瞧着雾气氤氲里那张英俊瘦削的脸,笑道:“将来的事,谁说得清楚。你瞧此时此刻,就是我们不曾经历过的。”
李恪点头,道:“是呢。从前,我们从不曾离得这样近,这样秉烛畅谈,还能吃到你亲手做的菜。只是若可以,我不想走那条艰难的路。”
“我亦不希望你走那条路,若可以的话。”江承紫依旧笑,再度觉得命运真是玄妙,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穿越了前年的时光,相识相恋,并肩而行。
火锅氤氲着热气,江承紫将火关得小一些,又放了一些容易烫熟的菜入锅,才终于忍不住问:“可知来者何人?”
“还能有谁,不就那一家的么。”李恪语气不屑。
原来果真是长孙一族!
“来的是何人?”江承紫又问。
“长孙冲。”李恪回答。
“他——”江承紫对此人知之甚少。只知晓他后来成了驸马,与公主鹣鲽情深,在政治上倒没有什么建树,就是那支离破碎的梦里也没有他什么事。
李恪稍稍坐正身体,道:“你别小瞧了他,他是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无忌要求他克己、低调,不可露锋芒。因此,在外人瞧来,似乎平庸无能。实际上——,呵,是一头随时能将人撕碎的恶狼。那一世——”
李恪停了停,才继续说:“那一世,高阳谋反,事实上长孙无忌正在外视察,当机立断将我拖入战局,一劳永逸之人就是他。”
江承紫蹙了眉,暗想历史总是表象,不是局中之人永远不知真相。
“上一世,你我都小瞧了他。若说长孙无忌下手时还会考虑国家前途,那长孙冲做事便只考虑关陇新贵的世家利益。”李恪摇摇头。
江承紫垂眸,靠在软垫上,想或者上一世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大唐,高阳谋反,他被拖入战局,最终惨死于三月长安,从来以为是长孙无忌的手笔,不曾想却是那人畜无害的长孙冲。不过,后来的历史记载,几年后,武则天灭了长孙一门,这长孙冲似乎只是流放。
“后来,长孙一门到底还是被灭了。”她说。
“父亲处心积虑,为老九苦心布置,世家灭门只是早晚的事。”李恪平静地说。
“可惜你外公当年没沉住气,否则,也为儿孙谋划,怕天下不会大乱,隋朝也不会短短数年。”江承紫摇摇头。
李恪只是笑了笑,说:“各大世家想做什么,我父亲知道得一清二楚。上一世,弘农杨氏安插两枚棋子,分别在朝堂与后宫。你是朝堂那一枚,而后宫的那枚则是心狠手辣的武氏丫头。”
“你是说武媚吧。昔年,我父亲亦说过,别看女皇如何风光,不过也是背后势力角逐加上她的机遇所造就。”江承紫想起前世里与父亲为数不多的谈话。
其实那时很奇怪,父女俩见面,基本都是围绕唐朝历史在展开,若是不谈论历史,父女俩就没有别的话可说,沉默得让人尴尬。
李恪点头,说:“就是她。当年,你意外身陨,我日渐消沉。弘农杨氏就全力扶持那丫头。不过,换句话说,若没有父亲和老九的默许,她早在进宫不久就会被灭掉。她能活得风生水起,不仅仅是弘农杨氏的棋子,更是父亲赠予老九的利剑。只是父亲到底忘记了,人又怎么可能仅仅是棋子呢。”
李恪说到后来,脸上满是嘲讽,曾是父亲一手策划的“唐三代后,武代李兴”的预言,竟然一语成谶。当然他所知道的后来的历史走向,是前不久,两人闲聊时,他所得到到。
当时,他知道武则天后来称帝,满脸讶异:“没想到那丫头真狠毒如斯,老九居然没能镇住。”
这会儿,换江承紫讶异了。她从不曾认为“武代李兴”的预言跟李家人有什么关系。如今,却听李恪说这一切不过是李世民策划。
江承紫兀自喝了一杯压压惊,才问:“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与老九都知晓那姓武的丫头背后是弘农杨氏,并知晓她是弘农杨氏安插在后宫的一枚棋子?而当年那个预言,也是你父亲安排的?”
李恪点点头,微微眯眼,说:“我父亲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厉害。”
江承紫点头赞同:“这我知道。我还知道他比你我想象的更狠戾。”
“他一直拿旧贵族来制衡新贵族。两虎相争,两虎皆伤,到时候猎人才好下手一锅端。何况,他有意无意给予了弘农杨氏希望。”李恪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连连斟饮了三杯。
江承紫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便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坐着。
“因为我在,因为他的话,因为你的才能——”他说到这里,便抬眸怔怔地瞧着江承紫,脸上浮出颓败的悲伤。
“怎么了?”她轻声问。
“因为我,因为你的才能,因为他有意无意说我类他,可立为太子。这些信息让弘农杨氏那帮子眼皮子浅薄的人似乎看到我可以上位,旧贵族可以成为新帝功臣的希望,因此,旧贵族更加疯狂。呵,我的父亲是真正厉害得紧的人。”李恪尽量平缓语气,却还是流露出巨大的悲伤。
江承紫只觉得心疼,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便只得拿着竹编的漏勺在锅里机械地舀着,把李恪喜欢吃的肉与菜一点一点地挑他的碗里。李恪也沉默,只是端着酒杯斜倚在椅子上,注视着眼前这女娃的动作。
沉默,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低声说了一句:“阿紫,你知道么?皇家的孩子,一半是用来杀的。”
江承紫听到他轻轻吐出的“杀”字,身子一怔,拿着漏勺的手一凝。她缓缓抬眸看李恪,只看到他眼里全是伤心,面上却还是浮着轻轻浅浅的微笑。
江承紫只觉得一颗心细细密密疼,疼得钻心。但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瞧着他,有想要伸手抚去他伤心的冲动,却始终没有动。
“承乾是他的棋子,老四也是,我,也是。”他继续说,语速很慢,语气依旧低低的,最后一句“也是“近乎自语,但却让他的脸上的微笑有一种濒死的绝望。
江承紫再也按捺不住,“嗖”然起身,快步绕到他身边,俯身从背后抱住他,将脸靠在他后颈处。
他也任由她抱着,依旧是低低的语气,说:“阿紫,我原以为我至少是他的儿子,后来才发现,我,不过,也只是,棋子。他,是个优秀的君王,甚至为国选拔继承人都能煞费苦心。”
江承紫听得背脊发凉,内心疼痛。即便是研究唐朝历史颇为透彻的父亲,也不曾认为李承乾、李泰、李恪不过是李世民的棋子。
不仅仅自己的父亲,江承紫所见过的所有历史学家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认知。他们普遍认为李世民是逼于无奈,最终选择了李治。甚至有一部分人很一厢情愿地认为在李世民风烛残年的最后,最想要的继承人是李恪。
即便是她,她也从来以为他也不过是一个父亲。
可今日听李恪所言,皇家的孩子,至少一半是拿来杀的。
她顿时被刷新了世界观。果然,不是谁都能成帝王,不是谁都能站在那样的顶端。
我以为,我至少是他的儿子,原是不过一枚棋子!
这对于一个崇拜且爱戴着父亲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绝望的认知啊。
江承紫想到这些,心里全是冰凉,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紧紧抱着这瑟缩的少年。
良久,她才不甘心地问:“你,你是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将来将一切交给李承乾,或者李泰?”
“对于太子,一开始应该是抱着希望。可他是那样优秀的人,为人要强,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太子是那种品格——,至于李泰,武力太弱,他向来不喜文弱之人。而我,不过是用来利用旧贵族对付关陇新贵的棋子。阿紫,我们是他儿子,却都不是他儿子!他的儿子到后来,只有稚奴一人。”李恪说得很缓慢,很小心,仿若一不小心,心就会碎裂。
江承紫将他抱紧一些,感觉到他发抖得更厉害了些。
“阿念。”她喊了一声。
“嗯。”他低声回答,手中酒杯早就放下,一双手紧紧握着她的小手。
“那是前世的事。今生,一切都变了,或者,他也变了。”她终于找出一句安慰,却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那个人再怎么变,那也是帝王。
最是无情帝王家!而眼前的形势表明,那位很可能并没有任何的改变。
李恪良久不语,江承紫也从背后搂着他,一动不动。她只感觉到他流了泪,灼热的泪珠就滚落在她手背上。
周遭是氤氲升腾的热气,还有他好闻的气息,以及安静的呼吸。
冬夜朔风已停了,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寂静的雪野,偶尔会有大雪压破竹子,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阿紫。”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喊了一声。
“我在。”她喜欢这样应答他。
“你勒得我脖子疼,想要谋杀亲夫么?”他调笑。
她听他这样说,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恢复过来了!
江承紫便径直放开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岔开话题说:“锅里水不多,我再添一些。”
他却是瞧着她添水,笑意盈盈。
“你瞧什么?”她娇嗔一句。
他脸上笑意更浓,端坐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是的,那些属于前世,而今生已不一样。不过,所幸的是我依旧遇见了你,依旧能得你倾心。”
“那你可要对我好点。”她满脸骄傲。
他郑重地点点头,说:“当然。”
“来,先来一段剑舞来博佳人一笑如何?”江承紫清清嗓子提出要求。
“既是阿紫喜欢,我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李恪施施然起身,抽出佩剑,一跃到了院内,在漫天雪花中舞剑。
江承紫站在窗前看在院落里舞剑的宽袍少年,恍惚之间,疑心这是梦。
“无乐曲助兴,终究有些单调,阿紫,我舞得可还合你心意?”他收了剑,入得屋来。
江承紫笑着递上擦脸的帕子,又接过宝剑放好,才说:“剑舞得极好,只是我是粗人,不通乐理,不能像平康坊的姑娘们那般为你抚琴伴奏呢。”
李恪身子一怔,愣在当场。不过,这人真是人精,立马就换了一副笑脸,低声问:“阿紫这是在嫉妒?”
“我嫉妒?”江承紫朗声反问,一脸不屑的。
“你就是在嫉妒。”李恪甚为开心。
江承紫正要反驳,就听得门房处有人在说话,她不由得侧耳倾听。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题
门房似乎在跟来人交涉。
“你猜是谁?”李恪饶有兴趣地问。
江承紫早就凝神听见来人的声音,便倚窗而立,笑问:“可有彩头?”
“贼精呀。你耳力向来好,还想问我要彩头。”李恪鄙夷。
“好吧。那不如我们赌一赌他来的目的?”江承紫依旧笑语盈盈。
“他这人——”李恪顿了顿,摇摇头,才说,“不好说。”
“你是不敢赌。”江承紫打趣,觉得这样的时刻最是愉快。
李恪眸光轻敛,俯身低头,说:“我的都是你的,怎样赌,也是你的。”
“不正经。”江承紫躲开他的视线,只丢了这么一句。
“孤男寡女,深夜赏雪,谁看也不正经啊。”李恪说得天经地义。
门房已从廊檐那边一路小跑过来,在窗前站定,拱手道:“九姑娘,柴公子说有事相商,可要放他进来?”
“来者是客,你去请柴公子进来,顺带让阿碧几人一并来添些碗筷、菜肴、糕点。”江承紫吩咐。
不一会儿,身披大氅的柴令武快步走过来,到了窗前便脱下大氅,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说:“没想到蜀中也会有这样的大雪。”
“蜀中冬日比长安更凉寒。”李恪将酒杯放下,转身拨弄几下火炉里的炭火。
柴令武隔了窗户,搓着手,说:“想到明日要回长安,却是有些不舍。也想着今夜大雪,你定然没心思睡,便找你去,见着了云歌,才知道你在此处吃喝赏雪。我便不解风情,前来凑个数,蹭个吃喝。”
“自知是不解风情,为何还来?”李恪毫不客气地问。
柴令武也不生气,径直哈哈一笑,说:“明日就要随我父亲启程,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
“你方才说是来找我的。”李恪在炭火边坐下。
柴令武已施施然入了室内,耸耸肩,在椅子上坐下,感叹一句:“还是这椅子坐着舒展,待我回了长安,得找木匠做椅子,还要开一个有椅子的酒楼。”
“开酒楼?”李恪长眉一展,颇为疑惑。
“是啊,以后我发财了,定不会忘了你的。哈哈,苟富贵,勿相忘。”柴令武哈哈一笑,又眼巴巴地瞧着那酒器里的酒,咬了咬唇,馋嘴地来一句:“阿芝,给为兄弄一杯呀。”
江承紫笑盈盈,为他斟了一杯。
柴令武一饮而尽,啧啧地说:“就阿芝这手艺,那群奉命酿酒的老师傅都得跪地拜师呀。啧啧,阿芝啊阿芝,你若是男儿,就这一身本领得领多少功名呀。”
柴令武一阵的感叹,江承紫一边指挥阿碧等人布放菜肴,一边闲聊:“我闲云野鹤惯了,做事随性,这种性格最受不得什么规矩,更别提不能睡得舒坦,一大早就要起床去上早朝。所以,我才不愿入朝。再者,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朝廷里的人,不是蝇营狗苟之辈,就是有远大抱负的。我不属于这两类,自是不该混迹其中。那样,是苦了自己。”
“哈哈,我也这样认为。”柴令武颇为高兴地赞同。
“所以,我这样的性格,即便聪敏,也最多就拿个点子来混个一官半职,饿不死;或者实在缺钱,就拿来混个银两,解决个温饱。”江承紫回答。
其实,她心里还真是这样想。若是,可以跟李恪过这种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平凡日子,那真是太好了。
但这样平凡的生活,在现代社会比比皆是的生活,对于身份特殊的他们来说,却是艰难得很。
“阿芝,我越来越喜欢你啊,咱们真不愧是一家人。”柴令武斜倚在椅子上,抱着个熊猫形状的软垫,直直竖起拇指。
江承紫嘿嘿一笑,动手调配锅底与盘子里的调料,尔后,将新送来的菜放入锅中,将火炉开得更旺一些。
李恪一直一言不发,江承紫奇怪他为何如此安静,抬眸一看,只看到他斜倚在椅子上,正注视着自己。
“怎了?”她疑惑地问。
他摇摇头,说:“没怎么,我只是在听你与阿武说话,想你说的那种日子。”
原来他也想要过那样浑浑噩噩的平凡日子!
江承紫轻轻一笑,柴令武不答应了,咳嗽两声说:“你们好歹在我这义兄面前收敛收敛,注意点影响啊。”
“是你不识趣,兀自来打扰我们。”李恪鄙夷柴令武。
柴令武撇撇嘴,说:“我明日一早就随我爹启程回长安。一则,我想来与你和阿芝单独聚一聚;二则,我父亲也让我来问你一句:与我们一同回长安么?”
江承紫听柴令武这话十分奇怪。
柴令武来看看她与李恪,这说得过去,毕竟关系还算不错。但柴绍托他带来的这问话什么意思?
“姑父让你来问的?”李恪眉头一蹙。
柴令武已坐正身体,很慎重地点头,说:“是,我本是先去你的住所找你,想要与你说一些事。但云歌说你与阿芝在赏雪,我就径直回屋。刚回到屋内,我父亲就传了我去,让我来问你这一句。”
“姑父没说别的?”李恪问。
柴令武想了想,摇摇头说:“就这句。”
李恪便不继续问这问题,转而问:“你方才去找我,有何事要说?”
柴令武瞧了瞧江承紫,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江承紫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立马起身,说:“你们且先谈,我去厨房问问这羊肉怎的不新鲜了,让他们再做些汤饼。”
这本就是借口,大家心知肚明。因此,李恪与柴令武也没阻止她,只是吩咐她要穿戴暖和些,不要着了凉。
江承紫轻笑,披上大氅,戴上暖和的帽子,提了灯笼施施然往后厨去。
屋外雪下得大,寂静无声的冬夜,即便隔了很远,江承紫还是能听得见杨府之内想要听见的声音。
她凝神屏息走得很慢,听得柴令武压低声音说:“入蜀中当日,我在益州望江楼闲逛,无意中在人群中瞧见了一个长安熟人,你猜是谁?”
李恪没说话,柴令武继续说:“我当时只以为我眼花,不料后来我留心观察,却瞧见好几个长安熟人,皆是长孙冲那龟孙子的护卫。这几个都是贴身的,那说明长孙冲也来蜀中了。他人虽小,但长孙无忌早就让这龟孙子去历练了,是有官职在身之人。若无特别任务,是断不可能离开长安的。”
“当日,你为何没说?”李恪问。
“当日我来见你,只瞧见一个熟人,还不太确定,所以不敢贸然与你说起。你以为我这几日闲逛,真在闲逛么?你可知,这杨氏六房附近却都是长孙冲的人。知道不,入夜在杨府斜对面那个巷子口卖汤饼的,是朝廷的人,专门负责搜集情报的。”柴令武撇撇嘴。
李恪良久不语,柴令武又说:“今日父亲问你这话,想必也是有所觉察,怕长安有变,想你亲自回去或者是最好的。”
“嗯,我原本亦是与阿芝说了,明日一早与你们一并回长安。”李恪说。
柴令武讶然:“呀,你竟已与阿芝说了。”
“她也知道长孙冲在晋原县。”李恪平静地说。
柴令武却是大惊,直接来一句:“我的亲娘啊,你糊涂啊。长孙冲显然来者不善,你与阿芝说这事,她会担心的。”
“若不与她说,她更担心。”李恪语气很是温柔。
江承紫兀自提着灯笼,在院落外廊檐下听着,暗想他果然是知我者,心里顿觉暖暖的。
柴令武一听,直接就来一句:“不管不管,反正明日一早,你与我们一并回长安。”
李恪“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柴令武尔后就嘀咕那酒真是好东西,如何如何。
江承紫也不多听,只提着灯笼去厨房转一圈,再快步赶回来。
雪还在簌簌落下,江承紫只觉得目前形势不容乐观,惊涛骇浪是一个接着一个啊。此番,也不知在长安那边,李世民是个什么打算。
必须要尽快回到长安!
她蹙了眉,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直到阿碧来寻她,说厨房的新鲜羊肉已送来。她才提了灯笼,施施然回了房间。
依旧是煮酒、烫菜,三人一同赏雪。
柴令武啧啧称赞杨氏六房的菜式点心每一道都是人间美味。
江承紫掩面轻笑,柴令武便说:“等你到了长安,咱们先着手申报长安公共马车的项目;然后,再开几个成衣铺子;嗯,还要来一家特色私房菜的酒楼;哦,至于这个住,我还没想干咋办。”
这柴令武果然是商业天才啊。一瞬间,“衣食住行”就发展了三样,就差一个“住”了。
现代社会,关于“住”的商业运作叫房地产。可是,在大唐发展房地产.........
江承紫想了想,因为对大唐的社会风物和政策没有透彻的研究,发展房地产这个事,她还真没底。
不过,尽管没底,她还是忍不住回答:“这个好办。”
“咋办?”柴令武颇为兴奋地问。
“到时候再告诉你。”江承紫自己也没想到咋运作这大唐房地产,便只能以这一句搪塞过去。
柴令武有些失望,挽起袖子拿着漏勺在锅里捞了一阵,丝毫没有名门贵族的礼仪。
“我说,阿芝,咱们俩将来可是要联手赚大钱的伙伴啊,你怎么能这样藏着掖着呢。”柴令武还在耿耿于怀。
江承紫笑,说:“这事还没调查清楚,等我到了长安,实体考察了,才能与你说。”
“呀,阿芝原是考虑周详,倒是义兄小肚鸡肠了。”柴令武嘴里嚼着羊肉,含含糊糊地说。
“义兄了解就好。从商这事急不得,得一项一项地做好,做精。”江承紫说。
柴令武颇为赞同,一直默默吃菜一言不发的李恪终于从两人这对话里听出端倪,他很是疑惑地问:“阿武,你是真的要从商?”
柴令武点点头,说:“是啊,我先就说了,我要赚大钱。”
“你不是玩玩而已?”李恪问。
“我是真决定要从商。阿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呢。”柴令武立马就将江承紫的一句话揪出来用。
李恪黑了一张脸,扫了江承紫一眼,不悦地问:“你知道什么意思?”
“简单点说,钱啊,真是好东西啊。没有钱,什么都是扯淡。”柴令武一本正经地回答。
李恪没再说话,只是端着酒杯瞧着窗外。过了片刻,他才问:“阿武,那你的理想怎么办?”
“你说像我父亲一样驰骋疆场,成为优秀的将军,光耀柴氏一门啊?”柴令武漫不经心地问。
“那一年雪野,你与我说过。”李恪转身过来很严肃地瞧着柴令武。
“那时啊,我还小,认不清自己,所言就做不得数。”柴令武笑着轻轻摇头,说,“量体裁衣,做适合自己的事做到极致就是成功。何况,我今日发现,我并不适合做一名将军。即便,我可以有父亲那样的武功,有父亲那样的智慧,却没有那样胆识、魄力、远见、凝聚力。嗯,经过阿芝指点,我还是喜欢赚钱。”
“啊?关我什么事?”江承紫颇为疑惑,他大爷的,自己什么时候有指点过他啊。
“你那日与我说开成衣铺子啊。后来又与我说起钱的妙处来。我越琢磨越喜欢啊。阿芝,你知道不?”柴令武说着就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这些日子,我光是想想能大把大把赚钱,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我觉得我要不去从商,天理不容啊。”
江承紫扶额,惊恐地看着柴令武,小声地问:“所以,今日,你去拜子龙庙,是与你旧日的理想告别?”
“嗯。”柴令武很郑重地点头,然后甩了甩头发,很是自信地说,“永不了多少时日,哼,全国第一首富就要诞生了。”
江承紫不由得再度扶额,觉得有一万头羊驼从面前呼啸而过!
李恪看着疯魔的柴令武,站起身来,很郑重地说:“阿紫,坏了,你把柴氏小公子带沟里去了。”
“哈,李老三,你不觉得跟阿芝一起说话,做事,人生都会明媚许多,畅快许多么?”柴令武朗声问。
李恪转过身来瞧着江承紫,眸光温柔,淡淡的笑意像是薄雾中的晨花,他缓缓地说:“当然。”
“嗯,明日就要暂别这么好玩的阿芝!今日,为兄就为了今日别和他日聚,来尽情欢饮一番。”柴令武说着一口喝了杯中酒,拿着筷子敲打着瓷碗,唱起长安小调。
李恪与江承紫相视一笑,只觉得原本浪漫伤感的冬夜赏雪饯行宴,被柴令武这么一闹,倒是欢快得紧。
第二百二十三章 前途两茫茫
三人喝酒吃菜,说说笑笑,都是少年人的欢乐时光。
后来,似乎是累了,也似乎是因为喝多了酒,柴令武起身摆摆手,舌头都卷卷的,一遍又一遍地说:“阿芝,为兄,先回去,回去说了。不然,你义父会打死我,明日,明日还要前行。”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脚步踉踉跄跄。
“这酒量真不咋样啊。”江承紫一边嘀咕,一边伸手扶住柴令武。
柴令武在要摔倒之际抓住门框,对江承紫摆摆手,说:“屋外冷,我不碍事的,我没醉。”
“喝醉的人都这样说。”江承紫撇撇嘴,吩咐门房来帮忙,打了灯笼,将柴令武送回了别馆休息。
柴令武一路都在嚷嚷:“阿芝,待你回到长安,我们定要通力合作赚大钱。”
“好好好。”江承紫一路回答,好不容易才将他哄去休息,吩咐了伺候之人守着,以防柴公子呕吐损伤肺。
她安排好一切出来,刚路过厅堂,就瞧见柴绍站在那里,也没开灯,映着屋外廊檐下的灯笼,乍一看,阴惨惨的。
“呀,义父。”江承紫立刻垂首恭敬地喊一声。
“嗯。”柴绍回答。
“义父怎的还未休息?定是义兄吵了你,还请义父莫要责怪他,到底是阿芝不懂事,一时兴起,就多灌了义兄几杯酒。”江承紫自顾自地解释。
柴绍摇摇头,说:“我本无心睡眠。”
“先前,我已命人前来与义父说起,明日蜀王亦要一并回长安。难道是传话的人未曾将话带到?”江承紫问。
柴绍轻笑,说:“你这杨氏六房的小厮门房、丫鬟婆子都是精挑细选,举手投足都是名门风范,做事稳妥,这等小事怎么可能没办好。”
“即使如此,义父明日一早要赶回长安复命,还请休息才是。”江承紫笑着说。
“人老了,心事多了,就无心睡眠。阿芝,义父即将前行,你与我说说话吧。”柴绍说着在一旁坐下来。
江承紫不敢不从,便端坐地在客座软榻上跪坐下来。
“义父,不知有何事要叮嘱阿芝?”江承紫恭敬地询问。
柴绍微笑地看着她,许久,他才摇摇头,说:“无甚大事,只是临行前,告诉你一声:你要记住,你是义父的孩子,义父会保护你的。”
“多谢义父。”江承紫乖巧地回答。心理暗想这柴绍不知又有何心事起伏,竟说出这话来,看来长安的形势比自己想象的要严峻。
柴绍依旧是轻轻摇头,说:“好孩子,你莫谢我,你自有你自己的造化,只要莫忘初心就好。”
“阿芝谨遵教诲。”她乖巧颔首行礼。
柴绍点点头,挥挥手说:“你且去歇息吧。”
“是。”江承紫起身告退。
临出门时,回首瞧一眼柴绍,才觉得在莹莹的烛火里,这位神采奕奕的大将军的身影竟然显得格外孤独落寞,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似的。
他遇见了什么难以处理的事?与自己有关么?
长安,或者真是龙潭虎穴,而李世民或许比李恪所言更冷漠残酷。
未来,看来很棘手啊!
然而,自己又不能直接去询问柴绍。她到底是个小人,就算柴绍表现出的是极大的宽容与爱护,她还是不能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
她对事对人向来就有所保留,不会百分百相信。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江承紫在廊檐下站了片刻,便裹紧大氅,提着灯笼慢吞吞地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门房还在门口守着,看到她回来,热情地行礼打招呼。
“你且去休息吧。”江承紫说。
门房抿了抿唇,低声说:“姑娘,小的去伺候吧。”
江承紫一愣,才明白门房的意思是李恪在屋里,若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对她名声不好,方才是喝酒,如今酒宴散场,这就不一样了。
门房有心维护她的名声,她也感激在心,便和颜悦色地说:“你稍等,我且去看看。”
“是。”门房退下。
江承紫回了房,隔了小窗就瞧见李恪斜倚在一旁的软榻上,头靠着好几个抱枕,正睡得香甜。
她蹲身在他身边看着他,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双唇柔软,像是水果冻,神情安然宁静。
江承紫瞧着他,心里忍不住赞叹:长得真好看啊,真不辜负独孤家族(李恪的曾外祖母与曾祖母皆为独孤信之女,嗯,独孤信是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不认识的同学,可以搜索‘侧帽风流’,看看这位)的基因呀。
她瞧了一阵,想他这些时日担心,今日又奔波,肯定是极累。所以,她并不忍心叫醒他,只进屋拿了被子为他盖上,又命阿碧三人前来将炉子杯盘碗盏都撤走,轻手轻脚地将屋内打扫一番。
等打扫完毕,阿碧等人撤走。
江承紫又添了一些安宁香,这才提着灯笼吩咐门房去将李恪的替身护卫杨初和伺候小厮小七一并叫来。
“你就说,他家公子不胜酒力,喝醉了,在这边歇息,我要去别处歇息,让他们来伺候。”
门房得令,便提了灯笼一路小跑去请了小七与杨初前来。
江承紫吩咐两人要守好公子,莫要将窗户都关了,保持空气流通,如果地暖和火炉太热,要记得换成薄被。若有什么吩咐,就吩咐门房。
杨初与小七连连应声,江承紫这才带了阿碧去杨如玉的院落,去找杨如玉同住。
这一来二去,院落里的人都知道九姑娘为蜀王和柴公子饯行,两人不胜酒力,一个尚且能行走,就被送回去住了。
而蜀王直接醉得不省人事,就在九姑娘屋里歇下。九姑娘无奈之下,只得深夜叨扰长姐,与长姐同住去了。
杨如玉是个严格作息时间的人,虽然被江承紫打扰,接纳了江承紫住在她院里,但很快就入睡了。
江承紫躺在侧屋里,想到柴绍的神情举动,想到鞭长莫及的长安,想到即将到老的分别,心事重重,辗转反侧一宿都没入睡。
第二百二十四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第二日,天微明,江承紫就起床梳洗完毕。
推开窗户看天气。
雪已经停了,世界雪白一片。院落内的树木亦是积了厚厚的雪,屋檐口的冰棱悬挂,椎尖看得人心惊胆寒。
东方露出一抹亮色,她一颗心略略放下。
阿碧早就立在外面,搓着手等伺候,看到自家小姐打开窗户,便是请安。
“这可是要天晴了?”她似在问阿碧,又似在自言自语。
自打昨日,柴绍决定今日启程,风雨无阻之后,她就一直担心天气。尔后,李恪又决定提早回长安,她就更担心了。
虽说柴绍与李恪都是身经百战,什么样的恶劣天气都曾见过,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却真真不夸张。
上次,入蜀,还是春日,她身怀异能,身体比常人好得多,亦觉得那路途实在难走。而今,若是大雪封山不见晴好,他们就会特别危险。
“看那天色是要晴了。”阿碧回答。
江承紫轻笑,询问阿碧院外的情况。阿碧也是人精,知晓自己小姐关心的事,便笑着说:“夫人与老爷置办了饯行酒,在正厅那边,准备为柴将军与蜀王饯行。天还没亮,夫人就携大姑娘亲自到厨房督办了。”
“呀,还要饯行宴?我以为他们一大早就要启程呢。”江承紫惊讶。
阿碧递过来一个手炉,这才回答说:“听闻先前是简单吃些炊饼就要启程,夫人觉得不能怠慢客人,何况大雪封山,总要吃些荤菜才好,因此就置办下了。而且置办得早,也耽误不了出发的时辰。”
“原是如此。”江承紫接过手炉,暗叹杨王氏心思缜密,做事周到。
“姑娘,可要些吃食?”阿碧搓着手询问。
江承紫想了想,便说:“你去我的小厨房把我之前做好的羊肉干,猪肉脯,还有卤猪皮,都打包,送给蜀王与柴将军,让他们路上当零食。”
“呀,全打包?”阿碧有些不舍,这可是这几日,江承紫关在家里百无聊赖,带着她们几个侍婢一起做的。
自家姑娘开的调味料,她亲自去采买,还有几味要新鲜的,还是小九抽空去后山挖的。然后,又专门宰了一头猪,按照自家姑娘给的方法洗刷干净,请了小厨房的王婆子掌的火候。
羊肉干、猪肉脯的晾晒,可是她亲自把关的,那香味光是闻一闻就是人间美味呢。自家姑娘也说冬至日就算院里的奖赏了。她早就盼着呢,这下听闻要全部打包,实在是舍不得。
江承紫看出阿碧的不舍,便是说:“这些东西可再做,蜀王与柴将军此去,蜀道艰难,若是有个困顿,也不至于只吃干粮馍馍。”
“是,婢子这就是办。”阿碧盈盈一拜。
“阿碧。”江承紫喊了一声,随后又放低声音说,“待日后,你随我前往长安,便可知蜀道如何难。”
阿碧一愣,随后立马跪地惊喜地叩头:“多谢姑娘厚爱。”
“你且去打包吧。”她挥挥手,瞧着逐渐明朗起来的天,似乎真是晴了,晨光熹微。
江承紫让人送来一碗粥,一只烤红薯,一碟熏肉,一叠腌萝卜片。
她慢吞吞地吃完早饭,披了大氅,抱着手炉就径直去柴绍的院落。
院落大门已打开,柴绍自此前来,所带之人并不多,随从加上他父子俩,如今再加上李恪,都是武功了得,久经沙场之人。因此,柴绍对杨舒越行礼,道:“行伍之人,骑马即可。倒是——”
他说着便瞧向门口站着的一位陌生少年。此时,那少年,正抿了唇,不太好意思地站在门口,头发绾结发髻,玉冠束发,披了狐狸毛领的大氅。
“我,在下亦骑马。”那少年立刻开口。因变声期刚过,嗓子还未完全成型,这么急切说话,那嗓音倒是显得滑稽。
“阿芝,你起来得这样早。”柴令武一袭劲装,正往自己的包裹里装吃的,看到江承紫前来,便打招呼。
“义父与义兄,还有蜀王要回长安。我自是该来送来送一送。”江承紫说着,便从侧门走到院落里,对着柴绍与杨舒越请安。
“阿芝客气。”柴绍笑盈盈,又说,“你命人送来的吃食干粮,我却是隔着荷叶都闻着香呀。”
“哈哈,父亲也终于发现这杨府遍地美食呢。”柴令武哈哈笑,提了提包袱道,“阿芝,就你这些个吃食,大胆用料,真真是人间美味。”
“待明年开春,回到长安。我亲自教你家厨子就好。”江承紫笑着,眼神还是不住地瞧那张陌生面孔。
那少年人,虽然看起来陌生,却又像是在何处见过似的。
她正瞧着,柴绍已转向那年轻人,问:“长孙贤侄,你可要马车?”
“不,不,我亦骑马。”那少年摆摆手,看起来很怕柴绍。
江承紫恍然大悟,这人就是这些日子在这附近监视的长孙冲,至于监视的是谁。呵呵,可以说是杨氏六房,也可以说是蜀王,更能说是柴绍。
长孙冲呀,难怪看起来有点眼熟。原来是他虽然不英俊,但跟长孙濬也有几分相像。只是形容面相看起来不如长孙濬正气,显得猥琐了些许。
“那你可要与我同行?”柴绍又问,话语很是威严。
江承紫觉得柴绍这话是说“你胆敢监视我,就立马跟我回去皇帝面上说清楚”。
长孙冲有些局促,说:“当然与柴将军一道回长安,家父让我前来调查官员被刺一事,我亦调查得差不多了。”
“哦,家父?”柴绍意味深长地反问。
“是,家父。”长孙冲回答。
江承紫暗自佩服这长孙冲还真是人精,在这里就将柴绍所想扼杀的摇篮中,不让柴绍有以此回去找李世民算账的机会。
“你父亲还真是大胆。”柴绍冷笑,随后便板了一张脸喝道,“那你且去城门口待命,带着你所有的人。”
柴绍强调“所有”二字,声音威严,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江承紫恍然觉得他像是昔年在部队里的老领导。
长孙冲行礼翻身上马离开,柴绍拱手,和颜悦色地说:“杨老弟一家这下可在这晋原县好好过个年,待开春,咱们长安见。”
“一路保重。明年见。”杨舒越也说。
柴绍却又将包裹检查一番,说:“恪儿,你有何话要叮嘱,却是快些说,时候不早,我们要午饭前赶到益州城。”
“是。”站在一旁的李恪应了声,便从那盛放的红梅树下走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江承紫说:“相信我不?”
“相信。”她脆生生地回答。
“那,明年见。”他笑着说。
“好。”她亦笑着,脆生生地回答。
“嗯。走了。”他挥手转身,将包袱一背,翻身上马,一行人策马而去。
江承紫在院落门口站了许久,只看着那马蹄印子出神。
杨清让站在一旁,劝慰说:“天下无不散宴席。”
江承紫摇摇头,说:“我只是想到一句诗‘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她说完,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走,转头的瞬间,竭力搓手吸鼻子,却还是落了泪。
第二百二十五章 接替之人
蜀中冬至日前,大雪只下了一夜,就****晴好,倒让人错觉是春日已到。
杨氏六房在送走李恪与柴绍后,更加忙碌。
一则因为冬至日是比元旦更让人重视的年节,打扫住处,准备大祭祀,人人穿新衣,准备各种丰盛的糕点,并且还要准备前往附近道观寺庙过节的香油礼品。杨王氏携秀红以及周嬷嬷上上下下打点,也是成日里顾不得喝一口茶水。
第二忙则是因为一开春,杨氏六房就要举家离开晋原县。杨舒越升迁为工部右侍郎,可喜可贺。但举家迁往长安,这不是一件小事。
首先,物什的处理,哪些该带,哪些不该带,哪些该卖掉或者送人,都要有个处理。
其次,是府内虽添置的奴仆不多,但总是要一番处理,例如,乖巧顺手又愿意一并前往长安的,便可一并携带,但如何携带,分几批次携带,这也要考虑;若只是粗使的仆役,有卖身契的就归还卖身契放出去,若是没有的结清工钱,写好推荐信,让对方好提前打算。
杨王氏把仆役的选拔与发放一事交给了云珠全权处理。至于护院什么的,原本就没几个,一并就放走了。
第三要忙碌的事就是盐矿与红薯、马铃薯种植推广的事情。因为杨氏六房做的“神农计划”现在是朝野皆知,且马铃薯与红薯的亩产也让李世民亲自见识,军中现在已开始携带红薯饼、马铃薯馍馍作干粮。而提炼的精盐也已出现在长安高门大户甚至普通百姓的餐桌上。因此,这格物院在蜀中的产业不得不处理。
“要不,我留在此处?”杨清让将江承紫写的一本小札合上,提议道。
“胡闹,你是杨氏长男,你不到长安,成何体统?而且格物院一事,你不能让你妹妹抛头露面。”杨王氏厉声斥责。
江承紫吃了一口糕点,含含糊糊地说:“嗯,阿娘说得对,我在长安是要做生意赚大钱的,我可不忙格物院的事。”
“阿芝,你莫插嘴。说了多少次,嘴里吃着,莫要说话。这样成何体统?”杨王氏斥责。
江承紫只是嘿嘿笑,杨清让也不说话,却是来回踱步,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那这边的产业,一时半会儿,也是处理不清,总是要留一人在此负责才好啊。”
“你担心啥呢。蜀中高门大户多得是。”江承紫耸耸肩。
“那些人懂个啥?”杨清让白了她一眼。
江承紫又丢了一块肉脯在嘴里嚼了嚼,才说:“那些人不懂,我们的人懂呀。”
“你这话等于没说。”杨清让对她做鬼脸。
江承紫还了一个鬼脸。
直到现在,她才觉得他们还是个孩子。
“你俩不要闹,此事,让你爹来商议一番。”杨王氏建议。
江承紫摆手道:“阿娘,你却听我说完,一会儿你也好与阿爷说说。”
杨王氏转头瞧着自己的孩子,暗想:这女儿古灵精怪,莫不是此事也有了主意?便且听听。
于是,她和颜悦色地问:“何事?”
“这蜀中高门大户多,能承我们情面的却是少。我们虽风光无限,得了天恩,又出自弘农杨氏,但这蜀中高门大户却也是自视甚高,不曾与我们过多来往。虽然那些夫人小姐们总是来办宴会,却也不过是图了六房的穿衣时尚。”江承紫缓缓地说。
“阿芝,说重点。”杨清让扶额。他原本是安静的少年,自从这个妹妹不愚钝之后,他发现自己受她的影响,越发急躁了。
“大兄莫慌。”她慢吞吞地说。
杨王氏也忍不住催促。江承紫这才笑着说:“你们想啊,与我们有些交情的,就是眉州张氏。眉州张氏就是河东张氏的祖根。但即便是有些交情,也只因我们莫名其妙认识了张晋华。”
“对,莫名其妙。”杨清让很是点头。他还真觉得张嘉那小子出现得莫名其妙,每一次出现都很突兀,似乎没有目的,但总让人感觉不好。
杨王氏也忍不住点头,说:“是啊。说与张氏熟,但也不过是与那张嘉认识罢了。而张嘉这孩子上次帮我们,但我也总是看不清楚他,觉得不踏实。”
“可是,你的重点是什么?”杨清让发现自己的妹妹又说远了,忍不住问。
江承紫嫣然一笑,说:“大兄,你可还记得翻云寨的老十三?”
“老十三?叶安平?不是说失踪很久了么?”杨清让也是知晓这么个传奇人物的。
柔柔弱弱的少年,也出身高门大户,但最终因匪类毁了一家,他独自落草为寇,最终挑掉了很多匪窝。尔后,又帮翻云寨建立了细细密密的情报系统网络。
“前日里,潘道长送来消息,说叶安平回来祭祖,人就在翻云寨。而且看到翻云寨的变化,也是十分惊喜。”江承紫缓缓地说。
“你的意思是?”杨王氏恍然大悟,却又有些不确定。
“阿娘,叶安平喜欢上我们的茶叶法,与炼盐法。”江承紫笑嘻嘻地说。
杨清让也是恍然大悟,问:“阿芝,你,你是要将这产业交给他打理?”
“我有这打算,但得让他先承我们一个情。”江承紫说。
杨王氏已明白自己女儿要做什么,便是笑道:“既是如此,阿娘这大半年与这周遭的各大铺子合作,也是有些银钱,可给你支配。”
“阿娘不必担心,银钱之事,倒是不必。”江承紫笑盈盈,站起身来,理了理大氅,说,“我让潘道长带了叶安平前来,看时间,应该到了,我且先去准备一番,大兄也一并前来瞧瞧呗。叶公子是走南闯北的人,必定见多识广。”
杨王氏有些琢磨不透自己女儿的心思,但也不继续问,只让兄妹二人速速前去。
“阿芝,你多琢磨好了,却也不与我说。害得我还一直在考虑此事。”杨清让嘟着嘴。
“大兄,从来的那天开始,我就打算着离开,你如何能琢磨得过我呢。”江承紫笑笑,随后就与杨清让一前一后往花厅去。
花厅里,阿碧已洗好泡茶器具,炉子上的水正咕咕响。江承紫戴了帷帽,端坐主位上。小九在门外喊:“姑娘,潘道长到了。”
江承紫站起身,笑盈盈地喊:“潘道长好。”
“好久不见。哈哈哈。”潘道长十分高兴,理着胡须爽朗地笑,与初见时的拘谨仙风道骨相比,倒更像是个豪爽的老者。
潘道长的身后,跟着一位灰袍男子。男子约莫有一米八,整个人很瘦,皂巾束发,眉目干净清瘦,有一种清风明月的气质。
“这位想必就是十三当家吧。”江承紫对他盈盈一拜。
他眼眸微眯,唇角轻扬,留出一个笑容,拱手拜道:“正是在下,九姑娘安康。”
“十三当家客气。”江承紫笑着回礼,尔后指着杨清让说,“这是我大兄,杨嘉。”
“原是小杨公子。”叶安平也回礼。
几人一番可套,最终落座。
江承紫暗自观察那叶安平,果然是大家风范,举手投足都礼仪有度。
“听闻开春,杨氏六房就要举家往长安去。这日后,翻云寨该如何?”潘道长还是忧心。说实话,他早就有预感,蜀中还是太小,这杨氏六房是不会久留。前几日,听闻柴绍将军做钦差,亲自前来宣读圣旨,潘道长就一直担心杨氏六房全部离开,这翻云寨又要回到从前。
“道长,翻云寨如今只是个地名,可不是匪窝啊。”江承紫提醒。
“九姑娘放心,这事我一直记得。”潘道长回答。
“道长也应该知道,你们是杨氏六房的人,是格物院的人,是朝廷之人。”江承紫三言两语将他们定位。
潘道长连连点头,说:“惭愧,是贫道魔怔了。”
“道长是关心翻云寨上下,才会一叶障目。”江承紫轻笑,却又瞧了瞧叶安平,他端坐在客座上,很是礼貌地倾听她说话。
“九姑娘,你不找贫道,贫道其实也会来问一问具体安排。毕竟,杨氏六房一到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有什么要拿主意的,我们总得有个主心骨。再者,这茶叶、马铃薯、红薯、盐矿,以及你之前让我们找的水稻培育。翻云寨那些识字的少男少女,倒是会做一些科学记录。但你这位老师走了,他们怕也做不了什么。”潘道长缓缓地说,说到后来,也是一声叹息。
江承紫轻笑,说:“原本,我也没打算培养出什么顶级人才。教他们作这些,只是让他们换一种方式认识这个世界,活得更愉快。再者,能让翻云寨众人脱离匪这个身份,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生活富足,这就足够了。难道潘道长的初心,不是如此么?”
她声音脆脆的,又带着一种童音的绵软,缓缓道来,如沐春风。
这是许多年后,叶安平的叙述。而此时,叶安平只是认真听着,唇角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是,这是我的初心。可——”潘道长叹息一声。
“你担心六房离开后,这种日子会崩塌?”江承紫直接说出潘道长的道心。
潘道长脸色尴尬,江承紫假装没瞧见,只将阿碧递过来的茶放到唇边轻轻尝了一口,才说:“潘道长杞人忧天,红薯、马铃薯,普天之下,你们与皇家是一并种植的。如何寻找盐矿,如何煮盐,挖盐矿,我亦交给了翻云寨。天干饿不死手艺人。道长莫要忘了。”
她说得很缓,语气也平静,潘道长却是打了个冷噤,连连说:“是我们想太多,要得太多,九姑娘,莫要见怪。”
“潘道长,你何以说这般见外的话?在外人看来,翻云寨众人是我杨氏六房之人,你可不要忘记啊。”江承紫提醒:从前,你们为了攀上杨氏这艘大船,是说过归顺的,而且连你们的名册都交了。
潘道长只觉得这女孩太可怕,额上冷汗也出来了。
“我们没忘。”潘道长抚了抚额头。
“没忘就好。”江承紫轻描淡写,尔后端了茶杯,对那叶安平说,“听闻叶公子也喜喝茶,我这是我自制的绿茶,虽在冬日喝起来似乎不应景,不过我独爱这一口,还请叶公子品评一二。”
“九姑娘客气。”叶安平回答,声音沉静,面露笑容。
他端杯轻抿一口,道:“唇齿芬芳,若在冬日遇见春日暖阳。”
江承紫抿唇轻笑,说:“看来叶公子真是爱茶。”
“不敢不敢。走南闯北,却不料在前几个月,听闻长安已风靡喝茶,尔后,又听闻蜀中贵族之间也是风靡喝茶。只是茶叶金贵,却不料回到翻云寨,翻云寨人人都会制茶。九姑娘,堪比神农。”
“公子过奖。我只是懒惰,便将这制茶法交给翻云寨众人,以便于我能喝上茶。”她笑着说。
“姑娘菩萨心肠。”叶安平说。
江承紫嘟了嘴,不高兴地说:“也公子这话我不爱听。我可听闻‘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若是谁得了我的法制茶贩茶去,我总得要抽成的。”
“这是自然。”叶安平还是云淡风轻。他从潘道长那里听说这女孩要见他之后,就一直在琢磨她的意图。
他可不相信能如此璀璨的女子,会因为崇拜他而要见他。
“叶公子也是临邛高门大户。此次回来,可有想过重建叶家?”江承紫话一转。
叶安平略蹙眉,垂了眸,道:“祖上蒙难,儿孙至今未曾重建叶家,实在羞愧。”
“叶公子不可妄自菲薄。你离开叶家,所做作为,我亦听闻,那可是半点都不曾辱没叶家先祖。”江承紫朗声说。
叶安平心里一热,自从叶家死得剩下他之后,他落草为寇,至今不曾有人对他的行为予以肯定,就是他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迷茫。可这女孩子给予了他肯定。
他抬眸瞧了瞧她,有些犹豫地问:“姑娘当真如此认为?”
“我没必要恭维你啊。”江承紫说得天经地义。
叶安平只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有些尴尬地回答:“是的。”
“叶公子,我听闻你叶家祖宅还在,只是落入别人之手,若想拿回来,亦是可以的。”江承紫不紧不慢地说。
叶安平有些尴尬,说:“九姑娘所言极是。去年,我亦前往祖宅,想要赎回祖宅。对方可是不肯。”
“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天气晴朗,杨府亦有良马,我让车虎陪你走一趟,去瞧瞧那家人卖还是不卖。”江承紫依旧是云淡风轻。
在场的人,包括杨清让在内,都不由得一惊。
第二百二十六章 高山仰止
众人皆惊,因为江承紫这般云淡风云,却是说得极其有把握。
“阿芝,你可莫胡言,惹得叶公子抱着希望,尔后却还是失望。”杨清让率先清醒过来,呵斥自己的妹妹。虽然经过在这么多次的相处,他已知晓自己的妹妹很厉害,说出的话,做的事都不是轻率行为。但作为她的大兄,在外人面前,他还是要扮演好严厉兄长的角色。
江承紫却没回答他,而是瞧着叶安平笑了笑,说:“叶公子莫担心。上个月,我去了一趟临邛县,想去瞧瞧那文君酒井。却不料在醉仙楼遇见了一件事。”
“何事?”叶安平失了方才的冷静。
“醉仙楼是蜀中达官贵人所去的酒楼。护卫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当日,我去临邛县,也是临时起意。知道我行踪的不过几人,但我在醉仙楼下榻,一顿饭还没吃上一口。就有人闹事。”江承紫缓缓地说,想到那日的情况,眸光骤冷。
杨清让讶然,问:“你去临邛县,回来打发秀芝,却与这事有关?”
江承紫点点头,众人不语。她却继续说:“我正在雅间吃饭。外面就有人吵吵闹闹说要冲进来,说听闻杨氏六房九姑娘在此,要来一睹芳容。”
“呵,我才到醉仙楼,就有人这般闯来,要侮我名声,真是坏得不得了。”江承紫说。
杨清让蹙了眉,不悦地问:“阿芝,那醉鬼是谁?”
“说来也巧,正是霸占叶公子祖宅那一家的公子。”江承紫云淡风轻。
其余各人却是从这份儿云淡风轻里听出心惊胆寒来。这醉酒公子夜闯名门闺秀房间,到底做了什么,世人倒是不管。只是这闺秀的名声也是坏了,按照常理嫁不得良婿。
“那些人也太天真。这小小算计,却以为能侮得你名声,还能下嫁于他家不成?”潘道长不悦地说。
江承紫轻笑,说:“潘道长是知晓内里之人,自会觉得他们这做法愚蠢,但他们却以为聪明至极。到底弘农杨氏家规森严,又是极其好面子的家族。”
“真是痴心妄想。”杨清让很是不悦。
“却也不是痴心妄想。这家人打的是这算盘,自然看起来愚蠢,但给他们出主意的人,才是幕后大手。”江承紫依旧是波平如镜的语气。
几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本来以为这就是那家人痴心妄想,想要这种下作手段侮了名门闺秀的名声,再来个可负责到底举动,登门求亲,估摸依照弘农杨氏的尿性,只要多出钱聘礼,就可娶到杨敏芝了。
可如今听江承紫这一句话,却是话中有话,似乎还另有隐情。
几人默不作声,叶安平略思索,却是蹙了眉,有些不确定地说:“看来,不管那人闯没闯进来,侮了你名声的事定然要传出去。日后,才好拿这事做文章。”
“嗯。”江承紫点头。
叶安平看她笑盈盈,便知此事已解,而今怕是要送自己一个顺水人情,把祖宅拿回来。
“阿芝,那后来如何处理?我记得那会儿,我正在山里看盐矿的采集。”杨清让摸摸脑袋,才想起那段日子自己在山里忙,难怪对此事一点都不知。
“能如何处理?当时,就把那醉酒之人抓起来,打了大半宿,奄奄一息。他们家的人来要人时,已说不出话来。”她语气依旧平静,仿若在说今天天气真好的事。
几人不由得抹抹汗,这处理方式太没技术含量了吧,不像是她的风格啊。
江承紫看出几人的心思,便笑说:“醉仙楼能闻名天下,岂能没有点背景?暮云山庄也有入股,眉州张氏亦有抽成。这胡乱闯入天字号雅间之人,无论是谁,一视同仁,得打。”
“那人全家还能放过你?”杨清让只觉得自己这妹妹太妖邪,坑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如何不放过?比起一个家族的倾覆,牺牲一个公子哥不算什么。”江承紫还是云淡风轻,举杯喝茶。
叶安平只觉得这小小的女娃其实真心是可怕。因为看不透,亦掌控不住,甚至连衣角都摸不着。这样人,还是与她站在一边才好,若是与她为敌,那真是不可想象的。
“你掌控了他们家族的证据?”杨清让终于想到自己的妹妹不仅是杨氏六房的小姑娘,更是蜀王心尖尖上的人,那英姿勃发的少年人不知为何就对自己这妹妹言听计从,情有独钟。
虽然,他一直很反对李恪来找妹妹,但他也不得不从心底里承认,李恪是优秀英武的少年,也只有他才配得上自家妹妹。每次,他们在一处,他总会想起那一句“谁家一对璧人”。
江承紫点点头,说:“我们是高门大族,来到蜀中,蜀中各大豪门肯定要有所动作。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来到蜀中那一天开始,母亲与我就设法了解各大豪门。当然,也因为我无心之举,救了蜀王与魏王,从他们那里可得到更可靠的家族档案。”
众人知晓朝廷自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也不敢多问,只连连点头。自此,他们也明白了,江承紫掌控了蜀中大部分高门大族的黑历史,所以,才敢让算计自己的家族权衡利弊,舍弃那个敢于算计自己的棋子。
“当然,他们来找我时,我顺带要了个顺水人情,想要送给叶公子。”江承紫依旧是笑盈盈的语气,说完断了一杯茶轻轻喝了一口。
而客座上的叶安平已失了冷静,站起身来,激动地问:“敢问九姑娘,是,是何....”
江承紫没回答,只从主位旁边的盒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张,然后施施然站起身,走到叶安平面前,说:“叶公子瞧瞧这个。”
叶安平颤抖着双手接过去,那正是祖宅的地契,如今清清楚楚落了他的姓名,他就是这宅子的主人。
“九姑娘,这——”他声音也忍不住发颤,只低头瞧着娇小的女童,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公子,不必激动。这是你家祖宅,那家人为富不仁,巧取豪夺,勾结匪类。又想谋算于我,我自不能让他们好过。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江承紫朗声说。
叶安平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这是大恩,必要报还。”
“这样啊。”江承紫缓缓踱步。
“是。”叶安平又表态。
“那阁下就为杨氏六房镇守这益州的一片天地,可否?”江承紫站在主位前,朗声询问。
叶安平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有些不确定地问:“姑娘的意识是?”
“字面上的意思。”江承紫说。
“为何是我?”叶安平很是奇怪眼前这女童会选择他,毕竟他们素未平生,彼此在此之前都不曾见过面。
“出身名门,聪颖大才,冷静自持,有领导风范,对蜀中颇为熟悉,曾行万里路,见识广博。最主要的是你心系翻云寨,而今,杨氏六房就是翻云寨的前途。”江承紫回答。
叶安平点点头,说:“既是九姑娘如此看得起,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那叶公子怕得在过年前,打扫一番,正月里总是要祭祖。”江承紫说。
叶安平激动地连连称是,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潘道长这会儿也是作揖,道:“九姑娘为人仗义,老道佩服。”
“道长客气。我又不是圣人,只是俗人,今日既是施恩,他日可能会要报还。叶公子可否明白?”江承紫还是脆生生的女童音,听起来甚为好听。
“大恩,必报。”叶安平回答。
“叶公子是明理明事之人,这也是我选中你的原因。”江承紫缓缓地说。
叶安平没说话,她却请了一干人等喝茶,等一壶茶喝得淡了,她才转了话题,说这历朝历代,豪门贵族同气连枝,才能站得稳妥。
“姑娘放心,在下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报恩却也是在光耀叶家门楣。”叶安平已恢复平静。
江承紫听闻,只轻笑。她觉得这叶安平是聪明人,不需要再多说。
日后,杨氏六房坐镇长安,这蜀中关系网络就交给叶家来做,总比江府出马要好得多。毕竟,李恪的江府见不得光。
几人品茶、吃糕点,又闲聊一番,午饭时分,云珠前来请潘道长与叶安平前往正厅用饭,说是杨老爷与杨夫人摆了宴席,宴请贵客。
云珠一袭天青色夹袄,祥云边的及地襦裙,红色短披风,这胡乱的搭配却也盖不住人美。
叶安平顿时一愣,看得眼都直了。
云珠倒是坦言,哈哈一笑,打趣叶安平:“叶公子这般,可不是礼数。”
叶安平红了脸,道歉。
云珠却是呵呵一笑,催促说冬日饭菜开盖子敞一口气就冷,还请大伙儿快些前往。
用饭完毕,叶安平与潘道长拜别杨氏众人。叶安平是骑了快马径直去了临邛,而潘道长则是赶回翻云寨,要与寨中各人说一说茶树防霜冻的事。
送走两人,杨王氏从杨清让那里听说来龙去脉,便叫江承紫前去问话。
“蜀中豪门,你都知晓掌故?”杨王氏万分惊讶。她听杨清让说起,自己女儿与外人说起,说是自己母亲授意提点的。
说实话,她那会儿只想着一家人能有座像样的宅子,有口饭吃就是。她哪里有想这样遥远啊。
“蜀中豪门众多,我哪能都知晓呢。不过是捡了感兴趣的瞧瞧。”她斜靠在软垫上,看窗外怒放的红梅。
杨王氏也不顾不得纠正女儿不合礼仪,只问:“感兴趣的?”
“是啊。可能来巴结我们杨氏六房的,可能与我们有交接的,以及我想看的。”江承紫回答,语气还是懒懒的。
“原是如此。”杨王氏恍然大悟,顿时又觉得这女儿比自己想象中更厉害。有她,应该是杨氏六房的大幸吧。
“反正蜀王的情报网络在那里,不看白不看。”江承紫笑嘻嘻地扑到杨王氏怀里撒娇。
说实话,她越来越喜欢这个母亲,也喜欢这样撒娇,甚至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孩童。
“你呀。”杨王氏宠溺地摇头。
“嘿嘿,阿娘。”她继续撒娇。
“那当日,你去临邛,就选中了叶安平?”杨王氏询问。
江承紫摇摇头,说:“叶安平是我人选之一,原本最开始的人选是张氏,但张氏太让人琢磨不透,不到万不得已,不想与张氏合作。我去临邛真是看井,却不料有人自动送上门来。当然,也因为这事,我才知道一直有人在监视我,且不想我入长安,或者说不想我与蜀王在一起。”
“呀,可是那长孙冲的人?”杨王氏询问。
前几日,柴绍于雪野径直将监视者抓出来,一顿训斥,并且说一定要回长安问个清楚。当晚,抓出来的人就是长孙冲。因此,杨王氏也是知晓杨氏六房被长孙冲一行人监视一事。
“那行事风格不是长孙一族。长孙一族的人可不会这样仁慈。”江承紫回答。
“那是谁?”杨王氏觉得自己似乎是老了,脑袋也比不得从前,有些晕乎乎的。
“不是蜀王身边人,亦不是我们身边人。阿娘,你想想当日我处理的那个丫头。”江承紫提示。
“那丫头,是——”杨王氏顿时大悟。那丫头是祖宅那边一并跟随杨舒越来蜀中的。
“是,就是祖宅的。不过,以为这种低劣手段就能得逞,这绝不可能出自我那心狠的祖母之手呢。”江承紫讽刺一笑。
“嗯,老夫人向来吃人不吐骨头,哪里会玩这种低下手段。”杨王氏也同意。
“那么,不想我与蜀王在一起的人,呼之欲出了。”江承紫提高了声调,叹息一声说,“我不曾去对付她,她倒是找上门来。”
“我知晓祖宅肯定会监视我们,却不计,连扶风房也插手此事。”杨王氏感叹。
“母亲不必生气。等过年完,我们总是要先回去祭祖,尔后才会跟随父亲去长安上任。届时,我就回去会一会这帮跳梁小丑。”江承紫安慰。
杨王氏略蹙眉,低声说:“阿芝,祖宅牛鬼蛇神,多得很,你不可轻敌。”
“阿娘,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如今可不是在洛水田庄。哼,那敢算计我的,我定要找她算账。”江承紫说。
杨王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自己的女儿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离开之前
冬日,天气多半是阴天。
江承紫与杨清让在冬至日后,去了一趟山里,看了看盐矿情况,以及火井村天然气煮盐事宜。末了,还上了一趟翻云寨,看看那边利用温泉天然地温温室种植情况,以及茶叶地的防冻工作。
当然,全程都让叶安平陪同。
叶安平虚心学习,问出的问题都一针见血,非常有建设性。
江承紫知无不言,倒也对这叶安平越发满意,就连杨清让也私下里对叶安平赞不绝口。
“只是,他这样的人,怕不肯困顿于益州一方天地吧?”杨清让感叹。
“大兄,益州天下富足之地,叶安平是行过万里路之人,比你我都看得清形势。”江承紫回答。
杨清让也不多争辩,只是说:“走吧,前方的路,会有些艰险。”
江承紫勒了缰绳,知道杨清让说的是回长安后的路,她点头,说:“是呢。但我们一家人齐心,难不倒我们。”
“阿芝,我有一言。”杨清让忽然吞吞吐吐,声音压得极小。
“请讲。”江承紫说。
“阿芝,如今,长姐被赐婚于太子,日后,我们回长安,怕——”杨清让讲到这里停住了。他自己也觉得要说出的话很无耻,毕竟杨氏六房有如今的地位与富贵,阿芝出了不少的力。
“我知道啊。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她笑着说。
“这不是了不得的事?你可想过,日后,你若跟蜀王一起,这蜀王跟太子一旦有冲突,家里——”杨清让蹙眉,本不打算说下去的他,还是将这事说得清楚明白。
作为杨氏六房长子,他很清楚父母的意思:太子才是正统,如今杨氏如玉既然嫁给太子,那杨氏六房肯定要站在太子那边。
“家里立场明确,甚好啊。我先前还担心你有有别的想法,现在听你这样说,我倒是放心了。”江承紫平静地说。
她与李恪当初竭力促成杨氏阿玉嫁给李承乾,又设法将格物院让李承乾来领导,可不就是想杨氏六房与太子府同气连枝,让李世民不要那么草木皆兵,处处提防于蜀王与她么。
她当时还担心杨氏六房摇摆不定,但从她对杨氏夫妇的了解以及杨清让今日这番话来看,她还是太嫩,人家可比自己拎得清。
“阿芝。”杨清让喊了一声。
“不必担心,我与蜀王不会有出格的事,更不会让你们为难。”江承紫嫣然一笑,然后策马奔腾前,朗声一句,“快走,不然城门就要关了。”
黄昏暮霭沉沉,青山隐隐,奔跑在官道上枣红色马上那小小的女孩。杨清让紧紧抿唇,忽然觉得很苦涩,明明是自己发誓要守护的妹妹,却说出“我与蜀王不会有出格的事,更不会让你们为难”来。
这话原本没什么不对,但杨清让听得不是滋味。自己先小人,将妹妹放在蜀王那边,如今听她说出这话,又觉得失去了妹妹。
“真多嘴。说这么清楚作甚?”杨清让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江承紫倒真是没多想,跑一段看杨清让还在原地,估摸他心里有些疙疙瘩瘩,便朗声喊:“大兄,天色已晚,快快前行啊。”
“来了。”杨清让回答,甩了马鞭,奔跑起来。
阿芝,阿芝,大兄会竭尽全力护着你的,不会忘记初心。他奔跑在马背上,想起在洛水田庄那些艰难的日子,落了泪。
去了一趟山里回来,江承紫就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关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偶尔会去院子里活动筋骨,或者查看查看试验田里的植物长势。
杨府一如既往很忙,忙着处理晋原县这边的事宜,忙着举家上长安的准备。
杨王氏每日里迎来送往,那些夫人小姐们每日里来作客饮宴,却多数人想着将自己女儿嫁给杨清让,或者搭上夫人团这一条线,日后也能为家族出几分力。
当然,杨王氏与周嬷嬷、云珠还要处理生意上的事。明面上杨舒越为官清廉,决计不会有自己的生意产业,但实际上,杨王氏设计的头钗、珠翠、衣衫都买得很不错,自然有涉及费用。
如今,杨王氏要上长安。目光长远的想要长期合作,急切地来与杨王氏谈长期合作之意;目光短浅的便是结算辛苦费,笑脸捧来报酬。
至于秀红,则也算独当一面,绞尽心思在挑选节后回弘农杨氏祖宅祭祖时,给各房的礼品。
“礼品嘛,不要太奢侈,也不要太寒酸,要赔得起那些人的身份与所作所为。”秀红去请教杨王氏时,杨王氏给出的礼物标准。
秀红也是人精,不多问,不多说,只列了清单给杨王氏过目。
杨王氏过目后,甚为满意,却也不忘敲打说:“秀红,从前种种已是昨日烟云,老爷既容得下你,杨氏六房就容得下你。这番回祖宅,你若还是拎不清。”
秀红摇摇头,打断杨王氏的话说:“夫人,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若非九姑娘,在暮云山庄,我母子几人就已葬身火海了。又如何拎不清。”
“你拎清最好。”杨王氏点头,尔后就打发她继续去准备礼物。
当然,在这琐碎的忙碌里,蜀中又下了一场大雪,比李恪离开那一晚的雪还大,整整下了三日。
等到放晴日,杨氏六房就接到临邛名门叶家的庆典请帖,定于腊月初三。叶安平写来信,说总是想赶在年节前就祖宅拿回来,正月里要祭祖。
“阿芝这事办得不错。我瞧那叶安平也是好孩子。这叶家祖上也算蜀中名门。”杨王氏将名帖放在一旁。
杨舒越也赞赏说:“这孩子遭受苦难,扛得住,沉得住气,即便不得已落魄,但身上那气度教养却还保留着叶氏风范,实在是个不错的少年人。阿芝选他做叶家在蜀中后盾,实在眼光独到。”
说到这一点,杨舒越也自叹不如自己这女儿。
不过,说到这小女儿。杨舒越总是觉得琢磨不透,明明是会撒娇的天真女童,但偏偏又像是一潭幽深的湖水,让人看不透内里。
“多谢父亲赞赏,我不过是得了蜀王那边情报网的便利,又有临邛酒楼一事的意外之笔,想着与其与蜀中那些不曾受我们恩惠的高门大户联合,还不如在利益之间加点人情,与叶家联合。一则是叶安平这人不错,二则是利益中加了恩情,关系到底要牢靠些。”江承紫也是竭力解释,她不想让父母觉得自己是刻意为之,觉得她太过妖邪。
“不管如何,总之,是,好。”杨舒越想了想,重重地点头赞赏。
江承紫笑嘻嘻的,杨舒越却是提笔写了回信,说届时定携带老幼前来道贺。
这边回信刚送出去,估摸着还没出城门口,门房就来报告,说是叶公子来了,要求见老爷与夫人。
“呀,这样忙碌的日子,他怎么还亲自来了?”杨舒越一惊。
第二百二十八章 神来之笔
江承紫对于叶安平此刻登门求见的事倒没感觉意外。
昔年,她还呆在奶奶身边,也曾听奶奶说起那些名门之间的事。名门与名门的合作,决计不是口头说一说,或者一张什么共同做生意的合同。
从古至今,所有人认为名门之间最为牢靠的连接就是联姻。
联姻,让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有着共同利益的门当户对的豪门结成牢不可破的关系网络。
比如,一直以来,各大豪门之间都是各种联姻,彼此交叉,结成牢不可破的豪门网络,只手遮天,让寒门无任何一点的出路。
又比如,《红楼梦》里,所谓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便就是这种利益联姻的典型。
那么,对于出自名门的叶安平来说,不可能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承诺,是这世上最没用、最脆弱的言语。
“应该是我们府又有喜事了吧。”江承紫想了想,大胆猜测。
“喜事?”正在为杨舒越整理衣冠的杨王氏反问。
“我想是。”江承紫语气并不太确定。虽然,她内心已明了这事**不离十,但话不能说太满,凡事都要留三分。
杨舒越一愣,随后也是点头,道:“也是,空口无凭。”
“不会是阿芝吧?”杨王氏有些惊恐地问。
“那孩子不是那样没分寸的。”杨舒越穿戴整齐,就先出去迎接。
杨王氏回头问江承紫:“阿芝,你可知道?”
“怕阿娘舍不得。”江承紫想起叶安平初见云珠的情景,想**不离十,怕叶安平就求娶的是云珠了。
“我舍不得?”杨王氏反问一句,陡然恍然大悟,问,“云珠?”
“恐怕是。”江承紫耸耸肩,对杨王氏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杨王氏与江承紫来到正厅时,叶安平与杨舒越正聊得畅快。
“夫人,安平这孩子有事求你。”杨舒越对杨王氏笑。
叶安平已站起身行礼,尔后才弓身拜见杨王氏,说:“得九姑娘之助,晚辈得以拿回祖宅,如今祖宅修葺已完成。晚辈想再冒昧大胆求杨夫人将云珠姑娘嫁给晚辈,做这叶家的女主人。”
“云珠?”杨王氏不如先前那般惊讶,但面上还是一惊,随后不由得看江承紫一眼。
江承紫挤眉弄眼,坐在一旁偷笑。
“云珠姑娘,静女其姝,晚辈心之所属。当日一见,思之如狂。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叶安平语气平缓,说这种酸酸的情话,竟也说得无比大气。
江承紫暗自佩服:此君果然了得。
“可,云珠的身份,你真想清楚了?”杨王氏询问。
叶安平眸光神情皆如常,很郑重其事地说:“她的身份就是叶家女主人。”
杨氏夫妇对这回答十分满意,杨王氏点点头,说:“你既是认定,我们虽不舍云珠,但她有好归宿,我们亦高兴。”
“多谢杨老爷,杨夫人。”叶安平很是高兴,随后就说会按照三聘六礼,合八字,一样都不会少。
杨王氏摇摇头,说:“叶公子,乃俊杰,云珠能嫁与你,实乃三生有幸,但婚姻一事,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假,但我杨氏六房总是也要问问云珠的意思。”
叶安平一愣,随后,就拱手说:“这自是要的,如此,就请杨夫人替我问一问云珠姑娘。”
“叶公子放心,这是大事,我自会重视。”杨王氏说着就站起身,对江承紫招了招手,说,“阿芝,你且与我去寻一寻你云珠姐。”
询问云珠的过程,跟江承紫猜测的如出一辙。云珠表示不想嫁人,只想跟着自家姑娘走南闯北,伺候终老。杨王氏则表示,她不仅仅是婢女,更是自己的女儿,哪个母亲不愿女儿能嫁个好夫婿呢。
江承紫看不下去,便径直说:“云珠姐,这叶公子家大业大,人也靠实,父辈俱亡故,你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以后,杨氏六房有什么不便之处,难道需要叶家伸手相处,云珠姐还能袖手旁观?”
云珠一听这话,顿时也安静下来细细思索片刻,却又瞧着杨王氏,万分不舍地问:“夫人,你也想云珠嫁给他么?”
“乖孩子,看你自己,据闻你亦是见过那叶安平的。”杨王氏执起云珠的手,如同慈母般拍了拍。
云珠想到那一日与叶安平的一面之缘,那是个瘦削的少年,当天的日光甚少,他起初逆着光,她只瞧见一个瘦高的剪影,待光影转过来,他瞧着她的神情,让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当时,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自己乱了的呼吸,大大咧咧地说话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我!”她说了一个字,脸不由得红了。
江承紫捕捉到她这神情,立马就打趣说:“阿娘,你莫再问云珠姐了,你快准备嫁女儿去。”
杨王氏看了云珠一眼也是顿时明了,笑了笑,说:“这归宿也是颇好,毕竟入了长安,长安就是复杂得多,倒不如在此地当家做主来得好,好歹是当家主母。”
“嗯。”云珠小声回答。
杨王氏差人前去回了叶安平的话,叶安平当即就欣喜若狂,说会按照三聘六礼,风风光光迎娶云珠过门。
杨舒越却是强调:“可不是迎娶云珠,而是杨氏云珠。这云珠,我们早就当女儿看,收入了杨氏六房族谱的。”
“多谢杨老爷。”叶安平拱手作揖,尔后说要回去准备,就此拜别。
于是,杨氏六房的忙碌里又添加了一项,那就是为杨氏云珠的婚事做准备。
杨氏夫妇先是收了云珠为女儿,入了杨氏六房族谱。当然,这杨氏六房族谱是江承紫提出来的,说既然迟早是要跟祖宅那边断开的,还不如就从这一代起,自家也列个族谱出来。
“这样妥帖?”杨王氏迟疑。
“哈哈,我们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足够立族谱了。”江承紫说。
杨氏夫妇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立马就着手了族谱的事。如今,他们收了云珠为女儿,也一并写入族谱。
云珠从此更名为杨氏云珠,先是媒人来合了生辰八字,居然是天作之合的八字。尔后,又是三聘六礼,拟定开年二月初二为良辰日。
“看来回长安之事,还得推迟一阵子。”杨舒越看着那拟定的吉日。
“又不急于一时,皇上下的圣旨也是说要三月初才上任。”杨王氏安慰。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过完年节,杨氏六房举家升迁的准备做得差不多。
正月里,杨王氏与秀红一并准备了杨氏六房的祭祀,拜祭先祖。
尔后,就是为杨氏云珠出嫁做准备。
江承紫在这期间,也没闲着。先是将盐矿、温室培育、茶叶种植与制作等每日记录的情况都看完,与姚子秋一同针对这些记录,进行研究讨论,撰写了经验记录。
“你且放心前往长安,这边厢,我会协助叶安平。”姚子秋说。他是格物院的人选,但正式批文还没下来,便要在这蜀中停留一段时日,继续负责蜀中的工作事宜。
“嗯。”江承紫轻声回答,不由得瞧着窗外嫩芽新发的柳树,自语道,“好快,一年了。”
是啊,去年的春日,她在神农架坠落悬崖,以为粉身碎骨,谁知睁开眼,就到了一千多年前的时空,成了杨敏芝。
雨箭风刀,危机四伏,不知不觉竟也一年了。
“什么?”姚子秋没听分明。
江承紫摇头,笑着说:“我只是感慨,到此间,却已一年了。”
“一年啦。”姚子秋亦瞧着窗外的柳树,想起去年三月与她初相见的情景,不由得露出笑脸。
遇见她之前,他从没想过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能理解他的感受,喜欢他喜欢的事情。他也从没想过,会有一个人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不孤独。
嗯,遇见她的感觉像什么?
他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后来,他想:大约就是他乡遇故知吧。
“是啊。一年啦。”江承紫微眯眼,嫩芽新发的柳树那边是青砖灰瓦的高墙,高墙外是晴朗的天,蓝得很是美丽。
即便是一年,即便真的见到前世里执念的李恪,与之相恋。她还是恍然觉得这是一场梦,像是五岁那一年,一个人独自在幼儿园后的花圃里蜷曲着睡着了,做的美梦一样。
那时,她独自坐在花圃里,做了一场美梦,梦境里,爸爸妈妈牵着她站在山顶上,山脚下是连绵起伏的山花。
后来,醒来后,日光正好,她坐在花圃里晃了神,觉得自己现在才是做梦。
如今,她就是当日的感觉。
仿若,这是一场梦境,又或者前世才是一场梦境。
“阿芝,其实,你知道不?那日,我初见你——”姚子秋想起当日,有些激动,想要说一说,但说到这里,却又觉得不妥帖,便住了嘴。
他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遇见她的情景。
从前,他只对植物感兴趣,看到植物生长、开花、结果、枯萎,感受生命的轮回。他觉得那是最美妙的事情。
可遇见了她,他忽然世间万物都美妙起来,即便是从前讨厌的家族生意、功夫,尔虞我诈,他都觉得各有妙处。
“怎么了?”江承紫回过神来,便问姚子秋。
姚子秋垂了眸,好看的手指点在窗棂上,轻叩了几下,才低声说:“初见你时,便莫名想到‘他乡遇故知’。我那时想,或者‘他乡遇故知’就是这样感受吧。”
“他乡遇故知?”江承紫很是惊讶。
姚子秋却是看着她,笑着说:“你却莫要笑我呢,只看见你,就觉得这个女娃,我曾见过。”
“这说明,我合子秋兄眼缘。”江承紫笑嘻嘻的。
姚子秋只是笑笑,算是赞同她的说法。可在他心里,他觉得不紧紧是合眼缘,确切地说,她有一种璀璨的光华和日光般的温暖,把他世界里的孤寂与冷清都一扫而光。
如今,他觉得自己曾缺失的那些喜怒哀乐的感受全都回来了。
从前,兴趣缺缺的事,如今也有兴趣去做一做。
但是,他也知晓自己不能去说太多。
如今,这样,甚好。
江承紫也笑了,如同日光下盛放的明媚花朵。
姚子秋微微眯眼,只觉得眼前的女童有一种夺目的光彩。
“阿芝,你且放心,这蜀中,我定会守好。”他又不知不觉地说出这句话,且语气比之前更加笃定郑重。
江承紫也从话里听出郑重其事来,便敛起笑容,面目平静地说:“子秋兄,莫要太紧张,你之才能,独当一面,绰绰有余,何况还有叶安平作你的左右手。”
“嗯。”他点头,也觉得自己方才似乎太过了。
“再者,蜀中也非你战场。你是‘神农计划’的制作人之一,亦是‘格物院’首批建造者,等我父亲上任,皇上的批文怕就要到此地。到时候,你得就到长安与我们汇合了。”江承紫说。
“长安的事,我暂且不去想。我在此一日,就会替你守好这蜀中。”姚子秋又说。语气平静,但一双手却在袖中握得汗涔涔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失礼,说这不合时宜的话来让阿芝不自在,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怕今日不说,以后就不会有任何机会,也没有任何勇气说出来了。
江承紫早就觉察到这谈话氛围不对劲儿,连忙就转了话题,说:“对了,前日里,我收到蜀王书信,信中提到,已找到你大兄。”
“真的?”姚子秋听闻这消息,十分惊喜。
虽然,他与大兄并无多大的交情,但这些年来,父母为寻大兄心力憔悴,而大嫂亦是****焦躁,甚至以泪洗面。他见到亲人如此,也曾寻找,但始终未果。
这么些年,他想大兄或已亡故,但还是希望大兄回来,举家和乐。当然,如果大兄回来,他就可不必去挑起暮云山庄的担子,就可逍遥闲适,只与花草为伴。
如今一听大兄活着,便真真是惊喜。
“当真。蜀王说,当日王世充兵败,大部分兵将被俘。陛下当时大赦,免了死刑。归顺的编入军队,不归顺关入大牢,做苦差徭役。你大兄执迷不悟,现如今押在汝南大牢。”江承紫回答。
“可,可能得救?”姚子秋询问。
“蜀王亦说,那边押的都是乱党旧部,而且是负隅顽抗之人,朝廷的意思也是做徭役做到死。不过,若是他能主动投诚,又有什么功勋,可赦免。”江承紫解释。
姚子秋一听,也是愁云惨淡,摇摇头,说:“大兄向来固执,认死理。要归顺,早归顺了,何须等到今日。”
“这事,你也莫操心。蜀王会设法营救,毕竟这是当日,阿念替蜀王答应你们的事,也是对暮云山庄当日清醒站队的回报。”江承紫又安慰。
“也只好如此。索性蜀王是个言必诺的真君子,若是他说会营救,必定就会竭尽全力。若是救得我大兄,暮云山庄上下,定是为蜀王马首是瞻。”姚子秋说。
江承紫一听,沉了脸,道:“子秋兄也是兴奋过度,说出这等话来。蜀王所做,全为朝廷。你大兄若得救,暮云山庄经营多代,这南北水陆路得为朝廷谋福利。你方才那般说话,有心人听了,会怎样想?”
“阿芝,你莫恼,是子秋失言。”他慌了,连连道歉。
江承紫摆摆手,说:“我自知子秋兄不是这样的人,但如今,我们敌人无数。还是要谨言慎行。”
“阿芝,你且放心,今日之错,必不会再犯。”他保证。
江承紫又觉得这谈话氛围太过凝重,便摇摇头,说:“我跟谁计较,也不会跟子秋兄计较。好了,莫要再说这事,你尽管等蜀王好消息便是。”
“嗯。”他点头。
江承紫却是跳窗而出,回头来招呼他:“子秋兄,今日日光正好,万物复苏,我们出去走走,瞧瞧野菜野草,看看能否找到惊喜。”
“好。我回去换身衣裳。”姚子秋说。
江承紫看了看他宽袍长袖,俨然一个公子哥模样,去踏青还可以,若是寻找可用植物,要背背篓,拿镰刀铲子,实在不适合。
“好,我等你。”江承紫掩面笑。
姚子秋瞧着稚嫩的女童,掩面吃吃笑着,只无奈地摇摇头,快步回屋换了衣裳。
新年过后,正月里祭祖,走亲戚,饮宴。
元夕花灯后,新年就过完了。
新年一过完,万物复苏,燕子翻飞,农人忙着过春社,祭完土地爷,就要开始忙农事。
杨氏六房,则是为杨云珠出嫁作准备,张灯结彩,热火朝天。
江承紫与姚子秋倒是四处寻找适合植物,挖挖找找,却也没什么大收获。只是每日里桌上总有好吃的野菜罢了。
至于杨氏六房的宅子,因为修葺得不错,又增补得很具规模。如今,杨氏六房升迁,要举家去长安上任。便有很多人来询问这宅子出售与否。
杨氏夫妇先前也是纠结过这问题,最终被杨清让说服。
杨清让认为杨氏六房从这里发迹,那这里就该保留。再者,回长安,又不缺这么几贯银钱。而且,蜀中植物种类颇多,以后,格物院说不定会多次踏足蜀中,有这宅子在,总是好的多。
“那谁人打理?云珠是嫁作他人妇,实在不合适。”杨王氏也犯愁。
“周嬷嬷一家就留在此处打理便是,这附近买了田地庄子什么的,周嬷嬷一家好好经营,修葺,也不至于饿肚子。”杨舒越说。
杨王氏一听,也是点头,说:“周嬷嬷一家跟着老爷在祖宅受气,又担惊受怕这么久,长安水深,实在不适合带着他们。”
“是啊,前途亦不知是凶还是吉,周嬷嬷也老了,再这么折腾来回,实在不好。”杨舒越也是叹气。
“那就等这次回家祭祖,一并向老夫人讨了人情,让周嬷嬷的小儿子、小儿媳与小孙子一并入蜀中,一家团聚,定居于此。”杨清让建议。
杨王氏直直点头,说:“我儿想得甚为周到,阿碧,你且去叫周嬷嬷来。”
不一会儿,周嬷嬷来了,一听说这事,摇头不答应,问杨王氏是不是嫌弃她老了,还是不信任他们一家。
“周嬷嬷,没有的事。你操劳一辈子,为我提心吊胆,竭心尽力,我都瞧在眼里。如今,杨氏六房这老宅子不想买,就想让你们一家在这边住着。我们商议过了,这边大宅子就平素看着,而旁边那平素用来招待客人的宅子,就赠予你们一家。”杨舒越说着,就拿出了房地契给那周嬷嬷。
周嬷嬷一看,落了泪,只恩恩呜呜哭着说舍不得自家公子。
她哭哭啼啼一番,杨王氏也是软语相劝,最终又说想办法让他们一家团聚,周嬷嬷才万分不舍地抹干了泪。
处理好了宅子的事。杨氏夫妇就开始与媒婆、厨师,拟定云珠出嫁的各大事项。
而平辈们女子们就开始往云珠嫁妆里添东西,俗称“添嫁妆”。
虽说云珠是杨王氏的婢女,但如今却是杨氏六房嫡女身份出嫁。杨氏六房大办酒席,嫁的又是临邛叶家,蜀中名门。
这杨氏六房是要升迁了,但这杨云珠以后却是叶家当家主母,就算不看与杨氏的交情,这杨云珠也是要巴结巴结。
那些在深宅后院的妇人对于世事有时比男人更拎得清。
于是,自从云珠这边开始“添嫁妆”,但凡平素里与杨府有点点交情的夫人们都差了自家姑娘来为云珠添嫁妆。
杨王氏为云珠置办的嫁妆本来就丰厚,又加上江承紫这边本身就有意施恩于叶安平。
云珠的嫁妆可以说是标准的十八抬。但之后,那些夫人们差人来添置的嫁妆,却又是一件比一件好,有些甚至是稀世的宝贝。
“呀,这些人出手真大方。”江承紫拿着一匹翡翠马,啧啧称赞。
“可不是。”杨王氏也是笑,随后就叮嘱云珠说,“你瞧这些人,添这样贵重的嫁妆。这可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杨氏的女儿,更因为你将是叶氏当家主母。你嫁过去后,这些人少不得要交际。拿捏好分寸便是。”
“女儿知晓。”云珠盈盈一拜。
杨王氏一边为她试嫁衣,一边也是泪光闪闪,说:“我初见你时,你还怯生生的,是个小孩子,如今都是大姑娘,要出嫁了。”
“我想陪着夫人。”云珠说。
“糊涂,我是你阿娘。”杨王氏将凤冠为她戴上。
云珠也是落泪了,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阿娘。”
江承紫莫名觉得这场景很幸福,便在一旁默不作声。
“云珠,你日后成叶氏当家主母,却要时刻谨记:你是来自范阳王氏与弘农杨氏,都是名门之家,身份气势都不输给任何人。然后,你是叶氏当家主母,自有其反威严。至于,那些运筹帷幄的事,平素里,我已教你不少,你自己拿捏分寸。若是有棘手之事,你可修书前来。”杨王氏叮嘱。
“云珠谨记。”云珠屈膝盈盈一拜。
杨王氏抹泪,随后就问:“阿芝,你云珠姐姐就要出嫁了,你要添置的嫁妆呢?你说要最后添置的。”
“在这里呢。”江承紫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盒子郑重其事地放上去。
三日后,杨氏云珠出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几十抬的嫁妆。送亲队伍延绵不见首尾,迎亲队伍亦是延绵不见首尾。
杨氏云珠嫁入叶家,成为叶家当家主母。江承紫所送的嫁妆只是自己写下的几本书,关于盐矿的寻找,火井的使用,茶树培育、茶叶制作。
尔后,在杨氏云珠回门之后,杨氏六房举家离开了晋原县。
第二百三十章 大事
二月,送杨氏云珠出嫁后,杨氏六房举家离开晋原县,但并未立即动身回祖宅,而是在益州城滞留了几日。
滞留的原因则是江承紫与杨氏夫妇的一次密谈。
这次密谈源于杨王氏夫妇坚决只带银钱,不带粮食回祖宅,觉得到了弘农再采购粮食亦不迟。
杨氏夫妇都觉得江承紫太糊涂,这蜀道艰难,还带这么多干粮吃食。
“阿芝,你真小孩子气。这蜀中稻米虽香,但谁有带这样多粮食的道理?这运送回去,是豆腐都要成肉价。”杨王氏摸着江承紫的头,爱恋地说。
“是呢。妹妹糊涂,带那么几斤,解解馋,待我们在长安安家下来,再买几亩田地,种植你喜欢的蜀中稻米即可啊。”杨清让亦插嘴。
江承紫抿了唇,只说:“我带这些粮食自有我的道理。阿娘,你可知,有时,黄金也换不回一斗米?”
杨王氏一怔,杨舒越则是摆摆手,说:“行了,我们此次本就是轻车简从,不能带这么多粮食。”
“是呢。先前,你一到益州就囤粮食,我们也只当你怕有个什么灾祸,仓中有余粮才好。前次,家里的余粮,你不愿卖掉,说让周嬷嬷看着,等过了上半年,看看行情再行处理,我们也依你。可今日,你竟对我说,你这大半年,在这益州城中囤了优质的米面要带走,阿芝,你——”杨王氏说到此处,直直摇头。
“阿娘,我所做作为,向来自有分寸,你亦知晓。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江承紫真不想说真相。
她对历史是不感兴趣,但对于李恪所生活的年代,她是格外关注。
从记忆里搜索一番,若是这历史大方向还是对的话,那么,今年一开春,北地就会“旱魃横行,蝗灾肆虐”,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如果历史走向依旧正常,那此次回去,带粮食是最正确的做法。
也因此,江承紫在来到蜀中开始,就开始囤积粮食。
她在晋原县杨府是小规模囤积,只怕到灾荒日,杨氏还在晋原县的话,也可安然度过。
同时,她命了江府之人为她囤积了不少优质的米面放在益州,想的就是若在天灾到来之前,就要回到弘农的话,那这些粮食就可带走,以便于杨氏六房安然度过灾荒日。
“阿芝,你向来做事有分寸,可你不能告诉我们原因?”杨舒越想了想,自己这女儿虽小,但师从仙者,不可当做小童来对待。何况,这些时日,可见出她一言一行皆有分寸。
江承紫摇摇头,说:“阿爷,我其实亦可不用与你们说起,只需委托暮云山庄的商队为我运用粮食到祖宅外的庄子存放即可,子秋兄说在弘农祖宅外不远处,有暮云山庄一个庄子。”
杨氏夫妇讶然,杨清让则是不解地问:“那你为何要告知于我们?”
江承紫叹息一声,说:“我们是一家人,我总不能瞒着你们,而你们莫要再追问缘由。”
杨氏夫妇没说话,只互相看了一眼,示意杨清让出去。
杨清让十分聪明,立马告退。
杨氏夫妇拉了江承紫入了内室,杨舒越很是严肃地说:“既是一家人,阿芝可否告知真相?”
江承紫垂了眸,叹息一声,说:“父亲,你具有悲天悯人的士大夫情怀,心怀天下,同情百姓。只是基于这一点,我不想与你说。再者,我只是偶尔瞟了一眼我师父的图册,也不知记得是否清楚,因此不敢断言。”
其实,她一开始就清楚,若是要带这么多粮食,杨氏夫妇肯定要挖根问底。
这一对厉害的男女,搭伙过日子,人畜无害的模样,但演技非凡,能把握的事情就必定要把控在手。
于是,江承紫这么铺垫一番,又将那莫须有的潘道长拖出来背锅。
“你且说,何事?看样子非同小可。”杨舒越蹙了眉。
江承紫这才压低声音说:“我那会儿在师父图谱上瞧见过,说今年年初,北地有蝗灾与旱灾,饿殍遍野。”
“这,去年才洪灾泛滥。”杨舒越感叹一句,然后又问,“可确切?”
“父亲,确切与否,我又如何得知?再者,即便确切,莫不是你要报告朝廷,早做准备?”江承紫反问。
杨舒越不语,杨王氏瞧他的眼神却冷了不少。
江承紫则是继续说:“当日,在洛水田庄,我为了活命,说出日食一事,已将我置于风口浪尖。后来,朝廷对我百般试探,钦差一批批派来,阿爷可是亲身经历。”
“那是因为你惹上蜀王,蜀王身份敏感。”杨舒越说。
说实话,他是不喜欢蜀王。虽然,儿时,他与杨淑妃关系还尚可,但蜀王身份毕竟太敏感,会带来许多灾祸。
之前,他也旁敲侧击表示过要远离蜀王,杨王氏只一句:“若没蜀王,今时今日,我们母子三人早就葬身洛水田庄。如今,要与人撇清关系。这事,还请六郎来做。”
杨舒越无语,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江承紫说到惹祸一事,他想到蜀王身份,就气不打一处出。
“老爷,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祸福相依,你亦是读过书之人,道理总是懂。前面承了人情,跳出老狐狸设下的多年囹圄,后面总得要承受所带来的不好之处。你如今是怪阿芝?”杨王氏讽刺地反问。
“我,也不是这意思。”杨舒越自然知道其中道理。一路上各种追杀,若非这小女儿以及蜀王的人,杨氏六房早就绝于这世上了。
“那如今,讨论粮食一事,老爷何必扯这没用的。”杨王氏说。
江承紫看两人剑拔弩张,立马就打圆场,说:“阿爷,阿娘,蜀王这事,也是阿芝欠妥帖,但今日已经走到这步,别无他法。如今,我们还是来说一说粮食一事。”
“这还说什么。你既有这份儿预言,就算是高运费,也得将这粮食运回弘农。”杨王氏径直说。
杨舒越也点头应许,样王氏扫他一眼,说:“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国天下,同情众生,却也要想想我们六房的前途,妻儿的命运。”
“夫人,你放心,大事上,我拎得清。”杨舒越语气软下来,向杨王氏保证。
杨王氏重重叹息一声,说:“你我夫妻一场,却总是盼白首到老,儿孙满堂,这期间,全靠经营,你也莫怪我计较。”
“哪里,哪里。”杨舒越知道自己方才说错话,现在只剩赔罪的份儿。
第二百三十一章 挑衅
江承紫在一旁瞧着,忽然想杨王氏应该不如她说的那样,只是与杨舒越搭伙过日子。她应该也是爱着这个人的。
夫妻二人的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吵吵闹闹,无伤大雅吧。
想想前世里,自己的父母,明明相爱,却天各一方,最终落得那样可悲的下场。
她想到前世里的父母,一时之间,悲哀涌上来,眉目里便有十分的伤楚。
杨王氏吓了一跳,问:“阿芝,你怎了?”
江承紫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事。我只是在想,不知蜀王所做的预防能减轻多少损失。”
她扯了一句,杨舒越抓住了此话,便问:“阿芝,你这事有对蜀王讲?”
江承紫怯生生地点头,轻声说:“父亲,你家国天下,悲天悯人,我是你的女儿,既是知晓这一可能,如何能自己扫自己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可你,糊涂,你告诉他作甚?”杨舒越很是着急。
江承紫垂眸,道:“父亲,我的命是他救的,而且,我信他。再者,他是皇子,能以不着痕迹的方式去预防这可能的灾害。如果灾害发生,固然能早有准备;如果没发生,所做措施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老爷,你听听,孩子想得很周到。这事,自有朝廷来做,你就没操心,好好商议一下,这粮食的运送。”杨王氏打了圆场。
杨舒越点点头,一家三口这才开始统计粮食,以及粮食的运送。
因为筹集的粮食不少,如果都运送回弘农,一路上被查起来,肯定要被官府拿办,或者会扣上通敌的帽子。
因此,一半粮食留在益州,一半粮食托暮云山庄运送去弘农。
暮云山庄本来也在经营粮食买卖,商铺遍布南国北地,运送粮食就不会引人怀疑。
另外,蜀王早先就修书给暮云山庄,说姚子秋的大哥今年年中就可回来。
江承紫自然知晓这并不是蜀王得救的功劳,而是这天灾**,李世民大赦的结果。
暮云山庄承了蜀王的恩情,又知晓蜀王极其中意杨氏九姑娘,因此可以说是站在杨氏六房这边。
就这样,因为粮食的运送问题,杨氏六房又在益州停留了几日。
这几日里,粮食处理妥帖。杨王氏又去寻蜀锦,蜀绣,想着为大女儿出嫁添置一些珍品。
这样磨磨蹭蹭,才差人先去杨氏祖宅报信,说杨氏六房已动身,约莫二十日,就可到了。
“二十日?”秀红也有些不解,据她了解,这蜀道再难,即便是携带家眷,最多九天就可到弘农了。
“留多得时间给他们,好为我们把院子腾出来啊。”杨王氏说。
秀红这才恍然,当日杨氏六房举家离开弘农前往晋原县,人家祖宅可没想过他们还能再回去,老狐狸还派了人途中击杀,巴不得他们死在途中呢。如此一来,又怎么会将杨氏六房原先的宅子保留呢。
“也不知,他们会不会。”秀红话说了一半。
杨王氏只瞧了瞧套好的马车,又在马车里加了软垫子,才说:“管他们的,横竖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好歹老爷就要升迁了,除了大老爷,驸马爷之外,老爷可就是杨氏这一辈里官位最大的。”
“大老爷去年升迁,也比不得老爷呢。”秀红眉目里都是骄傲。
这个精于算计的女人,经过生死,好像真是脱胎换骨,安心于六房了。
江承紫仔细瞧着她,一言不发。心想:这次回祖宅,怕还得要想办法试探试探这秀红。这杨氏六房可不能有不安定因素存在。
祖宅那边接到杨氏六房送回来的信,老夫人也是气得发抖,将信扔在桌上,喝道:“这贱妇真是好大胆子,竟敢说二十日。”
“二十日怎了?”老四夫人怯生生地问。
“蜀中到此处,即便如何游山玩水,十日总可到了。如今,摆谱说要二十日。”五夫人叽叽喳喳。
六姑娘正在祖母房里玩,听闻这话,便是撇嘴,道:“这分明就是挑衅,让我们隆重点迎接他们六房嘛。”
这话无疑火上浇油。原本,杨老夫人趁春日天气新,正召了女眷老小在院落里玩,小厮就急匆匆送信来,说是六房差人送信来了。
六房发迹了,杨舒越升迁为工部右侍郎,杨如玉要嫁给太子作侧妃,而杨氏六房年初就要回祖宅,祭祖一番后,再去长安。
原本这些事,祖宅的人都知道。祖宅各房还私下里编排六房,说六房那九丫头就是个狐媚子勾搭了蜀王,才平步青云。那杨王氏以前柔柔弱弱,以为是个没主见的,却不料是个会经营的,居然还将那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塞给太子作侧妃。
总之,六房发迹后的事,祖宅是没有一天不议论的。
如今,这六房要回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还送信回来。不知能有什么显摆的。”老四媳妇向来嘴糟,撇撇嘴就径直说了。
老夫人没理会,径直打开,就瞧见说“二十日后到达”。她是经历风雨的人,如何不知杨王氏写这封信的目的,顿时觉得那女人简直是挑衅。
他是真心后悔:当日怎么就没好好打听一下,只图便宜,为老六娶个名门庶女回来,却不计是那狐媚子的侄女。如今看来,这杨王氏与她那狐媚子的姑姑与,还有他那犯贱的姑婆如出一辙。
“小人得志。”她轻吐一句。
下面的女眷都在附和:“是呢,小人得志。”
老夫人不想理会这院落里的女眷,儿媳妇也好,孙女儿也好,说来说去也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老夫人累了,你们且散去吧。”一直没开口的大夫人缓缓地说。
众人一听,知道事情不对劲儿,也不敢撩虎须,赶快告退。’
不大一会儿,偌大的院落,就剩了老夫人与大夫人。
“老太君,我这就吩咐人去打扫六房的宅子,毕竟是一家人。”大夫人说。
老夫人看了看她,点点头,说:“去吧,也只有你懂。”
第二百三十二章 应对
初春,北地还寒冷,稀稀疏疏的树木冒死嫩芽新发。许多达官贵人还裹着厚厚的冬衣,而敏锐的农人早已觉察温度回升,大雁归来。封冻的土地已解冻,于是农人们忙得不亦乐乎。
照例在农人开始繁忙之时,长孙皇后携了后宫女眷、朝廷命妇入田间地头,开始一年一度的农事祭祀亲蚕,寓意来年是个丰收年。
御书房内,李世民正来回踱步。
“粮食筹集如何?”李世民停下脚步问长孙无忌。
“陛下放心,从去年开始筹集,太仓已满仓。”长孙无忌回答。
“杨刺史有何看法?”李世民又询问过年赶回来述职就被留在长安的杨恭仁。
去年,杨恭仁被任命扬州刺史之前,曾于深夜秘密进入御书房拜见李世民。当时,李世民板了脸,问:“不知杨刺史还有何大事,要如此秘密?”
“陛下,杨氏家族里有一女娃,降生时,曾有鸾鸟绕梁三匝,衔来五彩石。后来痴傻九年,前几日,忽然不痴傻了。”杨恭仁说。
李世民一惊,“哦”一声,问:“可有找高僧瞧瞧?”
“淑妃刚好省亲,带了李淳风道长,李道长亲自瞧了,不是鬼魅作祟。”杨恭仁回答。
李世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道:“怪力乱神,切不可多言。你我君臣,在此说说即可。”
“臣下谨遵陛下教诲。”杨恭仁拜了拜。
李世民拨弄了一下案几上的奏折,示意杨恭仁讲述。
杨恭仁便说:“此女自言因鸾鸟捣乱让她魂魄不稳,鸾鸟主人一个叫潘的得到仙人就带她残魂破魄去修炼。前几日被歹人所害,才不得不返回。”
“哦?”李世民这一瞬间,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那眸光里闪过一丝期待。
杨恭仁在权力场上角逐日久,自然揣度得了李世民也是对寻仙这种事动心了。那么,自己这侄女儿就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是的。此女乃臣下六弟小女。如今醒来,虽未曾有神奇之处。但她与我说起,她师父曾交待了几件事,让我务必转告陛下。”杨恭仁顿了顿。
李世民蹙了眉,狐疑地扫了他一眼,问:“何事?”
杨恭仁也不管李世民的怀疑,径直说:“臣下侄女所言,她师父委婉说过,明年开春,旱魃横行,蝗灾肆虐。”
“痴女说话,何以当真?”李世民反问。
杨恭仁拜了拜,道:“当日我亦这般怀疑,但臣下侄女所言,三月日食。”
李世民一惊,只蹙眉,又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事?”
“据说大旱蝗灾后,关中大水。”杨恭仁又说。
李世民站起身,在烛火摇曳里走来走去,走了许久后,才停下来,反问杨恭仁:“此事甚为风险,你为何要说?”
“臣下并非为了自己的前途,亦不是为杨氏利益。毕竟,我亦年迈,浮沉大半生,所希望的亦不过是天下太平。而陛下与大唐能给予天下百姓这份儿太平。臣下冒死亦也要禀告。但因为鬼神仙道之说,我亦将信将疑,故而只能以此方式来与陛下说起。还望陛下不动声色予以应对。”杨恭仁说着,跪地行了匍匐大礼。
“你且起身,此事我亦知,便自由定夺。你此去扬州上任,还请竭心尽力,为扬州百姓谋求福利。”李世民说。
杨恭仁不再说什么,弓身退出御书房。御书房外,正等着的长孙无忌扫了他一眼。
李世民自然不会将此事与长孙无忌说起,莫说此事存诸多疑点,就是弘农杨氏在这几年所做的谋划,他却也知晓一二。
不过,思前想后,李世民也看不出杨恭仁所说之事于他于杨氏有什么好处,搞不好还得配上杨氏一族以及那个女孩的性命。因此,他还是召来长孙无忌,着手收购粮食的计划。
“陛下,大唐初定。去年吉利趁我们不备来袭,席卷不少财物,国库如今空虚。”长孙无忌不解,也以此试探一下李世民,想要知晓杨恭仁方才所说为何。
“一国之本,你切勿多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李世民扫了长孙无忌一眼。
长孙无忌不敢多言,只连连称是。李世民却是继续说:“民乃国之根本。朕只是想若有个天灾**,太仓里都无粮,这——”
“陛下放心,我亲自督办。”长孙无忌回答。
此后将近一年,长孙无忌督办收粮。与此同时,蜀王亦在蜀中缉拿人牙子返回后,说在蜀中遇一仙者,说明年关中蝗灾,北地大旱,还请早做准备。
当然,李世民派人暗中一查,便知晓李恪是与那杨氏女郎相识,想必也是听那杨氏女郎所言。
尔后,那杨氏九姑娘以惊人之姿,找寻盐矿,平羌人,提出惊人构想“神农计划”。李世民再不敢小觑此女,心里隐约知晓今天的天灾怕是来定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李世民内心郁闷。
去年吉利才来洗劫一番,这一年到处有不甘心的逆臣贼子作乱。尔后,山东大旱,亏得先前有屯粮,便开仓放粮,又免租税,才算安抚民心。
当然,这一举措,就是山东那些旧贵族也没多言。旧贵族各家也是拿出粮食来赈灾,算是响应了朝廷。
尔后,草原形势不妙,突厥忽然雪灾,牛羊冻死伤无数。李世民蠢蠢欲动,也有臣子上折子,觉得应该“趁人病要人命”,如今正是突厥艰难之际,若此时出兵可一举拿下。
李世民听得心里痒痒,但碍于先前有盟约在身,此时师出无名,又加上年初就是大旱蝗灾,他也不能随便动用太仓储备,过多投入军费。
说实话,这一年,到处有乱臣贼子作乱,军队开销那简直是压在头顶的大山。
于是,李世民忍痛驳回那折子。李靖与侯君集却是瞧出端倪,立马御书房觐见,说:“陛下此举甚为英明,拿下突厥是迟早的事。此事,臣下一定会为陛下谋划。”
李世民点点头,********还是在筹集粮食上。于是,又瞄上长安富户,商议一番,也是高价买了粮食,囤粮太仓。
这算是好不容易磕磕绊绊过了贞观元年,难道真的又要迎来天灾肆虐的一年?
起先,李世民也希望那杨氏阿芝所言为诳语。
但一过了年,原本该是春雨绵绵的时刻,天上晴空万里,****都是阳光普照。即便有皇后携带朝廷命妇祭祀,也迟迟不见有雨。封冻的土地虽解冻,但也因太硬无雨水滋润,农作物迟迟种不下去。
眼看日子一天天过,雨水没来。农民等不及,男女老幼背水浇地,总算将种子播下。播种后,又是不见雨水,农民们是全家出动,到湖泊河流里取水。而更可怕的是湖泊河流的水也在逐渐减少。
农民恐慌,各地官员亦惊吓,赶忙将此情况上奏,说恐怕继去年山东大旱后,今年又将迎来春旱。
“终于还是来了。”李世民蹙了眉,内心叹息。
然后,他召集了长孙无忌以及过完年就一直未曾去扬州上任的杨恭仁以及一干大臣到御书房商议。
长孙无忌虽不知李世民去年为何让他收集粮食,但却认认真真执行了。太仓已是米面满仓,各地的仓库也装得差不多。
李世民不询问他,只问杨恭仁如何看待。
杨恭仁却是一怔,立刻就回答:“扬州富足,臣下早已收集米面,去年第一批运往山东救灾。第二批去年底已运送到长安,放在长安富户的仓库中。先前,就与陛下说过,票据已交给户部。”
李世民知晓杨恭仁有意避开,便径直询问工部尚书:“工程那边处理得如何?”
工部不敢怠慢,立马上前汇报情况。
去年,尚书省大小官员以及工部所有官员全被李世民召集,直接讨论的课题就是水利工程问题。
“你们勘察各处,尤其是关中地区,看看倘若大旱,又如何,倘若洪涝又如何。”李世民径直将此问题丢给尚书省大小官员。
官员们面面相觑,其中工部侍郎低声回答:“启禀陛下,工部已在着手进行调查。”
李世民蹙了眉,道:“今年工部重中之重,就是北地,尤其是关中地区水利工程。尽快拿出解决旱涝的方案,并且在年底全面完工。”
工部一干人不解,但也不敢反对,只连声称是。
尔后,李世民动不动就要将工部官员抓到御书房询问情况,一言不对勃然大怒。
整个工部这一年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为此,工部侍郎还专门去拜访了蜀王与魏王。因为听闻蜀王对水利颇有研究,魏王也很喜欢研究地理。这两位皇子在水利地理方面都名声在外。无奈蜀王在蜀中上任益州大都督,只给了拜访官员一封信,让他们拜访太子,说此事事关重大,该由太子主持。同时,也给予他们一份儿据说是古迹的水利资料。
一干人等看了又看,里面有工程图纸,还有治水之法。
众人心知肚明,知晓这是蜀王所为,却有不想承认,于是连夜誊抄一份儿,将原件还回去。
尔后,魏王李泰也表明自己对水利只是纸上谈兵。不过,他倒是想要与工部官员一并考察,想要描绘大唐的美好河山。也因此,年仅7岁的魏王奏请与工部等人一同实地考察。
李世民答应了魏王要求,于是年仅7岁的魏王风餐露宿,一点苦累都不曾叫,认真考察询问记录,让工部一干人等大为赞赏。
总得来说,工部算是战战兢兢地实体考察,结合蜀王给予的手札,设计出旱涝水渠,并于七月开始全面动工。
因为水渠算作利国利民之大事,工部一出告示,农人就悉数前来出力,不收工钱,甚至有地方连伙食也自带。
工程甚为顺利,且劳动力颇多。工部瞅着这形势,年底之前就能完工,也是松了一口气。
到了年底,果真是完工了。工部立马提交了完工报告,李世民看了看,也没多说,只命了蜀王前往查看。
蜀王一番查看回来,与工部官员商议一番,又拟定了几处修改方案。
工部这过完大年初一,就又开始忙上了。因蜀王私下提点,这事千万别拖出正月。
如今,开年转暖,冰冻结束,却不见雨水滋润,河流湖泊里的水也是****锐减。先前工程里做的蓄水池正好派上用场,却也不够农民浇地,只能派发给农民食用。二月初,工部的人就觉得这隐隐有大旱的预兆。只是钦天监又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工部也不敢贸然定论。于是,工部几人合计一番,就将事情如实上报,也不作结论。
报上来一阵子后,也不见朝廷有什么动静。公布一干人等一直等到三月初,才收到朝廷的召令,说是陛下要召见工部众人。
工部侍郎不敢怠慢,立马就禀告:“从去年入冬,水窖已开始蓄水。洪涝分流工程也已做好,但天灾大小,非人可预见。具体事宜,还要看具体情况。”
李世民也不苛刻,只是摆摆手让一干人等鱼贯而出,唯独留下蜀王李恪与杨恭仁。
“大旱一事,粮食已到位;如今,蝗灾又该如何?”李世民询问二人。
杨恭仁摇摇头,只说民众十分畏惧,觉得是神灵降罪,这蝗虫就是神灵使者。怕到时候蝗灾一来,不是不好整治,而是百姓不愿意出手。
“这倒不是难事。”李恪接话,尔后便说,“此事无碍。先前,我就拜访过张神医,讨论这蝗虫一事。张神医说过这蝗虫有药用价值,且在家培育。此事,是许多医者都知晓的事。去年,太医院组织的冬季医学论议会上,张神医也说过此研究。”
李世民眉头一蹙,扫了他一眼,道:“这是那丫头的主意?”
“父亲,这是张神医的主意。这蝗虫的确有药用价值。”李恪回答。
李世民也不追究,只让李恪说下去。随后,李恪就说:“从去年开始,格物院一帮人就开始着手蝗虫的生长情况调查。对于土壤、温度的要求作了记录。根据这份儿记录,我们至少可以发动民众,在蝗虫刚破土而出时,予以绞杀。”
“如此甚好。绞杀破土蝗虫者,论斤两前往地方粮仓领米面。”杨恭仁也建议。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就依你们这方法行。”
“父亲,还有一事。我们计算过,即便是这样的方法。怕有些地区,还是有人不敢动蝗虫,导致蝗灾。怕到时候,你得要身体力行。”李恪说到此处,抿了抿唇,神情颇为为难。
李世民很是狐疑,问:“如何?”
“陛下,这蝗虫亦是美味至极。北地甚少,可岭南一带,我听闻农民油炸蝗虫,据闻美味至极。”杨恭仁缓缓地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李世民点点头,随后说,“为天下万民,这便是我该做的。”
李恪与杨恭仁听闻齐齐下跪,道:“百姓得陛下,乃大福。”
李世民笑了笑,想要询问那杨氏阿芝,却又觉得不合时宜。此时,他微眯着眼,忽然想:倘若恪儿是太子,杨氏阿芝是太子妃,未来的大唐不知会是怎样一般光景。
第三百三十三章 应对之策
李世民一瞬间失神,随即又恢复冷静,只挥挥手对二人说:“你们若不想杨氏阿芝陪葬,就做好万全准备。”
李恪手一凝,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应声退出御书房。杨恭仁自然也没说什么,随后也退出御书房。
三月的长安,日头明晃晃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杨恭仁理了理衣摆,与李恪一前一后出了宫。
“他们应该回弘农了吧。”在皇宫门口,杨恭仁询问。
李恪脚步未变,只一句:“你是弘农杨氏的家主。”
杨恭仁笑笑,并不多言。去年洛水田庄之后,他就逐渐被自家老娘架空权力。再加上后来的名门例会上,他几次帮杨敏芝说话,自家老娘看他不顺眼。过不久后,他上任扬州,不在弘农,祖宅那边大小事务也不知会他。偶尔知晓一点祖宅的事,都是留在祖宅的妻子差人送来的信件上提及的。
他这个一家之主,早就徒有虚名。
杨恭仁与李恪再度沉默,一前一后,直至要分道扬镳的路口。李恪才转身扫了他一眼,很不友善地说:“阿芝信任大舅舅,却不计大舅舅早与我父皇说这蝗灾一事。弘农杨氏,还真令人心寒。”
杨恭仁脚步一顿,只觉李恪此言像是刀子狠狠插在他心上。他只觉得心口疼,嘴里苦,脸色刷白地瞧着李恪。
去年见李恪时,还像个孩子,如今不过才过了一年,这孩子长高了一大截,声音也变了,倒是有了少年人的身形轮廓,越发显得英姿勃发。
初春的长安虽还冷,李恪却是春衫在身,只瞧着杨恭仁,眸光如刀。
“我,我也是为了守住阿芝。”杨恭仁说。
李恪哂笑,反问:“大舅舅以为阿芝守不住自己?”
杨恭仁没说话,只垂了眸。
因为他知道李恪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来对李世民说旱魃蝗灾到底还是存了想要被重用的私心。
李恪看他不语,只是轻呵一声,随后就说:“旁人以为大舅舅大公无私。不过,大舅舅心知肚明。”
“蜀王何须如此咄咄逼人。”杨恭仁叹息。
“大舅舅说笑,我就事论事。是你将阿芝率先推向风口浪尖,我才逼不得已提前将事闹大而已。”李恪开门见山。
原本他想万事妥帖,才一步一步与阿芝在一起。但去年一日,有人来报,杨恭仁入了御书房秘密觐见。几日后,李世民就开始着手收粮与水利工程之事。
李恪怕事情有变,便用了最笨拙也是危险最大的方法,将自己的命运与杨敏芝紧紧绑在一起。
“蜀王今日怕不是与我追责的吧?”杨恭仁反问。在刚才你来我往的对话里,杨恭仁陡然明白李恪这番对话的意思。
“大舅舅果真是明白人。这世上犯了错,总是要还的。你既将阿芝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她还未适应这世道就要直面我父皇,将她置于如此危险境地,难道没有丝毫愧疚?不做一些弥补?”李恪问。
杨恭仁抬头看着李恪,微笑着问:“蜀王要我如何弥补?”
“如今天下皆知,我钟情于她。护得她的人必得是我。至于你弘农杨氏做的欺君瞒上之事,你为杨氏一家之主,看如何处理才好。”李恪开门见山。说完之后,一脸笑意地瞧着杨恭仁。
杨恭仁神情一滞,苦笑着摇摇头,道:“蜀王高看我了。我这一家之主,这一年早就浪得虚名。”
“既是如此,我若对杨氏下手,大舅舅也不要惊讶。”李恪沉了脸,面如寒霜。
杨恭仁瞧见这少年面露杀意,顿觉背脊发凉。他差点忘记这蜀王在五岁时,就带人解自己父亲的围,直接击杀王世充。别人不知内情,他杨恭仁当时正好带着后续部队,亲自看到五岁的孩子以极快的手法击杀敌人。
“如果我下手,会比较狠哟。老夫人年事已高,但若是挡着,我也顾不得许多呀。”李恪面露微笑,啧啧地说。
杨恭仁眉头一蹙,也是厉声道:“蜀王,莫要张狂。”
“我的处事风格与原则,别人不知,大舅舅可是知道的。”李恪脸上浮着轻轻浅浅的笑。
杨恭仁叹息一声,道:“在上任扬州前,我回一趟祖宅。”
李恪不语,只笑了笑,径直翻身上马,往蜀王府邸去。
三月,长安早就忙得不亦乐乎。与此同时,有一种传言以极快的速度在世间流转。说那惊世天才张神医发现蝗虫具有药用价值,有大补功效,正着手培育,且要收购一批。而此种传言,又被各地的大夫证实:蝗虫确实具有药用价值。
“呀,那玩意儿还有药用价值?”
“街口的李大夫是这样说的。”
“可,这东西,不是天神降下的么?”有人担忧地询问。
“什么天神降下的?人张神医可说了,就是生育里极强的虫。”周围有青年鄙夷地回答。
“是呢。前几天,朝廷的格物院还派人讲解蝗虫的什么知识来着?”一名缠着花头巾的妇人扭头问另一妇人。
“关于蝗虫的科普知识。对,科普知识。朝廷来的人就是这么说的。”那名妇女朗声回答。
一作书生打扮年轻人,提了提腰间的佩剑,凑到人群里,问:“这格物院不是还没正式建立么?怎么就派人讲解蝗虫了?”
“朝廷重视啊。你瞧我们现在人人都吃得起盐,这不就是格物院在蜀中发言盐矿,研究了新的制盐法,才让我们普通百姓吃得起精制的盐么?”有个年轻人插嘴道。
一时之间,市井百姓的话题已从蝗虫药用价值、蝗虫科普知识转到了格物院的贡献上了。
这般议论纷纷,随后,一群人皆去西市听科普蝗虫。讲解蝗虫知识的官员亦是经过选拔,并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竟科普知识讲得声情并茂。将蝗虫的生活习性、繁殖过程皆讲解透彻。
“原来是这样呀。”众人了然大悟。
“如今大家知己知彼,定可百战不殆。今春干旱,天气湿热,正适合蝗虫繁殖。各位亦见识过蝗灾,如今,我们就要防患于未然,将蝗灾掐灭。”那讲解之人朗声说道。
群众情绪高涨,说发动全家老小,定要将这小虫扼杀在刚出土状态。
第三百三十四章 捧杀
讲解之人对于群众反应很是满意,在看人群激动一番后,他就将朝廷政策宣布。
朝廷政策应对蝗灾,说大凡能击杀刚出土的蝗虫,必能论斤两免一定比例的租税,击杀蝗虫到一定的数量,还会获得朝廷的银钱米面补偿。
“呀,刚出土的蝗虫啥样啊?”有人问,似乎已经早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科普之人少不得又拿出上面发下来的图展示给百姓看,百姓们恍然大悟。
这科普之人看情况较好,拍了拍额头,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朝廷嘱托,甚为欣慰。
然后,他命人将击杀蝗虫的相关补偿免税政策贴到告示栏。同时,也告诉民众,朝廷还会评选出全国击杀的十佳能手,到时候有丰厚奖励。
群众一听,更是激动,有很多人恨不得马上就搬去蝗虫出土之处等着蝗虫们出土。
对于这些人来说,这不是蝗虫,这是白面好米,这是黄金。
这样的讲解在每个小城镇要进行三日,大城镇要进行七日。尔后,朝廷会下旨要求地方小官,即便是一村之长都要认真学习这手册知识,力求科普到大唐国土上的每个人。
格物院就这样,虽还没正式建立,却已屡建奇功,深入百姓之心。更因为他们所做之事,与百姓息息相关。因此,格物院众人在百姓心中,比那些大将军更亲切,更崇高。
当然,也有一种隐藏的声音在悄悄议论,说这格物院能得以建立,则是因为杨氏六房的九姑娘得了神仙照拂,跟着仙者学习了几年。尔后,回归凡界的九姑娘,心系天下苍生,自是不惧艰难,要造福于人。
李世民听到这些汇报时,很是平静,只是略略露出一抹轻笑,道:“她所提解决蝗灾之方案甚好。”
“陛下,要不要查一下是什么人在替她造势?”汇报之人低声询问。他是李世民身边最神秘的护卫,就是长孙无忌也不曾知晓这一支秘密护卫的存在。早在秦王府旧部凝聚之前,这一支护卫就已存在。
“造势?”李世民像是听到好笑的话,反问一句。
那护卫身形一凝,迟疑地问:“难道不是?”
“先前,让太子主持格物院,又把自己的姐姐嫁给太子。就是蜀王也避嫌,认为太子适合主持格物院。她更是一直将暮云山庄、翻云寨、以及他的兄长提出来。她可一直在力求低调。”李世民笑道。
那护卫一听,顿时明白:“原来是有人想她死快点。”
“先前,韦方正、柴绍这都是要竭力保护她,因此奏折上都讲她不过是个小姑娘,有点小聪明。这些守护他的人,是决计不可能做这种造势之事。”李世民缓缓坐下。
这护卫沉默,只听得这精于谋算的天子笑道:“我倒想早些看到这女娃,这小小年纪,怎的就有人巴不得她死。”
“陛下,这,那人算是借刀杀人么?想让陛下怒了杀了她?”那护卫有些不确定地询问。
李世民点头,面上却冷了,说:“你暗中查查,谁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是。”那护卫回答,正要隐没在黑夜里,就听得李世民又自语一句,“大唐也许需要这么个人。”
“可,若是盛名太大——”那护卫不由得又插一句。
李世民扫他一眼,道:“那就要看这女娃的智慧与态度。她若连自己都救不了,那也不能怪我心狠。”
“是。”那护卫略鞠躬,隐没在暗夜里。
而江承紫一行,从二月送云珠出嫁,到云珠回门之后,就举家离开晋原县。
关于粮食运送,一家人些许的分歧后,达成一致意见,由暮云山庄运送。这时,江承紫又提议能让暮云山庄运送去弘农的就都交给暮云山庄,而需要运送去长安的,就暂时先运送到长安,先寄放在暮云山庄长安城的仓库里。
这样一来,一家人轻车简从,一路上游山玩水,还真是用了二十多天,直到三月初才入了弘农。
一路上,江承紫看到朝廷已派人进行蝗虫科普,并且先前她与李恪一并商议的政策也被采纳,并且被朝廷推广得不错。
江承紫惊讶于这政府机构的办事能力,同时也听到她盛名在外。
“阿芝,那些人似乎在赞美你。”帷帽遮面的杨如玉略略弯身,在江承紫耳边说。
江承紫蹙了眉,只低声回应一句:“捧杀而已。”
“捧杀?”杨如玉不懂。
江承紫只是拉了拉她,说:“走吧。”
回到客栈,杨舒越见二人回来,也是松了一口气。杨王氏却神情凝重,对江承紫说:“我们处处低调。如今却有人为你造势,看来敌人有所行动。”
“阿娘以为是哪一家?”江承紫询问。
“总不会是皇家吧?”杨舒越很是担心。
“皇家,如今多事之秋,阿芝能给皇家带来更多的利益。皇家暂时还不会这样吧。”杨王氏也不确定,便看向江承紫。
江承紫摇摇头,说:“天威难测。天子行事,哪能与我们普通人一般。是不是皇家所为,还说不好。阿娘以为他不会,可转念一想,他就要将我置在这风口浪尖,成为凝聚百姓的傀儡,也未可知。毕竟,我曾说我师承仙者。当日,我因此身份不被迫害,将来,他也可利用这身份驾驭百姓。”
“这,这可如何是好?”杨舒越踱步。
“也可能是别人所为。”杨清让颇为冷静,随后提议,“让车虎查一查这流言最先从何地起,大约就可知晓几分了。”
“大兄所言极是。不过就是皇家,杨家,还有长孙一族罢了。”江承紫撇撇嘴。
杨氏六房众人心情低落,情绪不高,只长吁短叹。
“你们这般成何体统呢。又不是什么大事。皇家想如此做,自有他们的用意。若非皇家,别的鼠辈就想借皇家的手除掉我。皇上可不想被鼠辈当枪使。你们也别太担心,让车虎查一查,有个底就是。杨氏六房可不是任凭人捏圆捏扁的。”江承紫说。
杨舒越叹息道:“也只好如此。”
“你们担心此事,大可不必。要担心,还是担心明日回祖宅的事吧。这祖宅里可是藏污纳垢,小人贼子层出不穷,稍不注意,得被人阴了。”一直一言不发的秀红在一旁撇撇嘴。
“秀姨娘说得极是。我们此番重点在此。”江承紫脆生生地说,尔后,也不等一干人等反应,径直就起身说,“我饿了,吃晚饭去。听闻吃完饭,这客栈还有说书人呢。一会儿听听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祖宅众生
杨氏六房轻车简从,一路游山玩水,从蜀中出发到达弘农。
一家人到达弘农也并没有径直回祖宅,而是在弘农停留了三日,四处逛了逛。这才差人送信回祖宅,说明日一早就回祖宅拜会祖辈。
原本因上次接到杨王氏说“二十日可到达”之信件而咬牙切齿的杨老夫人此时更是恨恨地说:“摆什么谱,说得谁要去迎接他们一家似的。”
在一旁搀扶杨老夫人的大夫人没有接话,只是娴熟地为老夫人点燃了香烛。
老夫人将香烛插到祖先牌位前,叩头跪拜,嘴里念念有词一番。
大夫人赶紧将她扶起来,这算是完成了杨氏每日一拜的事宜。
“你速来与我亲近,我们亦是本家。你如何看待此事?”老夫人知晓这大儿媳妇做事最为妥帖,是个低调有主见,不多言语的人。
大夫人脚步语气神色皆如常,依旧扶着老夫人,缓缓地说:“我以为老夫人不必动气。他们送帖子回来报告行程不过就是礼数,至于挑衅与否,即便有,你是长辈,轮不得他们这般对待,付之一笑即可。”
老夫人一听这大夫人话里有话,不由得冷笑一声,说:“我当你是个妥帖的人,没想到你也计较前日里的事。”
“回老夫人,儿媳不敢。你支撑杨氏,做任何决定皆有你的考虑。”大夫人神色如常,丝毫不见慌乱。
老夫人在一旁的亭子里坐下来,叹息一声,说:“他是我儿,是一家之主,我如何舍得。只是他去年去了一趟洛水田庄,便忘了方向,言行皆不利于杨氏,更不利于他自己,我这才不得已架空了他。别人不知,你却也不知?”
大夫人笑了笑,道:“儿媳知晓。我方才也就事论事。说到底,六房也属于弘农杨氏,他们发迹,也是杨氏荣光。若是为杨氏着想,杨氏一族倒该同气连枝。此番,正是修复之好时机。”
老夫人一听,横眉冷对,眼眸如刀狠狠扫过大夫人,厉声喝道:“亏得你还是我本家。当日,我见你知书达理,沉稳聪敏,选了你入得杨氏。今时今日,才发觉你是个目光短浅的。”
大夫人垂首站立在那里,老夫人拐杖狠狠撞地,继续训斥:“别人能忘记。我萧氏一族怎么能忘记?当年炀帝之祸,说到底就是萧氏一族选人之错。大家族,不可控之人,再有才,也是无用之人。”
“是儿媳糊涂。老夫人教训得是。”大夫人一副很受教的样子,心里却是腹诽:不可控之人?是你控制不住吧?那丫头不可控,你又能怎么的?
大夫人虽未曾随自家夫君上任扬州,两人也说不上多么恩爱,但风雨同舟这么些年,早就是对方最亲密之人。所以,每月里总有两三次私信来往。
两人在信中自然也少不得讨论杨氏,讨论六房以及九丫头。杨恭仁是原原本本地将自己对六房以及九丫头还有清让的看法与自己的夫人说了,同时也叮嘱她,祖宅一旦有风吹草动,她要及时告知于他。
若是来不及,就想办法护着。
她起先也不乐意过,想自己的夫君是不是因为还惦记杨王氏的姑姑之故,才要逆了老夫人的意思,保住六房。
不过,她的夫君像是看穿了她,很快就又来了一封信,道:“当日,是我懦弱对不起月华,也没阻止母亲心狠对付月华,致使她惨死。但今日,要夫人护着他们,决计不是因月华之故。母亲毕竟老了,夫人是看得透大局之人。这弘农杨氏子弟,这一代能有几人能担得起杨氏荣光?就是咱们的几个子女,也是平庸之辈。”
她看了夫君的信件,心中的疙瘩就没有了。她嫁过来几十年,目睹了杨氏内宅的各种争斗,也亲自看过杨氏六房的悲惨,更看过老夫人种种自私残暴的手段。而自家夫君说到底,虽为杨氏一家之主,一直以来却都更像是傀儡,一切都是老夫人在做主。
夫君那一代本就没几个惊才卓卓之人,而这子孙辈也是些目光短浅、平庸无能之辈。
莫说杨氏之人私下议论杨氏命运前途,就是相好的几家名门也私下嘲笑杨氏后继无人。甚至她暑日归宁,娘家人也有议论。
她这些年,也就沉默着。他夫君也曾叹息过这事,对自己的儿女也是恨铁不成钢。
如今,六房那一双寄养在田庄的儿女有如此大才,而且小小年纪就功勋赫赫。若杨氏真是她夫君做主,必得是要想方设法护着的。
因为这才是杨氏未来的希望,而非那种蝇营狗苟,做着可笑美梦的举动。
更可笑的是祖宅里,乌烟瘴气,各房说起六房的那副嘴脸,真让人觉得恶心。就连大夫人的大丫鬟也瞧不得,拿着一碗白花花的盐,私下里叹息:“夫人,这些人就是嫉妒。九姑娘与六房的小郎君造福万民。他们也享受这些盐,却又恶毒地编排别人。真恶心。”
大夫人放下手中念珠,看了大丫鬟一眼,道:“他们心里如何想,我们真不知。他们这般说,也不过是迎合老夫人。那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毕竟这杨氏几房,可没啥大作为,开销用度都要依附祖宅。老夫人,就是这祖宅的王。”
大夫人说这话,语气都没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明白了。”大丫鬟回答,“他们未必就真的很厌恶六房。”
“也有可能是真的厌恶。你管他们作甚?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听我们的,做我们的。”大夫人扫了大丫鬟一眼。
大丫鬟立马就知晓自己方才多嘴,便跪地道:“是我多嘴,大夫人莫要生气。”
“你且去做饭,我有些饿了。”大夫人挥挥手让大丫鬟出去。尔后,她走到院落里,看着院落上空的蓝天发呆。
若非自家老爷坚持要她在这里等上一年,她早随老爷去上任了,何以要在这污浊的祖宅受这份儿气?
然而,虽然她沉稳,但有时候真是憋不住,要反驳一两句。比如今日,她实在忍不住就反驳了老夫人。
老夫人严厉斥责她,她便认了错。
老夫人看她认错,便也不多责怪,只叮嘱:“你夫君定是念着旧情,一时糊涂。你可不能护糊涂。再者,这王氏一族早与我们杨氏一刀两断。你是杨氏大夫人,又是萧氏嫡女,关键时刻可要拎得清。”
大夫人心中更是鄙夷:居然挑拨自己儿子与儿媳妇的关系,还真是卑鄙。若非老爷先前有信件说起,此番还不得上了当,被她当枪使?
她内心不悦,面上却平静,依旧是公式化的回答:“儿媳谨记。”
“拎得清就好。”老夫人语气缓了下来,随后又转了话,说,“他们生了反骨,也不曾撕破脸。此番他们回来祭祖,我们自不能失了长辈风度。明日他们回来,就你去接待一番吧。”
“是。”大夫人回答。
“走吧。”老夫人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