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四章 易主
黎明时分,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微弱的天光被雪色映照反射,应该还是黎明前的黑暗的时段,却已经像是曙光乍起的清晨了。
明军士兵这一夜过的可不舒坦,被焚毁房舍丝毫起不到遮风挡雪的作用,士兵们只能在残垣断壁之间寻找可怜的遮挡之处搭上帐篷,取暖的柴薪和炭火烧了一夜,但寒冷依旧。在如此严寒的夜里,篝火和炭火其实并不能起多大作用,很多士兵半夜里被冻得醒来,一个个蜷缩在火堆边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五更三鼓,雪地上的响动声引起了临湖城北担任境界的一小队明军的注意。他们本来已经冷的蜷缩在一堵雪墙之后像一个个受惊的刺猬,听到沙沙沙的脚步声,便一个个乍起身上的刺来;一名百户缓缓的从雪墙之后探出头来,只见雪地上数条黑影正缓缓而来,咯吱咯吱的踩着积雪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辨。
“干什么的?站在那里,否则我们便放箭了。”那百户一声大喝,身边数十名明军抖落身上的积雪,探出头来弯弓搭箭。
几条黑影吓得一呆,但旋即有人带着惊喜的声音叫道:“可算是到了,别放箭,我们是鞑靼国信使,奉我鞑靼国新汗之命前来送信给贵国大军统帅宋大人的。”
明军百户叫道:“站在那里莫动,身上的兵刃抛下来,若耍花样可莫怪我们不客气。”
对方唯唯应诺,几柄弯刀和匕首被抛在雪地上,明军士兵团团围住之后,将他们上上下下搜了几遍,又命人去后方查看有无埋伏,折腾了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来的只是这三名鞑子,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外加两名随同他前来的亲卫。
明军百户立刻上报上去,不一会消息便禀报到了宋楠的大帐之中,宋楠本就被冻醒了,穿好了衣服正在万志的伺候下围在炉火旁喝热茶暖身子,闻听此事也是满脸惊愕。
三名鞑靼国信使被带入大帐之中,这三人全身狼狈不堪,头发和胡子上满是冰碴,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那黄胡子中年人更是嘴唇都有些发乌。在宋楠和闻讯赶来的众将的注视下,几人喝了热茶,又在炭火边烤了一会儿,这才稍微恢复了过来,那中年人时抱胸朝宋楠行礼。
“尊敬的宋大人,我乃鞑靼科尔沁部首领胡洛真,奉我鞑靼新汗之命前来送信。”
宋楠心中一惊,在其他人尚未听明白这位使者的话中之意的时候,宋楠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新汗’这个词。
“新汗?你们的达延汗把秃猛可退位了?”
“禀宋大人,我大军败退在哈喇江北岸扎营,军中两名部族首领趁机反叛,达延汗和二王子在叛乱中亡故了,幸而三王子巴尔斯率兵平息了叛乱,在一干部族长老和军中.将领的拥戴之下已经于昨夜继承汗位,成为我鞑靼新汗了。”
宋楠的嘴巴张的老大,半天合不拢来,江彬许泰马鸣张安等将领也是惊讶的合不拢嘴,短短一夜过去,鞑子军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不可一世的把秃猛可就这么死在叛乱之中了?
宋楠眯眼盯着胡洛真闪烁的眼神,心中不太相信这件事,以把秃猛可的控制力和威望,军中发生叛乱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大后方有人趁把秃猛可出征之际捣乱倒是有可能的。而且在把秃猛可全面掌控的军中,什么样的叛乱能让把秃猛可和乌鲁斯一起死了,这简直不太可能。拿宋楠自己来说,身为大军主帅,大帐外有一千命亲卫守卫,外围还有精选的三千护卫军,就算军中.将领叛乱,也不至于被杀了。除非是亲卫作乱,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亲卫将领都是铁杆心腹,自己选人的标准都是如此严格,跟遑论身为大汗的把秃猛可了。
况且,把秃猛可和乌鲁斯都死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巴尔斯又是如何活下来的,还居然率兵平息了叛乱?这里边定有蹊跷。
“这是我鞑靼尊敬的新大汗给您送来的书信,乃大汗亲笔所书,请大人过目。”胡洛真从怀中掏出一份信来,恭恭敬敬的呈上来。
宋楠接过信来展开观看,巴尔斯的汉字写的有些别扭,笔画弯弯曲曲像是一只只跳动的小蝌蚪,不过倒是还能读明白。
“宋大人,我鞑靼国中情形,胡洛真定已告知,如今我继承汗位,思虑之间,对大人之前所言深以为然。故而亲笔写下此书,愿借大人之口向贵国皇帝传达我的善意,我鞑靼国不愿再与大明为敌,希望两国罢战,互派使者商议议和之事。”
宋楠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变舒缓,放下信来大笑道:“你们的新大汗绝对是个识时务之人,他希望我们到此为止两国休兵,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胡洛真首领,回去告诉你们大汗,他的要求我可以答应,我也可以立刻上奏朝廷,安排两国议和之事。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的大汗能表现出诚意来,你回去禀报你们的大汗,若他在十日之内下令所有部署全部退出阴山狼山大青山以北,让我大明兵马接管所属城镇,不再做垂死挣扎造成两国兵马死伤的话,这和议之事我敢打包票了。”
江彬许泰等人听出了个大概,看来鞑子的新汗是写信来求和的,宋楠爷够直接,开口便要求对方十天内全部滚蛋,满足这个条件,便和他们和谈。
胡洛真行礼道:“多谢宋大人,我回去一定转达大人的话,事实上新汗昨夜已经下达命令,不日我鞑靼部族和兵马即将陆续撤离河套,我鞑靼国的诚意满满,希望大人能明白这一点。”
宋楠哈哈笑道:“甚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胡洛真首领一路辛苦,我命人上些吃食,你们几位热热乎乎的吃些,便立刻回去复命吧。朝廷催着我们踏平你们鞑靼国,故而这件事需的尽快落实,耽搁不得。若磨蹭下去,朝廷进军的圣旨一下来,那么这和议便议不成啦。”
胡洛真吓了一跳,连声称是,宋楠命人弄了些吃食上来烤热了,胡洛真等人跋涉了大半夜也确实饿的发慌,也不顾明军上下几十名将领的注视下,开始狼吞虎咽。
宋楠陪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大嚼食物,但心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胡洛真首领,恕我直言,我对你们营中发生叛乱之事甚是感兴趣,你能否跟我说说这叛乱是怎么发生的,情形如何?”
胡洛真手拿一块热乎乎香喷喷的牛肉,口中支吾道:“这等事不说也罢,总之是有些人趁着兵败之事作乱罢了。”
宋楠哈哈笑道:“家丑不可外扬是么?但我觉得你的话不太可信,这直接影响到我对贵国和议的诚意有所怀疑。说实话我对你的说辞一点也不信,焉知你不是在故意诓骗我们,说不定把秃猛可并没有死,你们也并没有什么新汗,一切都是诡计罢了。”
胡洛真吓了一跳,差点被一块牛肉噎住,飞速的嚼了几下伸脖子咽下去指天发誓道:“长生天在上,我鞑靼人从不骗人,再说这等大事,谁敢胡乱造谣?三王子即位本人全程参与,怎会有假?达延汗和二王子的尸首还停在金帐之中呢。”
宋楠冷声道:“是么?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想也应该不是什么叛乱吧,以把秃猛可的威望,你们这些人视他为神明,又怎会因为战败之事便背叛他。”
胡洛真想了想终于长叹一声道:“也罢,我便实话实说了,我不想让你们误会我们的诚意。事情是这样。”
胡洛真一五一十将昨夜发生的惊心动魄之事尽数说出,宋楠和众将听得头皮发麻,万万想不到鞑子的性情如此直接,昨天自己刚刚给他种下了一颗种子,转眼间便在巴尔斯的心里生根发芽了;这厮倒也胆大包天,当着把秃猛可的面一刀宰了乌鲁斯,把秃猛可居然就此气死了,帐下的那些首领和部族长老们居然也都信了三王子的话,相信乌鲁斯是心怀不轨之人,居然赞赏巴尔斯的行为,认为他勇悍无畏,承认他应该继承汗位。
鞑子们的行为和思想还真是有些奇怪,宋楠很想再见见这位三王子巴尔斯,好好的探讨一下他的心路历程,感叹一句:我真的搞不懂你耶!
胡洛真离去之后,明军大帐中成了一片水鸭子聚集之地,众人亲耳听到这不可思议之事后,惊愕好笑之余,对前番宋楠放走巴尔斯的不解也都释怀了。
有将领毫不掩饰的道:“原来这一切都在大将军的算计之中,大将军真乃神人也。”
“是啊,大将军简直是诸葛在世,神算子下凡,我大军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把秃猛可这老贼死于非命,让鞑子失去作战的能力,我等真是五体投地。”
宋楠苦笑道:“别拍马屁,这事儿我也预料不到,我不杀巴尔斯只是不想让两国之间的仇怨深到不可化解的地步;和巴尔斯说的那些话确实有挑拨之意,但谁能想到他回去就干,而且干的那么直接,更奇怪的是,居然还成功了。”
众人倒没觉得巴尔斯有多么好运,反倒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人眷顾宋大人一般,宋大人出兵打仗,这些好事为什么尽落在他头上?也真是怪事一件。
第七七五章 内忧
数日来,身为信使的胡洛真成了最忙碌之人,来回穿梭于鞑子和明军大营,替宋楠和巴尔斯鸿雁传书;巴尔斯的动作够快,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显现了他超出年纪的决断和勇气,顶住压力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命令。
狼山阴山大青山以南鞑靼人的各个聚集地很快都接到撤离的命令。很多人不愿舍弃这块膏腴之地,对新汗的即位也抱有微词,不少部族选择了拒绝撤离;为了配合巴尔斯的命令,宋楠分兵两路,一路沿喀拉江北上,接管巴尔斯退出之后的乌拉特中后旗的大片土地,另一路经五原横扫母纳山以北和阴山以南的大片草原,将零星反抗的鞑子兵马尽数击溃,用了半个月时间,将大军推进到狼山阴山南麓,彻底将河套地区纳入囊中。
十二月初八,朝廷圣旨抵达阴山以南牛头河岸边的明军大营,对大军收复河套地区表示嘉奖的同时,任命杨一清为全权和议钦差,在阴山南麓和鞑靼国展开和议。
这次和议几乎没有任何的争议,秉承着之前宋楠和巴尔斯达成的种种约定,做了详细的明文规定,两国自正德七年十二月初八日订立和议之日起罢兵休战,双方以阴山狼山大青山为界,从此各分东西,不再侵入对方的领地。
面对鞑靼国的窘境,宋楠和杨一清同意了巴尔斯的请求,同意在恰当时机开设两国边贸,缓解鞑靼国国力贫困资源匮乏的窘境。同时,巴尔斯承诺,将不再从莫斯科大公国进口火器,驱逐莫斯科大公国贸易使臣,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宋楠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敲竹杠的好机会,在了解到鞑靼国如今粮食短缺,国力艰难的情形之后,宋楠单独召见了鞑靼国和议使臣胡洛真,私下提出在双方边贸尚未开通之前可以以私人名义卖给对方粮食布匹等物应急。胡洛真高兴的差点给宋楠磕头,因为此次和议中他一直想让两国停战之后便实行边贸互市,因为鞑靼国中的情形已经糜烂之极,这一次大战几乎耗尽了国中所有的财力和人力,粮食物资已经耗空,如不采取措施,无数百姓将不会熬到明年夏天。宋楠这个提议当真是雪中送炭一般的珍贵。
然而,鞑靼国中已经没有什么钱物可以交换这些粮食,拿什么买这些粮食成了一个问题。胡洛真试探性的提出可否暂时欠着,到时候加息归还,被宋楠毫不留情的一口回绝。之后又提出以战马和鞑靼国美貌少女来交换,宋楠倒是动了一下心,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或许换来数百鞑靼美貌少女回到大明倒是抢手货,有个鞑靼少女作为发泄玩弄的工具或许能成为大明贵族中的时尚,但宋楠一想到自己等同于人贩子或者皮.条客之类的职业,便不愿趟这趟浑水了。
到最后,宋楠隐晦的提出,以大青山北麓发现的一处精铁矿脉所产的精铁作为交换的条件后,胡洛真这才明白了这位大明镇国公的如意算盘;这处精铁矿是鞑靼国中十几座铁矿中产量最高品质最好的一处矿脉,宋楠这么做便等于间接限制住鞑靼国武备增加和装备,这一手不可谓不高明。
虽然鞑靼国众人感受到宋楠满满的恶意,但面对全国上下缺衣少粮的窘境,他们不得不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宋楠只是要求以出产的精铁交换,并未要求占据这座矿脉,也就是说将来等国力恢复之后,这笔交易可以随时取消,倒也并没有什么太大损失。所损失的不过是这恢复的几年时间里,全国的武备之事怕是要落后。但既然已经决定停战不打,武备滞后倒也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唯一担心的是明人撕毁协议悍然发动进攻,若真是如此的话,以鞑靼国如今的实力,就算武备齐全,恐也抵挡不住。
于是乎,经过数日的争吵,最终巴尔斯还是拍板下了决定,和宋楠签订了以粮食布匹换取国中精铁和部分马匹的决定。在价格上自然是吃尽了苦头,宋楠几乎将粮食卖成了珍珠价,鞑靼国上下大骂之余,却也不得不咬牙签订了协议。
按照宋楠的请求,朝廷下令恢复黄河以北的原大宁卫、东胜卫、开平卫,形成三点一线的防御体系,同时计划在纵深侧首设立五原卫、得胜卫、平北卫、山南卫等四座卫所,形成七子连珠的联合防御体系,将长城沿线的防御纵深往北推了八百余里,牢牢控制住河套地区。
兵力的配备也做了大规模的调整,原山西陕西几大边镇一下子成了内陆的城镇,其所配置的兵马也将相应北移。但其实最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建设这些卫所的钱财和将来的补给线,这些问题不解决,这些卫所都是站不住脚的。
但这些问题不是一时半会便能成功,大的方略先定下来,之后才是艰难的建设过程,宋楠心中随有方略,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张安率西北四个卫所官兵奉命留守黄河以北稳住局面,这四卫两万余兵马担负重建东胜卫和喀拉江南岸的五原卫,形成东西两道屏障。同时也监督鞑子兵马的行动,对鞑子还是多长个心眼为好。
保证这四卫兵马的供应相对要简单的多,杨一清建立起了高效的后勤补给链条,东面从山西通道运抵,西面要困难些,需要从宁夏镇中转,但因为整个黄河各处渡口都已经在大明囊中,倒也不用从沙漠中开辟道路,从宁夏镇走水路以船只补给虽然有些艰险,但不至于没法子办到。将来修通大陆,在河上搭设好桥梁之后那更是方便之极,只不过那恐怕需要一两年的光景才能办到了。
宋楠不担心这些事情,他担心的其实还是这些补给到现在用的还是自己的银子,这窟窿是越来越大了,得赶紧回去解决此事,不然自己就要成为大明朝最大的冤大头了。
十二月十七,宋楠率神枢营振威营练武营外二军营等京畿兵马班师回朝,凯旋之日,河套地区又下起了大雪,仿佛是欢送大军凯旋一般,白雪纷飞之中,大军沿着大青山南麓进入山西,经大同蔚州一路回归京城。
大年二十九,正德八年新年的前一天,征人归来,将士还朝,凯旋的勇士们虽然个个形容枯槁,但却一个个精神十足。这一次连内阁大学士们乃至外廷的官员们也都出城相迎,夺取河套是大明朝历朝的梦想,很多人相干而干不成的事情竟然在本朝得以完成。虽然这件事几乎和这些人都没什么关系,但事情败了他们会撇清,事情成了,自然是大伙儿的功劳,作为本朝百官的一员,青史上那是要留下一笔的。
然而,侯爷们来了,文官们来了,内监太监们也来了,唯独不见的是当朝天子正德身影,一片道贺之声中,宋楠瞅到机会瞧瞧问张永这是为何。张永不说则已,一说此事眼圈都红了。
“国公爷,皇上何尝不想来,他可是天天念叨此事呢,只是他来不了啊。”
宋楠一惊道:“那是为何?”
张永看着四周的嘈杂道:“等会咱家跟你细说,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的,这里人多口杂,国公爷进城后直接随我进宫,路上我跟您说几件宫中大事。”
宋楠感到事情似乎很严重,眼前都是朝中大臣,说什么人多口杂?皇上既不来迎接倒也没什么,但起码也有个圣旨什么的,事实上却连个口谕都没有,这不得不叫人狐疑。自己离开京城作战也不过三个月,难道朝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但这似乎不太可能,如果朝中有什么变故,南北镇抚司为何一点消息也没传递给自己?孙玄和侯大彪难道是吃干饭的么?就算锦衣卫衙门打探不到,朝中大事英国公张仑也该知道,他一定会派人通知自己,怎会不闻不问?
虽然满腹狐疑,但宋楠还是满面笑容的接受着众人的道贺,在人群中,他又看到了宁王朱宸濠的身影,和以前相比,宁王似乎对自己没那么热乎了,只是礼貌性的拱手道贺。
然而,看到此人,宋楠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自己出征之前,此君便在京城了,现在他还在,也就是说他这几个月都住在宫中,宋楠一下子想起一件事情来,好心情顿时破坏无疑。
第七七六章 其言也善
乾清宫中静悄悄的,和离开京城前相比,这里唯一的变化便是,廊下院中的药渣多了很多,刺鼻的药草味道浓了许多,这气氛和味道让宋楠感到浑身不自在。
张永小心的在前方带路,领着宋楠来到正德的卧房之前,宋楠有些纳闷,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正德在某个暖阁中听曲观舞,或者是在后院的阳光下射箭玩耍的时候,怎会还在卧房之中。
剧烈的咳嗽声从房内传来,紧接着打翻瓷器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有人慌慌张张的掀了帘子出来,差点一头撞到宋楠的怀里。
张永低声斥道:“干什么?没规矩的东西,差点撞到了镇国公。”
冲出来的那人是皇上身边的贴身伺候太监小邓子,他的手中拎着一只渣斗,里边胡乱塞着几团白巾,宋楠看见那些皱巴巴的白巾之上似乎有着殷红的血迹。
小邓子忙告罪向宋楠行礼,张永道:“皇上如何了?”
小邓子低声道:“不愿吃药,砸了药碗。小人这便叫人去收拾。”
张永眉头深锁的看了宋楠一眼,摆手道:“去吧。”
小邓子拎着渣斗鞠了一躬便要走,宋楠拦住他道:“那渣斗中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小邓子看着张永不说话,张永低声道:“镇国公待会见了皇上千万莫提这件事,皇上不想听到这些话,小邓子每隔一炷香便要清理渣斗,便是不想让皇上看到这些血迹。”
宋楠低声道:“全部是皇上吐出的血迹?”
张永长叹一声道:“昼夜咳嗽,咳出的都是血,你说该怎么好?今日本要亲自去迎接镇国公的,早间都换好衣服了,可是终究还是下不了床。咱家苦劝他躺在床上静养,答应第一时间带着镇国公来觐见,哎……这可怎么是好哦。”
宋楠心头发凉,缓缓点头道:“请张公公通报皇上。”
张永点头道:“镇国公稍候。”说罢掀了帘子进去,不久后,屋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张永的声音传来:“皇上躺下,奴婢去宣就是,皇上莫起身。”
“宋楠,快来见朕,快进来。”正德扬着嗓子叫道。
宋楠整整衣冠进入房内,穿过两道布幔垂帘们,进了正德的卧房,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药气,一眼可见正德歪斜着身子靠在床头,地面上一摊黄色的药水兀自冒着热气,一只药碗碎成数片散落地上。
宋楠一眼看到正德的脸,吓得差点惊叫出声来,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孔,惨白的吓人,两颊和眼窝凹陷进去,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和之前那个记忆中风流倜傥的翩翩青年皇帝判若两人,宋楠几乎都没认出他来。
“臣宋楠叩见圣上。”宋楠抢前行礼。
正德摆着枯瘦的手喘息道:“免礼免礼,宋楠,你可回来了,小永子,看坐,快看坐。”
张永端了张凳子摆在床边,宋楠刚坐下,正德便紧紧握着宋楠的手,双目看着宋楠,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皇上,您怎么了?怎地成了这幅摸样了?”宋楠不顾张永的眼色,依然发问道。
正德神色一黯,缩回手去捂着嘴咳嗽两声道:“朕没事,朕只是受了风寒,太医说过了这个年便可康复,朕身子好的很。”
宋楠道:“皇上,你我君臣之间何必遮掩,皇上病的不轻,可不是什么小小的风寒,须得赶紧调理医治。皇上您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正德怒道:“朕说了没什么大碍,你硬说朕有病作甚?你刚刚从战场归来,朕本要和你说说这次的战事以及后续的安排的;朕才二十一岁,朕壮的象头老虎。”
宋楠叹了口转头对张永道:“烦请张公公端一碗药来,臣伺候皇上喝药,地上的这碗药洒了,皇上今天定是没按时喝药了。”
张永没敢动身,宋楠皱眉喝道:“还不去?”
张永看了正德一眼,见正德没有制止,这才赶紧转身去吩咐取药。宋楠回过头来看着正德道:“皇上莫闹,皇上的龙体康健是我大明的头等大事。皇上责怪臣也好,降罪给臣也好,臣也要说一句,有病不可怕,怕的是讳疾忌医。皇上年轻,身体底子好,只要好好的治疗,按时服药,应该很快便能康复。”
正德长叹一声,身子朝后一仰,重重的靠在枕头上,闭上双目。
张永端来药碗,宋楠接过药碗和小匙回头示意张永退避,张永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便,让宋楠和正德单独相处反倒好些。
温热的汤匙递到正德的唇边,正德微微犹豫了一下,缓缓张口将药水喝了下去,宋楠一口一口的喂着正德,直到将大半碗的药水尽数喂光了,这才拿起白巾替正德擦拭嘴角的药汁,擦掉他额头上渗出的密密的细汗。
正德双目始终未张开,但睫毛抖动,眼角竟然缓缓的流出泪来。
宋楠伸手握住正德手,低声道:“皇上放宽心,您的身子会好起来的,臣出宫后会遍寻名医良药,来替皇上诊断病情;臣估计,明天春天天气转暖,皇上的病情定会好转。”
正德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宋楠道:“宋楠,朕不该对你发脾气,朕心里难受之极,朕这病怕是熬不到明年春天了。”
宋楠忙道:“皇上切莫胡思乱想,一点小毛病罢了,人吃五谷杂粮,岂能没有病灾的时候。”
正德摇头道:“朕自家的事情,朕比谁都清楚。朕这病不是小病。朕每次咳嗽都带着血,虽然小永子小邓子他们都偷偷的藏起渣斗来,但朕心里都明白。朕问他们朕是什么病,他们都说是受了风寒,但太医和他们在外边偷偷说话,被朕偷偷听得一清二楚。朕这病是肺中痨病,当世恐怕是无人能治了……这病不能治了……朕要死了……”
正德悲从中来,眼中泪水汩汩而下,怎一个伤心了得。
宋楠心中惊惧,面上不动声色,只轻抚正德的手道:“咳嗽带血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皇上还记得臣当年中毒之后昏迷两日的事情么?当时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结果臣还不是被救活了?有时候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未必能治好病,外边的医家名家多的是,臣知道的就有十几位,臣一一将他们带来给皇上瞧病,包管能好。”
正德眼中泛起了希望之光,抓着宋楠的手道:“是么?那你便请他们来给朕瞧一瞧,只要他们能治好朕的病,朕赏他们金银珠宝赏他们良田庄园,他们要什么,朕给他们什么。”
宋楠点头道:“皇上放心,此事包在臣的身上。话说臣离开京城之时,皇上身子还挺好的,为何这才短短三个月没到,竟然缠绵到如此地步?”
正德羞愧道:“都是朕的不谨慎,入秋之后朕在后圆的莲池洗了几次澡,受了寒气,之后便一直咳嗽不停。朕起初没当回事,加之西北的战事和朝中的各种事务繁杂,朕便没有用心的调养,以至于愈演愈烈,竟然咳血不能起身。都怪朕自己不爱惜身子。”
宋楠心里清楚的很,正德哪有什么事务繁杂的时候,多半是收了风寒之后还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本就虚空的身子如何经受的住,病情自然是一日重似一日了。但是,光是受到风寒,也不至于会孱弱到如此地步,正德几个月便瘦的如此厉害,恐怕不光是受到风寒这么简单。
宋楠想了想低声问道:“皇上莫怪臣多嘴,你告诉臣实话,那龙虎回天丸您是否已经停用了?”
正德面色尴尬道:“停了,早就停了。”
宋楠道:“皇上,你要说实话,如果找不到具体的病根,便是神仙也难医治病症,皇上,龙虎回天丸您到底停用了没。”
正德嗫嚅半晌垂首道:“朕……朕说实话吧,朕没停用那药物,朕受风寒之后身子不爽,于是朕便又吃了几颗那药丸,感觉身子爽利了许多,朕贪图身体舒坦,便忘了你告诉我的那些话了。”
宋楠心中暗叹,再问道:“告诉臣,现在皇上还在服用么?”
正德不敢看宋楠的眼睛,低声道:“朕不能不用,朕一日不服便觉得熬不下去,朕也是没有办法。”
宋楠明白了,正德已经毒物上瘾,那龙虎回春丸中含有罂粟粟这种毒物,能够麻痹神经缓解病痛,但也是极为上瘾的玩意儿,以正德的意志力,定然是难以抗拒它的引诱。孱弱的身子,加上毒物上瘾,自然会一日不如一日。罂粟粟上瘾中毒的最直观的症状便是身体消瘦,正德这骨瘦如柴的样子,显然是罂粟粟服用的量太大所致,这是大剂量的上瘾。
宋楠微微摇头道:“皇上,您叫臣无言以对,臣跟你说过那药丸含有罂粟粟这种毒物,本以为您必会停止服用,没想到皇上居然以身试毒。看来臣需要去得罪宁王了,明知此药有毒性还献给皇上服用,这是心怀不轨。臣这便去拿了宁王问罪。”
正德忙拉住宋楠道:“不干他的事,这件事宁王已经跟朕请过罪了,还将所有敬献的龙虎回春丸尽数领回销毁了。是朕……是朕后来派人去向他讨要的,宁王不愿给,朕逼着他给的。宁王还数次来看朕,告诉朕不能大量服用,可是朕已经离不开这东西了。”
宋楠无话可说,正德自己主动去要这药丸,宁王朱宸濠又怎敢不给。但宋楠可不会认为宁王是无辜的,这种东西一旦沾上瘾头,想戒掉是很难的一件事,宁王定然知道是这种结果,也许这一切都在宁王的算计之中。不知为何,从来不以阴谋论揣度别人的宋楠,对朱宸濠的所作所为有着深深的戒备和揣测,或许是自己知道了这位宁王和他的和善外表不符的一些秘密,兄内心里对他有所防范的缘故吧。
“从今日起,臣每日进宫来陪皇上散步锻炼身体,臣也要亲自监督皇上的日常行为。从今日起,皇上不能近女色,不能服不相干之药,就算皇上恼怒,臣也要这么做,臣若放任皇上糟践自己的身子,便是臣的不忠。”
正德也许是对宋楠有着充分的信心,同时对健康有着深切的渴望,竟然没有对宋楠强硬的语气产生丝毫的反感,反而觉得有了生的希望,握着宋楠的手道:“朕听你的就是,朕现在觉得,朕以前实在是不爱惜身子,这是荒唐之举,现在起,你说朕该怎么做朕便怎么做,只要朕能好起来。”
第七七七章 谋求
正德重病,在基本确认为肺部痨病之后,治愈的希望基本上为零。知道内情的重臣们固然是对此甚是悲哀,但对他们而言,此刻的头等大事却是若皇上驾崩之后大明朝谁来掌舵的问题。
历朝历代,朝廷上下对于皇权交接的问题的关心从来就毫不避讳,在位皇帝也很重视这件事,皇上若是一生病,或者是年纪稍大一些,这个问题往往便会有人直接提出来。冠冕的理由便是为了绵延皇权,为了帝王基业着想。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立个后备的人选,这叫做有备无患。要说起来,这是忠心之举,而非大逆不道。
然而,正德年纪才二十二岁,按理在这时候没人去触霉头,但事实上,很早以前便有人在这件事上作文章了。当然这和正德被证实的不育无后之事有关,既无后却又身体孱弱,且被查出是肺痨这种不治之症,皇权的交接问题便成了此刻众人关注的焦点。
有皇子的话,皇嗣的继承问题会简单的多,但可惜的是正德无后,这件事便变得异常的错综复杂起来。群臣的心情也很复杂纠结,一方面很为此事头疼,另一方面却又有些摩拳擦掌的兴奋。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一旦确立人选,朝中的格局必将有巨大的变动,一些时下风光无限之人或将沦为人下,而另一些人则有可能登上权利的巅峰,成为朝中炙手可热之人;而在继承大统之事上谁出力最多,将来得到的好处也越多,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在当前的情形之下,知道正德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情形,各方各自打算积极运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说到底,这样的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原本铁板一块的外廷也发生了意见的分歧,皇上病情危重的消息原本只有内阁几位大学士知晓,这个秘密也仅限于藏在内阁大学士的腹中。但内阁中关于推举皇嗣的人选问题却让杨廷和和梁储两人几乎反目的导.火索。
另一个对此事极为关注的人便是后宫中的张太后,虽然正德是自己的儿子,张太后也绝不愿意自己的儿子生病死去,但是,一年前经她一手策划的查出的正德患不育之症开始,张太后便已经开始积极的物色未来继承祖宗基业的人选。对于整个大明基业而言,个人的情感算不了什么,张太后当然不能让大明朝陷入无主的窘境,她要在之前便解决这个问题,这是她作为太后的重大责任。
早在数月之前,张太后便着手将所有符合条件的皇族子弟列了个大名单,排除了不少血脉淡薄的人选,尚有十多名皇族子弟符合条件,这其中其实并不包括了宁王的长子。他的血脉太远,不符合张太后心目中的标准。张太后并非揣测不出宁王带着一家人住在宫中的用意,她怀疑宁王有让其长子过继给正德的意图,但张太后并不说破,只是装作不知道此事。
但随着人员名单的筛选,符合条件的人也越来越少,要么是这些王子们名声不佳,要么是年纪太大,要么是一些其他的不合之处,张太后为此事颇为烦恼。张太后将自己的烦恼说给近来.经常进宫来觐见内阁大学士梁储听,请梁储给个意见。梁储竟然直言不讳的道:“太后将身份限定的太小,但凡太祖血脉都可成为皇嗣之选,只要此子可堪大任,可为明君,血脉远近其实并不能成为阻碍。”
张太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只要他是朱家的血脉,大明江山便还是姓朱,也许自己之前圈定的范围还是有些自私,血脉再亲近,那也不是正德的嫡子,又何必纠结这些。
于是乎,宁王长子便落入了太后的眼中。宁王名声上佳家教严格,其长子虽然年纪幼小,但是机灵聪慧,嘴甜口热,他的到来让死气沉沉的后宫中多了很多活力,就算是张太后也得不承认这个小子很讨人喜欢。
几个月下来,后宫之中上到太后下到女官都对这个小王子交口称赞,大家对他都很疼爱。这小子也很有良心,谁喜欢吃什么,谁喜欢穿什么,谁爱好什么,谁讨厌什么都记在心里,出宫入宫之际总是会带些上下喜欢之物投其所好。知道太后喜欢收藏佛经,竟然不知从何处弄来了本唐代少林寺主持手抄的金刚经真迹来孝敬太后,让张太后高兴了好多天。
但即便如此,一开始张太后还是有些犹豫,因为宁王朱宸濠的意图有些太明显,这让张太后感到有些设计的成分在里边,总觉的心中有些梗塞难消。但十一月里,朱宸濠突然向太后辞行,说在京城太久,南昌宁王府中的老王妃甚是想念孙儿,带了信来要一家子回南昌团圆过年云云,张太后忽然意识到,原来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讨人喜欢的孩童是别人的孙儿,总归是要回到南昌去的,原来人家只是暂时住在宫中的,自己终究还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孙儿,这让张太后感到甚是悲伤。
十一月十九的晚上,张太后在宫中设宴,为宁王一家践行,张太后喝了几杯酒,抚摸着靠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男孩的头,酒劲上来带着不舍的情绪道:“乖孩子,明日你要走了,哀家真舍不得你走啊,你走了,哀家这宫里便再无生气了,要是你能留下来陪着哀家过年就好了。”
那小男孩很是机灵,笑道:“孩儿也想陪着太后啊,可是父王说我们必须要走,不然有人会不高兴;父王不愿意教人不高兴,所以我们只能离去,过了年让父王带我再来给太后磕头来就是。”
张太后甚是惊讶,问朱宸濠道:“你说有人会不高兴是什么意思?”
朱宸濠瞪眼呵斥了孩子几句,赔笑道:“小孩子乱说话,太后莫要在意,没有的事。完全是母亲之命不得抗拒。”
张太后皱眉道:“说清楚,不然哀家可不让你们回去,咱们是皇族亲眷,你们一家子来宫里小住,为什么有人会不高兴?是皇上么?还是康宁说的这话?”
朱宸濠慌忙跪地磕头道:“都不是,皇上和公主岂会说这样的话,哎,既然太后垂询,我也不隐瞒,自我全家来京城中,蒙太后厚爱,小儿也深受太后眷顾。本来太后喜欢小儿,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全家的荣光,但越是如此,我们却越是不能在京城呆下去了,因为在待下去恐怕便要生出是非了。”
张太后惊讶道:“把话说清楚。”
朱宸濠嗫嚅半天叹息道:“这种事虽然荒唐可笑,说出来却是有些教人生气。有人说我全家来京是为了讨好太后,还说……还说……”
朱宸濠突然住口不言了,张太后摆手让宫女太监们退下,皱眉道:“这里再无外人,有什么话便直接说,不用吞吞吐吐。”
朱宸濠拉着宁王妃跪在地上道:“若我今日有冒失之言,还请太后恕罪。”
张太后皱眉摆手道:“快说,急死哀家了,恕你无罪便是。”
朱宸濠直起身子道:“我在外边听到传言,说皇上……说皇上无法生育,今后将无子息,宸濠是绝不信这等言语的,听到了也是一笑而过,这都是无聊之人捏造的事端,皇上青春年少,身子健壮,有怎会有这样的事情?但近日又有流言出来,说宸濠带着全家进宫小住便是知道皇上没有子息,还说太后正在物色过继给皇上的皇族子弟的人选,说我带着儿子进宫便是为了讨好太后,好让太后将我朱宸濠之子过继给皇上,争这皇嗣之位。太后,宸濠对天发誓,宸濠若有此意便教天诛地灭,思来想去,宸濠受不得这个言语,本来安排了腊月的行程,想来想去,却不得不提前动身了。”
张太后甚是惊讶,原来外间竟有皇上不育的流言传出,知道此事的人不过是自己和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和梁储,还有宫中经手的几个人;经手此事的陆院判业已自杀而死,这消息又是如何透露出去的?梁储和杨廷和应该不会泄露,难道是陆院判死前透露了消息?
张太后摇摇头抛却脑中繁杂思绪,淡淡道:“这些谣言你听它作甚?哀家会下旨命有司去查勘散布流言之人,这等事你何须介怀。”
朱宸濠摇头道:“空穴来风必有原因,不管是不是真的,我这里是呆不下去了,宸濠不愿卷入此事之中,只能远离避嫌。太后厚爱,我宁王府上下感激不尽,但无论如何却是要离开了。”
张太后咬着下唇想了想忽道:“如果哀家真的是在为皇上寻求过继子嗣之事,你难道不想让你的儿子成为人选之一么?”
朱宸濠面色如水,沉声道:“天恩浩荡,选中之人必是天命之人,绝非妄想所得。宸濠虽愚鲁,但却知道这一点。这些是天授之命,非人力所及,痴心妄想是绝无好下场的。”
张太后微微点头道:“说的好,痴心妄想者往往适得其反,哀家很早便想找个人说一说这件事,今日既然话说到这里,哀家便也不隐瞒了;告诉你吧,你所听到的关于皇上不育之事,哀家甄选皇嗣之事都不是流言,这事儿确实事真的。”
朱宸濠脸色大变,呆呆道:“这……太后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第七七八章 内阁某人的心路历程
朱宸濠心怀大志,和某些藩王一样,他从不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当皇上,但他却比某些藩王要聪明的多,他并不认为造反是个好主意,成事的可能性不足万一。
这么多年来,朱宸濠表面上是个性格和善得过且过的王爷,但他所做的一切却并不为人所知,他和各地官员之间的关系密切,以他王爷的特殊身份,只要他想结交,怕是没人会拒绝。更何况他的手段也很高明,除了给这些官员们丰厚的利益之外,他也会暗中搜集这些官员的劣迹,让这些劣迹成为手头的把柄,关键时候,他想谁为他出力,基本上没有失手的。
但朱宸濠其实很谨慎,他所结交的官员基本上都是江西左近的官员,涵盖周边的南京凤阳府等地,周边的地区必须摆平,这样无论是敛财还是他的宁王府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都不会有人去找他的麻烦,揭他的隐秘之处。
相反,在京城中,朱宸濠一直以来并未有什么动作,朱宸濠清楚的很,京城之中虽然达官贵人云集,但这里是天子脚下,一个不慎反倒会惹来麻烦。越是有利益的地方,风险便越是大,京城中密探遍布厂卫如织,要想在京城培植关系网,那简直是难上加难。
朱宸濠的想法是,要培植人选,一是要选对人,二是要极其的隐秘;。对朱宸濠而言,内廷外廷的首脑们都不是最佳的人选,他需要的人必须是能被自己托举上去,从不起眼的角落上升为对自己有用的人,于此人而言,他会感恩戴德,于自己而言,更是不引人注意。思来想去他选择了人选便是在翰林院任编修的梁储。
正德三年,刘瑾尚大红大紫,外廷尚在苟延残喘之时,朱宸濠便看出了端倪,刘瑾的倒台虽然意外,但绝非不可预见,此人太过跋扈,这样的人是不够长久的,而刘瑾倒台之后,朝廷的格局如何,朱宸濠带着手下的谋士们做了大量的推演,最终认为,杨廷和必会城外外廷之首;杨廷和一旦上台,他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培植自己的亲信,而同在翰林院为官多年的经历,会很容的让费宏梁储等人落入杨廷和的视线之中。
费宏是不能用的,此人太过直率,性子粗陋,而且和杨廷和之间的关系也太过密切。当年杨廷和潦倒之时,费宏还赠曾周济过杨廷和,两人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若选择了费宏,无异于将自己的心思暴露在杨廷和的眼皮底下,这是极其危险的。杨廷和这个人颇有心计,朱宸濠绝不肯冒这个险让杨廷和知道自己在京中有培植势力的打算。
相较而言,梁储是更好的人选,此人素有清廉直谏之名,听上去似乎不太容易搞定,但朱宸濠很快就抓到了他的把柄,梁储如今虽然名声良好,殊不知早年间也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初来京城为官,加上又有才气,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沸腾的荷尔蒙和骨子里的骚气让他干了不少荒唐事,出没于京城的青楼之中搞些风流的勾当以外,还曾和京中一些仰慕他的女子发生过露水之情。
更要命的是,梁储年少时在老家南海县娶了一门亲事,中了进士之后到了京城,为了前途着想,竟谎称未婚悄悄休了发妻娶了当时的礼部员外郎的女儿为妻,这件事过去多年,连梁储自己都渐渐淡忘,乡野之中的发妻也早已亡故,此事知道的人基本上都没有了,却被朱宸濠派了人手给挖了出来。这种行为若只是在翰林院的任上倒也罢了,但若是梁储想有所作为的话,那便成了被人攻讦的把柄。
在刘瑾倒台之后,梁储和费宏果如所料被杨廷和拉上了青云之间,一夜之间便成了内阁阁老,这时候,朱宸濠苦心搜集的证据便派上了用场。
某一日风雨如晦,梁储在家中接到了一份礼物,一大包礼物中杂七杂八全是一些旧物,但梁储一眼便认出了其中旧物,一个绣着青梅的肚兜勾起了他惶恐的回忆,当年的发妻闺名梅香,自己在这幅肚兜掩盖的美妙躯体上留下了不知多少**的回忆,此刻再见,甜蜜不再,留下的只是惊恐。
再有便是一些自己赠予京中名媛的一些物事,钗环等物倒也罢了,尚有一大堆早年间写给那些艳遇女子的诗词,这些甜腻的字句到现在自己看了还脸红,脸红倒还是其次,这些物事都代表着自己荒唐的过去。
梁储吓得够呛,是谁将自己的陈年往事给翻了初来,这些玩意儿要是公布出去,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的职位是铁定被罢黜了,熬了多年总算是到了权力的中心,难道屁股没坐热便要身败名裂了么?
数日后朱宸濠派人请梁储去赴宴,梁储本不想和藩王们有什么瓜葛,但来人又拿出了一个当年自己送给某位贵妇的小衣为勾命索,梁储才明白,原来这位关心自己陈年旧事的人竟然是宁王爷朱宸濠。
选择和权衡是痛苦的,但那是对不识时务的愚者而言,对梁储而言,这一切的抉择是简单的,他毫无挣扎的进入了朱宸濠的罗网,虽然朱宸濠一再保证这事他是无意得知,证据也将全部销毁,但梁储知道,这话就是哄哄三岁小孩儿。
梁储打定主意,就算这位宁王爷想控制住自己,但要自己成为像安化王手下的眼线那般为他的大逆不道卖命那是绝不可能的,最多是在不违忠义的情形下自己隐蔽的帮助他,而不违忠义的标准,梁储其实自己也没弄的太明白。
事情似乎没那么糟糕,宁王爷似乎并没有逼着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相反,梁储的府中陆续多了几名姣美可人的侍妾,那都是宁王爷的馈赠。虽然知道这是宁王安插控制自己的棋子,梁储倒也坦然受用,虽是些棋子,但这些棋子的手段确实美妙,让梁储很是满足。
一年以后,宁王来到京城,两人再次秘密见面,这一次宁王给了梁储一些建议,对于内阁之中杨廷和大权独揽,费宏抱着杨廷和大腿,梁储受排挤的现状宁王朱宸濠似乎也全部知道。梁储难得有倾诉的机会,哪怕面前这位王爷心怀叵测,但总比无人倾诉要好。
朱宸濠给他出了主意,在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之后,让他着意和太后搞好关系,以如今的局势,唯有太后能和皇上相提并论,在皇上身边有宋楠,外廷杨廷和都摸不到边,更何况是他梁储,唯有走后宫路线却大有可为的。梁储茅塞顿开,他遵从朱宸濠的建议,着急拉近和张太后的关系,终于成功的成为张太后最为信任的内阁大臣。
杨廷和后来也尝试着跟太后搞好关系的想法便是受到了梁储的启发,但其实若论两人地位的轻重,固然杨廷和重要些,但若是论亲近的程度,却是梁储为先。
太后安排的暗中检查皇上是否不育的事情,梁储全程参与安排,结果也比杨廷和更早的知道,正是梁储将皇上不能生育的消息告知了朱宸濠,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梁储的心境出现了变化,他突然意识到,目前这个局势即将有巨大的变化。
朱宸濠自然是喜出望外,于是有了跟梁储的第三次见面,这一次朱宸濠直言不讳的告诉梁储,既然皇上无子嗣,皇嗣之争将是未来的朝中的主要焦点,趁着大家还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他朱宸濠要争取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最可能的人选。
梁储释然了,也动心了,宁王的儿子无疑是有资格成为皇嗣之选的,如果自己真的能将宁王之子捧上皇嗣之位,那将来自己必将成为首功之人;于是梁储将心目中的忠义的标准重新划定,积极协助宁王完成此事成为他的头等大事。
朱宸濠告诉梁储关于宋楠和康宁的事情,梁储立刻建议宁王将此事透露给杨廷和,杨廷和必会告知太后,然后拿此事打压宋楠,然后的局面便是杨廷和和宋楠之间成为死敌,这样的话无论是谁能获胜,将来在皇嗣的选择上都会少一个竞争的对手。梁储还建议朱宸濠,趁着现在消息未走漏,需要混个脸熟,要让宁王带着儿子来京城,跟太后多接触,多联系,起码在太后心中留下印象,一旦太后决定要选择人选,起码比他人占得先机。
朱宸濠对这次见面很是满意,他很高兴的看到梁储终于不再认为他是被自己胁迫,当然皇上不育之时是个契机,梁储也需要为未来打算,两人之间的联盟就此变得牢固起来。这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件大好事。
后来发生的一切有些在意料之中,譬如宋楠的倒霉,被撸了两处军职之事,当然鞑子扣边的事是个意外,若无这件事,宋楠恐怕已经完蛋了,但即便如此,能造成宋楠和杨廷和之间再无调和可能的对立,这件事便已经算是成功了。
到现在为止,可以想象,如果杨廷和提出皇嗣的人选,宋楠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而宋楠和张仑等人若是有人选的建议,杨廷和肯定也是拼死的反对。两虎相争得利的自然是第三方,这第三方便是朱宸濠了。
梁储发挥了他全部的聪明才智,这一辈子积蓄的能量都用在这件事上,他也将全部的未来都压在了这件事上。
第七七九章 好事将近
虽然事情的发展过程有些不受控制,譬如太后初始列出的名单中竟然将宁王一脉的人选剔除在外,这件事颇有些挠头。但梁储正是太后委托负责甄选之人,他的办法多的事,很多符合条件的皇族子弟被梁储冠以各种不合适的理由,什么年纪问题,品格问题,家族中的污点等等,梁储的评语中尽数加以渲染夸大,让张太后不得不排除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竟然发现无人合适。
于是梁储便怕抛出了朱氏血脉论,言称大凡太祖遗留血脉,均应在甄选人选之中,而不应以和先皇一脉血脉相近为甄选条件,一旦过继为皇子,那便是皇上之后,倒也不必过于纠结血脉的远近。如此数次进言,张太后才渐渐释怀,宁王一脉才正式进入太后的视野之中。
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宁王朱宸濠和梁储都明白,宁王长子在太后心中是有些位置的,但太后城府太深,迟迟不愿下决定,不断的催促梁储将所有符合条件的皇族子弟的信息反馈上来;而梁储和宁王心里也明白,比宁王家的世子适合的人选有好几个,若是放在一起比较,宁王世子并不占优势。但他们又不敢太过直接的提出以宁王世子过继的建议来,那样太着痕迹,很容易让精明的太后察觉他们的企图。
思来想去,梁储便替宁王想了这么个假离别的办法,便是要利用这段时间宁王世子和太后之间建立的感情来一出情感上的苦肉计,找机会将这件事挑明,并利用张太后性格倔强坚强不愿受人左右的特点,将计就计让太后做出决断。
说实话,这么做确实有些冒险,若太后未能中计,朱宸濠也只能带着王妃和世子离开京城,那样反而适得其反。但事实上,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一招终于见了成效。
践行宴上,当朱宸濠委委屈屈的道出了外边的所谓的传言,坦言自己不能带着世子再呆在京城,免得受他人无妄攻讦的事后,张太后柳眉倒竖,心中甚是愤怒。本来她尚在几个人选之中摇摆,但此刻她下定了决心。
“哀家在国家大事上怎会开玩笑,皇上不育本是极为秘密之事,现在看来,这秘密也保不住了,这件事若教天下臣民知晓,国本必将动摇,民心必将浮动,所以哀家要尽快的为皇上选一个继承大统的人选。既然有人散布这些言论,其用意不言而喻,那是想逼得你们放弃。但哀家经过数月观察,和这孩子朝夕相处了数月,也对他的品性有所了解。那些人越是不愿他成为过继的人选,哀家便偏不让他们如意。”张太后面带冷笑道。
朱宸濠的一颗心差点从肚子里蹦了出来,心中的兴奋难以形容,看来这一招奏效了。
果然,张太后又开口道:“你们暂缓离开京城,宁王世子过继之事哀家已经决定了,但这件事需的和皇上商议,皇上点头后便会下特旨昭告。”
朱宸濠强忍要涌出来的热泪,警告自己不能表现的太过激动,太后一旦下了决定,皇上那里相必也不会太难通过,皇上都那副模样了,还有什么心气来反对此事?需要担心的倒是杨廷和等人以及刚刚回京的宋楠等人,这些朝中重臣若是反对,那才是最难过的一关。
“太后恩宠,乃我宁王一脉无上荣光,世子虽蒙太后怜爱,但过继大统的人选须得文武百官共同商定,不可草率做决定,否则必有人说出些言语来,对太后对宸濠一家都是不利的。”
“哀家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内阁首辅杨廷和一只在向哀家推荐一个人选,那是兴献王世子朱厚熜,论血脉根源,此子乃是皇上嫡堂之亲,据说人品也很不错。杨廷和之意是立其为皇太弟身份,将来继承大统,但哀家一直没有同意,至于缘由嘛,倒也不用多说。杨廷和为此跟哀家红了几次脸,哀家若立宁王世子为过继的人选,杨廷和定是要反对的,不过哀家又岂会被他所左右?”
朱宸濠早知此事,杨廷和应该是早就看出了自己的意图,虽然自己曾经有意无意的暗示他能够在这件事上帮自己出力,但杨廷和压根也没搭理自己,一直竭力主张立朱厚熜为皇太弟,这个人是不愿跟自己有什么瓜葛了,或许杨廷和认为他的力量够大,能够左右继承大统的人选,又或者是根本看自己不顺眼,总而言之,此人是个最大的绊脚石。
“他们也许会反对哀家的决定,但只要皇上点头,他们岂有说话的权利。哀家是皇上的母后,皇上定会相信哀家是为了大明社稷着想,这等大事,轮不到他们来左右。”
“太后说的是,皇上要点头的话,恐怕还需要一个人点头才成。”朱宸濠低声道。
“你是说那个宋楠?”张太后皱眉道。
朱宸濠明显感觉到太后言语中的不悦,但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今日索性将火烧烧旺,免得节外生枝。
“太后恕罪,宸濠一直听说,皇上大事小事都倚重于宋楠,这等大事皇上岂会不问宋楠的意见。而宋楠对宸濠一直抱有偏见,他恐怕要从中作梗。”
张太后道:“正是皇上太过宠爱此人,否则此人岂会如此胆大妄为,你也不必遮掩,他和公主的事情便是你率先发觉的,他定是因为此事对你不满,但这一回哀家绝不容他作梗。虽然他赶走了鞑子,收复河套,是我大明第一大功臣,但臣子就是臣子,他的一切都是皇家给予的,他尽忠报国也是分内之事,若是以功者自居,哀家可不容他。”
话到此处,朱宸濠再也无需多言,该说的他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再多嘴怕是会让人觉察出他的迫切之意,于是立刻闭嘴,不久之后便跪拜告退。
回到居处,朱宸濠放声大笑,一番苦心的经营终于有了回报,儿子若能成功过继为皇太子,将来登基之后自己便是太上皇了,大明江山便到了自己的手中,这可比那愚蠢的安化王造反要安全划算的多。无需冒着反叛的危险,天下转眼可得,这便是自己比他人高明的地方,放眼大明天下,能比自己有算计却又敢于行动的有几人?自己比所有人都聪明,能坐拥天下,也算是实至名归吧。
……
宋府后宅中,家宴过后,宋楠和众妻妾围坐在后宅大堂之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说话;已经康复的叶芳姑罕见的手中拿着针线一边聊天一边绣着一方丝帕。
宋楠特意瞄了一眼,上面的一朵荷花栩栩如生,女红的手艺突飞猛进比之数年前绣的小鸡啄米不知好了多少万倍;看来叶芳姑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当日在长城关外的山洞之中救出她的时候,她便说过回来后定收心养性抛却刀剑武艺安心为人妇,当时宋楠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料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众女七嘴八舌的问着宋楠在战场上的情形,宋楠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人人都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满腹的心思,这种态度很快招致了众妻妾的不满,促狭的小郡主让儿子攀上宋楠的膝头去拔他长出来的短胡子,借以表达心中的不满。
刺痛将宋楠从思绪中拉了回来,看着众妻妾幽怨的眼神,宋楠知道自己不该在久别重逢之际思绪游离,应该好好慰藉一番她们才是,于是乎起身道:“天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洗澡睡觉,**一刻值千金,聊天其实没什么好玩的,咱们去玩好玩的事情去。”
众妻妾脸红大啐,但心中却也鼓荡起来,小郡主倒是毫不害臊,起身叉腰一副主母风范吩咐道:“婉儿去伺候老爷洗澡,姐姐们回去哄了孩儿们睡下来我房中集合,今日定不放过夫君才好,回来后一直心不在焉的,我倒要瞧瞧有什么事情能比我们姐妹玉体横陈的样子更吸引他,今晚榨干他。”
众女嬉笑叫骂,却未见反对之声,甚至连起码的矜持也不见了,各自嬉笑着离去。宋楠心中哀叹,为什么女子成婚之后便越发的豪放,家中这些人之前都是扭捏害羞之人,现在居然个个成了腐女,身为大妇的小郡主一向如此倒也罢了,可戴素儿陆青璃可都是一提这种事立刻就红脸的,现在也坦然自若似乎天经地义了。
大明正德七年腊月二十九,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了;乾清宫中,正德剧烈的咳嗽着,吐出一口口的黑血,很久才终于艰难的喘息着睡去。
内阁公房中,杨廷和同五六名同僚正在一盏烛台下低声的商议着什么事情。
宋府大床上,白花花的**纠葛在一起,大明镇国公宋楠正在进行他的征伐大业。
静谧的北京城之夜,不同的地方上演着不同的场景,演绎着不同的人生。夜空中,一朵朵洁白的雪花无声缓缓飘落,今年第一场冬雪终于姗姗来临。
第七卷终,请看下卷:笑春风
第七八零章 请医
一夜大雪,京城换了人间,到处是一片白皑皑的景象。虽然天气寒冷,但这一场大雪下来,百姓们的心舒坦了下来,瑞雪兆丰年,大雪封门好过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清晨便开始在街头巷尾炸响,火药的奇特香味在京城上空弥漫。
宋楠一大早便起了床,昨夜的连续作战并没太让他疲倦,相反倒是有些神采奕奕,在妻妾们的温乳粉腿中美美的睡了几个时辰,起身看着身边一个个俏丽丰满的**,身体竟又蠢蠢欲动。
但宋楠知道现在不能再荒唐,他要立刻进宫去,说好了去帮正德恢复身体,哪怕是回天无力,自己也要去试一试尽一份力。再说今日约了英国公府的神医一起去宫中给皇上诊断,这位李神医若是做出了判断,自己起码知道皇上这病到底是能好还是不能好。
漱洗已毕,宋楠带着李大牛起码出了府门,上了菜市大街一路往东,马蹄踏着街面上被火药炸的发黄的积雪缓缓而行,看着大街上穿着新衣放着爆竹奔来跑去的孩童们,宋楠甚至有些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只有他们不懂人间的疾苦,享受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短暂而又可贵的。
英国公府门前,李神医在几名国公府卫士的陪同下站在雪地里等待,口中喃喃的咒骂,宋楠见到李神医忙下马拱手见礼,李神医翻着白眼道:“大清早的不让老夫睡觉,老夫最恨别人叫我早起,早知道是你这小子逼着老夫去办事,老夫当初便不该救你,让你毒死拉倒。”
王府卫士唬的忙道:“神医,这位可是我大明镇国公,您老说话嘴上可把点门。”
李神医毫无惧色道:“镇国公怎地?老夫可不管他是谁,若不是小公爷求肯,拿出老公爷来打动老夫,老夫岂会买你们的帐?莫说了,赶紧走,看完了病老夫还要回来睡个回笼觉。”
宋楠笑道:“那便请神医上马,咱们速去速回。”
李神医双眼望天翻身上马,和宋楠并肩骑行往内城方向走,在马背上不断地唠叨,一会说天气寒冷,一会说鞭炮声吵闹,一会又嫌弃胯下的畜生走的不够稳当,当真是花样十足。
宋楠自然不会去跟他计较,且不说这位神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事后自己送了礼物钱银给他他分文不要,便是此刻有求于他,也该迁就他,谁叫人家有本事呢?
过了正阳门进入内城,直抵大明门外,宋楠翻身下马,请李神医下了马儿,低声嘱咐道:“神医,咱们打个商量,咱们这是进宫给皇上瞧病,待会在宫里,请神医忍耐忍耐,千万莫说出什么出格的言语来,免得皇上怪罪。”
李神医抬脚便走道:“不看了不看了,恁多规矩作甚?老夫给谁看病都是一样,该骂便骂,该打便打,皇帝百姓是这么看,阿猫阿狗也是这么看。”
宋楠挠了挠头道:“神医,还是照我说的做好不好?要不然我回府请我家夫人小郡主来跟神医说道说道?”
李神医变色道:“那小姑娘蛮不讲理,你可别叫她来,得了,听你的便是,你找个帕子来,我把嘴巴扎上不说话便是。”
宋楠心头大乐,李神医最怕小郡主,当年小郡主命人将他绑在椅子上强行抬到自己家中为自己解毒,还威胁要把他一辈子绑在椅子上让他吃喝拉撒睡都在椅子上,让全北京的人来看他笑话,一下子击中了李神医的软肋,逼得李神医给自己解毒。自此之后,李神医见了小郡主便退避三舍,一提到‘那小姑娘’便是大摇其头,避之唯恐不及。小郡主每次回娘家都特意去寻他,每次回来都特意模仿这位神医的窘态,笑个没完。
宋楠也是逼不得已拿小郡主出来威胁他,虽然对他尊敬,但到了宫中胡言乱语的话那是要砍头的,那样一来自己岂不是害了他。
“那倒不必,神医少说话便是,给皇上诊断了病情便出宫,该无大事。”
李神医却是嘶啦一声将自己的衣襟扯下一条来将自己的嘴巴牢牢扎住,看来他对自己的嘴巴也是很不放心,得罪了皇上事小,事后那小姑娘找上门来寻麻烦,自己这个清净年是别想过了。
宋楠苦笑着带着李神医走近宫门,镇国公带着人进宫自然连腰牌也是免了,进了门走出没几步,李神医忽然拉下口中布巾道:“这几个兵士活像看门狗似得。”说完立刻又将布巾拉上。
宋楠哭笑不得,即便布条扎住了嘴巴,这神医还是忍不住说话,不吐糟几句恐怕会立刻憋死。
正德昨夜吐了不少血,今晨一早醒来身子酸软,但想到宋楠昨日所说的话,要求自己多多的锻炼,早间强撑着起床来,还去了太后宫中请了安回来,正坐在暖榻上喝汤水恢复气力,闻听宋楠带着郎中前来,忙宣宋楠觐见。
宋楠和李神医进了暖阁中,宋楠上前行礼,那李神医却是战力不动,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正德,忽然抬脚转身就走。宋楠告了声罪忙回身出门拉住他小声道:“那便是皇上,便是给他看病来的,你不行礼倒也罢了,总是要瞧瞧病情的,否则太无礼了。”
李神医拉下布条摇头道:“不看了,不用看,我可没本事医好他。”
宋楠一惊道:“怎么说?”
李神医埋怨道:“医者只医治活人,这等必死之人神仙来了也难救活。”
不仅宋楠吓了一跳,跟着前来询问的张永也吓了一跳,斥道:“胡言乱语什么?不要命了么?”
李神医瞪眼道:“你懂什么?刚才老夫看了他的脸色便知道他的病情了,他双眼凹陷,眼眶发黑,这是身体衰竭之像;他双颊酡红,红色鲜亮,那是肺部重镇之像,双目转动之际目光无力眼神散乱,这是精气涣散之像。这都是垂死之人才有的相貌,若老夫判断无误的话,他该是经常咳血,彻夜难眠,身子虚脱,食欲不旺,且有纵欲好色之好,恐怕还服食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虎狼之药,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宋楠和张永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均看出了惊讶之色,张永将宋楠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告诉了他皇上的病情了?”
宋楠摇头道:“只字未提,都是他一眼看出来的。”
张永咂舌道:“果真是神医,问问他可有什么办法能够回天。”
宋楠回身对李神医道:“不论如何,您总要去诊断诊断,哪怕……哪怕是不能治了,起码也有个延命的方法吧,难道神医竟然束手无策么?那还叫什么神医?”
李神医道:“你莫激我,我医术如何不用你来评价,也罢,反正来了也是来了,我便去仔细的瞧瞧,也免得你来烦我,我还想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一夜的爆竹炸的老夫头昏沉沉的。”
宋楠点头道:“瞧过了病开了方子,立刻便送你出宫便是。”
李神医点头抬脚往屋里走,张永跟上去低声嘱咐:“无论什么病情,你可不要在皇上面前透露半分。”
李神医啐道:“这还要你说?医家最忌在病人面前谈论病症,何况是如此重症,病人听了心气郁结,岂非要坏事?走开,你身上有股怪味儿,老夫闻着不舒服,骚哄哄的。”
张永愕然,宋楠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太监们身上确实有些怪味道,不过那不是什么狐臭之类的天生异味。而是太监净身之后的后遗症,大多数太监都会有尿不尽之忧,尿完了在裤裆里还是会无声的滴落,所以弄得全身骚哄哄的。所以大多数太监都喜欢弄些香粉在身上涂抹,以至于人们都说太监割了卵蛋后像女子,其实他们也是不得已,不这样便浑身骚臭不堪。张永这是一大早便赶来伺候,尚没来得及往身上撒香粉,被神医一闻就闻出来了。
众人重新回到屋里,正德倒也没精力发火,宋楠简单的介绍了几句李神医,正德也知道这位李神医便是当年救活宋楠的哪一位,对他也甚是亲切,温言告诉他用心替自己诊断,不用畏手畏脚。
李神医的动作跟畏手畏脚毫无干系,一屁股坐在正德的身边,一双枯瘦的手便摸上的正德的眼睛,张永刚要呵斥,宋楠忙制止他低声道:“望闻问切是医家的手段,神医这是在诊断病情了。”
但见那李神医一会而翻翻正德的眼皮,一会儿用黑手指在正德的嘴巴里挖了挖,一会儿又将正德的身子扭转,用手掌使劲拍打正德的前胸后背,将正德拍的一阵咳嗽,几乎要喷出血来。正德几次欲发怒,都强行的忍住,半晌后,李神医才站起身来退下。
“神医,朕的病情如何?”正德忍着嘴巴里被神医的手指带进去的奇怪味觉问道。
李神医摇头道:“你没救了。”
正德一惊,宋楠吓了一跳,忙咳嗽提醒,李神医咂嘴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病若不是遇到了我,便没救了。”
正德喜道:“神医能救朕的病?”
宋楠忙道:“皇上稍息片刻,臣和神医外间叙话,皇上的病看来可治,皇上稍待,臣这便让神医开了方子去。”
张永也道:“是啊是啊,皇上躺着歇息一会,奴婢和镇国公去伺候神医笔墨,一会儿向皇上禀报病情。”
正德点头道:“也好,朕也有些累了,一会儿你们要实话实说,不准隐瞒朕。”
宋楠和张永拱手应诺,拉着李神医赶紧告退。
第七八一章 铁口直断
暖阁外间,宋楠和张永眼巴巴的看着李神医的脸,希望他能在诊断之后给出和之前不一样的答案,李神医面无表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抖了抖手腕道:“笔墨伺候。”
张永像个伺候师傅的小学徒,忙摆上笔墨纸张,将砚台中磨好的墨汁再亲自磨了几遭。李神医抓起笔来,略一思忖,在一方白纸上刷刷刷龙飞凤舞的写下药方来,将笔撂下后道:“照着此方抓药,每日三副,三碗煎熬成一碗,只喝汤汁,药渣倾倒。”
宋楠探头看去,纸上的药方不过是一味寻常的润肺药方,上边的药材也很寻常,什么龙胆花、川贝、秋梨、橘红、枇杷等物,这些在太医院太医们开出的药方之中也很常见,并无特异之处。
“神医,这药方能治好皇上么?”张永也看出了端倪,低声问道。
李神医咂嘴道:“自然不成,这是辅药,主药却非药物,而是几点需要遵守的起居要点。其一、皇上不能再近女色,须得养精蓄锐,弥补身子的亏空;其二、不得情绪起伏劳神费心;其三、饮食清淡起居有时,遵循早睡早起的习惯,不要打熬身子;其四、要锻炼身体强健体魄。这才是最主要的调养之方。”
张永拱手道:“多谢神医指点,我一定让皇上这么做;但多嘴一句,这么做了之后,皇上的病便可逐渐痊愈么?”
李神医嗤笑道:“痊愈?这只是延命之方罢了。坚持如此调养生息,便可延长病人的命,但病人病入膏肓,便是灵丹仙药也无法回天了。”
张永吓了一跳,闹了半天,没想到居然还是这个结果,这李神医咬定了皇上的病难以回天,却和之前的诊断是一样的。
“神医,您能否告诉我等,若照着神医的指点去做,皇上还有多少时日?”这句话张永想问而不敢问,宋楠却是不管,直接便问出了口。
李神医思忖了片刻,伸出四个手指头晃了晃。
“四年么?”张永松了口气,四年不算短,这当中也许会寻到良方治好皇上的病,总之有时间去想办法应对,也算是不错的结果。
“四年?你想的美。”李神医冷笑道。
张永吓了的一个激灵,呆呆道:“难道是……四个月?”
李神医再次冷笑:“四个月恐怕也是太长了。”
宋楠也头皮发麻,身上一阵阵的发冷,连四个月都活不到,那还叫什么延命?
便听李神医道:“老夫说的是四十天,以皇上的身体状况,随时可能病情恶化,发生不测也是旦夕之间的事情,若是加以调理休养,四十天内老夫担保他没有性命之忧;但要治好他的病,恕老夫医术不精,却是难以做到。老夫做不到的事情,当世医家恐怕也无人能做到了。”
张永和宋楠相对而视目瞪口呆,半晌后宋楠回过神来,命了锦衣卫送李神医出宫回家。告别之际不忘了叮嘱李神医此事切不可对他人言,否则将有杀身之祸。李神医只是脾气古怪,但他可不是傻子,他也知道今日之事是决不能张扬的。既知皇上即将不治而亡的秘密,李神医心知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回到英国公府后立刻收拾物事顶着寒风刺骨白雪皑皑骑着青驴离开了京城去往南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
但说宋楠和张永,送走李神医之后,两人瞠目相对半晌无语;张永白着脸在宋楠耳边道:“国公爷,这事儿可麻烦了,咱家本以为皇上的病情不至于这般危重,怎也可打熬个一两年,没想到这神医铁口直断,居然说皇上只有月余可活,这么怎生是好?”
宋楠皱眉踱步道:“李神医的话该不会是妄言,事已至此,咱们也是无能为力,目前要做的有两件,第一是遵照神医的叮嘱让皇上调养身子,或许能有转机,另一件便是要做好一切应对。我知道皇上病重之事很多人已经知晓了,他们也在暗中发力活动,一旦皇上驾崩,这些人便会立刻跳出来。张公公,你明白皇上若驾崩之后,谁会跟着倒霉,那便是我们这些皇上身边的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张永舔着嘴唇哭丧着脸道:“镇国公,您的地位无人撼动,倒是咱家……咱家肯定是要完蛋了,他们岂会放过我?咱家跟着镇国公鞍前马后这么多年,镇国公您要想想办法解决此事啊,可不任由那些人胡来啊。”
宋楠摆手斥道:“慌什么?还未到那时候,自己倒是先慌乱了起来。你现在要做的便是伺候好皇上,让皇上的身子有所恢复。同时你要张大耳朵,睁大眼睛,皇上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事无巨细你都要禀报于我,我好有所应对。你其实有很多事瞒着我,我心里都有数,但我不想在此时说这些话,我只想告诉你,在这个时候,你若还存有杂念,对我不尽不实,那么无人能保住你。皇上若驾崩,新皇即位之后第一个更换的便是内廷之人,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张永连声告罪,拉着宋楠的衣角道:“镇国公万万不要误会,之前确有些事对您有所隐瞒,但那并非是咱家所愿,再说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但有紧要之事,咱家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咱家只是不想事无巨细的都去烦扰镇国公罢了。”
宋楠微微点头道:“我知道,否则你以为我会跟你推心置腹的说这些?”
张永道:“是是是,眼下便有一个刚刚得到的消息要跟镇国公禀报,刚才忙于给皇上瞧病,咱家没机会说,此事今日晨间刚刚发生,咱家也没来得及去告知镇国公。”
宋楠侧首道:“何事?”
张永张口欲言,忽听暖阁内房正德剧烈的咳嗽声响了起来,伴随着正德的叫声:“宋楠,宋楠,你还在么?咳咳……咳咳。”
宋楠忙叫道:“皇上,臣在这里。”忙抬脚往内房之中奔去,张永将话咽下肚子里,也赶忙跟着宋楠奔进内房,口中叫着:“皇上,奴婢也在,皇上有何吩咐?”
病床上的正德正挣扎着起身来,口中咳嗽不停,宋楠三两步上前来扶着他抖动的身子道:“皇上躺下休息便是,无需起来劳动。”
正德用帕子擦去嘴角边的污物,摆手喘息道:“朕不想呆在床上,朕想起来走走。你不是说要陪朕走走么?对了,那神医呢?怎不来回禀病情?朕的病怎样?能治好么?”
宋楠忙道:“神医亲自去给皇上抓药熬制去了,神医说了,皇上只要遵照医嘱,按时吃药,到三月春暖花开时节,病体便会康复。”
正德看着宋楠道:“真的么?你莫骗朕,朕这病怕是没那么简单。肺痨之症岂是那么容易治愈的?”
宋楠微笑道:“皇上还信不过臣么,臣何时骗过皇上?需知那可是神医,当年臣中毒就剩下半口气,还不是活生生被他给救过来了?皇上放宽心,那神医医术神奇,他说皇上的肺病并非肺痨,之前是太医误诊。只是肺中有些小毛病,以至于看上去和肺痨相似,但却绝非是不治之症。”
正德喜道:“真的么?那朕可放心了。你传话给那神医,若能治好朕的病,朕赐予他金银庄园,让他进太医院当院判,叫他好生的给朕调养。”
宋楠心中暗叹,李神医可不会来当什么院判,当年他的师弟陆院判被他讥讽取笑的一文不值,他怎会稀罕什么太医院的职位,金银珠宝庄园什么的恐怕李神医也是不在乎的。
张永一边帮正德穿着鞋子,一边笑道:“皇上安心,神医定会尽心尽力的,不过皇上若是想早日康复,倒是要受些拘束了,神医叮嘱了几项规矩,皇上须得遵守,神医说了,这些规矩对皇上的病情大有裨益。”
正德道:“哦?什么规矩?”
张永将李神医定下的约法四章复述给正德听,什么不近女色,什么早睡早起勤锻炼什么的,正德木然听了,半晌叹息道:“罢了,为了能痊愈,朕尽数遵守便是。”
宋楠心想:不到这个时候,正德岂肯答应这些规矩,之前身体健康的时候,谁要是提出这种建议来,必会被正德骂的狗血喷头,外廷挨板子出人命的官员们还少么?而现在,正德居然毫无怨言的接受,看来他是真心希望能恢复健康,但可惜却已经是晚了。
第七八二章 正德的决定
正德穿了厚厚的衣裳,又喝了一碗熬好的药汤,脸色好了不少。宋楠才敢扶着正德往外走,也不敢走出太远,只沿着后园的廊下缓步而行;来到十几树梅树之前,正德下了回廊踩着积雪来到盛开的梅花树边,手扶梅枝呆呆入神。
宋楠轻轻跟在他身后,即便是竭力掩饰心中的情绪,但面对这个将死的皇帝,面色中很难保持轻松。倒是正德情绪很不错,摸着一朵盛开的黄梅花瓣笑道:“宋楠,朕很久没有来赏梅花了,特别是雪后的梅花。今日使大年三十,压着一年的最末一天到来的大雪或是祥瑞呢,今年我大明或将是丰收之年呢。”
宋楠笑道:“那还用说么?天佑我大明,如今边患根除,边镇只需巩固河套防御便可,国内可大事发展农商,假以时日,我大明必为盛世,皇上也将成为盛世之君名垂千古了。”
正德微微叹息道:“朕惭愧的很,朕其实没出什么力,若非本朝人才济济,个个尽忠报国,我大明岂有今日的光景?说实话,朕这个皇帝当的不怎么样。”
宋楠忙道:“皇上岂能说这样的话,臣子有为那是皇上统御有方,汉高祖刘邦抓住韩信之后曾经和韩信有过这样的问答,高祖问:韩信啊,我能带多少兵马啊?韩信不客气的回答道:陛下最多能领十万兵马,多了便没那个本事了。高祖又问:那你韩信能领多少兵马?韩信答:臣领兵多多益善,不管多少我都能让兵马井井有条。高祖又问:那你怎么被我抓住为我效命呢?你不是本事比我大么?韩信说:陛下不善于带兵,但善于统领将领,这就是韩信我被陛下捉住的原因了。而且陛下的能力是天生的,不是人们努力所能达到的。”
正德呵呵而笑道:“宋楠,你这拍马屁拍的不露声色啊,虽然明知你是拍马屁,朕还是很开心。”
宋楠微笑道:“皇上是天子,没有皇上的宽容和统帅,臣子们不能尽显聪明才智,很多事是没办法做到的。”
正德见宋楠说的真挚,也触动了内心中的情绪,拍拍宋楠的肩膀道:“宋楠,朕其实也很感激你,你我君臣这些年来干了不少大事,朕时常想,若朕没有遇到你,朝中没有你宋楠,我大明朝又是个什么模样。虽然你行事也有偏颇之处,但朕却从未因此生出对你的不满,朕知道,你对朕是忠心的,你是绝不会做出不利于朕的事情的。但朕为了照顾全局,往往不得不有所权衡,这一点你该明白。”
宋楠点头道:“臣懂得。”
正德轻轻抓下梅枝上的一层雪在手心中揉捏,看着雪慢慢融化消失不见,叹了口气道:“朕即位之后,最担心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
宋楠摇头道:“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正德缓缓道:“朕最担心的便是朕这个皇帝做的不好,将来无颜见先皇于地下。朕当然想做个文成武德英武神明的好皇帝,但朕自认做不到这一点,幸而朕有你,还有满朝尽心竭力的臣子,就目前的大明朝而言,朕若见到父皇,该可坦然面对了吧。”
宋楠低声道:“皇上,你说这些作甚?皇上现在要静养身心,要学会不去多思虑一些不该思虑的东西,思虑费神,对身子不利。”
正德点头笑道:“说的很是,这场大雪下来,不知万寿山山坡上上的雪有多厚,还能不能滑雪了。朕很想和康宁还有你一起去万寿山滑雪玩,上次滑雪还是朕登基的那一年,自那以后,一晃竟然匆匆六七年过去了,你我君臣再没去过了。”
宋楠笑道:“只要皇上想去,臣自然是陪同左右,只是目前的雪还不够厚,皇上的身子也还需要将养,正月里该还有大雪,到时候请了公主一起去滑雪便是。”
正德点点头,回身朝廊上走,宋楠跟在身后搀扶,正德忽然停步转身看着宋楠道:“宋楠,朕有一事要告知于你,你要给朕拿个建议。”
宋楠道:“咱们回暖阁再说不迟。”
正德摇头道:“朕不想闻着那些刺鼻的药味,就在这里说。”
宋楠道:“那么去那边亭中说话,避一避冷风。”
正德点头一笑,举步朝梅林后方的小亭走去,站在廊下的张永很是见机,马上叫小太监们搬了火盆去亭子里,将石凳上垫上厚厚的棉垫;宋楠和正德来到亭上坐下,正德挥退站在亭上的众人后,沉默半晌开口道。
“宋楠,朕记得之前和你谈过朕的暗疾之事,不知你可记得?”
宋楠一愣道:“皇上还在想着你的病么?刚才臣不是说的明明白白了么?”
正德摆手道:“朕说的是暗疾是朕患有的不育之症,当时母后提及此事,朕心中不痛快,也不太相信。记得上次你离京出征之前,朕曾和你说过此事。”
宋楠心中一跳,正德主动提及此事,看来和如今朝廷上下闹得纷扬的立嗣之事有关,但宋楠不能多言,只道:“这是谁在散布流言?臣定命锦衣卫查个水落石出。”
正德摆手道:“不用查,这件事是太后主持的,数月前便已经告知了朕,朕起初也是不信,但母后岂会在此事上欺骗我?而且我也早就怀疑自己今生无后了。这么多年来,朕临幸的女子成百上千,无一怀有身孕,难道都是这些女子不能生育?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朕的身体出了毛病。而且母后将陆真为朕诊断的判断都告知了朕,那陆真便是因为此事被母后赐予自尽了。”
宋楠知道,太后要想让正德相信此事,定会将所有的事实告知正德,否则正德是绝不肯相信自己患有不育之症的,现在看来,陆真之死太后也没做丝毫的隐瞒,承认是她亲自赐死的了。
“朕愧对先皇,朕竟然连先皇血脉都断送了,朕有罪啊。”正德捶打着胸口,发出嘶哑的喘息声。
宋楠忙道:“皇上、皇上,切莫因此自责,若此事是真,却也非皇上所愿,这等事民间也很寻常,这可不是皇上的过错。子息儿女之事非人力所愿,皇上已经尽力。”
正德确实尽力了,七八年间,他天天在努力,在各种人妇荡女宫女嫔妃们的身上折腾,不可谓不努力,恐怕也是努力的过分了,过犹不及,这才一无所获。
正德喘息几口,平静一下情绪道:“朕相信此事之后真是彻夜难眠,当时那几日确实心情糟糕之极;这件事在民间固然是小事一件,但在朕身上发生,那便是关乎江山社稷的继承问题。朕本来希望能有皇子诞生,能继承大统。但现在看来,只能接受母后和大臣们的建议了。”
宋楠不能问,他只能听,他知道正德会接着说下去的。
“这件事自然不能隐瞒朝中大臣,母后将此事告知了内阁大学士杨廷和费宏梁储等人,朕也知道,立嗣之事不可避免,但在此事上,母后和杨廷和他们的意见却有分歧,杨廷和建议立兴献王之子朕的堂弟朱厚熜为皇太弟,理由是和朕的血脉最亲,也符合我大明兄终弟即的规矩;但母后一直建议朕在宗室之中寻找合适的宗室世子过继为皇子,将来继承大统。”
正德一边叹息一边叙述,难掩心头的遗憾。
宋楠不动声色的问道:“然则皇上是怎么想的?”
正德揉着脑门皱眉道:“朕实在难以决断,朕才二十二岁啊,现在立嗣是否太早了些,朕本来对此极为反感,但朕这场病来的凶险,朕的心境一下子变了许多。近日来朕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天有不测风云,先皇在位之时,便早早了立了朕为太子,便是以防万一。谁能想到,父皇三十五岁正值壮年便殡天而去,如果父皇没有子息、没有立后嗣之人,恐怕很多人都会蠢蠢欲动,这个道理其实我早该懂了。”
宋楠点头道:“确实如此,继承大统的人选必需要明确,否则很可能引发宗族之间的争夺皇位的内斗,这一点毋庸置疑。”
正德道:“正因如此,朕才正式开始考虑这件事,现在内阁大臣和母后各自推出一个人选来,朕实在难以决断。今日晨间,朕去母后宫中问安,母后又提及此事,要朕速作决断,以免朝廷中人心动荡,藩王各自蠢动;朕当时自以为重症难治,便答应了母后同意她提出的人选来。但朕总觉得有些不满意,在下旨之前,朕想问问你的意见。”
宋楠心中一惊,没想到就在今晨,正德已经同意了立嗣的人选。
“但不知太后提出的人选是哪位世子呢?”宋楠低低问道。
第七八三章 阻挠
“母后所提的人选便是宁王世子,母后认为此子聪慧机敏且忠厚仁义,年纪虽幼,但品行端正,是明君之相。”
虽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当宋楠听到宁王世子这四个字时,心中依旧震惊万分;朱宸濠手段高明,这么短的时间里边已经取得了太后的支持,让他的儿子成为了未来皇子的人选;这段时间宋楠在外征战,耳目不畅,虽明知宁王举家居于京城数月有所企图,但终究无暇顾及此事。
“朕对此子印象也不错,宁王为人谦和善厚,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会太差,而且难得的是,此子和母后投缘,母后待他如皇孙一般;朕看着母后和那孩儿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摸样,心中也甚是欣慰。朕没能让母后抱上皇孙,起码也要让母后选个看得上眼的过继皇子,朕心安宁,将来也好融洽相处。”
“皇上已经决定了么?”宋楠道。
正德点头道:“朕早间已经答应母后,待年假结束早朝复开便宣旨公布此事。”
宋楠道:“皇上难道不用征求内阁大学士们的意见么?”
正德道:“杨廷和和母后在人选问题上有分歧,在此事上恐难以达成一致,朕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尽快做出决定才是。如此一来也可免了不少的纷扰。杨廷和他们虽然会不高兴,但他提不出宁王世子不合适的理由来,朕的旨意想必他不敢反对。”
宋楠想了想道:“皇上既然决定了,臣也不便说什么,虽然立嗣之事是太大的事情,理应慎重慎重再慎重,但有太后和皇上的决断,也轮不到臣等操心了。臣只做好分内之事便是。”
正德听出宋楠的话语中似乎话中有话,侧头问道:“宋楠,朕跟你说这件事便是要听听你的意见的,圣旨未下,此事便无定论。说老实话,朕虽做出了这个决定,其实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朕虽然对宁王世子也颇为喜爱,但归结到底还是因为母后的力荐。朕其实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沮丧,总之,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宋楠当然明白正德的感受,圣旨一下,那宁王世子便成为大明朝未来的主人,正德心中岂能甘心?加之这又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虽然从大道理上说,都是朱家的江山延续,但私心中岂会有那么豁达。
“皇上,臣岂敢有什么意见,皇上若做了决定,臣必会第一个举手赞成的;不过立嗣之事太过重大,如果皇上当真需要听臣的意见的话,臣倒是有几句话要说。”
“哦?你且说,朕就是要听听你的意见。”
“谢皇上,那臣便直言了;皇上身在宫中,对外界之事恐难以尽数知晓;臣忝居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每日大量信息汇聚案头,有些事臣会斟酌上奏,有些事臣只当是谣言置之一笑,然而那些谣言有些未必便没有根据。虽然臣一直致力于改变锦衣卫衙门捕风捉影的查案手段,但如果涉及朝中大事,或者影响恶劣之事,臣还是会鼓励手下去弄个明白,起码也要给当事之人一个清白,严惩造谣生事者。”
“朕对你很放心,锦衣卫衙门在你手里也好过历朝,不过你说这些作甚?朕可不是要听你锦衣卫衙门的运作之事的。”
“皇上,臣的意思是,皇上要立宁王世子为皇子之事太过重大,一个即将成为皇子之人,必不能有丝毫的污点和过失。”
“你今日说话有些奇怪,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能有什么过失和污点?”
“皇上容禀,七八岁的孩童身上自然是没什么过失和污点,事实上宁王世子确如太后所言是个聪明伶俐之人,但如果他成为皇子,那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其父母爷姥乃数代以内的亲眷都需要是身家清白之人才可,如果这些人有污点和重大过失,或者是有作奸犯科之事,那必会影响到对这七八岁孩童的风评,不知皇上以为然否。”
正德缓缓点头道:“这倒是有道理的,不过宁王一家倒是没什么过错,朕从未听说过关于宁王府的不好的言论,往上追溯四代,初代宁献王乃是太祖爷十七子,同燕王共镇沿边兵马,其后数代均镇守南昌府,并未有何不妥之处。”
宋楠很想说:那宁献王朱权曾经虽燕王靖难,可是有夺位的先例的。但宋楠岂能这么说,若无燕王靖难,哪有正德这一脉执掌大明天下的后事,对正德来说,朱权随同燕王靖难不是造反,反而是立下了大功才是。
“皇上,臣说过,每日案头都有些风闻之事上报,其中不乏涉及王公大臣贵族勋戚之人,这当中也包括了当今宁王朱宸濠。”
“哦?有关于朱宸濠的不好的传闻么?”正德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宁王是个和善有趣之人,和自己也颇为交好,在藩王之中,若说有谁自己能够说说知心话,那除了宁王倒是再无别人了。
“皇上圣明,传闻确实是关于宁王的,臣虽将这些事当做笑谈,但现在既然要立其子为皇嗣,便有必要将这些尽数告知皇上。”
“都有哪些传闻?你说出来,朕也开开眼界。”
宋楠正襟危坐,低声道:“传言宁王和江西凤阳府南京等地的官员之间交往甚密,私下里有拉帮结派之嫌。宁王和朝中某些大臣也过从甚密,还购买青楼数座训练歌姬妓.女赠送于朝中大臣和地方大员。”
正德哑然失笑道:“就是这些事?这也算是大事?虽然大明藩王不主政务不领兵马,但可不是禁止他们不与人结交。至于赠送歌姬妓.女之事更是荒唐,这等事官员之中私下里甚是盛行,朱宸濠不能免俗,但那也不是什么过错吧,最多是对声誉有些损害罢了。朕会严令他立刻将青楼售出,免得授人以柄。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的,倒是禀报这些事的人要严查,连这等事都要来上报,明显时唯恐天下不乱。”
宋楠翻翻白眼拱手道:“皇上说的是,除了这些还有些风闻。”
正德笑道:“宋楠,朕真的有些可怜你,每日尽在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之中淹没,倒是委屈了你了。朕觉得你该放些精力在国家大事上,改日你提个人选,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卸任了,朕不忍你依旧被这些琐事所羁绊。你是干大事的人。”
宋楠道:“谢皇上关爱,臣也有此意。但臣的话还没说完呢,关于宁王的风闻可不止那些鸡毛蒜皮之事。”
正德起身道:“朕有些累了,你陪朕回去吧,这些事改日再说,今日大年三十,你也该回去陪陪家人亲眷,朕不好老霸占着你,要被你的妻妾们指责朕不通情理了。”
正德举步往亭下走,身后传来宋楠的声音:“皇上,有人举报宁王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有阴谋篡位之心。”
正德身子抖了一抖,停步回头道:“你说什么?”
“臣接到禀报,宁王朱宸濠私自扩充卫队,派人去广州府采购皮甲铁锭等物,行事出乎常规。有消息称其与地方官员勾结,从这些官员手中购进军备,在南昌府侵吞民田,私营宗室不准经营的稻米盐务等产业,并有包庇勾结江西当地匪盗之行。”
正德脸色剧变,惊呼道:“什么?竟有此事?”
宋楠缓缓道:“这些都是臣接到的禀报,臣谨记皇上教诲,宗室之事锦衣卫不便插手严查,或许这些都是谣言,臣也希望是谣言,但若是宁王世子要过继为皇子,臣便不得不建议皇上准许臣对这些事进行一番调查了。若这些事都是真的,宁王世子还能否成为过继的人选,便需要皇上谨慎斟酌为之。”
正德捂着胸口大声咳嗽,宋楠忙上前替正德抹胸顺气,正德闭目喘息半晌,扶着亭中廊柱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道:“宋楠听旨。”
宋楠忙行礼接旨。
“朕给你十日时间,正月初十之前查清这些谣言,若是假的,必须严惩造谣生事者,若是真的……朕……朕在做计较。”
“臣遵旨,十日内必给皇上证据和答案,皇上千万不要因为此事心烦,臣不希望皇上又为了这件事伤神费心。”
正德吁了口气微笑道:“朕不会的,朕只是想知道真相,朕想知道,这些朕表面上看起来个个忠心的藩王臣子们还会给朕什么样的惊喜。小永子,扶朕回去,宋楠你告退吧。”
张永远远听到正德的呼叫声,忙小跑过来,正德扶着张永的手臂头也不回的下亭而去。
宋楠在亭上呆立半晌,叹了口气阔步出乾清宫而去。
第七八四章 阳明先生
正德八年的新年表面上热热闹闹,按理说,这个新年是大明上下最为舒心的一个新年,但其实并非如此;外患虽除,夺回河套之后,今后将着力经营巩固,无非是大把银子砸进去的问题,但朝中内忧却不是如抗击鞑子那么的简单。
解决外患可用武力,举大军与敌死战,以大明的军事实力,就算一时不能根除,但也决不至于有大的纰漏。但是朝中内忧却比除外患要复杂了万倍,而且稍有不慎甚至比鞑子入侵还要危险的多。
历朝历代,争夺皇权的斗争往往会引发一场巨大的内乱,小而言之宫闱内斗,大而言之举兵互伐,往往会造成国家分裂百姓涂炭之局。大明朝如今已经国力衰微,亟需休养生息,若再经一次内战,局面将成糜烂之势,就像一个已经濒死的病人,迎头再给他来上一棒子,基本上再无活命的希望了。
宋楠当然不能让事情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原本宋楠对正德的病还抱有期望,认为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但李神医的话历历在耳,正德若只有月余之命,自己何去何从也该做些考虑了。
宋楠很清楚,一旦正德身死,新皇即位,朝中的格局将天翻地覆。正德即位时的情形尚记忆犹新,从内廷到外廷几乎来了个大换血,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杨廷和等人竭力推荐立嗣人选,便是为将来捞取政治资本,可以想见,若杨廷和推举的朱厚熜成为未来的皇上,将来朝廷中恐只有杨廷和一党一家独大。
而自己一直以来紧紧抓住不放的锦衣卫衙门,一旦乾坤更改,也势必要放手,苦心经营数年的锦衣卫衙门也要换成新皇的人,自己虽然已经是国公,地位固然是尊崇的,但绝对会成为靠边站之人,朝中事务恐怕再也难说上半句话。除非要打仗,否则断不会有人尊重自己的意见,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弹劾,甚至有可能夺官削爵,总之是任人鱼肉。
无论从国家的角度还是个人的角度,宋楠都不能让这种局面再继续下去,宋楠下了决定,在正德驾崩之前,要将局面稳定住,既不能让杨廷和捞取政治资本,将来打压自己,更不能让心怀叵测的宁王朱宸濠得手。相较于前者,朱宸濠更让宋楠觉得可怕,一旦其子成为新皇,朱宸濠必大权独揽,变成不折不扣的太上皇,那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所以宋楠决定先将朱宸濠的美梦打碎,让他谋求之事成为泡影,故而才在得知正德已经倾向于同意太后之意的时候不顾一起说出那些话来,说实话,那些事情大多为传闻,宋楠确实没有真凭实据,但事急从权,宋楠需要取得正德的首肯去合法的调查这件事,也顾不得许多了。
新年时节,家家户户放下一年中所有的烦忧安心过年,享受难得的欢愉团聚时光的时候,宋楠却没有这个福气。大年初一一早,锦衣卫总衙中几名锦衣卫的主官陆续到达,宋楠则早早高踞在案后,缓缓喝着一杯热茶等待着他们。
没有新年热烈的气氛,没有相互间道贺的热情,众人一进衙门大堂,便感到宋大人身上散发的肃然之气,一个个准备好的调笑问候之语也咽下了肚子。
能被宋楠叫来的都是绝对的心腹,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的两位首脑,大汉将军统领万志锦衣卫亲军指挥佥事王勇,另外一位便是李大牛。除了这五人,连黄辉侯大彪等人也没有被邀请前来,众人明显感觉到大人是有着极其秘密的事情要宣布。
“诸位,新春佳节之时,打搅了诸位和家人团聚的时光,我甚是不忍,可是没办法,谁叫我们都是当差之人,总是身不由己的。都坐下吧,喝些茶水,我有要事告诉你们。”宋楠缓缓开口道。
孙玄笑道:“大人何必客气,这么多年来大伙儿也习惯了,咱们锦衣卫哪有什么年节,大人贵为国公爷,还不是一样要跟我们一样大过年也要操劳么?”
侯大彪道:“是啊,大人何必跟属下们客套,若无极为重要之事,大人也不会亲自召集我等前来。大人便明说吧。”
宋楠点点头道:“好。既如此,我也不绕弯子了,确有一件事要告知诸位,在说出这件事之前,我告诫诸位,此事只能放在心里,绝不可泄露半个字。另外今日交代的事情,你们也要挑选最为忠心可靠的手下去办,若是走漏了消息,后果将极为严重。”
众人神色一凛,均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生恐有半字遗漏。
“皇上生病的消息你们都知道了,皇上的病很是严重,昨日我带着英国公府的李神医前去诊断,李神医亲口告诉我,皇上怕是熬不过今年春天了。”宋楠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那意思是说皇上快要驾崩了么?这消息无意是爆炸性的,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你们都明白,皇上对我不错,皇上病情如此严重,我却无能为力,心中甚是难过。但人总有一死,就算是皇上,命该如此也是毫无办法。现在的问题是,若李神医诊断无误,皇上的病真的好不了了,朝中的格局将会如何?或者小一点来说,我锦衣卫衙门的未来将会如何?这一点想必不难揣摩。”
众人静静无声站立,心中却是起了狂风暴雨,宋大人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大臣,从皇上继位起,宋大人便执掌锦衣卫衙门,当中虽经过很多波折,但这个代表着皇上的信任的职位便从来没有易手过。一旦皇上驾崩,新皇是肯定不会让宋大人还坐在这个位置的,换了新人来当指挥使的话,自己这些被宋楠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恐怕也都要挪挪位置了。运气好能混个闲职养老,运气不好的话,要是被人刻意寻衅找出任上的错纰之处加以弹劾,更是连官爵都保不住,还有可能革职蹲大狱。
“大人,我等的事情都是小事,大人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恕卑职斗胆,若换了新皇,大人在朝中的地位恐受影响,这才是需要担心的。”孙玄沉声道。
众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担心自己有什么用,现在要担心的是宋大人的地位才是,只要宋大人不倒,自己这些宋大人身边的人便不会有事;头顶上只要那棵大树还在,刮风下雨烈日酷暑便有挡风遮雨乘凉的地方。
“孙镇抚说的是,大人是朝廷的功臣,就算皇上驾崩新皇即位,大人的地位恐怕也是牢牢不可撼动的吧。”侯大彪道。
宋楠呵呵而笑道:“这世上没什么是牢不可破的,我确实有些功劳,不过说句难听话,我是正德朝的功臣,换上一个新皇,我于他没有丝毫的功劳可言。对他有功是那些将他推上皇位执掌大明江山的人,你们切莫抱着这种幻想。”
孙玄眉头紧锁,低声道:“大人有何打算?只管吩咐下来,既然情势如此危机,咱们不能干坐着,总要做些什么。”
宋楠点头道:“这便是我今日叫你们来的原因,昨夜我去了英国公府和英国公商议了一宿,我和英国公一致决定,不能任由这些人各自为了各自的利益胡来。如今内阁杨廷和推出了兴献王之子朱厚熜为皇太弟的人选,太后也推出了宁王世子过继为皇子的意见,各方都在积极为自己争取政治资本,说句难听话,他们都在等着皇上驾崩的那一天。无论他们谁得逞了,我们将来的日子便很难过了,鉴于此,我们必须做出应对。”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隐秘之事,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朝中对新皇人选的争夺已经开始了,看似平静的朝堂上原来早已暗流汹涌,各人都在为着将来开始打算了。
“宁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清楚,他和我之间早已撕破脸皮,我锦衣卫也掌握了他的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他的儿子若是成了新皇,他必会第一个拿我锦衣卫开刀。所以,我不能让他得逞,于公于私都不能让他掌握大明社稷。我已经向皇上上奏,皇上允许我们开始全面调查宁王这些年在南昌所做的勾当,这一次你们要派出精兵强将,将之前衙门中接到的关于宁王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众人纷纷拱手道:“遵大人之命。”
宋楠道:“具体的分工你们自行商定,时间紧迫,务必于十日内查清事实上报,初十日若不能查出些有用的东西,皇上便无法改变主意,早朝之上便要宣布立嗣的人选了。行事之时要小心谨慎,既要查清楚,但也要不留把柄,必要时……必要时你们可以果决处理。”
“卑职等明白了。”众人均知果决是何意,无外乎该杀便杀,不用手软,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罢了。
“孙镇抚,我想见一个人,你去安排一下。”
孙玄脑筋极快,低声道:“大人要见的人是赣南巡抚王守仁么?”
宋楠点头道:“是他,上次你不是说他知道不少秘密么?我们锦衣卫暗查宁王的时候他也在查,他身在江西,没准比我们知道的更多,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我要见见他,你亲自去请。”
孙玄道:“不用去江西,王守仁家眷在京城,相比人也在京城,卑职去打听他的住址便是。”
宋楠微笑道:“那就更好了,这人脾气犟,若在江西也许他根本不愿来京城见我呢。”
第七八五章 善者不来
京城正东坊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弄,名之为薛家胡同。盖因某位姓薛的名人或是大官的故居曾在此而得名,实际情形也无人得知。
只是这胡同中住着的十几户人家都已经不姓薛了,而且巷弄狭窄老旧,两旁的房舍也是老房子,墙壁上带着湿湿的斑驳印记,缝隙中还有不少被冰雪摧残的枯败的小草,湿答答的黏在墙壁上。巷弄中的主色是灰白色,加上穿过巷子的寒风呼呼,立于此处,心中感觉很不舒服,只想快些离去为安。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在这个破败的巷弄之中,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而且这些人个个都不是百姓的打扮。他们中有的儒衫方巾,有的华贵雍容,有的穿红着绯,大致可判断出他们的身份,为官者,富贵者,读书者皆有之。
所有的人都来往出入于巷弄尽头的一道古旧的院门之中,而那里也是这巷弄之中唯一颜色不同的地方,从院墙上头冒出的青翠蓬勃的翠竹一片,那是这灰白冰冷的巷弄中唯一鲜活的地方。
宋楠一袭棉袍站在巷子口,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儒生,来来往往的众人也没认出眼前这个棉袍青年人便是当今权倾朝野的镇国公宋楠。
“那宅院便是王守仁在京中的宅第?”宋楠低声问道。
身边打扮成普通老者的孙玄点头道:“是的,王守仁在京中的宅第仅此一间,看这来往的人川流不息,应该是没有错了。这些都是慕名而来聆听他的教诲的。”
宋楠点点头,迈步踏入巷子里,跟在两名儒生的身后走向那座青竹摇弋的宅院,多年前跟王守仁虽然早已照过面,但那时候王守仁还只是王守仁,兵部的一名小吏而已,如今自己成了大明镇国公,王守仁也没闲着,除了功名上比自己不如外,却已经成了一方学术领袖了。
事实上,此刻宋楠的心里对王守仁还是挺钦佩的,自己的成功固然是有五百年的见识为底子,而王守仁则是实打实的靠真本事,哲学理论上的东西从来不是宋楠的强项,王守仁能够创立一门和程朱理学相并立的哲学学说,无论在哪个角度上来看,此人只能用两个字形容:牛逼!
前面的两名儒生来到简陋的院门前忽然停步,相顾整理起衣衫仪表来,倒像是要去拜见老丈人一般,两人弄了半天相互端详觉得合适了,这才踏上台阶轻轻叩门。
院门吱呀打开,一名青年仆役探出头来,两名儒生行礼道:“叨扰了,山东陈万方李呈原前来拜见阳明先生,还请尊驾代为通报一声。”
那仆役还礼道:“不巧了两位,先生已经准备午睡了,一上午来了十几拨人,先生累了,两位要不改日再来吧,先生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两名儒生面露失望之色,但还是拱手谦卑道:“原来如此,那我等便明日再来拜访,叨扰叨扰。”
奴仆道:“多谢体谅,明日请早。”
两位儒生再施一礼转身下台阶和宋楠擦肩而过,门中那仆役也已经看到了宋楠和孙玄两人,疑惑道:“两位也是来拜见先生的?先生此刻不见客了。”
宋楠微笑道:“我二人有要事拜见阳明先生,不知可否通禀一声。”
奴仆摇头道:“怕是不成,先生劳累的很,再说先生的规矩你们这些人不是不懂,午后是先生小憩的时间,下午先生有公务和著作要忙,那是绝不见客的,两位还是请回吧。”
说罢缩回头去便要关门,孙玄踏步上前,伸手横在门缝里不让那仆役关上门,那仆役怒道:“怎地如此无礼?”
孙玄还未发话,宋楠已经递过去一张纸去,那是一百两的一张银票;那仆役眼睛发亮,口中却道:“这是作甚?这是作甚?”
宋楠微笑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有个叫宋楠的学生来拜见,如阳明先生不见,我们扭头便走。不论见与不见,这点小意思都给你,辛苦兄弟了。”
那仆役盯着那百两纹银的银票显然有些挣扎,既对宋楠这种**裸的诱惑愤慨,却又被百两纹银的巨款吸引,需知他一月工钱仅有三两,只需手一伸,便等于白得了三年的工钱,家里的日子立刻翻天覆地了。
“罢了,你不肯我也不强求,明日早晨我们再来便是,免得让你为难。”宋楠笑着缓缓将银票从门缝往回抽,眼见那银票就要离自己而去,仆役终忍无可忍,伸手闪电般的一抓而过,一把揣在怀里,说一声:“稍候。”之后回身疾走。
宋楠微微一笑,看着那仆役的背影似是自语道:“不过尔尔,看来没那么神奇嘛。”
孙玄疑惑道:“大人何意?”
宋楠道:“我是说,阳明先生连自家的一个门童的贪欲都不能耳濡目染的摒弃,外界盛传他的心学如何如何,我却是有些见识到了。”
孙玄哈哈笑道:“您这也太那个了,那有这么检验的,不过说来也是,身边之人都不能熏陶,怕是有些难以自圆其说。”
说话间院内脚步声响,那仆役匆匆而来,跑的气喘吁吁,来到宋楠孙玄面前难以启齿的道:“两位,小人通禀了,先生说不见你们。”
孙玄愕然道:“不见?”
“是的,先生说不见你们。”
孙玄怀疑道:“别是你吞了银子没去通报,只是跑去做做样子吧。”
那仆役怒道:“说的什么话,我是那样的人么?这位公子刚才可说了,无论先生见与不见着银子都给我的,我可是确确实实通禀了先生。”
孙玄道:“你说了宋楠这个名字么?”
仆役道:“说了啊,先生说,别人都可破例一见,唯有这位宋楠来,却是坚决不见。”
孙玄看像宋楠,宋楠略尴尬的苦笑摊手道:“看来我在人家心目中的印象不好,没法子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么惹人厌。”
孙玄道:“那现在怎么办?”
宋楠笑道:“还能怎么办?硬闯呗?给脸不要,那就不给脸了呗。”
说罢伸手一推,将两扇大门推得哐当大开,抬脚便跨过门槛去,那仆役惊叫道:“你们,你们好大胆,敢硬闯阳明先生私宅么?你们是什么人?”
几名仆役也从院中各处奔来,各自吆喝着叫嚷。孙玄伸手入腰间掏出一块腰牌来高举道:“大明镇国公宋楠协同本人大明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孙玄来见赣南总督王守仁王大人商谈公务,都给我退下。”
身份一亮明,仆役们差点吓尿了裤子,一个个讪讪徘徊不敢靠近,两名机灵的早已去内宅通报王阳明,宋楠负手迈步一路进入正厅,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摆手道:“王大人家里待客没礼数么?怎地没人来上杯热茶暖暖身子?”
一名仆役忙去沏茶,刚摆在宋楠面前,便听厅后传来威严的咳嗽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道:“镇国公和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上门,可是老夫犯了什么大事不成?”
话音落下,帘幕掀起,一名四十许人黑袍男子出现在厅中,宋楠抬头打量,一张方正的面孔,浓眉大眼中依稀看出当年的样子,只是脸上皱纹不少,胡须也遍布腮边唇周,老了许多,但却浑身透露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威严和自信来。
这便是当世大儒王守仁,一个直到后世都被津津乐道,享受他人尊崇的大思想家大哲学家王守仁,便活生生的双目喷火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王大人,叨扰叨扰了。”宋楠起身拱手道。
王守仁冷哼一声道:“镇国公,我王某人可是犯了什么罪么?”
宋楠笑道:“此话怎讲?”
王守仁道:“锦衣卫破门而入,这不是要来拿王某人么?不是犯了罪是什么?”
宋楠哈哈笑道:“没有没有,只是来拜访而已。”
“有你们这么拜访的么?在你镇国公看来私闯民宅不请而入便叫做拜访么?王某活了这么大倒是第一次见到。”
宋楠摆手道:“王大人,我也不想这样,谁叫你见到我宋楠如见蛇蝎,谁都见唯我宋楠不见,我也只能不请自进了。”
王守仁冷笑道:“我见谁不见谁是我的自由,就算你贵为镇国公,也管不到我心中好恶吧。”
宋楠淡淡道:“那是自然,我也压根没想管。你不想见我,其实我也不想见你。”
王守仁怒道:“那便请镇国公自便。”
宋楠脸色垂下,凛然道:“我虽不想见你,但职责所在我却不得不放弃个人的好恶顾忌朝廷大事,我来见你可不是要来和你称兄道弟的,是有重要公务要谈,王大人如今是当世大儒,但却也是我大明命官,为了朝廷的事情我来见你天经地义。你不见我便是渎职,我踹你的门进来可有错?”
王守仁脸色难看,忍住怒气道:“到被你说出道理来了,王某长见识了。”
宋楠面色缓和微笑道:“王大人,你我不必这么剑拔弩张,我可没得罪过你,咱们还是好生谈谈公务吧,我亲自来找你,你该知道这不是小事。”
王守仁微微点头,摆手吩咐道:“上茶,看座。”
第七八六章 意外的投缘
厅上气氛着实尴尬,王守仁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自顾自面无表情的喝茶,既不招呼也不客套,倒像是眼前的大明镇国公和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不存在一般。这是一种变相的冷暴力,文人表示心中不满的典型表现方式。
宋楠丝毫不以为意,抿了口茶水微笑道:“王大人,京城上下都在说你王大人的事情,听说你倡导心学学术甚是高明,不知可否说一说这心学之事呢?”
王守仁淡淡道:“雕虫小技而已,倒也不必说此事。”
宋楠摇头道:“王大人这可不是谦虚,这是不愿意跟我讨论此事呢,是否因为我是一介武夫,跟我说这些有对牛弹琴之嫌?”
王守仁一笑道:“可不敢这么比喻,镇国公不是来谈公事的么?咱们还是谈公事的好,王某午后从不谈学术,要谈明日请早。”
孙玄忍不住道:“王大人休得无礼,你面前的是大明镇国公,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的宋大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王守仁冷笑道:“用不着孙镇抚提醒,王某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学术之事愿不愿意谈是我的自由,难不成我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也要受你们约束不成?”
孙玄气结,欲出言呵斥,宋楠微笑摆手道:“孙镇抚莫要插言,王大人不愿说是他的自由,我们岂肯强人所难?不过王大人,你莫以为我是随口一提,事实上我今日来此的目的之一便是向当世大儒讨教一番心学精髓,刚才见那些儒生文士川流不息的来拜访,便可知这心学有其独到之处。我和王大人见面却不讨教心学鼻祖,岂不是入金山空手而回?王大人定是以为我乃一介莽夫,不屑与我谈论此事吧。”
王守仁淡淡道:“王某人可没把镇国公当莽夫,镇国公表现出的大本领我大明上下无人能望其项背,镇国公是大智慧大谋略之人,王某的心学学术只不过是穷极无聊无所事事的胡思乱想罢了,入不得镇国公之耳。”
宋楠摆手笑道:“此言差矣,说句心里话,在我看来,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容易,建言立说改变方寸之地的大脑却是最难之事。”
宋楠指了指自己的头道:“军中有军令,国中有国法,但有法令所约束,人的行为都可预期和管束,但这些只是对行为的约束,你永远不知道人的脑子里是什么想法。而孔孟程朱之所以称之为先贤,便是他们的改造了人的想法,让人们发乎内心的遵从其教诲的行为准则,这种准则比之法令条文的强行规定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甚至可以用伟大和不朽来形容。我华夏之邦无论经历过多少朝代的变更,朝代更替,人事兴衰,但这样的东西却一直得以留存发展,这岂是为了一朝一代的兴衰所建立的些许功勋能够相比?王大人的心学能够和程朱先贤的理学分庭抗礼,这便是一位圣贤的诞生,宋某发自内心的佩服和崇拜,而非矫情敷衍之语。不管王大人愿不愿意同我说一说这心学为何物,这一点我须得郑重说出来,还请王大人明了。若心学之说比之程朱之理更契合人心,我倒是愿意接受心学的洗礼,而非抱着成规不放。”
王守仁相当震惊,宋楠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刻意的吹捧自己,最后一句似乎隐隐带着些诱惑。但却和自己心中的想法是契合的,在无人的静夜里,王守仁早已将自己纳入先贤之列,他为自己能将心学归纳推广发扬光大而骄傲,他认为自己完成了孔孟程朱等先贤曾经做过的同样的事情,也许没有他们那么影响深远,就算不是大贤也算是个小贤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心学是靠批判程朱而声名鹊起,虽然来势凶猛,但却远远没成气候;在程朱理学鼎盛的今天,他的心学只是个小小的嫩芽,只在普通儒生和文士之间有些影响力,远没有得到当代大儒名士们的集体认同。相反有人已经对他的心学理论口诛笔伐,甚至有人准备上书封禁这种有悖于影响深远的程朱理学的歪理学说。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位当朝权臣大力吹捧自己的学术,那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助力,而宋楠无疑便是最合适的那一位。
然而,面对宋楠,王守仁却无法摆脱对此人的既定印象,此人之前是被归类于和刘瑾等人一类的弄臣佞臣,现在应该可以称之为权臣,当年乾清宫前廷杖声声的情景历历在目,王守仁无法想象跟这个人结交之后对自己名声的影响。同时他倔强高洁的内心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多谢镇国公高抬,但镇国公显然过誉了,王某可没想成为圣贤,只不过是将心中所想归纳立言罢了,至于后果如何,倒也没做他想。而镇国公也大可不必折节下交,需知你我之间就如同滔滔黄河和滚滚长江之水,路径不同,永无交集。我说这话有些不敬上官,但守仁有自己做人的准则,绝不会违背自己的内心的。”
“大胆,给脸不要脸是么?”孙玄怒了,他相信宋楠听到这么无礼的话也会发怒,这酸儒的意思是要跟宋大人划清界限不屑结交,这是典型的蹬鼻子上脸。
宋楠摆手制止孙玄,脸上笑容不改道:“王大人将你我必做大江大河,我可不敢当,王大人或者是大河滔滔,我却只是涓涓细流而已。但王大人的话不太严谨,大江大河虽无交集,但万流归海,他们总归要汇聚一处的,到时候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也分不开了。王大人执意不同本人分享,我也能够理解。近来有人对心学提出诸多的讨伐,看来都是真的,王大人想必也是对心学之术不够自信,生恐露出了破绽来,这也可以理解。我就说嘛,程朱之说流传数百年已经根深蒂固,岂是什么其他学术一出便能替代的,罢了,不说也罢,咱们还是谈公事。”
王守仁变色道:“镇国公,此言差矣,本人可不是怕露出什么所谓的破绽,程朱理学当中谬误甚多,我心学正是矫枉其谬,又岂会惧怕与之比较?这一节须得说清楚。”
宋楠摆手道:“不说也罢,我也不想听了。”
王守仁起身道:“不听也不成,王某岂能容下如此误解?当朝大儒口诛笔伐之言甚多,王某一直眼不见为净,但大人当面质疑,王某岂能不加回应?学术之争虽非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但也要分个是非曲直才是。”
宋楠叹了口气道:“哎,可是我们要谈公事啊。”
“公事容后再谈,我们先搞清楚这件事再说。”
宋楠苦着脸道:“好吧,你要说,我便听着吧。”
孙玄张大嘴巴发愣,开始的时候宋楠要谈心学,王守仁不愿搭理,现在王守仁倒要死乞白赖的谈心学,大人倒是一脸无奈;这两人转眼之间便变了位置,可真是教人摸不着头脑。
王守仁起身走到厅外,宋楠跟在他身后,两人步下台阶来到院子一角的竹林处,虽是寒冷的正月,竹林依旧青翠悦目,风吹来千叶沙沙摩挲作响,风姿万千。
“欲谈本人所倡心学,便需的对着这修竹说一说往事。”王守仁缓缓道。
宋楠笑道:“是了,私底下有个轶事流传,所谓守仁格竹的典故,正想请教。”
王守仁脸上不变,心中却舒坦了许多,看来镇国公对自己的事情并非毫不关注,自己的往事业已成为轶事典故在官场流传,足见心学的影响力不小了,心中也是自得的很,对宋楠的看法稍微好转了不少。
“轶事谈不上,但却是真实发生在本人身上的事情,本人少年时曾多立志向,十五岁随父游历居庸关时曾立下为国戍边征战沙场之志,甚至偷偷瞒着父亲去从军。”
宋楠微笑道:“少年人血气方刚壮志满怀倒也不奇怪。”
王守仁道:“说来不怕镇国公笑话,我父斥我好大虚空,用竹板责打我数日,教我明白了这志向的不切实际。”
宋楠哈哈笑道:“令尊倒也耿直。”
王守仁道:“此志受挫,不久后我便又立新志,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常立志了,说来惭愧。”
宋楠笑道:“有何惭愧?少年时总是憧憬未来,志向多变,那是心智未成熟之故;说起来本人少年时曾经也立过很多志向呢。”
王守仁扭头过来微笑道:“不知可否说出来听一听呢?”
宋楠道:“有何不可,之前我的志向是入科举入内阁辅佐君王成万古名臣。”
王守仁微笑点头。
“可惜读书十年只中了个秀才便再难寸进,之后立志做天下第一大商贾,看到咱们蔚州一名端丽女子后又立志娶她为妻,见到蔚州军中一匹神骏战马又曾立志要成为世间第一伯乐,乃至看到东街万屠坦胸宰牛杀猪觉得其甚是威武,还曾立志成为天下第一屠夫呢。”
王守仁一个趔趄,强自忍住涌上来的笑意,捂口咳嗽数声
“想笑你便笑,我自己都想笑呢。”宋楠哈哈笑道。
王守仁再也憋不住,张口哈哈大笑起来。
第七百八十九章 追寻
宋楠这番一打趣,王守仁倒觉得宋楠亲近可爱的多了。
他和宋楠之间本无交往,对宋楠的了解也局限于所知所听,宋楠做的那些事儿桩桩件件都轰动一时,手段也层出不穷,不免将宋楠看做一个行事狠厉之徒。此刻当面交谈数语,倒觉得宋楠并非想象中的那么阴戾可恶。
“外间所传的所谓轶事不过是我少年时的一番不成熟之举罢了。当年从军之志受挫之后,我便回家读书,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看了不少,为先贤的言行所折服,所以又立志成为圣贤之人,此刻说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宋楠微笑道:“王大人的志向还真是想他人不敢想,不过现在这个志向貌似已经实现了,王大人已然成了当世圣贤了。”
“莫要取笑,传出去本人还有面目立足么?当年读书之时研习程朱理学,所谓万物有理,为探究其理,便需格物致知;于是某一日我见到堂前修竹数杆,便想探究这竹中之理,于是便对着堂前竹子坐了七日七夜没挪动身子,这便是外界所传的所谓守仁格竹的轶事了。”
宋楠哈哈笑道:“果然与众不同,不知可格出什么道理来了?”
王守仁抚须道:“空无一物,七天过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楠大笑,王守仁也笑道:“家父为此又让我吃了一顿竹板,说我简直不可救药,把他老人家气的半死。”
宋楠呵呵笑道:“令尊也是妙人,这么喜欢打人屁股,倒像是我锦衣卫衙门的做派。”
王守仁有些不高兴,他不喜欢宋楠提锦衣卫打人的事情,这让他又回到了那年乾清宫殿前的场景之中,看来宋楠终究是宋楠,那件事在宋楠的心目中不过是笑谈罢了,而在当时亲历此事的众人心目中却是个阴影。
宋楠看出王守仁的不高兴,但他丝毫不在意,他可不会像个小学生去看老夫子的眼色,对于王守仁这种人,尊敬是该尊敬,但却也没必要迷信,特别是来之前恶补了他的心学理论之后,宋楠承认他是个奇才,但却未必所提尽为合理。
“后来王大人便去当官了是么?却不知这心学是如何从王大人非凡的大脑中诞生出来的。”
王守仁收拾心情,伸手抚摸着面前垂下的一根竹枝缓缓道:“是,二十一岁那年我乡试中举,二十八岁那年中了进士这之后辗转任职,在京城兵部也任职了数年;国公爷当知道这之后的事情吧,当年乾清宫前的廷杖声声,本人可是历历在目呢。”
宋楠避而不答这件事,只笑道:“然则从何时起,这心学之源便已经在你心头萌发了呢?”
王守仁抬头望天,悠悠道:“说萌发自我心中却是不妥的,赵宋时陆氏九渊和九龄两位才是心学鼻祖,当年存斋先生在铅山湖寺之畔曾和朱熹展开理学大辩论,遥想数百年前那日之事,真教人神魂飞往,难以自持。而我辈不过是继承发扬罢了。”
宋楠对什么铅山湖畔的理学学术大讨论压根不知,和听到几百年前两只斗鸡打架也没什么分别,但朱熹这个大名人宋楠是知道的,能和朱熹进行大辩论,可见这陆九渊也是个人物,想不到这心学之源竟然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可谓渊源流长。
如此说来,王守仁倒也并非谦虚,心学是经他继承发扬光大,而非其脑子里的凭空心血来潮。宋楠更是好奇,凭什么一个拾人牙慧之人,反倒被人尊为圣贤,名气在后世比创世的鼻祖陆氏高了不知多少万倍。
“原来如此,王大人是如何浸淫.心学之中形成如此规模的呢?恕我直言,当今程朱理学才是主流,大人忽然提出这心学之事,岂非违背主流,不怕为人诟病么?”
王守仁淡淡一笑道:“天下间的道理有很多,我只是说出我认为正确的道理罢了,至于他人如何看,他们信不信,那不是我所考虑的。我只是不能容忍众人都沉溺于一个谬误百出的道理之中,不加以思索罢了。说起来,本人顿悟心学之理还是拜了刘瑾所赐呢,或许还要顺带感谢一下镇国公才是。”
宋楠笑道:“哦?有我什么事儿?”
王守仁冷冷道:“当年外廷弹劾八虎失利,戴铣老大人自尽于乾清宫前,内阁几位阁老各自罢黜归家,外廷官员受此事牵连甚广,死的死贬的贬,万马齐喑人心冰冷;我一个小小兵部主事也没能幸免,被贬往贵州龙场驿做了一名小小的驿丞。”
宋楠有些尴尬,说跟自己没关系肯定是不对的,那件事正是自己在背后的主谋,虽然后来的事情闹得太大,刘瑾不受控制的大肆清洗迫害非处于自己所愿,但这笔账肯定也连带算到了自己头上。连当年戴素儿都将其父之死算在自己的身上,别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王大人,对这件事我只能说一声抱歉,是非曲直倒也一时难以辨明,若你耿耿于怀,我也只能致以歉意。”
“非也,我不是旧事重提,也没想讨个是非曲直,事实上我倒是颇为感激那件事,对我个人而言,在那样的情形下,方有心境去想一些事情。我也有了空闲时间去访僧问道游历格物。在那几年时间里,我踏遍了千山万水,想寻求解开格物致知的至理,然而我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宋楠的脑海中浮现出王守仁踽踽而行餐风露宿苦思苦行的情形,虽然难以理解这一类人的生存状态,但为了寻求一样东西而千辛万苦的追寻的这种感觉却是和世理相通,宋楠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龙场驿在穿越深山的一条官道上,地处偏僻,人迹罕至;但好在环境清幽,景致极美。当驿丞的差事也没什么操劳,可用无所事事来形容也不为过。后山有个深潭,潭水深十余丈,清澈见底。每日我必流连于清潭之畔,在潭水边的树林和岩石上漫无目的的行走枯坐。我的外表是平静的,但我的内心是胶着的,始终未能探究心中的谜结,这让我痛苦不堪。正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过了数年时光。”王守仁眼望别处,似乎在和宋楠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整个人沉浸在回忆里,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龙场驿,回到了深水潭边。
“某一日,我在潭水边疲倦睡去,醒来后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不知所措,耳边的山风呼啸,脚下的巨石乱草纠结,我找不到回驿站的路了。目不见物,要目何用?于是我索性闭目而行,凭着内心的记忆,我平安的找到了回到驿站的路。站在驿站下边的山坡上,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像那晚上的漆黑一片一样,所有的感官都已经失去效用,所能用的只是我的心。于是我懂了,我顿悟了,我苦苦追寻格物之理不得,原来天下间并没有什么格物之理,世间的至理就在我心里,不必刻意的去追求,他就在我心里,一直都在,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王守仁的呼吸有些急促,双目发射着光芒,想到当日领悟这个道理的那一刻,他内心的激动依旧不能自己。
“这便是外界所传的龙场悟道的轶事了。”宋楠低低的道,他被王守仁的情绪所感染,仿佛忽然间理解了作为一个执着的追寻者的所有通感。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懂了这个至理,这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逐渐平复情绪,淡淡道。
宋楠低声吟道:“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草露不辞芒履湿,松风偏与葛衣轻;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王守仁身子一震,看向宋楠道:“你读过我的诗?”
宋楠叹道:“惭愧,只读过数首,这一首《龙潭夜行》我久不懂其意,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王大人,无论你我交情如何,光是知道王大人为了追寻心中至理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我宋楠便衷心拜服了,这一次绝对发自真心,绝不掺假。”
第七九零章 合作
至此,王守仁对宋楠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一个能够拜读自己诗作并随口诵读而出之人,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一名粉丝。君不见多少大明星的口水歌被脑残们津津乐道,无病呻吟之中也挖出许多感情故事幕后内涵来,无疑是毫不讲条件的支持者。
宋楠没好意思告诉王守仁,锦衣卫衙门中新设一部门曰:文字局,专门收集天下文人酸儒写的诗文来稽核,从中查出这些人是否有大逆不道之言,诽谤朝廷之语,是个文字狱的稽查机关。而王守仁的诗文流传各地,自然也逃不过锦衣卫文字局的稽查。来之前宋楠特意调阅了这些卷宗,将王守仁所写的诗文和心学的一些主张都恶补了一番。这一篇《龙潭夜行》便是宋楠临时抱佛脚硬背了下来,因为此来是找王守仁合作,想博得王守仁的好感拿来当敲门砖的。
王守仁当然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宋楠已经是自己的另一名脑残粉,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神态也更见自然随意。
“没想到国公爷居然也读本人的拙作,没错,这首诗当中的部分心情便是那晚悟道的心境写照,那一夜之后,我便归纳总结了心中所感,在陆氏兄弟的学术基础之上对心学之事加以探索和延伸,终成体系。”
宋楠拱手道:“恭喜恭喜,守仁格竹、龙场悟道,王大人身上的轶事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就像少时读书所学的古圣贤的轶事一般,带着一种玄妙不可言的感觉。我愈发觉得心学乃是一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学说了,大人能否亲口为我说一说这心学到底是什么?”
王守仁微笑道:“国公爷当真感兴趣的话,守仁倒愿意说一说这心学,不过要是详尽而言的话,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还要看国公爷的悟性如何,能否一点便透一说即明。这样吧,我这里有总结的心学四决,乃是入门口诀,说与国公爷听一听。”
宋楠道:“洗耳恭听。”
王守仁负手向竹缓缓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宋楠皱眉不语,这绕口令般的四句口诀看似易懂,但其实蕴含深意,王守仁似乎看出了宋楠的迷惘,笑道:“容守仁为国公爷稍作解释。人有本心,本心本无善恶,当我们有善恶之念时,其实不是本心的缘故,而是意动而为之。打个比方,有人想杀人放火,那不是他本心要去杀人放火,而是他的想法;想去杀人放火,这就叫做意动。”
宋楠皱眉道:“可否这么理解,王大人的意思是,心即是心,意即是意,两者非是一物,而是不同的两种东西,而非我们通常而言的‘心意’,我们平常是将心意看成是一体了。”
王守仁呵呵而笑,脱口道:“孺子可教也。”话一出口便觉得唐突,忙掩饰道:“那个……国公爷智慧出众一点便通,守仁佩服之至,便是这个道理我也是花了许久才想通了的。”
宋楠不已为意道:“这倒新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心和意原来不是一回事,敢问后两句是何意?那良知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王守仁道:“意之本体即为知,未发之中无善无恶,当我们意动之事,将意加于事物之身,良知便有了善恶之分。打个比方,山中之花绚烂美丽,但我们若不觉的山花美丽,甚至根本没看到它开放的样子,那花儿开不开美不美又有什么标准来衡量呢?我们看到它开了,并想到他是一朵花儿,那么它才是一朵盛开的美丽的山花。或者说,这花儿压根就不是开在山里,而是开在我们心里,你看到它了,他便存在了,你看不见它,它便不是一朵花。”
宋楠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卧槽,这不是**裸的唯心主义么?这是**裸的主观意识决定客观事物,不是唯心主义是什么?”
王守仁没有察觉宋楠的色变,兀自道:“总结起来,守仁认为,身之本体为心,意之本体为知,意之所在便为物,离却人之灵明,天地间便无鬼神万物。”
宋楠已经彻底的绝倒,他再不想讨论下去,虽然来之时恶补了一番心血理论,也准备了不少问题要询问,什么‘致良知’‘什么心外无物’什么‘知行合一’等重量级的问题都准备和这位大圣人探讨一番,听到这里,宋楠已经觉得没什么讨论下去的必要了。
见王守仁意犹未尽似乎还要继续说下去,宋楠忙道:“王大人所言已经够我苦思一阵子了,贪多嚼不烂,以后再来聆听先生的教诲,今日和王大人一席话颠覆了我二十余年的认知,内心震撼无以复加。王大人在我的心里掀起了一场风暴,过瘾,过瘾之极。”
王守仁呵呵笑道:“宋公爷客气了,说到底这只是守仁内心思索的见地,不一定能让所有人产生通感,但国公爷第一次接触到本人的学说便能见地若此,守仁也很欣慰。”
宋楠虽然无法苟同他的心学理论,但却不得不佩服这些古代的思想家哲学家们,不得不说,历史洪流中很多东西都被淹没,但这些学术和思想却正是点滴汇聚成为滋养一代又一代人的养分;也正是这些常人无法理解之人呕心沥血的添砖加瓦,才形成庞大繁杂的华夏思想文化的体系。
两人回归厅上,热茶重新沏上,王守仁对宋楠的态度已经极为缓和,趁此机会宋楠开始商谈此行要谈的公事。
“王大人,今日冒昧来访是有件大事要请王大人协作。”宋楠稀溜溜喝了口热茶,吐了茶沫子微笑道。
“国公爷手眼通天,倒有事请我协作,这可奇了。”王守仁笑道。
宋楠笑道:“王大人说笑了,本人不过是朝廷一员,也并无什么通天的本事,而且在此事上唯有大人能帮我,故而冒昧前来拜访。”
王守仁放下茶盅侧首道:“哦?唯守仁能帮公爷么?这倒奇了,守仁官职低微才能平庸,倒想不出有什么事非守仁不可。”
宋楠道:“王大人当知道朝廷上下私底下议论纷纷的一件大事吧。”
王守仁想了想道:“恕守仁愚钝,不知国公爷所指何事?”
宋楠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件事便是关乎大明社稷未来的皇嗣之事,外界流言纷纷,王大人虽是浊世高人,但毕竟是朝廷官员,该不会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吧。”
王守仁神情一肃,整个人身子绷紧,警惕的道:“原来是这件事,皇上春秋正盛,子嗣之事的议论为时尚早,朝野中的议论便当时耳旁风便是,总有些人喜欢推波助澜的,这一点国公爷当比守仁清楚的多。”
宋楠低声道:“若事情是真的呢?王大人又该怎么说?”
王守仁一惊道:“你是说……你是说……”
宋楠微微点头道:“既来和王大人商谈此事,我也不会隐瞒内情,皇上不能生育的事情是事实,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一年前太后让太医院陆真主持检查皇上的身子得出的结论,皇上自己也知道这件事。那陆真在去年春天便告老回乡,十余日后便死了。”
王守仁额上渗出汗珠来,抖抖索索的端起茶杯,一口未喝却又放在桌上,低声道:“国公爷告知守仁这个大秘密那是何意?”
宋楠道:“这件事很快就不是秘密了,知道此事的可不止是你我,内阁大臣外廷官首尽皆知晓,尚不知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些我都不担心,但这个秘密一旦被另外一群人得知,便会生出不知多大的事端来,王大人该懂我所言何指。”
王守仁低低的道:“你是说藩王么?”
宋楠点头道:“正是,皇上无后之事一旦公开,藩王们的想法不问可知,搞不好要出大乱子。事实上我知道有藩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内阁之中有人和他串通一气,这人现在已经积极的运作,谋求其子过继为皇子继承大统之事。”
王守仁愈发的心惊,略一思索颤声问道:“国公爷说的那位藩王是谁?”
宋楠微笑道:“王大人,这还用我说么?你心里比我更明白,你不是暗中派人调查他的行为,甚至和我锦衣卫缇骑都差点撞了车么?很久以前,王大人便已经对这个人留意了,也许王大人比我更了解这个人吧。”
王守仁缓缓起身,负手踱步,忽然停步目光炯炯看着宋楠道:“守仁虽不知国公爷为何找上了我来说这件事,但就这件事本身而言,皇上若无后嗣,从宗族之中过继合适的人选也是可行的,但这个人决不能是那个人的儿子。不错,我盯了他好几年,他背地里的勾当可有些见不得人,若非此事关乎大明朝的将来,只要那人不过火,我也不会声张。但这样的人既要谋求皇嗣之事,守仁是决不能坐视的。说罢,国公爷想知道什么?守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