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四章 甘肃之败
西北战局发展的如火如荼,在倡导积极进攻驱除来犯之敌的指导思想之下,新任平虏大将军常宁,率甘肃五卫以及永昌山丹两卫,于四月二十八日倾巢而出,展开对来犯鞑子兵的凶猛攻击。
鞑子兵从来就没有在正面上怕过明军,双方在甘肃西北八十里的黄沙岗展开激战,这一场战斗投入的兵力多达十万,双方投入的火炮超过两百门,火铳枪超过三千杆。从局部来看,几乎是一场热兵.器的较量。然而,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冷兵器的厮杀,在短暂的互射之后,黄沙岗周边十里方圆变成了双方面对面厮杀的修罗场。
常宁深知此战的重要性,战前他自己都写下了遗书当众宣读,立誓战死沙场,绝不退缩。
主帅的态度决定而来军队的态度,当所有参战明军知道这一战不是胜利便是死亡,而绝无撤退一说的时候,他们爆发出的战斗力让人咂舌,双方人数均等,明军稍占劣势的情况下,一天一夜的苦战之后,双方死伤人数均已经超过万人,正胶着之际,鞑子兵竟主动撤兵灰溜溜的逃跑了。
鉴于黄沙岗以西的万安县城是鞑子所占据的城池,连番激战之后再追击攻城实属不智,常宁下令停止追击,打扫战场清点战果,并连夜将报捷的战报命人送往京城。
两日后,黄沙岗之战的战报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送达京城,满朝文武欢声雷动。早朝之上,群情振奋,纷纷向兵部尚书陆完道贺;因为据说陆尚书主张主动交战的时候,有人说鞑子有诡计,反对出战,现在事实证明,鞑子根本没有后续兵马,某些人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
正德接受着群臣敬贺,见宋楠孤零零的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心中不禁为宋楠叹息,宋楠原本在自己心目中几近完美,有他在似乎万事都很顺遂,他的建议也总是能切中要害;而这一次,宋楠的判断却是错误的,若是按照宋楠的主张,哪来这场大胜?
“传旨,加封常宁为二等破虏候,此战有功人员兵部即刻给予嘉奖晋升,战死人员给予厚恤。命常宁一鼓作气,将鞑子赶出我大明境内。务必不能手软。”正德收回目光,看着满朝文武喜洋洋的道。
“臣遵旨,臣已经命常宁除恶务尽,不能让境内鞑子兵马休养生息,要整顿兵马穷追猛打,相信不日便可驱除鞑虏,收复肃州嘉峪关一带,请皇上静候佳音。”陆完声音响亮,中气十足,胸脯挺得高高的,这一次他可是大大的露了一会脸。
宋楠站在一旁,心中暗暗的叹息,这伙人完全蒙在鼓里不知情,从黄沙岗大捷到现在已经有两日时间,朝廷的消息远远没有自己设立的锦衣卫情报传递系统快捷;锦衣卫内部早已在两年前便设立了专门的情报传递机构,请专人饲养了鹞鹰信鸽等快捷的传递消息的渠道,遇到重大消息,一日时间便可从千里之外传回消息来。
宋楠的口袋里现在就揣着一只小竹筒,那上面的只有寥寥几个字,但这几个字若是宋楠当堂念出来,保管这朝堂之上立刻会乱成一锅粥。
这几个字便是:甘肃镇已失,常宁战死。
宋楠不想将这个消息在此刻说出来,因为兵部的消息应该在下午或者夜里便会到来,在这之前,且让正德和诸大臣们开心开心吧,因为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便是这个噩耗般的消息。当然此举也不会影响到前线的战事,因为和甘肃镇毗邻的番镇凉州一带的明军早已得知消息,边军统军将领在这时候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无需朝廷下令,他们也会立刻做出防御态势。
下朝之时,陆完还特意走到宋楠面前带着掩饰不住的讥诮口气道:“宋侯爷,聪明过头也未必是件好事啊,这回幸亏没听你的,否则这一场大胜便付之流水了,你说是不是呢,宋侯爷。”
宋楠默默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强忍着没将消息偷偷告诉他,只淡淡道:“陆大人英明,这次全仗陆大人总览全局,皇上和内阁诸位大学士对陆大人定是刮目相看了。恭喜陆大人终于证明了自己。”
陆完哈哈大笑:“我还用证明自己么?我本来就是行伍出身,打仗根本就是我的老本行。不像有些人,仗着运气不错,打胜了几场仗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种人便需用事实来回击他,教他闭嘴。”
宋楠静立不动,微笑以对,像是没听懂陆完指桑骂槐的意思;当陆完昂首阔步离开的时候,一旁默默关注宋楠的张仑上前来拍拍宋楠的肩膀道:“宋楠,不用跟他一般见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但是话说回来,你最近怎么了?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楠嘘了一口气,看着张仑笑道:“大舅哥,你对我也没信心了么?人生难免有些这样的时候,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就算是被犬欺了,我也是头猛虎。我一张口,这些呱呱乱叫的犬儿全部都要屁滚尿流。只不过我现在不想吓唬他们而已。”
张仑叹道:“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了;据说你曾反对主动出击,说是鞑子有阴谋诡计,现在难怪陆完这厮来放肆,你的判断也有失误的时候,叫我说,以如今这个情形,你就该装哑巴的。”
宋楠见张仑一副真诚关心的样子,不忍让他蒙在鼓里,伸手入怀,将拿竹筒取出塞在张仑手中,低声道:“大舅哥,给你个独家消息,不过看过之后,立刻销毁,我想让大伙儿多高兴几个时辰,因为送达此消息的快马恐怕已经在半路上了。”
宋楠踏步出殿,往台阶下走去,张仑狐疑的打开竹筒,取出卷在一起的小纸片只看一眼,顿时神色剧变,差点惊叫出声。
“怎么会,怎么会?”张仑喃喃自语:“宋楠,宋楠,等等我。”
张仑摆手追出去,往殿外台阶下逡巡,但见三三两两退朝的人群之中,宋楠的背影踽踽独行,在暮春的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脚步坚定而有力。
“果真被你又说对了,你到底心里还藏着多少秘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张仑凝步皱眉,扶着殿门口的石栏喃喃自语,身后厚重的奉天殿大门正在几名小太监的推动下,轰隆隆的缓缓合拢。
……
三更时分,一骑快马从阜成门直奔入城,马上士兵手举令牌一路狂奔,直奔大明门外兵部衙门。战事期间,兵部衙门也是白天黑夜连轴转,陆完高踞案后,桌案上摆着一大叠的文书和地图,忙的不可开交。
“陆大人,西北急报。”衙役从堂外奔进来大声禀报。
“呈上来。”陆完从故纸堆中抬头头来,见跟在衙役身后的一名送信的骑兵满身灰土面色颓唐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当看到那士兵的眼神时,陆完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那是一种禀报坏消息的时候胆战心惊的眼神,陆完从手下的官员们的眼睛里经常能看到这种闪烁的眼神。
那士兵从贴身盔甲中取出汗的半湿的一张信笺呈了上来,陆完皱眉道:“既是公.文,为何没有封口火签?有这个规矩么?”
那士兵跪地磕头道:“禀尚书大人,小人不知。这封信是常宁常大将军亲自命小人送达京城的,小人半路疾驰了一日两夜,半路上根本没有仔细查看,在沿途官驿也只是换马喝水,不知其中原因。”
陆完冷哼一声,抖动信笺在烛火下展开来,眯着眼睛细细的观看,只数行看过,便哎呀一声大叫,忽地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一旁的亲卫眼疾手快上前来抄住他的腋下将他扶住,口中连叫道:“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慌乱之极,一只烛台倒下,蜡烛的火苗烧着了案上的一堆公.文,几名书吏连拍带打,扑灭了火势,饶是如此,案上已经是一片狼藉。
陆完缓过神来,举着手中的信笺抖动着低吼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甘肃镇到底发生了什么?常宁在搞什么名堂?”
那亲卫噗通跪倒,忽然失声呜咽道:“完了,甘肃镇完了,常大将军也完了,小人离开的时候,那里已经遍地是鞑子了;完了,全完了。”
第六八五章 三起三落的老将
事情的发展令人难以想象,黄沙岗大捷过后几个时辰,常宁的兵马尚在打扫战场,常宁和他的手下将领们还在商议着下一步该如何进攻的计策的时候,从身后八十里外的甘肃镇方向传来了隐隐的火光。
站在左近的山坡上,甘肃镇方向的火光清晰可见,若细细静下心来聆听,还能听到类似于爆炸一般的沉闷的轰隆声;这一切让常宁狐疑不已。
这一次为了和眼前的鞑子兵决一死战,甘肃镇几乎倾巢出动,甘肃五卫人马尽数出动,留下的只有三千多守御长城左近关隘寨堡的兵马,甘肃镇中也只有三千多兵马留守。常宁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之处,可现在,他的心头一片恐慌。
不久之后,负责瞭望的哨兵传来了更加不妙的消息,北边长城关隘上的烽火台上的烽火已经全部点燃,亦即是说,甘肃镇肯定是受到攻击了。
常宁别无选择,立刻下令挥军去救,然而他忽视了他的面前还有三万多缩在万安县城中的鞑子兵,明军尚未调转马头,万安县的城门打开,鞑子兵倾巢出动在黑沉沉的夜里冲杀过来。
常宁无可奈何,只能下令接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上,一场生死激战再次上演,然而和白天的那场战斗不同,明军的心态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后方甘肃镇正遭受围攻,他们如何能安心的和面前的鞑子纠缠;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明军且战且走,往甘肃镇方向靠拢,打算能及时退入甘肃镇中,固守坚城再图他法。
天色微亮的时候,明军在黑夜里不知道损失了多少人马,但总算是可以看见甘肃镇高大城墙的影子。虽然城中冒着烟火,但常宁看到城头上飘扬的龙旗的时候,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这一夜虽然损失了起码一万多兵马,但手下的两万多人如果能退守城中,依旧可以阻挡住鞑子的步伐。
就在他下令全体退入甘肃镇中的时候,让他心碎胆寒的一幕发生了,城楼上飘扬的龙旗在晨风中发出喀拉一声响,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落下了城头,于此同时,一方横眉怒眼的雄鹰旗缓缓升上了城楼的旗杆上,那是鞑子的军旗,那是鞑靼人的标志。
低沉的号角在四周响起,城头上下也冒出了无数鞑子的身影,一个人影叉着腰出现在城楼上,发出震天的狂笑声,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高声叫道:“我大元达延汗在此,尔等投降,不杀!不投降,全部杀光!”
轰隆隆一阵乱响,城头抛下数千个圆滚滚的物事来,跌落城下的碎石地面上翻滚不休。那是数千颗人头,全部是镇中军民的人头。
常宁目龇尽裂,但他知道,今日已经没有了活命的机会,投降是不可能的,堂堂大明大将军若是为了活命便投降,简直是毕生的耻辱,即便是为了手下这两万多条性命也不行。
常宁缓缓的下令整顿队形,手下的将领士兵们知道最后的一刻就要到来,纷纷默默的做好了准备。常宁坐在马上,看着四周埋伏在此的鞑子兵马缓缓的迫近,追逐了自己一夜的鞑子追兵也从西方填上缺口,心情反倒一片清明。眼前的鞑子,光是目力所及,两处汇合便有七八万之众,可见当初的情报是完全错误的。鞑子兵利用突破嘉峪关往东奔袭作为牵扯,成功的调虎离山,将甘肃镇的守御兵力掏空,然后突袭甘肃镇长城隘口,迅雷不及掩耳的拿下了空城甘肃镇,将固若金汤的九边重镇的防御体系撕扯开了口子。
今日虽然毙命于此,但这里的消息一定要传出去才成,否则这两股鞑子兵汇合一处,往东南可一举拿下山丹、永昌,从而威胁到另一处重镇番镇的安危,或者他们直接下凉州之后往东南深入腹地,那便是四面开花之局。
常宁命身边的亲兵取来笔墨,就在马背上铺开一张信笺,用口中的唾沫润湿了笔尖,草草写了递交给兵部的战报,上写道:“陆大人,鞑子兵行调虎离山之策,趁我大军攻击西部入侵之贼时偷袭甘肃镇得手,现已汇合一处,人数当在八万左右。卑职被困死地,当死战不降为国尽忠,唯请朝廷速速调派兵马,做好万全计划,不可再中敌军诡计。若驱除鞑子之日,请大人莫忘了替我等战死之人收尸安葬,撒上一杯水酒足矣。”
常宁写好信笺之后,叫来手下传令兵,将此信交给他,命他务必冲出去报信,命名五百骑兵佯装突围,护送传令士兵突围;五百骑兵死伤大半,传令兵也成功突围,常宁再无顾虑,大喝一声,高举手中九尺铁枪带人冲向敌阵。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厮杀,两万余大明士兵面对七八万鞑子兵马,生生厮杀了三个多时辰,直到午时将尽,这场惨绝人寰的大战才以最后一名明军士兵身首异处而告终。
白花花的阳光之下,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气味,交叠的尸体和慢慢流淌的鲜血将砂砾地面覆盖染红;大批的秃鹫在空中盘旋,甚至已经等不及战场上还在走动的活人便扑下来撕咬血肉。
自昨日和鞑子交手,黄沙岗中参战的四万多明军官兵,如今已经几乎全军覆灭。鞑靼人付出的代价固然不小,他们死伤了近两万人;但对他们来说,这两万人换取的是四万多明军士兵的生命,以及甘肃镇这个极为重要的突破口;有了这个突破口,整个大明朝的九边防线便已经被撕裂;就像一座巨大坚固的堤坝,一处塌方,其他地方再坚固也失去了意义。
秃猛可站在高高的甘肃镇城头之上,哈哈大笑声中,他鹰隼般的目光从甘肃镇下方满是尸体的战场上缓缓东望,远处蓝天白云之下,翠绿的青山横亘在目,他的目光越过高山,越过远处的风景,看向了遥远遥远的地方。
没人能体会大明上下君臣们的心情,早上还沐浴在阳光之下,夜里便一顿冰雹砸下来,所有人都如坠冰窖。这个巨大的落差,让所有被连夜召集进宫入御书房的核心重臣们依旧缓不过劲来,个个沉默不语,只用眼神相互的交流窥探。
正德脸色煞白坐在椅子上,头发显得极为凌乱,显然是得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实在过于震惊,以至于忘了打理一番;他的面前,陆完跪在地上,屁股撅起老高,声泪俱下的告罪不休。
“皇上,请责罚臣吧,这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臣没有考虑周全,请皇上责罚。”
正德厌恶的看了一眼陆完,喃喃道:“责罚你有什么用?能让朕的四万将士活过来么?能让甘肃镇收复么?朕很是后悔,朕就不该听你们的话,朕应该信宋楠所说的,鞑子诡计多端,就不该轻敌冒进。朕后悔死了。”
这几句话比打耳光还要伤人,当日参与决策的众人基本上都在这里,这话便是在指责这里所有的人。
杨廷和淡淡道:“皇上,当日决策非陆大人一人做出,要说责任,我们在做的都有责任,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鞑子诡计夺取甘肃镇,情形已是十万火急,然臣认为,事情并没坏到不可想象的地步。如今要做的是赶紧制定方略,阻止鞑子东进,要扼守番镇凉州,这两处不容有失。”
正德微微叹了口气道:“宋楠呢,叫他来,朕想听听他的意见。”
张仑在角落里开口道:“无人通知他,他如今的身份,若无皇上准许,是不能参与这等大事商讨的。”
正德张张嘴刚要说话,杨廷和道:“皇上,这里都是当朝重臣,所经历之事不知凡几,我大明和鞑子交战也不是一日两日,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次失利难道便让我大明上下慌了手脚不成?臣建议,立刻命三边总制杨一清会同陕西行都司抽调各卫所守军增援凉州番镇,同时下令各镇总兵府严密主意鞑子动向,以免鞑子趁我大军抽调之际故技重施。另外皇上需要立刻指派一名大将军去西北全权指挥对敌事宜;臣建议请定国公徐光祚出山总督军务。越是此时,越是要镇定自若,稳住局势。我们一乱,百姓的心也乱了,皇上,要镇定啊。”
正德定定神,嘘了口气道:“诸位大人认为杨首辅的提议如何?定国公能否担当重任?他最近赋闲在家,不知可还有心气御敌。”
杨廷和道:“定国公老当益壮,当然能胜任,皇上不必担心。只需给他派些得力的助手便罢,皇上大可任命杨一清为副手,或者以启用神英仇钺等人为副,都是可以的;我大明将才济济,根本不用担心;若非英国公需的统帅团营稳定京中形势,英国公也是个极佳的人选。”
大家都听得出,杨廷和故意回避宋楠这个名字,他知道,这几年大明朝一旦有事,皇上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宋楠;现在这个情形,皇上心目中的第一人选也必是宋楠了;他不能让宋楠再有翻身再起的机会,事实上他的话也并不虚夸,这样的战事统帅大明朝随便数数便有十几个人能胜任,点出定国公只是为了分量更重,让正德觉得安心,不再纠结于宋楠罢了。
第六八六章 形势危急
五月初,赋闲在家已然近半年之久的徐光祚重新出山,成为率军抵抗鞑子入侵的领军大都督。这一次徐光祚再不像刘六刘七起义之时的那般掉以轻心,他知道这还是定国公府最后的机会,他不惜忍痛割爱,将儿子徐延德排除在领军将领之外。
这么多年下来,徐光祚总算明白了个道理,与其让儿子跟着自己混功劳,还不如自己立下功劳让儿子坐享其成来的安稳,儿子一旦随军出征,免不了要出些差错,到时候反倒不可收拾。
徐光祚接受了外廷的建议,召集了杨一清、仇钺、神英等西北诸将为副手,集结了陕西数十州府近十万兵力挺进镇番凉州一带。
实际上,在徐光祚领军出发之前,三边总制杨一清便已经集结了两万多兵马抵达凉州。在大军到来的七八天时间里,利用凉州城防的坚固阻击鞑靼大军的步伐,虽然伤亡惨重,但是没让鞑子大军攻破凉州。
徐光祚率大军抵达之后,双方近二十万兵马围绕着凉州西北的庙儿堡、水磨关、北城堡、新城堡等寨堡等战略要地展开了拉锯战;五月初旬到中旬十余日时间,双方交战三十多次;一时间祁连山北麓战火连天,不得安宁。
进入五月下旬,双方同时偃旗息鼓休战;秃猛可率七万鞑子兵马退守永昌卫休整;而付出数万伤亡的明军也不得不进行休整。在这一连串的战役之中,总体而言还是明军吃了亏;鞑子兵马无论从战力还是火器装备上都高出明军卫所官兵组成的大军一筹。本来徐光祚是打算据守凉州镇番一线不打算主动出击的,但是面对鞑子的火炮轰炸,守城不是长久之计,被迫无奈之下才选择与之野战。
但总体而言,鞑子气势汹汹南下的阵势受阻,便已经达到了战略目的,朝廷上下都相信,只要形势能这么发展下去,鞑子兵迟早会灰溜溜的撤走,因为明军耗得起,但鞑子耗不起。鞑子兵的补给和兵源远远不如大明来的快捷和丰富。
事实也正是如此,被一座残破的凉州城横亘在南下的道路上无法寸进,秃猛可极为恼火,但他又不能不顾一切的猛攻凉州,因为他手头的兵马确实有限。
他的手头总共只有二十万不到的兵力,这一次出征便带了十万兵马,还有五万兵马摆在大青山南麓察哈尔前旗要地,保持着对宣府大同一线的压力,另外的五万兵马留在草原上,由次子乌鲁斯伯罗特统率;这五万兵马是不能轻易调动的,他的帐下二十三个部落首领中不乏有胸怀异志之辈,草原上发生过多次大汗领军出征后院着火的事例,他不得不防。留着这五万兵马便是看着那些部落首领,免得后院起火。
然而如今的形势却逼得把秃猛可不得不考虑一下动用这五万兵马的问题,在和大儿子图鲁博罗特密商之后,把秃猛可确定了自己的目标;自己考虑的过于乐观,本以为十万鞑靼骑兵可以长驱直入打出一片天地来,但现在则必须要调整战略目标;灭大明看来是空想,但劳师动众,损失了三万兵马,花费了大笔钱银采购火器军备,几年来的谋划都不能白费,一旦此战败归,自己这个达延汗恐怕也就没了威信,手下桀骜的部族首领们也会蠢蠢欲动,草原上.将陷入内乱之中。
所以,这一战必须要打出成果来,那些巨额的战备花费要逼得大明朝廷买单,那就必须打的他们议和,割地、赔银子、赔粮食、赔布匹、赔女人等等;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则必须押上手头的一切。
明确了这一点,把秃猛可立刻命长子图鲁博罗特携自己的金刀和手谕回鞑靼国,图鲁和乌鲁斯两位王子拿着谕旨,提着金刀,率着五万兵马在草原大大小小各部落兜了一圈,金刀下砍杀了七八名不愿遵命的首领,最后回归王庭之时,五万兵马变成了八万,多的三万人便是从各部落首领帐下攫取以及拉青壮牧民从军而来。
这已经是能做到的极致了,不到百万之众的鞑靼国百姓中,壮年男子基本上都已从军。
这八万人留下两万维持草原上的安宁,剩下六万兵马经甘肃镇洞开的南下大门,只用了四五天便尽数赶到凉州前线。
凉州的大明兵马混不知情,还以为对面和自己保持兵力均势,浑不知对方的兵马已经多出了一倍。而且关键时候,徐光祚犯了昏招,在把秃猛可下令次子乌鲁斯率两万兵马迂回到镇番卫以北,做出侧翼强攻镇番卫的态势的时候,徐光祚没有做正确的判断,下令分兵一万增援镇番卫,以免镇番卫被攻破,导致侧翼受敌。
徐光祚根本就没考虑到,如果鞑子兵马能直接从镇番卫突破,又何必要执着于进攻凉州,无非是因为镇番卫虽和东面的宁夏镇一样孤悬在外,但其地理位置却是易守难攻的。多山多沙漠的地形不说,光是镇番卫左近的六坝堡、黑山关、野猪岭、青松堡等十几处险要的堡垒,便足可以组成战略纵深防御体系,层层守御的情况下,可以将鞑子拖入大雪纷飞的寒冬时节。
徐光祚这么容易便上当,让把秃猛可乐不可支,凉州一万兵马离去增员之后,当天夜里,十三万鞑子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攻凉州,在上百门大炮的轰击之下,凉州城头火光冲天,爆炸声响彻天地。
众明军将士拼死守城,却不敌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鞑子兵,两倍于己的兵力,火力强劲的火器压制,善于骑射的远程弓箭射击,让依托在城头防守的明军士兵无法立足;到天明时,八万大军死伤了三万多,鞑子兵仍旧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虽然鞑子兵的死伤不少于明军,但他们这不要命的架势已经说明了拿下凉州的决心。
在徐光祚如土色的面容中,杨一清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他建议徐光祚放弃凉州,因为若是城破之后,将和鞑子转入巷战,到那时这剩下的五万多人也难幸免,这个损失是绝对不能承受的;更重要的是,大军覆灭带来的后果便是鞑子往东南挺进将无所阻挡,后方调集兵马都来不及,西北的一大半兵马已经集结在这里了。
徐光祚已经没了主意,呆呆的默然不语,杨一清长叹一声,和众将领商议留下一人率五千兵马拖住鞑子兵,给其他人率军撤退争取时间,谁都知道这留下的一人和五千兵马很难活命,最后仇钺主动出列愿意担此重任,众人苦劝不听,只得含泪拜别,簇拥着半痴呆状的徐光祚率军撤退。
六月初七日,凉州宣布告破,凉州之战,十万明军仅余一半,其余全部战死,徐光祚率四万残兵退守水屯堡、古浪镇、石峡关一带;另有镇番卫两万余明军被鞑子掐断和内陆联系,孤悬在外。好在番镇卫易守难攻,倒成了钳制鞑子大军无忧南下的一股力量,逼得把秃猛可先调转枪口拿下番镇,给明军争取了调集的时间。
凉州大败的消息让朝野上下一片惊呼,正德在乾清宫中听到消息之后昏厥了过去,这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第一次因为国事而担忧昏厥。傻子都知道,凉州的大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西北门户洞开,战火很快就要蔓延到陕西山西一带,离京城也就咫尺之遥了。
没有人料到这个结果,要说常宁之败还是因为准备不足的话,这一次徐光祚可是兵精粮足准备充分,手下也是强将云集,但居然被打成落花流水。据说徐光祚受刺激过度,已经不能言语,不能处理军务了。
紧急召开的朝臣会议上,正德咬牙切齿的下达了免职令,将徐光祚的大都督之职除去,口中神经质般的当着众大臣的面竟然发出咒骂之词,极为失态。
大臣们也无暇去顾忌皇上的失态,现在的时局已经到了不允许他们再多管闲事的时候,免了徐光祚固然是必须的,但西北的时局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交给谁来收拾,成了最大的问题。
在人选敲定之前,陆完不得不亲自前往西北收拾残局,他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但他不得不去,徐光祚是他点名推荐的,现在搞成这样,他已经罪责难逃。现在没到算账的时候,这时候他若能在西北稍微扭转一下形势,将来还有些说话的余地。
第六八七章 看星星的男子
夏日的庭院里,青石板上洒上的清水蒸发,带着微微的暑气;宋府后院的凉亭上,宋楠摆着一张软榻仰卧其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星星。身边的婢女婉儿在旁边打着扇子,不是轻轻揪下一颗水灵灵的葡萄送入宋楠口中。宋楠缓缓咀嚼,甜润清凉的汁液流入喉中,说不出的受用。
小郡主已经来了后园三次,她是宋府主母,家中贵客临门,当主人的宋楠不出面,她这个主母总是要出面招呼的,但问题是,宋楠不见人,她接待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两天,昨日一天,先是哥哥张仑来拜访宋楠,两人在书房中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最终张仑面红脖子粗的摔门而去,自己喊都喊不住。
问宋楠出了什么事,宋楠只一句:“男人的事情妇人不得多嘴。”噎的小郡主叉腰生了半天气。这种话宋楠以前是绝不会说的,看来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不久后,李大牛不堪几名主母的威压,说出了事情的真相;鞑子进攻西北,朝廷连番大败,短短两月时间,连丢嘉峪关、肃州、永昌、山丹、甘肃、凉州等重要边镇和卫所,士兵损失七万多人,包括仇钺在内的十几名将领战死沙场;朝廷想请宋楠出山御敌,但宋楠不愿意去接手这个烂摊子,皇上让张仑来当说客,宋楠同样回绝了他,故而闹得不欢而散。
小郡主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夫君以前可不是这样,但有皇命立刻便二话不说披挂出征,难道是因为现在儿女绕膝不愿去冒险失了以前的锐气不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以小郡主对宋楠的了解,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在宋楠身上发生。
但作为妻妾们而言,去领兵打仗总不是件好事,特别是听说了常宁战死,仇钺战死,徐光祚吓的痴呆了之后,更对去去西北打仗持反对态度。但问题是,前来当说客的人一波又一波,宋楠总是这么不接待,不见面,也不是个事。
昨日来的除了张仑,大多是和宋楠交好的人,甚至包括了江彬许泰等宋楠的心腹之人,一概被宋楠拒之不见,这倒还有些好办,都是自己人,也不会说什么,最多是摇头叹息而去罢了;但今晚上来的都是朝廷重臣,包括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在内的内阁几位大人,外廷中的两名尚书,还有一位是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这么一大帮子人前来宋府,那是天大的事情,论身份,论资格,论官职,个个跟宋楠平起平坐,谁也得罪不得的。
“夫君,去见见吧,几位大人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你这么躲着不见也不是办法。要是你不愿意答应的话,也要去回绝了才是啊。”小郡主扶着栏杆探头叫道。
“夫人,来看星星。诗云: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此情景多么相符,来陪我一起看星星。”
小郡主苦笑不得,叹息道:“这是何苦,你这不是得罪了一大帮子人么?也给外人说你临危不受命,不愿为国尽忠的口实;还有人说你害怕了,不敢去西北。哎……你不愿去,便明说就是。”
宋楠腾地坐起,怒斥道:“妇道人家,这些话是你能说出口的?我宋楠是什么样的人?会在乎这些无聊的风评么?真是没有道理的很。”
小郡主吓了一跳,委屈的道:“人家只是转述些话语罢了,这几天外边传的沸沸扬扬的,我知道你不是这个原因,但不管是什么缘故,你跟他们说明白不就得了?他们这些人天天来,你又不出面,你不烦,我可是烦了。”
宋楠冷笑道:“他们爱来便来,我又没请他们;用人鸟朝前,不用鸟朝后,我宋楠什么时候成了替补备胎了?想的倒美。皇上想要我去西北,除非他下圣旨逼我,否则我才不去呢。”
“备胎?什么备胎?”小郡主不懂这个词。
“跟你解释不清,你去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不是自愿前来的,是皇上逼着他们来的,让他们回去告诉皇上,我怕鞑子,我不敢去西北,叫皇上为了社稷江山着想,另请高明。”宋楠没好气的一摆手,重新躺下数星星。
小郡主叹了口气回转身来出了内宅,来到外边的正厅中,杨廷和为首的诸位大人本默默坐在厅上喝茶,见到小郡主进啦,纷纷起身道:“怎样?宋侯爷来了没?”
小郡主福了福抱歉的道:“夫君身子不适,实在不能见诸位大人,夫君带了话来说,诸位的来意他知道,但他实在力不从心,请诸位回复皇上,另请高明。”
杨廷和愕然道:“宋大人真的这么说的?”
小郡主抱歉的道:“确实如此,我家夫君亲口说的,妾身岂敢说笑。”
大学士费宏摊手道:“得了,咱们也别在这碍眼了,要按我的意思,那就不该来。离开他宋楠,我大明朝还无人了不成?若不是皇上逼着我们来请,谁愿意来热脸碰他这冷屁股;走了走了。”
梁储陆机等人均脸色不善,起身拍着屁股便要走。
小郡主赔笑道:“万分抱歉,教诸位大人白跑一趟。”
杨廷和叹道:“宋大人这是做什么?明知是皇上点名要他受命,这么一来,可不是背了声名么?难道逼着皇上下旨不成?”
梁储道:“这人就是这德行,给脸不要脸。皇上一下旨,他还敢不去?偏偏皇上说什么要照顾他的情绪,不可强逼他云云;老夫觉得外边那些人说的都对,宋楠这是怕吃败仗,怕了鞑子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只能说他运气好。得了,我们走了,咱们还得去物色合适的人选,西北如火如荼,我们可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小郡主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双手叉腰冷声道:“梁大学士,我家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可轮不到你来多嘴,我家夫君平刘六刘七之乱,平安化王叛乱之时,你梁大人还是个小喽啰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我家夫君没本事你们干嘛一趟趟的来?我宋府又没请你来,你要走门在那里,如花如月,替我送客;看清楚这梁大人的长相刚,他不稀罕来我们宋府,下次若看到他踏进我宋府的大门,给我用扫帚打出去。”
如花如月肥胖敦厚的身躯从后边闪出来,站在梁储面前恍若两座山峰,瓮声瓮气的道:“我家小姐说了,请你滚蛋,下回来,打断你的狗腿。”
梁储吓了一跳,旋即拂袖怒道:“好大的派头,你们走不走?还留在这里等着人家赶不成?”
杨廷和脸色难看,轻声道:“宋夫人,叨扰了,你们这么做实在是……哎,不说了,告辞。”
小郡主冷冷道:“不送。”
众大臣顷刻间走的干干净净,只还有一人站在角落里不动身,那便是张永,他是宋府常客,小郡主也知道他和宋楠的关系,所以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
“公公,您也请把,夫君今夜是不会见人的了。”
张永欠了欠身子笑道:“夫人,我今晚是一定要见到宋侯爷的,夫人你一定要帮我。”
小郡主笑道:“他不愿见,我如何帮你?刚才我说了几句,他都冲我发火呢。”
张永微笑道:“夫人可知宋侯爷为何如此?其实宋侯爷心里是心忧战事的,只是跟皇上呕着气,这才搞出这么多花样来。您想,宋侯爷会甘心背负着不忠之名,不愿替皇上分忧么?那样一来,宋大人今后还如何立足?显然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小郡主皱眉道:“奴家也是觉得奇怪的很。”
张永笑着低声道:“宋侯爷这段时间受了不少气,趁这个时候不解解气,不谈谈条件,那还是宋侯爷么?我今晚来便是来替宋侯爷传达条件的;你让我见他,一切自有我安排,难不成你真想让宋侯爷搞得皇上发怒不成?这时候需要和事老,我就是和事老。”
第六八八章 和事佬
小郡主领着张永来到后园内,来到凉亭之畔,朝躺在凉榻上看星星的宋楠努了努嘴道:“夫君在那里,公公自便,奴家命人去给你们沏些茶水弄些点心来。”
张永拱手道:“有劳郡主了。”
亭上的婉儿看见小郡主朝自己招手,也知趣的起身低声对宋楠道:“老爷,奴家去去就来,您先自己打扇子。”
宋楠眯着眼哼了一声道:“去吧,你也累了,不用来陪我了。”
婉儿答应一声,提着裙裾悄声下阶,跟在小郡主身后轻轻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亭上宋楠亭下张永,四下里夏虫唧唧鸣叫,几只夜蝉不知疲倦的发出嘶哑的叫声来。
“张公公打算站在那里多久呢?”宋楠忽道。
张永一愣,忙笑着拱手道:“原来侯爷早知咱家在此了,咱家不是怕惊扰了侯爷的清梦么?”
宋楠坐起身子还了一礼,冷冰冰的道:“你们已经让我寝食难安了,现在到来说这种话。”
张永拾阶而上,笑道:“哎,没法子啊,谁叫您是宋侯爷呢,我大明独一无二的宋侯爷,自然不得清闲。”
“说的倒是一套一套的,张公公如今春风得意,手握内廷权柄,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宋侯爷。话说这几个月来,张公公还是第一次来我府上吧;个中原因倒也不难猜,总之是人一走茶就凉,也是人生常态。”宋楠伸手朝一只石凳一指,便是示意请坐之意。
张永本打算坐下,听了宋楠的这番话赶紧直起身子来躬身道:“侯爷,这您可冤枉我了,你当我张永也是和其他人一样见风使舵么?我张永有今日,还不是抱着侯爷的腿上来的?我岂是忘恩负义之人?侯爷但可打听打听去,咱家背地里若是说过一句对侯爷不敬之言,做过一件对不住侯爷的事情,侯爷大可一脚把我踹下这亭子去。”
宋楠脸色稍霁,摆手道:“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我现在不过是个小小锦衣卫指挥使罢了,有何权利对张公公指手画脚?刚才之言不过是随口玩笑而已,你张公公要说什么做什么,我可管不着。”
张永凑上前道:“咱家知道这段是时间侯爷心里不痛快,因为一些事情的缘故导致皇上对侯爷不满,撸了侯爷的军职,侯爷不开心也是人之常情。”
宋楠斜眼看他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张永低声道:“侯爷啊,咱家可是皇上身边的人,什么事瞒过咱家的眼睛?侯爷,您可不能怪皇上不开心,这是您宋侯爷也,若是其他人的话,脑袋不知掉了几回了。”
宋楠皱眉道:“要你来说?我不知道其中的轻重么?”
张永赔笑道:“是啊,侯爷是最明白事理之人,自然知道这当中的道理。皇上若非对侯爷恩宠有加,又怎会轻易的放过此事?太后和外廷中的某位大臣极力要那这件事对侯爷开刀,皇上顶住压力硬是没同意,足见侯爷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宋楠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张永又道:“咱家一直跟皇上说,宋侯爷是性情中人,有些事做的随性,但并无亵渎皇家之意。像宋侯爷这等年纪又轻,本事又大的人,公主……唔……有人喜欢宋侯爷,那不是情理之中么?有些事侯爷也是没办法拒绝的……”
宋楠暗自好笑,张永居然在皇上面前为自己偷了公主辩护,这胆子也确实不小,不过这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想当年李唐之时有位公主看上了一位大臣,不是硬逼着那大臣跟自己偷情,最后还逼他休妻做了驸马么?皇家公主若是想干什么,臣子是没法子拒绝的,虽然放在宋楠和康宁身上不太适合,但也是有着几分道理的。
“坐吧,喝茶。”宋楠道。
张永见宋楠情绪缓和不少,心中也安定了许多,欠身坐在石凳子上探着脖子道:“侯爷,莫嫌我啰嗦,您打算就这么一直不闻不问过清闲日子?这外边都炸了锅了,你能坐得住?”
宋楠皱眉道:“你也是说客么?要说这些的话,便请你走人。”
张永叹道:“你跟皇上呕什么气?难不成真的要皇上亲自来请你不成?咱家知道侯爷心里不痛快,但现如今乃是生死存完之际,侯爷一世英名,可不能落得个不顾大局,不识大体的风评。虽然侯爷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但终究是不好的。”
宋楠道:“张公公,你不懂,这一趟差事我不能去。”
张永愕然道:“那是为何?”
宋楠静静道:“跟你明说了吧,我对朝廷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的行为确实很不开心,但决不至于到了不顾大局的份上。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这回是因为没有必胜把握才决定拒绝的,可不是矫情的话。这一次鞑子气势汹汹,准备的也很充足,要是没有必胜把握,领军之人只要再打一次败仗,丢了陕西大片地方,事情便不可收拾了。我拒绝是因为我不是最好的人选,朝廷应该去选择能够力挽狂澜之人前去才对。”
张永愕然半晌,喃喃道:“宋侯爷都没有把握,朝中还有何人能胜任?常宁战死,定国公一败涂地,朝中能打仗的基本上都在西北战场;宣府大同等地的将领难道比西北当地的将领们还善于在西北作战?难道要让团营的侯爷们去领军?不是咱家背后损他们,他们能打胜仗才怪,除了英国公还有两把刷子,其他人可都只会嘴上功夫。京营大比武您可是夺魁的。”
宋楠摊手道:“这我就没法子了,我自己是不能做这没把握的事情的;哪怕胜算有三四成,我也能去赌一把,但问题是我觉得现在的胜算不足一成;硬着头皮上的话,结果会更加的糟糕。”
张永木然半晌,呆呆道:“难道这一次是我大明之劫?没人能治得了鞑子了?皇上今天上午就在吵闹着要御驾亲征,亲自去回回鞑子,被一干大臣苦劝制止,若我将这话说给皇上听,皇上恐怕真的要自己亲自领军出征了。”
宋楠愣了愣道:“皇上去的话,大明就完了。皇上可不会打仗。那一败若被鞑子擒获……大明朝……”
“是啊,这可怎么办呢。鞑子当真这么厉害,连侯爷都这么说,看来是确实厉害了。”张永跺脚搓手,焦急之态溢于言表。
宋楠翘起脚来搭在凉榻边缘的木架上抖动,一副惬意的样子,张永的焦急似乎并没影响到他;张永眼观六路,从宋楠的神态中似乎看见了某些端倪,眼珠一转低声道:“宋侯爷既然都这么说了,看来战胜鞑子是无望了;既然无法战胜鞑子,看来只有议和一途了;咱家这便回去将宋侯爷的话转达皇上,让皇上准备和鞑子议和便是。”
张永说这话,起身作势要走,宋楠一拍木扶手叫道:“议和?你出的这什么鬼主意,跟鞑子议和,亏你想得出来。你想作死便去奏议,可别扯上我,明日一早你若不被皇上吊在午门旗杆上,我便不姓宋。”
张永哭丧着脸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不成任凭鞑子取了西北不成?又或者是让皇上御驾亲征?哎,我堂堂大明,关键时候竟然无人可用,真是悲哀,皇上肯定伤心死了。”
宋楠啐道:“你这点花样还是别在我面前玩了。我说的没把握战而胜之,可不是说没机会战而胜之。事实上,如果皇上能答应我几个条件,我愿意再去冒一次险,成与不成,那便是我大明朝的气数了。”
张永喜道:“就知道没有能难倒侯爷的事情,咱家这便去回禀皇上,但不知是那几个条件?”
宋楠下地穿鞋道:“我同你一起进宫面圣,这几个条件皇上若是答应了,我便领军出征,若是不答应,我便还回来睡大觉;请皇上另择高明。”
张永大喜道:“好好好,就是这话;哎呦,侯爷您别动,咱家伺候你穿鞋袜,你可是我的爷,能请得动您的大驾,咱家也是面子有光了。话说多少大臣来见你,连你的面都没见着。刚才梁储费宏出言不逊,被尊夫人命人撵了出去。”
宋楠愕然到:“我家夫人撵人了?”
“那可不?两个胖丫鬟挥舞着扫帚赶人,哎,梁大学士真是可怜。”
宋楠愕然无语,小郡主为人妇多年,虽然稳重了许多,但终究脾气火爆,居然命丫鬟挥着扫帚赶内阁大学士出门,真是荒唐胡闹,唔……还有些解气。
第六八九章 讨价还价
乾清宫中异乎寻常的冷清,平日的歌舞声声丝竹渺渺不见了踪影,整个乾清宫给人以空荡荡冷凄凄之感,值夜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如兔子般的敏感,这几日朝廷的大事不妙,他们也是小心翼翼到了极致,生恐一个不慎得咎于皇上,打一顿还是小事,丢性命那可就太冤了。
宋楠跟在张永身后,走过一长串灯影婆娑的长廊,这里的一切宋楠再熟悉不过,只是最近数月他来这里的不超过五指之数,熟悉之中透着一丝陌生。
在乾清宫正德的寝宫前,两名当值太监站在门口来回的溜达,他们是皇上贴身伺候的太监,皇上起夜解手或者是半夜要喝茶什么的,都是这两位伺候,见到张永和宋楠前来,两名太监忙上前来叩拜。
“皇上睡下了?”张永问道。
“刚刚才睡下,睡前发了好大的脾气,小邓子的洗脚水稍微烫了一点,被皇上赏了十板子。”一名太监低声道。
张永皱了皱眉头,这小邓子是正德身边新进得宠的一位内侍,机灵乖巧的很,也是张永推荐上来的,连他都被正德以这么小的一件事便打了十板子,可见正德的情绪糟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公公这是要见皇上么?”
“宋侯爷要见皇上,去叫醒皇上。”张永道。
“公公饶了我们,小的们可不敢叫,皇上睡前发话,谁要是发出一丝声音便活活打死,皇上这几晚上都睡不好,脾气有点难捉摸。”那太监低声道。
张永皱眉斥道:“那还要你们这些当差伺候的作甚?”
“公公体谅小的们,要不公公亲自叫?”
张永啐骂一句,整整衣冠上前来到门帘之外,躬身拱手低低的叫道:“皇上、皇上、您睡着了么?”
屋内鸦雀无声,微微有鼾声传来,张永无奈回头看着宋楠苦笑,转回头抬高声音叫道:“皇上醒一醒,奴婢张永求见。”
话音落下,张永还在侧耳听着动静,便听呜呜风声作响,一物隔空飞来,砸到帘幕之上,正好隔着帘幕砸在张永的脑门上,张永哎呦一声踉跄后退,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物事落在了地上。
张永脑门生疼,伸手掩面揉捏,片刻额头便鼓起了一个大包,于此同时里边传来正德怒不可遏的怒骂声:“你们这些狗东西,恨不得活活折腾死朕,朕好不容易睡着,你们又来骚扰,朕要活活打死你们。”
张永捂着脑袋跪倒在门口,高叫道:“皇上息怒,奴婢是带着宋侯爷来见皇上的,皇上息怒啊,宋侯爷在门口站着呢。”
里边忽然平静了下来,正德略显激动的声音传来:“宋楠?他肯来见朕了?”
宋楠朗声道:“皇上,臣宋楠前来见驾,深夜前来扰了皇上的休息,臣罪该万死。”
正德叫道:“进来,快进来,你们这帮狗东西,还不进来掌灯么?”
张永一摆手,两名伺候的太监像灰老鼠一般钻了进去,片刻后寝殿内大放光明,张永替宋楠掀了帘幕,宋楠踏步而入,只见正德穿着小衣坐在龙榻上,头发蓬松,容颜憔悴不堪。
“宋楠,快来坐下。”正德拍着旁边的位置叫道。
宋楠上前叩拜,哪里敢坐在龙榻上,太监知机的端来春凳,宋楠便坐在正德侧首边。
“你可算是来了,朕刚刚听杨廷和梁储他们说,你如何拒不见客,置国难于不顾,自顾自己逍遥。朕还在想,宋楠不是那样的人,这不,还是小永子有本事,哈哈哈。”
张永捂着额头上的红肿,哈腰笑道:“谢皇上夸奖。”
正德这才意识到刚才用檀木枕砸了某人,看来便是砸中了张永,忙关切道:“要不要去请太医瞧瞧?擦些红花油什么的,朕也是一时脾气控制不住。”
张永忙道:“无妨无妨,皇上莫管奴婢,奴婢带人退下,皇上跟宋侯爷谈谈大事要紧。”
张永摆手带着众人下去,寝殿内顿时显得空旷起来,巨烛的烛芯烧的噼啪爆裂,光线也忽明忽暗,照的两人的脸上都有些阴森之感。
“皇上又瘦了。”宋楠开口道。
“哎,你不是不知道这些烦心事,朕想过安生日子,但就是过不了,总是有捣乱的。今日是什么暴民,明日是某藩王,后日又是鞑子,朕心力憔悴,能不瘦么?”
宋楠点头道:“是啊,皇上确实够操心的,我大明上下疆域万里,百姓千万,都需要皇上操心劳神,确实够难的。”
正德感激的看着宋楠道:“可不是么?大家都说皇上好做,其实个中苦楚有谁知晓?”
宋楠道:“请皇上保重龙体,不可过于操劳。”
正德叹道:“若操劳便可解决事情,那朕倒也愿意操劳一些,但问题是,朕也是力不从心。这才鞑子气势汹汹,我大明连战连败,已经损失了八万兵马,形势已经刻不容缓了,在不能阻挡鞑子的进攻之势,怕是不日便打到京城了。朕心里像火一样的烧,可偏偏满朝文武没有能替朕分忧的。常宁、徐光祚都让朕很失望,昨日赶去西北的陆完也吃了个败仗,将安远给丢了,现在大军撤退在庄浪镇境内,凭借着天梯山地势苦苦支撑。陆完的折子上甚是悲观,说恐撑不过三天,庄浪镇便要守不住,庄浪一失,便直接威胁到陕西中腹了。无能之辈,平日嘴呱呱的全是豪言壮语,一到战场上便成了任人宰割的货色,朕真是气的吐血。”
宋楠当然知道这一切,陆完去西北坐镇,想去挽回败局,不自量力的将徐光祚的残兵集结起来,想从安远侧翼攻击鞑子侧后,却被鞑子抓住机会实行了反包围。若非杨一清当机立断,强烈建议立刻放弃安远,四万多明军恐怕也要交代在安远。
“其实,朕一开始便选错了人,朕后悔死了,一开始朕便打算让你去对付鞑子的。但因为某些原因之故,朕又信了他们的话;当时你说鞑子有阴谋,他们都不信,朕也不信,现在看来,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朕为当时的不智后悔不已。”正德诚恳道。
宋楠轻轻点头道:“皇上不必自责,当时我也是臆测,也没有证据佐证,只是基于用兵的常识揣测罢了。鞑子奸猾的很,用了阴谋诡计,也不怪咱们中了圈套。”
正德叹道:“话虽如此,总是我们掉以轻心了,朕觉得,如今这个形势,还得你出马为好。前日早朝你虽当庭拒绝了此事,朕还是命他们去劝说你,朕相信你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朕知道这段时间你心里定然不太高兴,但这是我大明君臣之间的事情。现在面对的是鞑子敌寇,那些事与之相比应该不足为谈了。”
宋楠点头道:“臣很早就说过,臣的忠心不容置疑,臣对皇上之心可昭日月,臣也做了些错事,但皇上对臣也仁至义尽,当此皇上和国家危难之时,臣自然是义不容辞。”
正德伸手拉住宋楠的手道:“朕就知道,你不会不帮朕。有人建议我下旨命你前往,朕心里明白,朕无需那么做;因为你无需强迫也会帮朕;朕仔细想过此事,其实在朕心里,和你之间不仅仅是君臣之义,还有些他人不知道的关系在其中。有些事用不着多说,也能明白。”
宋楠微笑道:“皇上这几年的口才也是长进了不少,比臣还能说了。”
正德哈哈笑道:“朕是皇上,自然要处处出色才成。说说,你哪一天率兵出发?这件事可是刻不容缓呢。”
宋楠微微摇头道:“皇上,急不得。”
“怎么?”正德皱眉道。
“臣之所以之前不愿接手,便是因为无必胜把握,臣并非无所事事,这段日子臣对鞑子这次的兵马做了研究,臣认为,要想战而胜之,须得皇上答应我的一些条件,不然,恐怕很难。”
正德道:“只要能赶走他们,朕什么样的条件不能答应?”
宋楠摇头道:“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条件皇上自然可以答应,但大臣们未必会答应,而且牵扯甚广,影响甚远;但这一切都是臣经过深思熟虑而得。今夜来见皇上,便是要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请皇上定夺。”
第六九零章 讨价还价(续)
正德见宋楠说的郑重,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皱眉道:“什么样的条件呢?朕倒是被你弄得有些紧张了。”
宋楠道:“皇上,自鞑子入侵以来,臣虽未参与此事,但却一直给予关注;西北锦衣卫各千户所也不断的搜集关于鞑子的情报。臣认为,此次鞑子入侵是有预谋,做好了万全准备的,今次不同以往,不再是小规模的袭扰掠夺,而是大举入侵。”
正德道:“显然是这样。”
宋楠道:“臣相信皇上和诸位大人们已经分析过这个问题,若说这十余万鞑子兵便想灭我大明,那还只是说说而已,但这十余万鞑子兵的战力,已经让我们亲眼目睹;数月时间,不但八万将士阵亡,还丢了西北十几座州府;按理说敌我两军兵力相差不甚多少,难道说我大明士兵真的不堪一击么?”
正德皱眉道:“是啊,朕也在想这个问题,要说鞑子强悍那是一直以来的事情,生于贫瘠苦寒之地的鞑靼人也许比我大明士兵更加善于作战,但这么多年来,在边镇上对恃,我们不也没吃多大的亏么?为何这一次便如摧枯拉朽一般便完全挡不住呢。朕想的睡不着觉,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想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主帅的无能了。”
宋楠摇摇头道:“皇上,领军之帅的谋略是一方面因素而已,常宁、徐光祚等人都死身经百战之人,即便在谋略上有些过失,那也不至于溃败若斯。况且,如今在前线的将领都是西北领军的诸将,谁不是跟鞑子交手多年,为何这一次便挡不住?”
“那依你看,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正德问道。
宋楠道:“能让本就实力相当的两只兵马忽然间打破平衡,排除其他非主要的因素,只能是因为有一方拥有了装备上的绝对碾压。据臣所知,此次鞑子兵携带巨型火炮数百门,还有火器战车数百架,不知皇上可知道此事?”
正德讶然道:“你是说这些火器太厉害?不对呀,朕也命神机营调拨了百余门盏口将军赶赴西北助战,火器上我们应该不吃亏才是。”
宋楠摇头道:“非臣长他人威风,盏口将军固然威力不俗,但此炮的弊端皇上恐怕也知道。此炮受炮膛所限,发射数十枚炮弹后便只能报废,否则便会炸膛,伤及自身。而朝廷这几年新铸的盏口将军不足百余门,神机营里的那些破烂货哪里能派上用场?据臣所知,此次鞑子所携的巨炮乃是鞑子穷尽国力从北方莫斯科大公国重金购买;臣的手下缇骑哨探亲临现场观看战斗,称此炮远可射六七里,在目力不及的范围之外,便可对我城池进行轰炸。而且,此炮炮弹硕大,威力强劲,昼夜轰击,竟无停歇之时。可见这种炮膛比我盏口将军的炮膛要厉害的多,绝无报废之事。”
正德皱眉道:“这些事,朕怎么不知道?朕只知道鞑子也有火器,却不知鞑子拥有如此厉害的火器;战报上为何只字未提?”
宋楠道:“这些事兵部是一定知道的,陆完不提,或许是这些事情无需让皇上操心,又或者根本没有重视此事,没找到原因。”
正德道:“然则,你认为正是因为这种强力火器,导致我大明军队不是敌手?”
宋楠道:“不仅是这种大炮,鞑子购买的百余门战车,拥有里许之外的轰击能力,我将之称为‘山炮’,这山炮轻便灵活,十余人便可推动腾挪,一马便可拉行,炮弹虽小,但威力同样厉害。还有鞑子所携带的攻城器械,我大明的攻城云梯本是机密,但此次也出现在鞑子阵中,可见鞑子一切都有备而来。”
“你是说有人泄露了我大明军事机密?”正德神经兮兮的脑补起阴谋论来。
“那倒未必,这几年鞑子有的是时间打探窥伺,这种玩意又非什么难以伪造之物,有心人只要肯打探花功夫,那是不难窃取的。臣的意思是,鞑子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花了血本下了大功夫,他们能取胜,固然有他们的道理。您想,鞑子尚不见踪影的时候,城中便落下炮弹来,炸的城里人仰马翻,这对军民士气是种什么样的打击?而鞑子进攻城池之前,总是会将城池轰炸的千疮百孔,待我军民疲惫不堪之时,发动攻城作战,谁能抵挡?”
正德喃喃道:“原来如此,好比人家拿着大铁锤,我们只拿着短木棍,在气势和实力上便已经输了。宋楠,照你这么说,朕便是将神机营京营都派去打仗,也未必能赢得了鞑子了?”
宋楠微笑道:“那倒也未必,毕竟鞑子倾全部之力,兵力也不会超出三十万,我大明举全国之兵可达百万,他们的火器凶狠,但这些东西岂会无限的使用?臣知道火器的金贵之处,不仅是威力巨大,还在于耗费甚巨。想那鞑靼小国,这几年节衣缩食,又能在莫斯科大公国买来多少弹药?莫斯科大公国也不是傻子,他们绝不会将制作的程序工艺告知鞑靼人,鞑靼人只能花钱买成品,价格上也肯定高的离谱。把秃猛可这次孤注一掷,若不能在我大明身上捞到好处,打赢这场战争,他的鞑靼国便要陷入困顿之局了。”
正德送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朕这可安心了,鞑子还没本事灭我大明,他们自己的日子也难过的很。”
宋楠点头道:“确实如此,但是战争要考虑诸多因素,我们怎么可能调集全国之兵御敌?那样对我大明来说,即便战胜鞑子,数年也难恢复元气。付出的人力财力的损毁伤亡也将难以胜数。这场仗要胜,但也要将损失控制在一定程度内,或者说咱们能从中得到好处,那便是战胜鞑子的意义。”
正德眼睛发亮,喜道:“这些你都有了对策了,是么?”
宋楠微笑点头道:“当然,否则我今晚便不来见皇上了。”
正德高兴地手舞足蹈,声音颤抖道:“告诉朕,你打算怎么做?”
宋楠静静道:“皇上可还记得去年夏天,臣陪皇上去南城十里庄我庄园所辖的小山上的事情么?”
正德皱眉回想了片刻,点头道:“你是说,你的那个什么所谓的兵工厂?”
宋楠点头道:“是,皇上曾亲眼目睹了臣试射的多管火铳的威力,臣称之为火箭炮,臣若要领军出征,便要携带这种火箭炮出征;既然鞑子有厉害的火器,我大明也该亮亮新火器了,臣断定,这新火器必将在西北战场上大放异彩。”
正德愕然道:“你是要拿这玩意儿去和鞑子拼火器?”
宋楠道:“是啊,火器虽未必能碾压,但起码要对等,这样才有一战的资本。”
“可是朕记得,朕曾下令不让你再继续制造下去……”
“这个……皇上恕罪,臣没有遵旨,臣的兵工厂一直在制造和研制,之前皇上看到的那一款已经改进了五次,最新的一款火箭炮是八十一管火箭炮,射程已经达到了两千步之外了。”
“……你敢抗旨造火器?”正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事皇上回头再跟臣算账吧,臣造这些可不是大逆不道,正是有备无患;瞧见没,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好吧,朕暂且不追究此事,既然你确定此物能成为御敌神器,朕便准你带着他们上战场便是。”
宋楠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低声道:“别忙,这么不是皇上说带着便带着,皇上可知道臣为了研制这种火器花了多少么?臣的兵工厂中安置了两千多名工匠,即便是皇上说不许我继续造的时候,臣也花银子养着他们;几千人养了一年时间,花的银子不计其数。”
正德愕然道:“你是何意?”
宋楠道:“皇上,真人不说假话,兵工厂的投入我可以自己承担,但这些火器要是随军使用,朝廷不能不出银子采购,不然,我全部身家搭进去,全家老少,兵工厂的数千人手都要喝西北风了。”
正德一拍额头道:“确实如此;银子朝廷出便是,你和兵部武备司的人定下价格,签订一个协议便是,朕反正是准了。”
宋楠摇头道:“不,我只和皇上打交道,不和武备司扯皮。此次我要首批带两百门火箭炮随军,炮弹五万发,每门火箭炮一万两银子,炮弹二十两银子,总计需要朝廷花费三百万两银子。另外,请皇上给予臣这兵工厂合理的身份,免得有人背后鸹噪,给臣一个兵工厂总督的名号。还有,臣的这个兵工厂不能隶属兵部管辖,要管的话便直接受皇上管辖便是。”
正德半张着嘴巴,指着宋楠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要发国难财啊。”
第六九一章 初议复套
宋楠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来,躬身放在正德膝上,正德道:“这是什么?”
宋楠道:“兵工厂建立一年来所有花销的明细出入以及总账,请皇上御览。”
正德愕然道:“你给朕看这个作甚?”
“皇上不是说臣发国难之财么?臣便让皇上瞧瞧为了这座兵工厂臣花费了多少银子,里里外外,从人工到物资,方方面面的投资,臣已经投入了五百多万两银子。臣从建立此厂之处,宗旨便是研发武备火器,装备大明军队,让我大明军队无敌于天下,从未想过从中牟利。这些银子是臣集资而来的,皇上听外界传言臣开发白纸坊赚了多少多少银子的事,但皇上可知道,这些银子可不是我一个人所有,臣只是里边的小股东而已,分到手也不过几十万两罢了。臣说服他们讲银子投入兵工厂中,本就是件冒险的事情,皇上不准制造火器的事情臣都没敢跟他们说,只要一说出来,恐怕臣的门前天天要围着大批要债的债主了。”
正德愣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宋楠道:“皇上可派人去查,臣可一句假话也没说。您想想,臣要为了赚钱,为何不去开发地产,做其他生意;哪一项不比搞什么火器兵工厂安稳赚钱?为何来趟这浑水?还不是因为臣的一片拳拳报国之心么?臣就担心有一天我大明军队不是他国的敌手。兵者,国之大事。故而从武备上入手,乃是最为快捷提高实力的办法,皇上焉能误会我这一片苦心。”
正德被宋楠这一番话说的颇为感动,没想到宋楠竟然如此忠心,比其他任何人都关心大明社稷的存亡,自己还说他发国难财,这也太伤他心了。
“皇上若觉得臣是发国难财,朝廷可以不采购,臣也可以不用这些火器,皇上要臣去西北,臣遵命便是,但是胜败之数臣不敢保证,步了徐光祚的后尘,皇上可不要怪我,臣不是无能,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正德摆手道:“说这些作甚?朕只是随口开个玩笑罢了,准了你便是。三百万两银子,户部要闹翻天了。”
宋楠哼了一声道:“三百万两就算多么?在这之后,我还需要采购三百万两的火器随军呢。”
正德吓了一跳,叫道:“你还要?两百门还不够?”
宋楠道:“赶走西北的十几万鞑子或许够了,但要想一劳永逸,那还需大批的火器。”
正德愕然道:“一劳永逸?”
宋楠道:“臣所提的第二个条件便是这件事,须得皇上定下方略。臣认为,我们跟鞑子这么无限制的对持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个头;臣这断时间,不仅是关注战事,还细细思量了为何我大明边陲总是难以长治久安的原因,在咨询了不少有识之士之后,臣综合自己的判断得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正德极为感兴趣。
“河套既失,边镇难安。一切的缘由都在于河套地区的丢失,臣此次请皇上下旨,驱逐鞑子之后,准许臣率兵收复河套,将鞑子赶回狼山、阴山、大青山以北的荒原上去,让他们失去河套水草肥美之地,从此再无力恢复生气,无力进犯我大明边陲。”
正德脑子里一片浆糊,他压根不明白宋楠说的什么河套问题是怎么一回事,他也不懂这些战略上的大局观,但他从宋楠的神态和口气中听出宋楠说的是一件大事,一件极大的大事。宋楠的意思好像是说,不仅要驱逐走入侵西北的鞑靼人,还要将他们赶的更远,赶到天边去,永远不要烦自己。
所谓河套地区,通俗来说,是指黄河几字湾流经的大片流域,黄河充沛的水资源在这里塑造了一个北方的鱼米之地;从贺兰山到大同宣府以北的大片区域,水草肥美,物产丰富,是块膏腴之地。
大明朝建国之初,在河套地区的防御是以大宁、东胜、开平三卫连成一线,形成一个防御体系;正值小冰川时代的来临,北方气候严寒,冰雪难消,孤悬于外的大宁东胜两卫无法屯田自足,朝廷的物资也难以运抵补给,不久后,大宁东胜两卫便宣布撤销。剩下开平一卫独木难支,终于在宣德五年宣布撤销,所属全部百姓随之内迁安置在河北山西凤阳府一带。
而永乐大帝起兵之时,借用了原属宁王的蒙古军队协助,后来永乐登基之时,便索性将原来大宁卫的地盘送给了蒙古人。
表面看起来,永乐帝当年放弃大宁东胜卫的做法无可厚非,因为防线的遥远漫长,补给的困难,防御的诸般难处,以及寒冷的天气,都似乎预示着收缩防线到长城以内防守乃是上佳之策。但其实,收缩防线便预示着放弃长城以北的大片地域,蒙古各部落纷纷往南迁移,最后整个河套地区尽数被蒙古人所占据;而这里充沛的水资源,丰富的物产,也让占据此处的蒙古人乐不思蜀,这里几乎成了蒙古人的大本营。
然而,弊端还不在于这么一处,由于放弃河套地区,导致了蒙古鞑子可以直接和大明朝的几大边镇对峙,等于洞开了北方的防御纵深,在门口养了一群狼。固然大门坚固,防御严密,但狼总归是狼,他们总归要择人而噬。
正统十四年夏,蒙古狼露出了獠牙,蒙古大汗也先挥军兵分数路东进南下,东面攻击的是大明控制的辽东,而南边攻击的是甘肃、大同、宣府一线。之所以能这么快便攻击到大同宣府这些边陲重镇,便是因为河套控制在鞑子手中,他们并不需要越过狼山阴山大青山远奔而来,而是装个身便将屠刀砍向大明的大门。
在后来,众所周知的土木堡之败,大明元气大伤,与其说土木堡之变是王振这个太监的责任,还不如说,追本溯源,当年大明放弃大宁东胜开平三卫,失去对河套的控制,便是为后来的败局埋下了祸根。
自此之后,大明边镇永无宁日,每一年在九边重镇发生的大小战役不下千起,大明朝也被迫花费巨大精力防御九边重镇,被折腾的筋疲力尽。
在辽东一带,设立的奴儿干都司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大明失去了对东北辽东的控制,在九边以北,鞑子肆虐于河套及漠北,大明朝自长城一线往北都已经失去了开国之初的控制力。
宋楠今天所说的便是关于河套的得失问题,宋楠原本并不太懂大局上的布局,但这几年,宋楠读的书多了,见得人多了,每每和一些有见识的人谈论时事,不免涉及这些话题。一来二去,引发了宋楠对于这些故去之事的思考。这次鞑子大举来犯,勾起了宋楠对于此事的思索,宋楠这才提及了此事。
但其实,复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不是正德点了头便成了,打败鞑子夺取河套是一回事,真正能复套成功那是另外一回事,能否守住河套,在黄河以北建立稳固的防守体系,这才是关键所在。而这一切,将要花费的钱银数不胜数,将要付出的代价也将大到咂舌;河套地区已经被鞑子视为核心地区,也是战略要地,岂是一个说复便复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宋楠要提出来,宋楠并未估算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朝廷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宋楠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大明朝想要建设成为强国,想要长治久安,就不能允许有人在卧榻边捣乱。辛辛苦苦休养生息了数年的时间,朝庭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鞑子一场入侵之战,又将耗费掉所有的积累,长此以往如何能强国富民?
既如此,不如一了百了解决这个问题,长痛不如短痛,只有彻底解决北方的毒瘤,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第六九二章 出征
对于宋楠突然提出的如此重大的问题,正德虽然不太懂,但他也明白这不是自己轻易能下决定的事情。正德的脑子还是够聪明,既然河套地区如此重要,父皇弘治在世之时可谓励精图治,但在位十八年间,却为何没将复套的问题解决?
正德明白,自己跟父皇相比,才干眼光均相差良多,父皇做不成或者说是没把握做成的事情,自己更没有可能成功了。但鉴于这是宋楠郑重提出的建议,正德答应将此事提上议事日程,让朝中群臣公议而决。
宋楠也明白此事的艰难之处,复套是个美好的规划,但实行起来难度颇大,河套地区已经是鞑靼人的重点防御地区,想要重新夺回河套,所费兵粮钱财不在少数。且不说能否夺下河套,便是拿下了这一地区,将来所耗的筑城守堡等钱银也将是天文数字,朝廷是否会花重金去经营失而复得的这片地方才是关键,否则夺回来迟早还是要丢,夺了也无用。
“皇上,复套之议可廷议而决,臣是主张收复河套加以经营永绝边境后患的,但现在的首务还是西北的战事,如皇上和诸位大人议决此事,臣愿意担当复套作战之将。”
“朕知道了,除了你,朕也不会放心让其他人去,这件事暂且放下,你还有什么条件么?”
“臣的第三个条件便是,臣此次出征需从京营调兵,臣要带上神枢营和团营两部,外二军也要随臣前往。西北兵力略显薄弱,臣不想一味的从他处调兵增援,如今大同宣府各地均要严密防范,若再抽调兵马增援宁夏镇一带,恐有隐忧。”
正德点头道:“朕同意你的请求,神枢营和外二军本就是你所属兵马,朕也只是暂时夺了你的职位罢了,但其实朕心里一直都想着还到你的手上,这一次名正言顺了。即日起,恢复你神枢营和外二军提督大臣之职,至于团营的兵马么,明日需得早朝上跟英国公知会一声,毕竟调动团营兵马也需要他来安排。”
宋楠赶忙拜谢皇恩,终于在国难当头之际,神枢营和外二军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上,正德说是一直想给自己复职,其实都是漂亮话,若无这次危机,他恐怕永远想不到这件事。将这两军交还给自己,也不过是在战前让自己安心,给自己嘴上涂蜜糖罢了。
……
次日一早,早朝之上,正德正式下旨,拜授宋楠镇国大将军之职,率神枢营外二军,团营江彬许泰两营兵马奔赴西北迎战鞑子兵。朝中众臣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
不知为何,虽然不愿意看到宋楠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之中,不愿意看到宋楠又成为焦点中心,但宋楠一旦答应接手西北的烂摊子,大家在颓废之中又看到了希望。这个人虽然看着可恨可厌,但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力挽狂澜的气势,他出马,比其他任何人出马都要有胜算的多。
而对于复套之事,朝廷之上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当听说此议是宋楠提出之时,很多人都直言不讳的说宋楠是哗众取宠,若河套是那么容易夺回的,又岂会拖延了这么多年?而且眼下的要务是西北战事,而非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能不能将鞑子驱除出西北尚无胜算,倒要考虑后边的这些不切实际之事了。
宋楠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扯皮,他要积极的准备出征之事,不接手的时候他固然可以躺在后园看星星,但一旦接手,这便是自己的职责。所以还在大家吵吵嚷嚷的时候,宋楠一转身便将这些事抛诸脑后,开始马不停蹄的调配军队物资,准备出征事宜。
正德虽然兑现承诺,拨款采购两百门火箭炮装备军队,但兵工厂一直处于半开工状态,宋楠也不敢大批的制造这些玩意儿,毕竟朝廷若是不采购,这些玩意都成了破铜烂铁;现在兵工厂中的成品不足五十门。这五十门要想带着,兵工厂自然要立刻满员恢复生产,而且要加班加点,养着的数千人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以现有的人力和规模,几个月时间将会补足所需的数目。
宋楠和小公爷商议一番,此次出征借调神机营所有的盏口将军炮作为补充,弥补初期火力的不足。张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见了宋楠的新式火箭炮之后,立刻便明白自己这盏口将军根本就是废物,于是欣然答应,打得便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主意,这些盏口将军跑恐怕是永远回不来了,自己正好可以要求补充这种新式的火箭炮入神枢营。
有了近两百门盏口将军的补充,宋楠的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再渣的火器也是火器,比之冷兵器优势更大。这些炮被尽数编入神枢营的火炮营中,火炮营千户张宁梦寐以求的便是这一日,还是在平安化王之乱的时候,宋楠便答应过他组建一支盏口将军营让他统帅,终于在时隔两年多的时候兑现而来诺言。
三天后,紧张而有序的准备终于结束,神枢营、外二军营、江彬的振威营、许泰的练武营,四营兵马近四万余人集结在城北大校场。
蓝天白云之下,所有的兵马列队接受检阅,除此之外,引人注意的便是一排排擦得油光锃亮的盏口将军大炮,以及数十座蒙着油布用战马拉拽的神秘玩意儿。大家都知道那是宋楠搞出来的所谓的火箭炮,只是出于保密的考虑,宋楠绝不肯让它们露出真容。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兵马也引人注目,那是一直黄盔红甲的锦衣卫骑兵,不是他们的盔甲鲜艳引人注目,而是这一队近千人的骑兵除了手中的兵器之外,腰间都别着名声大躁的双管火铳。
兵工厂基本停转之时,宋楠花了近五十万两银子,制造了大批的双管火铳偷偷装备给了自己的亲卫军,本来这是隐秘之事,但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终于在这出征之际尽数露了底牌。
文武官员们也不好在这时候说话,私下大批装备火器是大逆之行,之前宋楠还是只有百余支火铳装备在亲卫营中,这点数量作为锦衣卫这个大衙门还不算回事,也够不成大威胁,但没想到这厮胆大包天,选了几年这个场合亮相出如此庞大的火器数目,当真让人侧目。
他们也知道,今天这个场合不能出来拿这件事说话,拜将出征讲究的是大吉大利天时地利人和,若这时候出来多嘴的人,正德会毫不犹豫的加以严惩。宋楠选择在这时候亮出家底,便是算准了这一点。而今日无人追究,往后便既成事实了,谁也没理由旧事重提了。
明白此节的少数官员们不禁心中哀叹:这宋楠心机艰深之处简直深不可测,似乎一切都在他的设计之中。
正德一身吉服拜天祭地,并亲手授予宋楠镇国大将军的印绶,授予黄龙军旗一面,并做了慷慨激昂的出征演讲,勉励全体将士奋勇杀敌为国尽忠,承诺各种嘉奖条件,可谓不遗余力。
宋楠心中暗叹,作为皇帝,正德其实并不合格,但他是皇帝,一旦他的基业受到威胁,他也会做的尽职尽责不辞辛苦,这套说辞明显是有人精心为他准备的,这一切说白了,不过是激励别人为了他的皇位而去送死;当然作为大明朝的一员来说,宋楠心中和其他将士的心中一样,不全是为了像眼前这个人尽忠,而是抵御异族入侵,避免成为鞑虏马蹄下践踏的对象而自发产生的勇武之心。
仪式结束之后,所有的士兵都分到了一碗酒,正德率文武群臣站在高台上举起酒碗,万军同举杯,共饮壮行酒;酒饮下,血已热,万人齐呼:为国尽忠驱除鞑虏的口号,那声势撼天动地,颇为壮观。
在那一刻,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所有人的心中都抛弃了一切杂念,想的只是同一件事。
宋楠的情绪也有些激动,酒入腹中之时,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兵马,心中想的是:如此大好男儿之中,不知有多少将永远血洒西北,再也回不来了。人生有时候就像今日,明知危难重重,你却不得不去慷慨面对,这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无畏,是一种真正属于人的精神。
万众注目之中,宋楠身着大红披风,全身着打造精致的银色盔甲,头顶红缨夺人眼球,迈步缓缓拾阶而下,来到台前青石之旁;早有人将大黑马拉到身边,宋楠纵身上马,在马上抱拳朝台上正德和群臣拱手为礼,又朝着观礼台侧首家眷所在之地看了一眼,毅然挺胸挥手,高声喝道:“出征。”
号角声中,大军缓缓开拔,烟尘滚滚,脚步踏踏,战马嘶鸣,旌旗如浪。一个时辰之后,在正德和群臣的目光中,在出征将领家属们的泪光里,渐渐化作一条长龙滚滚而去。
第六九三章 军中丽影
时值盛夏,炎炎烈日之下,大军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前方传来的战报显示,庄浪卫已经失守,明军退守碾伯所境内,固守大通河东南岸,防止鞑子兵马往南奔袭西宁卫,往东奔袭永靖,形势可谓是十分的危急。
但宋楠并未下令急行军,他知道,最终战役的焦点会击中在宁夏镇周边,从战略位置上而言,从突破嘉峪关往东南一路逼近之后,鞑子已经深入了大明境内近千里,如此遥远的路线对其补给线的压力巨大,当鞑子深入到甘肃镇东南时,他们必会首选宁夏镇攻击,因为拿下了宁夏镇便可使补给线缩短到最短,并可借着这个便捷的补给线为跳板,将触角万东南数百里外延伸开去。
所以,宋楠无视所有的干扰求救的消息,大军左右不顾,直奔陕西腹地宁夏镇南面的靖虏、固原一带。并下令碾伯所一带坚守的明军四万余兵马隐蔽回撤,在靖虏、固原提前构筑防线。
这一决定出人意料,就连得到消息的杨一清等人也甚为费解,身在前线的陆完更是大发雷霆,称宋楠人未至先怯战,还没到战场,先丢了几处卫所。声言要将此事上报。宋楠毫不客气的以镇国大将军的名义下达了命令,将数名拖延不退的将军革职问罪,这样一来,没有人再听陆完的话,七八日间,大通河东南岸的军民纷纷回撤至后方数百里处的靖虏固原一带,开始依托两地的丘陵黄土地貌构筑工事。
其实所有的人心都是悬着的,宋楠这一决定不仅是放弃了碾伯所及其左近的卫所,还放开了大通河南岸,鞑子很有可能南下攻击西宁卫,因为西宁卫的北边已经没有任何的明军抵抗力量了。但宋楠给出的解释是,鞑子攻击西宁卫不太可能,要攻也是分兵小部去攻击,西宁卫完全有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守住,而鞑子若在此时全军南下攻击西宁,其实是得不偿失之举。
西宁即便被攻下了,鞑子也要耽误起码半个月的时间,而在这个时候,鞑子想的一定是快速夺取宁夏镇,保证补给线的贯通,那无谓的半个月几乎会要了他们的命。
宋楠得出这样的结论并非无的放矢,甘肃镇沦陷之后,孤悬在鞑子包围之中的番镇卫只有一万多人守卫,但因地势险要,鞑子攻击了数日便选择了放弃,任由番镇卫的一万多兵马呆在那里,鞑子并非没有能力攻下番镇,而是他们不愿意耗费这个时间。这一万明军兵马根本也不敢露头,一露头便会被吃掉,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么呆在那里,等拿下宁夏镇之后,便可松一口气慢慢回头肃清身后的明军。
七日后,江彬的振威营首先抵达靖虏,三千骑兵开进靖虏小城,和杨一清等人汇合一处,而宋楠和大队兵马尚在后方五十里处,要到天黑才能抵达靖虏。西北诸将急于见到宋楠,特别是杨一清,又数年时间没见宋楠,又对宋楠的战略安排有疑问,于是众人挑灯夜等,酒菜惹了又凉凉了又热,练武营到了、神枢营到了,外二军也到了,可就是没见到宋楠和一千锦衣卫骑兵的影子。
众人心急如焚,问了后军练武营提督许泰,许泰说中午的时候宋大人便带着一千兵马离队了,下了军令下来,要大军按计划抵达靖虏,扎营休整。
众人大眼瞪小眼白眼珠子乱飞,鞑子已经在百里之外,主帅却失踪了,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不熟悉宋楠行事风格的西北诸将固然心中腹诽,江彬许泰等熟悉宋楠行事风格的贴身之人却都明白,宋楠这一定是秘密的去做一些令人吃惊的勾当了,或许等下宋大人出现在城中之事,便会给人一个大惊喜。
但是,所有人其实都猜错了,宋楠确实遇到了事情,不过这事儿有些难以启齿;大军行到庆阳的时候,王勇在嗫嚅的告知宋楠,亲卫队中多了两个人,在宋楠惊讶的目光中,两个面貌清秀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被带到宋楠面前,宋楠一眼就认出这两个人,不禁拍着大腿怒骂:“胡闹,胡闹,这是在打仗,你们当是游山玩水么?王勇,你胆子不小,看来我平日对你太过放纵,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这要是传出去,我岂不是要倒霉?大军出征岂能携带女眷?胡闹胡闹。”
王勇唉声叹气,又百口莫辩,这两人一个是宋府的叶芳姑,一个是杨一清的女儿杨蔻儿,出征之前宋府诸位夫人便召了他去府中说话,要求安排一人偷偷跟随大军出征,照顾宋楠的起居。
王勇岂会答应,出征带家眷那是大罪,王勇自然知道这是违规的行为,但无奈宋家众女给出的理由充分的很,鉴于宋楠在剿灭刘六刘七和安化王的战斗中都有不顾生死涉险的经历,宋家众女竭力要求有人能遏制宋楠这种怀习惯;宋府的素儿夫人更是有理有据说了一大堆,分析了宋楠喜欢涉险干事的可能性,反问王勇有没有办法阻止。
王勇挠破了头皮也想不出阻止宋楠的办法,宋大人确实喜欢搞个人英雄那一套,还喜欢亲力亲为,别人去他还不放心。自己是他的属下,阻挠也是无用,宋楠一句军令如山便可让他们闭了嘴;而如今宋楠的命可比什么都金贵,面对的又是鞑子重兵,再玩那一套危险的把戏,很可能会玩出毛病来。如果宋家一名女子随军能阻止宋大人再干冒险的事情,那倒是可以考虑的,只要做的隐秘,跟在宋楠身边,别人也看不出来。
百般无奈挣扎,加之宋府众夫人各种言语刺激劝说,王勇完全招架不住,最终脑子一昏居然答应了她们的请求,人选自然是叶芳姑最为合适,她年纪长,行事稳重,又有武功,更是宋楠的两个龙凤胎子女的母亲,更是最早跟着宋楠的人,她的分量在某种意义上比小郡主都重。
事情安排好之后,事到临头之时,又多了个杨蔻儿,她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两年没见爹娘,爹爹杨一清就在西北战场,这次怎也要顺便去见一面,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王勇也是无可奈何,破例这种事就像是做某些事一样,男人信誓旦旦的说只做一次,但其实有一便有二,下回见面第一个念头还是办那件事;既然已经破了一会例,再破第二回也没什么了,心理上的罪恶感也轻了许多,索性又准备了一套锦衣卫的服饰让杨蔻儿也随行了。
为了不让宋楠发现,直到七日后远离京城千里之遥的时候,王勇才在叶芳姑的允许下将此事告知宋楠,所以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你……你……太不像话,妇道人家不在家里呆着,易儿和双双谁来照顾?跟着瞎跑什么?”宋楠指着叶芳姑大怒道。
杨蔻儿吓得泫然若泣,叶芳姑呼啦丢掉头盔,满头青丝在风中飞舞,压根也不理睬宋楠,笑道:“哎呀,可算能丢了这劳什子了,这几天我头皮都被箍的生疼,蔻儿妹子,快脱了头盔,舒服的很呢。”
杨蔻儿偷看宋楠,不敢动弹。叶芳姑一把抓住她的头盔取了下来,笑道:“如何?舒服么?找个地方洗洗头,头发都馊了。”
宋楠鼓着眼睛像个大蛤蟆,看着眼前无视自己的叶芳姑,咂嘴道:“姑奶奶,你们这是教我授人以柄啊?你们跟来作甚?马上就是打大仗了,你们简直不让我省心。”
叶芳姑瞥了他一眼道:“跳什么脚?说半天不理你,你还没完没了了,我们已经来了,怎么着?不然你送我们回京城?”
宋楠长叹一声无语,指着王勇道:“这件事交给你,这两人你怎么带来的,怎么送回去。”
王勇扭屁股就跑,宋楠叫道:“哪跑?你敢抗命?”
话音刚落,王勇已经不见了踪影,宋楠气呼呼的看着两女,叶芳姑笑盈盈的看着他,三人六目在对方身上打量来打量去,都没话说。
半晌后宋楠长叹一声道:“戴上头盔,继续扮男人,我可不想让众将知道此事,你们跟着我呆在最后,等他们全部睡了,再瞧瞧情形偷偷进城;哎,想我堂堂镇国大将军,竟然受你们所挟,真是没天理了。”
第六九四章 约法三章
宋楠带着两女和锦衣卫亲卫队捱到近三更天才进了靖虏城,本以为众人肯定已经入睡,便是拜见也是明日上午的时候,可没想到,进了东门后,数十名将领列队站在城门内的街道旁直直的等候。数百名士兵高举火把排列在街道两旁,搞得像是少数民族的火把节一般。
宋楠庆幸自己叫叶芳姑和杨蔻儿依旧扮作亲兵,起码将领们在这样的天色里看不清她们的面容,然而只数息之后,他的希望便落了空。
“爹爹。”一声娇呼打破肃穆的气氛,所有人都傻了眼。
只见宋楠的亲卫队中奔出一名身着锦衣卫服饰的瘦小亲卫,一边朝站在城门后方的杨一清奔去,一边甩掉头上的头盔,满头青丝在风中乱舞。
全体官兵大小眼珠子在地上乱滚,大军中冒出了女人,这简直是晦气,如此肃穆的环境中怎能有女子出现,而且这女子还是出自宋楠的亲卫队中,这位新任的镇国大将军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杨一清也吓了一跳,但瞬间便认出了奔来的女子是杨蔻儿,心情自然激动万分。几年来父女二人聚少离多,自己在西北忙碌不休,带着杨蔻儿着实不便,这才一直让杨蔻儿呆在京城宋府之中,也是为了杨蔻儿好,但他和夫人心中却是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虽然每个月都有书信来往,但毕竟无法团聚在一起,难解相思之情,今日女儿突然出现在面前,杨一清几乎要冲动的奔上前去。
但这种情绪只弥漫了短短的一瞬间,杨一清立刻觉得不合时宜,而且将官们惊愕的表情,也让杨一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怎么来了?简直胡闹,成何体统?”杨一清开口斥道。
杨蔻儿惊讶的停步,看着杨一清道:“爹爹我是蔻儿啊,我特意千里迢迢随军前来看你来了,娘亲呢,她老人家身体好么?”
众将更是伸着脖子翻白眼,这从宋楠身边奔出的女子居然是杨一清的女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个别脑补能力超强的将领们立刻便想起了流传的八卦,据说杨一清为了升三边总制官,将自己的女儿送给了宋楠受用,本来还觉得是扯谈,这下眼见为实了。难怪这次西北大败,杨一清为副手也难辞其咎,宋楠上任之后依旧点名让杨一清为副手,却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宋楠尴尬到不行,掩饰再掩饰,没想到一进城就露了馅,大军中是绝不准有女人从军的,要是有人知道这些女人跟自己的关系的话,定然会怒斥自己荒淫无行,拿全军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弄女人进军中来讨晦气。
“蔻儿妹子,快回来。”叶芳姑探头叫道。
宋楠急的直踹马肚子,把大黑马踹的翻白眼,叶芳姑这不是添乱么,一个杨蔻儿到可以说是随行来投奔其父,叶芳姑那可是自己的妾室,这下可好了,乱成一锅粥了。
杨一清黑着脸上前施礼道:“宋大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军中怎会有女子随行,这不是有损军威么?虽是下官的女儿,但您这么做也太过儿戏了吧。”
宋楠干咳两声,打个哈哈,拱手对众迎候将领抱拳行礼,脑子里飞速旋转,一眼看到小广场上油布蒙着的看守严密的火箭炮,顿时灵机一动笑道:“杨大人好久不见,一见面就要给本人一个下马威么?”
杨一清皱眉道:“卑职不敢,但军法如山,军中藏匿女子是要军法处置的,大将军不至于自己违反军令吧。”
宋楠笑道:“你们都误会了,这一位杨蔻儿小姐和叶芳姑叶夫人随军可不是以私人的身份随同的,大家知道,这次我带来了新式火器,这些火器可都是在她们的主持之下研制出来的,她们随军是承担技术顾问一职,指导士兵发射保养维修等事宜,虽无正式任命,但这可是皇上特许的,不信的话,诸位可问问皇上此事。”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有来头的,谁又会蛋疼到写奏折去问皇上?
“她们很重要,咱们的新式火器能否大显神威,便要看她们指导的如何了,所以诸位将军对她们要尊敬,谁要是不敬,我可不依。”
众将齐声拱手道:“遵大将军之命。”
宋楠哈哈笑道:“好了,你二人也归队吧,杨小姐,你们父女之情容后再续,本大将军会给你们时间相处的,大伙儿都站着作甚?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杨一清回过神来,赶忙道:“大将军住处设在沙园,就在前方不远处,请大将军移尊。”
宋楠点头一甩马鞭道:“走,既然大伙都没睡,咱们便立刻召开一次战前会议,我很想知道目前最新的敌情。所有游击将军以上官职的将领请参加会议。”
众将齐声称诺,宋楠策马而过,众将纷纷上马簇拥着宋楠往城中驰去。
……
破虏小城其实原本只是一座寨堡,因连通甘肃和陕西的官道从此经过,又非紧邻边镇,故而逐渐有行商汇集,朝廷也刻意让流民在此落户入籍逐渐成了个县级建制。但其实,这座城还是小的可怜,南来北往一条主街,加上四面八方十几条胡同和小街,方圆不过四五里大小。当地有句俗话形容其小,叫做:一泡尿儿急,城南到城北。意思是一泡尿可以绕城一周的意思。
虽然小,五脏倒也俱全,城中居然也有不错的住所,杨一清口中的沙园便是一所富户的宅子,只不过,鞑子打进来的消息刚刚传来,这富户便锁了大宅子的门,一家大小坐着马车逃往东边某城避难去了。大军退守靖虏城之后,将领自然不会客气,大榔头敲了门锁直冲入内。在宋楠还没到来的这七八天里,这里成了众将领的临时住所,直到杨一清提出大将军到来总不能让他住帐篷的建议来,诸将这才搬了出来,腾空清扫了沙园出来,让宋楠入住。
所谓沙园,并不是满员是沙,而是沙中有园之意,在这黄沙漫天的西北,这沙园倒也非有钱人不能居住,居然有潺潺流水花木假山在其中,虽只有三进三开,但也是本地的豪宅了。
沙园大厅之中,众将站成两排,眼光盯着宋楠,宋楠用毛巾狠狠的擦了几把脸,一条白毛巾瞬间成了灰黑色,可见一路征尘风沙之大。
“诸位请坐。”宋楠在案后坐下,伸手朝大家招呼着。
“卑职等恭迎大将军到来。”众将直到此时才有机会正式向宋楠行礼,在杨一清的带领之下,单膝跪地,抱拳于顶,高声喝道。
宋楠起身道:“免了,起来吧,都坐下。”
众人道谢起身,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但见宋楠朝站立一旁的王勇招招手,王勇从背上取下一个黄色的包裹来摆在桌上摊开,里边是一方大印和一卷圣旨。
“诸位,这是我的大将军印和皇上任命的圣旨,这一次皇上甚至没有委派镇军太监随行,那是对我宋某的几大信任,宋某临危受命,压力颇大,今日既然来到了西北,和诸位并肩作战,有几件事我要跟大伙儿说明一下。”
在场有不少人没跟宋楠打过交道,他们不知宋楠的行事风格,主帅升帐不是首先要询问敌情制定方略么?这位宋大将军倒是奇怪,先谈闲事,不理战况,倒是别出一格。
“诸位,从即日起我便是陕西甘肃一带所有兵马的最高统帅,我想让你们明白这一点,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各镇总兵,各镇巡抚,还有行司的主官,也许在平日我可以容忍你们相互推诿扯皮,但在我手里,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在此,我和诸位约法三章,在宋某任职期间,第一,一切军政权力归我所有,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擅作主张。第二,我所决议之事,无论你同不同意都要坚决执行,否则莫怪我宋楠手黑。第三,所有人都要约束自己的行为,谁在我的统帅之下玩花样动心思,我会让他脑袋搬家。战时一切刑罚加重十倍处罚。诸位可听明白了没?”
宋楠森冷的声音如一块冰砸在众将的心里,众将本来见宋楠年轻轻斯斯文文的样子,没有觉得此人的可怕,当这几个近乎专横不讲理的条件宣布之后,众人心里一下子悚然起来。
“敢问大将军,我等连建议的权利都没有么?”一名将领斗胆问道。
“没有。”宋楠厉声道:“你们没有资格建议,因为你们都是鞑子手下的败军之将,什么样的建议都是扯淡,等你们能打得过鞑子,不被鞑子打的焦头烂额的时候再来跟我谈权利,西北局势糜烂至此,不是某个主帅一人便可替罪的,你们所有人都有责任,只是朝廷没有追究罢了。除非你能证明自己,否则你们最好只当哑巴,按照本大将军的命令行事;在此之前,本将军不会听你们一句建议,因为本大将军不想和常宁徐光祚一样丢了性命丢了脸面。”
第六九五章 运筹帷幄
宋楠**裸的讥讽和嘲笑,像是一柄柄尖刀刺入众人的心里,在座都是西北巨头,都是一方举足轻重独当一面的人物,鞑子的凶猛攻击逼得他们节节败退,本来已经是一件窝火之事,新任主帅毫不留情的讽刺更是让他们气炸了肺。一般而言主帅上任总是要宽慰一番手下众将,搞好彼此间的关系,这位倒好,直接上来扇耳光。
“我知道你们心里定然不忿,没办法,宋某就是直性子,说话就是这么直性情;你们定然要说什么鞑子出其不意,火器凶猛,我方谋略失当,朝廷支援不及之类的话,在我这里这一切都不要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败了就是败了,事实就在眼前,找理由又有何用?”
众人满肚子怒火,但却不得不承认宋楠说的在理,成王败寇,结果决定一切,现在的局势如此,还不是这几个月来不断的失败造成的,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宋某本不愿来此趟这趟浑水,但皇命在身,又干系到我大明社稷的安危,便是不想来也要来;你们该私下里了解过宋某的过往,当年新平堡之战,就是你们面前凶悍无比的鞑靼小王子把秃猛可,率数万精兵硬是没能打得过我三十余名亲卫。你们当中肯定有人心里在说了:还不是你占据了险峻地势之利云云。没错!所谓打仗,可不仅仅是你来我往一刀一枪,打的就是谋略手段,比的就是谁有本事克制对方,一切的结果都是有原因的,而非纯粹靠运气。”
“你们定然不忿我初来乍到便将你们贬的一无是处,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表现出我大明将士的精神来,除了挨打,你们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应对措施,这便是我对你们不敢恭维的原因。不过,从今日起,你们有了为自己正名的机会,如果你们能表现的像个男人,能重新夺回丢失的荣誉,宋某当着全军将士面给你们道歉,而且是以最诚恳的态度向你们道歉。”
众将沉默少许,有人开始叫道:“大将军下命令吧,我等便是战死沙场也不后退一步。”
“对,请大将军下令,我等誓与鞑子决一死战,绝不后退半步,他奶奶的,气炸了老子的肺。”
宋楠脸上露出微笑来,淡淡道:“总算你们还没失去血性,好了,闲话少叙,现在请哪位将军给我详细讲一讲目前的局势,鞑子的动向;来人,准备沙盘,今夜恐怕诸位都不能睡觉了。”
众人一致推举杨一清禀报目前的局势,虽然一路上都有军报传递,但毕竟所言都是大略,真实的情形要复杂的多;在按照靖虏以西的地形摆好沙盘之后,杨一清指着沙盘上的地形详细介绍目前的局势,宋楠手拿小红旗和小蓝旗随着杨一清的讲述在沙盘上做出标识,神态认真之极。
“大将军下令放弃碾伯所和大通河南岸之后,鞑子八万大军趁势东进,现在已经抵达靖虏以西六十里的野狐岭和大松山一带。探马回报,鞑子似乎在停军休整,并无东进的趋势。现在的形势是,鞑子八万兵马,我军八万兵马,兵力已经持平;鞑子的优势在于其火器厉害,之前他们的惯例是,开赴数里之外,先是火器轰炸城池,之后才是战车战马推进,攻入残缺的城池,逼迫我们与之正面作战。而我大明军队恰恰善于依托地势防守,不善于打正面作战,故而胜算不大。”
宋楠在沙盘上代表野狐岭和大松山的小沙包上插了两面小绿旗,咳嗽一声道:“杨大人,我插一句,我让你们放弃碾伯所和大通河南岸你们定以为不妥,有人说我不战便怯敌,我只能说你们眼光不远,这一次我们要正面阻击鞑子威胁宁夏镇一带,以碾伯所和大通河南岸开阔的地势,显然于我们不利。诸位看看靖虏城和大通河南岸的地势比较,野狐岭以西大片的平缓地带,鞑子的骑兵纵横来去,更适合他们作战。而且背靠野狐岭和大松山,显然我们想全身而退都难,我选择在此处阻击,便是因为野狐岭以东的地势多山。虽然通往靖虏的山谷平坦,但我们能一清二楚的知道鞑子会从何处进攻。除了这一条道路,他们不可能翻越两侧连绵的山地绕到侧翼攻击。更重要的是,靖虏之后的固原更是我西北粮草物资集散中心,我军补给轻松,便于坚守,这便是我的用意。”
众将看着一目了然的沙盘地形暗自点头,纯理论上而言,大将军所言是对的,鞑子以火器攻击城池摧毁城池之后,大兵团的作战不可避免,野战还是在山岭地带,限制鞑子骑兵的优势为好,看来眼前这个大将军是下了不少功夫研究的。
杨一清点头续道:“现在的问题是,鞑子迟早要大军进攻靖虏,他们的火器是个极大的威胁,以靖虏城的城防,根本就是挨炸的份儿;非我长他人威风,这种火器本人还是头一次见,在座的诸位将领也是头一次见,呼啸而来,遍地开花,弹药中夹杂铁片铁蒺藜瓷片钢柱等物,每一弹都要伤亡数十人,方圆十几丈范围之内都不能幸免,着实难以防范。而在这样的打击之后发动的迅猛进攻,更是让人难以抵挡。”
宋楠咬着下唇想了想道:“明日起靖虏城百姓尽数撤离,军队也不得驻扎此中,留少数兵马立于城头迷惑鞑子哨探。”
“那所有的兵马驻扎何处?”
“成建制驻扎于两侧山谷之中。”
“大帅的意思是要躲避鞑子的轰炸?”
“当然,明知其火炮凶狠,还留在城里挨炸,不是犯傻么?这是六月里,又不是寒冬腊月,军队驻扎在野外露宿也无妨,我要给鞑子玩个空城计。”宋楠咬牙道。
“鞑子迟迟不动是什么情况,莫非知晓了我援军前来?”江彬忍不住问道。
杨一清道:“大军的行动鞑子必会探知的,不过以鞑子的性情,该不会惧怕和我大军正面作战,我担心鞑子再耍什么诡计。”
宋楠摇头道:“那倒不一定,鞑子的补给线漫长,经过前段时间的大举进攻之后,粮草弹药都需要补给,而番镇还在我们手里,鞑子需要从肃州嘉峪关一带的补给线补充,当然需要停军等候。这便是鞑子为何不南下攻取西宁卫而直扑宁夏镇的原因。拿下了宁夏镇,他们就解决了补给的问题。宁夏左近的河套可是他们的粮仓呢。”
“既如此,我等为何不趁鞑子粮草弹药不继之时主动出击?”一名将领问道。
“蠢的很,大将军都说这只是判断,焉知鞑子不是故意引诱?再说了,都说了野狐岭一带地势不利我军作战,你的耳朵在打蚊子么?”江彬斥道。
那将领灰溜溜的缩回了头。宋楠微笑道:“不用急,鞑子耗不住的,若他们突然撤兵,那我们便可追击,他们停下休整,那便是进攻的征兆。他们休整期间,我这里也有事情要布置,他们不是火器厉害么?我大明的火器也不是吃素的。张宁何在?”
张宁因为身份特殊,这才有资格以盏口将军营千户的身份列席会议,但他可没有说话的权利,闻听宋楠点名,他倒是吓了一跳。
“卑职在。”
“明日起,所有盏口将军炮都需运往两侧的山顶,咱们的射程不远,只能居高临下。这一次不用怜惜这些铁疙瘩,打到报废为止。明日我同你亲自勘察摆放位置,还要做好掩护伪装的的事情。我会让王勇率锦衣卫亲卫骑兵这几日封锁方圆二十里的地方,驱逐鞑子哨探。我们这几日所做的安排,不能让鞑子知晓。”
“末将遵命。”
“李大牛何在。”
“大将军,卑职在。”
“明日放出所有训练好的鹞鹰,鞑子喜欢用鹞鹰盘旋侦查,用咱们的鹞鹰驱逐他们的,让他们的天眼也瞎了。”
“俺知道了。”
“杨大人。”
“下官在。”
“明日城中百姓疏散之事由你组织,要有条不紊的进行,百姓不能挨饿,必要时用军粮赈济。你要派专人将所有从西北撤回的百姓护送至固原,通知当地官府好生安置。”
“下官遵命。”
“神枢营同知马鸣听令。”
马鸣上前拱手称诺。
“交代你的事你可记得?明日晚间开始,你须得亲自安排此事,所需的物事来我中军司库领取,记住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那些玩意可不管敌我,伤了自己人便不好了。”
马鸣拱手道:“大将军放心,卑职知道厉害。”
众人一头雾水的听着宋楠和马鸣的对答,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宋楠也不解释,伸了个懒腰道:“天快亮了,我看今日便到这里吧,大伙儿回去睡一会,天亮之后有大堆的准备事宜要做,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这才看向厅外,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于是一个个退出去各自回营休息。杨一清留了下来,宋楠知道父女团聚的时候到了,杨一清肯定要带杨蔻儿回去相聚的,表面上的训斥虽然无情,但毕竟是父女情深。
宋楠打着阿欠回到房中,脱光衣服,任叶芳姑用热水将全身擦洗干净,一头扎到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第六九六章 秣兵历马
靖虏城明军大军频繁调动准备之时,靖虏西五十里外野狐岭大松山一带驻扎的鞑靼兵营里也是一片忙碌,远道送达的粮草物资正有条不紊的入库,专司后勤的右将军虎都尔汗正指挥者上万官兵和沿途抓获的大明百姓搬运物资。
达延汗把秃猛可对此事甚为重视,亲自率众将骑马来到野狐岭西山口的山谷中查看物资抵达入库情况,他知道,粮草物资的充足是大军胜利的保证。
虽然近两个月来,自己的鞑靼大军连战连捷,以三万人的代价歼灭了明军八万官兵,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在全军一片乐观的情绪中,把秃猛可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自己这次挑战的是强大的大明帝国,即便自己看穿了这个帝国的外强中干,但汉人的话说的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拥有者众多人口,富饶土地,辽阔疆域的大明帝国,其实力远在鞑靼之上。消灭八万明军虽然战果辉煌,但还远没到能够撼动这个大老虎的安危的地步。
出兵伊始,把秃猛可喊出的口号是打到北京城,意思便是要灭掉大明帝国,但其实把秃猛可心里明白的很,以自己现有的实力是无法吞并如此巨大的一个猎物,他最终的目的是通过这次大规模的进攻,逼迫大明朝答应自己的条件,譬如辽东一带大明所设的几大都司必须彻底撤出,让自己能顺利吞并辽东各大部落,成为真正的蒙元的大汗。另外,可逼迫明朝割让番镇宁夏一带,打通南下的入口通道,同时解除河套地区的威胁。
而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则需要打的大明帝国不得不就范,就像当年土木堡之战一样,彻底将大明朝的气焰打垮熄灭,所以要打的狠、打的快、打的准。两个月的作战中,十数万鞑靼大军正是贯彻了自己的这个原则,只可惜因为补给线的漫长,他不得不中途停留了数次,为的便是等从嘉峪关方向漫长补给线送达的物资,这也坚定了他快速拿下宁夏镇作为中转补给站的决心;宁夏镇只要拿下了,自己的大军将再无后勤补给不利的制约,更可以就近攻击陕西诸州府,进而向东威胁山西逼近北京城。
把秃猛可在马背上弯腰下来,伸手抄起粮袋中的一把青稞面查看,虽然谷壳尚未去除干净,手中的青稞面还只能说是糠面,但这已经是鞑靼军队目前最好的食粮了,把秃猛可对这堆积如山的糠面还是挺满意的。
“那是新运来的弹药么?”把秃猛可用马鞭指着远处堆放的数百只木箱问道。
虎都尔汗将军看了一眼道:“尊敬的大汗,那些正是炮弹,是从乌兰巴托金帐长途送达而来,补充我军中神鹰大炮的弹药的。”
把秃猛可并未因虎都尔汗得意的神情而感到欣慰,反而眉头皱起道:“怎么就这么点?这里有多少弹药?”
虎都尔汗忙道:“启禀大汗,两百三十箱炮弹,另有一百箱是战车上的火器弹药。”
“一箱十枚,两百三十箱便是两千三百枚炮弹,怎地这么少?不是要后方起码发运五千颗么?这是怎么回事?”把秃猛可神情冷峻的道。
虎都尔汗见把秃猛可神情不对,心中着实惶恐,忙道:“末将收到的就这么点,为何只有这么点,那只有问问负责后勤调度和同罗刹国交易洽谈的白老部落首领了。”
“叫他来见我。”把秃猛可片腿下了马儿,脸色不善的站在一块大石头上。
不一会儿,白老部落首领温都而江带着一名副手匆匆赶来,行礼后道:“尊敬的长生天之子,草原上的雄鹰达延汗,不知有何事寻我?”
把秃猛可淡淡道:“你远道而来,押解了大批的粮草弹药,辛苦了。”
“不辛苦,替大汗效忠乃是我分内的职责。”温都而江谦逊的道。
“甚好,来告诉我这次运抵了多少粮食、多少弹药、多少盔甲、多少粮草、多少兵器帐篷、多少草药物资吧。”
温都而江一愣道:“大汗,这些不都有单子么?大汗过目便是。”
把秃猛可冷声道:“单子上的数字恐怕有些不对,明明我在大帐会议上说,要运抵五千枚神鹰大炮的炮弹,但我刚才看到的不过两千三百枚,是本汗看错了,还是有人在其中捣鬼?”
温都而江听话头不对,赶忙道:“尊敬的大汗,您的目光如鹰隼般的锐利,这次的弹药数量确实不对,但其中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把秃猛可的声音开始变冷。
“那是因为,负责交洽的莫斯科大公国彼得罗夫将军不愿全部交货,他说我们抵押的牛羊马匹不够价钱,而且这一次他们的价格涨了三成,这红毛鬼实在可恶,提出以我鞑靼少女百名抵押余款,才全数交付。这才导致此次炮弹数量不足。”
把秃猛可冷声道:“你定然是拒绝他了?”
“尊敬的大汗,我当然是要拒绝了,我岂能拿我鞑靼少女的清白换取他们的炮弹,红毛鬼临时加价,本就是不义之举,岂能助长之。”
把秃猛可招手道:“你过来。”
温都而江一愣道:“什么?”
“过来,本汗有话要说。”
温都而江忙趋近几步,伸着脖子聆听,便见把秃猛可手中银光一闪,但见血光飞溅,泼洒成一片血雨,紧接着一颗头颅飞上了半空,落地之后咕噜噜滚下山坡。温都而江无头的身躯噗通摔倒在岩石之下。
周围众人悚然而叫,惊呼声不绝于耳。把秃猛可将滴血的弯刀在温都而江的尸体上缓缓擦干净,一字一句道:“当此之时,任何事都需为打仗让路,红毛鬼趁机敲诈固然可恨,但我们哪有时间跟他们讨价还价,你身为全权特使,负责接洽此事,却为了区区百名少女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没能按照计划运来物资,就是你的失职。既然失职,砍了你的脑袋便是惩罚。”
众人噤若寒蝉,把秃猛可冷目扫射,指着跟随温都而江前来的一名官员道:“你是他的副手?”
“臣是接洽副使罕贴尔,大汗……大汗有何吩咐。”
“从现在起,你便是正使了,立刻回乌兰巴托跟大公国使者要回剩余的炮弹弹药,并立刻押送抵达战场,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弹药,这些事你都要给本汗办妥;本汗不管你用什么去交换,本汗要的是充足的炮弹,其他的什么都别跟本汗说,办不成,你便是第二个温都而江。”
罕贴尔忙跪地拜伏表示遵命,把秃猛可直起身来,目光迷茫看着远处,咬牙似乎在自语,又似乎在说给周围的人听:“红毛鬼出尔反尔,趁机打劫。这笔账记在本汗的心里,先打服了大明国,回头本汗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把秃猛可心情不悦的带人往大帐走,行到半路之上,见前方山口一群人骑马仓皇而回,数十人身体冒雪,狼狈不堪,还有十几匹空马跟在身后。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难道和明军接战了?”把秃猛可转头吩咐跟在身边的长子图鲁博罗特,图鲁博罗特立刻叫人招呼那几十名士兵来到近前,那几十名士兵都是轻骑打扮,看上去都是斥候骑兵,负责打探消息的。
“你们怎么了?”图鲁问道。
“禀大王子,我等遭遇明军袭击,死了十几名兄弟。”一名斥候百夫长忙上前回答。
图鲁还待再问,却听把秃猛可沉声道:“你们受的是火铳的伤,和明军火铳队遭遇了?”
“禀大汗,我等本奉命去靖虏郊外查探明军动向,可没想到刚出野狐岭十里,便遭遇一队不明身份的明军袭击,这伙人个个持有火铳,火铳威力大的很,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轰杀了十几名兄弟,大伙儿身上都中了弹,拼死逃了回来。”
把秃猛可一双眉毛拧成一股疙瘩,走上前去缓缓抽出弯刀来,图鲁博罗特吓了一跳,叫道:“父汗,他们没有罪责。”
把秃猛可毫不理睬,伸手一把抓过那斥候百夫长的胳膊来,低喝道:“咬住牙,忍住疼。”
那百夫长神色有些慌张,但还是紧紧咬牙闭上嘴唇,把秃猛可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一手托着百夫长的胳膊,一手持弯刀用尖头朝上臂流血处剜去,噗噗的皮肉翻搅之声令人作呕,当伤口扩大之后,把秃猛可索性抛掉弯刀,伸出手指在伤口中抠摸,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把秃猛可将深入伤口的两只手指抽了出来。
两根手指上血肉模糊,指间夹着一粒被鲜血染红的物事。
“酒来。”把秃猛可叫道。
图鲁赶忙取下酒囊来到近前,把秃猛可接过酒囊,一口咬掉塞子,用囊中烈酒倾倒在百夫长的伤口上,喝道:“让军医包扎好伤口,每日用药,不能化脓。”
那百夫长忍痛道:“遵大汗之命。”把秃猛可又缓缓将烈酒在沾满鲜血的手指上淋洗,将血迹冲刷干净之职,两只手指中的物事也显现出来,那是一粒黑乎乎的小小的铁珠。
第六九七章 新仇旧恨
袭击你们的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把秃猛可问道。
“小人也不知是什么衣服,花里胡哨的,鲜艳的很,对了,他们腰间都有又薄又长的腰刀,形状很是奇特。”
把秃猛可沉默半晌,忽然呵呵而笑,转瞬间笑声便成为狂笑。图鲁忙问道:“父汗,这些是什么人?该不是靖虏城中的明军吧。”
把秃猛可喘着气道:“图鲁,还记得新平堡之战么?”
图鲁不敢接口,那次战役惨败之后,鞑靼国中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谁也不敢提,不知父汗提及自己以前的惨败之事是为了什么。
“他来了,这铁蛋.子我认识,当年新平堡上数十只火铳射出的便是这种铁球,他还是来了,本汗正纳闷,为何打了这么久的仗,他为何还没出现,现在他真的到了。”
“父汗是说,当年新平堡与你交手的那个人?听说那人是锦衣卫的随从。”
“就是他,他便是大明朝锦衣卫衙门的头儿,今日偷袭的那些人便是穿着锦衣卫的服饰,他们腰间的奇怪兵器便是绣春刀,凭此还不能断定是他亲来,但这火器,这铁蛋.子,嗯……他来了,绝对没错。”
在把秃猛可的心里一直都有一片阴影,这阴影便是当年新平堡之战的耻辱;以数万骑兵围堵正德小皇帝的数百人的车驾,最后损兵折将,一半人手折损,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带来这一切耻辱的,便是那坚守烽火台顶九日水火不进的二十几名携带火铳皇帝随从。九天时间,把秃猛可虽然开始的时候打算活捉正德未尽全力进攻,但后来数日,他可是真的下令不顾死活的。烟熏火烧夜袭耍诈,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但就是没能攻下来,最终让大明援军抵达,脱身不得,付出了重大的伤亡。
在其后的日子里,回到鞑靼国舔舐伤口的把秃猛可无数次回想到这个场景,感受到巨大的屈辱的同时,他也对崖顶上那些坚守九日的一群人产生了兴趣,消息倒也不难打听,很快他便知道那些人的首领便是一个叫宋楠的锦衣卫官员。
其后的日子里,把秃猛可一直关注着这个叫做宋楠的人的消息,宋楠灭刘六刘七之暴.乱,灭安化王叛乱等等事情,事后都落入了把秃猛可的耳中。
对于这样一个驰骋大明朝的宋楠,把秃猛可终于明白自己不是败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里,这个人的能力在众多的事情中得到了展现,而很不幸的是,自己也成了他节节登高的踏脚石。但把秃猛可心中的沮丧却越来越少,对于这样一个曾经败在他手里的人,把秃猛可最为期待的是能和他在战场上重逢。
为自己正名的最佳办法便是打败对手,找回尊严,而非一味的自责。在把秃猛可的血液里,没有一种叫做认输的因素,特别是知道宋楠在大明朝举足轻重,成为朝廷廊柱之一之后,把秃猛可更是急于想和宋楠再会。
数月前,几年时间谋划的入侵大明的计划开始实施,秃猛可一直紧张的注意着对方主帅的人选的消息,先是一个叫常宁的西北将领担当主帅,被把秃猛可一举击溃,并拿下了首级。接下来又是大明朝的定国公徐光祚,把秃猛可同样将其打的落花流水,但把秃猛可并未觉得有多少的成就感,他最期待的便是这位宋楠能来到战场之上。
但鉴于从大明朝得到的消息说,这宋楠好像最近倒了霉,被剥夺了军权之后,有密探甚至在大明旧都南京城的烟花之地见过他,秃猛可失望之余,心中也有些隐隐的庆幸;在把秃猛可的心里,宋楠已经是自己的头号劲敌,而大明帝国的皇帝却让这样的人无法带兵出战,无异于自毁长城。
而今天,斥候百夫长手臂中抠出的熟悉的铁蛋.子,那曾经是在烽火台下的鞑靼战士们的噩梦,所谓的颜色鲜艳的盔甲,奇怪的腰刀,这一切不都预示着那宋楠已经来了么?除了他前来,又有谁能让锦衣卫的火铳卫队跟随前来?
把秃猛可的心脏跳动的加快,血液也变得滚烫,眼中精光大盛,摩擦着手掌道:“来得好,你可终于来了。”
大王子图鲁疑惑的道:“父汗是说,那个宋楠来了么?”
“正是他,明军不是又派来了个新主帅么?我想八成就是他了,待我们击败了这个宋楠,明朝恐怕再也无将领可用了吧,图鲁,父汗这么多年来就想和这个宋楠重逢,今日可算是如愿了。”
图鲁忙道:“恭喜父汗,但这宋楠将锦衣卫哨探都延伸到了野狐岭十里近郊,这厮有些胆大包天啊。”
把秃猛可呵呵笑道:“这回你知道这宋楠的嚣张之处了,大明军队连续战败,丢失了十余处重要的州府和关隘,他依旧这般强硬,你说有意思不?”
“儿请命率军为先锋,狠狠的打击他的嚣张气焰,请父汗批准。”图鲁高声道。
把秃猛可呵呵摆手道:“你莫小瞧了他,当年父汗便是因为小瞧了他们,结果差点一世英名竟毁。这个人打仗有一套,我们可以轻视他,但不可以轻视他的本领。他派人摸到我们的营前偷袭我们放出去的斥候,便是要让我们摸不清他的兵马调动,传我号令,放出所有的鹞鹰,搜集明军兵马调动的情报。加大斥候数量,派大队兵马护送出二十里外,务必弄清楚宋楠在搞什么名堂,另外通知各营兵马加紧休整补充物资,明日大军便开拔进发,直捣靖虏城。”
“儿臣遵命。”
……
傍晚时分,还是把秃猛可的金帐内,十几名士兵正哭丧着脸站在把秃猛可的面前,他们面前的地面上,满地的羽毛鲜血,十几只训练有素的鹞鹰天眼正横七竖八的躺在大帐的地毯上,有的还在抽搐扑腾。
“大汗,明军太歹毒,竟然放出猎鹰升空捕捉我们的鹞鹰,咱们的鹞鹰被这些猎鹰咬的死的死伤的伤,这十几只是奋力逃脱的,但都是重伤,都不能用了。”
嘭!把秃猛可猛击了桌案一掌,他真的有些生气了,宋楠啊宋楠,你有些太过调皮了。
“地面斥候传来消息没?”
“回大汗,还没有传回消息。”
“还不去问问?”把秃猛可恼火的大叫。
身边的亲卫赶紧抬脚出帐去问话,猛听得帐外大哗。
把秃猛可皱眉喝道:“何人鸹噪?”
“父汗,父汗!”大王子图鲁大叫着奔进帐来,满身血污伏地便磕头。
“怎么了?”
“父汗恕罪,儿臣率领的护送地面斥候的五千兵马在十五里外遇袭,儿臣……儿臣败了回来。”
“什么?明军竟然敢大举进攻?来了几万兵马?”
“回父汗……只有一千明军。”
“一千……?”
“儿臣无能,挡不住这一千明军,他们都是锦衣卫,手中全部拿着火铳,几轮施舍,我们便倒了上千人;儿臣见情形不妙,为了保存实力,带着人赶紧回来报信……”
把秃猛可恨不能一刀砍死这个蠢货,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所有的人都靠不住,只有儿子们能够信任,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叹道:“你做的很对,他们小股出击,其后必有埋伏,你撤退是对的。下去休息吧。”
图鲁赶紧磕头谢恩,灰溜溜的出帐而去。
把秃猛可摆手命帐内所有人退下,呆呆坐在案后沉思,寂静的大帐中,传来垂死的鹞鹰羽翅蒲扇之声,把秃猛可忽然神经质般的跳起身来,伸脚在地上的鹞鹰身体上乱踢乱踹。
满天的鹰毛中传来把秃猛可压抑的怒吼:“宋楠,你太可恶了,本汗要是抓到你,会让你尝尝戏弄本汗的下场。”
第六九八章 序幕
明军大胆而带有挑衅意味的举动激怒了连战连捷士气正盛的鞑靼人,但其实,宋楠这么做的所有用意都是为了能从容部署兵马,在靖虏以西两侧的连绵山地上.将数万大军隐匿起来。
王勇率一千亲卫火铳营的锦衣卫亲卫突前四十里,抵达野狐岭东十里附近游弋,便是为了清扫鞑子不断派出的斥候骑兵。有着火器在手,又是纯骑兵部队,王勇丝毫不怵在鞑子眼皮底下纵横来去,当图鲁率五千兵马护送数百斥候骑兵深入二十余里外的中间地带时,王勇甚至下令果断袭击,用凶狠的火铳火力,将五千鞑子兵打的抱头鼠窜。
在后方,靖虏西面低矮但连绵的两侧的山坡上,两百余门盏口将军炮被马拉人推送上了山坡坡顶,几乎没有做任何的防御措施,这些盏口将军炮只是一路散布在一座座小山头上,将炮口斜向下,指向野狐岭到靖虏的必经之路上。但让人费解的是,这些盏口将军并未形成集群轰击的态势,而是一路部署绵延达五六里,不像是轰击鞑子的火器,倒像是排在大道两旁山地上迎接鞑子到来的礼炮。
而神机营同知马鸣所率的三千多人马,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天黑之后,他们便带着挖掘的工具,抬着沉甸甸的不知装满何物的箩筐前往鞑子即将前来的道路上,到了早晨一个个像是灰老鼠一般的回来,如此两日之后,方才停止。
这两天时间,把秃猛可耐着性子等待兵马补给休整完毕,立刻迫不及待的发出了进攻靖虏的命令,这几日趁着自己的兵马休整;明军的气焰越发的高涨,有数队锦衣卫骑兵甚至来到营前的山脚下闲坐,简直让把秃猛可气炸了肺。
然而恼火归恼火,把秃猛可毕竟身经百战,他的调兵遣将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分前中后三军进发,两侧同时安排骑兵大队齐头并进防备伏兵,并以谨慎小心的态度对沿途各个可能遭受伏击的地段进行试探性进军,如此行了三十多里,连明军的一个鬼影子也没见到。这几日嚣张跋扈的锦衣卫骑兵也像是老鼠见了猫不见了踪影。
进入最后的十几里地,周围的小山连绵起伏起来,前方的地势也越发的狭窄起来,但即便如此,把秃猛可并不担心,因为两侧的回旋平坦地面有着三四里的回旋,可容上千兵马齐头并进,根本不担心因地形狭窄遭受攻击之时会产生混乱。
但再行三里多之后,前军万户总管巴图特木尔突然发出停止前进的讯号,并派了人来禀报说前方有变,请大汗定夺是否进军。
把秃猛可阴沉着脸策马赶到前军阵中,只见队伍前列,巴图特木尔正率数名将领对着前方的道路指指点点。见把秃猛可策马赶到,众将皆横臂于胸在马上行礼。
“怎么回事?干什么停下?你想让大军在这前后不着的地方过夜么?傍晚前赶到靖虏,夜里便能在靖虏城中过夜了。”把秃猛可喝问道。
“尊敬的大汗,末将也不想停下,但这里的情形有些诡异。”巴图忙道:“您看这大道两侧的荒野地,到处布满了挖掘的坑洞,泥土痕迹都是新的,本来阵型可保持百人方队并进,但现在周围的野地遭到破坏,全是黄泥陷阱,我们只能压缩阵型从大道上走,这么一来,兵马的阵型便压缩拖长,腾挪的空间大大减少。故而末将觉得不妥,特请大汗来瞧瞧,给予明示。”
把秃猛可顺着巴图的指点看去,果见道路两旁的野地里黄土累累,坑洞密布,显然是人为挖掘而成,不消说这些都是明军的杰作。其用意不言而喻,便是为了阻止大队兵马通过,这些坑洞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深达四五尺,自己的兵马事绝对无法从这些野地里穿行的。
“这帮土耗子,居然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宋楠难道便只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么?愚蠢的很。这些坑洞能阻挡得了我大军一时,又如何能阻挡了我一世?”把秃猛可冷笑道。
“要不要末将下令填坑?土堆都是现成的,覆入坑洞中便成了。”巴图道。
“不,不用。明军是吓破了胆,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来阻挡我大军前进,我们若跟他们在这件事上纠缠,岂不是跟他们一样愚蠢。这五十里的道路我们居然走了快一天了,我可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宿营。巴图,考校你一桩事情,你说为何野地里坑洞密布,而眼前的大道上却平坦宽阔毫无异样?”
巴图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古怪,大道上一片坦途,这几日兵马来往频繁,将路上的青草踩踏的稀稀拉拉的,露出下边结实的黄土和一层薄薄的灰尘,一眼看去,便知道不会有什么陷阱。
“这个……末将看来,他们定然是挖了隐秘的陷坑,又或者是故意逼着我们走这条道路,寻找机会突袭?”巴图搞不明白,只能胡乱的猜测。
“嘿嘿,我告诉你们,这条道上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所有人都以为这道路上有古怪,但本汗断定这又是宋娜那厮的诡计。这一切的布置都是疑神疑鬼的布置,用来迷惑我们。他们汉人在古代的时候有个姓诸葛的人,和劲敌作战之时故意大开四门独自一人坐在城头弹琴,吓得对手不敢入城,他们把这叫做空城计。嘿嘿,殊不知,在我鞑靼勇士的眼中,管你是空城还是满城兵马,我们的目标都是要占领它,宋楠的这番苦心在本汗面前怕是白费了。哈哈哈。”把秃猛可哈哈大笑,对自己的博学多见甚是自傲。
“父汗,还是小心为上啊。”大王子图鲁左脸颊贴着黑乎乎的膏药,样子十分的可笑,那是前日被锦衣卫突袭的时候,一颗铁蛋.子擦脸而过造成的后果。
把秃猛可厌恶的看了图鲁一眼,冷哼道:“何日你才能变得有智谋远见,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智谋。”
把秃猛可下令拉来七八匹骏马,命人赶到前方,让士兵们在它们的臀上各狠狠扎上一刀,但见马儿吃痛狂嘶奔逃,沿着大道一路狂奔,掀起长龙般的尘土,一直跑到数里之外,才疲乏的挺了下来,停步啃食青草。
“你们可看的清楚?狂奔的马儿没有遭遇到任何陷阱,本汗说明军在故弄玄虚没有说错吧。”
“大汗英明……”
“大汗就像天上的神明,洞悉一切。”
“大汗天纵奇才,我鞑靼人万世不出一个,我等真心拜伏了。”
众人纷纷赞扬,一半是佩服,一半是趁机阿谀奉承拍马屁。
“巴图,即刻率前军前进,日落之前须得赶到靖虏城西两里外,本汗金帐大军和两百门神鹰大炮随后就到,我们要在天黑后对着靖虏城头放上数千颗焰火,只不过这焰火不是来观看的,是要人性命的。”
“遵大汗之命。”
巴图不再犹豫,立刻收缩阵型将兵马集中到大道之上,两万前军蜿蜒成里许长的长蛇阵,夹带滚滚黄尘直扑靖虏。把秃猛可策马回到中军营中,下令让后军战马拉拽的两百门神鹰大炮加速赶上来,亲自裹挟着这些大家伙急速赶路。
夕阳渐渐的往西坠落,将山野树木小山的阴影拖拽的老长,前方数里之外,靖虏城孤零零的立在远方的道路末端,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孱弱的妇人,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强徒,毫无还手之力。
目视能看到靖虏城,便已经距离靖虏四五里远了,再前进里许,便可设立阵地,因为神鹰大炮的射程远达两里多,鞑子官兵们已经逐渐开始习惯在冲杀之前让神鹰大炮将炮弹倾泄上敌方城头,先摧毁敌人的城防和城楼,击杀大量敌兵。虽然这种战法在部分鞑子军官心中有些不过瘾,甚至是胜之不武,但胜利比什么都重要,而且无需付出更多伤亡的胜利更是领军者最开心的事情。
巴图的前军长龙队伍来到了两扇大门般的小山之侧,官道从门内穿行而过,说是小山,却也不过是小土包而已,中间尚有三四里的开阔地,那山包上光秃秃的全是黄土,一览无余,所以巴图丝毫也没有在意。
然而,当队伍通行过半的时候,猛然间,从两侧的山包上传来了爆炸的轰鸣声,两朵黑色的蘑菇腾空出现在山包上,在傍晚肃穆的天空映衬之下极为醒目。
“怎么回事?”巴图刚来得及大声吼叫。
“轰!轰!”巨大的爆炸声在长龙般的队伍中响起,泥石飞溅中,血肉带着残肢飞上半空,顿时一片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