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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三章 谁都不是小虾米

    送走周东之后,宋楠即刻和王勇和侯大彪密商片刻,王勇下令立刻加强对左近的警戒,并命千户蒋丰调集两百当地旗校进驻观雪楼。

    宋楠本想请杨一清也住进观雪楼中一并接受保护,但杨一清的脾气臭硬,侯大彪去请时,他一听那是庆王府的宅邸顿时斩钉截铁的拒绝,杨蔻儿和杨夫人苦劝他也不听。

    宋楠只得作罢,只命蒋丰加紧对驿馆的保护便可,杨一清现在倒是没什么危险,现在自己倒是成了出头之鸟,杨一清反倒退居次席了。

    ……

    周东满腹疑窦的告辞离去,今日受惊不轻,打算回到住处去休息一番回想一下今日之事,却不料刚行出数道街口,一队官兵便从斜刺里出来拦住他的去路;周东本就心气不顺,顿时扬鞭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敢拦我的马头,再不滚开一旁,便抽的你们满脸开花,叫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的军官不为所动,只恭谨行礼道:“周大人,卑职等奉李中军之命请周大人前去叙话。”

    周东没好气的骂道:“本官没空,有什么事的话叫李增自己来馆驿见我。”

    那军官淡淡道:“那可得罪了。”说罢一挥手,十几名士兵涌上前来将周东的马围在当中,周东的三名亲随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利刃加身逼得动弹不得。

    周东大骂道:“反了反了,你们不想活了。”

    “请。”那军官话不多说,裹挟着周东沿街往北,在鼓楼之侧的一栋宅院之外停了下来,这里正是镇军太监李增的住处,真正到了这里,周东倒也不闹腾了,李增的身份虽然只是个镇军太监,但在刘瑾面前,明显自己的地位要低的多,同属裆下空空之人,其亲近之情跟自己这些外边依附于刘瑾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宅院,远远可见厅上站着好几个身影,镇军太监李增和他的手下的亲信几人都在厅中静立等候,周东隐约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心头有些发紧,但还是强自挺腰远远叫道:“李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见我也不用这么着吧,你叫我日后如何在这宁夏镇行事?”

    李增负手站在堂下眼望灰蒙蒙的天空出神,闻言侧眼看了周东一眼,淡淡道:“周大人,听说你不愿来见咱家,倒要咱家去驿馆见你是么?”

    周东道:“那又如何?今日被宋楠那厮好一顿羞辱,我回驿馆喘口气难道不成?”

    李增冷笑道:“宋楠羞辱了你?咱家看未必如此吧,我看你怕是忘了刘公公的嘱托了吧,嘿嘿,周大人你有一套啊,你敢坏了刘公公的事情,咱家对你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你要当墙头草,咱家便替公公斩草除根。”

    周东一惊,听李增话头不善,忙问道:“公公所言我怎地一句话也听不懂?我何时成了墙头草了?”

    李增斥道:“还在强辩,你是怎么被宋楠放出来的?那宋楠抓了你的把柄,又怎肯轻易放你脱身?你是不是将公公交代之事尽数告诉宋楠换取他对你网开一面了?”

    周东惊愕道:“哪有此事,我一句不该说的也没说啊,你这可是冤枉死我了。”

    李增冷声道:“这可说不通,我虽常年在边镇任职,倒也知道些京中之事,宋楠这厮但抓住人的把柄绝不会不了了之,他为何要对你网开一面?难不成你是他大舅哥不成?嘿嘿,任你如何狡辩,也是难以自圆其说。”

    周东跺脚道:“李公公,我向天发誓,绝无说出半句不该说的话,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事实上宋楠那厮连问都没问,难道我还主动去说出来不成?我也正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锦衣卫只是查出了马中遂的贪腐之案,然后牵连到了我,我还想求公公给宫中发个信去,让刘公公帮我解决了此事,那马中遂只要一死,刑部员外郎童青山业已病逝,当年的一桩牵连我的案子便再无人证,到时候他宋楠能奈我何?”

    李增凝视周东半晌问道:“宋楠那厮什么也没问?你也什么都没说?”

    周东道:“天地良心,皇天后土,我说一句假话便天打五雷轰。”

    李增道:“那为何你出门之际,那宋楠跟你说什么‘你那件事我会替你摆平,这里的事你也要经常来跟我说说,咱们精诚合作,再立大功。’之语?”

    周东愕然道:“公公怎么知道的?”

    李增冷笑道:“在这宁夏镇中,什么事能逃过我的耳目?你把我当聋子瞎子么?我李增在宁夏镇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周东眉头紧皱道:“我刚才在路上也在想,宋楠这厮为何要说这几句话,弄得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这厮是故意这么说话,好引起大家的怀疑,以为我跟宋楠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李公公,你是明白人,你摸着良心说说,我这猜测到底对是不对。”

    李增缓缓踱步,转头来脸上已经渐趋平和,轻声道:“咱家若是不信你的话,恐你出了观雪楼便已经是横尸街头了,正因为咱家信你,才会请你来问话。”

    周东忙道:“可是李公公其实也对我有所怀疑不是么?宋楠这厮要的就是咱们自己乱起来,这厮果真是狡诈奸猾的很。”

    “你真是蠢,咱家之所以半路上便将你截来,那是为了保护你,你却不明白。”

    “这……此话怎讲?”

    “你还想不明白么?宋楠故作姿态让人误会你已经跟他达成协议,我第一时间便知道此事,你以为别人就不知道?姜汉周昂那些人,安惟学那个老东西,另外这城里时刻关注此事的那个人,他们知道的只会比我早,不会比我晚。可是他们这些人有几个会如我这般的信你?我估计他们现在已经对你恨之入骨了,你若真的将有些事透露给宋楠了,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一些极端的手段便将要曝光,你以为你还能安稳的以钦差之名呆在这宁夏镇中逍遥?”

    周东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之处,不明白倒也罢了,一旦明白后果,登时两腿发软再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下来,喃喃连声道:“怎么办?怎么办?公公救我,公公救我啊。”

    李增叹了口气缓缓道:“咱家自然不能坐视,宁夏镇本是平静的一片天,杨一清来了变不了天,这宋楠来了才一天,果然风起云涌了起来,果然是个人物,难怪刘公公说要加意的防备此人,不可掉以轻心。”

    周东不惮以恶毒的言语咒骂宋楠,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科举入仕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倒像个狠毒怨愤的骂街泼妇。

    李增鄙夷的看着周东道:“周大人,咒骂又有何用?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程度,这出戏才刚刚开锣。我不妨告诉你,昨夜东厂的人已经抵达宁夏镇,那是刘公公亲自下令跟随着宋楠的脚步到来的人,刘公公早就知道宋楠要来这里趟一趟浑水,东厂理刑千户带着二十余名番子衔尾而至,同时也带来了刘公公的最新指示。”

    周东大喜道:“真的?原来公公早知道宋楠会来搅局,公公可有话要带给我的么?”

    李增微笑道:“公公说你干的不错,很是夸奖了你几句。”

    周东笑开了花,但旋即又愁云上脸,哭丧着脸道:“可我的事怎么办?难不成我现在躲在这里不出去?万一那帮人信了宋楠那厮的诡计,我岂不是要被他们活吃了么?”

    李增摇头道:“那倒不必,我带你去见安惟学跟他说明情形,安惟学不是傻瓜,他应该会明白这是宋楠的诡计。”

    周东道:“可其他人怎么办?”

    李增道:“你不懂,只需解释给安惟学听,他便会解释给他身后的那个人听,只要那个人不动你,便没人会动你,放心吧。”

    周东喜道:“那咱们快去寻安大人去。”

    李增道:“不忙,晚上再去不迟,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和你商量商量,宋楠来到这里搅得风声水起,咱们永无宁日。但别忘了宁夏镇不是京城,宋楠来到这里其实是不明智的,他要人没人,要权没权,咱们给他脸他才是侯爷,不给他脸他什么都不是,他要是闹的凶,恐怕连京城都回不去了。”

    周东惊骇的睁大眼睛,低声道:“难道刘公公有意……”话说半截扭头四下看了看伸手做了个劈砍的架势。

    李增冷笑道:“你怕了?在这里,谁死了都不是大事,这里可是边镇,这里有鞑子,鞑子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侯爷还是公爷。”

    周东抖着嗓子道:“可……可这事有些难办吧,这可不是小事,手脚一旦不干净,大伙儿便全完了。”

    李增咬牙冷笑道:“第一要看这宋楠识相不识相,第二,要动手也要逼得别人干,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才会动手。当务之急是要将这把火烧到别人头上去,特别是那位庆王府中的大人物,宋楠只要得罪了他,就恐怕再难全身而退了。”

    周东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四六四章 婢女青鸾

    阴沉的天空无声飘下大片的雪花来,宁夏镇在贺兰山的阻隔之下免受强劲西北风的侵扰,但却也受到大山小气候的影响,每年冬天到春天起码要下个十几场的大雪。

    宋楠坐在观雪楼二层楼外的长廊上,手中拿着刚刚接到的周昂派人送来的卷宗,那是关于杨一清遇袭之事的调查经过,看了一小会,宋楠便将卷宗丢在一旁,脸上露出冷笑来。

    “大人,姓周的查出什么来了。”侯大彪问道。

    “还能有什么?还不是那一套说辞,咬定是鞑子奸细所为。不过这回编的细了些,有模有样附上了目击证人的供词,还有石嘴山关隘巡守士兵在山坡上发现的所谓‘鞑子翻山偷入宁夏镇的足迹和篝火痕迹’的证词证据。咱们的十八名兄弟被杀的事情自然也成了证据了。这下可好了,什么都是鞑子干的,鞑子成了背锅侠了。”

    “要不要去找这些所谓的证人去核实一番?也许会发现什么。”侯大彪道。

    “不必了,他们成心要隐瞒,又怎会因此被我们发现破绽,这些所谓的证人证言该都是安排好的角色,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侯大彪道:“那现在我们怎么着手?难道咱们干坐在这里?”

    宋楠微笑道:“对,我们就干坐着,把水搅浑之后就要静坐等待鱼儿露头喘气,你该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将盔甲上的泥巴擦一擦,我想今晚定有人要见我们,你大小也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可莫这么邋里邋遢的。”

    侯大彪脸上一红道:“卑职这便去洗澡,卑职知道自己身上的气味难闻,这几天怕是熏着大人了吧。”

    宋楠笑道:“你明白就好,你去吧。”

    侯大彪道:“大人这么肯定今晚有人要见咱们,大人难道不要收拾收拾么?”

    宋楠道:“我不用,我只想趁着这一丁点的空闲来赏雪,这座楼叫观雪楼可不是白叫的,你瞧,在此角度观赏树梢屋顶的雪景,委实令人目眩神驰,景色确实不错。”

    侯大彪翻翻白眼转身就走,他可没兴趣看什么雪景,这一路而来尽受雨雪之累,一看到下雪他心里说不出的窝火,恨不得怒骂几声贼老天,哪还有心情去赏雪。

    万籁俱寂,纷扬的大雪密集如白色缎带从天上飘落,很快将地面上屋顶上树梢上的泥土落叶和枯枝尽数掩埋,在白雪覆盖之下,这世间仿佛纯洁无暇,就算是在大街上的一堆牛粪,被白雪覆盖之后也便的圆融可爱起来。

    宋楠负手站在二层楼的廊下,静静天地间的一片白茫茫,心中一片沉静,到此时他才明白这观雪楼的名字的精髓之处,不是可以看到雪后的树顶和屋顶的厚厚白雪,也不是可以远观到远处山顶上覆盖的白纱。妙处正是在这下雪之时,凭楼观雪,就像在你眼前抖落万千薄纱,薄纱那边的房舍数目行人牛马都在朦胧恍惚之中,就像在一场梦里一般。

    “咔嗒”一声轻响,外加一声悦耳的‘嗡然’一声,让陷入落雪之景中无法自拔的宋楠猛然警醒,宋楠回头瞟了一眼,眼前黑影一闪,自己的屋子里似乎有人在快速的移动,想夺门而去。

    宋楠头皮一麻,手指抚上腰间绣春刀柄,低喝一声道:“什么人!”

    随即脚尖一点窜入屋中,天色昏暗的卧房内黑乎乎的,但只见一条真真切切的黑影正夹着什么物事往房门口逃去,显然此人是从楼梯口上来进入屋子里,而宋楠在廊上观雪没有发现此人。

    隔壁的亲卫们闻言瞬间赶到,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刀剑沧浪之声响成一片,那黑影明显吓得不轻,缩身回退,脚下被一只春凳袢到,哎呀一声娇嫩的呼叫,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手中的物事发出杂乱的声响来。

    “点灯。”宋楠喝道。

    两名亲卫迅速点起蜡烛,火光亮起,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在闪着寒光的兵刃紧逼之下缓缓浮现面庞的黑影竟然是个坐在地上满脸惊慌的俏丽少女,那少女眼睛睁的老大,紧紧缩在梳妆台下的角落里,手里紧紧抱着一具瑶琴,身子瑟瑟发抖。

    一名亲卫喝道:“你是何人,胆敢私自闯入我家侯爷噎的住所,有何图谋,快快招来。”

    少女颤抖着娇嫩的嗓音道:“我……我……”

    “说!支支吾吾的作甚?是否是要对我家侯爷欲行不利?”亲卫们大声逼问。

    宋楠咳嗽一声道:“你们退下,莫吓唬她,这只是个偷琴的小姑娘而已,这具瑶琴不就是在窗边小几上的那一具么?姑娘,你闯进来就是要偷这具瑶琴么?”

    “谁是偷儿?我才不是呢,这琴本就是我们的,我只是奉命过来拿罢了。”少女脸色涨红道。

    宋楠道:“哦?这琴是你的么?明明是我住在这里,我入住之时可没见你啊,怎地成了你的琴了?”

    少女叫道:“你住的这观雪楼本就是我们王府的,这屋子原来便是我家郡主的屋子,这里的一切物事都是我家郡主的,要不是郡王爷要我们腾出这座楼给你们住下,我们也不至于将这凤鸣琴落在这里;郡主想抚琴的时候才想起将瑶琴落在这里,命我来取回去,难道不该么?”

    宋楠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应该应该,若是正主儿的屋子,我们倒是鸠占鹊巢之人了;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撒谎呢?我们虽是临时居住,若是凭空少了东西,主人家岂不是要污我们为贼么?”

    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是说我撒谎咯?我会撒谎?我怎么会撒谎?”

    宋楠呵呵笑道:“我跟你又不熟,知人知面不知心,怎知你是不是就是为了逃脱偷盗之责而信口胡编的理由?”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青鸾怎会撒谎,你也不打听打听去,青鸾自小到大撒过一句谎没?”

    宋楠哈哈笑道:“原来你叫青鸾,青鸾小姐,我教你个法子证明自己,你说你是庆王府的人,那么你跟我说说庆王府中的情形,我一听就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名叫青鸾的少女站起身来,手中兀自抱着那副瑶琴不放道:“真的便是真的,哪里需要什么证明?你们这些人无端的占了我家郡主的观雪楼居住,我从下边上来时,看见好端端的一栋楼被糟蹋的一塌糊涂,我家郡主知道了还不知怎么难过呢,你倒还有理了。”

    宋楠叹了口气道:“有人请我们住在这里,又不是我们自己要住在此处,可不是我们的错。现在的问题不是这座楼的问题,而是你私自闯入我的住处偷东西,兴许还有别的图谋,你又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唔……我们都是锦衣卫的官员,锦衣卫你该听说过吧,对锦衣卫官员意图不轨,那可是要受大刑的。赵百户,告诉这位青鸾姑娘,冒犯了锦衣卫会受到何种刑罚?”

    一名亲卫百户虎着脸道:“一般是扒了衣服打屁股,用的是狼牙棒,一棒子下去几十个窟窿眼儿。”

    宋楠愕然,锦衣卫里哪有这样的刑罚,这厮恐是见是个貌美少女,故意说出这样恶毒的刑罚来,看周围这些亲卫的神色,恐怕早已在脑补这少女被扒下衣服露出白屁股被狼牙棒打得全是洞眼的情形了。

    但此法果然有效,少女惊叫一声,脸上血色全无,缩在墙角叫道:“你们……你们好无耻,你们敢。”

    宋楠道:“我若是你,便赶紧想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青鸾喘了几口气道:“好,但王府的事情不能对外张扬,你让他们回避,我不能说给他们听,你是当官的,我说给你一人听就是了。”

    宋楠微笑道:“可以,你们退下吧。”

    众亲卫陆续退出,但刚才一时疏忽居然让一个女子偷入了宋大人的屋子,若来的是刺客,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事要是让王勇知道了,大伙儿恐要挨上一顿臭骂加惩罚,这回退出之后再不敢掉以轻心,分派了人手在楼梯上站岗,赵百户更是下楼去找到大厅口守卫的亲卫一顿大骂。

第四六五章 内情

    屋外大雪漫天,屋内两人对坐,那青鸾小婢女垂着头坐在床沿上,宋楠搬了凳子坐在对面笑眯眯的看着她,青鸾显然是不习惯被个青年男子这么瞪着,垂头不敢对视。

    “说啊,你家那位郡主恐怕还等着你拿瑶琴回去呢,你要是不说话,我可不能放你走。”

    “咱们王府可大了,你要我说什么?若是全部都说,那可三天三夜说不完,光是咱们王府的房舍院子花草树木便都要说上一天呢。”

    宋楠苦笑道:“我可不要你说这些,这样吧,咱们从关键处入手,也最能证明你的身份,你们庆王府的小王爷今年多大?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鸾摇头道:“这个不能说,管家说了,谁要是背地里敢拿小王爷说事,便活活打死。”

    宋楠道:“那是为何?说说小王爷便是死罪?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青鸾道:“那是因为,小王爷……小王爷他……嗯……”青鸾踌躇了一下忽然住口。

    宋楠笑道:“此处就只有你我,你想脱身便直说,我好验证一番,其实你们小王爷什么样儿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不说我也知道。说不说你看着办。”

    青鸾想了想道:“那你一定不能透露出是我说的,不然我便要被打死了。”

    宋楠道:“那是自然,我只是想还你清白而已,这些事我也知道是忌讳,不会说出去的,要不然我给你发个誓?”

    青鸾道:“那倒不必了,郡主说了,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誓言了。咱们庆王府的小王爷其实……其实是个……傻子。十几岁的人,却还如几岁的孩童一般,屎尿也会拉在身上;这些事大伙儿都知道,只是都不敢说而已。”

    宋楠点头道:“算你过了一关,这些事其实外边人都是知道的,这也算不得什么隐秘之事,王府的人不让说,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你再说些别的,譬如你家郡主,譬如庆王府中的别的大人物的事情,这些对上号了,你便可以走了。”

    青鸾鼓着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庆王府中还有一位王爷住着,他是安化郡王。本来他根本不住在这里的,但是……他是小王爷的叔父,说王府的事务小王爷不能处理,便他要来住着,大家也是没法子。府里的管家管事的也都是他的人,谁也不敢违抗他的话。”

    “我家郡主是小王爷的姐姐,从夫家回王府之后便一直住在这观雪楼中,可是安化王爷昨日晚间硬是要将这里腾出来,逼着我们搬到王府里居住,郡主虽然恼怒,但也没法子,安化王爷可不会管郡主高不高兴。郡主真是可怜,本想清净的过日子都不成,家里的事情也丝毫做不得主,那安化王爷……也是很不像话的。……算了,这些事我可不能再说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青鸾只能说到这里了。”

    宋楠凝神听着青鸾絮絮叨叨的叙述,听着杂乱无章的一些话,宋楠从中得到了大量的信息,其一,安化王确实已经掌控了庆王府,连庆定王的姐姐都住处都是随意的命令搬出去,显然真正的庆王府中的人已经沦落在安化王的淫威之下,这庆王府其实已经成了安化王府了。其二,昨夜连夜命郡主搬出这座观雪楼便是要给自己腾出居住的地方来,这说明其实自己一进宁夏镇,便已经入了这位王爷的眼中,至于安排自己住在此间是出于礼貌还是拉拢抑或是有别的意图,这便需要自己好生的考究一番。其三,从话意中,可看出这位郡主是对安化王爷不满的,青鸾是她身边的婢女,一名婢女的语气中队安化王都充满了不满,显然平日主人家没少抱怨,主人的态度决定了婢女的态度。

    “嗯,你说的都很对,看来你的的确确是王府中人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你说出你家郡主为何嫁了人却又回王府居住的原因,我便让你走。”

    青鸾看了宋楠一眼,心道:这人干什么对我家郡主这么感兴趣,尽打听别人的**,真是奇怪。

    不过回答了这个问题便能脱身,反正说了不少了,也不差这一件事,于是道:“那是因为我家郡主已经守寡三年了,郡主的夫家是成都府的陈家大户,陈家老爷跟咱们老王爷是好友,陈家虽非勋贵之家,但老王爷说了,嫁给勋贵之家未必是好事,于是便和陈家约了婚约。只是郡主命苦,嫁过去一年不到,姑爷便病死了,于是便回宁夏镇王府来了,这里是郡主长大的地方,成都府千好万好,郡主却是不习惯的。”

    宋楠点点头,起身道:“好了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你可以走了。”

    青鸾忙起身来抱起瑶琴垂首行礼道:“多谢了,今日我所说的事情请您一定不要说出去,不然我会被打死的。”

    宋楠点头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也要保证管好自己的嘴,要是你自己不小心漏出去,那可不是我的错。”

    青鸾道:“我怎会说出去?”

    宋楠笑道:“那可说不准,你耽搁了这么久,回去后你家郡主若是问起,你怎么回答?你可是从来没撒过谎的,这一回怎么圆话?”

    青鸾想了想道:“郡主若问,我便实话实说,我不能骗她,郡主对我很好。”

    宋楠道:“那不就结了,你告诉你家郡主,你家郡主再宣扬出去,到时候你被人打死可不是我的错。”

    青鸾摇头道:“郡主不会说的,郡主恨不得安化王爷早早离开王府,又怎会跟他站在一处。”

    青鸾抱着瑶琴往外便走,宋楠忽道:“慢着。”

    青鸾回头道:“怎么?你说话不算话么?”

    宋楠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那本抄写的琴谱递上道:“这琴谱怕是你家郡主之物吧,有琴岂能无谱?另外烦请带话给你家郡主,便说我宋楠和手下虽然受邀住在她的观雪楼上,但绝不会动她的物事,她的房间我也不会睡,我会睡到隔壁去。但手下兵士众多,难免会弄得乌烟瘴气,这些事也无可奈何,宋楠先行赔礼了。”

    青鸾有些怪异的看着宋楠,半晌道:“我会禀报我家郡主的,告辞了宋大人。”

    宋楠微笑拱手,青鸾敛琚一礼,急匆匆出门下楼而去。

    宋楠站在门口陷入沉思,庆王府中的事情看来有些复杂,这位安化王爷才是鸠占鹊巢之人才是,联想起他私自入京会见刘瑾,请求刘瑾增加其王府卫士限额之事,宋楠忽然感觉心头很是不安。在宁夏镇这个地方,光是官兵便有近两万,鞑子想突破这座坚城堪比登天,王府的安危应该是无需担心的,王府需要保护这也是人之常情,数百人便已经足够了,而一下子将卫士限额增加到五千,这几乎是一个卫所的兵力了,这不是徒耗钱物毫无必要么?

    楼梯声响,侯大彪和王勇并肩上来,侯大彪洗的干干净净的,盔甲也擦得雪亮,上来便问道:“刚才下去的那个女子是谁?”

    宋楠道:“这屋子的主人来取东西的,咱们占了她的屋子。告诉大家,不许乱来,保持屋子里的物事在原处,不准弄得跟猪窝一样,无干人等尽数住在外边的临时军营去。”

    侯大彪点头答应,宋楠转头对王勇道:“外边怎样了。”

    王勇低声道:“如大人所料,传的纷纷扬扬,本镇的锦衣卫兄弟看见那周东半路上便被人劫往镇军太监李增的宅子去了,李增的宅子周围现在起码有二三十个不明身份的哨探在窥伺,看来都是冲着周东去的。大人这一手可真是妙,水真的浑了。”

    宋楠微笑道:“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虽然很快便会被识破,但起码可以先让他们乱一会儿。话说这位安惟学也该来了,天都快黑了,照理说,安化王爷今晚必会请我赴宴的才是。”

    说话间,赵百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大人,安巡抚到了,在楼下候着呢。”

    侯大彪嘿嘿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宋楠挤挤眼道:“走着。”三人大摇大摆的走下楼去。

第四六六章 王府夜宴(上)

    大明朝的边镇城镇皆有规制,北方正是鞑子进攻面对的方位,故而此处城墙的高度和厚度较之其他三面更高,且北门不设城门,只在城墙上方建立高高的角楼和敌楼,用来增强防御,减少北城墙被攻破的概率,城墙外平整开阔,开辟成为演兵的大校场,同时也是为了能一览无余的看见北方袭来之敌。

    凡边镇北城高处必有钟鼓楼,敌袭之时钟鼓齐鸣响彻全城,起到报警御敌之用,而北城门内衙署密布,城中中枢尽皆汇聚于此,成为全城的政治中心。

    宁夏重镇也大类于此而建立,在北城的这片区域里,汇聚了总兵府、巡抚衙门、屯卫仓、养济院、察院、钟鼓楼、城隍庙、按察分司、文庙、儒学、左右卫仓、官医馆、草料场等等军政衙门,这里是宁夏镇的心脏地带。

    普通的民居社区是没有可能落足于北城这片区域的,但庆王府却是个例外,在儒学馆和文庙西南方,一大片高大的宫殿屋宇拔地而建,高大的围墙围绕周围,这里便是庆王府所在。

    大明朝的王府规格有定制,像庆王府这样的亲王级别的府邸,其王府的周长是三里三百零九步五分。或者以另一种规定来形容,王府的范围以东西阔一百五十丈二寸二分,南北长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为限。这种形容或许抽象,不妨以现代的计算方式来计算:亲王府的占地面积高达三十三万平方米,那是一片占地近五百亩的巨大建筑群,或可称为城中之城。

    王府也设四门,南曰端礼,北曰广智,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府内核心建筑是地基高达六尺九寸三组正殿,依次是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所有宫殿都是窠拱攒顶,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殿中的座位用红漆金蟠螭,挂帐用红销金蟠螭,座后壁则用画蟠螭彩云。

    宁夏镇庆王府便是严格按照这样的规制所建立的一座城中王府,虽然贤王庆靖王早已作古,随着血脉的绵延,和当今皇室的血脉已渐疏远,但庆王封爵未削减,还是同属太祖一脉,同气连枝共享皇家荣华。

    天色昏黑,大雪飘飘,即便是在这样的夜里,当宋楠在安惟学的陪同下来到王府门前,仰望着高高的台阶上紧闭的朱漆铜钉大门,门前张牙舞爪蹲着的不知名高大瑞兽之时,不免内心中也是震动。

    这便是皇族王室,这便是权力所带来的一切,朱家的子孙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虽然他们丝毫没有为这个国家带来任何的贡献,但他们血管中流淌的朱家的血脉却让他们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人无法享受的一切。

    王府大门紧闭,侧边的小门却是洞开着,七八名手执兵刃的王府卫士挺胸叠肚站在小门两侧,一名身着棉袍头戴方巾的儒生摸样的中年人交叠着双手站在那里正往台阶下张望。安惟学快步上前满脸堆笑的拱手笑道:“景文兄,劳你久等了。”

    那儒生模样的人也抱拳回礼道:“巡抚大人,人请来了么?”

    安惟学朝身后的宋楠一指道:“那不是么?宋侯爷,下官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咱们宁夏卫学的大儒孙景文孙先生,景文兄,这一位便是京中来的宋侯爷了。”

    宋楠缓步上前,淡淡拱手道:“孙先生好。”

    孙景文呵呵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早听说宋侯爷也貌如潘安风姿若神,今日一见方知不需,更难得的是文武全能,为我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更是可敬可佩。”

    宋楠摆手道:“孙先生过奖了。”

    安惟学笑道:“大伙儿也别站在雪地里客套啦,王爷怕是等着急了吧,咱们进去吧。”

    孙景文笑道:“王爷在存心殿等着呢,摆了好大一桌酒席,城中有头脸的人可都到了。”

    安惟学笑道:“那是自然,王爷请客,谁会不来?”

    孙景文一笑,伸手道:“宋大人请,安大人请。”

    宋楠点头,正待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前猛地伸出来一只手臂来拦住去路,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道:“请这几位大人解了兵刃,王府的规矩,入府中不得携带兵器。”

    紧跟在宋楠身后的王勇喝道:“我锦衣卫可没有卸兵刃的规矩,我们便是进皇宫也不曾有卸下兵刃的规矩。”

    那卫士沉声道:“皇宫是皇宫,王府是王府,皇宫有皇宫的规矩,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你们要进的是王府可不是皇宫,这里是宁夏镇也不是京城。”

    侯大彪气往上撞讥讽道:“嗬,好大的派头,比皇宫的规矩还大。”

    那卫士脸色阴沉道:“若不解下兵刃便不准进王府,我等只是按照规矩办事,还请谅解。”

    王勇叫道:“那我们便不去赴你家王爷的宴,你当我们稀罕么?大人,咱们回去吧,属下命人给你弄个羊肉火锅,吃的还自在些实惠些,倒也没什么稀罕。”

    安惟学吓了一跳,为了这么点破事要是被宋楠撩脚走了,王爷定会责怪自己办事不利,忙凑上来对宋楠道:“宋侯爷,您千万别为了这点事情弄得大家下不了台,这又不是针对你宋侯爷,宁夏镇总兵府的将军们进王府也是要卸兵刃的,可不是对你宋侯爷不敬。”

    宋楠明白王勇和侯大彪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安华王的护卫有击杀锦衣卫暗探之嫌,在众人的心目中早已站在了安化王的对立面,进入王府也好似踏入龙潭虎穴一般,一听要卸下兵刃自然格外的紧张,因此反对倒也是常情。但实际上,宋楠并不以为这是安化王的什么不轨图谋,只是他的一个规矩罢了,就像当年自己进英国公府时一样,不也曾被要求卸下兵刃么?

    宋楠可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坏了大事,若因为这件事拂袖便走,非但没有抵近查勘的机会,也会因反应过激而引起怀疑。

    宋楠伸手从腰间摘下绣春刀来交给那卫士道:“拿好,这柄刀可是皇上所赐,你们可要保管好咯。”

    王勇和侯大彪一愣,正待劝说一番,宋楠淡淡摆手道:“入乡随俗,将兵刃交给他们保管便是,咱们进王府见王爷,可不是进贼巢匪穴,干什么这么紧张?”

    王勇侯大彪无奈交出兵刃,宋楠朝站在一旁的安惟学道:“可以进了么?”

    安惟学松了口气,忙道:“请请请,侯爷快请。”

    穿过重重殿宇房舍,走过道道游廊院落,灯火通明的王府之中,仆从婢女来来往往,在树荫和游廊的暗影之角,更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来回巡视,这一切都落入宋楠王勇等人的眼中。

    王勇紧走几步凑到宋楠身边低语:“大人,这里真是龙潭虎穴啊。”

    宋楠低声嘱咐:“小心在意,不要惹事,今天咱们不是来惹事的,张大眼睛看着记着便是。”

    王勇点头退下,宋楠回转头来,见安惟学和孙景文在前方数步处站立等候着自己,忙笑道:“我这位兄弟惊叹于王府的宏大和繁华,正跟我交流心得呢。”

    安惟学呵呵笑道:“连宋侯爷这等见过大场面的都惊讶么?这可说不过去。”

    孙景文捋着胡须笑道:“是啊,跟京城皇宫相比,王府可算不得什么宏大;宋大人,前方便是存心殿了,王爷等着您呢,咱们还是快些的好,宋大人若对王府景致有兴趣,改日白天再来游览,在下一定陪同宋大人便是。”

    宋楠哈哈笑道:“那感情好,就这么说定了。”

    过回廊尽头,前面一片开阔的场地,彼端一座大殿矗立,高度比前面的两座殿宇要矮了不少,但殿侧绵延一片全是房舍,想来这便是王府的存心殿了,到了这里也到了王府的居住区了,前面的两座大殿和庭院不过是门面罢了。

    宽敞的存心殿内灯火通明,远远便能听到殿上的说话声,一阵阵哄笑之声传出来,显然是宾朋们正在说笑。几十名仆役婢女在殿前廊上穿梭来往,一片繁忙的景象。

    孙景文当先紧走几步入殿,来到主客座上一位锦袍老者身边俯身说了两句话,那老者抬头朝殿外看来,正在老者身旁座上说笑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随着他的目光扭头看来,只见殿门口巡抚安惟学的身影在灯火下出现,他身后的一名着金色飞鱼锦服的清秀年轻人也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第四六七章 王府夜宴(中)

    锦袍老者离座起身,一双长眉下的双眸炯炯发亮,将宋楠笼罩在内,脚下缓缓移步来到宋楠面前忽然哈哈大笑道:“想必这位青年才俊便是宋大人了,本王久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在这偏院的宁夏镇却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宋大人,可谓是圆了本王的一个心愿。”

    宋楠看着眼前这个锦袍老者,知道他便是安化郡王朱寘鐇,看年纪不知是介乎五十到六十左右,保养得体的面庞上皱纹很少,皮肤白皙的很,教人揣摩不出实际的年纪。但一双利目却是精光闪烁,跟他笑眯眯的外表形成极大的反差,举手投足之间自见威严。

    “王爷谬赞,下官宋楠有礼了。”宋楠微笑拱手道。

    朱寘鐇拱手还礼,上前来一把挽住宋楠的胳膊道:“来来来,快入席,满座宾朋就等着你宋大人大驾光临呢,今日你可是主角,我这宴席可是专门为了你接风洗尘的。”

    朱寘鐇转头对着座上众人笑道:“你们都来见见宋大人,可能你们当中还有人不知道宋大人的身份,别看宋大人年纪轻轻,如今可是我大明锦衣亲军都指挥司的都指挥使;新平堡万敌之中救驾脱困,数月前领军横扫刘六刘七反贼,如今受封勇冠侯,领京营神枢营提督之职呢。”

    座上一片抽气之声,座上的宾朋大多数都知道今日王爷宴请的是京中的一位大人物,见到这名年轻人现身之后均觉的有些失望,但一听安化王的介绍,顿时如雷贯耳;身在宁夏很多朝中之事都不太知晓,对宋楠也了解不多,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却有着神一般的履历,怎不让人倒抽凉气。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宋楠微笑还礼,让宋楠意外的是,座上众人宋楠居然一个不识,刚才听那孙景文说什么宁夏镇中的头脸人物都在场,自己还以为除了不会假以辞色的杨一清之外,其余如总兵姜汉、镇军太监李增、大理寺少卿周东,周昂、何锦等几名指挥使也都在其中才是,可不料这些人居然一个没见,难道在安化王的眼中,这些都算不上宁夏镇中的头脸人物不成?

    “这位是卫学教授孟彬孟夫子,这一位是卫学教席史连辈史先生,这一位是石嘴山平虏堡的丁广何钦两位千户,这一位是本镇军屯仓主事赵大人……”安化王在旁给宋楠一一介绍,宋楠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想:原来安化王眼中的头面人物便是这些人,倒也是独树一帜。

    座上十几人一一介绍完毕,朱寘鐇笑着摆手道:“主客已至,咱们便可入席了,来人,将酒菜摆上,咱们今日不醉不休。”

    一片欢声之中,婢女们将摆放在一旁用暗火热着的美味佳肴一盘盘的送上来摆上,酒杯也斟上了喷香的美酒,安化王笑眯眯的一端杯子,众宾客自觉的纷纷站起身来,等待安化王爷开言。

    “诸位,今日宋大人大驾光临,我宁夏镇地贫产薄,唯有以薄酒待客,咱们共同敬宋大人一杯酒,对宋大人的到来表示欢迎之意。”安化王声如洪钟,震的人耳鼓发聩,神情高兴之极。

    众人纷纷举杯起来,却惊讶的发现宋楠端坐不动,连杯子也没碰一下。

    “宋大人,王爷敬酒呢。”安惟学低声提醒道。

    宋楠起身却仍旧没端起杯子,静静道:“王爷盛情宋某感激不敬,但我还有一事未了,不敢造次饮酒。”

    安化王怔怔道:“何事?今日饮酒,有事也明日再说。”

    宋楠摇头道:“我自京中来,临来时皇上曾嘱咐我要拜见庆定王爷,我今身在庆定王府,没拜见庆定王爷便坐在他的堂上饮酒,这着实失了礼节,回京后也不好向皇上交代,王爷可否赏脸让我见礼与庆定王爷,毕竟在这王府之中,他才是主人呢,我们可都是客人,哪有在主人家中饮酒,却不拜见主人之理?”

    朱寘鐇脸上勃然变色,他早已将自己当成是庆定王府的主人,别人也没人提醒他这里其实不是他的府邸,外人固然有鸠占鹊巢的言论,但朱寘鐇却从未在乎过这些言语,也没人在他的面前说这些话。宋楠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是当面揭自己的痛处,哪怕自己掌控了这座庆王府,自己始终不是庆王,只是个庆阳小城的郡王罢了。

    宾客们惊得目瞪口呆,谁敢在王爷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下场一定很惨,当宋楠的话出口之后,不少人认为王爷定会勃然大怒,这宋楠在宁夏镇随后的日子也会步履维艰,最终将会灰溜溜逃走了事。然而,王爷脸上的神色却逐渐的开始舒缓,紧接着竟浮现出笑意来。

    “哈哈哈,宋大人说的是,本王虽是庆定王的叔父,也受他委托全权处理庆王府诸事,但毕竟不是庆王府的主人,宋大人若不提醒,本王几乎忘了这件事了。为了宋大人的礼节不亏,为了宋大人回京跟皇上有所交代,理应让庆定王出来受宋大人拜见才是。来人,去请庆定王出来相见。”

    一名卫士沉声答应,转身从殿后侧门出去,殿内众人愕然呆坐,想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王爷脸上的笑容虽然灿烂,但明显看出眸子里的凶光,还是少说话为好。安惟学看着端坐在哪里微笑的宋楠心中叹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宋侯爷,你这是来挑事来了,你以为王爷是周东么?任你一番作弄却毫无对策,得罪了王爷你的好日子便到头了,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别人。”

    尴尬的寂静之中,去请庆定王的王府卫士匆匆而回,低声禀报道:“禀王爷,庆定王也不在房中,听说是闹着不睡觉,吵闹着跑去西楼找平安郡主去了。”

    朱寘鐇脸色阴沉,冷声道:“我不是说了,不准小王爷乱走么?谁让他去的?”

    “回王爷,是奶娘和贴身婢女绿荷。”

    “拿了,每人三十鞭子撵出去,有她们在旁边撺掇,王爷能学的了好么?即刻去西楼请小王爷来此,便说是我的话,他若不来明日必罚。”

    “是。”卫士再次转身离去。

    朱寘鐇铁青着脸坐在席上,席上之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闻桌上热菜的滋滋轻响之声以及烛火的荜拨之声。宋楠心中冷笑,朱寘鐇占了庆王府就罢了,庆定王虽是孩童,但论爵位比他还高,他竟敢像对待一般人那样的对待庆定王,这可是逾矩之行。庆定王身边的人说打便打,说撵便撵,这位庆定王爷的日子过的定是很是艰难。还好是个痴呆儿,懵懂无知比聪明伶俐可要好的多,起码不会生气,不会懂得自己的处境。

    宋楠当然也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朱寘鐇当着自己面如此,便是一种对自己刚才的话的回击,他就是要表达一种‘我在这里是主人,你要见的庆定王其实什么都不是,一切都是我说了算’的姿态。看似处理府中家事,实际上嚣张霸道的暗示尽在行为之中。

    半柱香之后,后殿中人声传来,一名孩童的哭闹之声灌入众人耳中:“我不要去见叔父,我不要去见他,我想和阿姐在西楼玩,叔父哪里不好玩,叔父对我好凶的。”

    朱寘鐇脸色更加的阴沉,长眉也皱成了一团疙瘩。

    “王爷莫闹啊,阿姐这不是陪着你来了么?莫怕莫怕,见了叔父之后阿姐便带你回西楼去玩耍好不好?王爷你要听话呀,不然阿姐会不高兴的。”一个好听的女声传了过来。

    “那阿姐要跟我一起进去,不然我怕。”

    “阿姐不能见外人的,阿姐站在外边等你好吗?你乖乖的听话,回头我让青鸾姐姐跟你玩跳红绳……”

    “不……阿姐不去,我便不去……”孩童的哭闹声大了起来。

    朱寘鐇低喝道:“去传我话,让郡主陪着王爷进来见客。”

    卫士出去传话,不一会儿,后殿帘幕掀开,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子在婢女的引导下走了进来,身后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缩在她的身后,胆怯的露出半个脸来,见到殿中数十双眼睛看着自己,赶忙又缩回头去。

    “王爷不怕,阿姐在这里呢。”那女子低着头柔声安慰,孩童情绪平静了些,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怯生生的叫了声:“叔父!”

    朱寘鐇冷冷的哼了一声道:“这么晚了你怎地不在房中睡觉,跑去西楼作甚?明日再罚你。”

    庆定王吓得身子一抖,咧嘴便要哭泣,那女子忙摸了摸他的脸蛋以示安慰,抬头来静静道:“叔父,是我要他去西楼陪我的,不关王爷的事。”

    朱寘鐇冷声道:“你倒是护着他,是否觉得我不该管教于他?”

    “侄女儿不敢,只是他这个样子,什么都不懂,怪他何用?叔父要教导他,倒也不用老是罚他。”

    朱寘鐇脸上怒气翻涌,终于忍耐下去,沉声道:“这些事以后再说,京里来的宋大人要来拜见庆定王,宋大人,这便是你要见的庆定王,你怎地还不去见礼?”

    宋楠缓缓起身走了过去,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郡主身上,平安郡主约莫二十许人,身材修长而有风仪,头发挽成盘髻,一袭得体的锦袄穿在身上,上边露出雪白修长的一截玉颈。看面容虽非绝色,但五官精致,合并在一起便凑成了一张耐看的俏脸,双目清澈,神色平和中自带一种贵族的凛然之气。

    “啊。”有人轻呼出声。

    宋楠闻声转目看去,只见一名青衣婢女站在一旁惊讶的以手掩口。

    宋楠认得她,正是下午去偷琴的婢女青鸾。

第四六八章 王府夜宴(中二)

    “下官宋楠参见庆定王爷。”宋楠俯身向平安郡主身前的少年王爷问好。

    庆王头上束着紫金冠,身上的锦袍也是华贵,但明显能感觉到智力有问题,因为智障之人的面相总有些类似,耳目鼻口像是攒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

    “你……你是谁?”宋楠谦卑的态度似乎让庆王很感兴趣。

    “下官宋楠,我是从京城来的。”宋楠微笑道。

    “京城……京城是什么地方。”庆王好奇的问道。

    “京城是皇上住着的地方,有很多人住在那里。”宋楠无法详细解释京城的定义,只能尽量用儿童话的语气来回答。

    “皇上?皇上是谁?”庆王睁着迷蒙的小眼睛问道。

    众人哭笑不得,安化王朱寘鐇冷声喝道:“不许瞎说,郡主还不带着王爷下去么?”

    平安郡主看了宋楠一眼,垂首低声道:“遵叔父之命,可欣告退。弟弟,跟阿姐回去吧。”

    庆定王朱台浤本就被朱寘鐇的呵斥吓得扁了嘴,闻言忙不迭的拉着平安郡主的手便要逃走;宋楠躬身施礼道:“恭送庆王爷。”

    朱台浤哪里懂什么礼节,一个劲的拉着平安郡主的手往后面拽,平安郡主低声道:“抱歉宋大人,王爷……王爷还小,失礼了。”

    宋楠躬身不答,看着平安郡主和小王爷在几名婢女的簇拥下消失在帘幕之后,耳边传来朱寘鐇冷冷的声音:“宋大人,庆王你也见了,这回能赏脸入席了么?这一大帮子人可都饿着肚子呢,菜可也都凉了。”

    宋楠转过身来笑道:“抱歉抱歉,多谢王爷成全,这回回到京城之后我便可以向皇上交差了,否则皇上会怪我礼节不周的;耽搁了诸位用餐,为表示歉意,我先自罚三杯如何?”

    朱寘鐇脸色转霁,笑道:“这才像话,来人,将冷菜倒了,吩咐厨下重新烧热菜,来来来,宋大人,咱们入席开动。”

    酒宴重新开始,宋楠很快便完美的融入这场酒宴之中,觥筹交错之余,也跟着席上官员兴致勃勃的八卦着官场轶事朝野秘闻,说些粗鄙不堪的黄段子助兴,很快便打成了一片。

    朱寘鐇似乎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和宋楠称兄道弟酒到杯干,爽朗的笑声充斥屋宇之间,不像是刚刚见面才认识的人,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一般。

    二更时分,酒宴结束,宾主都喝的熏熏,席上还有数人迷瞪着眼睛吆五喝六的划拳行令,安化王却拉着宋楠往在壁炉旁的木椅上一指道:“宋大人,咱们那边坐坐,喝茶消酒如何?我这里可是有不少好茶,宋大人爱喝碧螺春还是毛尖瓜片?”

    宋楠笑道:“下官对茶道不甚讲究,王爷的好茶还是留着招待贵客的好,给我喝了好有一比:牛嚼牡丹花。”

    安化王呵呵笑道:“宋大人好风趣,你不就是贵客么?宋大人不是贵客谁还能称贵客?一般人想喝我的好茶还没那脸面呢。”

    宋楠一笑道:“王爷抬爱,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安化王点头,拉着宋楠起身便朝壁炉边走,这两人一起身,桌上闹腾的几人顿时偃旗息鼓,七八名宾客识趣的起身走过来躬身告辞,陈词滥调的马屁拍的山响,朱寘鐇只挥挥手,让他们去了。

    仆役们很快收拾好宴席的狼藉退下,偌大一座存心殿只剩下寥寥数人在其中,宋楠迷瞪着眼睛四下扫视,除了坐在一旁的王勇和万志之外,留下来的宾客中还有孙景文和另两名卫学教授讲席孟彬和史连辈;显然这三人定是王府的常客,或说是王府的幕僚,自己进庆王府时不是管家迎客而是孙景文迎客,便足见他们是安化王的心腹;倒是安惟学不知何时也告辞离去,让宋楠对安惟学和王爷的关系一时揣摩不透。

    香茗沏上,碧绿可爱的茶叶在天青瓷杯中沉浮不定,一如宋楠有些紧张的心情,古话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安化王对自己这么殷勤,显然另有所图。

    “茶如何?”朱寘鐇见宋楠喝了口茶水,笑问道。

    “清香可口,入口甘冽,酒后饮好茶确实是人间乐事。”宋楠笑道。

    “呵呵呵,你可知为何入口甘冽?那是因为水质的不同。”

    “哦?王爷用的是什么水?”宋楠其实压根不想跟安化王扯什么茶水,不过这都是过场话,就像入港之前的前戏一般,只是为即将到来的正题做些铺垫罢了。宋楠原来对官面上的这些过场还不甚感冒,不过现在早已习惯了。

    “用的是贺兰山最高峰的千年不化之雪所融的冰水,你知道么?本王专门有五十人的采雪小队,每个月往返一趟,取回来雪砖十几块,融化后得水一桶,本王喝茶可都是用的这种千年雪水。相较而言,这一杯茶水,茶叶虽贵重却还不及茶水贵重呢。”朱寘鐇双目炯炯捋须微笑道。

    宋楠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也不介意让朱寘鐇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因为宋楠完全明白要取贺兰山顶上的雪水该有多难,五十人从山顶采回深埋不化之雪块,便是来回的攀登运送便是个大难题,也许在这过程中有人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权势和富贵会带来一切,这便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哪怕是再无理的要求,也会得到满足。

    朱寘鐇很满意宋楠的反应,他早已调查过宋楠的背.景,此人从蔚州发迹,生于草莽贫穷的民间,虽然靠着些运气和手段得以登堂入室,但什么是大富贵,什么是真正的勋贵之家,此人恐怕还没见识过。单凭着哄着宫里的那一位只懂得吃喝玩乐的皇上开心而得来的这一切的人,朱寘鐇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就算宋楠身居要职,声名遍播大明,在朱寘鐇眼里宋楠依旧什么都不是。

    只是因为宋楠身份的特殊性,又突然出现在宁夏镇中,这才让朱寘鐇感觉一丝丝的不妙,锦衣卫的手段无孔不入,二十余日前自己的王府之中挖出的几名密探便是明证。朱寘鐇有理由相信,同时也有些做贼心虚,他认为宋楠此来定是嗅到了什么风声,绝非简单的来此地查勘杨一清被袭一案这么简单。

    宋楠一口将茶水喝的见底,口中嘟囔道:“这水可不能浪费,一滴也不成,水比茶叶可精贵多了。”

    朱寘鐇略带鄙夷的看着宋楠笑道:“宋大人尽管喝,没了本王便命人再去背雪块回来便是,既来我宁夏镇,怎也要让宋大人过的舒心。”

    宋楠拱手道谢道:“王爷对下官如此,下官真是受宠若惊,下官一来王爷便命人给下官安排住处,还配了服侍的仆役,下官感激不尽。”

    朱寘鐇摆手道:“那算什么,观雪楼可还能住人么?”

    “住得,住得,比我京城的宅子住着舒服多了。王爷带我如此,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下官只能说,王爷他日进京之时,一定要让下官尽地主之谊,否则下官实难心安。”

    “宋大人太客气了,本王会去京城的,到时候叨扰宋大人便是。其实本王本打算今日午间宴请宋大人的,无奈有俗务缠身脱身不得,于是便请安巡抚代为接待宋大人一行。宋大人也是辛苦,正当年节之时宋大人都无暇休假与家人共度佳节,于公务上的勤勉而言,我大明朝有几个官员能比的上?这恐怕也是宋大人年纪轻轻便能位高权显的原因吧。我大明朝之所以能繁荣昌盛万代绵延,正是有了宋大人这样的臣子的忠勉之举才能实现呢。”

    宋楠脸上一红道:“王爷过誉,下官汗颜无地。其实这会来宁夏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三边总制杨大人被袭击一案皇上问及数次,既然本镇巡抚衙门和总兵衙门查不出原委来,我锦衣卫只得接手了。王爷该知道,皇上对边镇整饬边备是极为重视的,故而对发生袭击三边总制官杨大人的举动甚是愤慨,下官不得不赶往宁夏镇彻查此事。”

    朱寘鐇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此事本王也有所听闻,本王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城中发生这样的事情本王也是极为愤慨的;我最近也是过问了此事,细想来事情其实倒也不复杂。姜汉给出的调查结果是否是说鞑子奸细潜入城中所为呢?”

    宋楠微笑道:“王爷是千里眼,他们正是这么说的。”

    朱寘鐇道:“身在边镇,这恐怕是他们最好的托辞了吧,不过本王可不这么看。”

    宋楠一怔问道:“王爷也认为这是托辞么?”

    “一个‘也’字,便说明你宋大人也是不信的,这等伎俩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本王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心思,其实要是深究起来,倒是跟庆王府之间离不开关系呢。”

    宋楠再次惊愕,看向朱寘鐇微笑平和的面孔,不知他何出此言。

第四六九章 王府夜宴(下)

    “明人不说暗话,宋大人,本王也不跟你绕圈子;杨一清遇袭之事当然绝非鞑子所为,他们用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未免低估了世人的智商。本王认为,这一切都和杨一清从固原三边总制府来到宁夏镇所竭力推行之事有关,不知宋大人怎么看。”朱寘鐇缓缓道。

    宋楠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安化王这是何意,他没有抵赖和附和总兵府的调查结果,相反却一针见血的指出关键之处,其目的何在?难道是以进为退,抑或是要跟自己直接摊牌不成?

    “王爷,您的话我似懂非懂。”宋楠决定装糊涂。

    “你懂得,杨一清来宁夏镇的职责是整饬边备,配合朝廷派来的钦差重新丈量田亩核定税率,整顿宁夏镇军屯侵占之事,此举的矛头直指边镇军官,有些人侵吞军屯御使军户耕种之事早已不是秘密,杨一清此举当然会触动他们的利益。俗话说的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一清这是断人财路之行,引起有些人的愤怒也不难理解,明面上三边总制是上官,上官之命自然不能不遵,但暗地里是否会下黑手报复便很难说了。”

    宋楠装作吃惊的摸样道:“王爷的意思是,袭击杨一清的事儿尽是我边镇军官所为?”

    “十之**。”朱寘鐇毫无掩饰的意图:“本王也正想因此事跟杨大人好生的谈一谈,原本这样的事情,你宋大人亲自调查必会查个水落石出,但本王刚才说了,此事已经涉及到了庆王府,本王已经不能坐视。”

    宋楠静听下文,朱寘鐇显然触动了某种思绪,说话的语气和情绪也都有了拨动:“本王虽非庆王府之人,但这里毕竟是我的家,我自小也是生长在这里,兄长去世之后还留下了幼子弱女。刚才你也看到了,我那侄儿虽年已十三,但因襁褓中的一次意外导致如今依旧如同三岁孩童一般不通世事,这也是我不想让他出来见人的原因。想当年我祖上庆靖王乃是大明贤王,何其精干聪慧,如今庆王封爵传于病儿之身,本王实在是心痛不已。”

    “王爷不必悲伤,庆王之疾或可治愈,世间也有人启智很晚,也许一夜之后庆王便会豁然开朗也未可知。再说王爷也是庆靖王后人,王爷丰姿威望不输前人,又何须伤怀。”

    “本王老了,容易感伤旧事,跟宋大人说这些作甚?没得坏了宋大人的心情。本王其实担心的是因庆王无法主事,以至于让人钻了空子,坏了庆王府的名声。宋大人可知道,杨一清就职三边总制之后,这宁夏镇的人便事前嗅到了风头,他们竟然做了一件极其阴损之事,这件事我日前已经全部查清楚了,这回宋大人来此,本王将择日请杨一清大人和宋大人一起到场,将此事说解开来。”

    “王爷所指何事?”

    “便是关乎这军屯丈量之事,杨一清整饬边备清理侵占军屯之事的消息传来,有人欺庆王府中无人主事,勾结庆王府管家朱真事前将大量侵占的军屯田亩作价售于庆王府,利用庆王府近年来为了开繁荣宁夏镇大力开辟庄园草场之便,将这些赃田过户庆王府中,从而让杨一清无从入手,进而达到阻挠整饬边备之事。同时以庆王府为挡箭牌,若杨一清不能清理王府赃田他们便有口实据有手中的侵占田亩,此心之险恶当真令人发指。”

    宋楠惊的目瞪口呆,这件事那晚跟杨一清密商时杨一清便已经跟自己说了,自己的第一反应便是庆王府跟卫所军官勾结,强自出头替他们做保护,故意将部分脏田纳入王府之中,让杨一清无力整饬。现在从朱寘鐇口中说出的居然是另一个版本,庆王府倒是受害者了。

    孰是孰非,是真是假,宋楠暂时没法下结论。

    “王爷,这些人怎敢如此大胆?王爷没看出他们的意图么?”

    “哎,那是前年八月的事情了,杨一清刚刚上任。你也知道,本王的封地在庆阳,虽然也偶尔过来看顾,但毕竟庆阳才是我的地方,故而来了也是走马观花。管家朱真便是利用我侄儿庆定王不能主事这一点,又受了某些人的诱惑才私自作此决定,待到本王知晓之时,错已铸成,杨大人业已来到本镇了。也正是鉴于此点,本王才决定常住庆王府中打理事务,免得有人欺主为恶,以王府之名对抗朝廷的政策。这件事本王已经彻彻底底的查清楚了,那朱真业已招供,所涉之人也清清楚楚,本王要约见杨大人,将此事跟他说清楚,王府所占脏田也会尽数交回原主,庆王府在此事上.将全力协助杨大人。”

    宋楠捏着下巴问道:“敢问那朱真人在何处?这件事因他而起,他可是重要人证。”

    朱寘鐇面色沉痛的道:“哎,都怪本王疏忽,本将其关押在柴房中询问,不料卫士们一个疏忽,竟让这厮在柴房中畏罪自杀了,不过好在他写下了供状还在。”

    宋楠暗自冷笑,果然是死无对证了,这朱真怕是被灭了口了,朱真一死,这供状怕是也无大用了,朱寘鐇装了半天蒜,但就这一下便露了馅,王府看押一人,又怎会容他从容自杀?况且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犯。

    “可惜了,没了朱真便无法深挖下去,我也没法子知道那些人蓄意利用庆王府的声望为挡箭牌,也无法替庆王府挖出这些败类了。不过事情既然如此,王爷又仁义过人同意退回脏田,我想杨大人听到这个消息定会很高兴。只要不涉王府,他的公事便可进行下去了。此事我回京后定向皇上当面禀报,王爷的高风亮节皇上定会嘉赞不已。”

    朱寘鐇呵呵笑道:“那倒也不必了,这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外人。对了,皇上龙体可还康健?”

    宋楠道:“皇上身体很好,毕竟皇上年轻嘛。”

    朱寘鐇眼中若有所思道:“是啊,他年轻,今年怕还没到二十岁吧,皇上还没大婚呢,不知可有安排。”

    宋楠道:“这件事下官倒是没怎么关心,不过朝中大臣们也数次上奏请求皇上大婚册立皇后和贵妃,毕竟大婚之后皇上才算是长大了,也可留下子嗣。现在皇上喜欢玩,可身边的那些女子在身份上不合适,万一要是谁怀了龙种倒是件尴尬的事情,这件事王爷有发言权,下官却是不好说什么。”

    朱寘鐇摇头道:“他是皇上,我的话能有用么?一切自有定数,倒也无需我们操心。宋大人,今日之事咱们秘密进行,明日本王去观雪楼探望你,希望杨一清大人也能在场;本王决议助你一臂之力,挖出到底是谁下令偷袭杨大人的。但此事还需暂时保密,万不能教人得知,万一狗急跳墙,引起事端来那可是天大之事,那些人手中可是有兵马的,我大明刚经历一场浩劫,可不能再生乱局。”

    宋楠起身作揖道:“谨遵王爷之命,多谢王爷了,天色不早了,下官就此别过。”

    朱寘鐇起身拱手道:“也好,本王也不留你了,观雪楼中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向管家提出来便是,本王必会派人去安顿。宋大人好走好走。”

    两人客套一番,宋楠带着王勇和侯大彪告辞出来,在仆役的引导下出了庆王府。

    外边一片漆黑,亲卫们手中的灯笼在浓墨般的黑夜里也照亮不了多远,大雪未停,路上的积雪已经厚达半尺,马蹄踩上去深陷其中咯吱作响。

    一路上宋楠都没说话,脑海中翻翻滚滚的转动不休,这宁夏镇中鱼龙混杂敌我难分,正如这满天大雪一般不分天地一片混沌,身处其中不免茫然无助,更需小心翼翼慎之又慎。

    但有一点宋楠深信,事情正在慢慢的明朗化,随着朱寘鐇今日的主动出击,倒是给了自己一个突破的契机,就像是浓墨黑云中的一道闪电,虽短暂,但终究会照亮点什么。

第四七零章 斗智斗勇

    观雪楼二楼被仔仔细细的搜查了数遍,经过今天晚上和安化王的见面,宋楠不敢轻视任何一个细节,他要确保观雪楼中谈话的隐秘性,决不能被人偷听到。于是楼上的仆役全部被打发离开,检查家具背后柜橱隔间花盘挂画等等有可能隐藏这偷听装置的地方,甚至墙壁的厚度都被仔细的测算一遍,以防在此的一言一行为人所窃取。

    这不是杞人忧天,这年头虽没有窃听器之类的玩意儿,但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大户人家挖夹墙密道设机关的比比皆是,偷听的手段也层出不穷,房间隐蔽角落的竹筒偷听器,屋内摆放听瓮,甚至是在一种叫反切码偷听传送手段。

    总之,你若以为古人只会听门缝或者玩什么隔墙有耳,那你就太低估他们的手段了。宋楠身在锦衣卫中,这些手段锦衣卫衙门都是熟门熟路的,对王勇和侯大彪而言,他们捻熟于窃听和传递情报的手段,自然也成了反窃听和破暗椿的专家。

    三人围坐在火盆之旁,宋楠伸手在火盆上缓缓的搓动烘烤,低声道:“庆王府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啊,你们看这个计划能否进行下去?”

    王勇皱眉道:“大人,卑职认为不太可能潜进去,或说即使能进入,因为不熟悉路径和王府守卫的布置,极有可能会深陷其中出不来,一旦被察觉,那可是大麻烦。”

    侯大彪也道:“是啊,很难。被发现了死在王府倒也罢了,问题是死了之后身份也会暴露,坏了大人的大事才是最重要的。”

    宋楠缓缓摇头道:“当然不能轻易的冒进,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冒险;然而死去的锦衣卫暗探中有三人是潜伏在王府的杂役,暗探的身份其实并不一定便是隐秘的,我想安化王极有可能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是因为我们是锦衣卫,是替皇上办差的衙门,即便安插了眼线在王府,安化王也不便公然闹将起来。更多的时候他们恐怕是捏着鼻子不吭气,只尽力避免让暗探探听到重要的消息便是了。不公开,不得罪,敬而远之,这是最好的办法。”

    “大人的意思是,朱福他们三个人的身份其实早被庆王府的人洞悉了,只是大伙儿都装着不知道是么。”王勇道。

    “我估计是如此,一来,朱福等三人潜在王府多年,就算是一名普通的仆役,在府中伺候久了起码也会升升职位换换干活的地点才是。但蒋丰说,五年时间这三人都是外边庭院洒扫的杂役,没有做过其他的活儿,也没有挪动过位置,这便是让他们三人无所作为之意。以王府的派头,外宅仆役上百,人多眼杂,这三人根本也没什么机会有建树。事实上蒋丰所言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三人数年来几乎没什么重要的消息上报,这便是原因所在。”

    “大人之意是,这回他们三个忽然被杀,肯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重大的消息,被安化王得知,这才不声不响的命护卫杀了他们,便是怕这消息为锦衣卫衙门所得知。”王勇道。

    “**不离十,如果我是安化王,若不是事情重大,又岂会杀了锦衣卫的密探,引来锦衣卫的瞩目?这是逼不得已的办法。安化王心里其实明白的很,他知道我们来此可不是为了杨大人遇袭之事,而是王府中的暗探被杀引来了我们,所以他会格外的小心谨慎,也会想办法转移我们的视线。今晚他的示好便是一碗**汤,他说的屯田之事恐无半句是真,试想,管家朱真有有什么胆量自己做主替庆王府购入田亩,这种事情难道不事前请示主人?再说,从军中.将领手中购入田亩,摆明了这些田地是有问题的,朱真能做到王府管家之职,这一点他岂会不知晓?”

    “大人这么一分析属下便心里透亮了,这老狗是在糊弄咱们。可是武官们将屯田转到王府头上便是为了让庆王府给他们当挡箭牌撑腰,老狗要将屯田退回,契约作废,这岂不是得罪了本镇的武官们?”侯大彪道。

    “这一切都是我们要寻求的答案,现在且不管安化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在朱福他们三个被格杀之前,并无消息传递会锦衣卫衙门;若这三人真的探听到惹来杀身之祸的消息,他们又怎会不及时将消息送出来?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没来得及送出消息便已被发现,进而被立即格杀。”

    “大人说的是,定是如此。大人打算潜进王府的目的也是想寻找这三名兄弟临死前是否留下了什么,毕竟我锦衣卫暗探的手段王府之人并不知晓,情报或许就在显眼之处,可是他们却视而不见,倒是咱们一眼便能看得出。”

    “王勇说的对,要找他们留下的情报便要越早越好,他们死了又二十多天了,住处必已被清扫,被褥衣服等物事恐也被焚烧,但一定有些值钱的物事会被留下。然时间越久,他们留下的东西便会越少,故而此事势在必行,而且要快。”宋楠沉吟道。

    “卑职明日再去窥探一番,起码要摸清路径以及进出王府的办法,此事太过重要,便是冒些险也是值得的。”王勇握着拳头道。

    宋楠摆手道:“不可,我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入安化王眼中,你一旦窥伺王府,便会打草惊蛇,安化王一旦意识到我们的意图,事情便再难进行,且容我好生考虑一番,没我的命令,严禁擅自行动。”

    侯大彪和王勇对视一眼,同声道:“遵命。”

    ……

    黑夜沉沉,庆王府四进居所的一间密室内,朱寘鐇居中而坐,身前站着安惟学、孙景文、孟彬、史连辈等四人,朱寘鐇苍老修长的手掌摩挲着椅子上的一只龙头,缓缓道:“你们对这个宋楠怎么看?”

    沉默中安惟学躬身道:“王爷,卑职看来此子来者不善,似乎深藏目的。从他对付周东的作为来看,手段颇为刁毒,王爷须得防之。”

    孙景文摇头道:“巡抚大人似乎对这位宋楠过于惊惧,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皇上身边的弄臣,仗着一副好皮囊和一些讨喜手段骗了英国公府为靠山,乃是个钻营不择手段的小人罢了,用不着这么抬举他。王爷今晚连消带打已经让他么,摸不着头脑了,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安惟学冷冷道:“孙先生可莫掉以轻心,这可干系到王爷的大事,宋楠既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又岂是一无是处之人?小心为上,赶紧打发了此人离开宁夏镇才是,绝不可与之正面相抗。”

    孙景文嗤笑一声正待说话,朱寘鐇咳嗽一声,孙景文立刻闭嘴,跟其他几人一样将身子躬的更低,等待朱寘鐇发话。

    “两位别争了,两位说的都有道理,咱们既不能掉以轻心,也不能被此人吓倒。充其量他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论道行他还嫩的很。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又如何?这里可是宁夏镇,可不是京城!宁夏镇中的锦衣卫人手只有数百,我王府卫士都有五千,更别说军中的人手了,他掀不起大浪来。”

    “王爷明鉴,王爷一语中的。”几人连声道。

    朱寘鐇缓缓起身踱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子确实够奸猾,从他对付周东的手段来看,这小子花花心思挺多的。他是想让我们以为周东已经跟他合作,说出什么事情来,让我们自己乱了阵脚。殊不知这周东压根就只是个跳梁小丑罢了,他只是刘瑾派来阻挠杨一清的公务以及趁机以丈量田亩核定税率之名大捞一把罢了,他和本王之间可是半分瓜葛也没有。”

    “王爷,原来您早识破了宋楠的诡计,周东傍晚的时候在李增的陪同下来找我,跟我指天画地的保证说宋楠故意做戏陷害他,他跟宋楠之间什么都没说,希望下官不要相信谣言。”安惟学道。

    “哈哈哈,李增倒是急红了眼了,他们是怕本王误会了此事是真,会对他们加以惩罚。殊不知那点破事根本不在本王的考虑之中。宋楠不是要帮杨一清完成整饬边备之务么?本王便送他个人情帮帮他,瞧他有多大的本事。”

    “可是王爷,这不是让军中的武将们对王爷您心中不满么?”安惟学皱眉道。

    朱寘鐇哈哈笑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有些事看似复杂棘手,但其实却简单的很;你明日叫那周东来我王府一趟,本王有话要跟他说,本王岂会让杨一清和宋楠坏了我宁夏镇的规矩,有些事只需稍微那么变动那么一丁点,结果自然大为不同了。”

    安惟学喜道:“原来王爷早已智珠在握,下官倒是杞人忧天了。这宋楠想在宁夏镇弄出点名堂来,怕还是要过王爷这一关。”

    朱寘鐇目光灼灼,语气冷冽道:“这些事也算不得什么,本王担心的是宋楠不是为了帮杨一清而来,而是为了被杀的那些人而来。本王绸缪之事尚未完备,不想在此时节外生枝,这宋楠最好不要惹恼了本王,否则本王可教他没命回京城。”

    身前四人身子一抖,王爷语意中的森冷就像是一块寒冰丢进他们的心里,教人浑身冰冷,心寒胆战。

第四七一章 清查屯田(上)

    次日上午,宋楠来到馆驿告知杨一清昨晚安化王的承诺时,杨一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题的关键便是庆王府侵占的田亩,若是庆王府能将这些田亩退回武将们手中,杨一清就好办多了。

    虽然这些人依旧桀骜,但是毕竟是三边总制府属下,敢于出头的人都是违抗上官的命令,从律法上首先站不住脚。即便是阻力过大无法立刻解决,杨一清也可上奏朝廷请求革职查办等等手段来对付这些家伙们。

    “宋大人,你一来事情便顺利解决,老夫纠缠了几个月都无法解决之事到了你手中竟然如此的简单。老夫真服了你了。”

    “杨大人可莫这么说,这叫我如何自处?”

    “蔻儿,快上茶,叫你娘下厨烧几个拿手菜,中午爹爹和宋大人喝上几杯。”杨一清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自打来了宁夏镇脸上天天愁云密布,自己在宁夏镇完全被边缘化,官员们敬而远之,事情也进行不下去,真是愁白了头。现在宋楠出面一蹴而就,怎不教他满心欢喜。

    “哎,蔻儿这就去。”杨蔻儿在门帘外露出半个脸,偷偷的看着宋楠,正好和宋楠看来的眼光碰个正着,顿时羞得满脸红晕缩回头去。

    宋楠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大动,咂摸着杨蔻儿偷看自己眼光之中的某些东西,那是宋楠很熟悉的东西,在家中诸女的眼睛里都看到过。

    “宋大人……咳咳……大人?”杨一清咳嗽着,宋楠赶紧收回目光来正襟危坐,告诫自己不可造次,这杨蔻儿只能当妹妹待了,别的什么都不能想,否则又是一桩大麻烦。

    “杨大人,有句话我还是要跟大人说清楚,虽则安化王是那么说的,但我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安稳,事情若真是如此顺利的话,那也不会拖到今日了。大人还是要做好遇到意外的心理准备,我自来到宁夏镇,总是心中惴惴,这种感觉在我身上从未有过,便是当年和皇上被困新平堡之时也不成有过这种感觉。”

    “呵呵,英雄所见略同啊,你的感觉老夫其实也有,老夫想过此事,这是因为宁夏镇这个地方的官员有些怪怪的,总给人一种面上笑意背身便阴测测之感,或许是老夫多虑,但这种感觉确实很强烈。”

    宋楠愕然道:“杨大人居然也是这么想的,先前我还怪自己道行不够沉不住气,杨大人阅历丰富也有此感,我便释怀了。总而言之,咱们在这里一切都要谨慎小心,我想建议大人将尊夫人和蔻儿小姐送出城去为好,她们在这里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杨一清皱眉想了想道:“夫人倒也罢了,蔻儿在这里确实让老夫放心不下,昨日蔻儿出门逛街,竟有人暗中盯梢,被我的亲卫识破后匿于街巷之中,你这么一说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宋楠一惊道:“果有此事?这可不是小事,你便曾被偷袭过,蔻儿在这里更是不安全,我早说这次不该带她前来,要是出了事儿便都是我的罪过。这样吧,下午你便送尊夫人和杨小姐回固原三边总制府,要是人手不够,我可调拨亲卫随同保护。这里是是非之地,须得无后顾之忧才是。”

    杨一清尚未发话,便听杨蔻儿在门口叫道:“不……我不走,又想甩开我,我不走。”

    杨一清皱眉道:“蔻儿,这么没规矩。”

    杨蔻儿一袭鹅黄长袄,粉嘟嘟的脸蛋上满是倔强,瞪了宋楠一眼随即扭着身子道:“我要留在这里陪爹爹,爹爹今早不是说女儿熬得红枣粥对胃口么?蔻儿要天天熬给爹爹喝。”

    杨一清脸上泛起笑意,慈爱的道:“你有孝心爹爹知道,但宋大人说的是实话,昨儿你上街还被人尾随了,这可不是小事;爹爹之所以能安心的跟这帮家伙们耗着,便是因为无后顾之忧之故,若是你出事了,爹爹可怎么办?”

    杨蔻儿蹙着可爱的眉头,摇着杨一清的胳膊跺脚不依,杨一清就是不允,杨蔻儿气不过瞪着宋楠道:“你倒是替我说句话啊,你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难道保护不了我一个弱女子么?”

    宋楠苦笑道:“这里可是宁夏镇啊,我手头也不过区区数百人手罢了。”

    “我不管,我跟你来这里,你便要负责保护我,我出了事便怪你。”杨蔻儿开始撒泼。

    杨一清皱眉道:“蔻儿,怎么这么跟宋大人说话?真是没有家教。宋大人莫要见怪,小女性子野,都是老夫惯得她,此事由不得她。”

    宋楠看着杨蔻儿急的要掉泪的样子,心中一软,她好不容易求自己跟着来一趟,便是要享受和父母团聚的天伦之乐,没几日便要送她走实在于心不忍。

    想了想,宋楠开口道:“杨大人,要不这样,你和尊夫人以及杨小姐都搬到观雪楼去住,这样便于集中人手保护,在我锦衣卫亲卫的保护下,安全上应该无虞,而且你我也可虽时商议事情,两全其美如何?”

    杨蔻儿高兴的跳了起来,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们住在一起,有宋公子的锦衣卫保护,不就没危险了么?”

    杨一清斥道:“像什么话,没规矩。”转头来对宋楠道:“宋大人,老夫是不会去的,你也早日搬出观雪楼为好,那是庆王府的产业,他之所以让你住在那里是为了讨好于你,你岂能上他的当。”

    宋楠呵呵笑道:“您也知道这是庆王府的产业,我受的是庆王府的恩惠,可不是安化王的恩惠,再说我只是住一住罢了,临行前我丢下银两算是报酬,谁能说我受了他人恩惠?”

    杨一清一怔,虽然宋楠是强词夺理,倒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安化王的府邸可是远在两百里外的庆阳,这里的一切从名义上来说都是庆王府的,和安化王无干。

    “杨大人,我佩服你的刚正不阿,佩服你为人的骨气,但何妨变通一些,这里的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住在一处利于商讨对策,也相互有个照应;再说这未尝不是麻痹那些人的一个办法,这不是妥协,这是为了做成事情而做出的牺牲,您牺牲一下呗。”

    杨一清深思片刻,终于点头道:“那好吧,老夫便听你的。”杨一清这还是第一次妥协,若不是宋楠说的一条条的都是大道理,杨一清是断然不会松口的,杨一清之所以是杨一清,便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妥协转弯,否则当年也不会从巡抚任上被一捋到底住在荒坟堆里归隐了。

    午后,杨一清一行十余名官员和随从终于搬到了观雪楼中,随同一起调来驻扎的还有锦衣卫的五十名护卫和杨一清的三十名亲卫,加上蒋丰调来护住外围的人手,小小观雪楼周边的护卫兵力已达四百余人,可谓是水泄不通。

    锦衣卫的手段尽人皆知,他们也很容易便认出那些在观雪楼旁云集的各方密探,赵百户带队,故意走近这些家伙们摔在他们身旁然后揪着他们的衣领耍赖打架,几次一闹,暗探们心知肚明,各自离得远远的,让观雪楼左近的两条街区范围内清净了许多。

    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傍晚时分,朱寘鐇亲自来到观雪楼拜会宋楠和杨一清,当面告知两人,所有庆王府收购的脏田均已退回出售人手中,庆王府的屯田和草场一概不违朝廷规定的限额。

    对于卖出去的田亩又被退回来,天下间本无这样的道理,但别人不能反悔,庆王府却是可以反悔的,特别是这些田亩被界定为侵吞之屯田之后,军中武官们想不收回都不成。这下子一下成了烫手的芋头丢也丢不掉,不免怨声载道,因为随之而来的便是杨一清要找他们算账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杨一清始料不及的,他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一天,便迅速化为乌有。

第四七二章 事与愿违

    次日清晨,杨一清一大早便穿得整整齐齐的带着随从出门,今日是约了少卿周东一起去核查军屯田亩之事。

    本以为从今日起是个好的开端,最难对付的宁夏镇的军屯边备之事解决之后,随后其他三边各镇便轻松多了。然而,不过一个时辰之后,杨一清便怒气冲冲的回到了观雪楼。

    宋楠昨夜思虑太久睡的很晚,这才刚刚起床,正喝着杨蔻儿熬的小米粥,就着热乎乎的馒头小菜吃的不亦乐乎。一旁的杨蔻儿托着腮坐在一旁看着宋楠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眯眯的很是开心。

    猛然间,下边大厅传来响动声,杨一清怒骂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无耻!太无耻了,此事我要即刻上奏,简直无法无天。”

    宋楠一愣,忙命人去下边查看情况,杨蔻儿也急匆匆下楼而去,不一会亲卫来报:“杨大人公事受挫,正在楼下厢房里写奏折呢。”

    宋楠皱眉放下碗筷起身下楼,见东厢房门外,三边总制府的一干属官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搓手叹息,见宋楠下来,一名属官忙上前来行礼,宋楠问道:“怎么了?你等不是随杨大人一起今日去核查军屯了么?”

    那官员叹道:“别提了,受了一肚子气,大人正在里边发怒呢,正在写奏折上奏。”

    宋楠举步进了厢房,见杨一清正伏案奋笔疾书,脸色愤怒之极,杨蔻儿站在一旁咬着下唇看着愤怒的爹爹不知所措;宋楠来到杨一清身后,杨一清兀自不觉,落笔如飞,飞快的写着奏折,猛然间只觉手上一滞,再也写不下去,侧目一看,但见一只修长的手掌握住了毛笔的上端,教他无法写字。

    杨一清大怒,还以为是什么人在捣乱,扭头便要责骂,却见宋楠正站在身后,握住那笔杆的手正是宋楠的手。

    “宋大人,怎地是你?”杨一清问道。

    宋楠不答话,伸手将桌上写了半截的奏折拿了起来,飞快的看了几眼,伸手噗的一声丢到了火盆里,片刻便燃起了火头。

    “宋大人,你这是干什么?这是本官送往京城的奏折,你怎么给烧了?简直胡闹。”杨一清脸色阴沉,伸手啪的一声将毛笔拍在案上。

    宋楠微笑道:“杨大人,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蔻儿小姐,替你爹爹沏杯茶来让他消消气。”

    杨蔻儿忙点头答应,拎着裙裾出门沏茶,宋楠转头挥退房中的两名随从,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杨一清对面,笑问:“大人,何事如此发怒?”

    杨一清也不好在宋楠面前耍脾气,扭头来气呼呼的道:“这些人简直太无耻了,竟然用如此龌蹉的手段来应付我,周东这厮无法无天,我若不将此事上奏朝廷,焉能治得了这个卑鄙的小人。”

    宋楠道:“说清楚些,你那奏折上全是愤慨之语,事情我是一点也没弄清楚原委。”

    杨一清道:“你是不知道,刚才差点没气死我,按照约定,从今日起周东将开始核查军屯田亩并将数据提交于我,这些事自然是自上而下从总兵姜汉开始;你知道么?我去到总兵府的时候,周东便已经在座了,见我到来,他便直接交给我卷宗说姜汉手头的田亩已经丈量核查完毕。我还惊讶于他的效率高办事快,孰料打来卷宗一看,没把我给气疯了。”

    宋楠静静道:“我猜周东丈量的结果定是姜总兵拥有的职田数目并未超过朝廷规定是么?”

    杨一清惊讶道:“你怎知道?此事你早就知晓?”

    宋楠摇头道:“我又岂会事前知晓,只是我预料到有这些手段罢了。安化王这么痛快的便配合整饬屯田之事,这本身就让我怀疑。昨日我其实已经提过这种怀疑,只是大人你顾着高兴没在意我的话罢了,果然其中他们不会这么痛快的便放弃自己的利益,这一切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你说的轻巧,这是把我们当猴儿耍呢,安化王装好人,周东凭着他的身份再替这些人隐瞒,这就是约定好的一场做戏,可惜你我都被耍的团团转,真是气煞我也。”杨一清脸色发白,以手捶胸大声咳嗽起来。

    杨蔻儿正端着茶杯走进来,见状慌忙上前扶住杨一清的身子,替他抹胸顺气,杨一清端了茶水喝了两口才止住咳嗽之声。

    “宋大人,老夫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京城和边镇的人沆瀣一气勾结在一起做戏,我们暂时是斗不过他们了,这件事只有上奏朝廷请皇上发话才能进行下去,这些狗东西若不受到惩处,国法不容。”

    宋楠看着气急败坏的杨一清替他感到有些可怜,此人一心一意为了大明朝着想,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但却处处碰壁,若无自己推荐他还怀才不遇的窝在白纸坊的荒坟树林之中。但杨一清实在太过天真了,虽宦海沉浮经年,却依旧没能看清一些规则,这才是他诸事不顺处处碰壁的原因。

    “奏折不能写。”宋楠道。

    “为什么?此事难道不该上奏?你瞧着吧,老夫估摸着,明日周东送来的核查军中副总兵各卫指挥使各级武官的职田丈量结果也是一样,定是数额符合朝廷规定,并未侵吞军屯田亩这类的屁话,难道我们眼睁睁的而看着这狗东西当面欺骗我们?”杨一清愤而起身怒喝道。

    “不是不该写,而是不能写。”宋楠端坐不动,静静道。

    杨蔻儿拉着杨一清的衣袖轻声道:“爹爹,你便是生气也不能如此对宋公子说话啊,坐下,好生的想想办法,商议商议。”

    杨一清惊觉自己过于失态,面前的宋楠无论从爵位和官职上都比自己高,虽非自己的上官,但自己冲着他发火显然是没道理的。

    杨一清长叹一声坐下,哑着嗓子道:“不上奏朝廷,此事难道装作不见不成?哎,要做点事情实在是太难了,我杨某人一片赤诚报国之心,奈何浑身干劲无处去使,想想都教人沮丧欲死。”

    宋楠轻声道:“杨大人何必如此,行事当有计谋,杨大人刚正不阿自是不屑于此,可有句话说的好,对君子以君子之法,对小人以小人之谋,面前这帮小人满腹诡计,我们以君子之道约束他们,又怎么可能得逞?”

    杨一清听宋楠话里有话,直起身来道:“难道宋大人早就有应对之策?”

    宋楠道:“杨大人,周东是奉旨前来丈量军屯核查税率的钦差,他丈量出的数目无人可以反驳,因为他是钦差,你上奏则是怀疑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的公正性,会惹来一大堆的弹劾,皇上也会不喜。”

    “这我也知道,但身为朝廷命官,我岂能因为害怕弹劾便隐瞒不奏?这不是助纣为虐么?”

    “杨大人,我不知如何跟你解释,你想办成事情,便不要意气用事;且不说这次上奏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弹劾,我甚至怀疑你的奏折是否会送到皇上的案前,你要知道,这周东是谁派来的人,他的目的何在?你的奏折要从何人手头经过,他看到这封奏折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这些事你难道统统的不考虑么?”

    杨一清瞬间冷静了下来,刚才的愤怒让自己的大脑无法周详的思考整件事,宋楠说的对,周东是刘瑾派来的人,正是刘瑾的举荐才皇上才委派了这么个大理寺少卿却跑来跟自己协同核查边备屯田的钦差,自己其实早就明白,周东就是来捣乱的,现在这厮跳出来捣乱了,自己却又愤怒的失去理智,这可大不应该。

    可能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昨日宋楠送来的好消息让杨一清觉得见到了阳光,希望越大,期待越高,最后的失望也越大,失落也越痛苦,杨一清便是陷入了这种巨大的反差之中。

    “上奏对你无半分好处,对眼前的事情也无半分的益处,纯粹多此一举,所以我才烧了你的奏折。这件事另有解决的办法,不过想请求朝廷的协助却是无望之想,要解决还的在宁夏镇,靠的也不是别人,而是你和我。”

    宋楠镇定的神色坚定的话语让杨一清自惭形秽,自己活了几十年,岁数比面前这个青年人大了一倍有余,遇事却没他这么镇定自若,这么分析清晰,实在是有些惭愧。况且从宋楠的话中,杨一清听出了端倪来,宋楠定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此人计策多端,没准真能扭转局势也未可知。

第四七三章 强行介入

    大明朝的低俸尽人皆知,作为俸禄的补充,职田的收入成为官员们收入的巨大组成部分;当冠以职田之名侵吞的军屯面积越来越大的时候,官员们都尝到了这种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好处,他们已经习惯了从土地中获取丰厚的回报,相较于这种收入,朝廷的俸禄简直不值一提。

    这便是边镇将领和官员们疯狂侵吞军屯田地的原因之一,这么做的弊端显而易见,军户沦为佃户,生计艰难,从军的军户子弟便心生怨怼,宋楠在蔚州之时便知道王旦疯狂侵吞军屯带来的后果,军心不稳还是轻的,军户的大量逃亡,甚至引发军中哗变都是时有发生的。

    然而对军官们来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户逃跑自有兵源补充,大明朝地域广大,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再说逃往的军户抓回来就是囚犯,不但不用给屯田,还可以充军为名重新上岗,更是根本无需担心。

    宁夏镇的总兵姜汉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在三百亩职田之外,他也只侵吞了五百亩的军屯,这还是手下指挥使周昂送给他的。若不是妻子王氏在家里天天哀叹当了总兵夫人都穷的叮当响,连像样的珠宝首饰都没一套,吃住都没别人光鲜舒适的话,姜汉本也打算不收这五百军屯,他也知道此举是不妥的。

    可王氏天天的唠叨,再加上在宁夏镇中,官员们之间越发的有一种攀比豪奢之风气蔓延,来往宴饮愈发的频繁豪阔,作为本镇的最高军事长官,姜汉每次都无颜面对,他实在是招架不住了。这些手下的指挥使副将们都比自己会捞钱,自己又何必认着死理不放?于是姜汉半推半就的收下了这五百军屯的田亩,加入了捞钱的大军之中。

    效果自然是很明显的,五百亩额外田地一下子便让姜汉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妻儿的脸色好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光鲜起来了,生活中的乐趣也多了起来。姜汉感叹之余不免心中有些惴惴,这等事毕竟跟做贼一般,总是不能见光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便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来。

    三边总制杨一清上任之时,消息传到宁夏镇,上下官员都有些慌乱,这个杨一清在西北曾打过交道的,那是个一根筋的戆货,当年他在陕西便是以整饬马政和屯田而著名,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连他手下的属官都对他怨声载道。此人后来被内外廷联合弹劾,虽没获罪,但也落得个一抹到底归隐田园,但现在他又回来了,而且还成了三边总制官,怎不叫人恐慌?

    姜汉也担心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可是要他交出这五百亩屯田的话他又舍不得,他自己也不愿去过那种清贫如水的日子了;正在此时,有人出来替他解决这个难题,在周昂的大包大揽之下,他的五百屯田和大部分官员的违规田亩尽数打包纳入庆王府名下。至于庆王府为什么愿意当这个挡箭牌,谁人和庆王府搭上了关系这些事情,姜汉实在懒得去管,重要的是,这五百屯田名亡实存,租子还是自己收,耕种的还是那些佃户,什么都没变,这才是让姜汉开心的。

    而现在,当安化王将所有田契一并返还之后,姜汉顿时感到了压力,安化王不愿提他们这些人当挡箭牌了,那么杨一清便会逼着自己交出这五百亩地了,而且此事也将成为杨一清卷宗上的一笔,就算自己的屯田侵占的并不多,但自己身为宁夏镇总兵,所负的责任却比手下那些侵占了更多田亩的部将们更大。

    危急时刻,贵人在此搭救,周东连夜上门,告知他不必惊慌,他将会在丈量田亩的时候高抬贵手,让这五百亩屯田在丈量记录上消失,自己的名下清清水水只有三百亩职田。姜汉欣喜之余也有些奇怪,这个周东自打来到宁夏镇自己便没正眼瞧过他,因为有消息说周东是刘瑾的人。

    姜汉无意跟宫里的刘公公攀上什么交情,上次有人说刘公公在刘大夏离职之后曾大力推荐他为兵部尚书的人选,便是那一次,姜汉也没当回事。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兵部尚书的职位他根本就没想过,挂着个兵部侍郎的虚衔已经是姜汉认为的仕途的极致了。他也压根没因此而感恩戴德,事实上此事也终究不了了之,兵部尚书之职最终是陆完就任,根本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不管怎样,周东愿意解围,姜汉求之不得,后来经周昂悄悄点拨他才知道,原来安化王爷并不是不愿当挡风墙,而是换了个手段抵消杨一清的这次行动,双方皆大欢喜免得闹得都下不了台。安化王爷的办法便是给周东压力,让周东丈量之时做些手脚,让这阵风吹过去。

    姜汉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得知是王爷出面压制周东如此,姜汉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欠这个不合眼缘的周东人情便好。至于安化王为何要这么做,姜汉想了想得出结论是,安化王常住宁夏镇,跟宁夏镇的官员们关系也不错,定是王爷不愿看到杨一清跑出来搅乱宁夏镇,故而才迂回出手,解决此事。

    事情得以解决,姜汉心情大畅,本就不满杨一清一屁股坐到自己头上的姜汉,对此事竟有些隐隐的快意,特别是看到上午杨一清拂袖而去的表情,姜汉恨不得大笑三声;什么他娘的三边总制,完全就是多余,他想在宁夏镇耍威风,还需过了自己这一关,自己不鸟他,手下一兵一卒他也别想调动。

    为了表示庆祝和感谢,姜汉特地备下宴席留下周东喝酒,手下的几名指挥使也不请自道,觥筹交错正耳热之时,猛听得总兵府前一片混乱,有人高声禀报道:“三边总制官杨一清大人和京城来的宋侯爷来拜见!”

    坐上众人目瞪口呆,不知杨一清去而复返和宋楠跟着前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很明显不是来示好的;姜汉定定神照顾众人出内宅去大堂迎接,心中虽有些打鼓,但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倒也无所畏惧。

    总兵衙门外的小广场上,百余名锦衣卫骑兵齐刷刷的站成数排,阵势着实吓人,杨一清和宋楠策马立在衙门台阶之下静静等待,姜汉面红耳赤的带着一干喷着酒气的属官来到门口,拱手道:“杨大人宋侯爷驾到,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杨一清和宋楠脸上毫无表情,马上淡淡拱手回礼。

    “两位大人来的正好,下官后衙正好摆了酒席,相请不如偶遇,两位大人屈尊去喝两杯水酒如何?”姜汉拱手再道。

    “姜总兵,本官不是来找你的,本官和宋侯爷是来找少卿周大人的,周大人,别躲了,出来吧。”杨一清淡淡道。

    周东本缩在门后不想让杨一清和宋楠知道自己在这里喝酒,闻言知道躲不过,于是探出红扑扑的脸蛋尴尬笑道:“杨大人,宋侯爷,本官承姜总兵盛情相约,在此陪着几位军中大人喝酒,不知两位大人在寻下官,万分抱歉。”

    杨一清道:“你在何处喝酒本官管不着,本官来寻你是想正式通知你一件事,你听好了。”

    周东听杨一清语气郑重,心头略慌,忙收了笑脸道:“哦?不知是何事呢?”

    杨一清道:“本官认为今日上午周大人带人丈量的田亩数目有些问题,本官对账册上记载的数字觉得有些蹊跷,希望周大人能给予解释。”

    周东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杨大人,你说这话可是没道理啊,本官是皇上委派前来负责军屯丈量之事,你说蹊跷便蹊跷么?本官亲自带人丈量,数字准确无误,杨大人,本官劝你莫要信口开河,你这是怀疑本官的权责,怀疑皇上的眼光。”

    周围几名喝了酒的军官也开始鼓噪道:“杨大人这也太离谱了吧,钦差大人负责的事情他也说有蹊跷,真是笑话。”

    “凡是不合杨大人的心意的结果,杨大人都会说蹊跷呗,这不是故意找茬么?”

    “这事儿周大人回京后怕是要上奏皇上了,杨大人也忒无理了。”

    一帮醉鬼啰里啰嗦的叫唤不休,杨一清脸色难看,看着这帮人的嘴脸心中说不出的恼怒,闻宋楠在身边淡淡咳嗽一声,杨一清才忍住喝骂他们的**,高声道:“这么说,周大人提供给本官的丈量结果准确无误了?”

    周东冷笑道:“那是自然。”

    杨一清道:“好,本官无权怀疑其中有猫腻,本官也无权查勘,但好在锦衣卫都指挥使宋侯爷在此,他锦衣卫衙门有一切稽核之权,鉴于此,本官当着各位大人面正式将此事提请锦衣卫衙门核查。宋大人,本官三边总制杨一清怀疑大理寺少卿周东辜负皇恩、于钦差所办丈量核查军屯田亩之事上有渎职之嫌,特请锦衣卫衙门给予查究。”

    台阶上十余名官员尽数张口结舌,满地的眼珠子在地上乱滚,有人无意识的咕咚咕咚咽着口水,想不到杨一清居然来了这一手。

    宋楠静静开口道:“杨大人,你既提出查究之请,我锦衣卫职责所在责无旁贷,但我要提醒你,若此事查不出端倪来,你便有诬陷皇差之罪,恐要丢官获罪了。”

    杨一清淡淡道:“那本官也认了,只求锦衣卫衙门明察秋毫秉公办事。”

    宋楠点头道:“好,既如此,此事我锦衣卫衙门便正式介入了,周大人,你听到了么?从此时起,你须得协助我锦衣卫查核此事,你若有什么不满或者疑问,回京后本官跟你到皇上面前理论,但从现在起,你的所有言辞都将被我北镇抚司记录在案,你可要小心了。”

    周东面如死灰,他万没想到杨一清居然拉了宋楠进来掺合此事,自己之前的案底还在宋楠手中,但那不是问题,李增已经派人回京替自己擦屁股,但锦衣卫一旦介入,这事儿是万万瞒不过去的。

    锦衣卫无权介入边备整饬之事,但锦衣卫有权核查渎职官员之罪,这个切入点却是无人可以辩驳的。

第四七四章 慌不择路

    宋楠和杨一清带队离去之后,众武官和周东哪还有半分饮酒吃喝的心情,锦衣卫一插手,什么猫腻也能被翻得底朝天,再加上这又不是什么难查的事情,田亩实实在在的在哪里摆着,只一丈量便露了馅。

    姜汉长叹一声,心中后悔不跌,为了这五百亩田,自己恐也要搭进去了,一旦查出来实际的田亩数,可不仅是周东渎职之过,必要牵扯自己进去,麻烦大了。

    “周大人,事情竟弄得这般摸样,本官实难预料,锦衣卫插手进来事情恐有些麻烦,不如这样,本官干脆将这五百亩田立刻返还军户手中,这样他们便查不出什么端倪来了。”姜汉虽肉痛不已,但却也不得不忍痛提出这个建议来。

    周东忙道:“好好好,这倒是个好办法,立刻将这五百亩田地返还军户之家,令他们不得多言,也许会过了这一关。锦衣卫这帮兔崽子确实不好惹,宋楠这厮也是咬住了就不放的,还不如退后一步,让他们查不出什么来,我便可以以此为由对杨一清进行弹劾。”

    姜汉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身旁一人忽然沉声道:“不可,绝对不可。”

    姜汉和周东循声看去,只见中屯卫指挥使周昂正面色阴沉的站在旁边,身后五六名军官都面色不善。

    “周指挥使此言何意?事到如今难道还有什么好办法么?”姜汉道。

    “办法卑职倒是没有,但我却知道姜总兵和周少卿这示弱之策不能用;那宋楠明显是同杨一清串通好了做戏给咱们看,咱们岂能被他们一吓唬便轻易的屈服?这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诡计么?”

    “周指挥使,你怕是还不知道宋楠的手段,这厮在京城人人惧怕,谁都不愿惹上他,本官劝你还是不要自以为是的好。”周东冷声开言。

    “他宋楠是谁下官可不关心,他在京城如何威风如何风光下官也看不见,下官只知道这里是宁夏镇,这里是咱们的地盘,岂容他在这里搅风搅雨。你们这一退让,姜总兵手中的五百亩田地倒是没什么,咱们宁夏镇官员手中的上万亩田地可都要以此为例被全部剥夺了。姜总兵,不是属下危言损听,咱们下边这些指挥使千户百户们可都指着这些田亩吃饭过日子,你以为朝廷的那点可怜的俸禄可以养活咱们一家老小?卑职把话说在头里,若是你们这回向杨一清宋楠他们示弱,下边的兄弟们的家产被无端剥夺引起什么骚乱的话,我可不会出头来替你们摆平,我周昂可不当缩头乌龟。”

    “你……太放肆了。”姜汉怒道。

    “卑职也就放肆这么一回,姜总兵这回要是装怂,那放肆的可不只是卑职一人了。”周昂冷笑道。

    站在周昂身边的另一名指挥使何锦也挺身而出道:“周指挥使说的对,姜总兵若是交出田亩来,下边的兄弟们岂不是也要照办?到时候出了乱子可别怪属下们没提醒总兵大人。”

    “对对,谁敢夺我的田,老子便跟他玩命!他娘的,打鞑子十几年落得什么好了?这么多年积攒一些田亩还要夺走,还他娘的叫不叫人活了?”

    “去他娘的锦衣卫,老子们就不信这个邪,惹毛了老子们带兵去踏平了他们,狗日的,敢从虎口夺食,把咱们宁夏镇的官员全当病猫了。”

    “大伙儿都别怂,瞧锦衣卫和杨一清能把咱们怎地?姜总兵您一声令下,兄弟们即刻带兵围了那厮的住所,让那厮跪在地上叫爷爷。”

    “……”

    众将七嘴八舌的叫嚣开来,一个个眼珠子瞪得通红,撸袖子攥拳头一副要闹事的摸样;姜汉暗叹一声,心中也明白这些家伙并非危言损听,他们确实能干的出来。这些人个个手头攥着起码上千亩的军屯,比之自己还多了数倍,夺了他们的田地无异于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岂会干休。

    在宁夏镇三卫之中,除了后屯卫指挥使仇钺为人尚算老实,周昂何锦这两人都是桀骜之辈,自己虽名为总兵,但实际上很多事都要靠着周昂何锦两人才能推行下去,这两人在军中的地位实际上比自己还高,这两人的话基本上中下层军官都会照办,比自己的话还管用。今日两人放出这话来,自己是决不能无视的,因为他们确实会干出格的事情来。

    周东郁闷的要死,自己这下子骑虎难下了,夹在当中两头受气,宋楠固然不好惹,这帮眼珠子都通红的军官们难道就好惹?边兵如痞,边将就是痞子头,官职若能压住桀骜不通的边军,那杨一清也不会在这里几个月无所作为了。

    周东见机颇快,对踌躇不语的姜汉和怒目叫嚷的众军官拱手笑道:“诸位诸位,听本官一言,你们的意见本官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决不能退缩,姜总兵的五百亩田地决不能交还给军户认怂。”周昂叫道。

    “好好好,就是这个话,不交出去便是,姜总兵你也不必焦虑,既然将军们的意见如此坚决,自然不能让诸位将军们失望。此事暂且搁置,本官再去想想办法,回头再做计较。”

    姜汉叹道:“这还有什么办法?”

    周东俯身过去轻轻道:“我去找安化郡王问问,是他命我瞒报田亩的,这回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他能置身事外么?”

    姜汉眼神一亮,倒忘了安化王这张牌了,安化王让周东维护军官们的利益瞒报田亩,这回惹得锦衣卫插手,安化王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他想旁观也不成,因为周东一旦受到锦衣卫查究此事的压力,定会将安化王要他瞒报之事给说出来,到时候安化郡王也会被牵扯进来,这是安化王绝不愿看到的。

    而且,安化王若被牵扯进来,锦衣卫若是不敢追究安化王之责,那他们便没理由追究周东以及自己的过错,若是他们敢昏头去追究安化王之责,那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安化王绝不会轻易饶了他们。到时候自己反倒能置身事外,看这两家斗个不可开交了。

    想到这里,姜汉心头松快了不少,摆手道:“诸位兄弟莫吵莫闹,本官不将田亩交出便是,你们也莫要激动;这件事自有钦差周大人主持公道,谁也不要无端生事。本官有些头痛,先回后衙歇息去了,周大人,恕本官不送你了,改日再请周大人前来赴宴。”

    周东拱手道:“总兵大人请,本官告辞了!”说罢招了随从过来,跨上马儿迅速离开,衙门前的军中.将领们怒骂吵闹了一会儿,便也各自回营散去。

    ……

    庆王府的一间书房中,周东哭丧着脸站在朱寘鐇面前,原原本本的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安化王朱寘鐇,安化王穿着宽大的锦袍密闭靠在太师椅中静静倾听,时而眉梢抖动一下,脸上却全无表情。

    “王爷,下官这回是里外不是人了,这事儿我也毫无办法应付,宋楠那厮若是真的插手的话,下官这渎职之罪是没跑了,求王爷指点下官一条出路,下官也好渡了这趟难关。”

    朱寘鐇缓缓睁开眼睛,直起身来伸手朝案上的茶盅一指道:“周大人先用茶,喘口气再说。”

    “下官哪有心思喝茶啊,您是不知道宋楠这厮,他的锦衣卫衙门就像疯狗一般,咬住了谁就不松口,宫中刘公公都让他三分,更何况是下官这样的小脚色。王爷,这是您昨日赏给下官的一万两银票,下官是无福消受了,王爷放心,下官即便被锦衣卫查办拿入诏狱,也不会说出是王爷指点下官这么做的,下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朱寘鐇的细眼中闪过一道森寒的精光,这周东是在威胁自己呢,说的谦卑,实际上便是在提醒自己,这件事也涉及到自己。昨日自己叫了他前来给了他一万两的银票为报仇,便是要他在核查田亩之时弄些手脚,现在这厮不但要将银子还给自己,还说出这番话来,言外之意便是自己若不帮他解困他便要将昨日之事告知锦衣卫了。

    朱寘鐇冷笑一声,眼中精光收敛,眼前这人跟他宫里的主子都是一个德行,去年自己偷偷去香山跟刘瑾会面时,刘瑾起初不愿见自己,后来自己花了两万两银子和五百两黄金为见面礼,才让刘瑾答应在香山别院跟自己见面。

    身为大明朝的王爷,姓朱的皇族却要求着一个没有卵蛋的宫中的太监办事,这着实伤了朱寘鐇的心。不过好在刘瑾收了银子事儿办的倒也利索,自己要求提高王府卫士的兵额的要求也立刻得到了满足,本来自己只希望提到三千卫士即可,刘瑾倒也乖觉,一下子便劝正德给了五千的兵额,倒也不亏了那几万两银子和几百两黄金。然而,事儿是办成了,这种屈辱感却一直萦绕不去,让朱寘鐇每回想起都咬牙切齿。

    现在眼前这个刘瑾派来的周东居然也来威胁自己,朱寘鐇恨不得拔出剑来照着周东的脸便横七竖八的砍上一通解气。然而他告诫自己,时候还没到,时机一到,这宁夏镇中的这些人,什么周东,什么杨一清宋楠,什么李增,什么姜汉,总之凡不跟自己一条心的,全部通通都要死,而且要死的很惨。

第四七五章 暗查

    “周大人请回吧,此事本王心中有数,本王不会坐视你被锦衣卫查办,安心回去,一切由本王从中斡旋。”朱寘鐇淡淡道。

    “可是王爷,锦衣卫说话间便要开始丈量田亩核查谬误,宋楠若是寻本官去问话,本官如何应答?”

    “本王说了,一切有本王从中居停,莫要惊慌。来人,送周大人!”

    朱寘鐇端起茶杯来,那是送客之意,周东毫无办法,只得拱手告辞,王爷说从中斡旋,话意中却又不给个准确的信息,恐怕只是敷衍之语罢了。

    “老贼,你要是敢骗老子,老子便将你给供出来,一拍两散,谁也别想落得好去。”周东恶狠狠的想着。

    ……

    观雪楼中,杨一清和宋楠站在二楼栏杆之上,看着满目银装的街巷,天色渐暗,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下边的院子里和围墙之外,锦衣卫亲卫们巡逻的身影忙忙碌碌,显出极为紧张的样子。

    “宋大人,明日上午你会带人去核查田亩么?我担心若是耽搁的话,指不定他们又会想出什么诡计来隐匿罪证。”杨一清捋着胡子愁容满面。

    宋楠道:“杨大人担心什么呢?”

    杨一清道:“若姜汉将多余屯田迅速清理,譬如说返还给军户耕种,咱们岂非毫无证据么?”

    宋楠微笑道:“如此一来,大人的目的不是达到了么?大人整饬边备的目的不就是要让边镇官员侵吞的屯田归于军户之家耕种,每年按税率缴纳给军中供兵马所耗么?姜汉要是这么做,自他而下的军官都会这么做,这不是正好遂了大人之愿么?”

    杨一清愣了愣道:“那这样一来,岂非对这些人毫无证据惩处?”

    宋楠轻叹一声道:“大人是整饬边备,又不是来拿人短处的,只要他们交出屯田,又何必去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死磕?”

    杨一清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老夫性子太急,有时候恨不得能一夜之间涤荡浊尘,让天地间变得清明无比,但实际上这却是不可能的,相较而言,还是宋大人实际些。”

    宋楠微笑道:“目标远大不是坏事,但却要积跬步至千里,一口吃个胖子的事儿不太现实,这世间的事有几桩是着急便可完成的,都是在兜兜转转推推拉拉之中寸进,然后方能有寸进。”

    杨一清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宋楠道:“宋大人根本就不是一介武夫,说宋大人才二十多岁,还没怎么读过书,老夫是绝不信的,这几句话若非经历良多,也不会有此精辟总结。”

    宋楠哈哈笑道:“真的么?我读书少,杨大人莫要骗我。”

    杨一清呵呵而笑,频频点头。宋楠顿了顿轻轻开口道:“杨大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宁夏镇中或将起滔天的巨浪,你我或许都会给卷入深渊之中不能脱身。你我身在此间,一定要精诚合作,否则恐均难逃脱此节,我不是危言损听,只想提醒一下大人切莫掉以轻心。”

    杨一清一愣,转头看着宋楠灼灼的眼神欲待细问,却听身后脚步声响,有人上楼来了,宋楠转过头来,只见王勇正急匆匆穿过房舍来到廊上,宋楠迎上去微笑问道:“查到了么?”

    王勇低声道:“查清楚了,在南城,距此四五里,骑马半个时辰可到。大人,咱们晚上去么?”

    宋楠摇头道:“晚上不便,越是夜晚越是受人瞩目之时,明日上午再去。”

    王勇点头道:“好,属下去做好准备。”

    宋楠点头目送王勇下楼而去,身后杨一清问道:“什么事?”

    宋楠转身笑道:“是另一件案子,大人不必过问。对了有件事要请大人答应,明日上午,我想请蔻儿小姐一起出门游览宁夏镇,不知大人可否应允?来了几天了,我还没好好看过这座边镇呢,令爱刚才还求我带她出去转转呢。”

    杨一清笑道:“这妮子贪玩,但愿不让宋大人觉得烦心,老夫岂能不允?”

    宋楠长揖一礼道:“多谢了。”

    次日上午,天又开始下雪,院子的雪地里早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十余名锦衣卫旗校装备停当等在院子里。杨蔻儿听说宋楠带她出去逛街,早高兴的早饭也没吃下几口,催着宋楠草草的吃完早饭便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宋楠和杨蔻儿上了马车之中,在锦衣卫亲卫的护卫下缓缓出门之后,站在台阶上相送的杨一清和杨夫人对视了一眼,杨夫人轻叹道:“宋大人若是未曾婚配那该多好,奴家瞧着蔻儿很喜欢宋大人,宋大人年纪轻轻本事又大,倒是蔻儿托付终身的良侣。”

    杨一清摆手道:“莫要做这样的美梦,宋楠的已经婚配,即便宋楠没有婚配,恐也看不上咱们蔻儿,你难道没听说过康宁公主欲招宋楠为驸马,都被宋楠拒绝之事么?咱们蔻儿虽也聪明伶俐,奈何老夫既非国公又非皇亲,怎能如宋大人眼中?”

    杨夫人嗔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瞧宋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不然为何放着驸马不做要去娶国公府的郡主,驸马难道不比国公府的姑爷更风光?若宋大人未娶妻,说不定会看上咱们蔻儿。哎,可惜说什么都晚了,宋大人已是使君有妇,一件好事儿便这么黄了。宋府之中还有三四位美貌女子,个个不比蔻儿差,咱们蔻儿也是没那个命。”

    杨一清摇头转身进房,口中道:“真是妇人,脑子里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马车上,杨蔻儿兴奋的掀开车帘往外看,不时的拉着宋楠指点外边的屋舍和景物,起初宋楠还微笑回应,到后来杨蔻儿发现宋楠没声音了,于是赶忙回头看去,却见宋楠用了一块黑布将自己的头脸裹了起来。

    “哥哥,你这是……”没人的时候杨蔻儿倒记得宋楠答应过当自己的哥哥,开口闭口都是哥哥哥哥的甜的腻人。

    “放下车帘。”宋楠低声道。

    “……”

    “蔻儿小姐,今日我请你出来不是逛街看景的,是因为有件要务要办,带着你能掩饰我的身形,免得被跟踪盯梢之人识破。”

    “……”

    “怎么,你不高兴啦,不愿帮我这个忙?”宋楠露在外边的双目看着杨蔻儿的嘴巴逐渐撅起来。

    “不是,我怎会不愿帮你的忙,只是你干嘛又叫我蔻儿小姐?你答应过当我哥哥的啊,这里又没别人,你干什么不叫我妹妹?”杨蔻儿嘴巴撅的能挂上一盏风灯。

    宋楠还未说话,马车内传来一声异样的笑声,杨蔻儿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到处乱看,宋楠沉脸斥道:“笑什么?滚出来。”

    马车角落里黑布搭着的物事忽然动了起来,杨蔻儿掩口欲呼,宋楠赶忙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莫叫,自己人,自己人。”

    只见黑布中拱出一个人来,身着同宋楠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也裹着当地人防风雪御寒的黑布,两只眼睛咕噜噜乱转,满眼都是笑意。

    “对不住大人,属下实在没忍住。”那人弯着腰拱手道。

    宋楠摆手道:“得了得了,一会可别露了馅,坐在马车里陪着蔻儿小姐逛一圈本镇,好生的伺候着,若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扒了你的皮。”

    “卑职岂敢,杨小姐可是大人的妹妹……属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她。”

    宋楠抬手一个爆栗子喝道:“油嘴滑舌的,这话你要敢说出去让杨大人知晓,我便调你去北镇抚司看大狱去。”

    “不敢不敢,属下真的不敢。”那人吓了一跳,连连作揖。

    杨蔻儿睁着大眼睛不解的看着这一切,愕然道:“哥……宋公子,你这是在唱哪一出啊?”

    宋楠低声解释道:“这位是我亲卫队赵百户,身形跟我很像,所以一会儿他便假扮我坐在车中陪你逛街。”

    “那你呢?”

    “我说了,我有要事要办,不能为盯梢之人发觉,故而我会偷偷下车,让盯梢的人认为我还在车里,杨妹妹,一切靠你了,演好这场戏很关键,这是一件重要的公务,不能有差错。”

    一声“杨妹妹”让杨蔻儿乐开了花,忙点头道:“放心,蔻儿定会帮你打好掩护,那个谁,不准笑;听好了,一会儿你只准坐在旁边这条线之外,不准看我,不准说话,不然可别怪姑娘对你不客气。”

    赵百户嗯嗯嗯的点着头,就算杨蔻儿不叮嘱,他也不敢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车厢外传来笃笃笃三声敲击之声,宋楠闻声迅速脱下外边的衣衫,换上一件寻常百姓的拉票羊皮袄,缩身蹲在车门处,猛然间车厢一振,似乎硌上了什么物事,与此同时车厢门被哗啦打开,宋楠矮身一跃便已窜出车厢外,在看着他恰好钻到一堵矮墙之后藏匿住身子之后,车门便已关闭,马车继续前行。

    外边传来高声呵斥之声:“怎么赶车的,轮子都硌到路边的树桩上了,车厢都擦到咱家铺子角上了。”

    “对不住对不住,这畜生有些闹脾气,不走正道儿,抱歉抱歉。”车夫连声道歉,抖着缰绳将马头转上正道迅速离去。

第四七六章 不孝之子

    宋楠缩身在矮墙后不动,头上大雪飘落,身周寒冷刺骨,身上这百姓式样的羊皮袄子并不能抵御寒气,但好在灰白的外色恰好能很好的隐藏身形。透过矮墙上覆满雪片的枯草矮树,可见街道上连续三四拨鬼祟的身影紧追着马车而去,不消说这些家伙都是盯梢自己的各方暗哨。

    这些人过去之后,宋楠还是小心的伏在矮墙后等了盏茶时间,再无可疑之人跟随,这才缓缓起身拍拍身上厚厚的落雪,翻出矮墙豁口来到街道上。四下里只有零星的行人,两侧几家破烂的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们也都围着火炉缩着脖子烤火。宋楠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将两只手拢起在袖子里,缩着头像一名普通的当地百姓一般一头扎进了右侧的小巷子里。

    蛛网般的小巷纵横交错,空无一人,偶尔从两侧的茅舍中会传来孩童的哭闹之声;严冬之际,这样的房子恐怕比冰窖暖和不了多少。宋楠无暇感叹百姓的疾苦,蒙着头沿着小巷疾走,好几回都进了死胡同中,不得不退回来。虽然昨晚做足了功课,王勇带人将这一带的地形摸了个七七八八,但在这些低矮的土坯茅草房组成的迷宫里将地图对照现实还是难度极大。

    终于穿过了这道迷宫阵,眼前豁然开阔起来,原来是一个城中小湖,湖边光秃秃的大树下,宋楠看到了一个缩着头笼着袖子的矮壮身影,心头一松,赶紧快步走去。

    那人便是在此约定好见面的王勇,为了避开观雪楼周边的眼线,王勇和宋楠分批出发,约定好在此处回合。

    “大人。”王勇低低的叫道。

    宋楠摆手阻止他的行礼,轻声问道:“还有多远。”

    王勇道:“绕着湖往北,过两条小巷便到了,为了以防万一,只能远远的下车再走过去,否则有可能被发现意图。”

    宋楠点头表示明白,之所以在距离目的地这么远的地方下车,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自己下车之时被人看到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意图何在,如果靠近了目的地下车的话,很容易牵连到自己将要探访的那户人家。而且在走过去的这段路上,也能再次确认是否被人跟踪。

    两人缩在树后朝静静朝四周看了一会儿,确认无人跟踪前来,这才起身沿着湖岸绕往北边,片刻后,两人已经拐入另一片草舍迷宫之中,七歪八拐之后,来到一间小院面前。

    从外边看去,小院还算齐整,院子里生着几颗大枣树,枣树下是一座披着厚厚积雪的石碾子,那房舍也不似周围的房舍那般的破败,左右三间带着两个披间小舍。

    “是这里么?”

    “便是这儿,大人咱们进去吧。”

    宋楠点头,王勇轻轻伸手将围墙的木篱推开,两人前后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往房前行去,行到房前台阶下时,大门左下的门洞内忽然窜出一条凶猛的黑犬,对着两人龇牙大声狂吠。

    宋楠吓了一跳,见那狗儿猛扑上来,赶忙往后退去。王勇踏上一步,抬脚在狗儿的头上踢了一脚,狗儿顿时嗷嗷两声悲鸣,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与此同时,屋内传来人声:“黑子,你怎么了?黑子。”

    门闩咔咔响,大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一个穿着厚厚棉袄,头上缠着白纱的后生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一眼看到门前台阶上站着的两个陌生人和地上直挺挺躺着的黑狗,顿时神色大变,缩回头便要关门。

    王勇伸手一抵,那后生便关不上门板,被王勇硬生生挤了进去,那后生大惊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宋楠跟着王勇进了屋子,回身哗啦一声关上门,屋内顿时昏暗一片,屋顶上的明瓦透下的微光中,可见那后生正惊慌失措的后退,脸色紧张之极。

    “你们是什么人?在下家中贫寒,并无值钱物事,两位若是看着什么顺眼便拿了去,求莫伤在下性命。”

    宋楠上前温颜道:“小哥莫要怕,我等不是强人,是有事来寻你的。”

    那后生咽了口吐沫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要杀了我的狗儿闯进来?”

    宋楠道:“狗儿只是昏过去并没死,它若在旁狂吠,我们的谈话便无法进行下去了。你是庆王府管家朱真的儿子朱长平么?”

    那后生惊道:“你怎知道我?我不认识你们。”

    宋楠四顾打量这间屋子,里边除了一张桌子,两只条凳便以别无长物,两侧的房门口挂着的也是草帘子,很是寒酸。

    “我们可以坐下说话么?”宋楠问道。

    后生惊魂未定,但见这两人进门之后说话客客气气的,心中的惊惧打消了不少,忙道:“请……请坐。”

    宋楠走过去坐在长凳上,缓缓道:“你莫惊慌,我等今日前来是有事问你,坐下说话。”

    朱长平道:“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有何事问我?”

    宋楠道:“令尊朱真过世多久了?”

    朱长平脸色沮丧道:“你们问这个作甚?莫非是我父的知交好友么?我爹爹在三日前便过世了。”

    宋楠点头叹道:“令尊去的很急啊,听说令尊是自杀身亡,却不知到底是有何烦心之事,这么想不开。”

    朱长平警惕的看着宋楠和王勇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若是吊唁我爹爹的,灵位在上方案上,两位进注香便可。打听过世之人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妥。”

    宋楠抬眼看着上首的香案,果见一个灵牌摆在那里,两侧的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也无人更换;宋楠起身来走过去,在香盒中抽出香枝来点上,拜了三拜插于香炉之中,口中叹道:“朱老丈,你我虽素未平生,但给你上柱香也是应该。我知道你并非自尽而死,个中冤情我必替你查明,让你九泉之下瞑目。”

    朱长平听着宋楠的祷祝之语更是惊讶,低声再问:“你们倒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说我爹爹不是自杀而死?”

    宋楠是个眼色,王勇从腰间摸出腰牌来递给朱长平,朱长平接着微光细细一看,差点惊得扔掉腰牌:“你们……你们是锦衣卫?”

    “本人是锦衣卫衙门佥事王勇,那一位便是我们锦衣卫衙门的宋楠宋指挥使,我们都是不日前从京城来到宁夏镇的。”

    “锦衣卫……指挥使?”朱长平小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小人……小人刚才不知两位锦衣卫大人的身份……求大人恕罪……恕罪则个。”

    宋楠转身将他扶起身来道:“你又没什么过错,我们才是不速之客,起来说话。”

    朱长平忙起身来,忙着要去弄水沏茶,只是火塘中一丁点柴薪也无,一时间团团转起来。

    “朱兄弟,坐下说话,我等来是有几句关于你父之死的事情来问问你的,你父朱真是庆王府的管家是么?”

    “回大人,确实如此,老王爷在世的时候我爹爹便是庆王府管家了。”

    宋楠哦了一声道:“恕我直言,你父身为庆王府管家,虽非什么朝廷官职,但必定也风光无比,却为何家中如此贫寒?我瞧你家徒四壁,这不太可能啊。”

    朱长平叹道:“实不相瞒,这处宅子原是我家中仆役所居,我朱家在草料场街之南有一处大宅院,家中虽比不上富贵官家,但也有仆役伺候。只可惜父亲一死,这一切就都没了。”

    宋楠道:“那是为何?”

    朱长平脸色沮丧道:“那宅邸本是老王爷所赐,爹爹一死,便被收回了。爹爹……哎爹爹遇人不淑,娶得两房姨奶奶听闻我父一死,便统统席卷家资逃得无影无踪;我本在灵州官学读书,听到消息赶回之时,便什么都没了。幸而有这所老宅能够存身,否则小人恐连存身之处都没了。”

    宋楠眉头紧锁,缓缓道:“你爹爹为何会自杀,你可知道么?”

    朱长平拭去眼角之泪,低声道:“庆王府的说法是我父因私自购进军屯田亩,触犯大明律例,也给王府带来巨大的麻烦;他们说我爹爹乃是自忖无法活命,又后悔给王府抹黑,这才在关押的柴房内上吊自尽的。”

    宋楠又道:“你信这个说法么?”

    朱长平摇头喃喃道:“我信不信有什么干系么?人都已经死了,事情也出了,我现在唯一所想的便是守孝待三月满后便回灵州官学读书,爹爹的愿望是希望我能博取功名,我便要遂了爹爹之愿。”

    宋楠摇头道:“你是个不孝子啊。”

    朱长平一怔道:“谁说我不孝?我自小到大一直孝敬爹爹,爹爹在世之时都夸赞我孝顺,爹爹有一年生病,我衣不解带伺候半个月,谁能说我不孝?”

    宋楠低喝道:“你父死的不明不白,你居然无查明之愿?这是孝么?守孝三个月有个屁用,守孝三十年也没用,只会让你父的冤情更加的久远。让令尊死的瞑目才是最大的孝顺,否则你便愧为人子!”

    朱长平悚然而惊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父死的冤枉,难道你们发现了什么证据么?”

    宋楠冷笑数声道:“你父死的冤不冤你该比我们更明白,你是他的儿子,知父莫若子,若你无一丝一毫的怀疑,便当我们什么都没说。”

    朱长平颓然坐在凳子上,两手无意识的搓动,半晌才道:“我……我不想在此事上纠缠,你们走吧。爹爹若泉下有知,定理解我的苦衷,爹爹定也不想我朱家绝后。”

第四七七章 有所发现

    宋楠从朱长平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隐情来,所谓绝后之忧要么是面对庆王府势力的毫无胜算,要么是确确实实受到了某些人身的威胁,这才导致朱长平吞吞吐吐的不愿正面应对。

    宋楠长叹一口气道:“罢了,你这样的人竟然连复仇都置若罔闻,你叫我说什么好?亏你还是读圣贤书之人,竟也和禽兽无异。令尊也是白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他的儿子为了自己保命居然连父亲的冤屈也不敢去探究,你父在泉下也必是羞愧难当,永远也难瞑目了。”

    王勇冷笑道:“大人咱们走吧,这种人我们犯不着帮他,让他自生自灭,庆王府为了隐瞒此事也绝不会留下他这个人在世上,我锦衣卫一离开,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这种人死了也没人可惜。”

    宋楠点头起身道:“说的是,他会死的很难看,这种人还想考取功名么?回头我去京里打个招呼,此人便是文章如锦绣下笔如流云也不能录取功名,我大明朝要的是道德高尚守孝义之人,可不是要这种不孝不义的废物。”

    朱长平听得脸上变色,明知这两人是一唱一和的激怒自己,但字字如刺直戳内心,脸上一片灰败之色,见宋楠和王勇起身要离去,朱长平忽然大叫道:“两位大人请留步。”

    宋楠回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朱长平道:“你们又是从何而知我父之死有冤情在内?”

    宋楠冷笑道:“我等是锦衣卫,眼线遍布朝野,便是庆王府中也有我们的人,你父朱真之死有颇多疑点,故而我们才来查勘此事。但你身为他的儿子都不在乎父仇,我锦衣卫倒也乐得清闲,何必去趟这趟浑水。”

    朱长平低头想了想,抬头咬牙道:“罢了,大人责骂的对,我乃读圣贤书之人,身为人子却不能伸父之冤,苟活于世上与猪狗何异?我虽不知其中的详细情形,但我却也知道,爹爹绝非胡作非为之人。他在庆王府中从杂役做起,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办事稳重、谨慎可靠、深受老王爷的器重,否则也不会将偌大一个王府的内务交予我父掌管。我爹爹绝不可能做那些有损王府声誉之事,什么购入军屯之事我虽不太懂,但不是我爹爹的行事作风。”

    宋楠回身点头道:“这才像句人话,外人都说你爹爹死的冤,难不成你这个当儿子的却不知你父的冤屈,那可不是笑话么?你老实告诉我,你父身死前后可曾有何异样?王府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朱长平吁了口气,快步在前后门的门缝处张望一番,回身道:“你们怎么来的?有人跟踪你们么?”

    宋楠道:“你放心,无人知晓我们来此,除非你自己说出去。”

    朱长平点头不语,来到西厢房草帘前掀开帘子道:“两位大人随我来。”

    宋楠和王勇随着他进入西厢房,西厢房中一样的简陋,只有一张架子床和一张书桌,书桌旁一个满是书籍的书架。朱长平来到书架前快速的从一堆古书中翻找出一本书来,翻阅几页从夹层中取出一封信来。

    “这是前年九月我爹爹写给我的一封家书,当时我并没在意,但爹爹死后我忽然明白了这封书信上所说之事,还好这封信随我在灵州官学中,因为我父死后的当晚,草料场的宅子里便遭了贼,老宅中父亲与人的通信信笺以及一些遗物都离奇失踪。起先我以为是父亲纳的那两个无耻妇人所为,后来才想明白,她们只会搜刮财物,怎会对书信之类的物事感兴趣。”

    宋楠伸手接过书信抽出信笺来,上面的毛笔字写的歪歪扭扭,而且还有不少是错字。

    “爹爹大小没念过书,这些字还是他在王府中跟着老王爷学的,老王爷要爹爹识字,更好的替他管理庆王府。”朱长平略带羞愧的道。

    宋楠心中感叹,每个人都有他各自的故事,这位素未谋面的朱真的人生经历也是一本励志小说,他从王府杂役做起,一步步到达管家的位置,学写字,学管理,学用人,宋楠的眼前甚至能浮现出一个贫穷小子励精图治向上攀登的身影来。只可惜,一切就在数日前戛然而止,身死之后家财被瓜分殆尽,宅邸被王府收回,自己唯一的儿子也落魄的住在这家徒四壁冷冰冰的屋子里。

    信上的事很说的很简单,大量的字句都是舔犊之言,对朱长平也极尽关心和问候,像每一个唠叨的父亲一样事无巨细的问候叮嘱,在信末谈及自己的情形的时候,才出现了宋楠想要的关键语句。

    “……自安化郡王入住王府之后,卫学一干人等频繁出入其中,鬼祟密商谋事。……为父和安化王爷之间的关系也每况愈下,近来郡王爷令为父所行之事,为父均觉不妥,有违老王爷在世时定下之规,但为父出言规劝又被安化王爷严词斥责。为父本想告老辞去管家之职,但念及王爷临终之托,又希望能伺候小王爷几年,更是不愿看着庆王府的声誉被糟蹋,故而仍留任管家之职,也是希望能够尽力维持下去,不负老王爷所托罢了……”

    短短数言,从中流露出的无奈和愤慨却一览无余,从中可见朱真也很矛盾,想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却又以为在王府供职一辈子,受老王爷恩惠,不忍视而不见。但因地位低下,每建议却遭安化王无情呵斥,故而心灰意冷心情郁闷,在写给儿子的信中不免流露。

    算一算时间,这封信是前年九月所写的一封信,那时正是杨一清就任三边总制之时,也就是从那时起,宁夏镇的军屯被王府收购,而安化王当日也说朱真便是从那时起私自和军中.将领达成协议,将军屯纳入王府田亩之中的。

    由此可知,朱真或许真的是出面收下屯田之人,但却不一定是他自愿的,极有可能是安化王逼着他这么干的,这也是朱真违心做了不愿做之事后心情低落的原因。

    “自那以后的书信中还有过这些话么?”宋楠问道。

    “自那以后,爹爹便很少写信了,还喜欢上了喝酒,并纳了两个小妾。为此我还曾跟他大吵一架,有一年多的时间我都没回来看望他,这次父亲去世之后我才见到他的尸身,距离上一次见到父亲活着的样子已经是一年零两个月了。”

    朱长平眼角又湿润了,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宋楠无言拍拍他的肩膀,伸手在书架上胡乱的翻找,朱长平擦了眼泪低声道:“大人,还有件东西要给大人看,请大人退后。”

    宋楠和王勇闪到一旁,但见朱长平弯腰再说书架下一阵掏摸,捧出一个大箱子来,吃力的搬到书桌上缓缓打开,那盒子里整整齐齐的摆着十两一锭的数十块银锭,看样子有个二三百两的样子。

    “大人,这是爹爹寄存在银庄的银两,十几日前爹爹寄给我的一封信中提及此事,并将寄存的凭单夹在信中寄给了我。昨日我偷偷去取了回来,这可能是爹爹为我留下的生活之资,也许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可惜当时我对爹爹的这些安排毫不在意,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宋楠伸手拂动这些银两,心头泛起疑惑来,银庄固然有寄存物品的功能,但更多的人还是愿意将银子这等榔槺之物换成银票带在身上,朱真此举委实有些奇怪,干什么要将这个大箱子寄存在银庄,而不直接换成银票?

    宋楠抬手哗啦一下将所有的银子倒在桌上,盒子里边空空如也,宋楠伸手在银子堆里扒拉,也没见任何物事,不由的皱起眉头来。

    朱长平道:“除了银子什么也没有,爹爹一个字也没留,实际上我去取这个箱子的时候,也不知道这里边是银子,因为爹爹寄给我的凭单上写的是木箱子一只,而非是写的银子。”

    宋楠一愣,按说寄存之物是银子,当写明是银两才是,否则一旦银两缺失,反倒难以说清楚。朱真的凭单上写的是一口箱子,则说明在朱真心中这箱子比银子还要重要,银庄肯定不会将这箱子遗失,因为凭单上要取的便是他寄存的一口箱子。

    宋楠搬起那个木箱上下左右的看,终于发现其中的端倪之处,箱子底厚的有些过分,手指敲击上去竟有空洞之声,宋楠伸手从王勇手中抽出匕首来,用力在木板上一戳一翘,喀拉一声响,底板被撬开,肉眼可见夹层处隐隐有纸张露出来。

    宋楠大喜过望,用力撬开一个大口子,伸手从夹层出掏出一沓纸张来,由于底板不知放在什么潮湿之处,纸张浸润了湿气已经有些污秽破损,但仍可看出上面的字迹,那是一叠手抄的田契,粗略一看,正是庆王府收购军屯之时跟军中大小将领签订的协议副本。宋楠无暇细看,一把踹在怀里道:“你爹爹是个聪明人,他已经预示到了自己的结局,这些东西正是证据;此物放在你手里恐不妥当,我先代为保管。”

    朱长平目瞪口呆,没想到爹爹留给自己的木箱子里居然还有这等物事,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朱兄弟,今日你提供的这些东西很是有用,你爹爹绝对是为人所害,我定会替令尊讨回公道。今日之事你万万保持缄默,否则你有性命之忧。”

    朱长平脸色发白道:“大人放心,我怎会说出去。”

    宋楠道:“还有一事要请教你,你父在王府之中办差,想必王府的格局你该知道些,能否画张图给我?这事我本可以询问别人,但在这宁夏镇中我不能轻易相信他人,只能相信你了。”

    朱长平愕然道:“你们……难道要偷进王府么?”

    宋楠道:“这个你别管。”

    朱长平道:“王府我还是幼时出入过,也记不大请里边的情形了,不过我有一位堂兄是爹爹带着进王府做事的,他在王府十余年,该会一清二楚。”

    宋楠道:“靠得住么?”

    朱长平道:“为人忠厚老实,否则我爹爹也不会带他进王府做事。”

    宋楠喜道:“那可太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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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正德年间,君臣博弈、文武相轻、阉党弄权、厂卫相争。 身为穿越一小民,是随波逐流浑噩一世?抑或是力图奋进彪炳春秋? 波橘云诡,风云变幻,权柄美人,敌国之富,尽在《锦衣风流》! 《纵横长河帮荣誉出品》锦衣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锦衣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锦衣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