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八章 妙解玲珑
张仑上前欲叫醒张懋请他入房中歇息,刚凑过头去,却见张懋忽然间睁开眼来,倒是吓了两人一跳。
张懋一眼看见了站在面前凝视自己的宋楠,马上直起身来,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之前的那些事一样,淡淡道:“来啦!”
宋楠拱手施礼道:“今日新年,特来请老爷子安。”
张懋双目中精芒闪烁,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熟睡时的颓唐摸样,身为国公爷的高冷和自信又如魂魄一般附在身上,整个人也精神起来。
“坐,仑儿命人上茶。”张懋指指对面的小凳子道。
张仑招手命远处侍立的小厮重新沏茶端来,宋楠也老实不客气的坐在小桌对面,张仑无处可坐,半弓着腰站在张仑身边。
“媗儿还好么?”张懋伸手摆弄着桌上的黑白子,淡淡的问道。
“挺好,只是今日不便回门,年后我打算让她回国公府几日,她也挺想老公爷的,媗儿让我问问老公爷的背痛可好些了,上回从云南带回的白药包外敷了可有效果?”
张懋展颜道:“媗儿是你宋家之妇,也不用时常归宁,你带我话与她,要她孝敬婆母,顺从丈夫,将来有了孩儿要当个良母,不准依着脾气来。媗儿很有孝心,不枉老夫疼了她十几年,那药包甚是灵验,不过我的背痛是老毛病,却是一时不会根治。”
宋楠点头微笑,张仑插话道:“爷爷的背痛是当年在关外跟鞑子交战时落下的,当时背部中了两刀。狗鞑子的弯刀上不知沾了什么物事,痊愈之后却落下赃物在身体里,时常发作疼痛。老爷子这么多年来可没少吃它的苦头。”
张懋摆手道:“这等事说他作甚?宋楠会以为老夫又在跟他吹嘘以前的英雄事迹呢。”
宋楠忙道:“老爷子莫这么说,我大明朝能屹立当世,便是一代代忠勇之臣的护佑而来,前辈浴血,后辈效之,这便是传承,无论过去了多少年,这等事永远不该被遗忘和轻视。”
张懋抬头深深看了宋楠一眼道:“你很不错。”
一句你很不错已经足够,张懋很少当面夸赞别人,便是夸赞也只是淡淡一语,但分量却是不轻。只不过此刻的夸赞倒像是第一次认识宋楠一般带着些许的后悔。
张仑有些担忧的看着两人,两人避而不谈之前的事情,看上去就像是没发生过纠葛一般,倒是避免了一场尴尬;但越是这样,张仑便越不安,越是回避便越是不能回避。
张懋低头啪啪啪的在桌上的棋盘上摆放着棋子,半晌后指着棋盘道:“宋楠,你的棋艺看似不错,帮我解一解这个棋局如何?”
宋楠摇头道:“我哪里有什么棋艺?还不不献丑了。”
张懋道:“当日我和徐光祚下了一盘残局,本来我必输无疑,后来你给解了个双活,还说棋艺不佳么?”
宋楠推辞道:“那是胡乱为之的,老爷子何必在意,我都忘了那件事了。”
张懋道:“来吧,解解看,左右无事。莫非你府上宾客盈门,等着你回去招呼不成?若是如此,你便回去吧。”
宋楠道:“谁敢登我的门?前几日几名倒霉的朝臣的教训还不够么?我的门庭前除了下属和故旧再无他人,倒也不用特意去招呼他们,他们也不会见怪。”
张仑道:“既如此便陪着老爷子研究一番吧,左右也无事,我若不是棋艺不佳,定会陪着老爷子下棋,也不至于让老爷子自己跟自己下。”
宋楠笑道:“好吧,那我便献丑了。”说罢定眼细看棋局,但见棋局上密密麻麻,黑白子纠葛不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一局玲珑残局。
宋楠于棋道并不太精通,只不过后世交往的朋友中有几名职业棋手,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久了便也长进了不少,看了一小会儿,宋楠便将目光集中到中腹的一片棋子之上。
“唔……老爷子,这一片才是最后的争夺,黑白棋目前当属均势,相差在半目一目之间,在中腹占得机先或可赢下此局。”
“哦?老夫不这么认为,黑棋白棋是均势,此刻是白棋落子,若竭力绞杀,黑棋或有反击之象,胜负未知;但若在此落子守住要害眼位,或许能成为你口中所言的双活之局呢。”
张懋便说边落子验证,几只黑白子落下,果然黑白棋各自得利,再无寸进,双方成了双活之局。
宋楠摇头道:“老爷子,恕我不能苟同,既有胜算便要拼杀,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双活的局面是不能接受的。”
张懋看着宋楠道:“这棋局和那一年你来我府上所见的棋局相似,为何当年你求双活,如今却说双活不能接受呢?”
宋楠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黑棋先手,白气落于下风,呈必败之局,故而不得不求双活自保。如今是白棋先手,棋差一手看似简单,但却多了何止数十种变化。既有先手之利,也许不能得胜,但未必不可一试。”
张懋凝视宋楠道:“也未必不会受到反噬而大龙尽失,一败涂地。”
宋楠点头道:“也许吧,但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便要做百分百的努力。双活是什么?看似平和收场,其实是两败俱伤。世间人都只记得精彩的胜负之局,却不记得一个平庸的双活之局,这便是差别。”
张懋沉默半晌道:“竟不惜抛弃所有的一切么?”
宋楠道:“我说了,有机会赢的,若毫无机会,谁肯去当傻瓜。”
“好吧,你我便来试一试。”张懋拿掉先前所下之子,将白棋的棋罐交予宋楠手边。
宋楠毫不犹豫的伸手拈出一子打入棋局之中,张懋眉头紧锁,宋楠这一子嚣张跋扈,直入黑棋中腹小块空地,根本没有理由可讲,霸道之极。
张懋缓缓的应上一子,断绝这颗白字往外冲出的通道之一,宋楠啪的再拍上一子,这回却是直接断入侧首一条黑棋大龙之中,但黑棋大龙虽未做活,但气眼充足,绝非这一子便能断开的。
张懋微微摇头,伸手再应上一子,却是防守做眼,下一字落下,大龙便将有一眼,且此子连消带打,兼具反断白棋大龙之像。
宋楠不管不顾,连续落子,破眼断路,围追堵截,对着这条上百目的大龙展开围剿;张懋沉着应对,一板一眼的跟着宋楠的落子防守,滴水不漏。
当宋楠再落一子的时候,张懋呵呵笑道:“你输了。”
宋楠道:“为何?”
张懋落下一子,连提十几颗白子道:“你大龙中断被提,两侧气紧,首尾难顾,便是刚刚学棋的幼童也可围而杀之;你已经输了。现在看来,还是双活划算啊。”
宋楠道:“是么?”说罢缓缓落下一子。
张懋摇头道:“你还不救么?”
宋楠道:“既然必死,救之何用?倒是老公爷该看看你右上两角的两块黑棋该怎么办,在围歼我中腹大龙之前,老爷子付出的代价怕是比我更大呢。”
张懋急看边角,不知不觉为了应付宋楠在中腹的步步紧逼,自己和宋楠落下的棋子已经蔓延至本来相安无事的边角之处,此刻却是气紧眼缺的危局之中,算算这笔账自己即便能屠了黑子大龙,却还是输了目数。
“你居然舍得去这中腹的大龙?想不到啊,真的想不到。”
“金角银边草肚皮,边角看似不大,实惠不逊中间的大龙;老爷子在意的是斩杀我的大龙,却不知原本稳固的角落已被我悄悄侵蚀,这一局还用下吗。”
张懋伸手将手中的棋子洒落棋局之上,那便是认输之意,怔怔的出了会神道:“宋楠,老夫知道你已经入了不可回头的棋局,只能一往无前,甚至要一争生死。老夫当初不愿意同意你进入团营,一方面是因为这和我国公府的利害相冲,另一方面也是不想你陷入的太深。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已入局,双活定是不能的,只能一搏生死。我还是那句话,国公府不会帮你,一切你自己为之,你不高兴也好,迁怒于老夫也好,这种棋局老夫不陪你玩下去。”
宋楠呵呵而笑道:“我明白,我理解,老爷子说话一向这么耿直,我也说句耿直的话,请老爷子指教。”
“什么箴言妙语?老夫倒想见识见识。”
宋楠起身负手道:“世间万物都遵循一个规律,那便是兴盛衰亡四字。人生下来长大成人风华正茂,之后便是垂垂老暮,然后死去;有些事越是想去保存和挽留,其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晨露鲜花虽美,但难免要蒸腾枯萎,因为这便是规律。百年国公府的威名固然需要延续,但世易时移,很多事情都已经变了模样,老公爷若是一直以为这世道还是几十年前的世道,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张懋沉声道:“你是何意?”
宋楠淡淡道:“只是请老公爷看清现实罢了,该失去的终归要失去,强自挽留,反倒不美。”
第四四九章 千里之外惊骑至
张懋眉头紧皱,却并未斥责宋楠言语中的无礼,口中喃喃自语。宋楠告辞出门之时,张懋依旧无所知觉,只怔怔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仑命仆役搀扶老爷子回房歇息,自己则送了宋楠出来,有些歉疚道:“老爷子不是故意无视于你,可能是你说的那些话触动了他的心思,莫要见怪。”
宋楠笑道:“小公爷不怪我言辞大胆无礼么?”
张仑想了想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大明朝的勋戚之家其实早已非昔日之荣光,老爷子却念念不忘这一点,总是不甘心。不光是老爷子,定国公他们,团营的侯爷们,五军都督府的伯爵们都不甘心;可事实上,勋戚贵族的没落已经是事实,除了还能替皇上执掌京营卫所之外,在朝上其实也并无多少说话的余地。便是皇上放心咱们掌兵,但其实也只是领兵之权,而调兵权在兵部,饷银粮草在户部,军中还有内廷派出的监军太监,这兵领的其实也没多大的意味。”
宋楠点头道:“小公爷看的清这些,足以说明小公爷清醒的很,而非如他人一般活在梦里。勋戚之家的今日其实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他们自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张仑叹道:“是啊,大伙儿都忙着圈地屯田,京城内的垄断商号大多是勋戚们的产业,我在团营之中,什么不知道?他们并未将心思放在领军上,而是一门心思的捞钱捞好处,相互攀比的也是金银珠宝美妾俏婢,哎!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楠拍拍张仑的肩膀道:“小公爷,你我既是好友又是亲戚,你关键时候帮了我不少忙,我与你之间自然于他人不同。老勋戚们对我的态度我心里很清楚,这笔账迟早我要找他们算,但我不想牵扯了英国公府进来,让小公爷你难堪。所以,今日我想跟小公爷达成一个君子协定。”
张仑道:“怎么说?”
“我答应保持对英国公府的尊敬,不会触动英国公府的利益,不管以后如何,我都不会做出损害英国公府利益的事情;但小公爷也要答应我,在我和老勋戚们之间发生冲突之时,要你站在我的一边有些强人所难,但起码保持中立,要劝阻老公爷做出于我不利之事,小公爷能答应我么?”
张仑眉头紧皱踌躇不答,宋楠道:“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易抉择,我也不急于知道答案;今日老爷子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迟早小公爷将成为国公爷,从现在起便需要决断某些事情,我这些话若是跟老公爷当面说,恐他立刻便要暴怒责骂我,这便是老公爷的态度和立场;而你也需要有立场,你是不久之后的英国公,英国公府将来能否依旧屹立不倒,靠的不是老公爷如今的坚持,而是你现在的选择。”
张仑听得出宋楠话语中的豪迈之意,话里话外透出一种决然的霸气,老勋戚们对宋楠的态度张仑岂会不知晓,迟早必会产生摩擦和纠葛,以宋楠的性格,恐不会示弱,闹将起来,自己站在哪一方确实伤脑筋,一时之间也难以作出决断。
宋楠不在多言,他理解张仑的犹豫,既有的地位限制了他的思维,他不敢轻易的去做出什么举动来,从情感上来说,宋楠可以肯定张仑是愿意跟自己成为盟友的,只是面对的是虽没落但却势力强大抱团的老勋戚们,必须要有展示自己强大的一个契机,才会让张仑真正的倒向自己。
宋楠别无选择,他必须要让张仑成为自己的盟友,不仅仅是因为需要英国公府的名望和实力撑腰,更是因为小郡主和张仑和自己的关系,宋楠唯一的软肋便是亲人和朋友,这是无可逃避的事实。
天近午时,爆竹声在街巷间零星的炸响,穿着簇新的衣服的孩童们三五成群嬉笑奔走,他们拿着香头点起爆竹到处乱扔,炸得路边尚未融化的残雪飞溅,引得路人掩面疾走。
宋楠坐在马上,信步游缰放松心神,欣赏着这大明朝新年的融融之景,鼻端嗅着家家户户烧炒饭菜的香味,不觉腹中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于是催动马匹,加速往府中走。
驰过永定门大街穿过横街进入正南坊中,迎面数骑飞驰而来,马蹄隆隆之际,踏得石板缝隙的污水横溢,横街上的百姓纷纷侧目而逼,一个个以袖掩脸,生恐未污水所溅,口唇噏动却无声音发出,但看口型也知是在咒骂。
宋楠眉头皱起,锦衣卫的服饰最是惹眼,远远的便知道是锦衣卫的旗校在策马飞奔,于是勒马而立,横在路当中等待那几骑的到来。
那几骑旗校见有人横马立在横街中心不动,马上人身着普通锦袍,还当是哪家公子哥儿骑马游玩,远远呵斥道:“那呆瓜,还不闪开找死么?”
宋楠策马不动,冷目看着几骑飞驰而来,马上的缇骑到底是不敢真个横冲直撞,赶忙勒马减速,几匹马长嘶声中,喷着白气停在宋楠数尺之前,领头的锦衣卫旗校灰头土脸面容疲倦,被人挡了道之后更是烦躁不已,二话不说一摆手道:“给我拖下马来狠狠的打,找死便便宜了他。”
身后数名锦衣卫旗校翻身下马,一个个怒气冲冲的便冲上前来,伸手便要拉宋楠的马缰,要将宋楠拖下马来暴打。宋楠又好气又好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若是被手下的旗校当百姓给打了,那可是今年京中最大的笑话了。
宋楠抽出马镫中的脚来,照着一名旗校的面门便踹了过去,那旗校没料到宋楠居然会反抗,被一脚踹中脑门,好在宋楠并未发力,只踹的一蒙,其余几名旗校呆了一呆,几乎同时高叫道:“直娘贼敢动手!”说话间仓琅琅几声响,腰间兵刃已然出鞘,周围本来驻足看热闹的百姓顿时如鸟兽散,大过年的谁也不想见到横尸街头的情景,否则这一年的运气也就到头了。
宋楠哭笑不得,忍住气道:“你们是哪个千户所的?你们千户是谁?”
“凭你也问我们这个,先剁了你几刀再说。”领头的旗校举刀便砍,猛见黑影一闪,一个沉甸甸的物事凭空飞来,砸在眼睛上,顿时眼冒金星。
其余旗校喝骂连声举刀扑上来,刀在半空中,忽听身后被砸中的领头旗校高叫道:“住……住手。”
众旗校愕然转过身来,却见那领头的旗校捧着砸中他眼眶的物事怔怔发愣,正待问时,就见那旗校噗通跪倒在地,抖着嗓子叫道:“参见指挥使大人,卑职等有眼不识泰山,实在罪该万死,求大人饶命!”
众旗校愕然,一名旗校道:“头儿,你咋的了,这个乳臭味干嘴上没毛的公子哥儿怎地是我锦衣卫的宋大人?”
领头旗校连挤眼待努嘴道:“快跪下请罪,废什么话。”
眼见的旗校已经看清了他手中捧着的物事,那是一块腰牌,跟自己腰上的腰牌相比要大的多,黑魆魆的上面刻着几个大红字:锦衣卫都指挥司,第零零零一号。无需看背面,光是这第零零零一号的腰牌的主人便知道是都指挥使大人无疑。
随着这名旗校跪地磕头,其余四名旗校才意识到真的碰见了阎王爷了,连忙跪倒磕头求饶,惹的街边举步逃开的百姓们纷纷回首惊愕,不知所以。
宋楠叹了口气骂道:“你们这帮东西,平日便是这般骄横跋扈么?哎,定的规章你们都当了耳旁风了,你们是哪个千户衙门的?我要问问你们千户平日是怎么管束你们的。”
六名旗校磕头如捣蒜,领头的旗校倒也义气道:“指挥使大人,这是我等的错,跟我家千户大人无干,要罚便罚我等便是。”
宋楠摆手道:“都起来吧,你们急急忙忙的去哪里?”
领头的旗校道:“小的文松章,乃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衙下,这几位都是卑职的属下,卑职是奉我家蒋千户之命,送紧急密函至南镇抚司的孙镇抚的。我家千户严令我们五日内送达,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故而策马狂奔惊扰了大人座前,请大人恕罪。”
宋楠一愣道:“你们是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的人?密函上所为何事?”
话一出口宋楠便知有语病,既然是紧急密函,这些送信的旗校如何得知,难怪这些家伙个个满面风尘之色,原是长途跋涉的结果。但既然是宁夏镇送来的密函,联系到不久之前在宁夏镇发生的关于总兵姜汉和杨一清的一切,宋楠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去衙门说话。”宋楠拨转马头当先飞驰而去,几名旗校赶紧上马,跟着宋楠绝尘而去。
第四五零章 内有乾坤
大年初一的锦衣卫衙门之中人很少,几名值守的官员正坐在堂上摆了酒菜吃喝闲扯,见宋楠带着几名旗校急匆匆的进来,吓得赶紧起立,打翻了酒壶,弄得酒水淋漓却也不敢动一下。
宋楠不以为意,连声吩咐道:“速派人请侯镇抚和孙镇抚来衙门。”
几名官员赶忙快手快脚的将狼藉一片的桌案抬走,同时命旗校们速速去请两位镇抚大人前来。
宋楠坐在堂上,小旗官文松章不待吩咐便从贴身的皮囊中取出密函来呈上,宋楠接过看了火漆封印一切如常,本想立刻打开,想了想摆手吩咐身边的亲卫道:“这几位一路奔波辛苦了,你带他们先去驿馆安顿歇息,在账上每人支十两赏银,安排好他们的吃喝。”
亲卫点头答应,文松章带着几名宁夏镇旗校磕头谢赏告退下去,宋楠这才小心翼翼的开了漆封取出密函仔细的读了起来,而两道浓眉也逐渐皱起,拧成了一股疙瘩。
堂上几名官员侍立在旁,见指挥使大人一脸的凝重,均不敢说话,堂上静雅无声。宋楠起身来在堂前踱步,像只烦躁的豹子一般,虽不说话,但却知其心中的焦灼。
小半个时辰后,孙玄和侯大彪前后脚到来,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已经提升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之职的王勇,这个指挥佥事只是虚衔,王勇的主要职责还是宋楠的亲卫千户,却不知他怎么得到了消息赶来了。
“指挥使大人,出了什么事?”孙玄和侯大彪赶忙问道。
宋楠无声摆手,招呼几人坐下,伸手将袖中密函取出道:“你们看看这封密函,这是宁夏镇千户所衙门送来的急件,我在街头恰好遇到了送信的旗校。”
孙玄和侯大彪接过密函仔细看了一遍,两人脸上同时变色,惊愕不已。
宋楠道:“你们怎么看?”
孙玄皱眉抚须想了想道:“竟然有这样的事,胆大妄为之极,卑职在想,是否跟我们追查杨一清大人被袭之事有关?是否是那姜汉暗中下的手?”
侯大彪道:“管他是谁,这事可要彻查,胆子翻了天了,大人我请命带人亲赴宁夏镇彻查此事。”
宋楠仰天想了想道:“是有去一趟的必要了,杨一清大人年前来信,虽没直接言说,但我看得出杨大人的公务陷入了危机之中,这事儿我的亲自去。这样吧,我和侯大彪王勇亲赴宁夏镇查查此事,正月十五之前衙门中的事务便由孙镇抚辛苦主持一下,此事刻不容缓,我们明日一早便动身。”
孙玄忙道:“大人便不必亲自去了吧,大过年的,大人又兼着营务,这两大摊子都要大人主事,卑职和侯镇抚联袂前往便是,也许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坏。”
宋楠摇头道:“不,我有不祥的预感,这件事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坏,这绝不是简单的事件,胆敢拿我锦衣卫衙门开刀的人,来头能小了?必定是要掩饰什么,或许还得到了什么人的支持,总之我感觉颇不简单。对了,为防有变,这次我们动身的消息不能透露,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孙玄道:“那如何能保证不泄露?初七首朝大人不去上朝,皇上必会询问缘由的。”
宋楠道:“我会派人进宫请省亲假,便说去蔚州老家省亲,请个半个月的假期,便可搪塞过去。”
孙玄点头道:“好办法,这样便可名正言顺的带着亲卫队前往了,也不虞被人怀疑。”
宋楠点头,吩咐道:“王勇,即刻集合火铳亲卫队做好出发的准备,侯大彪回头也选百余名精干的兄弟随行,我出发后你可带人佯装出南门办案,之后我们在西三十铺汇合。”
孙玄忙道:“只带两百人少了些吧,何妨多带些人手。”
宋楠道:“宁夏、延绥、甘肃不都有我锦衣卫千户衙门么?需要时可调集他们听用便是,尽量不要惹人怀疑为好。”
众人点头称是,宋楠吩咐众人各自回头做好准备,自己骑了马快速赶回府中。
午饭时间已过,宋府众人正等的心焦,小郡主已经派了几波人去国公府询问宋楠是否回转,得知宋楠晌午便回,更是急得焦心,见宋楠进门,一家子老少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宋楠赶忙道歉,一家人摆上酒菜团团圆圆的吃了新年的第一顿丰盛的午餐,宋楠因明日便要出发,心中愧疚,加意的敬了众人几杯,说了些笑话逗众人开心。
午饭后,宋楠坐在后堂喝茶,思索着如何开口,自己剿贼回京不过月余,便又要出远门了,还是要去宁夏镇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心里也觉得对不住妻妾们。
小郡主喝了几杯酒,去了房中酣睡,陆青璃跑去后园醉心于她的火器研究,叶芳姑和戴素儿陪坐在堂上,戴素儿手中在绣着一个小肚兜儿,叶芳姑坐在旁边指点,这是夏天即将出生的孩儿的衣衫,两人轻声的交谈说,不时发表一下意见。
“夫君今日有些不对劲呢,早上出了一趟门回来感觉有心事了,夫君怎么了?”戴素儿心细如发,看出了宋楠神色的异样,停下手中的活计问道。
叶芳姑掩口笑道:“依我看定是在街上看到了谁家美貌的小姐,思摸着如何弄进府里来呢。”
宋楠翻翻白眼道:“芳姑最近伶牙俐齿了不少,看来是为夫调教的不够,今晚为夫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叶芳姑一听这教训二字,顿时脸上绯红,啐道:“狗嘴吐不出象牙,素儿要管管他,他最听你的话,再不管他,他便要飞了。”
戴素儿抿嘴笑道:“奴家可管不了,奴家现在身子不便,倒是芳姑姐姐身子爽利,该想法子让夫君服帖才是。”
叶芳姑啐道:“好呀你,两夫妻合伙欺负我。”
宋楠笑道:“倒像你是外人一般,素儿说的没错啊,你身子爽利,求调教,求收服,只可惜不知是谁收服谁。”
叶芳姑脸色通红,娇嗔不依,戴素儿火上浇油道:“有诗曰:二八佳人体如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中教君脑髓枯。芳姑姐姐何不出腰间之剑,斩眼前之愚夫呢?”
宋楠眉开眼笑道:“对对,求斩!”
叶芳姑再也矜持不住,伸手去拎戴素儿的嘴,两女闹做一团。宋楠微笑看着两女笑闹,痛恨自己偏偏有那么多烦心的事儿要去做,其实自己最向往的还是这种红袖添香,美人环绕的家居生活啊。
“咳咳……唔……那个……”宋楠支吾着开口道。
“怎么?吞吞吐吐的?难不成真看上了谁家女子,要来坦白不成?”叶芳姑道。
“莫瞎说,只是确实有事情要跟你们商量。”
“哦?什么事?奴家就说有事嘛。”戴素儿放下手中的活计,白皙的双手交叉搭在小腹上,这是她听宋楠说正事的标准姿势,很是有教养的很。
“是这样,明日……明日我需要出门一趟。”宋楠道。
“那有什么稀奇?初二开始便知道你会忙的到处赴宴会客,这有什么好说的。”叶芳姑道。
戴素儿却静静道:“夫君是要出远门?”
宋楠点头道:“是,很远很远,去宁夏镇办事,恐需要半个多月才回来。”
“啊?这么远?这才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要出远门;皇上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真是的。”叶芳姑气恼的道。
“事实上并非皇上差遣,而是我自己决定要去的,而且我还要以回蔚州探亲为名避人耳目。”
“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了。”
宋楠缓缓道:“是一件大事,还可能是一件天大的事;我宁夏镇所属的锦衣卫千户所衙门中,年前六七日间被人连杀十八名旗校,死的无声无息,毫无痕迹。我须得立刻去处理此事。”
“啊?”两女再次震惊。
戴素儿低低的道:“这事儿地方上的官员处理便是,要不镇抚司的官员去办理也成,干什么要你亲自出马?”
宋楠道:“因为这件事不仅是我锦衣卫衙门的事情,很可能涉及大事,具体的缘由我便不多说了,我只是因为又要离家出门儿感到愧对你们,特别是素儿,身子有孕,我却不能在家陪伴。”
两女沉默半晌,也知道此事宋楠已经决定了便无可挽回了,叶芳姑笑道:“去便去,我们也可落得清净,省的每天晚上跟个大马猴似的,在后院各房乱窜,弄得大家不能安生。”
戴素儿噗嗤一笑道:“我们倒是无所谓,娘亲和小郡主哪里你要说些好话,小郡主不知从何处得知些流言,说你和老公爷翻了脸,心里很是担忧,这段日子时常发愣;你本该多陪陪她的。”
宋楠吁了口气道:“娘亲那里不成问题,小郡主这里我会跟她解释的,我其实也不想这样,只无奈,身在官场身如转蓬,却是无可奈何了。”
叶芳姑怜爱的看着宋楠半晌道:“明日动身么?奴家替你准备行装去。”
戴素儿也起身道:“奴家也去。”
宋楠看着两女出门的背影,心中叹息不已,喝光了杯中的残茶,起身来往后面行去,掀帘入房,小郡主脸蛋红红的喷着酒气正睡得香甜,宋楠俯身上去,在她的小脸蛋上轻轻一吻,之后坐在一旁,静待小郡主醒来。
第四五一章 临行
夜幕低垂,大年初一之夜,爆竹声声入耳,烟花绚烂飞腾,整个大明京师北京城中如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与外边的热闹形成截然的反差的是,宋府的家宴上气氛凝重,上至宋母,下至侍立的婢女们,脸上神情忧郁,难开笑颜。
宋楠故意说些笑话来活跃气氛,可惜众人不领情,除了陆青璃没心没肺的跟着笑之外,其他人都保持着缄默。
宋楠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出门办事而已,又非送死去,干什么一个个哭丧着脸?这又不是第一次。”
“呸呸呸,说的什么话,说什么送死不送死的,你是要婆婆更加的不开心么?”叶芳姑忙白了宋楠一眼。
果然宋母眼眶红了,眼泪也出来了,众女忙起身围在身边问候安慰,用手帕帮着宋母拭泪,宋楠翻白眼无语。
宋母拭泪后出了口气道:“儿啊,莫怪娘啰嗦,家中老小就靠你一人,你去归去,不能拿自己的命冒险;娘可不糊涂,什么样的大事要你亲自前去?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上回你随驾去边镇,差点便丢了性命,这回你去的宁夏镇更是偏院,听说隔了座山便是鞑子的兵营,叫娘怎么放心的下。”
宋楠苦笑不得,忙道:“娘放宽心,这回去不是跟鞑子打仗,而是处理锦衣卫衙门的内部事务,不会有危险,再说娘天天进香拜佛给儿子庇佑,我怎么会出事?这不是再说菩萨没本事么?”
宋母破涕为笑,啐道:“不准乱说菩萨的坏话,娘知道你非去不可,也拦不住,毕竟吃着皇上的俸禄,做着大明朝的官儿。娘只是放心不下。”
叶芳姑轻声道:“婆婆放心,宋楠此去有亲卫队护着,又只是跟大明朝的官儿打交道,不会有危险的,您这样子,宋楠去在路上也不安心。”
小郡主也眼睛红红的道:“是啊婆婆,不用替夫君担心,他会照顾自己的,明天一早他就走了,咱们还是来说些开心的事,让他安心的吃上一顿好酒好菜,到了西北还不知吃些什么粗粮呢。”
宋母叹了口气,点头道:“罢了,吃酒吃菜,我儿多吃些。”
宋楠微笑点头,众妻妾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将宋楠面前的碟子堆得满满的,宋楠也不多言,埋头大嚼,酒到杯干,尽情享受美食。
吃到连打几个饱嗝,酒也差不多了,为了不耽误事情,宋楠没敢在继续喝酒,擦擦嘴抬头,见众人面前碗碟都是空的,都静静看着自己,心中一激动,再次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众人忍俊不禁,戴素儿递过布巾来给宋楠擦嘴,陆青璃忽道:“大哥,蔻儿小姐有事求你。”
宋楠擦干嘴上的油渍,接过婉儿端来的一杯茶水来看向坐在角落里一直默默无语的天真少女杨蔻儿点头道:“蔻儿小姐有什么事但请说。你父母远在西北,便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般,千万不要拘束。”
杨蔻儿轻声道:“是,蔻儿是想问问,宋公子这次是去西北宁夏镇么?”
宋楠道:“是啊。”
杨蔻儿道:“不知是否能见到我爹爹和娘亲。”
宋楠道:“肯定能见到,三边总制府虽在灵州,但我不但从灵州过,而且还似乎令尊现在正在宁夏镇,你便是不问,我也正要想问问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令尊和令堂的,或者是有什么物事要带着送去的。”
杨蔻儿道:“确实有事要麻烦公子,我……我想跟公子一起去西北见见爹娘成么?我很想念他们。”
宋楠忙摆手道:“不成不成,带话带物都成,带人可不成;这次去要日夜兼程,都是骑马赶路,可没有大车让你坐。再说西北局势不稳,你……”宋楠忽然住口了,他不能说出西北的危险之处,否则家人的担心更甚。事实上杨一清在宁夏镇几次被袭击,自己的锦衣卫缇骑都莫名其妙的死了十几个,谁也没办法保证她的安全。
“我不用坐车,我会骑马。”杨蔻儿咬着下唇涨红了脸道。
陆青璃帮着作证道:“我证明,蔻儿的马术极佳,蔻儿打小是在西北长大的呢。”
宋楠摆手道:“不成,还是不成,我是去办案的,可顾不到你。”
杨蔻儿道:“不用你照顾,我自己会照顾自己,洗衣烧饭、喂马挂鞍、搭帐篷,这些事儿我都会做,小时候跟着爹爹都学会了的。我只是一个人不敢上路罢了,跟着你们一起去,心里就不怕了,你放心我绝不会拖累你。”
宋楠摸着下巴沉吟不语,宋母道:“我儿,杨小姐也怪可怜见的,爹娘那么远,过年也见不到,想去看一眼也是情理之中的,你便带她去一趟,她又不像娇小姐,能骑马能干活,兴许还能照顾照顾你的起居呢。”
陆青璃也恳求道:“大哥,带着她去见爹娘吧,又不需你照顾的,杨大人肯定也很想蔻儿去见一面呢。”
宋楠皱眉斥道:“掺合什么?”
陆青璃撅着嘴不语了,宋楠想了想道:“我不是不愿带你去,这一路上的苦楚你就受不了,会骑马有什么用?路上的颠簸会让你翻肠倒胃,骑在马上寒风刺骨会让你浑身冻成冰棍,还有,即便你去了又如何?杨大人公务正在紧要之时,你去了反倒会分他的心,而且你也不可能留在那里。”
杨蔻儿静静道:“宋公子说的这些蔻儿都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只去见爹娘一次,跟他们呆上几天尽尽孝心,你回来时我会跟着回来的。”
宋楠皱眉不答,杨蔻儿补上一句道:“你不带我去,我便自己去。”
“那怎么成,你爹娘拜托我照顾你的。”
“我又不是宋府的人,我要走公子难道命人把我捆起来不成?”杨蔻儿道。
宋楠彻底无语,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带她去,她孤身一人前去,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想到这里,宋楠无奈答应带杨蔻儿同行,陆青璃跳起来跟杨蔻儿击掌,喜笑颜开。
宋楠无语以对,离席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喝茶,便见杨蔻儿跟小郡主戴素儿等人唧唧渣渣的说成一团,答应回来的时候给她们带什么宁夏五宝回来,什么红黄白蓝黑之类的玩意儿,宋楠听在耳中,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看来杨蔻儿早就贿赂好了诸位夫人,难怪她们一个都不出言反对呢。
后院堂屋中炭火温暖,宋楠站在桌案边看着堆积如山的物事张大嘴巴,这是一妻三妾给自己收拾的行装,一人一份,加在一起变成了一座小山了,晚饭后婢女们都抱着提着送到堂屋里收拾起来。虽说宋楠尽量不厚此薄彼,但这么一大堆的物事可不能全带着,这岂不是要累死。
“咳咳,我这是要骑马轻装上路的,可不是坐着马车游山玩水的,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这些玩意带着何用?”宋楠提溜着一大串叮里哐啷的玩意皱眉问道。
“怎地没用?这是怀炉,你骑在马上用这个烧了炭火唔在胸口上,便不怕风寒了;那个是尿壶,听蔻儿说,那边冷的要命,小解的时候要是不当心会……会冻坏的。”陆青璃红着脸道。
众女奇怪的看着陆青璃,小郡主不解的问:“什么会冻坏哦。”
陆青璃跺脚道:“就是……就是那东西……那个东西嘛。”
“什么东西啊?”戴素儿早就明白了,兀自装作不解问到底。
陆青璃红着脸叫道:“你们知道的,就是尿尿的东西,诺,就是这个。”说罢伸手往宋楠的裤裆一指。
宋楠早笑的打跌,众女也笑成一团,小郡主刚刚明白过来,兀自道:“原来是这样,那可得带着,冻坏了可了不得。”
宋楠辛苦的忍住笑,毫不留情的将这些玩意丢到一边道:“真是服了你们,照你的意思,西北那边男人全是太监喽?胡闹。话说你跟杨蔻儿都聊得是些啥?”
一番无情的精简和讨价还价,最终将所有的物事浓缩成两个打包装上,即便如此,里边的物事已经是应有尽有了,众女还硬是逼着宋楠穿上今日下午赶着去准备的棉大氅,皮帽子,宋楠穿上后双袖一笼,活像是西北放羊的羊倌,众女终于意识到有些玩意确实不合用,这才妥协。
弄了一个多时辰,外边已经敲起了二更,宋楠终于没耐心了,脱下身上的这些玩意儿问道:“你们打算就这样折腾一夜么?明儿我可是要出远门的,**一刻值千金,你们就打算这么浪费么?”
众女脸红红的不做声,宋楠伸开魔爪不断张合道:“爷今晚挨个疼疼你们,来吧小绵羊们。”
戴素儿啐了一口道:“谁稀罕。”
转身往外走,宋楠也不拦着,戴素儿这是没法吃葡萄便说是酸的,叶芳姑也跟着往外走,宋楠可不依了,在后面一把抱住道:“不许跑。”
叶芳姑扭着身子嗔道:“你待会再来我房里便是,还不先去陪陪小郡主么?”
宋楠无耻的道:“今晚不到处乱跑了,来个三飞又如何?谁走我跟谁急。”
第四五二章 西去
或许是昨夜的爆竹和焰火的硝烟未散,清晨的京城之中大雾弥漫,但这并不能阻挡宋楠出发的脚步。辰时未到,王勇率一百火铳亲卫骑兵便已经在宋府前列队等候。
后院中,宋楠全副武装,身披猩红披风阔步出门,杨蔻儿一袭月白锦袍,外罩粉色风衣站在院子里等着宋楠,一张瓜子脸在衣物的映衬下更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走吧。”宋楠微笑道。
杨蔻儿微微一福跟在宋楠身后,小郡主叶芳姑陆青璃等人跟着相送,宋母不见踪影,跟以往一样,每逢宋楠远行之时,她都会通宵诵佛,此刻也必在佛堂之中;戴素儿则是身怀有孕,宋楠一早去她房里当面跟她道了别,不让她起身相送。
一行人来到前院,李大牛牵着两匹马儿在院子里等候,行李已经全部挂在马背上,大黑马刨着蹄儿不安的躁动,宋楠回身对着众妻妾和府中相送的人群拱手微笑,翻身跨上马背,杨蔻儿也轻轻巧巧的翻身上马,在一片珍重挥别之声中,出了府门。大队人马开动,清脆的蹄声敲碎宿醉的京城百姓的美梦,一路往西,出西直门上官道而去。
早在昨日下午,宋楠便将回蔚州省亲的奏折命人送入皇宫,正德这两天没日没夜的狂欢,根本就没在乾清宫中,只命刘瑾自行处理一些琐碎的折子,本来新年期间官员的折子大都是请安问福之类的话,政务上的大事并不太多。
然对刘瑾而言,这正是他行使批红之权的好时候,之前虽也常常替正德批阅奏折,但披红之后都是要将意见结果读给正德听的,正德若是不满意会加以更正,但这段时间却是大权独揽过了一把决断天下事的瘾头。
刘瑾在驳回了六部的几个官员人选建议的折子以及几桩关于赈济钱粮数目增加等事务的折子之后看到了宋楠的这封奏折,刘瑾如今对宋楠的一言一行都细细的揣摩,在此事上更是不会大意。细细的想了一会,得出了诸多的疑问:大过年的去蔚州省亲作甚?宋楠的底子自己查的一清二楚,在蔚州确实有宋家的一脉,不过宋楠早已跟他们断绝了来往,这回又去省亲作甚?
抱着这些疑问,刘瑾早早的做了安排,在宋楠动身后不久,一队番子也随后上路,而一个时辰后北镇抚司镇抚侯大彪带着一百骑出南门的动作也没逃脱番子的耳目,另一队番子也随着侯大彪的兵马尾随而行。
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宋楠等人于晌午时分抵达了西三十里铺,宋楠下令停下来歇息吃喝,进而等待侯大彪的到来,这三十里铺是约定好的集合之地。
众旗校歇息之时,宋楠来到默默倚在马腹边站立,缓缓嚼着干粮的杨蔻儿身边,杨蔻儿见宋楠到来,忙站好身子福了一幅,宋楠笑道:“如何,还吃的消么?”
杨蔻儿其实大腿内侧早已磨得疼痛,虽然善于骑马,但大腿内侧娇嫩的肌肤却是硬伤,很久没骑马,半日磨下来已经隐隐作痛,但杨蔻儿是绝不肯说的。
“没事,好的很,公子可曾见我掉队?”
宋楠微笑道:“那倒是没有,没想到你的骑术还真是不错,小时候定是个野丫头。”
杨蔻儿脸一红道:“人家才不是,小时候爹爹带着我在草原上玩,在草原上不骑马有什么好玩?于是久而久之便骑会了,不过这几年很少骑了。”
宋楠心道:“会弄破膜的你知道么?你这老爹真的是胡搞,也不为女儿未来的日子想一想。”
“诺,拿上这个。”宋楠负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一个厚厚的棉垫子出现在手中。
“垫在马鞍上,会减少些痛苦,这是你素儿姐姐叫我给你的。”宋楠微笑道。
“不用……”杨蔻儿低头道。
宋楠充耳不闻,继续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道:“这个你也拿上,晚上在帐篷里,唔……擦一擦,嗯……会对磨损处有益。”
杨蔻儿的脸腾地红了,低头不语,宋楠笑道:“不用不好意思,起码还有四五天的急行军,不做好准备可不成,你若不接,我便让你回京去了。”
杨蔻儿忙接了,脸红红的将瓷瓶揣入怀中,将棉垫放在马鞍上,宋楠摸出一块牛肉脯放入口中嘴巴一鼓一鼓的嚼着,转身欲走开,杨蔻儿忽道:“素儿姐姐当年也是跟着你骑马去的山西边镇么?”
宋楠回身笑道:“是啊,她跟你一样倔强,半日下来便路都走不得了,希望你不要像她那样。”
杨蔻儿歪着头眼神不知看在何处轻声问道:“素儿姐姐是怎么认识你的?她的爹爹好像是也是一个官员是么?”
宋楠愣了愣道:“是啊,她爹爹是个硬骨头,只可惜骨头太硬了,不会转弯,家破人亡之后,素儿也差点沦入教坊司为奴。”
杨蔻儿吁了口气道:“还好故事的结局不是悲剧,我在府中问及此事,没人愿意告诉我;素儿姐姐真幸运,遇到了公子,你搭救了她,这好像是话本儿一般,真好。”
宋楠被她可爱的神态逗乐了笑道:“话本上不都是公子落难千金小姐搭救么?怎么反过来了。”
杨蔻儿道:“反过来一样的好。”
宋楠微笑摇头,见东面蹄声隆隆,正是侯大彪的人远远驰来,举步欲去相迎,忽听杨蔻儿在身后道:“问公子一个问题,如果我跟素儿姐姐一样落难了,公子会搭救我么?”
宋楠一怔回头,见杨蔻儿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看着自己,心中一慌,忙告诫自己不要多事,自己可不能再瞎风流了,这位可也是个官小姐,不能随便招惹。
“你岂能跟素儿比,你爹娘都在,不会经历素儿的一切。”
“我是说如果呢,又不是真的,就像是……就像是话本儿吧。”
宋楠笑道:“那自然不能不管,杨小姐和我是朋友啊,朋友若落难我必会搭救的。”
杨蔻儿满意的笑了:“你若落难,我也会的。”
宋楠大笑转身走开,王勇和十几名旗校已经齐齐站在路边,眼望着侯大彪的骑兵队飞驰而来,来到近前。
宁夏镇远在西北边陲,时人做过测量,宁夏镇距南京城三千八百四十里,据北京城两千六百五十里,这遥不可及的两千六百余里的路程,若五六天行到,每日平均下来须得行四百里路,可见这一路上的辛苦之处。
好在通往宁夏甘肃的官道修的不错,弘治年间还历经过一次大的休整,道路还算平坦,但即便如此,此行穿数十州府,经山口关隘无数,且越往西去天气越是糟糕,风雪弥漫,沙尘蔽日,着实是一番堪比取经的艰苦历程。
宋楠这才理解了当日见到宁夏镇千户所送信的旗校文章等人身上的狼狈摸样,任谁没日没夜的跑个五天时间,也会是那么的狼狈。
众人每日赶路的时间要花去五六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都在赶路,冬日日短,每天白日也就五六个时辰而已,几乎可以说眼一睁便要跨马赶路,直到天黑才能扎营休息。
即便如此,行了四日后才出了山西境内,抵达延绥镇境内,而距离宁夏镇还有接近一半的路程,看看手下的旗校们个个面黄肌瘦,不少人已经胡子拉碴支撑不住,即便带了替换的马匹,不少马儿也因疾行赶路倒毙。宋楠不得不下令速度放缓,在这么下去,人和马都撑不住了。
自始至终,宋楠没见到杨蔻儿说出一句抱怨之言,精干的锦衣卫旗校们都受不住,对杨蔻儿而言这番折磨可想而知。
当夜,在官道之侧的山沟中宿营,旗校们在空地上烧起篝火,为了御寒和消除疲劳,宋楠允许他们喝几口酒,每天晚上宿营晚饭时间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此刻他们正歪在篝火边喝酒打趣。
宋楠没看到杨蔻儿的身影,于是起身走向她的帐篷,她的帐篷从来都是挨着宋楠搭建,这是处于在众旗校之中的一种自我保护,但宋楠从未进去过,这还是宋楠上路以来第一次进入杨蔻儿的帐篷。
宋楠弯腰朝帐篷里看,里边黑洞洞的,有鼻息咻咻之声,看来杨蔻儿早早的睡下了,宋楠本想问问情形,但现在显然不方便,正欲回头离开,猛听得风声飒然,一个冰凉之物闪着寒光抵在自己的胸前,杨蔻儿的声音冷冷响起:“谁?胆敢窥伺。”
宋楠吓了一跳,咳嗽一声道:“杨小姐,是我。”
里边悉索作响,不一会点起了一根蜡烛,杨蔻儿半坐在被褥里笼着散乱的头发道:“宋公子么?有事么?”
宋楠道:“没事,我只想来看看你,你晚上的干粮没吃呢,我怕你生病了。”
杨蔻儿哦了一声,半晌后传来嘤嘤缀泣之声,宋楠一愣问道:“怎么了?”
杨蔻儿不答,宋楠道:“我可以进去么?”
杨蔻儿呜咽道:“公子请进。”
宋楠钻进帐篷里,将杨蔻儿捂着脸正自哭泣,一头秀发散乱的披在头脸上,显得颓唐之极。
“你是不是挺不住了?这样吧,明日我命人去延绥镇中寻一辆马车来,我命几个人保护你慢慢跟在后面走吧。”宋楠柔声道。
杨蔻儿忽然起身扑倒在宋楠怀里呜呜哭泣起来,宋楠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这一路上吃的苦,大老爷们都熬不住,跟何况是你一个小姑娘。莫哭莫哭了。”
杨蔻儿抽泣连声,终于心中委屈和痛苦发泄不少,不好意思的推开宋楠擦去脸上的泪痕;宋楠取出烘烤热了的干粮和装酒的皮囊道:“吃点东西再睡,也可以喝一点酒,可以加速身体的恢复。”
杨蔻儿伸手接过皮囊,猛喝一大口咽下,顿时眉头皱成疙瘩,剧烈咳嗽起来。宋楠哈哈大笑起来,杨蔻儿脸上腾起一片红云,伸手捶打宋楠道:“你戏弄我,你戏弄我。”
宋楠捉住她的粉拳道:“是你太心急罢了,吃点干粮喝些水然后睡觉,还有,将头发梳理梳理,你已经成了个女疯子了。”
杨蔻儿一惊,忙用被子盖住头道:“你出去,你出去,不要让你看到我这个摸样。”
宋楠微笑钻出帐篷,心情好了许多,既然杨蔻儿没生病,那便什么都好,一想到她的模样,宋楠没来由的心头发热,忙告诫自己,不能瞎想,这杨小姐绝动不得,再可爱也不行。
第四五三章 相见
天明之后上路,杨蔻儿坚持不要宋楠派人去延绥镇中雇佣马车乘坐,宋楠其实也不愿暴露行迹,于是让宁夏镇千户所小旗官文松章带路,让一名亲卫百户跟着他们头前先赶路去通知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千户蒋丰,其余人等沿着官道放慢速度缓行。
此时已入陕西都司境内,处边镇辖区内,各镇边军卫所守备尤其森严,锦衣卫两百骑过境,想不暴露行踪确实很难。但好在边军一般不会盘问锦衣卫的行至,报于卫所长官知晓时,这些人也抱着不愿招惹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沿途有锦衣卫衙门的人闻听有京中缇骑经过赶来见面,被一名亲卫百户出面以追缉要犯为由搪塞过去,宋楠王勇和侯大彪却是连面都不露。
缓行四日后,一行人经宁夏后镇抵达灵州之东,事前得到通报的灵州锦衣卫千户衙门董大成秘密出迎,在灵州东的一处几十户人家的名叫崇兴的小镇上和宋楠等人见了面。
灵州锦衣卫千户所乃是老牌的锦衣卫衙门,而在灵州之北的宁夏镇千户所则是宋楠接手衙门之后新开的千户所,宁夏镇的千户蒋丰也是从灵州调任,本是董大成辖下的一名百户。但董大成却是知道蒋丰上报总衙之事的,事实上蒋丰上报之前曾跟董大成商议过此事,只是因事发宁夏镇,这才由蒋丰出面上报。
董大成是个身材五短但孔武有力的汉子,他和宋楠只见过一面,不过宋楠对他印象不错,当初上任之初清洗衙门之中的害群之马时,陕西境内五处千户所的千户被调换革职了四个,唯有这个董大成岿然不动,很是称职。
寒暄已毕,宋楠开门见山的问道:“三边总制杨一清大人回灵州了么?”
因三边总制府设在固原城中,但近来迁往灵州城中就近理宁夏镇事务,故宋楠有此一问。
“回指挥使大人,杨大人尚在宁夏镇,杨大人的脾气强硬,即便在宁夏镇行事不顺,身家也受到数次威胁,但仍旧坚持留在宁夏镇不回。数日之前,宁夏镇事发之时,卑职曾去宁夏镇一趟,和蒋千户苦劝,但杨大人就是不听。”
宋楠点头道:“杨大人是这个脾气,否则也不会如此招某些人痛恨,既然杨大人不在灵州,这灵州城我也不用去了,免得叨扰当地官员,我们即可启程直接赶往宁夏镇便是。”
董大成点头道:“西崖渡口船只已经备好,我已命人封锁左近通道,大人随时可以渡河。”
宋楠心中暗赞,这董大成不显山不露水,但事情办得很溜,早知自己不会在灵州逗留,事前便做了安排,有这等属下,行事要方便的许多。
事不宜迟,宋楠下令即刻北上,绕灵州往西北,黄昏时抵达西崖渡口,趁着夜色渡过西崖渡口,在对岸的山丘之中扎营歇息,是夜,宋楠详细询问了董大成关于宁夏镇发生的一切,更是坐实了自己的判断。
天明之后,众人翻下西崖渡口岸边高高的山崖,让人意外的是,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川万里,天色虽阴沉,但远远可见西北方巍巍大山横亘天际之下,山顶白雪皑皑,宛如披着白纱的巨人一般,宋楠知道那便是西北的屏障贺兰山。
再往前所经无大城,除了村庄和小镇之外,便是在贺兰山东南的宁夏镇了,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宁夏称为西北第一要塞毫不为过,此镇西北有贺兰山为屏障,东南有黄河为天堑,宛如一颗钉子钉在大明西北,阻挡着鞑子南下的脚步。
贺兰山口虽多,但依托贺兰群峰绵延长城以及依托山口建立的关隘寨堡使之成为牢不可破的堡垒,且守隘之战正是明军强项,对蒙古兵来说不啻于噩梦,而且即便突破隘口,还有黄河天堑横亘,更是难以突破。
但即便如此,鞑子对宁夏镇的进攻几乎从没有间断过,防务的压力也很大,原因很简单,自成化年间西北战局不利,失去河套平原之后,宁夏镇便成了探入河套平原的一个犄角,和西边的甘肃镇一样,两个犄角就像公牛的两只角插入北方,成为鞑子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腹之刺。
近数十年来,宁夏镇每年历经大小数十战,便是明证。
有鉴于此,大明朝在宁夏镇这片地区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也堪称豪巨,光是长城的筑建,宁夏东北西便有三面长城环绕,西北两面长城依托石嘴山和贺兰山山峰而建,东自定边到盐池一线绵延上百里。
三面围绕的长城防线也恰恰说明了宁夏镇所受到的压力巨大,鞑子会从这三面的任何一面进攻宁夏镇。
在兵力上也是投入了大量的兵马驻守,西北之地如今的格局便是一总制三巡抚九总兵之格局,在宁夏镇一带集结了宁夏三卫近两万兵马,且离之不远的灵州卫和宁武卫两卫人马随时可增援,若起战端,旦夕之间便有五卫三万人马投入战斗,不可谓不重视。
如此重要的边镇,容不得半点闪失,而如今宁夏镇中发生的一切让宋楠觉得心中很是不安,身为三边总制官的杨一清,是守备宁夏镇的总兵姜汉的绝对上司,却在宁夏镇中屡受偷袭,虽无证据证明是姜汉所为,但要说跟他毫无干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且,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所辖十八名锦衣卫死于非命,这也一样的不可想象,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大年初十日夜,行整整九天的时间,宋楠一行终于抵达宁夏镇外,黑魆魆的夜空映衬之下,宁夏镇高大巍峨的城墙横亘在面前,城头上火把通明,巡城的士兵来来往往,很是森严紧张。
在经历过层层的的哨卡之后,宋楠等人进入城中,蒋丰早已在城门内迎候,数百名锦衣卫旗校簇拥着宋楠和侯大彪等人前往城北鼓楼西侧的锦衣卫衙门。
京城锦衣卫指挥使,神枢营提督宋楠进入宁夏镇的消息也第一时间进入了姜汉的耳朵,不过姜汉并不急于拜见宋楠,他并未跟宋楠打过交道,在他看来,宋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而已,他也根本没有打算对宋楠表示敬意。
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实则只有五百人,因是新建的卫所,原来不过是百户级别,故而人手一时扩充并不到位。虽然和本城所有的衙门一样,都在没有北城门的鼓楼之南有立足之地,但明显这里的衙门寒酸了许多。地方逼仄倒也罢了,衙口也只是在一条狭窄的街巷内,连个像样的军营也没有。
好在衙门所辖的锦衣卫大多为本地人,白日当值,晚上回家睡觉,只不免显得散漫。
宋楠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举,锦衣卫衙门虽是个强势的衙门,但在宁夏镇这个地方,军事大于一切,这里的总兵府和所属的卫所衙门才是这里的老大,其他的一切衙门都是陪衬,地理位置的特殊导致了权力的特殊性,这几乎是所有边镇的通病。
宋楠到来的消息杨一清也是第一时间知晓,众人刚刚进入衙门歇息下来,忙着在狭窄的后堂安排住处之时,旗校来禀说三边总制官杨一清亲自来访。宋楠忙到衙门口相迎,站在衙口,只见黑黢黢的街巷之中,数盏灯笼摇摇晃晃,十几个人的脚步踩得小巷中的残雪咯吱咯吱作响,灯光下,杨一清一袭简陋的棉袍,现身于衙门口的灯火之下。
宋楠乍一看杨一清,心里咯噔一下,杨一清瘦的简直不成人形了,在京城之时宋楠与之见面,杨一清虽然也是身形瘦削,但双颊饱满神气完足,哪像如今这般双颊黑瘦身子如顶着棉袍的一副骨头架子,看上去让人心中悱恻。来到西北这两年不到的时间,杨一清就像是大病了一场,又好似老了十岁。
宋楠尚未开口出声,身边一人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杨一清听到声音一惊,睁着双目停步问道:“是蔻儿么?”
杨蔻儿从宋楠身后一跃而出,扑入杨一清的怀抱,紧紧抱住杨一清叫道:“爹爹,爹爹,是我,我是蔻儿。”
杨一清神情激动,低头看着杨蔻儿的脸,两行浊泪流了下来,竟也泣不成声。
第四五四章 错综复杂
蒋丰看了看杨一清,犹豫了片刻,宋楠道:“说,杨大人不是外人。”
蒋丰忙道:“遵大人之命!去年总衙传来命令要暗查安化王爷入京之事,卑职……”
宋楠摆手叫停道:“等等,安化郡王住在庆阳,要查也是庆阳锦衣卫千户所查勘,又非你的职责。”
蒋丰道:“大人有所不知,安化王这一年多来都在本城之中,便住在庆王府中。”
宋楠疑惑的看向杨一清,杨一清点头道:“这是实情,庆定王今年才十三岁,而且似有隐疾身子羸弱,安化郡王作为他的叔叔,便常驻庆王府,代替庆定王打理诸多事务;人家是至亲血脉,倒也无可厚非。”
宋楠哦了一声缓缓点头,心想:这下子热闹了,原来安化郡王果然也在宁夏镇。
“说下去。”宋楠道。
蒋丰道:“因安化郡王常住本镇,这秘密调查之事也自然落到了咱们身上,这次被杀的十八名衙门旗校,有五名便是专司暗查安化王爷,其余的则全部是暗查杨大人遇袭之事的兄弟;在心上卑职未敢点明,因为怕路上不安全走漏了风声,故而只是禀报了十八名兄弟突然被杀之事。”
杨一清和宋楠同时变色,杨一清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跟宋楠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惊恐。
“杨大人怎么看?”
“宋大人,事情怕是不简单啊,老夫认为这一切绝非偶然。”
宋楠点头道:“我也有同感,恐怕是兄弟们查到了什么,有人不许他们公开,故而杀了他们灭口。”
宋楠扭头问蒋丰道:“这十八名兄弟临死之前可曾上报查勘的结果?”
蒋丰道:“大人,这十八名兄弟都是我衙门密探,其身份很多衙内官员都不知晓,平日散布在城中各处,有着不同的身份伪装。一般十余日我会和他们见一次面,听他们禀报最新的进展。在他们死亡前七日,我曾跟他们见过一面,所有的内容均在案卷之中记录,稍后呈报于大人查阅。”
宋楠点点头,当着杨一清,有些事不能明言,锦衣卫的有些手段是见不得光的,还是私下里查阅案卷为好,于是道:“晚间将卷宗送到我这里,我要亲自查看。”
蒋丰抱拳应诺。
宋楠对杨一清道:“杨大人,咱们还是先说说这屯田边备整饬之事吧,那些事明日在处理,这是我此来的目的,教杨大人听了反增烦恼。”
杨一清自然明白不便多听他们内部的事情,但此事涉及自己,特别是十余名查勘自己遇袭的暗探被杀可以说是因自己而起,故而心中极为不平静。
“宋大人,杨某着实感到抱歉,贵衙兄弟因我而死,我实在是愧疚不已,请大人安排时间,容杨某去几位死去兄弟的灵前拜祭;另外他们的家人我也要去见一见,从杨某官俸中拿出钱粮来抚恤他们,否则我必不能心安。”
宋楠点头道:“杨大人不必内疚,我锦衣卫衙门行查勘之事乃是职责,他们的死是公务殉职,可不是因为你杨大人;拜祭之事倒是没问题,我会着人安排,但抚恤就不必了,我衙门自有厚恤条例,另外杨大人也许不知道我锦衣卫中的情形,若是暗探身份,基本上便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身份,否则是不能履职的。”
杨一清皱眉长叹数声,宋楠安慰了他几句,这才稍微好受些,喝了两口热茶平息了情绪之后,杨一清道:“刚才说的屯田之事,宁夏镇最大的屯田大户不是军中的将领,反而是庆王府;庆王府所领封田一万三千亩,但如今其名下仅有庄园三座,马场两处,占田亩三万一千亩,其中一大半的田地均为军户屯田,这才是叫人头疼的事情。”
宋楠皱眉道:“即便是王爷,也不能公然侵占军屯吧。”
杨一清道:“据我所知,庆王府一直以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庆靖王在宁夏镇时那是闻名朝野的贤王,曾受命主持宁、庆、延、绥、四卫军务,统率数万军队,负责边镇安危。他并积极推行军屯之制,当然也建了王府庄田,不过数目并不大。庆靖王还在宁夏城大造园林,广修寺庙,兴学办教。其一生乐于吟诗填词、选文撰志、成就斐然,还被誉为才子王爷。去世后留下遗命要子孙永佑宁夏镇,不准贪赃枉法,侵吞公财。事实上其后袭爵的庆康王庆怀王等子嗣一直规规矩矩不敢违背祖训,即便是庆王府逐渐不再有领兵施政之权,也从没发生过败坏王府声誉的事情。
宋楠讶异道:“您刚才说那庆定王是个十三岁的孩童,还有隐疾在身,一个生了病的孩童王爷,为何会侵占近两万军屯?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事情的蹊跷之处就在这里,庆定王之疾不是一般的疾病,而是生下来便是有些痴呆之症,如今虽十三岁了,但据称说话还不利索,恐只有五六岁孩童之智,岂会对屯田感兴趣?而且,据我所知,王府在前年九月之前的庄田一直保持着皇家赐封的标准,但在前年九月之后,到了年底突然便增加了这么多田亩,其中显然有猫腻。”
宋楠更是惊讶,来到宁夏镇之后宋楠的脑子都快被转晕了,各种超出自己判断之外的情形层出不穷,这倒也罢了,问题是自己毫无概念,也得不出任何的判断,这才是最让宋楠难受的。
“现在庆王府成了大老虎,我欲清理军屯之事,则必须要让庆王府的军屯田亩退让出来;姜汉和其部下的军官们自然也占了不少的田亩,但是他们说了,若庆王府的田地不退出来,凭什么让他们退出田亩?现在倒是把我推到了两难之境地。”
“大人没去庆王府谈及此事么?”宋楠的问话似乎是在责怪杨一清不敢在庆王府头上动土。
杨一清自然能听出其意,但杨一清并不生气,因为他理解宋楠的意思,自己在这里呆了也有大半年时间了,一个小小宁夏镇的边备军屯清理毫无建树,也难怪宋楠会有些不屑。
“宋大人有所不知,这当中更有隐情,我三边总制府有总领军务之权,但边屯的整饬却非我一人权力便可为之;皇上虽准许我整饬军屯,但田亩的丈量,田税抽取比例的增减,良田劣田的划分,草场马场的划归,这些事务却是要皇上特派的钦差来决定的。”
宋楠道:“原来如此,不知皇上派了谁来了,督促他抓紧丈量核实不就是了。”
杨一清道:“奉皇命而来的是大理寺卿周东,宋大人可认识他么?”
宋楠皱眉想了想道:“周东?”
侯大彪忽然道:“怎地是他?这小子不是个东西啊。”
宋楠道:“你识得他?”
侯大彪道:“我怎会不识他?我北镇抚司诏狱跟大理寺没少打交道,大人你自然是不用搭理他,但卑职可是跟他打过不少交道,这小子可是刘瑾的人呐。”
“候镇抚口中的周东便是此人,他也确实是以皇命为由而来,事实上却是奉了刘瑾之命前来,其目的自然是要对我三边总制府整饬军屯之事插上一杠子,若不是这个周东,我恐早已将宁夏镇的事务解决了。只可惜啊,事与愿违,想做的点事情真的太难了。”杨一清长声叹息。
宋楠无言以对,心中惊愕不已,刘瑾的手脚简直无处不在,这远离京城数千里的边镇中除了总兵姜汉跟刘瑾关系密切,还有个曾经秘密跟刘瑾在香山密会,不知和刘瑾之间有何密切关系的安化郡王朱寘鐇,现如今又冒出来个钦差大臣大理寺卿周东,果真是群贤毕至,卧虎藏龙。
宋楠忽然感觉肩头重逾泰山,心情也沉到了谷底。
第四五五章 尸体的秘密
凌晨时分,寒气钻心,塞北之晨宛如冰窖一般的寒冷,滴水成冰,哈气成霜。
十八具锦衣卫的尸体一字排开摆放在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衙门的后院的一间屋子里,这些尸体的头脸身上还有尚未融化的冰碴子;这是在冰窖中保存尸体留下的痕迹。
这些尸体有的穿着平民的服饰,有的穿着仆役的衣服,有三名还穿着边军的服饰,死去的时间已经超过半个月,若非塞北极寒,又藏于冰窖之中保存,恐早已腐烂不堪。
宋楠双手焚香垂头祷祝一番,身边的亲卫象征性的烧了些纸钱,之后宋楠便挽了袖子走上前去,伸手便开始脱尸体的衣服。
侯大彪王勇等忙上前道:“大人,安葬更衣之事叫旗校们去办就是,大人何必亲自动手。”
宋楠摇头道:“我不是要替他们换衣服,是要看看他们的伤势。”
众人闻言于是一起上来帮忙,不一会尸体的衣服都被扒的光溜溜的,冻得**的尸体一片惨白,身上的血污都凝结成黑色的冰块,还有隐隐的尸斑在上边,看着着实的令人作呕。
宋楠眯着眼细细的查看,这些尸体都是被利器所杀,伤口呈开放性的撕裂痕迹,几乎都是一击致命,可见大多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之下遇害,也有可能是对方的实力太高,根本无从抵抗。
侯大彪翻看了几具尸体皱眉问道:“大人看出什么来了么?卑职可是一点也没头绪,这都是普通的刀剑伤口,看不出特别之处。”
宋楠不答,继续一具具的翻找,侯大彪欲待在问,被王勇制止住,王勇知道宋楠的脾气,一旦无声的开始细察,绝不愿被人打搅。
时间过得缓慢,宋楠缓慢而仔细的翻看一具具尸体身上的伤口,细到连头发丝下阴肛门等处都要仔细的看一看,众锦衣卫官员面面相觑对视大眼瞪小眼,对死人如此,可是有些不敬了。
寂静中,宋楠的身形在一具个头矮小的锦衣卫暗探的尸体钱停下,口中咦了一声,弯腰细看伤口,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众人赶忙走过去查看,王勇问道:“大人,可有发现?”
宋楠沉思了一会儿,指着尸体胸前的伤痕道:“王勇,这伤口当不是刀剑之伤疤。”
王勇探头细看,见尸体胸口要害处有五六个牙齿状的洞口,流出的黑血凝结成几个大大的冰块,惊讶道:“这是什么兵刃所伤?奇怪了。”
侯大彪也道:“倒像是钉耙的所伤,瞧这几个雪洞排成一列,可不就是钉耙尖所伤么?”
宋楠道:“谁会扛着把钉耙杀人?除了话本里的猪八戒的兵刃是钉耙,谁又会以钉耙为兵刃?”
“那是肯定没有的,我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人以钉耙为兵器。”王勇摇头道。
宋楠吩咐道:“打热水来。”
亲卫连忙端上热水盆,还带来了香胰子,以为指挥使大人要净手,宋楠却抓了热毛巾蘸水将死尸胸前的伤口擦拭的干干净净,这回伤口的形状更加的清晰,这些并列的小洞其实不是洞,而是扁扁的薄如蝉翼的细长刀口,排列的如此整齐,伤口距离几乎相等,这一定不是事后伪造而成,况且伪造伤口只需将一处伤口捣的稀烂便可,无需费心的测算距离刺上几刀来故布疑阵。
宋楠脸上露出了微笑,缓缓点头道:“果然,果然如此。”
王勇若有所思的问道:“大人想起了什么人用这种古怪的兵刃么?”
宋楠点头道:“应该是没错了,王勇你还记得,去年秋天我们去香山的事情么?半路上遇到有人盯梢窥伺,我和芳姑还跟两名西域的王府护卫交了手,那两人是尕甘都司达斯麻万户府之人,同时在安化王麾下为护卫。”
王勇眼神雪亮,惊叫道:“大人这么一说卑职想起来了,您事后跟我描述过两个伪装成书生摸样的护卫的兵刃,那是一柄展开后精钢扇骨可以伸出十几只刀刺的折扇;这伤口……这伤口便是那折扇的伤口。”
宋楠点头道:“没错,伤口薄平,正是那锋利的刀刃留下的,扇子是半圆形的,刺入后只有当中的五六柄刀剑入体,其余的却没留下伤痕,若我猜测的不错的话,这几个伤口定是有深有浅,最中间的伤口该是刺得最深的一个。”
目瞪口呆的蒋丰惊道:“大人是说王府的护卫杀了这位兄弟?”
宋楠点头道:“十之**。”
蒋丰道:“这就是了,这位死去的兄弟名叫朱福,隐藏在亲王府中当杂役,安化王爷常住庆王府,所以卑职令他和其他隐匿在王府之中的兄弟暗查此事。”
宋楠道:“还有那几位是隐藏在王府的人?”
蒋丰指着墙角的几具尸体道:“那几具都是。”
宋楠快步过去,不久后在其中两具尸体上发现了同样的伤痕,这一下再无疑问,王府中的几名暗探尽数死于王府护卫之手的事实基本可以判定。
宋楠吁了口气,不在在尸体上做文章,净手后吩咐买上好的棺木厚殓他们,好生的安葬他们。几十名旗校七手八脚的给十几具尸体换上锦衣卫的红甲黄盔的衣服,这些人虽是暗探,但终是锦衣卫的人,死了之后当然要换上平日不能穿的锦衣卫服饰入殓。
几名收殓尸体的旗校们口中还不断的嘀咕:“兄弟们啊,活着不能抛头露面,死了去阴间可别堕了咱们锦衣卫的微风啊,见到牛鬼蛇神敢刁难的,绣春刀可不要客气,轮他娘的;走好,走好。”
众人听得心头悱恻,宋楠若有所思的站在门口想着什么,王勇和侯大彪一左一右凑上来低声道:“大人,既然是王府卫士动手的,可见我们查安化王之事必是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之下;大人打算怎么做?”
宋楠缓缓道:“什么也不做,凭这个伤口不能做任何事,我想知道的是,这些兄弟临时之前查到了什么,暗探的身份或者早已在他人目光之下,但他们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在彻查这两个案子的时候被杀,而且不同身份不同地点同时被杀,显然杀人者事前有过约定,就是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同时击杀咱们追查的人手,可见二者之间必是有勾连的。”
王勇点头道:“大人说的是,问题是我们如何入手进行。”
宋楠回身招了蒋丰到面前问道:“蒋千户,昨夜我翻看你送来的卷宗,卷宗上说他们都是一夜之间突然全部被杀,尸体抛于城外荒滩。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蒋丰道:“禀报大人,这是出城猎兔的几名百姓在草哇中发现了尸首,于是回城报案的。”
宋楠道:“这尸首为何你能领的回来?难道不是巡抚衙门立案侦察么?”
蒋丰道:“是的,我们是等衙门仵作验尸之后,衙门将尸体葬于城外之后,晚上带着兄弟们偷偷挖回来的,因为我们知道大人来了必然要看尸首检查,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大人尽管放心。”
宋楠又道:“衙门没有组织认尸体么?毕竟其中三个人穿着边军的盔甲呢。”
蒋丰叹道:“神总兵否认这三人是军中之人,军中.将领们也说没有这三个人,这三人身上的盔甲也破烂了,所以他们定是没有取下,直接便髒了。”
“然则王府中也否认有王府的杂役在内拒绝认领?”
“是,无人认领,当做无主之尸裹了芦席给葬了。”
宋楠眉头抖动,啐道:“好无情的一帮人,既然取了他们的性命,连装装样子认领安葬都不愿意,这笔账我会给他们记下。”
众人回转衙门内堂,忙活了一早上,连早饭也没吃;众人刚刚落座,端起小米粥和热馒头准备填饱肚子,就见堂外旗校奔至,一叠声的寻蒋千户,蒋丰起身问道:“什么事?”
那旗校叫道:“衙门外来了好几位大人,说是来拜见咱们都指挥使宋大人。”
“都有谁?”
“总兵姜汉大人、镇守太监李增李公公、巡抚安惟学安大人,还有钦差大理寺少卿周东周大人。”
蒋丰略微有些惊讶,这些人几乎是宁夏镇中实权人物的全部了,居然全部来到这里拜见宋楠,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蒋丰回头问询般的看着宋楠,宋楠放下热腾腾的粥碗摆着筷子道:“他们也该来了,请他们进来。”
第四五六章 群贤毕至
脚步踏踏,人声攘攘。
宁夏镇本地的三巨头总兵、巡抚、中官皆为主官,现在又多了个朝廷派来核查田亩制定税率的钦差大臣大理寺卿周东,活活凑足了个牌局。
一大群人簇拥着四人直入后堂而来,蒋丰等当地的锦衣卫官员们神情紧张的肃立张望,但见宋楠依旧埋头西里呼噜的喝粥似乎视而不见,连侯大彪和王勇也没起身来,陪在宋楠身边坐着喝粥,仿佛前来拜见的只是寻常人物,而非本镇大员。
四位大员本因为宋楠没有迎出后堂便有些心里嘀咕,现在又看见宋楠端坐后堂厅中埋头吃粥,毫无起身相迎之意,更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相互对视了两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悦之意。
但不悦归不悦,四人倒也没傻到会立刻翻脸,安惟学文官出身,行事圆滑些,紧走几步往厅上赶,手上拱手,脸上带笑,口中道:“宋侯爷……”
刚一开口,便将厅旁四名身高马大的锦衣卫亲卫跨上前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铁闸一般拦在面前喝道:“我家大人正在用早饭,无干人等不得滋扰!”
安惟学一愣,脸上变色,自己身为本镇巡抚居然被称作是无干人等,被阻拦在厅外,这宋楠的架子也太大了吧。后方三人的脸也沉了下来,就算宋楠的官职比这些人都大,自己这些人也并非归宋楠所属,怎也不能如此侮辱。
总兵姜汉气往上撞,当即便要翻脸,踏步上前就要理论,倒是安惟学拉了他一把,示意他莫要莽撞,姜汉这才脸色难看的闭口不语,两只眼睛冒着怒火盯着厅上的宋楠。
宋楠西里呼噜的将碗底的粥喝完,终于从粥碗里抬起头来,王勇递上布巾让宋楠擦嘴抹脸,宋楠边抹边问道:“不是说本镇的几位大人要来拜访么?他们人呢?”
王勇道:“几位大人都在门外候着呢。”
宋楠讶然看向厅外,将院子里四人杵在厅口,脸上难看之极,忙道:“哎呀,你们怎么这么办事的,怎地让几位大人站在厅外,干什么不请他们进来就坐,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王勇忍住笑沉声道:“是是,是卑职的失职,卑职见大人小米粥喝的香甜,不忍打搅。”
宋楠起身边往门口走,边斥责道:“小米粥再好喝也不能怠慢诸位大人呐,几位大人有多少军政大事要干,你这不是耽误他们的时间么?”
王勇连连告罪,宋楠满脸笑容来到厅口,拱手行礼道:“哎呀,几位大人,属下无礼,实在是不好意思,告罪告罪,快请快请。”
姜汉李增等人心里鄙视不已,明明是视而不见,却说是属下无礼,这等戏演得也太假了;不过宋楠既已笑脸相迎,几人心情稍微好受了些,于是纷纷施礼参见,宋楠命人端茶奉水,将四人让入厅中。
落座后相互介绍身份引见寒暄已毕,安惟学便道:“惊闻宋侯爷莅临本镇,今日一早我们才得到的消息,这不,赶紧通知了几位大人一起来拜见;侯爷事前也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出城迎接大人,现在倒显得我们几个不懂事了。”
镇军太监李增笑道:“是啊,大人是京城来的贵客,咱们宁夏镇是偏僻边镇,大人倒来,我们这些做地主的却浑然不知,未能迎接安排大人,确实是失误啊。”
宋楠呵呵笑道:“客气客气,昨日进城时天色已晚,便没有去惊扰诸位,本打算今日去挨个拜见诸位大人,没想到诸位倒是先到了。”
李增笑道:“怎敢劳动侯爷前去拜访我们几个,侯爷是上官,不仅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最近还领了神枢营的提督,咱家这里虽然道贺来迟,但也是要道贺一番的,宋大人,恭喜恭喜呀。”
众人闻言纷纷拱手恭喜,宋楠摆手道谢道:“多谢多谢,皇恩浩荡,愈敢压力责任重大,如芒刺在背呀。”
周东笑着插话道:“侯爷这是幸福的烦恼呢,我等想有这样的压力和烦恼却还是想不到呢。”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之前尴尬的气氛忽然变得轻松了许多,接下来宋楠与众官谈笑风生,让姜汉等人忽然觉得前面倨傲的宋楠和眼前平易近人幽默风趣的宋楠简直判若两人。
“宋侯爷,您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身兼要职事务繁忙,怎地会到咱们宁夏镇来?是奉旨前来公干么?”杂七杂八的说笑了一番,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便是大理寺少卿周东,宁夏镇的三巨头尚未发问,他这个外人倒是先问话了。
宋楠尚未说话,便听侯大彪冷声道:“周大人,侯爷来此的目的可不是你周大人能问的。”
周东羞臊的满脸通红,虽说他身为大理寺少卿,也是个正四品的朝廷大员,但在大明三大审判机关之中,大理寺却排在刑部和北镇抚司诏狱之后沦为可有可无的机关,否则他也不会被刘瑾派来宁夏镇干些丈量田亩裁断税率的事情了。在京中他跟侯大彪倒是经常打交道,有些案子,大理寺要跟北镇抚司抢一抢审断权,或者是联合审理一些案件,双方没少发生过摩擦,侯大彪也没少给这周东脸色看,今日虽在外镇相见侯大彪一样的没给他面子。
宋楠瞪了一眼侯大彪道:“这是怎么说话呢?周大人是钦差大人,虽然他无权过问我的事情,但也不能这般无礼。”
侯大彪点头道:“大人教训的是。”
宋楠转头来笑道:“周大人既然对本人此来的目的如此关心,其实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周东忙道:“不是不是,下官只是随口一问,想着没准能在公务上帮上忙,可不是要窥探大人的什么秘密。”
宋楠微笑道:“周大人一片好意我是知道的,我此来并非是奉旨办事,只不过是衙门内部的一些事物需要处理,故而千里迢迢来此。”
姜汉沉声问道:“哦?什么样的大事需要侯爷亲自前来处理?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的锦衣卫兄弟们一向办事精细、能力超群,在宁夏镇也协助本人抓获了不少图谋不轨的鞑子奸细,可要说出了什么大事的话,卑职倒是没听说出什么大纰漏。”
宋楠呵呵一笑道:“姜总兵对我锦衣卫衙门评价甚高嘛,多谢多谢,蒋千户昨晚跟我禀报了,说姜总兵平日对咱们锦衣卫的兄弟很是照应,我这里先谢过了。我此来其实是为了一件事而来,那件事诸位其实也早就知道,便是为了三边总制官杨一清大人在本镇驿馆被袭之事而来。此事过去了好几个月了,当初皇上听到之后很是震怒,命我锦衣卫严查此事,但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年前皇上问过我一次,我竟无言以对,甚是觉得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年假期间心中也想着这件事,硬是寝食难安,这不,原本是打算去蔚州老家探亲的,却是心念一转来到咱们宁夏镇了。”
众人忽然沉默了下来,本以为宋楠会搪塞目的,他们也不打算追问,但宋楠忽然自承便是来查杨一清遇袭之事而来,倒是出乎意外。但其实四位大员心里都明白,宋楠前来就是为了那些事而来,问不问其实都已心知肚明。
安惟学连声叹道:“原来是此事惊动的宋侯爷亲自前来,在我宁夏镇治下出了这等事,我等当地官员难辞其咎;说实话下官和姜总兵以及李公公都深以此事为辱,也积极的的在严查此事,只是贼人实在狡猾,竟无半分的马脚,却是没查出端倪来。”
镇军太监李增附和道:“是啊是啊,巡抚和总兵大人已经下了严令查出此事,这等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方可。”
宋楠淡淡道:“事情是大事,但好在杨大人无恙,只要能有个合理的解释皇上也不会说什么。但我听说,总兵府和巡抚衙门给出的解释是,鞑子奸细潜入城中欲刺杀杨大人,这便有些扯了吧。我宋楠虽年纪轻,论阅历自然比不上在座诸位,但我却也看得出这是编造的理由,难不成总兵府和巡抚衙门居然一丝一毫的线索也无?”
安惟学羞愧不已,干咳一声道:“这个……此事一直是总兵府在亲查,我巡抚衙门其实并未参与其中,巡抚衙门给出的说法也是基于总兵府的结论而得出的。”
姜汉鄙夷的看了安惟学一眼,平日就相互别着马腿倒也罢了,在外人面前居然也毫不犹豫的推卸责任,真他娘的是个混蛋;见宋楠的眼光看向自己,姜汉将胸一挺道:“宋侯爷,此事只有这一种可能,否则难以解释杨大人被袭击之事。大人定是不信我宁夏镇中会有奸细混入作乱,但实际上盘查的再严也有漏网之鱼。”
宋楠摇头道:“我不是不信城中有奸细,便是京城也或有成千上万的细作混迹其中,但问题是,你的结论从何而来?是你亲眼看见了细作作恶,还是你有确实的证据?”
姜汉不以为然的道:“那倒没有,我手下负责查此事的都指挥使周昂便是如此禀报于我,我手下兄弟的话我岂能不信?而且半月前城中发生血案,十几名百姓忽然暴尸荒野,有人声称见到行凶者手执弯刀,形如鞑子兵刃斩杀死者,这不恰恰佐证了鞑子奸细在城中胆大妄为的行径么?杨大人遇袭之事也必是他们所为。”
宋楠缓缓道:“然则这一切也是估计喽?行凶者并未被抓获,一切都是意度是么?”
姜汉道:“宋大人,这等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杨大人毫发未损,城中也并未乱作一团,我等驻守宁夏镇,肩负抵御东北西三方数万鞑子的重任跟,岂会将精力放在这些小事上。大人若是有空可以去详查,卑职倒是没什么兴趣。”
宋楠微笑道:“如果杨大人在你辖下被人杀了,你会以为这还是小事么?”
姜汉冷然道:“我等带兵守边之人谁不是提着脑袋干事,若是杨大人不幸被杀,那也是命数使然。我姜汉若因此受到朝廷的责罚那也是无可奈何;杨大人大可不必呆在宁夏镇,他是身份尊贵的上官,该呆在固原三边总制府中才是,自己硬是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安惟学忙道:“姜总兵,话不能这么说。宋侯爷,姜总兵是直性子,他说话不甚中听,但他绝非无礼之人,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第四五七章 观雪楼
姜汉也是豁出去了说出这番话来,在他看来杨一清来此就是多此一举,甚至他这个三边总制官都是多此一举,来到宁夏镇碍手碍脚,弄得大伙儿都不开心,叫他走却又不走,被鞑子细作袭击纯属活该。
宋楠并没有勃然大怒,相反心中却踏实了下来,姜汉虽没说什么好话出来,但他的话传递出来的信息量比其他人都要大的多,从中宋楠隐约察觉到了一些线索来。
一切都刚刚开始,只有不断地从面前这些人的话语中收集信息,方可逐步找到突破口,查清此事。虽然宋楠做的是有罪的推论,从一开始便将此事定性为跟边军军方密不可分,但宋楠也提醒自己,决不能走入误区,并非所有的官员都是坏人,面前的四人之中,除了镇军太监李增和周东可以确定是刘瑾的人,其余两个尚未能断定他们到底是谁的人。
“姜总兵是直性子人,倒是跟传言的一样,虽然从道理上欠缺了些,但总是说出了心里话。宋某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宋某只想知道事实而已,姜总兵看来是根本没有关注此事,所以我在姜总兵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还是如姜总兵所言,我锦衣卫自己查出缘由为好,不能耽误了姜总兵抵御鞑子的大事。”宋楠微笑道。
“那个……宋侯爷,姜总兵不是说不管,大人不要怪他。”安惟学打着圆场。
姜汉涨红了脸道:“安巡抚不必替我解释,我就是不会去管这些事情,此事一直是我麾下的宁夏中屯卫都指挥使周昂在处理,并和你们锦衣卫衙门和巡抚衙门接洽,我是丝毫也没有精力关注。宋大人若是想知道详情或是什么证据的话,还是去找周昂才对。”
宋楠翻翻白眼,心中对这个姜汉有一种全新的评价,本来在兵部尚书的推举上,内廷举出了姜汉这个人选,他还以为这必是个依附于刘瑾权势的软骨头的家伙,却不料这姜汉居然这么愣头愣脑的,也不知是否是因为靠着刘瑾的后.台的缘故,还是本来这厮就是个直性子。
宋楠也不想跟他缠杂不清,微笑道:“好,便如姜总兵所言,我会去问问周昂将军关于此事的核查。诸位大人公务繁忙之际来见我,宋某感激不尽。本来来之前有人说宁夏镇是西北极寒之地,什么风沙漫天,什么连树都没见一棵;如今进了咱们宁夏镇才知道这些都是扯淡,咱们这里是真正的塞北江南,今日和诸位会面之后,更是有如沐春风之感。但本人知道诸位公务繁忙,不便多打搅诸位大人,咱们今日便到这里如何?改日再叙。”
宋楠端起茶杯来,这是要送客之意。
安惟学忙道:“宋侯爷,下官有一请求,还请宋侯爷答允。”
宋楠放下茶盅笑道:“巡抚大人客气,什么事但说无妨。”
安惟学道:“昨日是因为不知大人抵达,故而怠慢了大人,今日既知大人在此,焉能不尽地主之谊?我宁夏镇虽是塞北小城,但吃喝赏玩之处倒也颇多,下官等已经在城中贺兰楼定下了酒席,还请大人中午赏光赴宴。另外大人落脚在锦衣卫衙门中自然是好的,但下官总觉得此处稍显逼仄,驿馆之中又有杨总制住下,故而在城东给侯爷准备了落脚之处;比不得侯爷在京城的官邸,但却也清净舒适,请侯爷移尊落脚如何?”
宋楠想了想笑道:“各位盛情,宋某岂会不识抬举,就这么办吧,多谢巡抚大人和诸位大人了,便厚着脸皮麻烦诸位了,他日诸位去京城,本官也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到时候诸位可莫要推辞。”
安惟学大喜,李增和周东也露出笑容来,就怕这个宋楠跟杨一清一样的假清高,杨一清到来的时候他们也是想盛情接待一番,只可惜被杨一清一口回绝,还训斥了几句,惹得一肚子不高兴。相比而言,还是这位宋大人知趣的多,只要不是那种假清高之人便好办,几人中只有姜汉面无表情。
几位官员告辞之后,王勇忙道:“大人当真要住在他们安排的地方么?”
宋楠道:“不可么?”
蒋丰道:“大人,还是住在衙门里把,兄弟们都在,护卫上也有保证。”
王勇瞪眼斥道:“你说的什么话,保护宋大人难道还用你们帮忙么?我只是觉得这么跟这帮人打成一片不好吧,毕竟咱们是来查他们的,而且这些人当中或许就有杀害咱们的人的幕后黑手,大人确定要给他们面子?”
宋楠哈哈一笑道:“当然要给他们脸,你都说了他们或许是,但或许也不是呢。强龙难压地头蛇,咱们来到他们的地盘中,自然要客随主便。你家大人我可不是木头,差事要办的好,然后又能吃得好穿的好玩的好睡的好就更佳了。”
安惟学甚是殷勤,很快去而复返,亲自引路带着宋楠等人离开锦衣卫千户所衙门,沿着宽阔的青砖大街往东而去,二百多人的锦衣卫骑兵队阵势浩大,引得街边百姓探头探脑驻足议论,纷纷探问这是什么官儿。
不多时抵达东城,从大街上转而往北,不久后便见清幽之处,长长的围墙围拢而成的一个大大的院子,在围墙外可见一檐飞角露出满是冰雪冠盖的树冠之外,进了院子行了数十步,便窥得全貌,那是一座两层的精致小楼,粉墙黄瓦精美绝伦,一路行来都是满城灰扑扑的房舍,少见亮色,乍见这小楼,倒像是换了个世界一般。
安惟学翻身下马笑道:“到了,大人可还满意?”
宋楠咂嘴道:“这等精致的楼舍当真是替本人准备的?”
安惟学笑道:“唯侯爷才配,我等都是不够格的。”
宋楠一挑大指道:“安巡抚真是会享受啊,居然在这宁夏镇中拥有这座小楼,难怪安巡抚在宁夏镇能安心为官,换做是我有这等别墅,也是留恋不去的。”
安惟学忙道:“大人过奖了,下官哪有本事拥有这座小楼?安某便是省吃俭用一辈子也住不起啊,实话跟您说吧,这小楼名曰观雪楼,是庆王府的产业,这回大人能入住,也是安化王爷做主让大人住进这里,下官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宋楠心中一惊,不露声色的道:“安化王爷?”
安惟学忙道:“对了,您可能不认识他,安化王爷是庆王府的后裔,如今的庆王爷便是安化郡王的侄儿,庆王年幼,安化王爷一直呆在本镇庆王府替庆王打点处理事务,听闻宋大人莅临,安化王爷特意找到下官,愿意以观雪楼为大人居所。他本人今日上午本也打算去拜访大人,但因临时有事务再身,故而没有成行。不过大人放心,安化王爷极是好客豪爽,定会来和侯爷攀谈的。”
宋楠呵呵笑道:“怎敢劳动王爷大驾,我该先去拜访他的才是,王爷盛情,宋某受宠若惊。待王爷空闲下来,我定要当面去道谢。”
安惟学一笑道:“还是宋大人平易近人,说句实话,杨一清大人是个好官,但就是有些不近人情,他来时王爷盛情相邀,结果被他一口回绝,弄得王爷好不尴尬。”
宋楠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那也不必过于强求。”
安惟学点头道:“说的也是,但这大千世界琳琅精美,干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叫下官看来,在不违规矩之下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才是。”
宋楠点头道:“十分同意。”
安惟学心情大畅,停步拱手道:“下官便不陪大人进去了,里边有管家小厮,他们会妥善安顿大人,下官先告辞,中午的时候,下官亲自来接大人去贺兰楼赴宴。”
宋楠微笑拱手,看着安惟学胖胖的身躯吃力的翻上马背出了园门而去;侯大彪低声骂道:“这厮看来是王爷的一条走狗,安化王爷的手下杀了咱们的弟兄,这安巡抚恐也难逃其咎。”
宋楠笑道:“别这么紧张,人家送了这么个好住处,咱们怎么也要好好享受才是,话说锦衣卫后堂确实小了,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嘛。我敢打赌,里边定然香喷喷的,铺着厚厚的绒毯,床铺也是软和温暖的。”
说罢举步往台阶上走去,身后的侯大彪和王勇对视翻了个白眼,侯大彪嘀咕道:“一座楼而已,有什么好的,我宁愿睡干草铺子,也不愿谁什么软和的床,临走时我要在每个房间撒泡尿糟蹋糟蹋。”
王勇道:“你是公狗么?这小楼起码几十间屋子,你有多少尿?”
侯大彪道:“咱们这么多兄弟不能帮忙么?”
“这么多兄弟一起尿?那不是糟蹋房子了,那是要淹了这房子了。”
第四五八章 小心在意
众人踏上台阶,阶上数名身着长袍头戴蓝花秀边白帽子的仆役们躬身相迎,站在最前面的是位白须长者手扶胸口和颜悦色的道:“色兰。”
宋楠点头微笑道:“色兰。”
身后侯大彪嘀咕道:“这家子死了人了么?真是晦气,叫咱们大人住在死了人的家里。”
王勇愕然道:“何以见得?”
“嘿,没瞧见么,这些人个个带着孝呢,诺!头上的白帽子。还有啊,这些人出口就骂人,见了我们大人开口就骂‘色狼’,好在咱们大人也不客气也骂他们色狼……”
侯大彪的嗓门不小,话语几乎尽入这些仆役耳中,领头的老者脸上变色,登时怒目而视看着侯大彪。
宋楠苦笑不得,忙呵斥道:“不懂不许胡说。”说罢转头跟老者解释道:“这位老丈,属下不知你们回人的服饰,也不懂你们的打招呼方式,切莫怪罪,失礼了。”
老者面色稍霁,躬身道:“真主安拉会保佑宋侯爷的,真主安拉也会惩罚那些出言不逊之人,宋侯爷,老朽乃观雪楼管家闪应成,遵命伺候宋侯爷的起居饮食,宋侯爷请进。”
宋楠微笑点头道:“有劳了。”
闪老丈转身往里走,一干仆役也退入楼中,宋楠举步跟在后面,王勇赶忙凑上来轻声问道:“原来这些都是回人,回人都带着白帽子么?”
宋楠道:“是啊,白帽子在回人眼中是圣洁虔诚之意,跟咱们的风俗不同,你们不懂可不能瞎说话,需知入乡随俗之礼。还有刚才那老者对我行礼口称‘色兰’,那是问候吉祥之意,我同样问候,那是礼貌。你们两个什么都不懂,还说是什么互骂色狼,可真有你们的。”
侯大彪尴尬的挠头笑道:“原来如此,大人懂得真多,大人之前来过回人这里?”
宋楠摇头道:“这些礼节其实稍微留心一下便可知晓,也不用特意的来此。”宋楠心里在想:原来几百年后的后世回族的礼节依旧没变,当时自己跟几个回族生意上的客户交往甚多,还记得他们的礼节和忌讳,没想到居然在此派上了用场。
“回人最忌讳玷污他们的信仰侮辱他们的人格,即便看这些回人身为仆役,咱们也不能肆意的笑话,很多忌讳之处今后我会告诉你们听,记住不懂别乱扯就成。”宋楠叮嘱道。
侯大彪和王勇点头应诺,众人上了台阶来到廊下,闪姓老者回身道:“宋侯爷,贵属下两百多人,恐怕这楼内无法居住啊,可否请贵属自行在院中安顿?”
宋楠笑道:“有房舍么?”
闪姓老者指着院子一角的十几间房舍道:“早已准备好了,那里宽敞舒适,贵属一定会满意,我命人带他们去那里安顿如何?”
宋楠也知道不可能两百骑兵都住在楼里,于是笑道:“那就有劳了。”
那闪姓老者吩咐两名仆役回头,引着一干亲卫骑兵和北镇抚司精选的骑校转向楼边的房舍处,见宋楠身边尚有十几名亲卫跟随不动,闪姓老者道:“这十几位壮士也一并去安顿了吧。”
王勇横眉喝道:“这些是侯爷的贴身亲卫,住在外边如何保护?我家侯爷住你们这破房子这么多规矩作甚?还让不让人住了?”
闪姓老者吓了一跳,忙道:“罢了罢了,请贵客进屋吧。”
老者命人掀开厚厚的织花毡毯悬挂着的楼门,当先跨了进去,宋楠等人也跟着迈步进入,一进楼中,顿时一股温香之气扑鼻而来,里边光线略显黑暗,但片刻后眼睛适应之后,众人一个个惊讶的张大嘴巴。
楼内大厅中巨烛高烧,一应摆设精美绝伦,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桌椅上摆着毛茸茸的枕头,上首一张巨长香案,两头各雕瑞兽;四方木雕屏风上挂有彩笔画屏,画着花鸟仕女梅兰菊竹等物;屋角一只一人高的黄通仙鹤高昂着头颈朝天,嘴巴里吐着淡淡的青烟,香味便是从那鸟嘴之中喷出来的。
“啧啧啧,真让大人猜对了,果然是香喷喷的一栋小楼,这家伙要花多少银子啊。”侯大彪咂嘴赞道。
王勇道:“这还是楼下大堂呢,楼上还不知如何精美呢,果然是王爷家的产业,嗬,了不起。”
“请贵客们宽衣换鞋。”闪姓老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看着宋楠等人震惊的表情道。
“换衣服换鞋?”王勇皱眉道:“嫌我们脏么?”
老者眼光落到门口众人立足的地面上,只见干净绵软的绒毯上已经是一片狼藉,众人踩着外边的泥水进来,此刻已经将门口这一小块地方的地毯踩得不成摸样了。
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此洁净高雅的小楼被自己一帮人一进门就弄得乱七八糟,倒有些罪恶感,连侯大彪也觉得老者要求换衣换鞋的要求并不过分了,但这时却听宋楠道:“闪老丈,麻烦命人撤了这地毯吧。”
闪老者愕然道:“撤了地毯?这如何撤了?”
宋楠微笑道:“撤了地毯便不会被我们踩得脏兮兮的了。”
闪老者道:“大人们受累换上我们准备的干净的布鞋不就成了?”
宋楠一笑道:“老丈,我等没这个习惯,要不这样我们不住这里了,还回我的衙门住去,回头你告知你家主人一声,便说我们不愿踩脏了你这精美的地毯,如何?”
闪老者大惊道:“别别别,大人们爱怎样便怎样吧,小人多嘴了。”
宋楠呵呵一笑道:“不用换鞋换衣么?”
“不用……不用。”
宋楠微笑着用脏乎乎的靴子往前迈了几步,洁净的地毯上顿时留下一行脏乎乎的大脚印,宋楠回头看着那脚印笑道:“确实可惜了,不过这倒像是在无人踩踏的雪地上踩上第一行足迹,感觉心里很是痛快。”
侯大彪和王勇愕然相对,大人这是什么变态心理,刚才还教导咱们入乡随俗,片刻后便是这副嘴脸了,但见宋楠招手道:“来呀,都愣着作甚,咱们上楼去看看睡觉的地方是有多么豪华。”
众人岂再犹豫,一哄而上,大泥脚啪啪啪乱踩,待他们哄上楼梯之后,闪姓老者看着泥呼呼满是污点的楼梯上的红毯苦笑不得,口中喃喃咒骂道:“真主会惩罚你们的。”
楼上的精致没有让众人失望,比楼下大堂还要精美几分,特别是安排给宋楠睡觉的那张大床,宋楠看到眉开眼笑,床上的铺盖都是鹅毛绒的,人往上一坐陷进去大半个身子。
室内的摆设也极是雅静,靠窗的小几上居然摆着一副瑶琴,一角还有个大大的梳妆台,上边嵌着的居然不是铜镜,而是正宗的大块玻璃镜子,需知这种镜子可是舶来之物,这等易碎品一旦安全的舶来出售,价格堪称天价,这让宋楠对这个房间原来居住的主人产生了兴趣,在其他人到处乱窜寻找安生房间的时候,宋楠在这间自己的房里仔仔细细的查看了半天,还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寻到了一本薄薄的琴谱,上边是簪花小笔抄写的琴谱指法等等说明,到这时,宋楠敢肯定,这座观雪楼的原先主人定是一名女子无疑,无论是摆设和品味,都不像是男子的居所。
不久之后,一群带着白帽子的回人仆役开始将地面上的地毯尽数卷起撤离,这般名贵的地毯经不起这帮人的蹂躏,若不赶紧收拢起来,恐怕这伙人住进来几天后,便都要成了泥壳锅盔了。
宋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那些人将地毯收走,他虽不愿做这令人生厌的角色,但自从知道这是庆王府的产业,自己住进这里又是安化王的意思,宋楠不得不加倍的小心起来。换鞋换衣服?这不是开玩笑么?这和主动解除武装有什么区别?若有变故,穿着敞口的布鞋连跑都跑不快。
宋楠甚至还命了王勇用一杯清水浇灭了楼下大堂中冒烟的鹤形熏香炉中的烟雾,谁知道这香片里有什么?别一夜过来,大伙儿全部软手软脚被五花大绑起来,那可就是笑话了。
当然这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宋楠也明白,在一切尚未摊牌,矛盾尚未激化之前,谁也不敢公然对自己发难动手,自己如果在这里出了事,那可比杨一清被杀更要严重百倍,这宁夏镇中的一干人虽敌友难辨,但目前尚没到针尖对麦芒的时候。
第四五九章 打成一片
晌午时,安惟学果然带着人来接宋楠去赴宴,一行人骑马穿过街市,来到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只见路口东北角一座高楼拔起,明显高出周围的其他建筑太多,两根合抱粗的红漆廊柱竖立在大门口,门楣上挂着《贺兰楼》的巨大金子招牌,匾额下却是一排红彤彤的大灯笼,大白天的里边也点着烛火,显得极为的喜庆。
不过这门口的典型汉人店铺的装饰却和拔尖的屋顶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反差,有人或许说这是回汉融合的风格,但宋楠在心中给出的是一个四字评语:不伦不类。
不论如何,这座酒楼的气派和高大,足见果真是本镇最好的一家酒楼了,众人驰到楼前下马,楼前一干官员早已在等候迎接,镇军太监李增和那大理寺卿周东尽皆在列,但人群中却无总兵姜汉的身影,倒是多了三名穿着盔甲的武官。
一阵寒暄介绍之后,宋楠得知了这三名武官的身份,身材矮壮面目阴郁的这一位是宁夏中屯卫都指挥使周昂,另一位身材瘦削面孔黝黑的武官是宁夏镇前屯卫都指挥使何锦,而另一位面色冷漠的武官是宁夏镇游击将军仇钺,此人同时兼任宁夏后屯卫指挥使,负责宁夏镇西南的防务,大军镇守在城外玉泉营。
镇军太监李增替姜汉打着圆场道:“姜总兵早间拜会大人之后便按照计划去了石嘴山关隘去巡查防务,那里前几日有鞑子的踪迹,故而没能赶回来,可不是故意躲着宋侯爷。这不,特意命本镇的三位指挥使来陪大人喝酒呢。”
宋楠笑道:“无妨无妨,军务要紧,姜总兵身为本地统军之将,自然是要以公务为重,本人来此受到诸位的热情款待,心中已是很不安,焉能为我误了公务。”
安惟学笑道:“宋侯爷是第一等的善解人意之人,闲话休说,咱们上楼去落座,今日这酒楼老板可是大展手脚亲自下厨,咱们尝尝他的手艺去。”
众官哄笑动身,酒楼老板也是个回子,白白胖胖的站在大厅的楼梯脚下弯腰施礼,恭迎诸位大人上楼就坐,众人来到二楼之上,靠近西南角的大包间整理的整整齐齐,用高大的立屏同外边的随从席位隔绝开来,在一角的小方几上还摆着一瓶枝干横斜开着淡淡黄花的腊梅,若有若无的香气充盈包间之内,闻之沁人心脾。
落座之时又是一番谦让,宋楠坚持不坐在上首的位置,而是硬让李增坐上位,李增极力的歉让,心中却是高兴的很,这位宋侯爷多少还是知道些规矩的。中官乃内廷直接派出,即便这位宋侯爷跟刘公公之间斗得你来我往,但起码从内心中来说还是含糊内廷中人的。到最后宋楠挨着安惟学的主位坐下,旁边是大理寺少卿周东,这才算是安顿了下来。
一声喝令,热腾腾菜式流水介送上,本地的菜式都是大盘装就,磊得高高的像小山一般,一派豪迈的作风;第一盘上来的便是宁夏镇本地的名菜手抓羊排,一根根热腾腾带着稍许腥膻香味的羊肋骨摆在盘中,都是几个月大的半大嫩羊肋骨,再佐以秘制酱料,入口鲜嫩香美,简直是人间美味。
然后是宋楠最喜欢吃的黄河大鲤鱼,这里的黄河大鲤鱼和宋楠在京城吃的味道又有不同,滋味更是正宗,因为这里是黄河上游,水质更是独有,不似下游的水质经众多河流汇入而失去了泥沙滚滚的特质,吃起鱼肉来除了鲜美之外,还能吃出淡淡的泥土香气,这才是正宗的黄河大鲤鱼。
其他如各式清真菜系,大多以荤腥为主,牛羊肉乃是回人的主要肉食,宋楠特意看了注意了一下,果然是连一片猪肉也没有。
酒桌上大多为武官,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礼节,开动后大伙儿甩开腮帮子先狂吃一轮,之后才在安惟学的提议下端起了小酒碗。
“来来来,宋侯爷是京城来的贵客,又是我大明朝中的中流砥柱,能在我小小宁夏镇现身,是我等宁夏镇文武官员的荣光,我等敬宋侯爷一碗酒。”
众人纷纷举碗站起,宋楠微笑道谢,将酒碗凑到嘴边只一口顿时眉头皱起,安惟学笑道:“侯爷觉得这酒如何?”
宋楠看着桌上几位武官都端着碗看着自己,知道他们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京城中最烈的酒跟这个也无法相比,他们定是以为自己是喝不下这碗酒的,孰料宋楠尝了一口便尝出来是什么酒了。
“好酒,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怕是大名鼎鼎的伊犁曲酒吧,以浓烈辛辣著称的好酒呢。”
座上众人愕然,安惟学挑着大指赞道:“侯爷这都能尝出来么?这酒可只是西北独有,京城可是一滴也没有,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宋楠呵呵笑道:“尕甘都司青稞酿造的伊犁曲酒是咱们边镇军民的最爱,我又岂能不知?实话说吧,家中有个妾室原来是当垆卖酒的酒家女,当初我在蔚州老家的时候便在她的小店中喝过此酒,差点喝醉了。”
安惟学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侯爷倒是颇为风雅,想必这位当垆卖酒的卓文君也是位大美人吧,唔,肯定是位泼辣的美人儿,否则以侯爷这般儒雅的气质,她怎会让你喝这样的酒?想必是想探探大人的真心。”
安惟学这已经带着调笑的语气了,这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座上众人不便插言,只看着宋楠脸色。
宋楠呵呵笑道:“安大人猜了个半对,我这位妾室却是是个带刺的泼辣性子,不过我第一次喝这种酒的时候却是自己要求的,因为当时我考举人刚刚落第,生计无门,前途黯淡,所以想借酒浇愁一醉方休的。”
众人大眼瞪小眼,眼前这位宋侯爷原来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自曝自己科举不第之事虽不是什么有脸的事情,但如今拥有者侯爵身份,执掌闻名天下的锦衣卫衙门和京营神枢营的宋楠说出这番话来,不但毫不丢脸,反倒有一种俱往矣不过如此的励志之感。
“在那一醉之后,我下了个决定,丢掉了家中的书本,烧掉了纸张毛笔,扔掉了砚台墨棒,从此投笔从戎了。”宋楠微笑道。
“侯爷真是了不起的人,在咱家看来,科举没中反倒是好事,否则也许世间多了个百无一用的文官,却少了个叱咤风云的勇武的宋侯爷,那我大明朝的损失可就大了。”李增尖声尖气的道。
“是是是,科举有个毛用,难道鞑子攻来拿毛笔杆子戳他们,拿砚台丢他们么?”座上武官对李增此言心有戚戚焉,对宋侯爷科举落地之后投笔从戎的决定甚为认同。
安惟学脸上发烧,在座的就他和周东是科举出身,本来是引以为傲的资本,在大明各地文官是从骨子里看不起武将的,此刻这引以为傲的资本倒是成为被人嘲笑的污点了。
“错,宋侯爷若是科举中了,也必是成了我大明外廷的中流砥柱了,此刻怕是早已列内阁之中,成为同李阁老,杨大学士他们比肩的人物,不,也许比他们的成就更高。教我看,当年的那位主考定是悔恨自己瞎了眼,宋侯爷这样的经世之才居然给判了名落松山,真是天大的笑话。”安惟学言辞巧妙连消带打,既驳斥了读书无用论也趁机反驳了李增的指桑骂槐,更是狠狠的给宋楠送上一顶高帽。
宋楠点头笑道:“无论是文官武将,内廷外廷,大伙儿只一门心思效忠皇上,为我大明朝的万年昌盛效力便成了,倒也不必分的那么清楚。今日咱们不妨以这碗酒遥祝皇上安康如何?”
这提议谁敢说个不字,大伙儿同时起身举杯,就听咕咚咚之声不绝,将一碗烈酒尽数灌入腹中;座上的武将们个个能喝,李增可能是身体上有缺陷在酒量上给予了补偿,竟也一口气干了下去,这可苦了安惟学和周东,两人龇牙咧嘴半天,这才喝毒药一般的喝下了这碗酒。
放下碗来,周东打了个酒嗝,身子便开始摇晃,差点一头栽倒,赶忙喝了几口茶水压住;安惟学更是满脸通红,腹中翻滚,但好在控制力极强,强自忍住呕吐之意,面带微笑的缓缓坐下。
宋楠自己也不好过,一碗烈酒下肚,即便是锻炼出来的酒量已经不小,但腹中火性甚大的牛羊肉和烈酒相互作用,身子一片滚烫,身上竟然已经出了热汗,抬头看对面的几名武官已经纷纷开始脱披风大氅,宋楠也赶紧让王勇替他将披风卸下,再喝了几口茶压住酒气。
第四六零 酒桌上的荤笑话
大多数人都有个奇怪的感觉,喝酒之前有些有些怕酒,但一旦开动之后,这种感觉便越来越淡,到最后酒入口中如甘如饴,哪怕是再烈性的酒,也不觉其辛辣,只有美味了。
酒喝的熏熏之际,每个人人的表现也自不同,有的人喜欢蒙头大睡,有的喜欢狂奔乱走,有的癫狂大笑,有的嚎啕大哭;更有另类如李唐诗仙酒喝得越多越是才思如泉涌,还有人则反其道而行之,越喝越笨,越喝智商越低。
贺兰楼上的众人也不例外,随着一碗碗的烈酒下肚,本想灌醉这位从京中到来的宋侯爷,却不料宋侯爷酒量甚豪,数碗伊犁曲酒下肚,非但没烂醉如泥的胡言乱语的露口风,反倒精神奕奕的很。反观座上众人,周东自第二碗下肚便烂醉如泥,瘫在椅子上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唱着小曲儿,安惟学还算是正常,事前做了不少准备,喝了几大碗羊奶起了作用,此刻虽已熏熏,但却并没失态。
几名武官也没醉倒,但是话语明显多了起来,也少了和宋楠初见面的拘谨。在酒精的刺激下,这一座上的人相互之间的隔膜消除了不少,气氛也热烈了许多。
“早听闻宋侯爷的事迹,我辈行伍之人甚是崇拜,当……当年新平堡一战,宋侯爷智勇双全,救皇上于万军从中,当时还有人不信,当消息证实之后,我宁夏镇军中.将领无不以宋大人为神人,今日能得与宋侯爷同席而饮,当真是……当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周昂大着舌头冲着宋楠挑大指,脸上满是崇拜之意。
宋楠抓着一根羊排正直大嚼,含糊道:“莫这么说,那是大伙儿齐心协力的结果,也是皇上洪福齐天,再加上本人的小小运气。”
“不不不,这样的事岂是运气二字所能解释,侯爷率大军横扫反贼刘六刘七之事难道也是运气?需知徐老公爷亲自领兵都吃了败仗,到最后还不是侯爷出来力挽狂澜?侯爷便莫要自谦了,总之我大明军中,谁不佩服宋侯爷的本事。”另一指挥使何锦也笑着大拍马屁。
宋楠道:“你们可别这样,我的本事多大我心里清楚,你们说,我要是有这么大的本事,怎地连皇上交代的杨大人遇袭一案都查不清楚呢?哎,还是没本事啊。”
众人愣了愣,宋楠将话题扯到杨一清遇袭之事上来,顿时让安惟学周昂等人的情绪冷静了许多,他们虽然醉了,但却没醉的那么凶,宋楠明显是想趁着这热乎劲套问一些话来,又岂能逃过有着戒心的众人的眼睛。
“侯爷初来本镇便心忧公事,让人肃然起敬。不过今日酒席之上,卑职斗胆请侯爷将此事撂下;周指挥使就在席上,今早姜总兵不是说了么?杨大人遇袭之事是周指挥使带人侦办的,席后大人要问此事内情,周指挥使自然知无不言。周大人,酒席过后,你可要将杨大人遇袭之事跟侯爷详详细细的禀报一番,让侯爷回京跟皇上也有个交代。”安惟学淡淡道。
周昂酒醒了大半,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宋侯爷放心,您随时询问,卑职随时恭候。”
宋楠明白不能操之过急,其实他本压根就没打算去问这位周昂查勘的细节,那姜汉已经说了,周昂查出的结果认定是鞑子细作制造的混乱,自己去问他定然还是这个回答,倒不如憋着不问。今日特意让周昂列席在此,想必这周昂早已做好了准备。
想道这里,宋楠微笑举杯道:“说的是,咱们虽是初见面,但却是意气相投,今日这酒喝得舒坦,人也看着舒心,说些公务之事有些煞风景,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众人哈哈附和,又灌下一碗酒去,安惟学勉强再喝一碗,心腹之中说不出的作呕,一眼看见瘫在椅子上烂醉如泥的周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皱眉道:“周大人,你怎地如此不堪酒力,我们都喝了四碗了,你只喝两碗便是这幅样子,这可不成,当着宋侯爷的面,这也太失礼了。”
周东哼哼唧唧的摆手道:“本官不胜酒力,跟你们不能比,你们身在西北都已经习惯了膻羊烈酒,本官虽呆了数月可还是不习惯。”
安惟学哼了一声道:“那倒是,你周大人是京城中的娇客,平日都是喝着淡酒搂着蜂腰听着曲儿玩些风雅之事,咱们可不能比。”
周东眼睛一亮道:“对呀,这楼中可有卖唱歌女么?多日没听曲儿,何不叫几名歌女前来助兴?这样本官倒是还可以再陪宋侯爷多喝那么一两碗。”
安惟学目中现出鄙夷之色,但周东既已提出,也不便拒绝,于是招来酒楼伙计让他们去安排歌姬前来。不一会儿,屏风外进来三名卖唱的女子来,这三名女子的面貌居然和汉人迥异,高鼻蓝眼颇有异域风情,生的虽相貌普通,但难得的是身材高挑,纤肥合度,身上的服饰也是花纹古朴,头上戴着绣花的彩色八角帽,都拖着长长的大辫子。
安惟学见宋楠目不转睛的看着,凑在宋楠耳边道:“这些都是回鹘女子,咱们宁夏镇所辖中倒有不少回鹘人,看着别有滋味吧,只可惜这些女子只卖唱不卖身,不过大人要是感兴趣的话,下官倒是能安排安排。”
宋楠微笑摇头道:“多谢安大人,不过却是不必了。”
安惟学一笑,心道:假正经什么?谁不知你宋侯爷年纪轻轻便妻妾成群,还不是好渔色之人?你在娶国公府小郡主之前还上杆子纳了两房小妾,不就是怕成婚之后国公府的郡主不准么?
歌女登场,座上的众人都来了精神,特别是周东,从一滩烂泥一下子变的清醒无比,一双眯缝眼绕着三名歌女高耸的胸口和纤腰园臀打转,一副色眯眯的老色鬼摸样。
“尔等三人叫什么名字?”周东伸着脖子问道。
“回禀老爷,我叫巴哈尔古丽,她们俩个是我的妹妹,一个叫买尔瓦依提汗,另一个是祖木来提汗。”个子最高的那名回鹘女子被周东的眼光盯得发窘,眉头蹙成一个小尖尖,却也老老实实的回答。
周东不由自主的学着回鹘女子带着奇怪口音的汉话,有些忘形的道:“哎呀,这名字好啊,三个都好。”
李增微笑问道:“这可都是回鹘话,周大人难道也懂?”
周东脸上一红,自然能听出李增口中的揶揄之意,不过倒也不以为然,李增是个太监,焉能懂得其中的味道,争辩道:“公公不信可问问她们名字的意思啊。”
李增笑道:“问便问,那歌女,你们的名字在官话中是何意啊,说来听听。”
“我的名字的意思是春天的花朵儿,我两个妹妹的名字一个是珍珠一个是绿宝石之意。”巴哈尔古丽低声道。
周东哈哈大笑道:“如何?公公这回没话说了吧,一枝花儿加两个宝石,这名字还不好听么?”
李增瞪眼不语,猛然间就听周昂发出一阵大笑之声,众人愕然看去,只见周昂满脸酒气,笑的肩膀乱抖。
安惟学问道:“周指挥因何发笑?”
周昂兀自笑的发抖,手儿连摆道:“说不得说不得。”
众人跟白眼乱翻,不知这家伙那根筋搭错了,周东却是不依不饶问道:“周大人到底发现了什么可笑之处?说出来也教大伙儿笑一笑啊。”
周昂忍住笑道:“当真要说么?”
“说啊。”
周昂咬牙道:“好,你们别嫌我龌蹉就成,这三个女子一个叫一朵花儿,另两个叫两颗宝石,凑在一起,可不就是那话儿么?哈哈哈。”
周昂话没说完又大笑出声,众人兀自不解,周昂边笑边比划,在空中画出个雀儿摸样,这下子大伙儿全部明白了,两颗宝石一左一右,中间插根花儿,倒真像是个结构齐全的那玩意儿。
众人轰的一声炸了锅,安惟学笑的岔气,手指点着周昂不断的连点,几名武官和周东也笑的前仰后合,口中骂声不绝。倒是李增尴尬不已,人人都有那话儿,他却是下边空空如也,倒像是被众人取消了。
众人看李增的脸色不善,赶紧止住笑声,咳嗽着恢复常态,面前站着的三名歌女羞臊的满脸通红,那巴哈尔古丽冷声道:“老爷们还要不要听曲儿?不听的话我们便告退了。”
周东忙道:“听,怎么不听,来唱起来,会咱们汉人的曲牌和小令么?”
巴哈尔古丽道:“会一些。”
安惟学道:“宋侯爷喜欢听什么?”
宋楠道:“随便唱,我没什么讲究。”
安惟学点头道:“听到没,随便唱吧,捡拿手的。”
三名回鹘歌女点头答应,一人操琴,一人琵琶,一人打着镶着彩边的手鼓,乐声响起,三人和声舒缓的唱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歌声只能算是一般,在宋楠看来,无论是曲儿和歌声跟戴素儿都差着十万八千里,但这几名女子唱腔吐字带着些许的异域情调,听着倒也新鲜。
一曲唱罢,众人礼节性的鼓掌,众人端了酒碗正要说以曲儿助兴再喝一碗酒时,却又听到有人爆笑之声,这回换成了周东在捧腹大笑了。
“周大人,怎么了?”安惟学皱眉问道。
“你们没听么?这几个歌女发音真是怪,我听着完全不是马致远的小令,倒像是……倒像是……哈哈哈。”
众人愕然不知他颠三倒四的说些什么,周东忍住笑道:“我来学学她们的唱腔各位大人就都明白了。”
说罢起身来清清嗓子唱道:“哭疼……老叔……昏压,小窍……流水……忍夹……”
众人微一错愕,登时发出震天爆笑,笑声中杯盘倾覆,弄得叮当作响,酒水横溢,一片狼藉。
第四六一章 下马之威
座上众人笑的打跌,一个个张牙舞爪群魔乱舞,场面一片混乱。三名歌女也从周东连唱带比划中理解了自己的唱词被歪曲的意思,登时脸上煞白,泪水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狂笑不止的众官员完全没注意到宋楠嘴角的微笑渐渐变冷,正在他们笑得昏天黑地之时,就听‘啪’的一声巨响,惊得众官员霎时止住笑声,循声惊愕望去。
宋楠冷冷端坐,身边一名五短身材的汉子却怒目圆睁,厚实的手掌还拍在桌面上,桌上的杯盘被这一拍震的碎了几块,桌面也的实木竟然也出现了裂缝。
“你们笑够了么?”王勇从桌上抽回手来冷声喝道:“我家宋大人当面竟然如此放浪形骸,你们太放肆了。”
众人愕然呆立,宋楠刚才不是也跟着笑么,怎地转眼便翻脸了,再说酒席之上说笑有什么大不了。
“宋侯爷,这……”安惟学小声的道。
宋楠缓缓起身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多谢诸位的款待,宋某告辞了。”
众人这才明白,宋楠是真的生气了,这才连忙七嘴八舌的赔不是,将责任尽数推到周东身上:“周大人喝醉了,大人莫怪唐突,刚才确实有些过分了,周大人还不给侯爷赔礼?”
周东郁闷的要死,忙装的酒醉不堪的样子踉跄起身结结巴巴的赔礼,宋楠摆手道:“倒也不必,不过我想提醒诸位知晓,你们是朝廷命官,肩负着三边重镇宁夏镇的安危,肩负着扼守我大明西北边疆的重任,要注意你们的言辞形象。对我宋楠不敬倒是没什么,传出去丢的是大家的脸,丢的是皇上的脸。诸位觉得欺负这三名歌女很有趣么?当着三名女子的面说这些淫词秽语有**份。她们只是歌女,可不是娼妓,她们卖的是歌声,可不是身子,简直是丢脸。”
众人脸色尴尬,虽心中大骂宋楠假正经,言辞上却是无法驳斥,宋楠说的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大道理;周东更是惶恐,他从京中来,自然知道宋楠的威名,即便是自己身后的大靠山刘瑾,宋楠也照样弄得他没脾气,更何况他只是个大理寺的少卿,根本连宋楠的脚底板也摸不到。
见宋楠言辞冷冽,周东倒也见机的很,佯醉遮丑,招呼亲随扶着自己便要离去;刚行了几步,便听宋楠喝道:“周大人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周东愕然回头道:“宋侯爷,下官实在是醉了,下官回去醒酒之后自当反省,今日对不住侯爷了,但我实不是要当着侯爷的面无礼。”
宋楠冷声道:“我不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无礼,而是因为你在平民女子面前无礼,给这三名女子陪个礼再走。”
“什么?”众官员睁大眼睛,宋楠居然要身为钦差大臣的周东给这三名回鹘歌女赔礼,这有些过分了。
周东脸上的谦卑笑意也瞬间收敛,冷声道:“宋大人,我乃皇上亲派来此的钦差大臣,可不受你宋大人节制;要赔礼你自己赔礼去,本官可不理你这个茬儿。”
宋楠冷声道:“周大人,皇上派你来是丈量屯田核定税率的,可不是要你酒醉发疯唱些淫词秽语的,你可以不赔礼,但此事我回京后必禀报皇上,告知皇上你周大人便是这么履行钦差之责的。”
周东大惊失色,不过很快又硬气起来道:“宋大人你莫要吓唬我,你虽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但也不能只手遮天;我的公务可是井井有条,公务之外别说我唱的什么曲儿,便是我去青楼倚红偎翠,你也管不着。咱们大明朝可没有规定官员不准唱曲儿**,咱们大可去刘公公那里,去皇上那里去评理去。”
安惟学李增周昂等人暗自冷笑着看着宋楠,周东难得硬气起来,身为钦差大臣,又非宋楠所属,今日执意顶撞倒要看看宋楠怎么处置,宋楠这是自取其辱,大伙儿给他面子,他却偏偏要搞七搞八的耍威风,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需知这里可不是京城,也不是他锦衣卫衙门,这里是宁夏镇,自己这些人才是这里的老大。
宋楠自然知道今日的僵局,宋楠可不是心却来潮要找这位周东的麻烦,在跟杨一清做了深入的交谈之后,这个朝廷兴师动众派来以丈量田亩核定税率为己任的周东其实成了宋楠眼中的关键人物,有很多事便要从这个周东身上得到答案;而正常的询问那是绝对没有结果的,宋楠既决定要将宁夏镇这一摊子事弄得水落石出,便要直接对周东下手。
“候镇抚,咱们锦衣卫的小册子可带在身上?”宋楠冷声喝问道。
侯大彪伸手入怀掏出一本拓印的小册子躬身递上来道:“大人,在第七十九页上。”
宋楠点点头,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下缓缓翻开那本封面上写着绝密的小册子,翻倒七十九页上看了几眼对周东道:“周大人,现在给这三名女子赔礼道歉还来得及。”
周东冷笑道:“装什么玄虚,本官少陪了。”说罢举步便走。
王勇一横身子,伸出粗壮的胳膊拦住去路,周东怒道:“宋大人,你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我周东也不是寻常百姓,任由你锦衣卫欺负。”
镇守太监李增也脸色阴沉下来道:“宋侯爷,你这么做不妥吧,难道要当着宁夏镇众官的面对钦差大人用强不成?这事儿咱家可是不能坐视的。”
周昂何锦两人也面色阴沉的站起身来,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兵刃,唯有游击将军仇钺坐着没动,一双眼睛盯着宋楠若有所思。
安惟学忙凑在宋楠耳边低声道:“侯爷……给下官一个薄面,这事又非大事,干什么闹得大家不愉快?给下官个面子成么?”
宋楠扫视众官一眼,呵呵笑道:“宁夏镇还真是虎踞龙盘之地,看来诸位有意要替周大人出头了,也罢,谁愿意出头我也拦不住,但在此之前,我有些事要让大伙儿知晓。”
“我等并不想跟宋侯爷生嫌隙,但宋侯爷如此做派,显然是没将咱们放在眼里,宋大人官高名显看不起咱们倒也罢了,咱们也不想高攀的上,但请宋大人给我们个薄面,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来硬的,这怕是有些过分吧。”李增冷声道。
“鸡毛蒜皮的小事么?”宋楠微笑道:“李公公看来是想跟周大人同罪了,想来周大人做的一切跟李公公定然有所牵连,否则李公公不会这么激动。”
李增心头一惊,难道宋楠已经掌握了周东来此之后所做的一切么?这可是个大麻烦,正惊愕之时,但见宋楠举起那本小册子高声念道:“大理寺少卿周东于正德元年主持审理青州人马安平杀人一案,判决证据不足驳回原告指控,将马安平无罪释放,原告上访刑部被驳回,杖责五十遣返原籍。周大人,这件案子你还记得么?”
周东本一脸的无所谓的样子,猛听得宋楠说出这几句话来,脸色登时大变,强自镇定道:“本官审理的案子多得是,那里记得那么多?”
宋楠冷笑道:“你不记得,我锦衣卫衙门替你急着呢,我青州锦衣卫衙门千户所接到原告报案,暗中查勘此案,终有重大发现。周大人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说几个名字你该心里明白了,马安平的叔父是青州知州马中遂,还有刑部员外郎童青山,你们三个人是弘治元年的同科好友是么?还有,青州西郊的碧湖园庄园现在的主人恐怕姓周了吧,还用我再多说下去么?周大人。”
周东全身汗出如浆,一桩几年前的案子居然被宋楠给翻了出来,他如何不记得此案,青州民马安平行凶杀人,青州百姓吴大春被杀之后,因案情复杂,故而案子归于专门审核复杂冤案的大理寺审理,他便是此案的主审之官。青州知府马中遂他当然也认识,那是多年的好友,马安平正是马中遂的侄儿,此案到了自己手中。
马中遂得知此案归于周东之手后,立刻修书一封和周东叙了一番旧日的情意,周东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悄悄将关键证据销毁,将马安平无罪释放。原告去刑部闹腾的时候,他只跟刑部员外郎童青山打了个招呼,童青山便一顿大棒子将原告打回青州府去。事后马中遂又寄了一封信来,信里无只言片语,只有一张青州城西碧湖园庄园的地契,外带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来。
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所经历之人唯有马中遂和童青山而已,到底是怎么让宋楠知道的,让他在此时掀了出来。
“周大人,要不要我详细的将此事说一遍?还是你给这三名歌女陪个礼道个歉,咱们私下里再谈谈此案?”宋楠带着笑意淡淡问道。
第四六二章 搅浑一塘春水
宋楠言辞含糊的表述,在其他人听来自然不知所云,但在周东耳中不亚于雪天惊雷,他不明白宋楠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但此刻无暇深究,只能尽力阻止宋楠说出真相。
宋楠既然开出了私下谈谈的条件,那么事情便还有挽回的余地,在这时不能激怒宋楠,先虚与委蛇一番再说。
周东决断迅速,立刻换了一副诚恳的摸样道:“原来宋侯爷手中握有助我断决这件疑难案件的证据,为了能破此案,我便是给这三名歌女赔礼道歉又如何?那件案子可是我心头之块垒,只要宋侯爷能助我解了心头之结,这件事又算得了什么。”
周东说罢果真走到缩在一角的三名回鹘歌女面前拱手长揖道:“本官适才言行不当,这厢赔礼了。”
三名歌女吓得如受惊小鸟般的往边上躲,周东作揖完毕,又命亲随取了二两银子奉上道:“这是今日唱曲儿的报酬,三位姑娘走好。”
巴哈尔古丽忙摆手道:“用不了这许多,只一钱便够了。”
宋楠微笑上前,从周东手中取了银子来到巴哈尔古丽面前道:“姑娘,收下吧,这可是周大人的一番诚意,你若不收,周大人定会不开心的,今日的曲儿唱的很好听,值这个价钱。”
巴哈尔古丽兀自不敢收,宋楠将银子放在她身边一名女子捧着的手鼓鼓面上道:“你们可以走了。”
巴哈尔古丽愣了愣忽然盈盈下拜道:“多谢老爷了,真主会保佑您的。”她旁边的两名女子也跟着拜倒,连声的道谢之后,三名女子躬身退出了包厢。
座上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他们自然也不是傻子,虽然宋楠话说的含糊,但也隐约从宋楠的言辞之中感觉到周东有什么把柄攥在宋楠手中了,这才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无可奈何的屈服。
宋楠转过头来,看着兀自按着腰间兵刃站立的周昂何锦以及满脸疑惑的李增和安惟学冷声道:“我今日长了见识,宁夏镇文武官员还真是勇武无畏,连我都敢动刀子了,见识了,见识了,不错,很不错。”
安惟学忙道:“侯爷莫在意,这是误会,全是误会。”
宋楠冷笑道:“但愿如此,感谢安巡抚今日盛情,酒不错,菜也不错,人更是对胃口,不过我已兴尽,这便告辞了。”
宋楠一拱手便往外走去,安惟学搓着手叹气,李增周昂等却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安惟学紧跟着宋楠往外走,口中连声道:“侯爷可切莫生气,今日纯属误会,侯爷可千万不要因为此事坏了心情,侯爷也一定不要因为此事而搬出观雪楼,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心意。”
宋楠笑道:“那倒不会,那观雪楼很不错,我已经喜欢上那里了,只要王爷不下逐客令,我自然是要住在那里。”
安惟学吁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侯爷慢走,侯爷慢走。”
宋楠却站定身子回头道:“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周大人,姜总兵要你将杨一清大人遇袭之事的调查详情告诉我,咱们公事还得公办,今日天黑之前,我要收到周大人亲笔签名确认的调查卷宗,我的时间很有限,希望周大人积极的配合。若周大人不愿配合,可别怪我回京后照实上奏,说你周大人包庇罪犯哦。”
周昂气的脸上发红,瓮声瓮气的道:“侯爷放一万个心,卑职自然会公事公办,但卑职把话说在头里,侯爷虽是上官,但可别忘了这里是宁夏边镇,在这里的一切行为但请三思而行,若是有悖于我边镇御敌大计抑或是城中治安之事,卑职身为驻守城中负责城中一切治安事务的中屯卫指挥使,可是要照规矩办事的。宋侯爷有上奏之权,咱们边镇官员照样有直接奏议之权。”
宋楠挑起大指赞道:“周大人好霸气,就是这个话,你可记住今日。告辞。”
李增周昂等冷冷道:“不送!”
宋楠阔步下楼,但见周东不声不响不用招呼便跟着自己下楼来,知道这家伙定然已经胆战心惊了,今日算是跟李增周昂等人撕破了脸了,今日故意这么一闹,好处是弄清楚了宁夏镇中这些官员对自己的真实态度,弊端则是既然翻了脸,今后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套出什么话来是不大可能了。
对于李增和周昂的态度,宋楠也丝毫不觉奇怪,周东名义上奉旨前来,实际上却是刘瑾以丈量田亩核定税率为名派来阻挠杨一清整饬边备的代言人,李增不用说是刘瑾的人,至于周昂何锦等武官虽然撕破脸皮,但未必便是刘瑾的人,之所以敢为了周东跟自己翻脸,恐怕还是因为涉及他们之间不可告人的利益纠葛。
杨一清遇到宁夏镇官员们的集体抵制,这其中必有周昂何锦这等武官的份儿,当周东被宋楠刁难,他们自然而然会抱团维护周东,只可惜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握有周东的把柄,这周东乖乖的服软了。
宋楠心里明白,从现在开始,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周东的服软未必便是成功的开始,相反,事情有可能会变得更糟糕。鉴于自己认定周东跟宁夏镇官员之间有猫腻,站在宁夏镇官员的立场上,肯定怕自己从周东口中逼问出什么来,为此他们有可能铤而走险。
而且宋楠也不能肯定这周东是否便会真的交代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如果周东和宁夏镇官员们之间真的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协议,一致为了抵制杨一清的边备整饬之举,那这件事周东是绝不会说出来的,这种事的严重程度比锦衣卫查明的周东草菅人命徇私断案的性质还要严重。
整件事考虑下来,今日之举实属不智,或说弊大于利。但宋楠却正是要险中求胜,利用周东屈服的假象引起相关人等的恐慌。慌则乱,乱则有可乘之机,否则大家都带着伪装的面具,分不清敌我看不清内心,宁夏镇永远是铁板一块,自己也别想查出事情的真相。
宋楠携周东回到观雪楼之中,命人上了茶水之后便请周东落座,周东虽表现的战战兢兢,但他早已打定主意,关于此次来此的公务之事一概不言,他很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也想稳住宋楠,希望从宋楠口中套出自己几年前那件案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好趁着宋楠在宁夏镇之时即刻送信回京将重要的证据销毁,最后来个死不认账。自己虽然没有这个本事,但宫里的那一位是一定会有办法的。
“宋侯爷……那个……关于马安平一案,侯爷可有什么话要和下官说的?”见宋楠默默的喝茶沉思,周东倒是沉不住气了。
宋楠微笑问道:“马安平?马安平是谁?”
“这个……”周东肚子里骂翻了天。
“哦,想起来了,马安平的案子嘛,那是我离京之前北镇抚司办了件案子,其中涉及到你那位同窗好友马中遂,马知州如今在我北镇抚司的大狱之中,关于案情嘛,我不便多说,周大人自己也能猜的到。”
周东脊梁后冒出冷汗来,不过也很是庆幸,原来是马中遂落马了,不过马中遂是绝无可能供出他侄儿马安平杀人的案子的,多半是锦衣卫查出他的碧湖园庄园转到了我的手上,这才开始查自己。多半是并无什么实据,否则以锦衣卫的作风,怎会这么闷声不响,定然早已派人将自己缉拿起来了。
想到这里,周东心里轻松了许多,北镇抚司中刘公公必有耳目,看来须得在诏狱之中除了马中遂,至于庄园之事,倒是很好解释。
“啊?马中遂犯案了?这……这可真是想不到。下官猜测他必是因为贪腐。”
“不错,周大人倒是很精明。”宋楠微笑道。
“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马中遂早年家贫,读书时人品也不错,但后来我们一起科举入仕之后我便看出他不对劲,此人太过爱财,我判断他迟早要出事,于是便跟他割袍断交了。”
“哦?周大人倒是果决。”宋楠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心思似乎并不在跟周东的谈话上。
“那是自然这种人周某是不屑与之结交的,他确实送过我青州的碧湖园庄园一座,还曾送了我一千两银子,但我却是从未去住过,银子也分文未动。我一直在考虑是否要举报此人,但又怕人家说我太过绝情不念故旧之谊,故而迟迟未决。这次办了差事回京之后,我要向皇上当面请罪,交出地契和赃银,哎,都怪我心肠太软,早该公开此事,上缴赃物大义灭友的。”
周东一脸懊悔,自内而外散发出一种真诚来。
宋楠点头道:“原该如此,周大人能这么想那是最好了,皇上也定会宽恕于你。”
周东心里发毛,宋楠不露声色,压根看不出他的态度来,这才是最棘手的,见宋楠保持沉默,周东心头嘀咕,但也无话可说,两人对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倒像是眉来眼去的一对情人。
两盏热茶喝完,宋楠起身道:“周大人,你还有事么?”
周东愕然道:“我……我……我能有什么事?”
宋楠道:“既无事,便不耽误周大人时间了,本官送大人出门吧。”
周东心头发虚,虽极力控制,不免还是脱口而出道:“就……就这么让我走?侯爷没什么想问的?”
宋楠哈哈笑道:“周大人有什么急切之事想说么?”
“没……没有。”周东赶紧摇头,幸福来得太突然,本以为宋楠会逼问一些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情,没想到宋楠只字未问,想好了满肚子的编造的谎话忽然说不出来,到感觉有些堵得慌。
周东很快恢复正常,不问最好,言多必失,编谎话也不是那么容易编的圆润无暇的,一旦被这家伙戳破反倒不美,需知此人可是比鬼还精明,在京城朝中文武大臣暗地里给宋楠下的评语之中便有一句‘奸似鬼’的考评的,还是少在他面前耍弄的好。
“那下官便告辞了,多谢宋侯爷的茶,另外今日之事下官着实抱歉,下官可不是故意在侯爷面前无礼的,酒是个坏东西,喝多了便是乱说话,下官决议要戒酒了。”
宋楠起身笑道:“无妨无妨,来,我送你出门。”
周东赶忙要宋楠留步,宋楠却执意亲自将周东送出院门外,一直送到大街上,周东有些受宠若惊,连叫“留步留步不劳相送。”
在熙攘的大街之上,宋楠这才停步拱手,高声道:“周大人好走,你的话我全部记下了,那件事我会替你摆平,这里的事你也要经常来跟我说说,咱们精诚合作,再立大功。”
周东愕然道:“侯爷这是……”
宋楠哈哈大笑道:“彼此心照,不多说了,好走好走。”说罢留下满脸惊讶的周东转身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