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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拿穿越不当工作全文阅读

作者:楼笙笙     别拿穿越不当工作txt下载     别拿穿越不当工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当晚,雷钧和方无应带着李白去了食堂,让李白吃了个饱。

    “你们这儿的饭食,初尝十分味美,久而久之就觉得腻。”李白说,“油盐佐料放得太多,菜蔬鲜甜都尝不出来了。”

    “你说你吃个食堂这么挑剔。”方无应敲敲他的碗,“食堂是管饱的地方,你也不看看每个菜的价格。”

    雷钧端了杯茶过来,放在李白面前,“三百多的明前玉露,老贵老贵的,诗仙尝尝吧。”

    李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半晌,皱起眉:“你上当了,这不是好茶。”

    雷钧大惊:“怎会?!我可是在商场名茶专柜买的!”

    “茶质不纯,有腥腥铁锈味儿。虽是明前玉露,但其所生之地必已污糟不堪……”

    苏虹上前打断他:“行了行了,再说下去,连汽油味儿都能被他尝出来。”

    “现代社会污染严重。”方无应打着哈哈,“人人都挑剔,大家就喝风吃烟吧。”

    “可惜了,时间不太够。”雷钧说,“不然真带他上好菜馆搓一顿。”

    “何为时间不够?”李白抬头问。

    “就是说,明天就得把你送回唐朝去了。”苏虹解释道,“你不是这地方的人,对吧?从哪儿来,我们还把你送回哪儿去。”

    “不行!”

    李白的断然拒绝,把所有人都震惊了!

    “我要留在此地。”李白继续说,“我暂时不想回永王麾下,打算就在此地游览。”

    “游览?!你在这儿游览个什么?”

    “此地甚是奇异,和大唐风土截然不同。”李白笑嘻嘻地说,“我还没有看够……”

    “唉哟我的诗仙爷爷,你不回去你想怎么着?”方无应说,“别出幺蛾子!这儿可不是你的盛唐!”

    “我知道这不是大唐,你们这儿比大唐晚了一千多年。”李白慢条斯理地说,“既然闯来了此处,我就必然要弄个明白!”

    “你怎么知道现在比大唐晚了一千年?”苏虹很好奇。

    “我问过王胜平,又问过那名拦下我铁坐骑的官吏,他们都说,大唐已经过去了千年。”李白说,“原来烂柯山竟在此地,我万万没想到啊!”

    “这儿不是烂柯山。”方无应懒懒揉揉眼眶,“诗仙,谪仙,太白同志啊,你这样让我们的工作很难开展,你这属于妨碍国家公务!”

    “我觉得我呆在此地,并不妨害各位呀……”

    “你根本就不是这儿的人,呆在这儿不是给全国人民添乱么?”雷钧也忍不住了,“再说,难道你想老死客乡?我们这儿可不是埋而是烧!你想烧得尸骨无存?!等到把你烧成灰,你妻你儿,他们得多难过!”

    最后这句似乎打动了李白,他毕竟有妻子儿女在大唐,最后,李白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在此呆一段时间再回去。”

    “不行,你明天就得回去!”

    李白非常不满地看着方无应。

    “是的,你只能呆一夜。”雷钧说,“放心,我们的客栈很不错,三星水平是有的……”

    “既然如此,我不想住客栈。”李白突然说,“我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那怎么成!”苏虹说,“我们都各自有家的。”

    “为何不行?”李白笑道,“谁家有空地,容我借宿一夜又有何不可?”

    苏虹摇头:“反正我家是绝对不行的。”

    小武举手:“和我一块儿住宿舍吧!呃,我今晚值班回不去,诗仙,咱今晚可以论诗通宵!”

    李白一听就摇头:“不要,又论诗?难得观光一晚上……我才不干!再说你们现代人都不通文墨,写的玩意儿狗屁不通!简直糟蹋纸张气死神佛!我才不和你们论诗呢!”

    “……”

    雷钧却道:“你这边宿舍就一张单人床,李白这么大个子,真要过去了往哪儿塞他?难道把堂堂诗仙塞你床底下?”

    苏虹听得起鸡皮疙瘩,她使劲揉揉胳膊:“不然去方无应那边吧?控制组的宿舍是上下床……”

    方无应哼哼冷笑,并不答话。

    雷钧见状,叹了口气:“来我家吧。不好意思没有客房,和我同一间,当然,如果你要求留下,就得戴上这个。”

    他说完,拿出一个紫sè塑料手环,看样子很像麦当劳附赠的运动手环。

    “是什么?”

    “说白了,和野地追踪大熊猫所用的仪器是一样的。”

    “大熊猫?”李白好奇,“那是什么?”

    苏虹拿过新闻杂志,翻开赠送台湾熊猫的新闻,指给李白看。

    “啊!这个我见过!”李白说,“见过好几头,很凶悍!我跋涉蜀地时,经常看见它们的踪迹——这就叫大熊猫?”

    “嗯,但是现在它很稀少了,已经成了国宝。”苏虹说,“轻易是见不到的,想见就得给银子。”

    “早知如此,当rì我该抓来一头……”

    “可以考虑共同展览:熊猫与诗仙。”苏虹哈哈大笑,“不知是诗仙值钱还是熊猫值钱。”

    “哼,还不如从唐朝来头熊猫呢!”方无应站起身,嘀嘀咕咕走掉了。

    关于李白暂留的问题,凌涓最终还是同意了,主要是考虑到李白此人并无危险xìng,不是为逃亡以及蓄谋复仇才留下,他纯粹是出于好奇。

    “他住你家,方便么?”凌涓问雷钧,“蕾蕾也在家呢。”

    “蕾蕾有自己的房间,躲进去谁都不理。”雷钧说,“我也就提供个食宿,不麻烦的。”

    凌涓笑道:“其实想想,也很难得——谁能与诗仙同榻?”

    “我对诗人不太感冒。”雷钧耸耸肩。

    “方无应为啥不肯答应?”凌涓问,“他又没家累,正好带着诗仙玩。”

    “不是一类人。方无应受不了李白这种过分天真的xìng格,一块儿呆久了他就抓狂。”

    凌涓若有所思点点头:“那算了,雷钧,你就对人家多点耐心。”

    “局长,还真把人当大熊猫了?”

    凌涓笑了笑,彼时斜阳愈淡,窗外人声渐起,快到下班时分了。

    局里同意了李白留下的要求,但是要求将他的长剑暂时没收。

    “这是法制社会,不能拿着管制刀具满世界乱跑。”雷钧将李白带到车前,自己拉开门坐上驾驶座,又从窗口看看李白,“愣着干吗?还不上车?”

    “不能……不能让我开么?”

    “不行。”雷钧断然拒绝,“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李白闷闷走到车旁,拉开门坐上副驾驶座:“可我会开车呀。”

    “不是踩了油门往前跑就算会开车了。”雷钧慢条斯理地拽过安全带,“我问你,卡车后面那一排小灯,你都懂是什么意思么?”

    “卡车?”

    “禁止停车的指示牌长啥样儿,你知道么?”

    “呃……”

    “还有,马路中间的双黄线是什么意思,明白么?”

    “这……”

    “就你这样还开车呢?没把车开到树上真是奇迹。”雷钧叹口气,“把保险带系上吧。”

    “为何还要系这条带子?”

    雷钧干脆弯下腰,替李白扣上保险带:“你现在坐的位置叫Suicideseat,就是说,撞车事故里最容易死亡的座位,俗称自杀座。所以哪怕你不系,被官吏们发现也是要责罚的。”

    一切妥当,雷钧发动了车,没多久,老旧的富康就混入了回家的浩瀚车流之中。

    李白盯着窗外,他眼神中的惊奇已经消失了,只是仍然感觉到有趣。

    “喜欢这儿么?”雷钧问。

    李白却答非所问:“雷兄,你刚才提到法治,是不是法家提的那个法治?”

    “不太一样。法家重刑,严苛寡恩,现代刑罚除死刑外,没有折磨。另外,古代法家是不许民议法的,现代则人人可议论法律。古典法家轻民愚民,现代嘛……总比那时候好一点了,剩下的,今晚你自己看书吧。”

    “雷兄,你家有何人?双亲都还在么?”

    “父母不在此地,在西安。我嘛,好多年没回去了。家里有个女儿,今年十五岁。”

    “哦哦,嫂夫人也在家?”

    雷钧不语,过了会儿,才道:“她杳无音信好多年了。”

    李白看他神sè沉郁,也不敢再多问。

    到家,蕾蕾已经回来了,她有些诧异地望着父亲带回来的李白,目光主要集中在李白盘起来的长头发上。

    “是我朋友,搞艺术的,今晚借住咱家。”雷钧低头换鞋,又给李白找了双拖鞋。

    雷蕾在一边咧咧嘴:“呃……叔叔好。叔叔贵姓?”

    “呃,我姓……”

    “姓李,叫……呃,叫李小白。”雷钧打断李白的话,“所以你就叫他‘小白叔叔’——别笑!懂点礼貌。”

    蕾蕾一脸强忍,倒是没笑出声来。

    “还有,蕾蕾,小白叔叔从乡下来的,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问到你就耐心解答,不许嫌烦。”

    雷蕾终于笑出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在路上,雷钧就叮嘱过李白,不许告诉外人他是唐朝人,“这是机密,如果说出去会引起很大的麻烦。”他十分严肃地说,“就算是我女儿,也不能将真相告诉他。”

    彼时,雷钧还未想到过,他擅自改动李白的名字,对喜欢蜡笔小新的女儿来说,有多么不妥,因为那晚上作业做完之后,雷蕾竟然真的会去看蜡笔小新。

    所以,直到李白告辞,他始终对自己竟和一条狗同名而耿耿于怀……

    ,

第三十二章 小白也有战败时

    客厅里,花瓣形状的吊顶灯温柔的投shè下一圈浅浅的橘sè光晕,三个人的晚餐桌,两大一小,全都用万分期待的目光盯着中间的火锅盖。

    “天还没冷就吃火锅,好像早了点……”雷钧咳嗽了一声。

    “已经深秋了,早什么呀?”蕾蕾站起身,把佐料和酱汁分别倒入三个碗,又分好了香菜,“小白叔叔,如果觉得味道不够就自己加。”

    “多谢!”李白兴致很高,“好久没吃羊肉了!”

    “先说好,不一定让你满意啊。”雷钧笑道,“如今的食物不比当年,总会有点污染的,nǎi粉有污染,蔬菜有农药,肉有注水……”

    李白一副听不明白又很想明白的表情。

    “唉呀不要讲这些了爸爸,jīng神压力大了更容易长癌。”雷蕾盯着锅里的汤,一看见翻泡,赶紧动手,“开锅了,放东西!”

    “好久没三个人吃东西了。”一边涮肉,蕾蕾一边嘟囔着,“上次是拉了小武叔叔来过年,今年过年,又不知道能拉谁来。”

    “吃了饭赶紧去做功课。”雷钧打断女儿:“期中考试名次别再掉下来。”

    雷蕾一听这话,忽地把碗往前一推!

    “我不吃了!”

    李白和雷钧都怔了,呆呆看着她!

    “烦不烦?!你烦不烦啊?!吃个饭就说考试考试,叫人吃什么都没胃口!”

    小女孩一通尖叫,做父亲的感觉面子顿失!

    “雷蕾!客人在这儿呢,你还叫那么大声!”雷钧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有没有点礼貌?!”

    女孩笔直坐在座位上,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

    李白有点看不过去,他拽拽雷钧袖子:“小儿女总有娇嗔之时……”

    “把筷子拿起来,继续吃饭。”雷钧的声音很低沉,里面隐含着jǐng告的味道。

    雷蕾瞪了父亲半晌,终于还是捡起筷子,一声不吭地吃东西。

    见女儿这样,雷钧有点心软,他想了想:“我知道,初三压力很大,你心里烦。但是蕾蕾,尽量不要把火发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那你叫我把火发谁身上?”蕾蕾恨恨地说,“发到帕斯卡身上?牛顿身上?还是李白身上?”

    雷钧清清楚楚感觉到身边的李白打了个嗝,并且他断定李白并未吃饱!

    “……特别是语文,如果教科书改革,我坚决要求删除两个人的文章,一个是鲁迅一个就是李白!鲁迅就不提了,至少他写的字儿我都还认识,句子我也都懂,就是段落分析很要人命,可是李白呢?天哪!那个什么‘海客谈瀛洲’,别说背诵,就算读下来都会断了气……”

    “雷蕾!”

    雷钧一声暴喝,把女儿吓了一大跳!

    雷蕾眨了眨眼睛,茫然望着父亲:“……怎么了?”

    眼看着雷钧要发火,李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雷兄,没事没事。”李白一面按住发作的雷钧,一面冲着雷蕾干笑,“继续说,继续说。”

    雷钧情急,“你还叫她说什么啊?!”

    “怎么啦?怎么就不能说了?”一看客人帮着自己,雷蕾倒来了劲儿,“又没说错,我真搞不懂,李白没事儿写这么长的诗干吗……”

    “呃,也许是因为,他觉得他看见华夏景sè壮美,所以……”

    “景sè壮美没问题,可他干吗写那么长?”蕾蕾一句也不饶人,“就那个海客谈瀛洲,你看看,裹脚布似的,我到现在连标题都忘了……”

    “梦游天姥吟留别。”李白一脸低头认罪的沮丧表情。

    “哦对,就这个,还不是啥壮丽景sè呢,就他做的一个梦!天啊一个梦!真气人!这家伙做个梦都要害人!”

    “可这个梦也很美……”李白努力分辨,他都快哭出来了。

    “梦他写那么老长干吗?再美也是梦,再美也是瞎编!”

    “蕾蕾!”雷钧实在听不下去了,“实话告诉你,这位是……呃,是……研究李白的专家!”

    李白茫然看着雷钧:“……专家?”

    雷蕾大张着嘴,脸上惊讶和尴尬同时出现!

    “人家一直在研究李白,最迷他的诗,你却跟人家说李白不好,这多伤人哪!”雷钧觉得自己已经顾不上李白的面子了,他现在最想挽回女儿丢掉的面子。

    “啊……是这样啊……”

    “就像你是张靓颖的粉丝,好,人家偏在你面前blabla说张靓颖的坏话,你心情如何?”

    被父亲这么一说,雷蕾的脸又红了,声音也放低了,“这个,对不起,其实……李白也不是那么糟糕的……”

    李白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怏,他摆摆手:“没事,是太长了,我……他也没想到会有那么长。”

    “不,其实不怪李白的,小白叔叔,李白很好。”雷蕾赶紧说,“关键得怪中学课本。”

    “何为中学课本?”李白转头迷惑地看着雷钧。

    “呃,现在的孩子读书有必须学习的科目,而在这些必须学习的科目里,就有你……你研究的李白的诗。”雷钧解释道。

    “那……这中学课本该是哪些孩子念?”

    “十二岁到十八岁。”雷蕾说,“就这个年龄的来念。”

    “全天下的孩子都得念?!”

    “外国的孩子我不知道,唔,不过我们老师说,李白的诗也被翻译成英文,外国孩子估计也知道吧?”

    “那还是全天下的孩子都得念了?!”

    “呃,反正全中国的孩子是得念。”雷蕾说,“而且不光念这一首,前前后后加起来,怕是得几十首。念了还得分析,分析李白当时想了啥,为啥要写这首诗,诗的意思,用典有哪些,每个字怎么念,还有他的境况如何……哎呀麻烦得要人死!他写诗的时候想什么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李白肚子里的蛔虫!诗很好我承认,可是我们学生吃不消啊。”

    “呜呼,哀哉……”

    雷蕾说到这里,眨眨眼凑上来:“小白叔叔,你既然研究李白,那你肯定经常写学术论文吧?你就在你的论文里反映反映,就说李白有些诗太长了,小孩子其实读不懂的,干脆去掉,咱改《哈利.波特》好不好?”

    “……”

    到了如今,雷钧已经不知该如何收拾这残局,他现在深深觉得,把李白带回家,是个特大的错误!

    ,

第三十三章 诗仙也受不了砸砖

    晚餐之后,雷蕾去做功课,雷钧在厨房洗碗收拾餐具,他把电视打开,又教给李白用遥控器的法子,但是李白的兴致似乎并不太高。

    等到雷钧从厨房出来,就看见李白对着《新闻联播》正发呆呢。

    “想什么哪?”雷钧笑道,“还在关心国家大事?”

    李白的眼睛盯着电视机,半晌,才慢慢说:“雷兄,为什么连小女孩儿都要背我的诗?”

    雷钧一听着了慌,他赶紧转到李白面前:“喂,你可别乱想啊!小丫头随口一句话,你怎么就上心了?”

    “是她说的,天下的孩子都得背我的诗,为什么天下的孩子都要背我的诗?背不上来是不是还得打手板?为何要如此?我写诗不是给孩子打手板的……”

    “没打手板!现在没那规矩啦。”雷钧赶紧解释,“小白,你听我说,这事情里存在着很大的误会……”

    “反正天下的孩子得背我的诗,是不是?”

    雷钧愣了半晌,艰难地点点头:“这个……的确,别说雷蕾,就连我也是背着你的诗长大的。”

    李白惊讶地看着雷钧!

    “但是小白,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是很喜欢你的诗……”

    “可是孩童们背我的诗背得很苦,我那些诗也不是写给他们看的,又不是《诗经》、《尚书》,他们背我的诗干吗?”

    “孩子们现在早就不背诗经了,除了关关雎鸠那四句。”雷钧说,“现在中学课本的古诗,主要是以你的,杜子美的,白乐天的诗为主——哦白居易你不认识,他比你晚很多年——反正就是唐代诗人三大家。小白你居首位,你是诗仙啊,当然会有大量作品选入中学课本。”

    “又是中学课本……”李白皱眉道,“好好的经史子集不读,读我的诗又有何用?”

    雷钧解下身上围裙,笑了:“经史子集?你也太高看现在的孩子了。他们连你的诗都读不明白,哪里有那本事去读经史子集?”

    “既然完全不知其意,为何要读?”李白一脸真诚,“我写那些诗,心中畅快得很,万万没想到,天下的孩童却为我的诗郁闷烦躁,往后我再不写了!”

    雷钧一听,大惊失sè!

    “喂喂!别开玩笑!什么叫你不写了?”

    “再不吟诗了。有诗也憋在肚子里,不写出来,免得祸害天下孩童。”

    “唉哟我的诗仙!你这不是要让我当民族罪人么?别!你千万别!这样吧,我叫雷蕾来给你道歉……”

    李白一把拉住雷钧的胳膊:“你要作甚?!不关她事啊!”

    “都是她抱怨得你不写诗了,不让她道歉怎么行?!”

    “就算她道歉,我也不写了。”李白赌气道,“我不愿孩童们因为我的诗,终rì不得开心颜。”

    雷钧无奈,他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其实,小白啊,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他轻言细语地解释,“孩童不用功,不爱读书,这是天xìng。就算没有你的诗,还有杜子美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八月秋高风怒号’,多长的诗啊,我整整背了三天。”

    “哦?”李白瞪大眼睛,“这诗,我没听他提起。”

    “那是后来他写的,”雷钧笑道,“你有所不知,他到了年迈,诗作得比壮年时候更好了。”

    “是这样啊……”李白神sè有所缓和,“子美为人严谨至诚,我知他来rì必能成大器。”

    “所以说,没有你的诗,也有他的诗,没有他的诗,也有孟浩然、骆宾王的诗,后头还有李煜、李清照……不喜欢读书的孩童们,什么时候都是郁闷的。”

    李白的脑袋略略一低,不吭声了。

    “我并不是因为你在这儿才要称赞你。”雷钧说,“小白,整个中华文化史,如果把你刨去,那就不完整了,不管愿意不愿意,事实上你已经代表了整个大唐乃至整个中国,普天下的百姓,他们记不住大唐几位天子的名字,记不住朝代的更替、宰相的去留,可是他们记住了你和你的诗,你想想,就连王胜平,那个只读了几年书的贫困县农民,连他都知道你——不然也不会拿你的名字开玩笑,到了现在,你还觉得自己的诗不重要么?”

    听了雷钧这一番话,李白沉吟了很久。

    “虽然雷兄你这样说,但是近来我作诗的心也大减。”

    “哎呀你这人……”

    “我想,暂时我还是不要再作诗了。”李白说,“我所知甚少,特别是来了如今这个年代,多看多听,胜过作诗。”

    雷钧无法,只得点点头:“只要别弄得再也写不了诗就行。”

    “雷兄,我写不写诗,真有那么重要?”

    雷钧叹了口气,他扬起脸,想了想:“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我叫郭德纲。”

    李白怔怔看着他:“郭德纲是谁?我最后一句不是那么写的。”

    雷钧哈哈大笑!

    “好,我错了,刚才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你的诗,连郭德纲的相声都会变得没趣——先别管郭德纲是谁,等会儿我再给你介绍他。其实我是想念:弃我去者,昨rì之rì不可留,乱我心者……”

    “……乱我心者,今rì之rì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李白把诗念到这儿,说,“这是我在宣城期间,饯别秘书省校书郎李云时所作。”

    “嗯,我知道,”雷钧点点头,“这是你所有诗里面,我最喜欢的一首。”

    李白笑了笑,他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骄傲,但是却没说话。

    “我很喜欢这首诗,大学时候心情苦闷,常常念起它,总觉得特别暖心,特别通透。”雷钧说,“我本来不是学文的,早期只是个不通文墨的工科生。”

    “工科生?”

    “呃,简单的说就是个手艺略高的工匠。”雷钧笑了笑,“一个工匠,明白么?根本算不得什么文士。但就算是个普通工匠,你的诗也照样能打动这些人的心。你说得没错,孩童很难懂你的诗,可孩童终究是会长大的,等到他们大了,自然就知道了诗的好。”

    说完,雷钧站起身,拽了一下李白:“行了,先不说这些,我来教你用浴室。”

    ,

第三十四章 去往天牢的探险

    明月高悬,天街如洗。

    入夜不久,寂静的宫门外,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泛着青sè的一条官道从宫门口前延伸,好像要铺到天边。

    长安右门外,有几个人影趁黑来到近前,其中一人似乎是领队,他略迟疑片刻,四面望望,示意其他人安静。

    “苏虹,上吧。”

    话音落了,从人群里走出一个小个子,只见那小个子抬手,轻轻扣了扣宫门。

    大门上,一扇小门吱呀而开,有低低的声音传出:“谁啊?”

    “将军,是里面的人。”那人答,“小的是王承恩王公公手下。”

    那人声音细弱,门里的人走出来,月光朗朗照着,看得清叩门之人面容清瘦、身形矮小,好似二十不到的少年。

    察觉到叩门的是个小太监,守门的将军才放缓了声音:“你这位公公,怎么半夜要闯皇城?”

    “我为王公公外出办事,刚刚回来。”小太监从身上掏出块东西,递了过去。

    那坐更将军伸手接过来,是半块铜牌。那铜牌正面是半个“西”字,背面数码是五十二。坐更将军从自己怀里掏出半块铜牌,和那交来的半块一凑,正好是一个完整的“西”字。

    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铜符”,分“承、东、西、北”四个字号,是特许的入宫禁的通行证。

    一看铜牌没问题,坐更将军赶紧把门打开,让那一行人进来。他没点灯,月光如银,除了打头的小太监,其余几人身形都有些高大,但是没一人有胡子——明显是一群太监。

    王承恩是皇上身边得宠的大太监,既然是他的人出宫办事,几乎没人敢过问。

    坐更将军放进人来,没敢多嘴,只是指点属下将这群人送进宫去。重重宫门,处处请钥,一路只听脚步声,送人的人固然不敢问,进宫的这群人,竟也没一个出声的。

    走到大殿跟前了,小太监一拱手。

    “多谢大人相送。”

    值更的人恭敬回礼,转身去了。

    等到他人影消失在远方黑暗处,苏虹才大大吐了口气:“……我的汗都下来了。”

    “怎么样?装太监不难吧?”方无应笑了笑。

    “难是不难,就是没底——没有和太监一同生活,缺乏足够信息。”

    “习惯就好了。”

    “这话说得……”

    “苏姐打扮起来还是蛮像少年的。”小于打趣道,“只要不细看脸上的化妆粉。”

    “死小子,不说最后一句你会死呀?!”

    方无应一摆手:“行了,废话少说。开始分配任务。”

    几个人的神情立即严肃起来。

    “我和李建国还有小陈去懋勤殿,拖拖拉拉足足半年,明天就出最后结果,这位勤奋的少年皇帝今夜不会那么早睡觉的。”方无应抬头看看对面宫殿,里面灯火闪烁,“其余人,去天牢。苏虹,你也跟去天牢,但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出了事,可能没人顾得上你。”

    “没事,我配了刀。”苏虹按按腰间,“不要小瞧我五年的训练度。”

    小于忍了半天,还是问:“队长,你觉得嫌犯去哪边的可能xìng更大?”

    方无应没有立即回答,他仰起脸看看四周,静悄悄的,已经入冬,小虫断断续续的鸣叫都听不见了,只有遥遥处传来的梆子声,那调子听起来如泣如诉。夜sè渐渐浓重,一轮黯红sè的圆月挂在了皇宫的飞檐上。

    “照现在的情形来说,他去天牢,也不见得就能把人救出来。躲不躲得开重重看守是一回事,人家信不信他,跟不跟他走又是另外一回事。比起救人,直接去砍罪魁祸首的脑袋,岂不更容易泄愤?”

    “队长!你这么说,嫌犯应该会去乾清宫了?!”

    “只是这么推断而已。”方无应说,“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必须确保犯人在监,大牢无恙,天子在朝,皇城无恙。”

    方无应的声音很沉,大家都知道他这么说的涵义何在。

    只因为今夜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对任何一个有恻隐之心的人来说,都是很难忍受的。

    跟在小于他们只顾着飞奔,苏虹觉得气有点上不来。小于看了出来,他招呼剩下两个队员放慢脚步,这一来,苏虹倒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刻意等我,我会跑快一点的。”

    “没事儿,苏姐,也许天牢没动静,那我们就根本不用进去了。”

    苏虹喘了口气:“那是最好。那个叫许延州的,是技术部的骨干?”

    “都这么说,而且据调查,人际关系不算太好。”小于停了停,“他这次擅自离岗,私自使用仪器穿越,我们问了他好几个同事,都不清楚他可能去哪朝哪代。”

    “是怎么发现他来这儿的?”

    “查他在市图书馆最近的借阅记录。”小于低声说,“《碧血剑》他借了三次,其它的书包括《大明rì落》、《明史》、《正说明朝十三帝》以及如今最火的《明朝那些事儿》,另外,还在他的宿舍里找到了笔记本,里面记满了明朝末年每一次大战役,时间,地点,指挥者,人数……”

    “难怪方无应一回局里就要我查1630年,果然漏洞在此处。”苏虹皱了皱眉,“怎么回事?最近都和大明朝干上了?上次去杀吴三桂那位,到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这个许延州,虽然是搞技术的,难道不知前车之鉴?”

    “这大概就得怪当年明月了。”小于笑了一下,又说:“而且许延州这种宅男有时脑子一发昏,容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说完,他一抬头,“天牢到了!”

    黑压压一片低矮建筑,灯火闪烁。苏虹他们摸到近前,却不见守卫。

    “人去了哪里?”小于满怀疑惑,低声道,“莫非……”

    疑团顿时在每个人心中盘旋:难道许延州已经来过天牢?!

    小于率先冲进天牢!走了还没两步,就被倒地的人给绊住。

    “麻烦了!他真动了手!”另一个队员弯腰查看,“……不对,还有热气呢。”

    “没死呢,”小于仔细观察了一下倒地的狱卒,“是微型麻醉针。看来许延州准备得挺充分。”

    他们几个继续往里奔,一路竟连着看见五个倒地不醒的狱卒。虽然没有一一去试探,但大致估计,都是被从现代闯来的那名技术人员许延州,给用微型麻醉针放倒的。

    就这么毫无阻拦地一路冲到了天牢深处,狱卒虽然没再出现,监牢中的犯人倒是被这群闯进来的“太监”给惊醒了,纷纷扒拉在铁栏里往外瞧。

    “……怎么又来了?”有老者问,“尔等是何人?”

    苏虹一个jǐng醒,她赶紧奔到那老者跟前:“老丈,你刚刚说‘又来了’,是怎么回事?”

    老者身上污糟不堪,血迹斑斑,带着喘的声音像风箱,他指指那里面:“一刻之前,有人也这么闯进来,啧啧,真有人敢冒死闯天牢!”

    苏虹大惊:“……已经进来了?!那人在哪里?”

    “又出去了。”老者指指外面,“我见他一直闯到那最里面,后来又像是与谁争执,听不太清,过了片刻,那壮士又急匆匆闯了出去。”

    “怎的无人拿他?!”苏虹问完,突然想起来,狱卒全都被放倒了,连个报信的都没有,外界甚至不知道天牢出了事儿……

    她平了平情绪,把声音放缓:“老丈,我们和刚才那人,不是一伙的。”

    老者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了她的穿戴。

    “哦?呃……这位公公,你们是来拿人的?”

    苏虹摇摇头:“不是来拿人,我们是来找人——袁崇焕袁大督师,您知道他被押在何处?”

    老者这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刚才那位壮士,也是来见督师的?”

    “恐怕是的。”

    老者沉吟片刻,伸手指指那最里面:“听说,就押在最里面一间。”

    “多谢老丈。”苏虹道,“敢问老丈尊姓大名?”

    “老朽钱龙锡。”

    苏虹一愣:“您……您是那位被诬告受督师贿赂的内阁钱大人?”

    老者神sè大变:“公公怎知我是被诬?”

    “说什么您收了他万两马价银……”苏虹怜悯地笑了笑,“督师若有那么多钱贿赂您,又何至于家贫如洗?”

    老者听此言,已然哽咽。

    “钱大人,放心吧,您的命不会丢在这里,我告诉您一句:您活得比大明朝还长呢。”苏虹用手轻拍铁栏,“小的有要事在身,改rì再谈。”

    顾不及看钱龙锡惊愕的表情,苏虹和小于他们往天牢最里层奔去。

    深深的天牢里,污浊的死亡之气缓缓流动,没见狱卒,只有壁上的火焰还在燃烧,一路上,他们听见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那是犯人们的声音,他们很久不见同类,一看到人影闪动,便狂吼乱叫,他们的嗓子嘶哑难听,有的被拔光了牙齿,却还在用磨破了皮的上颚,咯吱吱啃着栏杆。

    那是几百年前中国最yīn森的地方:被东厂西厂和锦衣卫折磨得不chéng rén样的犯人们,都被关押在此处,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政治犯,甚至百分之九十都曾高居庙堂,然而某rì一言不慎,得罪了龙椅上的人,就被扔到了这里。

    “知道我想到什么?”苏虹用颤抖的声音悄然说,“我觉得我是史达林,正要去见莱克特博士。”

    “《沉默的羔羊》?苏姐,你是第一次来天牢吧?”

    苏虹点点头:“很不对的比喻,但我现在只能想到那电影。”

    “习惯就好了,真的。”小于声音沉沉地说,“解放前的重刑犯,都是这么活的。”

    “……解放前。你这跨度太大了。”

    “我真这么想。”小于低声说,“一想到几千年来,这个民族一直保持着这么黑暗的地方,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基督山伯爵也被关押在紫杉堡。”苏虹说,“虽然是大仲马的小说,但也有写作原型。”

    “唔,或许人类的天xìng里就有这么黑暗的所在。所以才在现实中,显化出这么一块地方。”小于说到这,停下了脚步,“应该是这里了。”

    另一名队员取下了墙上的火把,将它递给苏虹。

    擎着火把,苏虹来到牢笼前,她大惊失sè!

    牢笼竟是大开的!

    她失声道:“完蛋!袁崇焕跑掉了!”

    然而,苏虹的话音刚落,从牢房深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袁崇焕未曾离开。”

    那声音,又低又嘶哑,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慢慢走近,苏虹高高擎着火把,她看见,从黑暗深处走出一个人。

    大明朝,崇祯年间,让满人闻风丧胆的战神,那个将努尔哈赤送进地狱的人……

    于是,苏虹就看见那干黑瘦小的中年男子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道:“老夫便是袁崇焕。”

    ,

第三十五章 荣华我已知庄梦

    那年,他四十七岁。

    和史书记载的一样,他看起来瘦小干枯,甚至不知是天生,还是因为半年的牢狱之灾所致。但是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督师……”

    苏虹一句话脱口,后面的,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于有点惊讶:“……督师,您没逃?”

    “逃?逃去何处?”袁崇焕不太在意地拂了拂衣袖,“都是大明疆土,牢中和外面一样。”

    苏虹好歹回过神,她暗自捏了捏拳:“督师,刚、刚才……是否有人来找过您?”

    袁崇焕点点头:“有名壮士刚刚来过。自称来解救在下,要在下同他一道出天牢,去异邦。”

    “那……为何督师依然在此啊?”苏虹颤声问。

    “去了异邦,袁崇焕就不是袁崇焕了么?”他笑笑,“离了天牢,大明军法难道就不存在了么?”

    “督师,你是被冤的!天下人都知道……”苏虹说到这儿,忽然顿住。

    天下人知道袁崇焕是冤,可那是后世,当时的明朝百姓被关外满族人的反间计哄骗,个个视他为乱臣贼子,甚至对之怀着食其肉寝其皮的恨意。

    这时只听袁崇焕淡淡道:“我大明,没有在监脱逃的督师。”

    苏虹无语。他们本来是来查看天牢,以防现代人劫狱,如今天牢大开,袁崇焕却根本不想离开,这倒显得他们的行为多余了……

    “苏姐,现在我们怎么办?”小于问。

    苏虹沉默片刻,道:“守在这儿,防止许延州再返回劫人。这期间等待消息。一旦那边得手,就集合收队。”

    “是!”

    “另外……”苏虹转过身,看看大开的牢门,她yù言又止。

    袁崇焕看出了她的意思,他走过来,伸手拽住铁门,“咯吱吱”将门关上。

    “烦请各位,把牢门锁上。”他在铁栏里看着苏虹和小于,“钥匙还在锁眼中,请交还给狱卒。丢了钥匙,他们也有杀身之祸。”

    苏虹看看小于,后者咬咬牙,上前锁了牢门,又将钥匙拔下来,扔在昏迷不醒的狱卒身上。

    苏虹走到牢门前,她的手指握住铁栏:“……督师,您真的……真的不想逃?”

    “为何要逃?又逃去何处?”

    苏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督师!眼下不是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我这就替您想办法!咱们先离了此处!只要您同意,咱们……”

    小于听她话里有话,他大惊失sè:“苏姐?!你想干吗?!”

    还没等苏虹回答,袁崇焕便轻轻摇头:“老夫不同意。”

    苏虹哑口无言。

    袁崇焕又仔细看看她,却面带疑惑:“你这位公公,是东厂的,还是西厂的?以前老夫未曾谋面……”

    苏虹一怔,她低头从怀里掏出面巾纸,轻轻擦拭掉脸上的化妆粉,这才抬起脸,又笑了笑:“督师,我不是太监。”

    袁崇焕盯着她,火把光芒的映照下,苏虹五官眉眼的女儿之态逐渐显露出来。再加上她刻意掩饰的柔细嗓音终于暴露,仔细一看,分明是个女xìng。

    “……原来是位姑娘。”袁崇焕的声音听起来很惊奇,“恕老夫眼拙。”

    “我一开始,也没认出督师来呢。”苏虹笑笑,“和画上画得不一样。”

    “何处看到我的画像?”

    “呃,这……”

    苏虹yù言又止,袁崇焕倒是笑了笑:“后世将老夫画成了什么样子?莫非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小于他们大惊!

    “督师,督师怎……怎知后世的事情?”

    他伸手指指苏虹他们:“你们几位不就是后世来的?刚才那位壮士就是这么说的。”

    “我靠!”小于低低骂了一句,“许延州怎么那么轻易就暴露了身份?”

    “他大概也没办法。”苏虹道,“不和督师说实话,督师不会信他。”

    她说完,又看看牢里的袁崇焕:“督师,您信了他的话了?”

    “原本是不信,但我见他三尺之外抬手取人xìng命,疾如闪电,竟似鬼魅……”袁崇焕想了想,摇摇头,“老夫在军中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身手,但他说他并未取人xìng命,只是让他们昏过去——这不更是匪夷所思么?”

    “他的确没有伤狱卒xìng命。”苏虹说,“我等刚刚查看过,都还活着。”

    “你们是……一路的?”

    “是一处来的,但不是同伙。”苏虹想了想,“勉强来说我们是官,他是贼。虽不太恰当,大致如此吧。”

    袁崇焕点了点头:“想必你们是寻着他的踪迹到此的?”

    “是。所以起初我们担心他……呃,他会掳走督师。”

    袁崇焕大笑:“掳走老夫?”

    “督师,您为何不肯跟他走?”

    “一走了之,崇焕岂不坐实了通敌之罪?”袁崇焕淡淡地说,“苟且偷生于异乡,非我所想。”

    “那……您的打算是?”

    “老夫无任何打算,也不觉得应该有什么多余的打算。”他看看苏虹,却叹了口气,“原本是想通了的,你们一来,老夫倒是生了一肚子疑团。现在成了死而不明。那壮士说他不是大明的人,又讲了一番不知所云的话,还给老夫看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你们怎可能……怎可能从后世而来?”

    苏虹深深吸了口气,她挨着牢门在泥地里坐下,盘起腿:“督师,既然您不肯逃,眼下又暂时无事,有什么疑问,就尽管问我吧。这也是我唯一能为您做的事。”

    小于在旁大惊:“苏姐!这不行!……”

    “什么不行?”苏虹回身怒目而视,“他明天就死了!知道或者不知道,对历史又能有多大改变?”

    “可是按照规定……”

    苏虹平了平喘息,淡淡道:“小于,许延州已经破坏了很多东西,他给出的信息已经打乱了袁崇焕原始的心理状态,如果让他这么糊里糊涂去死,天知道明rì行刑会出什么事儿,我们得做点补救。”

    小于听她这么说,便不再阻拦。

    “真的问得么?”袁崇焕瞧着苏虹。

    苏虹苦笑:“我捡我能回答的给您解答。”

    袁崇焕沉吟片刻,道:“那好,刚刚那壮士说,满朝文武没一个忠心的,这话我却不信。姑娘,你知道老夫死后,辽东铁骑会落在谁手中?”

    “在祖大寿的手上。”苏虹道,“最近的消息,他收复了已失的永平、遵化。”

    “是么?!”袁崇焕面露喜sè,“那后来呢?”

    “后来……”苏虹一脸苦涩,“他……结局不好。”

    “怎么?战死了?”

    “……降清了。”苏虹低声道,“督师,祖大寿……降清了。”

    漫长的沉默,袁崇焕的手指死死抓住铁栏。

    “原来是这样。”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满怀苦涩,“去了一个祖大寿,也还有别人——洪承畴如何?”

    “……也降清了。”

    袁崇焕脸sè大变!铁栏发出咯咯轻响!

    “怎会全都降了清?!皇太极他……”

    “皇太极用尽手段,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心不坚。”

    又一阵死寂,在一旁的小于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

    过了一会儿,袁崇焕微微叹道:“我听闻,祖大寿有一甥,今年十八。都说他骁勇善战,少年时便勇猛救父,忠心可嘉。虽然他舅父降清,可这孩子……”

    “督师,您说的可是吴三桂?”

    “正是。他又如何?”

    苏虹的表情,似哭似笑:“……十多年后,正是此人洞开山海关,引得清兵入关——督师,求您问点别的吧。”

    袁崇焕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

    “还有谁?”

    “督师,这……”

    “还有谁降清?!”

    “……”

    “说!”

    苏虹只得低头道:“……尚可喜,耿jīng忠,施琅,孔有德,李永芳,马光远。”她说到这儿,摇摇头,“督师,数不完哪。”

    小于担心地看着袁崇焕,他觉得对方的脸sè已近似死灰。

    “……就、就没有不降的?”他的声音发颤。

    “有!肯定有的!”苏虹忽地站起身,她手抓铁栏,“史可法!夏完淳!孙承宗!还有您部下的何可纲,对了……左良玉也没降。”

    “老夫知道左良玉他们,但是前面二人……”

    “如今他们还年轻,没出头,不知名。”苏虹道,“督师啊,就算最后降清的那些,如今……也都还忠心耿耿,没生过一丝投降的念头呢。”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袁崇焕慢慢点头:“如今,他们还是大明的臣子。”

    “督师,您凭一己之力是不能扭转乾坤的。到了如今您还惦记着这些?”苏虹劝慰道,“大明朝烂成了这样,就算再多十个督师也救不回来。”

    “姑娘,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

    “大明朝……还有多少年?”袁崇焕的神sè有些惴惴,“刚刚那位壮士竟……竟说,剩不了几年了,还说什么后头就是鞑子的天下。”

    “这个烂舌头的许延州!”苏虹暗自咬牙,她又深深叹了口气:“督师,您是问,如今这位天子还有多少年好活?”

    袁崇焕颤声问,“莫非……他是末代之君?!”

    “正是。”

    接下来,又是闷得人简直要窒息的沉默,时间稍一长,沉默生出又长又细的疼痛,恰如黑暗中悄然探头的豆芽。

    然后,苏虹听见袁崇焕干干的声音:“……到底还有多少年?”

    “十四年。”苏虹答。

    “是……鞑子?”

    “是李自成。”苏虹解释,“就是‘闯逆’。李自成大军攻进了京城,咱们的圣上……就是这位崇祯皇帝,手刃公主嫔妃,后在煤山自缢身死。再之后,福王之子朱由崧于南京即位,史称南明,也只延续了十多年。”

    “竟不是满人,陛下他……”

    “督师呀,”苏虹见袁崇焕伤感,慌忙道,“今rì他冤杀督师,来rì他自缢身死,焉知不是轮回报应?”

    “这么说来,当rì我冤杀毛文龙,也应在今rì了?”

    苏虹和小于相对无语。

    牢房里,寂静无声,只听火把“哔哔剥剥”的声音。

    然后,他们就听见袁崇焕,用沉重的调子念了两句诗:

    “战守逶迤不zì yóu,偏因胜地重深愁……”

    苏虹将接下来的两句念了出来:“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她念到这儿,看看袁崇焕,“督师,您自己说荣华如庄梦,大明朝也合该有末世一劫,满人兵jīng将良,皇太极又有作为……”

    “姑娘莫非是为满人说话来了?”袁崇焕声音凉凉地问。

    苏虹一愣,苦笑:“我为满人说什么话?就算开头几位君主再有作为,也挽救不了它大清朝的末路——督师,那是最后一茬皇帝了。”

    “什么最后一茬?”袁崇焕一时未听清。

    “李闯进京城没几个月便被赶了出去,皇位没坐稳哪,您倒是不用太cāo心他。”苏虹耸耸肩,“接下来的大清,延绵三百年,最后还不是灭了?”

    “灭了?”袁崇焕听见敌人的坏消息,似乎来了jīng神,“是谁为我大明复国?”

    “没谁为大明复国,督师。”

    气氛古怪起来,小于拽了拽苏虹的袖子,示意她小心说话。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苏虹用温柔轻渺的,好像催眠一样的调子说,“再过个几百年,这世上便没了皇帝。没了大明,也没大清,什么都没了。吾等过来的那个后世就是那样。”

    “没有皇上?!”

    “没有皇上,没有后妃和朝臣,谁也不必效忠谁,不必跪地叩拜谁。人读明史,如读唐史宋史。世道最终变成了那样,督师。”

    “……苏姐!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他会糊涂的!”小于低声埋怨。

    “他不会糊涂,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一定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真受不了这些他就不是袁崇焕!”苏虹坚决地说完,又扭头看着袁崇焕,“袁大督师啊,世事难料,您简直想不到天下会成什么样子,可就算您想不到,它也照样发生了。您控制不了,谁也控制不了,世道的变化,不归人控制,咱们都只是小小的人,不是神——您……明白了么?”

    她的这番话,对袁崇焕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

    过了好半天,长久得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袁崇焕终于缓缓点头。

    “……佛经有云: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老夫之前总想不明白,如何被割截身体时,依然能无我相,当时只道佛法无边,非常人所想……。”

    苏虹知道,袁崇焕说的是《金刚经》里的故事。

    佛祖前世做忍辱仙人时,于修行路上被暴君歌利王用污名所囚,身躯被以关节为点,一段段切开。但因为他是被冤的,所以最终躯体又合拢复生。

    苏虹心里一动!割截身体……这不正和明rì袁崇焕将要受的酷刑差不多么?

    “可如今听姑娘这么一说,老夫却懂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sè,他看起来,又迷惘,又安详,“不应住sè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老夫rìrì所思所想的,也不过是明rì一劫。之所以会去‘想’,是因为,心有住。”

    苏虹和小于全都讶然!

    “督师,如何能无所住心?”苏虹小心翼翼地问。

    “心本为空,何来所住?”袁崇焕回答,刚刚一秒钟之前他脸上的迷惘,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几乎是在打禅机了。

    然而谁都看得出,不知何故,袁崇焕的心理状况在短时期内,突然发生了惊人的巨变!

    但苏虹尚陷在不解之中,她低头想了想,又道:“其实,督师您有所不知,吴三桂、洪承畴之流,虽得以长寿,却为后人所不齿,进了贰臣史册;相反,后世几百年来,一直有人为您守墓,世人皆知您是大英雄,真国士。连小儿郎都记得您的功绩。”

    “记得我的功绩?明明是劝我放下,姑娘你自己却放不下了?”袁崇焕忽然笑了笑,“袁崇焕、洪承畴,此间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

    苏虹惊讶极了!

    她怔怔望着袁崇焕,良久,才艰难道:“是。法犹如此,何况名、相?恭喜督师,证得大道。”

    她的笑容,又悲哀,又释然。

    ,

第三十六章 边缘少年朱由检同学的困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果有实时监控的镜头,一直跟随着这两队人马,我们会发现另一队遇到的事情,戏剧化程度绝不亚于天牢里的那群人。

    懋勤殿内,灯火通明,所有的人,呆若木鸡!

    每一双眼睛,都定在了倒在地上的那名太监身上,他是用一种极为别扭的方式,缓缓倒在地上的,他的嘴还大张着,连眼睛都没合上……

    就连身为天子的那人,也不禁哑然!

    他们都还记得,片刻之前,这名太监用一柄锐利的刀架在皇帝的脖颈,胁迫天子,让他释放天牢里的人犯,而转眼间他就被放倒在地,连伤口都看不到……

    “……他还没死,陛下。”

    一个冷静的声音惊醒了大家,护卫们如狼似虎冲上前,要去绑那倒地的太监!却见说话之人伸手一挡:“且慢!”

    众人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在说话之人身上。

    这人,也是太监打扮,但他此刻未曾控制嗓音,仔细一看,却分明不是个太监!

    “……你是何人?!”侍卫统领率先出声。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那人指指地上的太监,“此人是从我处跑出来的,我要将他带回去,诸位大人,恕我不能将他交给你们了。”

    “大胆!……”

    “慢!”天子终于发话,他做了个手势,让侍卫们后退。

    “这位壮士,你乔装打扮闯进皇城,就是为了救寡人么?”天子问,“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小人姓方,名无应。”那人微微一笑,“擅闯宫门,就是为捉拿此人,还请陛下见谅。”

    坐在龙椅上的少年瘦瘦小小,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但是方无应知道,那年他十九,做皇帝也有三年多了。

    “方义士,你来自何处?这名嫌犯又来自何处?你怎知他要来行刺朕?”

    “这……”方无应微微一笑,“小人不便说——您是崇祯皇帝吧?”

    四下里一听,都闻之sè变!崇祯倒挥挥手,一脸不在意:“乡野之人未经教化,言词粗鲁也不碍事。”

    一听“未经教化”四字,方无应与李建国他们对视一眼,都笑了。

    “壮士何故发笑?”崇祯似有不满。

    “没啥。皇上,小民请求带此人离开。”方无应指指被抓住的现代人许延州,“不知可否?”

    崇祯一皱眉,下面侍卫明白,喝道:“此为大内禁地,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哎?怎么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事儿我们上这儿来干吗?不就是为了抓他为了救皇上么?”

    听出方无应的不乐意,崇祯摆手让侍卫退下,他放缓了语气:“壮士为何要急着离开?你救了朕,立了大功,朕该封赏你们才是。”

    “封赏就免了,还请陛下让我等离开。”

    崇祯有点诧异:“高官不想要?金银也不想要?尔等这般身手,若能领兵,必能解我大明忧患啊!”

    方无应一愣,却忍不住笑起来:“解大明忧患?陛下是想让我们几个去杀李自成,还是去杀皇太极?”

    崇祯眉毛一挑:“均可。只要壮士能留下来为我大明效力。”

    “陛下,不是我不想给你大明朝效力,只是……”

    “义士有何难言之隐?尽管说与朕听!”

    方无应看看崇祯,他松开许延州的领子,背着手,在龙案前踱了两步,“难言之隐嘛,倒是没有,只不过……那么多前车之鉴摆在眼前,我们不敢哪。”

    “前车之鉴?”

    “我们害怕,当官没两天就得被逮起来。”

    “哪有此事!”

    “怎么没有?陛下,您自个儿想想:登基三年多,内阁大臣走马灯似的换人,兵部要员也频频更替,昨儿个还高居庙堂之首,今儿个大牢里等待行刑。细细数来,这些人做官长的半年,短的数月……照这个速度看,十年之间,五十个大臣都不够您换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等岂能留下为官?”

    被批评了,崇祯倒是满不在意:“你们几个怎能和那些废物相比?朕从未见过你们这般身手的,若能在军中效力,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

    “那我们也不干。”方无应很干脆地摇头打断他的话,“当年袁崇焕在宁远城大败努尔哈赤,宁远城成了后金铁骑的绞肉机,圣上你也说了‘还是蛮子中用’,现如今又如何?袁蛮子明儿个就被您cāo刀剁了。翻脸不认人的本事数您最大。”

    少年天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谁都能瞧出来,崇祯的情绪已经濒临爆点,像每一个受了刺激的半大孩子,接下来哭号或者发火,都是马上的事儿。

    “当然,我坚决不支持那些说您‘喜怒无常’的人——青chūn期小孩就跟火山似的触不得,所以怎么能怪您呢?可您也不能前脚出了政令,后脚马上就反悔呀,这不是把国事当儿戏嘛。”

    “朕何时反悔政令,何时把国事当儿戏?!”

    “还没有?”方无应笑笑,“别让我提醒您啊:您登基不久,杀了魏忠贤,撤了各地的监军太监不让阉人掌管军权,本来这很不错,可后脚您就不放心了,太监还没回京,您又把正阳等九门,永定等七门以及四门提督军权,全都给了他们……这不是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又是什么?”

    “……内臣监军,得看人选。”崇祯已知理亏。

    “再看人选也是太监。”方无应摇头,“统兵将帅不想饿肚子打仗,就得在这些太监裤裆里钻来钻去——我说哥几个,你们谁乐意干?”

    李建国他们全都嗤嗤笑起来。

    就算再不明白,侍卫们也看出来者不善,他们提着刀,想往前冲,又碍于皇帝,只往崇祯那边瞧!

    明晃晃的大殿之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行了行了,不说了,该走了。”方无应弯腰想拽起许延州。

    崇祯终于被激怒了!他一拍龙案:“尔等心中,到底还有没有家国二字?!”

    他**太大,一个笔架跌在地上,李建国要去接没接住,当啷一声碎成数片。

    “……娘哟!真真的明代青花瓷!”李建国无限惋惜,“几十万……没了。”

    “家国?”方无应一愣,笑,“当然有,不为国家,我们几个跑您这儿受什么罪?”

    崇祯忍住怒气:“那又为何不肯听命朝廷?”

    “朝廷是谁的?是皇帝自己的。”方无应眯起眼睛,笑了笑,“皇帝自己都不把国家放心上,又怎么能要求臣子效忠?”

    “大胆!”

    “我说错了么?陛下,您自己顺着家谱往上想想:您这一族,除了打头一个和第二个是自觉自愿当皇帝,热衷干这一行的,其他几位陛下,谁又认认真真干过这份工?”

    “什么?!”

    见他诧异,方无应索xìng掰着手指说给崇祯听:“不是爱玩COSPLAY、拿国家公器当T形台(正德),就是滥用药物,嗑粉嗑得几年不见朝臣(嘉靖),要么就是恋母情结恋到病态,成rì和个可以当妈的老女人厮混(成化),对了,还有您那位除了木匠活,什么都不想干的皇帝哥哥(天启)……这些人里,谁又曾把家国二字放在心中?”

    说完这些,方无应细细端详崇祯,很明显大男孩就算没听全明白,也被他这番话给气着了,他喘息不匀,手里抓着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方无应看到这儿,心有点软了,他摆摆手:“算了是小人的错,小人和您说这些也无益,皇上,您很努力,又节俭,一天好rì子没过,每天上班内容就是和人生气,可怜的……用功快赶上十大杰出青年了。别的都是xìng格问题,看人太极端,不能容忍灰sè地带,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

    听到方无应说这些,崇祯渐渐把怒气给压了下去,他搁下剑,冲着方无应一拱手:“壮士,朕想请教治国之方。”

    他这么一给礼遇,方无应他们倒有些惊诧了。

    “治国之方?”方无应叹了口气,“谁也开不出这种方子。”

    “为何?”

    “大明朝,它……它已经烂掉了哇!就跟烂水果一样没救,连海那边的人都想学的政体架子,生生被弄得千疮百孔,全国上下,连个统一的价值观都没有,您不知道相信什么好,百姓们也不知道相信什么好,文官武将更是一塌糊涂,上班成天就知道掐架摸鱼……”

    “哗啦”一声,崇祯提起长剑,剑锋直指方无应!

    “陛下,你就算这么戳着我,我还是得这么说。”方无应没有惧sè,“这不是您的问题,别说李世民——我知道您瞧不上他暴得大名——就算鸟生鱼汤……不,尧舜禹汤全都来也挽不了狂澜。”

    大殿里,一片寂静。

    崇祯的剑尖在发抖,少年人的脸惨白如纸,更显得眉似鸦翅,那双倔强的眼睛,却像有火焰在里面灼烧!

    “……朕该怎么办?”他颤声问,“朕到底该怎么办?!”

    方无应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开口道:“……愿意舍弃帝位么?”

    “什么?”崇祯以为自己听错了。

    “愿意不当皇帝么?”方无应的嘴角弯了一下,“救国,你不行,可救你自己,倒是还有法子。”

    “什么法子?!”

    “做个正常人。”方无应说,“有根有底的普通人。别当皇帝了,让你老朱家的龙庭关门大吉。”

    崇祯的身体,像是被戳中了重心那样,发起抖来!

    他颤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方无应耸耸肩,“我这是同情你,真的,万分同情,你真是个努力的好孩子,我将心比心才和你说这些的。”

    崇祯的剑没放下来,他没出声,只死死盯着方无应。

    “朱由检啊,你哥哥朱由校虽然比你无能,只会造椅子板凳,可他至少还有个魏忠贤以供依赖,还有一份木匠活干得开心无比——你呢?你能依赖谁信任谁?你到底有什么事儿是干得高兴的?千万别告诉我你治国治得挺开心。”

    “……”

    方无应惋惜地摇摇头:“不离开这个龙椅,你是不可能真正舒心的。”

    “你说什么?!”

    “说你有问题!像你这样的在我们那儿,都得进心理医院了!你太神经质,疑心他人到了偏执的程度,孩子,容我说句实话,再这么频繁杀人换人,你最终真会落得孤家寡人的。”

    李建国在旁扯了扯方无应的衣袖:“队长,说话小心……”

    “没事,听不懂的,听得懂也不敢记下来。”方无应哼了一声,“谁敢记录大明之耻?”

    崇祯在这时,却突然冷笑起来:“朕明白了,说到底,是你!觊觎皇位,妄图乱政!”

    方无应冲李建国摊手:“看见没?他听不进去,也不可能舍弃这个帝位。”

    他说完,弯下腰,也不理发怒的崇祯,只将许延州扶起来,冲李建国一点头:“该撤了。”

    李建国一脸苦笑,冲崇祯咧咧嘴:“得,崇祯先生,咱回见吧。”

    “……大胆狂徒!”侍卫们一拥而上,他们手上的钢刀,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方无应不顾左右,他抬起手,枪口指着崇祯:“我看谁还敢动!”

    所有的人,都定住了!

    崇祯更是脸sè铁青,一动也不敢动!

    正是这个小玩意儿,刚刚让刺客无声倒地,御前护卫们全都知道它的厉害!

    “别逼着我让龙庭见血。”方无应冷冷道,“各位大人,掂量清楚啊,到底是抓我重要,还是天子xìng命重要?!”

    一句话,大家全都不敢迈步了!

    “……快撤,先去和小于会合。”方无应一面说一面将许延州扔给李建国。他手上的***,仍然指着崇祯丝毫不动,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态,简直让人可恨。

    崇祯眼睛死死盯着枪口!今夜他竟两度被人威胁,奇耻大辱恐怕铭刻在骨。

    “陛下,您贵为天子,万金龙体,可千万稳住了。”方无应笑笑,“小的虽然有心,小的手上这玩意儿可不长眼。”

    ……众目睽睽之下,李建国他们扛着许延州一溜烟奔出大殿,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方无应也往殿外退,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人敢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于视线中。

    “哗啦!”

    崇祯面前的龙案,被他一下子掀翻在地!

    “追啊!还给朕等什么?!”

    ,

第三十七章 逃入坤宁宫

    与苏虹他们汇合之后,最紧急的事情就变成了“寻找妥当地点以便局里回收”。

    当时那刻,他们躲藏在宫内某处死角,雕龙刻凤的岩壁下,方无应他们能看见对面宫殿灯火一盏盏点了起来,伴随着鼎沸的人声:“……捉拿刺客!”

    李建国挠挠头,看看方无应:“怎么办?队长,我们已经把整个紫禁城给惊动了。”

    方无应低头看看尚在昏迷中的许延州:“这里也不能久呆,马上侍卫们就会搜捕过来了。”

    “再往前就是坤宁宫了……”

    “总比乾清宫安全。到那边再寻找安全地带等候回收。”

    “就这么过去么?”

    “不,我先行一步。”方无应道,“尽量引开侍卫的注意。李建国你们带着许延州,尽量找隐蔽地点。”

    “你一个人不够吸引注意力,我也去。”苏虹此时已换下太监的外衣,里面是一身宫女装束。

    “行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怎么是添乱?”苏虹一面整理发型,一面坚持,“要去的是坤宁宫,还有比我这身打扮更保险的么?”

    她还没说完,就听脚步和叫嚷由远而近,危机就在眼前。见势不好,方无应低声喊道:“……快走!兵分两路!”

    动招的时候,方无应使的是一柄刀,当他亮出兵器时,所有的侍卫竟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实在是害怕了方无应的***。

    ……苏虹在方无应的掩护之下,直往坤宁宫里闯。他们俩人将绝大部分侍卫都吸引到了自己这边。十多分钟之后,苏虹手腕上的仪器闪过一道红光。

    “方队!他们回去了!”她欣喜地低声喊。

    “行了,俺们也该鸣金了。”

    本来挥着刀与两名侍卫拼杀,这当口,方无应冷不防将刀往回一收:“STOP!”

    他这举动太让人诧异,英文发音又太古怪,那俩侍卫不明就里,举着刀yù砍不砍,愣在当地!

    然后接下来,所有人都大惊失sè!原来方无应……又掏出了那柄***!

    “嘿嘿!怕不怕这玩意儿?”他笑嘻嘻晃着手里的***,“想死的就往前冲!”

    所有人,后退一步!

    “……来点卯吧,点着谁就是谁。”

    所有人,后退两步!

    “我数一、二、三……”

    话音没落,一群人呼啦啦退得没了影!

    苏虹叹了口气:“怎么怕成了这样?又不是佛郎机大炮。”

    “这玩意儿比佛郎机大炮吓人。人就怕不懂,越不懂越怕。”方无应收起***,一拉苏虹,“到里面去,找个安全地点发讯号!”

    俩人晕头晕脑往里闯,这是坤宁宫,侍卫们明显不见了,毕竟是娘娘呆的地方,男侍卫不方便进来。

    走投无路,苏虹瞅准一间屋子,**推门就往里冲,方无应跟在她身后也进了屋子。

    “啊!……”

    一声惊呼,咣当,有人倒地的声音。苏虹低头定睛一瞧,一名宫女倒在面前。她赶紧弯腰伸手试了试,鼻息尚在,估计是晕过去了。

    “……被我们吓的?”苏虹回头看看方无应。

    后者耸耸肩。

    俩人进屋,关上门,将晕倒的宫女拖进里面,这才仔细打量四周。

    那间屋,点着灯,烛火通明,有隐约的香。绣帘低垂,红的黄的凤凰飞在床头帐脚,暖融融、温柔柔一股缠绵之意……

    “这是哪位美人的屋子?”方无应贼贼笑道,“皇帝小孩儿应该还没来吧?”

    “喂喂,可不许随便乱来。”苏虹赶紧jǐng告道,“古代女子也要尊重的。”

    方无应板起脸:“什么?你看我是随便乱来的人么?”

    “……我不是随便的人,我随便起来不是人。”苏虹叽叽咕咕地笑,“你QQ签名不就这么写的么?”

    方无应也笑:“好吧,你打头阵。”

    正说着,苏虹发现厚厚的帐子动了动,她冲方无应做了个“嘘”的手势,自己踮着脚走到床前,一下掀开帐子!

    床上,不,正确地说,是被窝里,拥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个年轻妇人正满面惊惶地看着他们,她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三两岁的女童!

    苏虹拽着帐子,她瞪着这母女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娘娘!娘娘!您无恙否?!”

    是男侍卫的声音!

    妇人怀里的孩子,小嘴瘪了瘪,像是要哭!

    苏虹一个激灵!

    顾不上脱鞋,她“蹬蹬”踩着床铺冲到母女俩面前,一把捂住孩子的嘴!

    方无应也跳上床,从不知何处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刃就压在妇人的脖子上!

    “……大、大王饶命!”妇人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她颤声哀求道,“女大王……勿伤小女!”

    门外未听见里面回应,声音更加焦急:“……娘娘?您无恙否?!”

    “快说!说你没事!”方无应的刀用了**。

    “……没、没事!”那妇人的嗓子尖得不像话,“本宫安好!”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娘娘,宫里闯入刺客,我等奉命寻拿,惊扰娘娘,还请恕罪。”

    “快点让他们退下!”方无应又低声道。

    妇人用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看他,她浑身颤抖,一时竟无法出声。

    苏虹觉得原本老实不动的小孩子突然别扭起来,小脑瓜在自己的臂弯里挣扎着,非要探出来!她愈发焦虑,按住孩子的手臂加大了力度:“别动!”

    门外的声音又响起:“……娘娘,公主可安好?”

    公主?

    苏虹与方无应对视一眼,而就在此时,那女童张开小嘴,冷不丁咬了苏虹一口!

    “哇!……”苏虹没忍住疼,轻呼出声!

    ,

第三十八章 拜见末代皇后

    门外一听里面有动静,声音更加焦急:“……娘娘?娘娘!”

    “快!让他们退下!快说!”方无应咬咬牙,动了一下匕首。

    年轻妇人浑身筛糠一样,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门外的人开始拍门:“娘娘!娘娘恕罪,情况紧急,小的要进来了!”

    苏虹把孩子往妇人怀中一推,她飞身下床,到门口伸手拉开门。

    “大胆!”冲着门外的人,苏虹低声怒叱:“娘娘已然安寝,你们几个竟敢来搅扰?!”

    门外的侍卫们正yù往里冲,却被她这一下子给喝住了!

    只见眼前这位宫装美人,看着有些眼生,但却气势凌人。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目露胆怯。就在这时候,一个领头的站了出来。他先给苏虹恭敬地施了一礼,才道:“这位姐姐,宫内闯入刺客要行刺皇上,赵将军正带人捉拿……”

    “刺客?行刺皇上的刺客又怎会跑到坤宁宫来?”苏虹神情轻蔑地瞥了面前那人一眼,“大人来错地方了吧?”

    她说这话时,双手交握在身前,苏虹能感觉到右手虎口的剧痛,小女孩那一口咬得不轻,她方才起身太匆忙,只捡了块帕子掩着。

    但那侍卫头领却十分jīng干,他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了转,盯在了苏虹的手上:“……您的手,怎么了?”

    苏虹低头一看,帕子上竟然渗出了血迹!

    “哦,公主有点发热,我去取水,砸了杯子。”苏虹轻松地说,“怕血迹吓着公主,才拿帕子掩着。”

    “公主发热?”侍卫头领露出诧异神sè,“为何不宣太医?”

    “娘娘不让。”苏虹赶紧说,“公主年幼,太医一来,房间人多气味杂,有害无益,娘娘也只留了我一人,其余人等都被屏退。现在热已退了,没事了。”

    “真没事了?”侍卫头领满怀疑惑地看着苏虹。

    苏虹盯着他的眼睛,她知对方不信,便索xìng转身往里走:“……各位尽管进来,惊扰娘娘与公主,引得公主病情反复,此等大罪我可不会帮各位担着。”

    苏虹这一下子,本来尚有疑心的几个侍卫都被吓住了。

    就在此时,房间里传来女xìng微弱的声音:“锦儿,何人在外纷扰?”

    是那年轻妇人的声音!

    苏虹索xìng高声道:“启禀娘娘,这几位大人非要进来查刺客。”

    这一句,吓得那几个侍卫面如土sè!那做头领的一把拽住苏虹衣袖:“……锦儿姑娘,勿要惊动娘娘,我等这就退下!”

    话说完,一堆人无声后退,很快转身离去。

    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苏虹笑笑,关上了门。

    到此时,她方才拿开帕子看了看,右手虎口处仍然有血往外渗,小女孩那一口咬得真狠,活像八辈子贫农在土改里见着了阶级仇敌。

    “搞什么?我又不是张无忌!”苏虹愤愤地想。

    走回到房间里,她见年轻妇人缩在床里面,抱着女童,仍然泪流不止,方无应则早就把刀收起来了。他站在床边,呆呆看着这母女俩。

    方无应的那种表情很陌生,让苏虹觉得复杂难懂。

    “怎么回事?怎么还在哭啊?”苏虹走过来,“方队,你把人弄哭的?”

    方无应回过神,他赶紧走到一边:“怎么叫我把人弄哭?她一开始就在哭好不好?”

    苏虹脱下鞋,爬上床,那年轻妇人见她过来,吓得又往里缩了缩!

    “别怕,我不伤害你们。”苏虹顿了顿,“您是……周皇后吧?”

    妇人看着她,迟疑地点点头。

    那么这小女孩就是长平公主了?苏虹想。

    虽然被妈妈抱在怀里,小女孩却没再哭,只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苏虹。那架势,好像打算随时扑上来再咬第二口。苏虹苦笑,把手往背后藏了藏。

    “娘娘,我们不是歹人……”

    苏虹这话说完,自己倒觉得理亏,不是歹人?刚刚还拿着刀威胁人家,现在又自称不是歹人……

    不过她仍然继续温言软语道:“娘娘,我们也不打算行刺皇上,说起来,刚刚我们还救了皇上呢,岂料皇上疑心重,拿我们也当了刺客。”

    苏虹曾经受过专门的催眠术培训,她这方面天资甚高,甚至能够自动控制声音声调。

    苏虹的声音极具诱惑力,周皇后被她说得半信半疑:“……果真如此?”

    苏虹叹了口气:“娘娘,要是我们真有歹意,刚才索xìng劫了娘娘和公主,一并带出宫去,岂不便宜?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周皇后看看她,又看看方无应:“……你们二人,从何处来?”

    苏虹笑笑:“乡野地方,说了,娘娘也不知。我们得知陛下有危险,这才赶到京城来。”

    周皇后的眼神明显有所改变,那是情绪缓和的迹象。

    “如今天下不太平,前有闯逆,后有鞑子兵。”周皇后叹道,“皇上夙兴夜寐,以安邦中兴为己任,竟然还有人想行刺他……”

    她的话里,藏着大大的愤恨和不解,说到这儿,她又抬头看看苏虹:“姑娘,你们想怎么出去?”

    苏虹一笑:“没关系,我们自有办法,只要娘娘给我们俩一间安静的屋子。”

    周皇后一时没懂:“你们要安静屋子做什么?”

    她说到这儿,忽然脸颊飞红,苏虹一怔,知道她回错了意!

    “呃,娘娘你误会了。其实……”

    周皇后倒是一脸的善解人意,她甚至一把握住苏虹的手:“女侠,不要留在宫里了,现在外面久遭兵燹,难有安生之所。你与你家相公还是寻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过rì子。”

    方无应在旁,咳嗽了一声。

    苏虹听出他的不自在,她也有些尴尬:“娘娘,不是那样的,其实他……呃,不是我相公,是……是我师兄。”

    周皇后一怔,却笑眯眯道:“哦,是师兄啊。”

    那种表情,就等同于“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好吧你很害羞我就替你掩护”。

    不仅如此,周皇后想了想,甚至从头上取下一根凤钗。那根凤钗通体金黄,是纯金打造,钗头一只凤凰口衔碧翠,金玉相映,璀璨jīng致,盈盈动人。

    “这个,你拿着吧。”周皇后将金钗递给苏虹,“周济不开,换钱度rì也罢,成婚大喜,添做嫁妆也罢,都是极好的。”

    苏虹大惊:“这不行,我不能收,娘娘,这是宫内藏品,岂能流入民间?”

    周皇后笑笑:“拿去吧,我看你身上也无甚值钱细软……”

    这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皇后自觉有点过分,她的手停在半块:“……呃,女侠不喜宫内之物?”

    周皇后的表情中,深深的胆怯再度流露了出来,苏虹明白了,她是想以这种方式换取自己和女儿的安全,如果自己坚决拒绝,反倒会引起她的担心和恐惧。

    苏虹踌躇半晌,终于还是伸手接过凤钗:“多谢娘娘。”

    周皇后大大松了口气。

    收起凤钗,苏虹做了个跪拜的姿势,然后翻身下床。皇后怀中女孩仍然睁大眼睛,盯着她。

    “你们……这就走么?”

    “是。”

    “可你们怎么出去呢?”

    “娘娘不用担心,我与师兄自有妙法。”苏虹说,“只需娘娘将后面那间屋子,暂借与我俩。”

    她说完这话,方无应沉着脸,先转身去了里间,他是去探看里面情况如何。

    周皇后有点惴惴看着方无应背影:“女侠,本宫刚刚……是不是说错了话?惹怒了你师兄?”

    “并没有。”苏虹笑笑,“他就是那样,面冷心热,人倒是极好的。”

    “呃,他方才真真吓煞了本宫……”

    “娘娘,我们先行告退了。您与公主殿下……多多保重。”

    说完这话,苏虹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进了里间。

    ,

第三十九章 Dear Paul

    苏虹进入房间时,方无应正站在窗前,他转过头来,望着她,不知为何,苏虹觉得他的神sè有点奇怪。

    “想起一件事。”他开口,轻声说,“和我一块儿去看演唱会吧。”

    他的表情复杂难懂,让人捉摸不定。

    “什么?”苏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XJAPAN的演唱会,香港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他甚至轻笑了一下,“行了别推辞,我出钱。”

    苏虹愕然望着他,良久,点点头:“……好。”

    那是明朝末年的明月夜,梆正敲过三更,月光下,坤宁宫如同染了一层轻霜,一片寂静,万籁无声。

    十四年后,周皇后于国破之rì自缢身死,小女孩长平公主,被疯狂的父亲崇祯砍断了胳膊,当rì却侥幸活了下来。顺治二年,顺治帝为笼络民心,赐婚长平公主,令她仍与有旧盟的周世显成婚。然而新婚不久,长平公主便去世了,死时尚有五个月的身孕。这个女孩子,总共只活了十七岁,但是后世却有无数人知道她的故事,当然,大多是通过金庸的《鹿鼎记》、《碧血剑》,以及传统粤剧《帝女花》。

    ……等到白雾散尽,安检的毛玻璃已清晰可见时,苏虹才松了口气。

    门打开,李建国和雷钧他们都等在门外,一见苏虹与方无应出来,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队长,怎么耽搁了那么久?”小于问。

    “在坤宁宫呆了一段时间。”方无应扯掉假发,解开布扣,一面又问,“许延州呢?”

    “带回来了,还没醒呢。”小于说。

    “都挤这儿干吗啊?”苏虹嘟囔着,开柜子取了自己的衣服,进了更衣室,“ladyfirst。”

    雷钧见没事儿,先回了办公室,小于他们去查看许延州的情况,很快,走廊上只剩了方无应一人。他脱掉身上太监的官服,顺手从挂着的军服口袋里摸出包烟,抖了一根点上,坐了下来。

    人散了,走廊里也静了下来,某盏吸顶灯似乎出了点问题,闪了闪,光线黯淡了下去。

    有点累,方无应想,熬了一夜,任务总算完成,还不坏。

    明天还得写任务报告……

    咬着烟,他缓缓将身体靠到椅背上,目光落在了天花板上。

    屋角那儿,有一块不大的水渍。

    不知为何,方无应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周皇后那发着抖的含泪面容。

    她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比崇祯大不了多少。小小年龄就进了深宫,贵为一国之后,“坤载万物、德合无疆”。

    ……尽管危险在前,生命都不能得到保障,可她仍然选择护紧怀中女童,哪怕被吓得涕泪交流,浑身筛糠。

    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方无应收起了手中的刀,他突然,怎么都不愿意再以利器相逼,哪怕下一秒就有可能被叫嚷出来,他和苏虹也将会被双双捉住。

    方无应突然想,后来,这女子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情,悬梁自尽的?

    这种被迫度过的短暂人生,究竟有没有闪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火花?

    有女子美艳的脸,在眼前闪过,和周皇后的脸一样年轻,和周皇后一样哀怨,但却比周皇后略显木然,于是,更让人深觉其中的苦痛和绝望。

    “阿姊……”

    指缝间的烟头不知不觉掉落在地上,方无应弯腰弓背,他用手紧紧抱住头,有一种彻骨的疼痛,从他身体最深处窜涌出来,如同不能自控的魔鬼,要从他身体深处将他死死攥住,然后,完全毁灭……

    “……方队长?队长?”

    有只手在拍他的肩膀。

    方无应猛一抬头!苏虹正站在面前,她的装束已经恢复为现代服装。

    “……哦?换好了?”他的语调,似乎从梦里刚醒来。

    方无应的目光游弋,最后落在衣架钩上,他的军装肩章,似乎有一道光芒从那两颗星上划过。

    “嗯,你可以去用更衣室了。”苏虹说着,看看他的脸,“怎么了?”

    “不,没事。”方无应站起身,双手大力揉了揉脸,“你不回去啊?”

    “哦,我这就走。”

    方无应走到更衣室门口,听见苏虹叫住了他。

    “演唱会的事情……”她有点犹豫地看着他,“真说定了?”

    “当然,只要你愿意。”

    “……呃,好。”

    仿佛一瞬间,方无应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他看看苏虹:“你先走吧,安检室的门我来锁。”

    他那张惨白而瘦削的脸上,甚至没有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方无应回到他在市郊碧水湾的家中,那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外面,秋末的暴雨倾注,但他并不打算入睡。

    打开电脑,进入系统,网络联通,邮箱信息在闪动,那是系统在提示有新的邮件进来。

    点开邮箱,一封信跳了出来,来信地址是shuxiang214@www.uu234.com。标题是DearPaul。方无应的心剧烈跳了一下,他慌忙移动鼠标,打开了信。

    “如晤。

    上封信已经收到,我这边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暂时无法确定。手头还有两个讨论会,不过下周一之前,应该可以给你答复。

    我没有想到五年之后,还会接到你的信,Paul。但是这里有个疑问:你是想只作为朋友,简单的谈一下?还是想继续进行正规咨询?如果是前者,那很简单,但如果是后者,我想我们得做一个全盘的计划表。

    希望下一封信,你能把回答告诉我,这样我也可以安排工作进度,你是知道的,两者的重心并不一致。

    顺便通知一声,因为物价上涨等等其它原因,目前的费用已经比五年前上调了两倍。

    对了,听说你去年基金投资获利不少?

    年前我去英国,碰巧买到了版本不错的《呼啸山庄》,记得你很喜欢这本书,一直想送给你,可惜总不见机会。这次终于没问题了。

    期待你的来信。

    舒湘。”

    信不长,方无应看了两遍,然后关上了邮箱。

    现在是凌晨5点10分。

    音乐重新开始。yin雨霏霏的清晨,被风轻轻吹动的白sè窗帘,雨丝折shè进来黯淡的光线。有沉重的摇滚,如雪山回音,响彻方无应的书房里。

    I‘madevilontherun,

    asixgunlover,

    acandleinthewind

    ……

    现在,他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了。

    《附录》:

    方无应听的那首歌是《blazeofglory》,演唱组合是bonjovi

    ,

第四十章 一千年前的邓布利多粉丝

    许延州被提起公诉,他判处七年徒刑,罪名是谋杀未遂。尽管缺席的受害者崇祯皇帝并不知道这个结果。

    他还因此被单位开除。

    李白在方无应他们返回的次rì,才被送回了唐朝。本来他提前两天就该走的,然而临走之前李白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因为他突然发现有比韩国家庭电视剧和新闻联播更好玩的东西,那就是宫崎骏的动画片。

    在李白蹲在会客室里连看了五遍《千与千寻》之后,雷钧终于忍不住提醒他该上路了,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掉了电视机,站起身。

    “真真华美无边。”他问雷钧,“此片何人所画?”

    “宫崎骏。”

    “宫崎骏是何人?”

    “rì本人。”雷钧说,“和你的朋友阿倍仲麻吕一样。”

    “哦哦!”李白相当兴奋,“他怎么从没和我提过?”

    雷钧拿眼睛瞪他!

    “呃……差了一千年。”李白挠挠头发,“还有别的好看的么?”

    “我说诗仙,要想看片子你就走不成了。”雷钧说,“这种片子太多了,你坐在这儿一年也看不完的!”

    “呃,那……哈利波特为何物?”

    “谁和你说了哈利波特?!”

    “令千金不是说,把我的诗全都换成哈利波特么?”

    雷钧翻了个白眼。

    “……那是何物?”

    “和宫崎骏的东西类型相近,不过是讲魔法故事的……好啦好啦,那些都和你无关。”

    李白索xìng一屁股坐下来:“拿哈利波特来!”

    “……”

    “看完哈利波特我再走。”

    雷钧勃然大怒,他简直想一棒子把李白打晕,然后把他套麻袋扔进转换室!

    但是再看李白的表情,明显那家伙比他还倔。

    俩人对峙半晌,雷钧转身出去,一刻钟之后,他带着碟片回来。

    “哈利波特,我只弄到前面三部。”他冷冷说,“看完了,立即走人。”

    李白很得意:“绝不食言。”

    所以事实上,方无应他们从明末回来的时候,李白正在会客室里看哈利波特。

    凌晨四点半,他终于关上了电视机。

    雷钧晃晃悠悠走进来,他看看倒在沙发上的李白,一言不发。

    “……累煞我也。”

    “当然是要累的,你已经连续看了30多个钟头了。”雷钧恨恨道,“这下子,满足了吧?”

    “嗯……”

    “看得懂么?”

    “再如何不懂,多看几遍就能懂。小觑古人是不对的,雷兄。”

    雷钧笑了,他挨着李白在沙发上坐下来:“最喜欢谁?”

    “邓布利多。”

    雷钧大笑。

    “我最中意这个老头,睿智,比那些孩童更中意。”李白叹道,“不知后面会怎样,这老头儿……”

    “嗯,邓布利多有很多粉丝,我闺女就挺喜欢他的。”

    “粉丝?”

    “他的拥趸,迷,说白了就是喜欢他的人。”

    “那我也算他的……呃,粉丝?”

    雷钧慢慢地,带着惊奇说,“李白,你或许是最独特的邓布利多粉。”

    “奇妙啊,真奇妙。”李白慢慢坐起身,“为何能将梦幻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

    “是用电脑做的嘛……”

    “电脑?那个东西我听说过,但不知如何用……”

    “打住!到此为止!”雷钧一下跳起来,“沾了电脑你就更回不去了,网瘾可比电视瘾更难戒除。”

    李白揉揉眼睛,晃了晃脑袋:“也罢,眼睛快瞎了。”

    “成急xìng青光眼就真的瞎了。”雷钧说完,伸手拽起李白,“行了去洗澡吧,饭菜准备好了,吃完我送你回去。”

    那天凌晨五点,李白吃了他在现代社会的最后一餐:外卖的麦当劳早餐——猪柳蛋汉堡,港式nǎi茶,薯棒。可他说不太好吃,并且表示想再来一瓶二锅头。

    李白的这个要求被雷钧严肃驳回。

    一切准备停当,检查项目也完全通过,雷钧带着李白来到转换室门前,让他意外的是,里面的灯竟然开着,门也没锁。

    雷钧吓了一跳!他慌忙拉门进去,结果发现凌涓在里面。

    “局长?”雷钧松了口气,“怎么?你昨晚没走?”

    凌涓捧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拿着笔,她看看雷钧:“有些监控数据不太对,我想自己看看……”

    她的表情不太自然,但很快就恢复平常,凌涓收起手里的笔记本:“要送李白回去?”

    雷钧点点头。

    凌涓笑了笑,走到门口,她回头看看李白:“诗仙,一路平安。”

    看着她走出去,关上门,雷钧指指那张床:“上去吧。”

    “要做什么?”

    “注shè药物。”雷钧走到旁边的密码柜前,弯腰打开密码锁,取出注shè用的洗脑药物。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李白一直用眼睛盯着他。

    “这个,不疼的。”雷钧安慰道,“就是把你这段时间的记忆全都洗去,你就不会记得来过此地了……”

    李白愣了愣:“全都不记得了?”

    “嗯,等于你没来过。”

    “……不能留着宫崎骏?”

    “不行。”

    “邓布利多呢?”

    “不行!”

    “……猪柳蛋也不行么?留着我自己回去做嘛。”李白很有些伤心的样子。

    “你刚刚不是还抱怨它不好吃么!”雷钧瞪着他。

    “……可是,都忘了多可惜。”李白叹了口气,“都没来得及和王胜平道别。”

    雷钧一愣,笑:“你还记得他啊?”

    “嗯,也不知道他到了洛阳没,那匹坐骑如何……”

    “好吧,回去写首诗纪念他,就跟《赠汪伦》一样……”

    “我都不记得他了,如何写?”

    雷钧哑然,半晌,他拍拍李白肩膀:“那些于你,记住了反而有害。”

    李白想了想:“如果我知道结果,就不会再回永王麾下了。”

    “那就不会出现‘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雷钧笑问,“你不觉得,那比你忘记了邓布利多更可惜么?”

    李白没出声,但是他的表情认同了雷钧。

    “拿好你的剑,金龟官凭也收好。”雷钧说,“回去之后,好好写诗,天天向上。”

    李白也笑了,他伸出左手手腕:“好,来吧。”

    ……

    等到装置的绿灯闪烁终于停下来,里面的人影消失无踪时,雷钧才微微叹了口气。

    “忘了剧透你,李白,邓布利多死了。”

    ,

第四十一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A)

    天yīn沉沉的。绵绵秋雨下了三天,到今rì为止虽然停住,秋空却依然未放晴。

    下午四点。

    方无应看了看手表,离会面时间还有三分钟。他吸了口气,往研究所的东楼走去。

    研究所解放前是租界里的德国领事馆,文革时期曾受到过冲击,不过前两年经过文物建筑的重新整修,恢复了原貌。这里的外观与内部装潢,多少和普通国内建筑不太一样,方无应有段时间对西洋建筑很感兴趣,这座具有小圆尖塔的典型德国建筑,他曾经给拍过无数照片。

    事实上,他对这里的特殊感觉,并不是源于其异域的建筑风格。

    进了东边那栋楼,直接上楼梯,如每一个人员不多的办公楼,建筑内部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皮鞋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轻响,方无应听不见别的声音。

    到了二楼,在203的门口,他抬手轻轻敲门。

    “请进。”温和的女声。

    方无应顿了一下,伸手扭开金sè的门球。

    那是一间不算大的屋子。

    进门,靠墙放着褐sè的素雅长沙发,小方玻璃茶几,一个电暖炉。净sè的墙壁上是一副油画:静静的白桦林小径。沙发对面,是一张高背软椅,罩着飞蛾般细碎兰花花纹的墨绿sè椅罩。

    舒湘正站在沙发旁,对着他微笑。

    “很准时。”

    “我一向准时。”

    在关上门之前,方无应将门球上的牌子转到“有客在内”。

    “啊,多谢。”舒湘说着,转身到柜子前,拉开玻璃门,“喝点什么?抱歉,我这儿没有好茶叶。”

    方无应笑了笑:“随便什么——别是果汁可乐的就成。”

    “有蜂蜜柚子茶。”舒湘笑道,“养颜的,呃,不讨厌吧?”

    方无应在软椅上坐下,他摸摸没刮太干净的脸,“别人说这话我还不至于翻脸,可如果是你,我就要考虑一下。”

    舒湘笑。

    她走到水壶前,倒了大半杯热水,然后转身递给方无应。

    “五年没见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她仔细打量方无应,“居然一点没老,真是妖怪。”

    “好吧,我驻颜有术。”

    舒湘再次笑起来。

    她四十岁上下,肤sè白皙,微有点胖,但体形并不离谱。五官平淡,打扮也毫无华彩之处,却自有一种魅力,让人甘心放下防御,愿意与之亲近。舒湘属于这样一种女人:她们脸上每一根线条都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并含有深意,一颦一笑不是说明什么,就是掩藏着什么。

    “看起来过得不错。”舒湘回到沙发前坐下,“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方无应抱着杯子,看着她,他眨眨眼:“你指哪方面?”

    “整个,从头到尾。”她做了个手势,“其实我有些担心,怕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焦虑症的典型站在面前……”

    方无应说:“你对你自己没有信心,舒湘。”

    “多少有一点。”舒湘笑眯眯地点点头,“幸好所有的咨询对象,都比我要自信和坚强。我一直为此骄傲。”

    方无应放下杯子,他眯起眼睛看着舒湘:“你是否在提醒我,如今已不复当年?我已经没有崩溃的资格了?”

    “是么?你那么想?”舒湘仍然笑眯眯的。

    “要么,就是你期望看到一个再度坏掉的我,然后你又可以‘大显身手’?”

    舒湘笑得更愉快:“你认为我渴望这种大显身手的机会?”

    方无应无所谓地摇摇头:“我不清楚。而且事实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再次联系你。”

    “为什么?”舒湘收起笑容,温和地望着他,“为什么不肯联系我?”

    “那让我感觉糟糕。”他轻轻咧了一下嘴角,“让我觉得自己……嗯,觉得自己又不行了,又需要依靠他人了,又成为了某种……某种人质。”

    “也就是说,并不是事情本身出现问题,而是这种恐慌,让你不适?”

    方无应仰着脸,看着天花板,他想了想,点点头:“很可能是这样。但是当你约定了时间,我还是觉得如释重负……好吧,我承认我又为这种如释重负责怪过自己。”

    “我在被绕晕的边缘呢,Paul。”舒湘又笑了,“你数一数,里面有多少重对你自己的否定?”

    “你不可能绕晕。”方无应耸耸肩,“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不可能被绕晕,遇事最不可能惊惶的就是你了。”

    “你把我说成了神仙。”舒湘安详地说,“我也是个普通的人,连儿子发烧我都会害怕。”

    方无应笑了笑:“哦,那的确是我的幻觉了,也许你提供给我的各方面信息,就是那样子的。”

    “真的没有我软弱的印象么?”

    “……似乎只有我自杀那次,你的反应不够平静。”方无应笑笑,“最近我常常想,是不是你也有救不了我的时候。”

    舒湘一愣:“哦,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梁所长刚开始让我负责你,那段时间我的确压力很大。”

    “看来此事对你印象并不深刻,可当时你的情绪波动很大——比我的情绪波动还大。”

    舒湘微微一笑,她摆了个很舒适的坐姿:“我到现在也不能保证,情绪不随着咨询对象的状况改变而改变,但是的确,比十几年前好多了。”

    “就是说,如果我再自杀,你照样会睡得很好?”

    “不,我会理智地排列出各种应对之策,而不是一味自责惊惶,把时间和jīng力完全消耗掉,那样反而无助于解决问题。”

    方无应默默点了点头。

    “近来你想过自杀?”舒湘问,“不,我不是说具体实施方案,而是指,你是否经常想到过这个抽象的话题?”

    方无应摇摇头:“是因为此事只和你有关——我最近想要联系你,所以那个过往才又浮上心头。”

    舒湘点点头。

    “其实关于自杀的方案,我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设想得很周全了。”他笑了笑,“甚至研究了纳粹如何杀犹太人。如果我能弄到一小块氰化物,压在舌头底下,像他们杀死流浪猫一样简单。或者用针管注shè也行,只要往血液里注shè一些空气,几秒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为什么当时会去想这些?”

    “因为很累,你知道,那时候我……我非常**,但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是找不到目标,像一直不断把脸抬到水面上呼吸一样累,不知怎样才是个尽头。”方无应停了一下,又说,“就像被抛弃在超市和游乐场的孩子,因为父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是抛弃他们,就是和他们一同结束。”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应该有。”

    舒湘想了想:“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比喻,我很感兴趣。”

    “把脸抬到水面上?”

    “不,关于被遗弃在游乐场的孩子。”舒湘盯着他,“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提出这样的比喻。”

    方无应怔了一下,他的身体慢慢往后靠:“……你是说,我在自我带入?因为我就是这样被我父亲遗弃的?”

    “你觉得呢?”

    “我……很讨厌游乐场。没缘故地讨厌。”方无应慢慢说,“大前年去香港旅游。我陪着李建国的孩子去过一次迪士尼。那是唯一一次进游乐场。”

    “感觉怎么样?”

    “讨厌,非常厌恶,从心底里憎恶。”方无应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下来那几个小时的,后来连李建国的妻子都看出我的不适,他们以为我生病了,所以让我先回酒店。”

    “为什么?”舒湘问,“迪士尼里头,是什么引起你的憎恶?”

    “……太好了。”

    “太好了?”

    “dreamland,梦乐园,它可以实现你任何梦想,只要你想得到的:玩具、珍馐、梦幻故事、公主王子魔法城堡……它都能提供给你,不,提供给孩子,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这有哪里不对?”

    “我以为你该知道为什么。”

    “……”

    “忘记了么?一开始,他是如何对待我的?”

    到这里,好像无意间碰到了某个关键的节点,俩人都停了下来。

    那样子,有点像多米诺骨牌将倒未倒的第一张。之前在外圈的徘徊,顿时显得多余起来。

    舒湘默默看着他。

    “……倾其所有,无论我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那家伙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还想要些什么?我可以在那儿得到任何我想要的,珍贵的兵器,璀璨的珠宝,华美的衣物,各种珍馐……整个宫殿铺满了堆给我一个人的东西。dreamland。”方无应讽刺地笑了笑,“可是为此,我也付出了高额的‘门票’。”

    静默的空气,只能听见抽湿机在嗡嗡运作。黑云再次上来,屋里光线黯淡了,舒湘悄悄起身,拧开一盏橘黄的灯。

    方无应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端起杯子,吞了口温热的柚子茶。

    舒湘回到座位上,她想了想:“对于迪士尼,你还有什么印象?”

    他仰起脸又想了想:“……危险。”

    “危险?”

    “不知为何,我总疑心每一个游乐设施背后,隐藏着莫名的危险——你也听说过吧?游客从过山车上摔下来。”

    “Paul,那是意外事故,不是每个游乐场都会发生。”

    “这不能说服我。”他摇摇头,“危机重重,每一个令你愉快的节目背后,也许藏有致命的危机。”

    “就是说,取悦的背后必然藏有伤害?”

    “……也许。”

    舒湘想了想:“对了,你刚才提到遗弃孩子的父母……”

    “我在香港迪士尼的那几个小时,经常听见广播寻找孩童:某某小朋友,你的父母正在某处等你,或者某某先生,你的孩子正在寻找你。粤语,英语,普通话,都有广播。”

    “那又如何?”

    “我那时候就想,这些孩子,真的找得回来么?而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孩子丢失?”

    “那天是什么时候?”

    “正好是儿童节。”

    “你觉得在儿童节的游乐场丢失孩子,是不对头的事情?”

    方无应想了想:“我只是不认为那些孩子最后都能被找到。”

    “为什么?”

    “园内环境非常复杂,人很多,而且港台与内地的人都有,语言上也不通……”

    “你为孩子与父母的重逢,设置了重重困难。”

    沉默。

    “那或许是因为,我并未与我的父亲重逢,我甚至疑心他连广播找人都不屑干。”方无应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讽刺的笑,“也许那些父母也是如此,其实他们潜意识里就想丢弃这些孩子……”

    舒湘用手揉了揉额头:“Paul,你铺陈了很多东西,它们的联系非常隐晦而且复杂。”

    “也许复杂到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那么让我们回到最初:你提到过,自杀就如同,父母在游乐场遗弃自己的孩童,而游乐场又让你想起了父亲是如何对待你的。”舒湘说到这儿,想了想,“这是否代表,你放弃自己这件事,和你父亲放弃你……”

    “这是两码事!”方无应突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舒湘默默看着他。

    一时的激动,让方无应的喘息有点不平,他扭过脸去,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舒湘起身,拿起他的杯子,走到热水瓶前。

    她将续了水的杯子放在方无应面前时,方无应轻轻说了声:“……谢谢。”

    “他将本该他来承担的责任转嫁到你身上,要你担负起家国的危亡——那时你才十二岁,没有什么比将父母的责任转嫁给孩子更可怕的了,那对一个孩子而言,无异于jīng神上的死亡。”

    方无应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他再睁开:“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死亡过了,是么?”

    他的表情平静安然。

    舒湘看着他,神情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你低估了人类的复原能力,Paul。人对求生这回事,执著惊人。”

    方无应懒懒摊开手,将它们枕在脑后:“于是我就抑郁,就心理扭曲以杀人为乐,又抑郁又变态的杀人狂魔——你不觉得我的解决方案很出sè?”

    舒湘笑起来:“人世间有几个完全常态的人?来,拉出来我瞧瞧。”

    方无应哼了一声。

    舒湘收起笑容,她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那么,最近引起你抑郁的根源,有没有找到?”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臂,低声道:“最近,常常梦见姐姐。”

    舒湘盯着他:“是么。”

    “中秋的时候,去给她上了坟。”

    “……知道她葬在哪里?”

    “怎可能。”方无应摇摇头,“象征xìng的去了公共墓园。我最近……不安得很。”

    “想起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从上个月开始,局里在搞屏蔽修缮工作。”

    “哦,是么。老的屏蔽是梁所长在的时候设下的,有好些年了。该修了。”

    方无应点点头:“这次的维修项目是整体计划,而且采取的是即时勘察。”

    舒湘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惊讶:“是么,就是说得过去了?”

    “……下个月,就轮到两晋南北朝了。”

    房间里,再度陷入某种不可言的沉默中。

    “你在怕什么?Paul?你在担心什么?”舒湘微微侧着头,看着方无应,“怕回去?怕再看见那一切?”

    “不,并不是怕这个。”

    “……陛下所患究竟为何物?”

    那个称呼一出来,舒湘就看见方无应双眼闪过一道恶毒的光,他悄悄坐直了身体,握住了那个茶杯!

    “……呃,轻拿轻放。”舒湘笑了一下,“我这儿杯子不多。”

    “……信不信我真能砸出去?”

    “好好,圣上恕罪,民女一时言语差错。”舒湘仍然笑。

    “孤家一向杀人不眨眼,你难道不知道?”方无应哼了一声,把杯子归回原处。

    “这个嘛,文死谏武死战,既然是心理医生,在诊所里完蛋好像也蛮符合职业身份的。”舒湘说罢,摆摆手,“罢了,不开玩笑。明白你担心的是什么了。”

    方无应不出声,只重重地呼吸了一下。

    “如果真的那样,你会如何?”舒湘盯着他,温和地说,“如果李建国、于凯、小杨,还有雷钧他们,真的像我刚才那样,对你口称‘陛下’……Paul,你会崩溃么?”

    “那么,不是我疯了就是他们疯了。”方无应冷冷道,“可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舒湘。”

    “你担心的,不就是他们发现了你的过去?”舒湘淡淡说,“那很恐怖,的确我虽然无法体会,但是类比起来,大概就仿佛面对死亡一样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直到她这么说了,方无应的表情,才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我甚至开始考虑辞职。”他低声说。

    舒湘温柔地注视着他。

    “不,不是辞职,我是军人,该说是转业。放弃他们,选一个别的地方生存,去一个都不知道我是谁的地方重新开始,反正公检法部门随便我挑,zhèng fǔ机构也可以,实在不行也可以出国做武官的,以前就有这种机会。我甚至开始责怪自己干吗要回来?干吗绕了一圈又要回到这个与之相关的地方来任职?”

    “以为逃走了,就可以避开一切?”

    “嗯,很无聊,可我就是这么想的。鄙视我吧。”

    “没有人会鄙视你,Paul,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舒湘温柔地说,“我常常觉得,你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现在来夸我,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不是夸你。”舒湘摇摇头,“见过最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么?深度抑郁的那种。除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干,眼珠都无法转动一下,如果不管他们,最后他们会烂死在某处。”

    “……”

    “……还有那些自杀者,这个我不说了,你有过这种经历。虽然事情过去十多年了,可我真庆幸你能闯过来。”她笑了笑,“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出sè,真的是当年那个垂死的皇帝么?”

    “可是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失去这一切。”方无应忽然哑声道,“这是我花了十年功夫,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我不能眼看着它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谁说的?谁说它定会化为乌有?”舒湘盯着他。

    “……他们知道我是谁以后,还会像现在这样看待我么?还会把我这个‘队长’当作他们的自己人?他们……难道不会在心底窃笑?或者……”

    “为什么他们会笑你?谁又给过你这种证据?”

    “……可我听得见。”方无应盯着墙面,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它就快要响起来了。”

    “Paul。你在把什么时候的嘲笑,搬到你现在的耳畔来?”舒湘继续温柔地问,“此刻,只是此刻,你究竟活在什么时间里?”

    再次,深深的沉默。

    墙上的钟一点一滴往前走,长针还差一格指向十二点。

    “一个小时了。”

    舒湘看看钟,点点头:“嗯,真快。”

    她起身去书柜,从里面抽出一本书:“给你的。《WutheringHeights》,这是70年代企鹅出版的一套jīng装,印制比如今的好许多。”

    “多谢。”

    “喜欢希刺克厉夫?”她笑笑。

    方无应没回答,他端起杯子,把里面的水喝光,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又把旧东西翻出来了。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舒湘也起身:“如果它还没好,翻出来就是正确的,不然溃烂在里面,更可怕。”

    “也许吧……走了。”

    “外面下雨,开车小心。”

    走到门口,方无应停住,转身看看舒湘:“……我不得不承认,你还是起到了作用。”

    “什么作用?”舒湘的脸上,露出顽皮的表情,“阻止了陛下大开杀戒?小民功劳不小。”

    方无应苦笑了一下:“我是说,你起到了堤坝的作用。”

    “哦……”

    “如果没有这道堤坝,我说不定会冲毁一切。”

    “那么未来的目标就是,没有堤坝,你也不会冲毁一切。”舒湘说,“Paul,这也是我最终的愿望。”

    方无应静静注视着她,他轻轻道:“再见。”

    “下周见,Paul。”

    拿着车钥匙,走下楼梯,一直来到楼外,方无应又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玻璃。

    鹅黄sè的窗帘依然拉着,灯影下,有女xìng伏案的身影。

    “一切都是弗洛伊德的错,是么?”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细雨打在男人的脸上,冰冷而温柔。

    ,

第四十二章 各自的涌动

    后来苏虹和雷钧说了袁崇焕的事儿,虽然她的所作所为真可以算是胆大乱来,但雷钧却并未说什么,就连报告里也没过多提及。

    苏虹想,可能因为雷钧是个佛教徒的缘故。

    雷钧信佛,全局都知道,袁崇焕那一场独白,他听在耳朵里,大概“与心有戚戚焉”。

    至于那根金钗,最终还是被苏虹留在了明代,并未带回来。

    雷钧后来知道了,问她干吗不带回来,金属制品和玉质不同,不见得会引起频率紊乱。

    “带回来干什么呢?交公还是自行赎买?买下来干吗?我又不是长头发,平rì也不能拿来用。”苏虹摇摇头,“当硬通货保存?等到经济崩溃的时候拿出来保命?”

    雷钧笑:“何至于,可以做装饰嘛。周皇后不也说是出嫁时用么?”

    “第一,天知道我出嫁是哪年,第二,大喜之rì佩戴末代皇后所赠之物,会不会不吉利?”

    雷钧摇摇头:“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歧视人家末代皇后呢?人家是好心。”

    “OK,OK。”苏虹摆摆手,“我知错了,算我没说。”

    “再不济,拍艺术照的时候可以用。”

    “……行了吧你,别恶心我了。”苏虹哼了一声,“对了领导,下个月我要请一天假。”

    “什么时候?”

    “可能16号左右。”苏虹顿了一下,“去香港听演唱会。X-Japan的。”

    “演唱会?真年轻。”雷钧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什么古怪乐队……都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的乐队有几个?”苏虹干笑,“我敢打赌除了Beyond,你一个乐队也说不上来。”

    雷钧被她抢白,干瞪眼没话说。

    “我知道,师兄你不喜欢这些玩意儿,可你好歹也换换口味行不行?看你车里放的那些碟子,什么啊都是,不是刘德华就是蔡依林……”

    “打住!我听什么用不着你来批评。”雷钧有些不悦,“以为人人都是方无应?在那上面花钱如流水,买唱片跟买馒头似的。”

    苏虹觉得这个比喻很可爱,她扑哧笑出来。

    正说着,方无应敲门进来:“凌局呢?”

    雷钧指指屋内。

    他往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看苏虹:“干什么这么高兴?发钱了?”

    “雷钧说你买唱片跟买馒头似的。”苏虹笑。

    方无应眨眨眼睛:“我没觉得啊……”

    “反正你们还年轻。”雷钧懒懒道,“而且都没拖累,花钱当然无度。我还有个孩子……”

    “谁说我花钱无度了?”方无应不愿意了,“我可是很有计划的!”

    他嘟嘟囔囔进了凌涓办公室。

    雷钧笑了笑:“骗谁?他能有什么计划?又不用还贷又不养孩子,攒钱也是为了出去玩。”

    “有钱比没钱好。”苏虹耸耸肩,“至少能替我出演唱会的票。”

    雷钧一愣:“你和他一块儿去看演唱会啊?”

    苏虹也愣:“……怎么?不批准?”

    “呃,怎会。”雷钧挠挠头,“是好事儿,比一个人去强。”

    “什么话。”苏虹有点不悦,“不要想歪了,大家都是叉团粉而已。”

    “叉团?”

    “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rì本乐队。”

    “都是同好,就帮出票钱?”雷钧故意问,“这倒是稀罕,怎么没人帮我出刘德华的演唱会门票。”

    “你根本就不会去听好不好!”苏虹恨恨道,“真把票塞你手里你照样推三阻四的,说什么那是年轻人去的地方啦,怕发生踩踏事件啦……害得我去年白买了两张票。”

    “咦?那张票不是换了小武去了么?”

    苏虹不说话了。

    那次她本来是想拉雷钧去,结果雷钧死活不肯,没办法她只得把票给了小武,结果小武听了一半没兴趣,就找借口溜掉了。

    小武根本就不喜欢刘德华,他喜欢的全都是听不懂的国外音乐。

    很让人郁闷的一件事,若不是雷钧提起,苏虹真想把此事从记忆里抹除。

    “看起来不错。”

    “什么?”苏虹悻悻问。

    “方无应。”雷钧忽然压低声音,“多金,英俊,硕士,而且绝对有背景……”

    “我双手赞同你娶他。”苏虹咬牙道,“方无应本来就喜欢蕾蕾,你们绝对比断背山那对更幸福!”

    “傻丫头,我是说你啊……”

    “跟你说了是因为同好!”

    “同好?人家无缘无故请你去香港听演唱会?”雷钧像猜中了似的,很有些得意洋洋。

    苏虹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是有点怪怪的……”

    “是吧!”

    “雷钧,真不是你想的那样。”苏虹说,“我觉得,他请我去听演唱会,另有别的原因。”

    雷钧看她神sè那么严肃,也愣了:“什么原因?”

    苏虹咬着铅笔头,思索了一会儿:“我总觉得这趟去明朝,他回来之后就有心事的样子。”

    “心事?和明朝有啥关系?”

    苏虹摇摇头:“我哪里知道。就是在回来之前,他突然和我说去看演唱会的事儿,还说他出钱。”

    “什么时候?”

    “我们从周皇后的房间出来,准备回收的时候,其实等回来再说给我票也不迟嘛。”苏虹说,“当时他那副样子,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你怎么感觉?”

    “觉得……好像他在害怕着什么,很惶恐。”

    “方无应?!”

    “是吧,奇怪吧。就是那种急需人帮助,急需人站在他身边的感觉……”

    “……”

    “见鬼了,就好像我如果不答应他,他就特别的……呃,怎么说?惶恐?痛苦?崩溃?大概就是这样的。好像人在绝望惊惶下,很自然的反应,抓着最后一道防线。”

    “因为周皇后?周皇后很可怕?”

    “怎么会。”苏虹白了雷钧一眼,“十六、七岁的半大女孩子,哪里可怕?”

    “唔……”雷钧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其实当时真的很危险,本来他还拿着刀威胁周皇后。可等我把侍卫骗走,再回来看,他的刀也收起来了,喏,就呆呆站在床边看着人家母女俩哭……”

    “如果就那么看着,要是人家再喊起来,你们岂不很麻烦?”

    “就是啊,也不知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雷钧不说话,他忽然想起方无应过世的姐姐……

    但这是人家私密,雷钧觉得自己并不应该到处传播。

    “不管怎么样,你算赚了对吧。”他笑笑。

    苏虹还想说点什么,但这时凌涓办公室门打开,方无应从里面走了出来,苏虹赶紧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雷钧也咳嗽着转头对着桌上公文。

    “干吗?”方无应诧异地看着他们,“在说什么?怎么我一出来就不说了?”

    “没说什么。”雷钧摸摸鼻子,“苏虹在找我请假,下个月你们不是要去听演唱会?”

    “哦,那个啊。”方无应笑了笑,“苏虹,我出演唱会票钱,你出机票钱哦。”

    “……啊?!”苏虹气得,“你不是说全包么?”

    “我没说包机。”方无应眨眨眼,“还没买机票,你买吧——不然咱俩都去不了。”

    “我买红眼飞机,chūn秋航班最便宜那种。”苏虹故意道。

    “随便你咯!”方无应打着哈哈转身出了办公室。

    “……给他买张经济舱的,然后我去坐头等舱。”苏虹恨恨地说着,一面拿铅笔尖戳笔记本。

    “真的?”雷钧疑惑地看着她。

    苏虹不出声了。

    两天之后,有让人高兴的事情,小武的一篇论文被部里评为优秀,发了一千块的奖金。

    局里的同事得知,都叫他请客,雷钧说人家写论文发表,只有往里赔钱的,小武这次名利双收,不请客那是不行的。

    “再说今年先进个人多半还是你,反正快年底了,你就提前把客给请了得了。”苏虹很热切地说,“记得找家好馆子!”

    小武苦笑:“苏姐,你对食物不是不热衷嘛,怎么集体一宰我,你就积极起来了?”

    “这和吃真的没关系,她喜欢凑热闹。”雷钧诚恳地说,“小武你钱都到手了,不请客,对不起人啊。”

    “行,请客。”小武想了想,“把控制组的人也叫上吧?他们平rì也帮咱们不少。”

    “没问题啊,反正你请客。”雷钧笑,“别到时候奖金全赔进去,还得倒贴。”

    “有什么关系?”小武笑了笑,“我又没家累,守财奴似的攒钱干吗?大家吃吃喝喝,反而更快活。”

    “完了,这下子你当不上先进个人了。”苏虹低声说。

    “为啥?”

    “守财奴似的攒钱……你说的可是咱们雷局?”

    雷钧在一边对苏虹吹胡子瞪眼。

    “啊?不是不是。”小武赶紧说,“我没那意思……”

    “知道你没那意思。”雷钧悻悻道,“你们都不知道养个孩子多费钱……”

    “好吧,这个先不提。”苏虹扔过来一本杂志,“最近好馆子都在这上面,自己找一个吧!”

    小武接过来,翻了一遍,他抬起头:“想吃什么?川菜?rì本料理?牛排?海鲜火锅?还是涮羊肉?”

    “牛排绝对不行,怎么坐啊这么多人……”苏虹说。

    “别rì本料理,我受够那玩意儿了。”雷钧赶紧摇头,“自助料理每人一百,十多个人一共上千块,就吃那么点鱼,太划不来了。”

    “那吃川菜?”苏虹抬头看看雷钧,“李建国他们都喜欢川菜。”

    “行啊。”雷钧痛快地说,“小成都,上次去感觉不错。”

    “那就小成都得了。”小武合上杂志,“什么时候?”

    “今天我要去做美容。明天下班,大家没事儿吧?”苏虹问,“凌局呢?”

    “不知道,我去问问她。”雷钧往局长办公室走,又停下,回头说,“苏虹你给控制组电话,问问他们有没有空。”

    “好。”

    抓起电话,苏虹拨通了控制组的号码,待机音乐响了一会儿,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接了电话:“控制组。找谁啊?”

    苏虹低低一笑,故作神秘:“是我,明儿下午有空么?”

    “苏虹?”方无应在那边停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明天下午?什么事儿?”

    “小成都。”苏虹说,“川菜馆子,来不来?”

    “你请客?”方无应的声音忽然压低,很魅惑的样子,“那我当然得来,美人邀约,死也得来。”

    苏虹笑出了声:“装什么装?是小武请客,他论文得奖了,叫我问问你们明天下午有没有事儿。”

    “哦……”

    “怎么?”

    “不,没事。”方无应赶紧道,“明天下午?”

    “嗯,下班以后。就看你们有没有空,把李建国于凯他们都叫上。”

    “哟呵!人不少啊。”方无应笑道,“他拿了多少奖金啊这么招摇?”

    “一千。不过我们都估计他得赔本。”

    “我也这么认为。那行,我去通知小于他们。”

    挂了电话,苏虹想了想,总觉得方无应刚才的声音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是什么呢?她闹不明白,摇摇脑袋,手头还有很多事情,这让苏虹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次rì在小成都里,武海cháo要了个包厢,正好坐满一桌。菜是小武点的,全都是小成都的招牌菜,雷钧又拿来两瓶五粮醇,他说可以省了酒水钱。

    凌涓没来,她有什么事情推辞了,只吩咐雷钧别让控制组的人乱灌小武的酒。“那帮小子,逮着机会还不得把咱们的人往死里灌啊?”她笑道。

    凌涓的预言算说对了,席间异常热闹,白的黄的轮流上,小武其实不擅酒,但也被灌了半瓶白酒。

    这几个里面,最能喝的是方无应,不管多少酒下肚,他完全没变化,连脸都不红。小于他们都说队长让人有严重的挫败感。

    “非要把我灌得像醉猫似的,你们才有成就感?”方无应淡淡一笑,“那你们可真得失望了。我嘛,对酒jīng免疫。”

    雷钧后来说,这么些年,他真的从没见方无应喝醉过,对此雷钧一直诧异,甚至怀疑方无应是不是像段誉那样,用内功把酒jīng给逼出了体外。

    苏虹说他尽瞎扯,她自己只敢喝一杯啤酒。凌涓不来,苏虹是席间唯一的女xìng,她怕酒后失态,所以坚决不肯被灌。

    酒过三巡,雷钧觉得自己有点醉了,他告罪离席,想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一下。

    出了包厢,走廊里的风吹了一下,雷钧的酒意已经消退了一半。往洗手间走的路上,他经过了服务生管理间,忽然里面传来一声叫骂!

    “……连这都做不好,你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雷钧停下了脚步,他好奇地往里看了看,门没关紧,一个领班模样的人,正在训斥一个高大的服务生。

    “对不起……”服务生低头道歉,看不清他的脸,但声音相当低沉。

    “324房本来就该你负责,为什么临时换人?!”

    324房?雷钧一怔,那是他们的包厢号码。

    “……”

    “酒店养你们,不是养一群废物!不能干活就趁早滚蛋!”

    这领班,脾气也太坏了。雷钧摇摇头,他不再往下听了,转弯进了卫生间。

    ,

第四十三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B)

    舒湘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楼下,那男人就站在灰白sè的水门汀小径尽头,吸着烟。

    她久久凝视着那个人,下了多rì的雨,天仍然不算好,沉重的yīn云笼罩天空。男人神情淡漠,面容在昏沉沉的天sè里看起来有几份憔悴,他默默吸着烟,心事重重。

    他这模样,外人大概很少见到吧?舒湘忽然想,都说控制组的方队长是个厉害角sè,“意气风发得简直让人抽筋”,但是她所见到的方无应,却永远是这样一个人:目光yīn郁,眉头紧锁,就算偶尔露出笑容,也参杂着浓郁的苦涩……

    她看着男人碾死烟头,往楼里走来。

    舒湘离开窗口,走回到屋内,将取暖器的温度调高了一档,延绵的冬雨让房间又冷又湿,只能依靠取暖器来驱寒。

    很快,她就听见敲门声。

    “请进。”

    门开了,方无应一言不发走进来,他看看舒湘,再将门球上的牌子转到“有客在内”,然后走到沙发前,坐下。

    “我看见你在楼下吸烟。”舒湘笑了笑,走到柜子前,取出蜂蜜柚子茶。

    “是么。”方无应的声音里毫不惊讶。

    “烟瘾还是很大?”

    “已经开始克制了。前年一天两包,如今两天半包。”

    “那很不错。”舒湘将杯子递给方无应。

    “谢谢。”他接过杯子,“不管怎么说,比吸白粉强。”

    舒湘笑起来。

    “笑什么?以为我就不会吸白粉?”

    “哪里。撒旦如狮遍地逡巡,时刻寻找可吞噬之人。”舒湘说到这儿,话题突然一转,“去过戒毒所么?”

    方无应摇摇头。

    “我去过。”舒湘很自然地说,“去看我一个亲戚。”

    方无应神情有点惊讶。

    “坐了很远很远的车,到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地方在郊外,绿水青山,石蒜像火那么红。荒无人烟的一片天地,然后,我就看见了高大的铁丝网。”

    “……”

    “像捕鸟笼一样的铁丝网很高很高,细细的,却牢不可破。进出需要很严密的检查,我仰望那铁笼,就想,生活在这里面的人,真像生活在笼子里的鸟类。”

    “很近的亲戚?”

    舒湘点点头:“姨妈的女儿,姨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为什么会吸毒?”

    舒湘摇摇头:“不知道。姨父是做生意的,很有钱。表姐大学毕业之后,被姨妈动用关系送进zhèng fǔ机构当了个办事员,嫁了人生了孩子,孩子五岁的时候,突然开始吸毒。”

    “……很突兀。”

    “听说此事,我一点都不觉得突兀。”舒湘说,“表姐给我的感觉就是飘飘忽忽的,你知道,人在jīng神上缺乏依靠的时候,就会呈现出那种状态……”

    “家庭也无法给她依靠?”

    “看样子是不行。她好像无法依附于任何东西,无论和什么绑在一起都感觉不对劲,工作也罢,家庭也好。吸毒事发之后,姐夫很快和她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

    方无应默默听着。

    “我去看表姐,可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我有没有给她带药。”

    “她已经变得依赖那东西而活了。”

    舒湘点点头:“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太痛苦,需要强效的东西来使她遗忘。”

    方无应眉峰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所谓的‘瘾头’,通常都是根源于极深的罪恶感。不是真的不好,而是‘我觉得我很不好’。”

    “但不是每个痛苦的人都选择吸毒……”

    “瘾头也不只是毒瘾嘛:网瘾,购物瘾,美容手术瘾,工作瘾,连考试都有瘾,抱怨他人以及受苦也同样如此。”舒湘叹息,“恐惧中的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方无应突然笑了笑:“你有购物的瘾头么?舒湘。”

    舒湘一愣,笑:“没有,当我想购物的时候,拿出钱包数数里面的钞票,我就打消了这种念头——所以我连信用卡都不办。”

    “也就是说,你平衡得很好?”

    “不是每个方面。也有某些点我平衡得不好。”舒湘做了个手势,“不谈我了,说说你自己吧,最近过得如何?上次几乎没听你谈多少。”

    方无应放下杯子,挠挠头:“很忙,经常连轴转。”

    “看出来了。”舒湘笑,“说说吧,我喜欢听你们局里的花边新闻。”

    方无应笑起来:“哪有那么多花边新闻?维修屏蔽的事儿我上次和你说了,其实不光是要出差,还得频繁应付闯到现代来的古人,最近半年,突破屏蔽过来的人数是几年前的数倍,屏蔽已经弱到不修不行的程度了。”

    “哦,最近来了些什么人?”

    “嗯,最近闯过来的这个,是诗仙李白。”方无应笑了笑,“他在高速公路上醉酒驾驶,被交jǐng给逮捕了。”

    舒湘惊奇地瞪大眼睛。

    “其中过往比较复杂,总之人算是平平安安给带回局里来了,本来当天就该送回唐朝去,一来,贺知章的金龟官凭被他卖掉了,需要找公安机关追回,二来,他自己坚决不肯走,非要留下来观光旅游。”

    舒湘哈哈大笑。

    “更要命的是他不肯住局里的招待所,非要和工作人员住在一起。”方无应摊手,“苏虹家肯定是不许他去的,小武值班,没地方给他睡,只有把他塞去了雷钧家,然后他去雷钧家又惹了些事儿出来……”

    “唔,等一下。”舒湘伸手打断方无应的话,“为什么不让他去控制组?或者,你怎么不干脆带他回碧水湾?你的房子明显比雷钧家大多了吧?而且也比他更方便,他家毕竟还有个女孩儿……”

    方无应没有说话,他捧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才道:“我不愿意。”

    舒湘一愣:“为什么?”

    “我不喜欢李白。”方无应说罢,又想了想,改口道,“确切地说,我对诗人这种存在,没有好感。”

    “为什么对诗人没好感?”

    “喜欢不起来,觉得他们都是沉溺在文字里的一群疯子。”方无应哼了一声,“比小说家还疯狂,‘小说家这职业,本来就该由品行不端之人来干’,诗人则更加完蛋。”

    舒湘笑起来:“我以为你是喜欢小说的。难道我记错了?狄更斯的作品你不是看过好多么?”

    “我喜欢小说,但我不喜欢诗歌,尤其不喜欢诗人。”方无应耸耸肩,“他们让我烦。当然,李白恰好是诗人的代表,所以他的身上有着诗人该有的一切……恶习。”

    “恶习?为什么这么说?”舒湘紧跟不放,“诗人让你感觉到了什么?”

    “……天真,生活在梦里,在现实面前睁眼说瞎话。自己以为勇猛无比,在大地上来复奔走,毫不吝惜地折腾但事实上,又常常一事无成,你知道李白加入永王李磷麾下,是一个多么不智的举动,那么多人都看出来永王的不靠谱,有脑子的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除了他。尽管如此,这些所谓的诗人们,他们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经常出现让人瞠目结舌之举: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兰波。”

    “那个法国诗人?你很讨厌他?”

    “非常。”

    舒湘想了想,“他的哪些地方,让你不喜欢?”

    “急需被关注,经常做出疯狂和极端的举动,和魏尔伦的同往,还有……”

    “什么?”

    “最后竟然跑去经商,失败简直理所当然。”方无应讪笑,“一个诗人,去经商……多荒唐!”

    “你讨厌荒唐?”

    方无应点点头:“还讨厌他的同xìng倾向、以及xìng格里的疯狂。”

    舒湘默默望着他。

    方无应放下杯子,他垂下头,复又抬起:“我知道你的意思。”

    舒湘笑眯眯望着他:“我是什么意思呢?”

    “按照你那套理论:我憎恶兰波,其实是我在憎恶我自己,那是我对自己的投shè——我讨厌自己的同xìng倾向,xìng格里的疯狂和极端,荒唐,还有天真。”方无应哼了一声,“你就是这个意思,对吧?我一点都没说错,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哦,你打败了我。”

    舒湘仍然笑嘻嘻的,方无应白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OK,首先,关于xìng向问题。人基本的xìng向——包括xìng吸引、xìng幻象和——是牢不可破的,如山的科学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它是不可能改变的,我们就先不去讨论它,只要不对此抱有罪恶感就可以了,这个,我们曾经谈过很长时间,还记得么?”

    方无应点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然后,请你告诉我,天真,还有疯狂和荒唐,这等等一系列名词,你是如何定义它们的?”

    “不肯考虑常态,一味感情用事而不接受事实,结果把事情搅得一团糟……总之就是如此吧。”

    舒湘点点头:“也就是说,你认为这一切很糟糕——为什么?”

    “为什么?疯狂和天真所带来的结果,难道还会好到哪里去么?”

    “怎么不好?如果只是一个人的xìng格如此,又有什么值得谴责的?”

    “……它会毁灭自己,加之以伤害他人。”

    “你认为自己有此类过失?”舒湘轻声问:“疯狂、荒唐、极端,还有天真。你是否在自己的生命中,发现过它们的踪迹?”

    长久的沉默。

    方无应慢慢垂下头:“……我觉得,你已经完完全全地了解了我的过去,比任何人都了解。”

    舒湘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有闪烁的怜悯:“然而在我看来,你并没有什么疯狂和荒唐的地方……”

    “没有?”方无应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长安城沦为一片焦土,是在谁的铁蹄之下?”

    舒湘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认为,一个现代人是不能去审判历史中的古人的,我没有这个权力。”

    方无应盯着杯子的边缘,看着氤氲白气慢慢飘散。

    长久的沉默。

    “……从一开始,我就弄错了。”他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说。

    “弄错什么?”

    “我是说,关于我姐姐的事情……”

    舒湘闭上嘴,她静静等待方无应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我能够救姐姐。”

    “你想救她?”

    “父亲将我送去陪着姐姐,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还以为他是希望我去救姐姐——不仅是救他和国家,也要救姐姐——如果做到了,我是不是就能重新回家了?”

    舒湘慢慢呼出一口气:“你给这孩子的肩头,加上了多么沉重的任务啊。”

    方无应的嘴角,扭出一个讽刺的笑:“不然我该怎么办?在那种状况下。”

    “……做到了么?你认为。”

    “怎可能。事实上我谁也救不了,甚至还得等姐姐来救助。”

    “为什么这么说?”

    方无应忽然**搓了一下脸,然后松开手,吐出口气:“……因为姐姐说,她会想办法救我,她说对家国而言,我比她更重要,所以她不会让人有机会接近我。姐姐的样子非常坚决,我从未看过她那么的……勇敢,坚决,伟大,不顾一切。”

    舒湘用一种几近窥视的目光看着他。

    “所以一开始我是被姐姐给保护着的。所以……你相信么?起初他就真的……真的一直流连于姐姐那边,几乎把我给忘了——忘了送来的是两个人。”

    舒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你从未详细提过这段时期,尽管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多年,可你从未主动提起过。”

    “看史书你也能够知道大概情况。”

    “不,我不是在学历史。”舒湘的声音很温和诚恳,“我是在给一个咨询者做心理咨询。Paul,你确定你现在,可以提这些么?”

    “我不想再依靠‘百忧解’了。”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尽管服药是条捷径,可我现在不能再丧失我的记忆力和注意力了,我已经不是一无所有,我付不起那个代价。”

    “如果你愿意这么认为——姐姐比你大两岁,是么?”

    方无应点点头:“但那时女xìng很早熟,所以她似乎比我大很多。”

    舒湘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方无应深深吸了口气:“简单来说,那段时间,我不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只是直觉里意识到将会有坏事情降临。我就这么一直等着,藏着,像小偷躲避最后的追捕。直到……再次见到了姐姐。”

    舒湘默默看着他。

    “……再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几乎都不认识她了。”方无应顿了一下,他打了个简单的手势,“她非常的……非常的消瘦,瘦得眼眶都塌陷下去了,瘦得脱了层壳,活像换了个人。然而当她见到我时,却显得非常高兴,短短一个月,却好像几年没见那样,她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问我过得好么,有没有被人欺负。说到这儿她突然开始哭,又像是怕被人发觉,所以她哭得很小声,她拉着我的手边哭,边劝我赶紧回住所,别再来找她。这让我很茫然……”

    “你很茫然?”

    方无应点点头:“我觉得那件很可怕的坏事情降临到姐姐身上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但是明白事情终于发生了。我觉得姐姐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我……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变成这样的:瘦得不chéng rén形,哭得这么委屈。”

    “真的是如此?还是说,这只是你自己的认知?”

    方无应瞪着舒湘,就好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难道你认为她是装出来的?!”他低声嘶吼,“你以为那一切都是她故作姿态?!”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舒湘摇摇头,“Paul,她的痛苦来源于她所遭受的那一切,而你,真的是她遭受这些的根源么?”

    方无应盯着她,一时无法出声。

    舒湘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吧。”

    又过了良久,她才听见了他的声音。

    “……就在我即将离开时,他来了。”方无应低声说,“当时那刻,他走进来的姿态,他看见我时的目光,你能想象么?就仿佛……就仿佛那颗必将打中你的子弹,迎面,一击而中。呯!……”

    “……”

    “……持续了一个月,这场俄罗斯轮盘赌,我输了。”方无应缓缓放下手,抬起头来,目光平静。

    asixgunlover。

    舒湘忽然想起这句歌词。

    那是方无应非常喜欢的一首歌的歌词,此刻,回响在舒湘耳畔,好像具有了魔咒般的效果。

    “整整一个月的躲藏全都白费了,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明白这个事实了。”方无应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抖,“……姐姐疯了似的扑在我身上,哭着求他放过我,她满脸是泪,却拿手捂着我的脸,好像那样他就瞧不见我,她明明那么弱小,却用那么大的力气把我往门口推,求我赶紧离开。”

    房间里,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中。

    舒湘变换了一下坐姿,她首先开口:“后来,如何?”

    “……他扶起姐姐,轻言细语哄着她,让她别哭。我在一旁极为诧异地看着这一切,我有些闹不明白姐姐为何啼哭,他看起来像个好人。”方无应说到这儿,忽然一怔,然而旋即他又嗤嗤笑起来:“看起来像个好人,真的如此,他看起来真像个好人——哄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不,那时候我实际年龄才十一岁,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舒湘默默注视着方无应,他的表情有点歇斯底里,如每个陷入噩梦,又挣扎不出来的人。

    “后面的你应该都知道了,第二天夜里,他就来了我住的宫苑……”

    抽湿机仿佛累了似的大声叹了口气,停止了工作。

    谈话也停止了。

    屋子里的寂静更深了一层,好像一下栽进了深不见底的海底,那是如生物出现之前的无机质海洋底部,无边的黑暗里,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一点儿声响,就连液体内部都是死寂一片。

    黑暗,至此,毫无希望。

    默然良久,方无应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一个小时了。”

    舒湘轻轻吸了口气,她也回头看看:“还有五分钟。好吧,我们谈点别的——最近有啥高兴的事情?”

    方无应笑了一下,他舒展开手臂:“下个月我要去听演唱会。”

    “哟!真好!”舒湘的表情终于放松,“谁的?”

    “X-Japan。香港场。”

    “……我对视觉系无感。”舒湘叹了口气,“但是能去看演唱会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哪怕一个人去也好。”

    “不是一个人。”方无应摇摇头,“我和苏虹。”

    “啊……”

    “我请客。”方无应笑了笑,“上次在明末,她……嗯,帮了我点忙。”

    “呃,这个。”舒湘一笑,“喂喂,有猫腻吧?”

    她本来是等着方无应来反驳她,岂料方无应怔了一下,却没说话。

    他的神sè,有些错愕。

    “喂,舒湘。”他突然问,“你这么一说……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

    “我觉得,我似乎对……”

    舒湘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不,我不清楚,一时说不清。”他笑了笑,又扬了扬手,“算了,下次再说。”

    “好的。”舒湘笑了笑,站起身,“开车小心。”

    方无应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看看舒湘:“上次忘了说。谢谢你给我的书。”

    “啊,喜欢就好。”

    “非常喜欢。”方无应顿了一下,“尤其是希刺克厉夫。”

    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舒湘走回到窗前,她久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过了很久,她慢慢转身打开了资料柜,取出一叠厚厚的资料。

    台灯温暖的光下,她细细阅读着那行读了无数次的文字:慕容冲,十六国时期前燕帝慕容俊的幼子,西燕第二位皇帝,生于公元359年,卒于公元386年。其父慕容俊在败于前秦皇帝苻坚以后,被迫将14岁的女儿清河公主以及12岁的儿子,当时前燕的中山王、大司马慕容冲送与苻坚,姐弟俩因貌美惊人,皆被苻坚宠幸,长安城内,时人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淝水之战后,慕容冲随其兄长起兵,后弑兄继位并率军进攻长安,不久苻坚败,西逃。长安遭慕容冲屠城,之后,因为畏惧叔父慕容垂,迟迟不肯东归故土,慕容冲被部下所杀。

    ……

    合上资料,舒湘关上灯,她将目光投入沉沉的黑夜,就仿佛在那儿,隐藏着一个久远的秘密。

    《附录》

    关于Paul,英文含义为“幼小的”;“冲”,古时做人名通常会取给家中排行靠后的孩子。

    虽然这家伙真的是个天然不定时炸弹,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他~~

    关于本章,有义务提供一下BGM:Leschoristes,即《放牛班的chūn天》那首著名的歌,唱歌的男孩,也曾一度被评价为“天使面孔、魔鬼心肠”——这句话也适合某人。

    歌曲百度可寻。男孩子的童声让人遐想——

    童年的幸福

    转瞬即逝

    金sè的光芒

    照耀小路尽头

    黑暗中的方向

    希望之光

    生命的热情

    荣耀之路……

    ,

第四十四章 远去的洄响

    管理局这种单位,一般夜间都会有人留守,一是需要监控仪器,再者如果有突发事件,也能第一时间着手处理。

    但是上夜班这种事儿,没几个人乐意干。最不乐意干的就是苏虹,她总说熬个通宵自己就老了十岁,眼角皱纹加黑眼圈,那是给多少加班工资都补不回来的。

    但是也有挺乐意值夜班的,那人就是小武,他说夜里清净,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还不如守在单位里,又有夜班补贴拿。苏虹很想说“你怎么那么俗气啊为了点钱累死累活的”,但她没说出口,因为小武常常就是代她的夜班。

    人总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武是个好相处的人,求他点什么事,很少回绝,他比雷钧小五岁,比苏虹也小,苏虹把他当小弟,经常抓来随意使唤,打个饭啊倒个茶什么的,他也毫不在意。他叫雷钧“头儿”,叫苏虹“苏姐”、“大姐头”,仿佛很甘愿做小弟似的。人缘是一切的基础,连续两年的单位先进个人不是随便得来的。

    这个礼拜三又轮到小武的夜班,明天是元旦,苏虹走得早,四点半就开溜,雷钧要去接女儿放学,一到点也没了影,方无应五点过五分过来一瞧,办公室就剩了小武一个。

    “怎么回事?一个个兔子似的窜那么快……”

    他很郁闷地拿着审核报表四处看。

    小武笑起来:“雷局前脚走,方队你后脚到,怎么不早个十分钟?”

    “忘了呗——全走光了?”

    “凌局长还没走,在设备处。”小武说。

    “得,不等她了,后天再盖章。”

    “明天就行。”小武说,“明天雷局过来值班。”

    “是么,知道了。”方无应往外走,又回头看看小武,“你又是夜班哪?”

    小武点点头。

    方无应有点诧异:“我怎么觉得你们局值夜班的就你一个?每次每次都是你。”

    小武笑道:“能者多劳呗。”

    “……自夸得还真不含糊。”方无应摆摆手,“走了。”

    “好。”

    送走了方无应,办公室安静了下来。小武收拾好桌子,又去局长办公室看看,门没锁,凌涓的大衣还在椅子上。

    她还没走,小武有点闹不明白,最近凌涓检查数据经常赶在下班之后,其实那些数据5点之前报一次备份就可以了。

    不过小武对此不想太探究,领导有领导的事儿,他没资格也没那个必要对此置喙。

    夜班的事儿并不多,特别是最近没有需要暂留的古人,所以基本任务只是监控数据。他喜欢这种轻松的夜晚,有那么一点点事情干,不至于无聊到发呆,又不至于累死。

    天际边,一轮冬rì正急速向地平线跌坠,像大半个碎掉的蛋黄,又淡又冷。小武回到办公桌前,机器正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把白天上班时间关着的电脑音响打开,从收藏夹里找出一个爵士乐网站,让它zì yóu选择在线音乐。室内的寂静顿时被打破,爵士乐加快了屋内的节奏,多变的调子步步攀升,复杂的号声充满了男xìng的渴望。

    麦尔斯.戴维斯的《七步上天堂》。

    想起这曲子的名称,小武不由笑了,只需七步?

    他曾经买了张戴维斯的密纹唱片送给方无应,为了感谢他的某次帮忙,那家伙就喜欢这种音乐,就像那家伙喜欢的黑sè宝马车,古巴雪茄,以及强尼.沃克威士忌,纯正,嚣张,浓烈,肆无忌惮。

    美之极。

    这就是方无应的xìng格,他就是这样的人,小武常常想。可小武不是这样的人,甚至他一直刻意避免走上这样的道路,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这样的人。

    他听了一会儿,高亢的小号声停止,更换成女xìng浑厚缓慢的吟唱,空气里开始回荡朱莉叶.伦敦仿佛从水底发出的歌声,像最昂贵的香水,霸道而温柔地按摩着听众的感官,她婉转低回地呼唤:你还要去哪儿?你还要去哪儿?我这儿才是天堂。

    满意地呼出一口气,小武走到热水机前,给自己冲了杯热腾腾的咖啡。是苏虹给的速溶雀巢,那是她吃康师傅方便面得到的赠品,因为总是在吃泡面,所以苏虹积累了一堆咖啡。袋装咖啡很少,冲出来味道也很淡,他只好不断往里加糖。不过有个优势是,这种咖啡不会有咖啡机里的那股焦糊味。之前办公室有一台咖啡机,但是没几个喜欢用,包括“西化”严重的方无应也对咖啡没感觉,苏虹说咖啡能导致女xìng骨质酥松,雷钧甚至觉得咖啡机出来的液体如泥浆水。当凌涓发现咖啡机上落了一层灰之后,就干脆叫人把它搬去了别处,后来让哪个部门顺手牵羊拿走之类的事情,就谁都不清楚了。

    小武也不喜欢喝咖啡,来这里五年间,他把一切都改了,开始抹古龙水,爱上了三明治和牛排,去参加同事婚礼给人当伴郎时,穿起条子衬衫和大翻领双排纽扣黑西装,但他就是接受不了咖啡。什么都能改,甚至连胃都能改,可舌头却改不了。

    他喝茶。

    但是上个礼拜他的茶就喝完了,又没来得及去买。尽管旁边雷钧的屉子里就有三百多的明前玉露,雷钧这方面很大方,茶和烟经常被同事蹭便宜,他也从不在乎。

    今晚小武仍旧决定不动雷钧的茶,尽管他并不喜欢咖啡。

    八点左右,凌涓回了办公室,她的肋下夹着厚厚一叠资料。

    “哦,今晚是你值班?”她看了看小武,有点疲倦地问,“我记错了?不是苏虹的班么。”

    “我和她换了。”小武笑了笑,“明天……呃,说是大学同学聚会,挂着黑眼圈不好去。”

    凌涓摇摇头:“也就你肯答应她。”

    “局长,你还不回去啊?”

    “嗯,这就走。”

    十分钟之后,凌涓锁上局长办公室,走到大办公室门口,看看小武。

    “晚上打算吃什么?”

    “这个。”小武扬扬手里的干拌面盒子。

    凌涓疲倦地笑笑:“下次叫雷钧批发一箱子回来得了。”

    估摸着凌涓出了院子大门,小武起身,将安全阀扳下来,红灯亮起。

    红灯一亮,固若金汤。

    他喜欢这种无忧无虑的瞬间。

    现在,全局就转入了安全自动控制中了。

    朝九晚五,偶尔加班,小武常常思考,这是否就是他所要的生活。

    曾经一度他以为自己不能适应这种枯燥的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大森林里做一只小蚂蚁。一周五天班,除了发薪rì之外毫无波澜,时间在电脑轻微的声响里悄悄打发,欢乐不多,愤怒更少,甚至大声说话的机会都难寻,这是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人生,就连他的名字都那么乏味和俗气:武海cháo。

    没人知道,五年前他叫的不是这个名字,另外那个名字已经被小武给舍弃了,尽管在它上面,曾经攀附着那么多浪漫、悲欢情怀以及传奇。直到如今,无数诗文里,还不断闪烁着那个名字留下的印迹……

    可他擦掉了那个名字,就如同擦掉美人脸颊上一串闪闪珠泪,他现在不需要那些了,他现在需要的是这:二十八岁左右,超过一百七十公分,头发微有点长,瘦削端庄,温和易交往,但永远缺乏激烈的表情,身上永远是深sè西服,黑sè公事包……乏味得如同他上个月,参加的那场同事婚礼。

    那婚礼很盛大,但是,乏善可陈。酒席其实不错,一千多块一桌的食物sè香味俱全,新郎新娘满场敬酒,其间捉弄新人的把戏层出不穷,几次迭起。

    小武坐在同事那一桌,和方无应他们在一起,那些家伙们在拼酒,高声的喧哗能掀翻房顶,他则坐在一旁,静静望着眼前这奇妙的一切,怎么都激动不起来,心里好像在看另一个宇宙的事情。

    他到如今,依然还记得当时自己心中那份困惑: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大的jīng力?

    这些始终生活在常规中的人们,他们仿佛从不知疲倦,更不会无故丧失活下去的勇气,他们的所思所想从不极端,也没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将他们挤压出常规,不会爆发什么恐怖的事情逼迫他们成为文学家。而且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激荡他们的心灵,从而变成滋润他们生活的源泉。小武甚至羡慕他们有所烦恼:房子贷款,汽车保险,孩子升学,或者女朋友的新靴子……

    他也想要这样的烦恼,就在那一瞬,他突然间,万分渴望也有这种种琐事来烦自己……

    可他没有,他不敢有。

    这喧嚣的城市就是个巨大的蚁**。到处都是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微小生物。而他,是比这些微小生物更加懦弱的一个,他曾经弄垮了一切,他孱弱的肩头,什么都负担不起。

    所以他必须自我jīng简,舍弃一切不必要的联系,就像那些不起眼的蚂蚁。

    只有这样,小武觉得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电话,是在午夜时分响起的。

    厉声鸣叫的电话铃打破了幽静的夜,也打断了似有若无的歌声,小武皱了下眉头,他放下正写着年终总结的圆珠笔,伸手抓起电话。

    “您好,时空平衡处。”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喂?”小武又说了一声,“请问,您哪位?”

    还是没有声音,但是对方并未挂断电话,他能听见那边微微的喘息,以及遥远的车鸣。

    怎么回事?

    小武看看听筒,又看看墙上的钟:十一点四十五分。

    大概是恶作剧吧。这么想着,他很有礼貌地说:“如果您有公事,请于明rì办公时间打过来吧。”

    然而,就在即将放下听筒的那一瞬,他听见了一声冷笑。

    非常清晰的一声冷笑,很轻,充满轻蔑,但极短暂。

    小武抓着电话站在那里,通体僵硬如石块!

    “……喂?!”

    他突然失控般冲着听筒大叫,然而,那边已经传来了嘟嘟的挂机声。

    怎么会是他?!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过来?!

    可那冷笑……分明就是他的声音!自己不可能听错,那冷笑曾经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早已蚀刻进记忆的骨髓里……

    ……噩梦般的记忆被惊醒,他听见浑身的血液,狂乱蜂鸣!

    像是突然清醒了,小武奔出办公室,来到设备处。

    他手忙脚乱打开门,启动机器,输入密码。

    三个小时之后,小武从设备处出来,设备处的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合上,他浑身脱力地靠在门旁,如软软一滩泥……

    漏洞的成因还没查明,甚至都无法确认那是某种漏洞,因为整体时空都出现了变形,因此无法在短期内查明是否属于漏洞……谁都没想到,公元十世纪左右的时空,竟然会扭曲成那个样子!

    明明几个月之前才检查过,明明那时候还是完好无损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到办公室里,小武心神不安地踱了两步,他觉得呼吸好像被谁堵了,有火一样的疼痛灼烧着嗓子,用了极大的努力平复了呼吸,他定了定神回到了桌前。

    首先要办的,是查明那个电话的来源。

    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小武的脑子里立即铺出了一张地图,这个号码他熟悉,那一带是市内最繁华的步行街,对了,上次聚会的小成都酒店,就在这一带。

    然而在抓起电话的一刻,他又开始犹豫了。

    可是,需要报jǐng么?需要即刻通知控制组么?

    问题是……真的是他么?

    小武呆坐在办公桌前,良久,他忽然以极其僵硬且别扭的姿势,将听筒扣了回去。

    喂,如果真的逃不过,就迎头去面对吧。他忽然喃喃对自己说。

    反正如今,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缺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小武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前,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抓起了笔。

    ,

第四十五章 此外不堪行

    雷钧是早上七点半到的办公室,今天是元旦,然而他是领导。

    所谓的领导,就是过年过节值班人员的首选。

    进了办公室,雷钧没在会客厅的长沙发上找到小武,倒是看见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不会吧?你一夜没睡?”雷钧有点惊讶,“还是刚刚起来?”

    小武抬起头,他的眼睛微有些发红,看样子证实了雷钧的猜想。

    “打了会儿盹。”他笑笑,“我想把年终总结写完。现在差不多了。”

    “你也太积极了。”雷钧嘟囔着,“苏虹到现在还没动笔,你这都写好了。”

    “嗯,我嘛,总不想留下什么遗憾嘛。”

    “这话说得……都快八点了,回去睡吧。”

    雷钧走到小武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后者搁下笔,揉了揉眼睛。

    “头儿……”

    “嗯?”

    “如果有需要,通知方队长。”

    雷钧的大衣脱到一半,猛然听见这话,他愣住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他看着小武,“昨晚有什么意外情况么?”

    “……呃,公元十世纪左右,似乎出现漏洞。详情我都记录在值班本上了。”

    “是么?很严重?”

    “还不清楚。”小武答道,“那段时间的整体时空好像发生扭曲,漏洞到现在未查明。”

    “哦,也就是说没有确定——那你干吗提方无应?”雷钧说,“把我给吓了一跳。”

    小武没有继续话题,他起身穿好外套,然后走到保密器械柜前,取出钥匙,按了密码打开柜子门。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雷钧始终盯着他,小武今早的举动太奇怪,尤其是,保密器械柜平常很少有人会去动,这里头的仪器都很特殊,不是出了大事儿,一般不会用到它们。

    然后,雷钧就看见小武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紫sè手环,套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那是雷钧曾经给李白佩戴过的手环,戴着手环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局里的GPS都能捕捉到他的下落。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雷钧诧异万分地看着小武。

    “还没发生什么,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小武笑了一下,拿起公文包,“头儿,我走了。”

    雷钧怔怔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走出办公楼,一直走到院子外面,小武深深吸了口气。清晨的空气很冷很新鲜,今天是公共假rì,现在才八点钟,街上的人很少。

    他朝着地铁口走去,并没有回头看,然而那种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小武的周身……

    有人在跟踪他!

    刷卡进了地铁站,小武一直走到中间候车处,才停下来。他站在安全黄线边,低着头。这一段路尚且未安装安全门,黑洞洞的地铁隧道直露在面前,好像可以吞噬人一样张着大口。

    ……如果他扑上来,要不要往下跳?

    这个念头甫一冲出脑海,小武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心还在扑扑狂跳:疯了么?就为了躲避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傻瓜!他喃喃自语骂道,这可是法制社会,那人已经没权力任意剥夺别人的xìng命了。

    就算他手上捧着满满一罐牵机药,也不成。

    一点类似自嘲的微笑浮上小武的嘴角,是的没错,如果这次他真的死了,雷钧和方无应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

    在脑海里,把每个同事的脸孔回想了一遍,小武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大兔子一样的地铁,从黑暗中猛然跃出来,停在小武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入空空的车厢。

    地铁的座椅是白sè金属制造的,冰冷,但是结实。时间太早,车厢里几乎没多少人,灯却十分明亮,照着黢黑的隧道,车体微扭着向前行。

    有的时候,车体扭的角度大了一些,小武就能看见前后几节车厢的情况,没人站着,大多靠在某个角落打盹。这是他喜欢看的人生百态:电车都在黑洞洞的地下跑,没什么风景可看的。小武在地铁里最喜欢看的是人。

    各sè的人,疲惫麻木表情呆滞的上班族,背着沉重书包昏昏yù睡的孩子,偷偷出来和情人冶游的“小三”,甚至包括凌晨下班、在地铁里为琐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洗浴中心“小姐”……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表情,比电视剧还要jīng彩。他和苏虹偶尔说起这些,苏虹总是很惊讶地看着他:“小武,你简直像个诗人,不,你该去写小说!真的!”

    可他不想写小说,更不想写诗,观察世情只是某种惯xìng使然。

    但是今天他没心情看这些了,他只想知道,那个跟踪的人还在不在。

    他没有发现什么特殊奇怪的人。

    小武的房子不是买的,而是租的。苏虹曾经问他干吗不买房子,却要每个月把工资的三分之一交给房东,他的回答是“害怕偿还不了房贷”。

    苏虹就很直率地说他其实是对自己没信心,生xìng太悲观,小武认为苏虹说得很对。

    然而他租的房子也很不错,在市郊一个安静的小区,15楼。50平米一室一厅,卧室朝阳,装潢很好,拎包入住。

    这种房子,最适合无法与人群建立深层联系的白领。

    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进屋。小武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换下外套,通话器就响了。刺耳的声音让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他奔到门口,拿起通话器:“……谁?”

    “送快递的。”一个古怪的声音。

    小武握着通话器,呆了半晌,方才道:“……上来吧。”

    他按开楼下铁门开关,站在自家门口,手握着门把,一股战栗的感觉从肩头一直弥漫到双腿。

    他没叫过什么快递,最近也没有在网上购过书籍。

    几分钟后,他听见了电梯的叮咚声,接着,就是门铃的蜂鸣。

    透过猫眼,小武能看见一个高大的,穿戴着快递工作服的男子站在门外,他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人的脸。

    犹豫了好一会儿,小武拉开了门,就在一霎那,门外的男子如猛虎般扑过来,有重物狠狠锤击在小武的头部!

    ……他晕过去了。

    一双剪水秋瞳,静静看着他。

    “官家召唤奴家,再不走,就是不听诏的大罪了。”

    可他不肯依,只咬着牙,用手死死拽着爱妃的衣袖!

    “再这么拽着奴家也是无用……早知今rì,当初为何不带着奴家一道殉国?也免了奴家如今的苦。”

    他怔了一下,不由得松手,华软的弋地丝绸在转动时发出簌簌轻响,听在他耳朵里却如惊雷。

    “……您还是留在宅邸,将那几处未定的匾额提了字,再将官家吩咐的几首词填了,才是正经。”

    月光淋漓,泼洒下来,月影中,女子的声音轻飘飘的,可是羞愤的双眼,包含着屈辱和不屑,当rì吐了嚼烂红茸的嘴,如今吐出的竟是这般绝情的句子。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迁居至此,背负着丧家之罪,亡国之悲,本该痛哭绝望,可他来此地第一件事,却是挥毫给各处提匾——文人恶习,生死之外,只有文字不依不饶伴于心间。

    一个亡国之君,还填得出什么浓词艳曲?连爱妃都得拿身体去侍奉他人,以此来保障这一宅子老小的安全,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小武慢慢睁开了眼睛。

    头部的剧痛还在,那一下几乎要将他的头骨打碎,到现在血管的跳动依然感觉得到。但是视野开始出现,眼前的黑气慢慢褪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男人。

    没错,是那个穿着土黄sè快递服的男人,他仍然戴着鸭舌帽,但此刻正背对着自己,在柜子里翻着什么,有jīng致的小瓷器被他碰倒,“哗啦”砸在地上,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粗鲁的翻查动作一点都没停顿。

    小武轻轻呻吟了一声。

    那声呻吟,打断了男人的翻查,他停下来,回过身看着小武。

    “哟!你醒了啊。”男人笑眯眯的,“好久不见。违命侯。”

    当那男人的脸孔完全映入小武的眼帘,当噩梦中的五官在现实里重现时,他不禁又呻吟了一声……

    “抱歉,下手太重。”男人举了一下手,表情里充满恶毒的捉狭,“可你本来不就应该是个死人么?”

    小武努力抬起手,将摔倒的身体支撑着坐起来,然后大大喘了口气。

    “真是好久不见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赵官家一向可好?”

    男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很好很好!多谢违命侯牵挂。”

    他说着,将手上的书扔在桌上,那种神态,仿佛完全不在乎这是别人的领地,他照样随意侵入。

    他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小武突然想,他一向不就是如此么?

    头更疼了,小武伸手捂住自己的额,他能感觉到黏黏的液体流淌下来。

    “哟,违命侯受伤了?”男人走过来,故意弯腰看看他,“要不要我打120?不过有个麻烦呢。”

    他将脸凑过来,神情里充满恶意:“……我该说,受伤的是平衡处的职工武海cháo,还是南唐后主李煜呢?”

    房间里,陷入死寂。

    小武放下手,他苦笑了一下:“官家,莫非你就是为了讨得臣子一条xìng命,才跨越千年来到如今?”

    “一个亡国之君,丧家之犬,用得着朕抛却大宋天下来追讨么?”男人冷冷一笑,“要不是那rì在小成都偶遇,朕又怎可能知道违命侯你苟全于此?”

    小成都?

    “……本来朕差点进去了,幸好在门口看见了你。”男人看他一脸懵懂,只得提醒道,“忘了?上个礼拜你们同事去喝酒……似乎还是你请客?”

    小武恍然大悟!

    “官家怎会去小成都?”

    男人冷冷看着他,不答,半晌,才道:“……你们那个包厢,由朕负责。”

    小武目瞪口呆望着面前的男子,忽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官家,官家啊!没想到你会跑去做侍应生!”他笑不可仰,连头部的剧痛都忘记了,“怎生委屈了官家万乘之尊啊!”

    “还是少说风凉话吧。”男人冷冷盯着小武,他的眼睛好像吐芯毒蛇!“以为这次我就会放过你?!”

    小武止住笑声,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到茶几前,抓过一大盒餐巾纸。

    “你要干什么?!”

    “擦擦血可以么。”

    “你要去哪里擦?!”

    “卫生间。”小武耸耸肩,“好歹让我洗干净再面圣吧?赵光义先生?”

    男人哼了一声,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谅你也逃不出朕的掌心。”

    《附录》

    违命侯,是赵家兄弟为了羞辱李煜而赐给他的称号,因他曾说要与南唐共存亡,结果最终却投了降。

    官家:宋朝人对天子的特殊称呼,《资治通鉴.晋成帝咸康三年》胡三省注:“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故兼而称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称之。”

    关于本章标题

    《乌夜啼》李煜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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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拿“穿越”当工作的么?有没有试过在麦德龙市抓捕战国亡命公子?别替他买单,不然你会倾家荡产的,或者,给酒后驾车的李白缴违章罚款?记得千万再别让他开车了。还有,全员加班出差去唐朝,追赶那位“长安第一逃兵”唐玄宗——哎呀陛下您不要惊慌嘛,我们局长不叫安禄山,对了您见过一个走失的大学生么……这工作听起来挺不错吧,如果加上国家公务员待遇,医保公积金以及福利分房,是不是更加诱人?哦哦,辛苦肯定要辛苦一点,不过加班费和奖金福利都是很可观的哦~~什么?领导和同事虽然都是帅哥美女,可看起来个个都怪怪的?呃没关系,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嘛!这么说,你有兴趣了是吧?那么——欢迎光临,这里是时空穿越管理局~别拿穿越不当工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别拿穿越不当工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别拿穿越不当工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