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卫生间内。
按开墙壁上黯蓝的小灯,小武默默无语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才赵光义那一下**不小,血流得他满脸都是,但是伤口很快凝结。只剩了纵横血迹,猛然看起来十分吓人。
“如果这个样子跑去局里,会把苏虹吓得尖叫吧?”小武忽然觉得很想笑。
他竟然完全不觉得害怕,好像那恐惧随着噩梦的成真,也跟着没了立足之地。
洗干净了脸,找了块创可贴贴好伤口,他从卫生间出来,看看沙发上的男子:“你饿不饿?”
男人正玩着他昨晚扔在沙发上的PSP,听他这么一说,怔了一下,旋即两道浓眉竖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小武叹了口气:“我想吃饭,快十一点了——官家,你也没吃早饭吧?”
赵光义盯着他,满脸的不信任!
“……我叫附近的外卖,两份炒米粉,”小武看看他,“吃米粉么?”
赵光义点点头:“好吧。”
小武从桌上拿下外卖单,掏出手机,照着上面拨通了号码:“……两份炒河粉,一盒叉烧饭,恩……地址是:天河大厦B座15楼,对,天河大厦。谢谢。”
他挂了手机,又看看赵光义:“多叫了一盒叉烧饭,我怕河粉你吃不饱。”
他的神情自若如常,这让沙发上的男子多少有些不自在,赵光义仔细看看他:“你变年轻了。”
小武耸耸肩。
“做了整容手术?重瞳都没有了……就这么怕我么?”
小武一怔,苦笑了一下:“怕你倒还是怕,但这不是原因,而且我也没做整容——哦,左眼的确做了手术,一是已经发现有病变了,另外也怕太明显。”
赵光义突然冷笑了一声:“看来违命侯在此处过得甚是逍遥啊!”
“为什么不?”小武皱了皱眉,他抬手摁一下额头的创可贴,“我认真工作,得到薪金,我有朋友,有房子住有衣穿有饭吃,为什么不逍遥?”
“嗯嗯,而且没有爱妃,没有亡国之君的身份,也没有了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赵光义冷笑了一声,“你以为逃到此处,那些就都不存在了?”
“存在,当然是存在的。”小武指了指对面的书柜,“可它们现在在那里头。顺便说,我也不是逃过来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被人救过来的。”小武笑了笑,“你派你弟赵廷美送‘毒鼠强’给我吃,本来我该死定了……”
赵光义大为不满:“什么毒鼠强?!是牵机药!”
“配方是一样的嘛。”小武耸耸肩,“好吧,牵机药……反正在生死关头,我被人送到了这里洗胃,加上一系列医疗手段就没死成,虽然,咳,足足躺了半年医院,后遗症到现在还有。”
“怎可能!廷美明明看着你身亡……”
“其实你家幼弟做事比较马虎,没见证我断气就离开了——他没你无情,怕是不忍心吧?所以最后他才会被你害死。”
“我早知廷美妇人之仁!”赵光义重重击了一下茶几。
“反正我在那边已经死了,又何苦怪他?”
“为何你会被送到现代来?”赵光义疑虑地盯着他,“谁送你来的?”
“一位云游僧——应该说是这里的梁所长乔装的云游僧。至于为何他要救我……可能是出于个人兴趣,我猜。”
“个人兴趣?!”
“我不知道,或许他喜欢我的词?历史上不是管我叫‘词帝’么?”小武摊了摊手,“反正我被他送到现代社会,他告诉我,往后我想怎么生活都无所谓,总之要记住:过去那个李煜死了。”
“李煜死了?那你是谁?!”
“武海cháo啊。”小武笑起来,十分愉快,“你不是明明知道么。”
赵光义死死盯着他,忽然道:“……为什么你可以这么镇定?”
“或许是因为,我真的不再把自己当成南唐后主了吧。”小武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官家,你一味追着过去不放,我虽然很理解,但我却没法再做回那个‘李煜’配合你了。”
赵光义看着他,冷笑出声:“你以为,这是你可以放开就能放开的么?”
“那你想怎么办?再拿毒药毒我么?”小武苦笑,他起身走到电脑前,开机,放音乐。
房间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你别想耍花招!这次就没那么简单了。”赵光义也跟着站起身,“我要让你的身份曝光!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亡国之君、南唐后主、违命侯李煜!”
小武的嘴唇抖了一下,他转过身对着赵光义:“……你觉得这有用么?”
“朕知道,如今的媒体厉害得很!一旦身份曝光,你就没法这么逍遥了。”他哈哈大笑,“把你的身份曝光出去,再然后,我才不管那么多!光是狗仔队就能sāo扰死你!娱乐八卦找出你和小周后的事儿,哼哼,姐姐还在病重,你就和妹妹勾搭成jiān,很好!这种题材最好用,就把你弄得臭臭的,你们单位为了影响也不能留你,只好开除公职,到时候你走投无路,然后被科学怪人抓去解剖……”
小武目瞪口呆望着赵光义!
“官家!你到底来了此处多久?!怎么连狗仔队都知道?!”
“不多不少,一个月。”赵光义做了个手势,“朕在这月之内,考察民情……”
“行了,就别自我美化了。”小武打断他,“你是历史上数一数二喜欢自我美化的皇帝,宋史被你给改得乱七八糟——历史学家提起官家你就头疼。”
赵光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满脸恼怒,那姿势仿佛又要扑上来!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俩人僵持了一段时间,武海cháo打破僵局,他叹了口气:“到底还吃不吃饭了?”
赵光义哼了一声,松懈下来:“去开门。”
武海cháo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客厅。赵光义坐在沙发上,盘算着。他并不害怕对方逃跑,因为这次并不需要杀了对方。
一点狡猾的笑出现在他的嘴角。
门口传来外卖生的声音:“……一共二十五块,谢谢。”
“……二十五?又涨价了?原先不是二十块么?这才一个礼拜……”
“不好意思……最近原料贵,已经涨价一个礼拜了,这是新的外卖单。”
“可你们怎么能说涨就涨呢?我一直是叫你们家的外卖……”
“先生,真不好意思,虽然涨价了,可我们附送的老火例汤一直很不错……”
怎么这么喋喋不休?赵光义皱起眉头,果然是书生!叫个外卖还婆婆妈妈的!
正想着,脚步声往屋里,他抬起头,看见小武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拎着饭盒的外卖生。
“有没有五块钱?我缺零钱,一百的人家找不开。”小武冲着赵光义扬了扬手里的红sè钞票。
赵光义一脸晦气:“……等等!”
他开始低头翻找自己的口袋,外卖生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他的面前。
“给吧,这是二十五块。”赵光义摸出两张钞票递给外卖生,嘴里骂骂咧咧,“妈的,吃个饭还是我付账。”
岂知那外卖生一脸笑容,没有伸手接那钱:“其实,您也可以不付账的。”
赵光义愣了一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饭盒后,一管幽黑冰冷的枪顶在了他的胸口!
,
第四十七章 李后主的暴力执法
“不好意思,先生,这绝不是***。”“外卖生”笑容未减,只用手里的枪顶了顶赵光义,“或者,还需要我给您介绍这种武器?”
外卖生的普通话,此时却变成北宋东京口音!
赵光义的脸上,血sè顿失!他缓缓举起双手……
小武松了口气,他冲着门外喊了声:“头儿,方队得手了。”
他的声音还未落,门外又走进一人,手里也举着杆枪,枪口正瞄准赵光义!
小小的客厅里,气氛紧张!
赵光义举着手,看看方无应,又看看雷钧,他突然笑起来:“果然是无用的书生!非得叫外援么?”
“败者不用摆什么高姿态。”方无应用枪戳戳他,“到沙发那边去!”
赵光义一动不动。
小武冷冷说:“官家,最好还是乖乖听话——他不比寻常人,你再勇猛也打不过特种部队的。”
赵光义的脸sè有点变,他倒退到沙发前,雷钧收起枪,掏出手铐上前铐住了赵光义。
“行了,完事。”方无应笑嘻嘻地收起枪,将赵光义按倒在沙发上,“歇会儿吧,官家——哦,您是天子啊?我还想到底是谁从宋朝过来了呢。”
雷钧指指赵光义:“小武,不给咱介绍一下?”
“我都忘了。”小武苦笑了一下,做了个手势,“各位,大宋皇朝第二位君主,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胞弟,宋太宗赵光义陛下便是这位先生。对了,眼下人家在小成都做侍应生。”
方无应那个捉狭鬼,甚至还恶作剧地鼓了几下掌。
赵光义那剜人的目光,活像马上要扑上去扇方无应一个耳光!
“原来是赵官家驾到,小民有失远迎。”雷钧笑了笑,“要不是小武按下手环上的报jǐng按钮,草民就无缘得见天子面了。”
赵光义突然冷冷一笑:“只介绍朕,为何你不也介绍一下自己?”
他的目光直逼小武。这引得雷钧和方无应也不约而同去看小武……
“官家,他乃卑职属下……”
雷钧还想调侃两句,但却被赵光义打断:“你真相信他只是你的属下?若此人只是你一名下属,朕又何必跟踪至此?”
房间的氛围,古怪起来!
方无应和雷钧看看赵光义,又看看小武,他们的表情里出现了疑惑。但是方无应赶紧把手一摆:“小武,你的私事,不用公开给我们听。”
雷钧看看方无应,也点点头。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他们?”赵光义yīn恻恻一笑,“朕劝你还是招了吧。”
小武耸耸肩,他若有所思地回到黑sè高背椅前,慢慢坐下来,然后抬头冲着那两个人笑了笑。
“头儿,方队长,真不好意思,一直对你们有所隐瞒。”他微笑的表情丝毫未改,“既然赵光义都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其实,我是南唐李煜。”
如果是在rì本漫画里,雷钧相信,自己一定听得见下巴“咣当”砸地上的声音!
客厅里,寂然无声,奇妙的感觉控制了人们的呼吸。
但是不多时,赵光义的嘿嘿冷笑传入他们的耳朵:“好个南唐李煜,好个李后主!”
方无应最快反应过来!他一步冲到赵光义跟前,抓起旁边一根方便筷,抵住赵光义的下眼角:“……信不信我给你戳出个透明窟窿?!”
赵光义勉强闭上了嘴,但是那副神情,依然充满不屑。
雷钧也回过神来,他胡乱挥着手:“……怎么可能?!”
“是真的。”小武……不,现在该称他李煜了,笑笑,“梁所长救了我,当rì我服下牵机药没多久,就被他送来此处救治……”
“可你才多大?李煜是四十多岁死的!比我还老!”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煜说,“我所知道的是,我没有经过洗脑,所以记忆一点都没有受损——好像是因为参与了梁所长的特殊生化实验,再加上给我治疗牵机药留下的后遗症……梁所长说我虽然看着年轻了十多岁,但内部老化并未停止,并且因为牵机药的残留很难处理,仔细检查就会发现仍然有很多问题。”
“……梁所长隐瞒了你的身份。”方无应松开赵光义,随手扔掉筷子站起身,“恐怕你的个人资料也被他损毁了吧?”
李煜点点头:“可能某处还留存着,我并不相信没有人知道此事。”
“至少凌涓是不知道的。”雷钧总算接平静了些,“这,真难以想象……”
方无应戳戳赵光义:“还难以想象?他在这儿呢。”
“好吧,既然他都找来了——”雷钧看看赵光义,“我只能接受事实。”
“……头儿,你会开除我么?”李煜有点惴惴看着雷钧。
“开除你?干嘛要开除你?”
“呃……因为我是……”李煜挠挠头。
“因为你是古人就开除你?”雷钧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忘记了现在局里人手不足?开除你,我哪儿去找人替你?”
方无应走过来,拍拍李煜的肩膀,“古人不是妖怪——就算是妖怪,能干活的雷钧照样要。”
雷钧轻轻用手指蹭了蹭鼻翼,接着就笑起来,李煜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方无应转头看看沙发上的赵光义:“这位……怎么办?”
“送回去。”雷钧很快说,“既然是稀里糊涂闯过来的,咱总不能还把他留在这儿。”
“回去?!”赵光义的表情又惊恐,又愤怒,“不,朕现在还不能回去!”
雷钧叹了口气:“我说这二十一世纪到底好在哪里啊?怎么一个个的跌过来就都不想回家了?宁肯做侍应生不肯回去当皇帝?我怎么没看出小成都的侍应生有啥不得了的地方?”
“不回北宋去,那你想干嘛?”方无应叉开腿,骑靠在沙发扶手上,他顺手抽过茶几上削苹果的餐刀,“官家,莫非你当侍应生当上瘾了?”
他颠来倒去**着餐刀的样子,活像在杂耍,看得人触目惊心。
赵光义将愤怒的目光转向李煜:“……为何他可以留在此处?!”
“他?”方无应转头瞧了瞧李煜,“他有大学文凭,有固定工作,有专业技术,有本市户口……来,官家你给我看看,你又有什么?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吧?花多少钱做的?五十块?”
赵光义哑口无言!
“我说方无应,都创建文明城市了你怎么还歧视进城民工啊?”雷钧走到赵光义面前,挨着他坐下来,看看他:“官家啊,你难道不想念故土?”
方无应啧了一声,他摇摇手里餐刀:“雷钧,你这儿煽什么情啊?要煽情也得是人家李后主这样的大诗人才行。”
李煜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方队你烦诗人——可我得声明,我不是诗人,我是词人。”
方无应无可奈何看了他一眼:“瓷人?瓷人我怕你砸碎了……还是当个铁人吧。”
雷钧大笑,笑罢又道:“我不废话了。官家,实话告诉您,这儿不是您能呆的地方,您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您回去大闹您的开封府吧,就甭在这儿闹了,这要是下个月‘文明城市’被您给闹没了,我们市长准能把您给生吞活剥……”
方无应放下餐刀,弯腰拽了一下赵光义的手铐:“走吧,官家,跟我们回局里去,一个小时以后你就能回东京了——放心,不是rì本的那个,是你的那个。”
被他这么拽拉着,赵光义起身,他的手铐被方无应牵着,还兀自挣扎,以至步伐微有些不稳。
“你就甭去了。”雷钧示意李煜——现在他又回到了小武的身份,“今天该你休息的。昨晚夜班够受了。”
走了两步,赵光义忽然停住,他转身看着身后的小武,他的那双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诡异的光。
“……那,违命侯你就在此处苟延残喘吧。”他眯缝起眼睛,慢慢说,“你那位美人,小周后,朕自会好好照顾。”
小武的脸sè,陡然变得纸一样苍白!
“……违命侯到现在还想着她,是吧?”他yin邪地笑了笑,又指指对面的电脑屏幕,“念念不忘至此?”
雷钧一愣,转头去看桌上那台电脑,但他只在桌面上看见了好莱坞影星奥黛丽.赫本的一张黑白照。
小武的偶像是奥黛丽.赫本,这全局都知道,他在办公室电脑的桌面也是赫本在《窈窕淑女》里的剧照。
……难道说,小周后长得很像奥黛丽.赫本?
忽然间,雷钧听见一阵碰撞声、叫喊声!闪电般一记左勾拳,又狠又准地打在了赵光义的脸上!
大个子男人被打得往后踉跄几步,终于跌倒在地!
雷钧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下属,对方脸sè惨白,五官因为过度愤怒微有些扭曲,他站在那儿,手攥成拳,骨节上渗着血……
方无应吹了一声口哨,表情里有几分吃惊:“拳法不错,在哪家健身房练的?”
雷钧拍了一下方无应的胳膊,转身**想拽起跌在地上的赵光义,那家伙窝在地上,没动。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结果,满脸的不可置信!
小武还要往前迈步,方无应一把拉住他:“……行了,公务员打人照样违法。”
但小武**挣脱方无应,径自走到赵光义面前,弯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口!
“给我听着。”小武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再敢去欺负她,就小心你的龙体!我随时可以回去……不会杀你,但像刚才那样时不时给你一刀,我还是办得到的。”
赵光义犹自在发懵!
房间的空气,僵得好像一触即发!
方无应叹了口气,拉开小武。雷钧也把赵光义扶了起来。
“走吧,还等什么呢?”他拍拍赵光义的肩膀,“算你老人家本事大,一句话就惹翻了他——我还从没见过小武发这么大火。”
他推搡着将赵光义带出客厅,方无应弯腰拾起桌上那二十五块钱,冲小武摇了摇:“两个河粉,一碗叉烧饭带老火例汤。今天你不用出门了。”
小武怔了一下,苦笑起来。
“走了。你休息吧。”
方无应跟在雷钧身后走出房间,顺手将房门带上。
下了楼,打开车门,将赵光义塞进车里,那家伙终于清醒过来,他开始放声咆哮:“放肆!一个亡国之君竟敢殴打朕!朕不会善罢甘休!朕……朕要告他!朕……朕……对了!朕要找新闻机构!还要找你们纪委!”
雷钧忍住狂笑,他转过身,很严肃地看看方无应。
“方无应同志,刚才,你看见小武干什么了么?”
方无应看着他,一摊手:“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也是。”
雷钧关上车门,又推了推呆若木鸡的赵光义:“下回,官家,千万记得用手机拍下来。行了坐好吧,要开车了。”
方无应哈哈一笑,发动了引擎。
,
第四十八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C)
下了半个月的雨,天空终于放晴。那种蓝sè是沁人心脾的嫩蓝,干净得如初生婴儿的眼睛。
方无应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遥远天空,他想起某种瓷器叫“雨过天青”,难得的颜sè被世人视为珍品。
“抱歉,饮水机送去修理了,喝这个吧。”
方无应转过头,看着舒湘把一罐“粒粒橙”放在桌上。他摆摆手:“不用,留着你自己喝吧。”
“就那么不爱喝果汁?”舒湘笑道。
“女孩才喝那个。”他耸耸肩,“我不渴。”
舒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方无应关上玻璃窗,走回到沙发前,坐下来,他的姿态很放松。
“局里的大新闻,听说了吧?小武的事情。”他笑笑,“有没有被吓到?”
“的确很震惊。”舒湘点头。
“嗯,你真该看看他给赵光义的那一拳。”方无应说,“够jīng彩。”
“难以想象。”舒湘笑道,“对方没还手么?”
“还手?思维方式怕是还没转换过来。哼,那家伙一向把人家当窝囊废、丧家犬,那么多年颐指气使,都形成习惯了,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rì,对方居然奋起反抗呢?”
“听起来十分解气?”舒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方无应耸耸肩:“雷钧也觉得很解气,赵光义说要控告小武,我和他就不约而同装聋作哑。”
舒湘哈哈大笑:“控告?宋太宗在这儿呆了半年,倒是什么都学会了哈!”
“远远不止这。后来小武告诉我们,他还打算利用媒体曝光小武的身份,再次把他‘搞臭’,然后把他丢给科学怪人……他是不是rì本漫画看太多变otaku了?”
舒湘点点头:“所谓的猥琐是不分年龄更不分时代,此人强暴小周后的事,一直让我恶心——送回去了?”
“当然。中午就送回去了,他也是因为屏蔽出现漏洞无意间跌过来的。既然10世纪左右的状况发生紊乱,于凯和李建国也就跟了过去,在那边做了两天的修补工作。”
“哦,不过北宋初期还好,除了王小波李顺起义,倒没有太大的社会动荡。”
“社会动荡也影响不了他们俩。”方无应哈哈一笑,“剃了头、伪造了香疤,假冒和尚蹲在大相国寺里——那是皇家寺院,谁敢去查他们?”
舒湘再次大笑:“你们这回有几个和尚了?上次雷钧不是也剃了头?”
“除了冬天剃头有点凉以外,偶尔当当和尚也不妨事。”方无应表情相当的人畜无害,“再说度牒伪造程度很高,除非使用激光鉴别。”
“小武没有参与这次行动么?”
方无应摇摇头:“雷钧认为还是让他回避此项任务比较好,他给了小武几天假——大概担心他情绪波动吧。可我真没看出他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除了那次发狠之外。”
“怎么?听起来好像最近你和他走得挺近的?”
方无应愣了一下,慢慢点头:“后来,我把他拉出来喝过一次酒。”
“是么。”
“我有点担心他,怕他一个人呆家里会想太多……但是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方无应挠挠后脑勺,“他似乎并不怎么担心大家如何看待他,我是说,哪怕真相曝光。”
“是么?他怎么说的?”
“他说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亡国之君,连小学生的历史课本里都有他那‘光辉的一页’——这是他的原话。”方无应笑笑,“所以,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妄图回避,也是白费力。”
舒湘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我当时在旁边,真惊讶。”
“嗯,为什么惊讶?”
“惊讶他轻易地放下过去,而且还是那么屈辱的过去。好吧其实我也明白他为什么能这样,当rì那个国家就不是他心中的第一,词才是他的第一,后世记住李煜也不是因为他的亡国,而是因为他的词。所以真正的他,其实并未遭到丝毫损毁——后来小武跑去上班,小杨还去找他要了签名的。”
舒湘又笑起来:“小杨是他的粉丝?”
方无应点点头:“说是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他的词blabla,今rì得见真龙如何兴奋blabla……狗屁‘得见真龙’!那小子进控制组三年了,天天和小武脸对脸!”
“签名要到了?”
“要到了。”方无应嗤嗤地笑,“可拿回来的却是‘武海cháo’三个字,控制组的人都拿这开玩笑,还说要这个签名又何至于专程跑一趟?联络值班本上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小杨听了岂不郁闷?”
“是啊,他本来想叫小武签原来那个,因为他觉得,如今这个签名没啥价值。可是小武说,难道‘李煜’两字的钢笔签名就有什么大价值么?那不是更加荒唐?”
舒湘也忍不住笑:“说得也没错。就算现在拿着毛笔宣纸去找小武,叫他再写下一首虞美人,恐怕卖得还没有林夕的一首歌值钱。”
方无应点点头:“小武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他认为世间已经没有李煜了,你知道,他是……那种意思。”
舒湘点头道:“明白。”
“所以,虽然小武隐瞒身份心有不安,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害怕雷钧他们会改变对他的态度。”方无应说,“那次喝酒,他说他本来就是个无用的人,本来就不打算去争夺些什么,当他对一切嘲讽都放开之后,就没有可畏惧的了。”
“嗯,你听了他这番话,又有什么感受?”
舒湘看着方无应,然后她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我不是他,舒湘,我和他,不一样。”
舒湘默默望着他。
“并不是说都从古代来,我和他就没有差别了。”方无应缓缓道,“我们不能相提并论。”
“因为你比他更远古?你比小武早了……哦,五百七十年。”
“问题的根本不在那个地方。”方无应苦笑,“我倒希望我是三皇五帝时期过来的呢。”
“那你很可能会披着兽皮穿着树叶……”
“我不是在开玩笑。”
舒湘笑了一下,她换了个坐姿:“好吧,回过头来。我其实对你去接近小武,很感到好奇。”
“接近?”
“在这件事之前,虽然你们是同事,其实你和他并不算很熟的朋友,对吧?我觉得你似乎和雷钧更近一些。如果没有这件事,你会去找他喝酒么?”
方无应想了想:“一般来说,不会。小武这人其实很闷,做酒友绝对没有雷钧好玩……哈哈,雷钧那家伙稍微喝多一点就满嘴跑火车,好玩得很。”
“嗯嗯,那你为什么会去找小武喝酒呢?”
“不是说了么?怕他一个人在家想太多。”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一点点多余的想法了?”
方无应想了一会儿,慢慢说:“要说有多余的想法……似乎真有一点。我想拉开距离,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拉开距离?”
“尝试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一个曝光的古人,而不是去看一个普通的同事。”
“为什么想这样去看他?”
“……想看看另一面的他。”方无应说,“大概出于这样一种心态。”
舒湘想了想,说:“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你是在以小武这件事,做热身准备?将他作为未来可能的参照物?”
方无应眨眨眼,没说话。
“那么他这件事,是否对你原有的想法造成了一些影响?无论是良xìng的还是恶xìng的。”
静默了很久,舒湘才听见方无应的声音。
“……我的恐惧更加重了。”
“怎么回事?”
“那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同伴少了一个。”方无应突然说,“像小时候躲迷藏,明白么?本来两个人一同躲在黑暗中,当然谁也不知道谁。可忽然间,其中一个被发现,被拉了出去,溶入阳光之下。”
舒湘久久凝视着方无应。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剩下的孩子就更加齐心协力来寻找我了,包括刚才被拉出去的那个孩子,我变成了硕果仅存的目标,成了众矢之的……”
“你的意思是,雷钧他们会把你当做某种目标?”
方无应呆了一下,摇摇头:“我知他们没有恶意。但那是在他们还没发现真相之前。舒湘,我真不知道如果哪天,我像小武这样被迫曝光,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世人看待李后主和看待慕容冲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或许都是被报以理解的对象,例如很多小说里……”
“哼!你还要和我提那些小说吧?在那些同人女眼里,我和他的霉运倒是相同!”
看方无应又要发火,舒湘举了一下手:“OK,不去谈那些旁枝。Paul,你的心里一直抓着一个很强烈的想法:我和他们不一样。这一点你发觉了没有?”
“是的。所以我总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无论到哪里,无论和谁。”
“可是我觉得,你在控制组里很受队员爱戴,和雷钧苏虹他们也合作得很好——谁真讨厌过你?”
“那是他们还没发现真相。等到他们看到真正的那个我……”
“现在的你,难道不是真正的你?”舒湘盯着他,“难道他们喜欢的是个虚假的人?”
方无应哼了一声:“或许吧。”
“自命不凡的家伙。”舒湘哈哈笑了一声,“抛弃了过去,你就不存在了么?”
“或许真是这样。”方无应曲起食指抵住下巴,他沉思道,“我紧紧抱住不放的过去,虽然痛苦得让我想自杀,但同时它也让我记住我是谁。”
“Paul,你不是你的名字,不是你的身世,不是你的文凭不是你的财产不是你的家族……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那些都可以消失无踪但你却不会。这世上一定会有完全不在乎那些,也一样在乎你的人。”
“……你在说你自己么?舒湘医生?”
舒湘笑起来:“绝对不止我一个。Paul,我注意到一个事情。”
“什么?”
“包括上两次在内,你对他的称呼似乎有所改变。”舒湘说,“我还记得五年前,甚至最早的十年前,你对他的指称方式从未客气过——”
方无应笑起来:“还想听我骂他‘老贼’?苻坚老贼,嘿嘿。”
“你现在改称‘他’了,是么?或者是,‘那家伙’。”舒湘笑着说,“你看,程度减轻了很多。”
“这个,很重要么?”
“语言反映内心。”舒湘微微靠近他,“为什么会改称呼?之前你在我面前谈起他,永远是连篇累牍的咒骂,你骂他为‘老贼’,至少有一百次。”
“那或许是因为……我的爱憎并不像最初那么分明了吧。”方无应斟酌着慢慢地说,“最开始,仇恨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我把所有的坏结果都归咎于他,可过了这么久,特别是在这里度过的十几年,我冷静下来再回头去看当初,却发现有很多真相其实掩盖在对他的仇恨下了。”
“能不能具体说说呢?”舒湘尽量把声音放缓和安详,她知道,这是非常重要以及敏感的阶段。
“具体说说?我很想具体说,但其实连我自己都十分困惑。”
方无应仰起脸,他迷惘的目光穿越玻璃窗,投向深远的天空。
舒湘不做声,等着他自己继续说下去。
“觉不觉得小孩子是一种十分自大的生物?”方无应突然说,“把周围的一切都归因于己,连太阳东升西落都是为了自己。”
“自恋是人的本xìng。”
“可是如果真的给他一点点迹象,让他错以为自己能掌控局面,那大概会造成某种悲剧。”
舒湘看看他:“你是在说你自己?”
很久的沉默。
“……后来,他几乎不去姐姐那儿了。”
“……”
“他总是逗留在我这儿,什么都肯满足我,我说过的嘛,dreamland,就成了那样。”
方无应把脸埋在掌心里,他的拇指交错按着眉头,后,又抬起脸,孩子气的笑了笑。
“舒湘,你知道么?要摸清一个人的喜好脾气,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肯完全放空自己,权当自己死去。所以没几个月,我就弄清楚了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听什么话,憎恨什么人。当时我施展这一套,十分得心应手。”
“或许他当你是孩子,所以没法设防。”
“或许吧。当然,有人看不惯这些,”方无应耸耸肩,“总有不被我迷惑的人存在。”
“王猛?”
方无应点点头:“对。王猛总劝他赶紧把我送走,理由无非有二:慕容家不是那么好惹的,得斩草除根;况且,我也不是真就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呃,纯洁可爱。”
他的脸上有自嘲的笑,可舒湘却没笑:“你也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很复杂。”方无应长长吁了口气,“来自各方面的评价全都不一样,甚至恰好相反:父母曾希望我做国家栋梁,姐姐却只当我是不懂事的幼弟需要保护;王猛说我是个妖孽,心怀叵测,其他朝臣却说以sè事君的小子不足道;还有禁宫里的女妃视我如眼中钉,暗中骂我是yin邪的狐媚……”
“你被许许多多的人妄下定义。”舒湘停了一下,“可你没提他是如何定义你的。”
方无应一怔,良久,才缓缓说:“……他说我如玉,绝美干净。”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舒湘吸了口气:“你是如何看他说的这句话。”
“……傻×。”
“傻×?”
方无应哼了一声:“说这话的人就是个傻×,还什么绝美干净……”
“你认为,喜欢你,赞美你绝美干净的人,就是傻×?”舒湘想了想,“反言之,恨你入骨,说你既不美,也不干净的,才不是傻×?”
方无应不吭声。
“好吧——怎么来看这各种定义?”
方无应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被搞晕了头。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任凭他人描画。”
“我觉得……”舒湘想了想,“你似乎也傲于这些评价?就是:谁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很得意这一点?”
“当时是很得意,有点像小孩子玩魔术成功了。但我相信,真相瞒不过两个人:王猛,还有我姐姐。看见王猛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瞒不了他,连我叔叔都玩不过他,包括我堂哥也死在他的彀中。”方无应笑了笑,“王猛这个人,是我见过的最狠毒、也是最聪明的男人。”
知道他说的是金刀计,舒湘想了想:“王猛是坚持要把你送出禁宫去,后来他成功了,姐姐呢?”
方无应有很久,没有回答。他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玻璃窗。
早chūn的风还很凉,柔软的淡sè窗帘被晚风吹拂着,在方无应的身旁无力飘动。
“我有好长时间没去她那儿。”他低声说,“原因很多,我……又羞愧又得意,难说明白那种感觉,我觉得我保全了姐姐,至少因为他留恋我这里,就不会去姐姐那儿,姐姐也不必哭得那么惨了吧?但我已成了让人难以启齿的那种‘东西’,觐见的朝臣偶然看见了我,也全都是鄙夷的表情……他们心里在说什么,我全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仅折辱了我自己,还折辱了整个家族。”
舒湘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你现在明白,这些评论都是不正确的了。”
然而,方无应只是遥望着远方,他久久没有出声。
,
第四十九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D)
舒湘默默将粒粒橙拿走,她合上门出去,不到五分钟又转回来,手里端着一杯开水。
“找楼下要的。”她笑了笑,“不好再找人要茶叶,所以,只有白水。”
方无应接过那杯水,道了声谢。
舒湘回到那张高背椅子上,她看着方无应:“可以继续说下去么?”
方无应从窗前走回到沙发前,坐下来,他盯着透明杯子里的液体。
“……姐姐刚见到我的时候,非常高兴。”他轻言细语地说,“我有三四个月没见她了,看起来她的jīng神状态的确比初次见面好得多。在心里,我不由自主把这归功于自己。”
“姐姐,说了什么?”
“起初也只是问长问短的,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有无哪里不合意……我说我一切都很好,还得到了很多宝贝。”方无应笑了一下,“我给她带去了一块翠玉做的玉佩,上好的水种,绿得鲜亮……近两年我在珠宝店里找过,再没见过那么好的了。我献宝似的把玉佩给姐姐,她一见便十分欢喜,我想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不管在何种状态下,看见了珠宝眼睛都会亮的。”
舒湘笑了笑:“你该说,任何年龄的女xìng都如此。姐姐拿着玉佩,说了什么?”
“她很欢喜,问我是从何处得来的,然后就随手把玉佩挂在石榴裙上,红裙绿玉,实在很好看。她说她也得了一堆珠宝,可是没有这么好的玉佩。那是当然,这玉佩整个禁宫只有一块,苻坚从他身上解下来,直接给了我,别人都得不到。”
舒湘一时没有出声。
“可是等问到这玉佩究竟从何处得的,我就答不上来了。我本想随口说是人家给的或是别处捡的……我从小就不会说谎,这个毛病姐姐知道,她一看就知道我在撒谎,于是更逼着我说实话。”
“……说了么?实话。”
良久,方无应点点头:“说了。”
“怎么说的?”
“我说……是苻坚给的。”
舒湘屏住呼吸!
“……姐姐的脸sè当时就变了!她问我是不是……是不是真如宫中谣言说的那样,委身侍奉了苻坚。她说她总听人家这么传,可就是不肯信,姐姐说只要我说没有,她就相信我。”
“你怎么回答的?”
“我想说‘没有’,可我不会撒谎,我站在她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通体成了透明。”
“姐姐她……”
方无应停了很长时间,才又开口。
“她的脸sè看起来,就好像死过去了一样。她疯了似的咬牙切齿,说她白做了牺牲,费的心血全叫我这个不懂事的弟弟给糟蹋了。说到后来她就一把拽下玉佩,当啷砸在地上。说苻坚这是在侮辱我们慕容家,而我竟然不知羞耻还接了下来。”
舒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姐姐会发这么大的火,你仔细考虑过其中原因没有?”
“是那块玉佩刺激了她。”方无应扯了一下嘴角,伪装了一个笑容,“那玉佩,苻坚故意叫人雕成翔凤的花纹……”
舒湘怔了一下,突然会过意思!
慕容冲小字“凤皇”,《诗经.大雅》云:凤皇于飞,刿刿其羽。说的就是凤凰飞翔时凤首高昂,双翅齐展,长尾飘逸,姿态极美。
房间很安静,但是舒湘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千年前,玉石碎裂的清脆声响……
“玉佩被姐姐砸坏了一块,我伏在地上,想把碎掉的部分捡了起来。可是姐姐冲过来,一脚踩在我的手上……”
舒湘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的眼角眉梢,充满了不忍。
“我当时很想哭,又疼又委屈,可是却哭不出来。我争辩说我不想他去欺负姐姐,所以才这么做,可是姐姐说她宁可被老贼糟蹋死,也不希望我用这种方式来解救她。她的样子,真可怕,歇斯底里的……骂完之后又抱着我痛哭,说她对不起我,都是她不好什么的……”
舒湘定定看着他,轻声问:“你的感受?”
方无应深深吸了口气。
“混乱。混乱成一团,我原先还以为姐姐会疼我,我为她做了那么大努力,忍受那么多屈辱,她就算不认同,也至少该体谅一下,我们原本就是受难者同盟,对吧。可结果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甚至适得其反:连姐姐也开始恨我了。”
“恨你?”
方无应点点头:“我回了自己的住处,晚上手背被姐姐踩伤的地方肿起来了,疼得我睡不着直哭,他发觉了,追问我到底是怎么弄的,我不肯说,后来有小黄门悄悄告诉他,我的手是让清河公主给踩的,又说了玉佩被砸的事情。他听了此事勃然大怒,深夜闯进姐姐的住处,jǐng告姐姐不准再对我动粗——这些我全都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姐姐已经找上门来了。”
“啊……”
“嗯,姐姐来的时候,活像换了个人。”方无应想了想。“你见过套着面具说话的人么?脸上不动,声音从身体里发出来……”
“姐姐就成了那样?”
“对。她那表情十分奇怪,看不出喜怒。平板一张,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又说她往rì疏于照顾我,所以往后打算常常过来关心我。”
“……她是被迫的,毕竟她也害怕苻坚,你要想到这一点。”
方无应呆了半晌,才道:“后来,她就真的总往我这边来了。我起初还挺高兴,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之前一直被迫分隔在不同的宫苑,她每次一来我就兴奋得失眠,要不是她上次砸了玉佩,我会把我得到的所有宝贝都拿去讨好她。”
舒湘苦笑了一下。
“……可是后来,我就渐渐害怕她过来了。”
“啊?为什么?”
方无应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她每次过来,总是找我身边的小黄门打听我的情况:我最近又得了什么封赏,苻坚待我如何,苻坚又带着我去了什么地方游玩,我又被赐了什么珍玩和美食。”
“……”
“我不愿意她知道这些,她每次打探这些细节的时候,我都很难受,特别是她总要问身边的宫人:陛下昨晚又在我这儿留恋了多久,今晨多迟才起得床……我、我在旁边听着,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疼,像万根钢针扎在身上。有一次我疼晕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跌在地上,一脸的泥和血。”
舒湘点点头:“情绪受创造成的。”
“每当那种时刻,我都恨不得死了才好。姐姐和他们说话时,语气很温和,可是看着我的眼神却好像尖刀,当着我的面说的那些话也很……”
“什么话?”
“例如:陛下要把我家冲儿宠坏了,陛下是要将我家冲儿装进锦绣裹着的笼子里么?宝贝成这样,往后不能叫弟弟,得叫妹妹了吧。”
“……想过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我只能说,她大概担心我真会变成那种人,后妃诅咒的那种东西。”方无应慢慢地说,“她恨那样的我,觉得我玷污了慕容氏的傲名,恨我没有志气,失了铮铮铁骨,不像个以死相拼的男儿……有一次还给我送来百花沤成的香露。”
“香露?”
“沐浴洁身用的。”
舒湘一时无法明白:“她送那东西给你干什么?”
“……只有不洁的人,才需要沐浴。”方无应停了一下,“苻坚那个傻×根本弄不懂我们姐弟之间的这些秘密,还赞她心细——姐姐的意思只有我懂。我们之间的沟通方式就成了这样,明白么?刺痛与被刺痛。”
“你接受她对你的这些定义么?”
方无应抬起眼睛,他的神情有些惘然:“不接受又能怎么办?难道我还真能以当时的处境自傲么?那不真的是自甘堕落了?”
“不那么做,你又能怎么办?”舒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不打算为你开脱,Paul,可是我的确找不出解决办法:父亲和姐姐都成为人质,母亲和其他亲人被幽禁,国家亡灭生死未知,在这种时候,一个12岁的孩子,他能怎么办?叫他拿自己的命去和强权者抗争?”
“他或许可以选择不去逢迎……”
“嗯,那你给我讲讲,如何才能不去逢迎——违令不遵?绝食?自残?还是去暗杀敌人?真要成那样,Paul,你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呢?你一个人,真的就能够代表一个家族么?”
“……”
“你现在,已经远离那个时期了——姐姐那样恨你,那样伤害你,难道原因还不明显?”
“你是说,她是在自责?她恨的是她自己?”
“你以为她会怎么看自己?委身侍敌的自己……”
“可我也是她的同盟……”
“正因为你也遭受了和她一样的不幸,你和她,像得如同镜中人。她承受不了对自己的愤怒,才会那么轻易就把愤怒转嫁到你身上——”舒湘说到这儿,微微喘了口气,“可是错不在你,她的内心也明白这一点。”
“……她真的明白这一点么?我不知道。”
方无应慢慢的,像是在琢磨什么似的说,“我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害怕她,禁宫我呆不下去了,我要求离开,我逼着苻坚放我出去,说如果不答应我就死,那时候王猛正好劝得也很勤,两边一夹攻,苻坚就同意了。”
“去了母亲那儿?”
方无应点点头:“放我走的那天,姐姐没有来送。我一个人,带着两个仆人,悄悄出了宫……像个偷偷溜掉的无耻的贼。”
舒湘叹了口气:“我替你难过,Paul。你这样说,我听了真的很难过。”
“可是能出来我真的很高兴,哪怕全长安的百姓都在耻笑我,知道么?他们在自家饭桌上,把我的事儿当笑料说,我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一个恶心的符号。”方无应的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可我……我终于不用呆在那座宫殿里了,终于不再是他的禁脔了,终于和他再没联系了——这样,姐姐从此该对我改观了吧?”
舒湘想了想,转了话题:“见了母亲,感觉如何?”
方无应笑了笑:“很好。不,我又得说:刚开始是很好。”
“怎么叫刚开始很好?”
“母亲自得知我能回来,连着几夜高兴得睡不着。开始那段时间,亲自监督我的膳食,亲手帮我沐浴,晚上也叫我和她睡在一处……”
“那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方无应眯缝起眼睛,似笑非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国家也没亡,父亲也没战败被俘,儿女也没被送去以身侍敌……但这都是她自己编造的幻觉,母亲是个承受不了现实的人,我回来,不过是加强了她这种幻觉而已。但是幻觉终究会破灭。”
“怎么说?”
方无应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他的面容十分平静。
“因为苻坚又找来了。”
舒湘哑然。
“是把我放出宫去没错,可这并不等于他彻底放弃了我。从禁宫到母亲所在的阿房城,两者距离并不算近,但绝对阻止不了他私下往此处来。苻坚深夜闯进住处,母亲大大吃了一惊!她还以为自己有什么惹怒了这位帝王的地方,直到苻坚说‘寡人是为你家凤皇儿来的’,她才算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舒湘觉得自己的脖颈有些僵,她不太舒服地转了转头部,这才发现自己维持一种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想那个晚上,应该会成为母亲的噩梦吧?”方无应的笑容显得既残酷又倦怠,“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敌人一把抱入房内,自己却无法阻止……别院非常幽静,我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睡的,她的卧室离那儿不远——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入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次rì黎明,苻坚走了,我从屋里出来,母亲就站在门外,惨白着一张脸,瞪着黑洞洞的大眼睛瞧着我,她的表情恍如僵尸。”
舒湘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站起身,她走到窗前推开玻璃窗。早chūn的风吹进来,沁着丝丝凉意。她觉得她需要暂时的清醒。
“……听不下去了?”方无应突然问。
“是有点。”舒湘回过头,苦涩地笑了笑,“我不小心带入了,刚才。我带入了你母亲的心情。”
她关上玻璃窗,回到椅子前,坐下来:“听起来,母亲当时的表情给你刺激很深?”
方无应想了好一会儿,慢慢说:“是的,以及她之后的言行。”
“她后来又如何了?”
“她就那么僵尸一样瞪着我,瞪了好一会儿,我被她看得大气也不敢出,浑身的疼痛好像又要发作了……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转身对身边的侍女说:送大司马回房歇息。”
“大司马?你母亲一直以官名称呼你的么?”
方无应摇摇头:“从没有过。这是她第一次用官职称呼我。然后,她说完这话,拔腿就走,好像逃离一个缠身噩梦那样迅速……”
“……她的幻觉被打破了。Paul,她那时候一定非常的痛苦。”
“可我就不痛苦么?!”方无应突然叫了起来,“她为什么丢下我不管?!我所遭受的那些,难道她还不明白?!”
舒湘不出声,她静等方无应自己平静下来。
在情绪激动了那一下之后,方无应有好久没有说话,他喘息有些不匀。房间里的空气弥漫上了火药味儿。
再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那之后,她突然就不肯再见我了。”
“……”
“我的起居生活完全交给了下人,母亲像蜗牛一样缩进了她那个一碰就破的壳儿里。好像我成了透明人,好像只要不看见我,她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她承受不了那一切,如你所说,你母亲软弱如蜗牛,如果强迫她去面对那一切,她或许会崩溃……”
“崩溃?哼。遭受了什么的是我,她可什么都没遭受。”方无应冷冷说,“她只是看着,永远只是看着。”
“那还不够么?她是个弱女子,因为貌美和顺而被你父亲所爱,你父亲并不是因为她英勇神武心硬如铁才娶她的——目睹了那么多惨剧,特别是,亲眼看见自己的……自己的幼子惨遭蹂躏,作为一个母亲,她所遭受的难道还不够多么?你当然希望她能保护你,毕竟她身为母亲,可在那种情况下,她办不到。”
沉默了很长时间,舒湘才听见了方无应低哑的声音:“……你知道最让我痛苦的,是什么么?”
“……”
“被敌人侮辱,不得不与同xìng发生xìng关系,这当然非常痛苦,但我不是女人,不会因为被强暴就生不如死。男人在这方面心更宽一些,我可以……我完全可以把那事儿当做捕猎时不慎跌入泥淖,或者战场上被砍伤了左臂,我可以这么认为,完全可以的。但我不能忍受的是母亲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是什么……什么恶心的秽物,腌臜的怪兽,她甚至不敢靠近我。”
“如果她真的面对你,面对这一切,那岂不是等于她得承认自己的失职和无能?”舒湘轻声说,“对一个母亲而言,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取消她作为母亲的资格。”
“于是她就取消了我作为她儿子的资格?”方无应眼神怪怪地盯着舒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原来我是她豢养在别院里的一头哥斯拉?外星球来的脏玩意儿?她只需知道我活着就可以了,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舒湘没有说话,她想起一本书中的句子:母爱是人生一切的基础。质疑母爱的真实xìng,是人生最可怕的事情,求告无门、被生命之源彻底抛弃的孩子,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垮掉。
“这还没完呢。”方无应哼哼冷笑了两声,“没过多久,姐姐被允许省亲,回来探望母亲。我不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Godknows。永远都有我没料到的倒霉事儿在发生……总之那次之后,母亲对我更加冷漠,态度也更理所当然。我想是姐姐告诉了她禁宫内的谣言,说我自愿去勾引敌人,是我的狐媚功夫让苻坚隔了那么老远还要半夜闯来,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生xìng**,苻坚怎么会对我死缠不放呢?”
“你觉得姐姐真会和母亲说这些么?有相关的证据么?”
“证据?自她回来之后,连别院的下人们都开始传这种谣言,苻坚每来一次,谣言就传得更凶。直到……”
“什么?”
很久的安静,安静得好像四周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方无应忽然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含上,却没点燃。
“……我下令杖死了两名侍女。”
舒湘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们传我在禁宫里的那些‘艳闻’,说连亲姐姐都争不过我。”方无应呼出一口气,拿下烟,“杖责侍女致死的事情,母亲很快知道了,她跑到我这儿来,冲我大发雷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说了什么?”
“她jǐng告我不要太放肆,不要太猖狂,我的风头出得太盛,妨碍了姐姐的光辉前程,她说姐姐本来有希望成为皇后,但是现在因为我,这希望变得渺茫了,她劝我收敛些,说这是为了我好,也为了慕容家好。”
“你听出了母亲这番话的意思了么?”
“当然。”方无应点头,他拿出打火机,点燃香烟,然后深吸了一口。
“她把一切责任都推在了我身上:苻坚往此处来,是因为我;姐姐当不上皇后,也是因为我;慕容家名声扫地还是因为我……她算是没有把父亲战败、族人迁至关中的事儿,也一并归咎在我头上。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会这么干。”
“因为当时你最弱小,还看不出来么?她身份太高,却如你所言,xìng格太软弱,根本背负不了那么大的自责和内疚,所以才将它们系数转嫁给你。因为你是她的孩子,是她最亲近的人……”
“所以她就可以那样对待我?”方无应冷冷道,“和母亲的冷言冷语相比,我甚至愿意苻坚过来,他虽然在上凌辱我,但却从没在jīng神上污蔑过我。我敢保证那段时间他一定很惊讶,我从未那么自觉过……我是说,……满足他。”
舒湘默默看着神sè复杂的方无应,她忽然自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感慨……
这是个多么乖的孩子!他在潜意识里听见了母亲心底的声音,于是顺从了母亲的要求,独自揽起了全部过失:既然母亲“需要”他是个坏孩子,那他就满足母亲的愿望,成为一个“yin邪”的坏男孩。
那天方无应告辞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乌云散去,点点星光洒向大地。
“今晚特别想喝酒,虽然没法喝醉。”他笑了一下,“话说得太多,会很难睡着。”
“喝点红酒吧。”舒湘笑眯眯地拍拍他的手背,“但是不要和安眠药一起。”
“哦,我还不想自杀。”方无应哈哈一笑,“纳粹的集中营都逃出来了,又怎么会死在和平年代?”
“行了,路上小心开车。”
“知道。”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舒湘回到桌前,她打开旁边的收音机,有充满愤怒的动听歌声,随着残余的淡淡烟草味道,飘入夜空。
舒湘陷入到久久的沉思中……
《附录》
小黄门:汉代低于黄门侍郎一级的宦官。后泛指宦官。
舒湘最后听的那首歌,是Nickelback的Savin‘Me,送给年幼的慕容冲,它也是本章节BGM。
sayitifit‘sworthsavingme……
,
第五十章 前进!前进!向着十六国!
小武的事儿,如他自己所料,并未在局里引起轩然大波,起初的别扭当然是有的,至少苏虹再不敢吆三喝四地使唤他了,她说之前不知是“词帝”驾到,有失礼仪。小武对她这话颇为不满,不过习惯这个东西的力量是强大的,还没过三天,她又开始叫小武帮她打中饭了。
“你看你,脾气太好会被人欺负的。”雷钧数落小武,“凭什么老是帮她打饭?”
“喂喂,人家可是自愿的。”苏虹不满,“我不愿闻食堂油腻味儿,呛到鼻子里就恶心。”
小武笑道:“没关系,反正也没让我多跑一趟,顺道而已。”
人家自己都这么说了,雷钧觉得他也没有继续为对方抱不平的必要了,于是只有带着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走开。
控制组的成员在对小武的帝王身份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好奇之后,集体商定,应该再搞一个迎新会——尽管小武进来都五年了。
凌涓说他们就是想找机会再搓一顿,尤其是小杨,他对自己没弄到李后主手谕一直耿耿,对小武的“阿sir,我不做皇帝很多年了”的解释也非常不满。
但是rì常的工作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被打断,修补人工屏蔽的工程还得继续下去。
下一站,是五胡十六国。
最初的意见,是定在淝水之战结束之前。淝水之战是十六国历史的分水岭,它的前期称为“胡亡氐乱”,虽然乱得可以,但是比起淝水之战后,各民族冲突达到高峰的混乱,还稍许好那么一点点。
雷钧的建议是将坐标定在南边,不管怎么说,北方的状况太可怕了,动不动屠城、灭国,几乎找不出几天消停rì子。凌涓建议备选点可以定在苻坚的前秦时期,淝水之战以前,前秦的状况还算安定,北方民间也小小的富康了一段rì子。
这个决策者并不那么好当,五胡十六国的乱,超过了历史上任何时期。送过去的工作人员随时都会冒生命危险,无辜平民被杀吃掉,或者尸体堵塞河道的事情屡屡发生,就算是为了工作,也不能让人把命丢掉。
后来,为了安全系数的提升,高层批准了方无应“建议携带热兵器”的提议。
但是对于选择落脚点的问题,方无应基本上没有说话。他始终在一旁,默默听着大家讨论。后来雷钧注意到这种情况,他有点奇怪地看看方无应:“……怎么?有异议?”
“没有。”方无应很干脆地摇摇头,“大家定在哪个点就去哪个点。我的话,只要负责热兵器的安全回收就可以了。”
“你也提点想法嘛。”雷钧有些不满,“看起来像是憋了一肚子话,又不肯说。”
方无应笑笑:“我能有啥想法?五胡十六国整个就是烂摊子,一大块破布没地方下剪刀,窟窿连着窟窿,难道还想整个大褂出来不成?”
他这么说,雷钧也没法子了,他挠挠头:“我听小杨说,你挺讨厌苻坚?”
方无应一愣:“讨厌苻坚?”
“是说,他们讨论要不要去前秦时期,你表现出反感来着……”
“我是认为,前秦阶段也不见得就安全。”方无应淡淡地说,“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寻找到了万无一失的短暂平安期,就真能准确达到目的地么?如果仪器测不准,送去了别处怎么办?”
雷钧哑口无言。
凌涓放下笔,她想了想:“方队长提的这个很有可能,这一次的随机xìng太大,我们也只有充分从各方面来考虑了。”
“考虑越多人越吃亏,这两天头都疼。”雷钧揉揉太阳**,“五胡十六国就是一锅粥,烂!稀烂!”
方无应笑起来:“行了,这次不管怎么说能携带枪支,就是得注意子弹的回收……”
“还是得避免开枪。”雷钧摆摆手,“一般的土匪强盗也罢了,老天爷,谁知道那颗子弹对着的是不是未来某个皇帝?原本就是个皇帝扎堆的地方……你刚说苻坚,我倒是想起来:譬如那个疯子慕容冲吧,那小子一进长安就大开杀戒……万一他的刀砍到你我头上,方队长,你开不开枪?”
方无应的脸sè有些发白,他一时没有说话。
凌涓说:“还是得避免正面交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开枪——子弹会遗失的。”
方无应深吸了口气,“如果打死了,子弹还可以挖出来带走,如果只是打伤,让人带着子弹逃走,会制造虚假历史遗留。”
“那你的意思是,以恐吓为主?鸣枪示jǐng?”雷钧看着他,“可是像慕容冲那种人,他会怕么?”
“……我不知道。”方无应挤出一个奇怪的笑,“或许一个真正的疯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就只有往腿部打,然后把人留下来做了手术取出子弹再放走——真可怕。”雷钧一脸错乱表情,“这么说,热兵器反而成了累赘?还是尽量使用无子弹的类型吧。”
“热兵器壮的是自己的胆子,而不是杀伤古人。”方无应说,他的脸sè已经恢复常态,“实在遇到危急时刻,以抢救自己人为首要目标,就算打死古人也没法子——”
“方队长,这……”
“不能让人工屏蔽继续毁坏下去了,一旦出现大面积破裂,古人全都会涌到现代来,那种结果只会更糟。”方无应咧了一下嘴角,“比杀死慕容冲更加糟糕——反正他早死晚死都没区别。”
于是,关于热兵器的使用底线,全体就默认方无应的意见作为了基础。
然而,在即将出发之际却发生了意外:雷钧的女儿雷蕾因为急xìng肺炎住院。这下子,他走不了了。
“怎么办?”队副李建国看看方无应,“小武昨天是夜班,刚打着哈欠走的,凌局得坐镇,局里没人了呀。”
他还没说完,背后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我不是人啊?”苏虹从他背后绕出来,手里抱着全套士卒的行头,“我去。”
“你?!”李建国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大小姐!你不是开玩笑吧!那种地方我们自身都难保,谁有多余的力量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苏虹瞪了他一眼,“小武不能去,雷钧守在医院里,我不去,谁给你们固定位置?”
李建国咂咂嘴,看看方无应,他一脸为难表情:“队长,苏虹去得了么?”
“那是要命的地方,你去,可真没多余人手保护你。”方无应表情很严肃,“我不是说着玩的,仪器控制这方面我们没有你们专业,但也不是完全做不来。”
“非常时刻才需要专业人才。再说我会用枪,小型冷兵器,短刀和匕首都能使,学过五年跆拳道,五十米泳道能来回游四趟,至于城市马拉松……呃,两年前跑过,成绩还不错。防范能力方面嘛,反正抢手机的近不了我身旁,另外我学过急救。”苏虹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实话实说,我也就这么多本事。”
方无应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好吧,自己小心。”
事故通常只在一瞬,从普及劳动安全的录像上,很多人都能看见,有的时候就是那么一小点疏忽,最终导致灾祸的发生。
整个穿越过程照例经过了极强的震荡,但是苏虹忍耐下来了,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太经常出此类差的缘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研究表明穿越引起的震荡,对女xìng生理究竟有无不良影响。
但是至少,在白雾还未散尽之时,她就已经发觉哪里出了问题。
烧焦的味道。
一股强烈的燃烧物的味道,在一切尚未清晰呈现于眼前的时候,就首先窜入他们的鼻孔。随之而来的,是哔哔的燃烧声。
等到面前的一切映入眼帘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
第五十一章 Monster
暮sè,如血斜阳从高高的窗口shè进来。
一座宽广明亮的大殿,却铺着满地的狼藉。血迹没人清洗,到处都是一滩滩的,留着红sè的、里面混有模糊的残物的血水,从中还可以看出一缕一缕头发的碎块。大殿之外,无数倒塌的房屋,遥遥望去,只显出给火焰熏黑的残破墙垣。有的火已经熄灭了,只有股股浓烟还在从屋顶升上去,向天空扩散成yīn森森的丧幕,有的却还在熊熊燃烧,冒烟的梁木形成巨大的火炬,不断有柱子坍塌下来……
大殿,此刻悄然无声,帷幔都被扯烂了,案台也早已掀翻在地,断了的刀剑,零落地撒了一地。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血的声音,滴滴答答的不断流淌下来……
苏虹一声惊叫!
一具尸体斜靠在她面前的案几旁,摇摇yù坠,那具尸体……竟然没有头!
小于手快,一把将她拖后两步,倒地尸体溅起的血水才没能沾上她的衣服。苏虹浑身发抖地盯着那具尸体,死者身上还穿着整齐的官服,可那颗头颅却不知去向!
“队长!……”小杨脸sè死灰地看看方无应。
“时间肯定搞错了!公元370年没发生过这么大的事儿。”李建国飞快地,咬着牙说,“恐怕地点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顿住了。因为他看见了方无应的表情。
那是怎样一种表情啊!
恐惧、愤怒、羞辱、自责、惊惶……这种种剧烈的表情一下子都在方无应那扩大了的深黑sè瞳孔里战栗地冲突起来,各种感情都争着要占据上风,它们狂野地搏斗,可是最终,有一种感情慢慢浮现了出来,胜利了。那是一种冷酷而坚决的神情,其它几种情绪慢慢褪去,他的脸孔,重新恢复冰冷平静。
“苏虹,赶紧检查一下坐标。”他的声音平稳惊人,“至少我们该知道这是在哪儿。”
忍耐着强烈的呕吐感,苏虹赶紧卸下背上的仪器,她的腿有些发软,于是索xìng坐在地上,伏在仪器上cāo作。
几分钟之后,她抬起惨白的脸:“……各位。”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着她!
“……现在是公元385年,我们晚了15年,李队副说的没错,这里不是建康,而是……而是长安。”
苏虹的声音很轻,但是听在众人耳朵里,无异于惊雷!
“我的天!”小杨的脸sè发白,他小声嘟囔:“难不成,这是慕容冲……”
“除了他还有谁?”小于往前走了几步,看看大殿周围,“这肯定是他干的!烧杀劫掠,那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看来他已经进了长安城了。这儿应该原本是苻坚的治下。”
“……靠!”小于狠狠踢了一下那案几,“躲天躲地的计划了好几个礼拜,就是想躲开这个魔头,怎么就迎头撞上了呢?!”
李建国倒是马上恢复了平静:“废话少说,事已至此抱怨也没用。”
他看看方无应:“队长,要不要先返回?”
方无应问苏虹:“现在即刻返回,能不能成功?”
“把握不大。”苏虹摇摇头,“这一年代漏洞太大,穿越太频繁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害。我们至少得在这边呆上十个钟头。再说就算现在即刻返回,凌局也不见得就能成功固定我们的位置。”
大家都不说话了,集体看着方无应。
他吸了口气:“好吧,既然已经来了,咱们就在这乱世求生存。”
他说完,抬头看看这座大殿:“……这儿快塌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
方无应的声音非常沉稳,其余人暗暗松了口气,有队长这么强大的jīng神支柱在身边,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再惊慌失措了。
一行人穿梭于破败的街道里,两旁全都是损毁的房屋,有的还冒着黑烟,有的已经被烧得遍地瓦砾。
他们时常看见倒毙的尸体,各sè人等,平民居多。身上带着刀伤,或已被斩断肢体,或者被野狗啃咬得不成样子……
“人间地狱”,这是在所有人心头冒出的一个词,这群人,或多或少都有穿越的经历,也不乏历经战乱的体验,可是像如今这样惨烈的人间景象,他们都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于停下脚步,转头看看跟在后面的苏虹:“……苏姐,要不要紧?”
苏虹脸sè苍白,她摇摇头,却没说话。
她怕自己一张口就吐出来了。
方无应停下,走到她身边:“把仪器给我吧。”
“我来背吧!”小于也赶紧说。
“……不用。你们自己的东西就够多了。”她喘了口气,“方队,我们这是去哪儿?”
方无应看看不远处的天空,七月的长安原本该是繁花似锦的佳境,现在花木繁盛,鸟鸣依旧,可是人声却一点都听不到了。
“出长安,往西,”方无应说,“往南的路上肯定有慕容冲的人马把守,都知道要去东晋避难——苻坚是往西逃的,那边比长安城安全得多。”
“留在此地难道不行么?”小杨问,“这儿已经被烧掠过一次了,难道还要梳篦第二次?”
“如果是慕容冲的话,那就很难讲。”李建国说,“他当年发誓要杀苻坚,诛灭其家全族,掘地三尺怕是也要找出前秦相关王族,连尸首那小子都不会放过的。我们留在此地也难保安全。”
“另外,通知各位一件事。”苏虹停了一下,“现在我们暂时无法和凌局取得联系,我刚才尝试过一次。但是也说不定,夜晚效果会好一些……”
“如果始终联系不上呢?”小于问。
“那就只有去指定地点,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后备之选。”苏虹说,“指定地点是新平佛寺。三天之后,凌局将于零时在那附近进行固定回收,如果失败,之后每夜都会在零时、于同一地点重复回收。我们各自都携带着发shè器,这样两点固定,成功的可能xìng就非常高了。”
“新平佛寺?就是苻坚被姚苌所杀的那个地方?”
“相比较其它地点,新平佛寺更好确定。”苏虹深吸一口气,又把背包往背上扛了扛,“不管怎样,我们不能留在长安城里了——威皇帝既然在此,咱还是少和他犯冲吧。”
“威皇帝”是慕容冲的谥号,一个威字,可以看出此人纵横沙场的气魄。
“是啊威皇帝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小杨哼了一声,“遇上你我,还不是跟切白菜似的?”
李建国拍了他一下:“全军散打冠军还害怕慕容冲?有点儿自信行不行。”
“关键是不知道慕容冲的实力如何。”小杨嘟囔着,“要得过两招才……算了,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
“怎么?”
“总觉得威皇帝在我心里不似人形,反而像头怪物。我无法以常人去考虑他。”
“怎么把人当怪物了?”
“不知道,就像上次闯来的高洋那个变态……”
苏虹在旁边打断他的话,“别这么说人家,我很喜欢威皇帝的。”
方无应在旁边一直没开口,此时倒是怔了一下。
“你喜欢他?干嘛会喜欢他?”他眼神古怪地看着苏虹。
“呃,不,其实我是想说……我只是不想把他当做个坏蛋一味指责。”苏虹说,“他小时候也挺惨的……”
“妇人之仁。”李建国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看这长安城吧,什么叫尸横遍野?就这样你还愿意同情他?哦,小时候很惨,于是长大了就拿万千无辜生命来泄愤?瞧瞧他干的这事儿,像小杨说的,这么残忍,不是怪兽又是什么?你们女人就是看见了人家长得漂亮。漂亮怎么了?长得漂亮就可以杀人无罪?”
苏虹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要是活在这个年代,我也会恨他入骨。但是拉开一千多年的距离,旁观者总是不由自主看得更多一些。”
“看得再多,他也是个杀人魔。”李建国一脸不屑,“我就讨厌这种娘们唧唧的家伙……”
“谁娘们唧唧啦?”苏虹有点不满,“他小时候那事儿是被迫的好不好?队副,你得公正一点。”
“OK,OK。”李建国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说错了。好吧,他幼年被男人上了是他的惨,可是长安城的百姓被他杀了,百姓们也惨。所以恕我无法同情他。”
苏虹突然说:“话说,真要咱们碰见慕容冲,然后把他抓住了,队副,你会怎么办?”
李建国愣了一下:“这……我还真没想过。咱抓得住这家伙么?唔,不过说来只是情绪上的厌恶罢了——要是他伤了队长或者你们,我才会和他拼命呢。”
小杨笑起来:“慕容冲伤不了队长。”
方无应挤出一丝笑容:“你就那么说得准?”
“说来,队长你败在过谁的手上么?”小杨忽然想起,“我可从没见你败过,所以很难想象慕容冲能伤你。”
“我当然败过。”方无应淡淡地说,“很多年前。”
“谁?!”小杨兴奋起来,“天大的新闻!是谁打败了队长?”
“陈年旧事了,一个姓窦的小子……”他摆摆手,“行了快走吧,天黑前咱们得出长安城。”
《附录》
公元384年3月,慕容泓在关东召集了几千鲜卑人,偷偷渡河入关,在华yīn起兵。平阳的慕容冲也以2万起事,攻打蒲坂。结果被窦冲败于河东。这就是那姓窦的。
本章节BGM:rì本动画《Monster》的OP。百度搜索grainOPOST
“我又看见一只兽从海中上来,它有十角七头,在角上戴着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神的名号。
由于龙將权力赋予兽,因此龙受到人们崇拜,兽也受到人们的崇拜,全地人如是說:『有誰能像兽一般?有誰能与兽为敌?』”
——《約翰默示錄》第13章一四
,
第五十二章 长着“好人脸”的大叔
一行人步出长安城,天气有些热,太阳落得也迟。方无应不敢把人分开,也没有按照惯例派遣斥候,人手太少,聚集在一起抵抗力才能稍大一些。他又叮嘱苏虹无论如何不要掉队,一旦有事就躲到人群后面去。
他的话还未说完,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方无应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的戒备顿时提升,全都将伪装好的武器拿在了手上。
尘烟中,奔向前来的是一小队士兵,领头的似乎是个下级军官,穿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
“小心,是慕容冲的手下。”方无应低声道,“全面jǐng备。”
李建国看了他一眼,多少有些惊诧,他没想到方无应只一眼就辨认出对方的来路。
出发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穿好了战袍铠甲,规格是参照十六国时期士兵的标准,包括方无应在内,打扮都极其普通,甚至故意弄得灰头土脸、难辨面目。
那队士兵很快来到他们近前,为首的那个军官勒住缰绳,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他们:“哪儿来的?!”
李建国看看方无应,赶紧道:“启禀大人,我们是燕主部下。”
燕主,即慕容冲,李建国的意思,至少得先表明是自己人,才不会遭难。
岂料那军官骑着马围他们绕了一圈,yīn险一笑:“怎么我看各位,面生得很?各位既不是鲜卑人,定是苻坚那厮的走狗!来人!给我全都拿下!”
……
厮杀是在一瞬间开始的,隐藏的兵器全都亮了出来,金属相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苏虹在人群里只往后躲,她这是头一次身陷战场,吓得脸sè惨白,腿肚子都发软!
“……往后!往后退!到我们身后去!”方无应冲她低声喊。
苏虹想往后退,谁知却退到了人群边缘,那儿是一道高高的土坡,她脚跟发软,一个没留神,竟仰面从土坡上摔了下去!
“……苏虹!”
高处的叫喊声传入苏虹的耳朵,她却没法听清,因为整个身体往下滚落,苏虹只觉得骨头与肌肉撞得生疼!她想抓住点什么停下来,但是下落力量太猛,加速度越来越大,她只能任凭身体像流星一般,坠入坡下……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抓住了苏虹的胳膊!
那是斜下里冒出的一只手,但却像铁钳一样,死死钳住苏虹的胳膊!
身体的下落终于止住,苏虹呻吟了一声,她晕得几乎没法睁开眼睛。
“……还活着么?”
是粗哑的男人声音,苏虹慢慢睁开眼睛,旋转的金星逐渐散去,她这才看清楚对方——不,是看清了对方隐藏的地点。
那是一大蓬山草,而那人,正躲藏在山草的里面。
“……多谢。”苏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同时她奋力伸出手,攀住一根较粗的枝桠,这下,身体总算轻松了一点。
“原来是位姑娘。”那个声音笑了一下。对方始终躲藏在山草后面,脸孔无法看清。
苏虹轻轻喘息着,她知道自己身上多处擦伤,每个地方都火辣辣的疼,但是稍稍活动了一下四肢,并未发现骨折现象。
真走运。
“姑娘是什么人?是慕容冲的手下?”
苏虹的眩晕还未退散,她缓缓摇摇头:“不是。”
“我看姑娘也不像白奴(鲜卑人)。”那声音顿了一下,“可你也不是苻坚手下。”
苏虹叹了口气:“我哪边都不是,无辜小民一个。”
那声音又笑起来:“小民?小民有你这一身打扮的么?”
苏虹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说:“大叔啊,我们俩不能总是吊在这儿吧?”
“当然。”
说了这话之后,那人又不吭声了。
苏虹等了半响,她看看上面那蓬山草:“大叔?”
“我在算计,往下要落多久,方能落在河畔。”
“河畔?”
“下面是一条湍急的大河,姑娘不知道么?落势太猛,会跌到河里去的。”
苏虹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再怎么说,咱俩吊在这儿,也很不成体统呀。”
“不成体统,绝对不成体统,直如两条素未谋面的肉干。”
“肉干?!”
那人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往下滑吧,反正不是寒冬腊月,滑进河里也许有生机。”
“呃,这个……”苏虹心想,你以为是玩漂流么!
那人深吸一口气:“好,我先下去,等我到了地方,姑娘你再松手,我如果稳当了,就可以接住你。”
一听他说得有理,苏虹也同意了。
然后就见那人松开手,像一只匍匐的山虎,翻身冲下山坡……
苏虹的姿势限制她无法扭头去看下面,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听见落水的噗通声。
“大叔难道跌进无底洞去了?”她暗暗想,“啊啊大叔难道变成了爱丽丝?”
这下可麻烦了。
谁知就在这时,她听见底下传来很低的喊声:“姑娘,下来吧!”
“……可是,我……不敢。”
下面的人又喊道:“没关系,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
知道挨不住了,苏虹咬咬牙,以玩蹦极时的相同心情松开了手,谁知山势不是一般的陡峭,一路连滚带跌,苏虹囫囵着就往山底冲去!很快,大河滔滔的水声就灌入苏虹的耳朵!她有点慌,想赶紧抓住什么来刹车,但手脚所触之处不是沙石就是矮草,根本阻止不了她下跌的情势!
就在即将栽入河里的那一瞬,一个人影扑过来,抱住她往旁一滚!俩人在铺满沙砾石子的河滩上滚出好远,才算停了下来!
等到运动的力量完全停止,那人才松开了她,慢慢跪坐起来。
苏虹只觉得浑身疼痛,她勉强支撑起身体,弄掉脸上手上沾的河砂。
“真险。”那人说,“本来想接住你,可是落势太猛,我怕我们全都会滚进河里。自直堕取为横摔,或可有救。”
苏虹呻吟了一声,“敢问尊姓大名不是叫张无忌吧?”
那人愣了一下:“不是。”
“那就好。”
苏虹忍着疼,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浑身筋骨。
“居然没有骨折也没有严重挫伤。”她叹了口气,“我可真是命大。”
那人哈哈大笑:“遇上了我,姑娘当然福大命大。”
苏虹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人,四十岁出头,腿短身长,脑袋挺大,脸上五官神情看着很和善,他披着战袍穿着铠甲,脸上有血痕,腰侧挂着一个拳头大的玩意儿,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此人五官立体感很强,高鼻深目,一望过去就知不是汉人。
“大叔,您是氐族人?”苏虹好奇地问。
男人点点头:“姑娘是南人?”
“我是女人。”苏虹嘀咕了一句,“汉人嘛……也可以这么说,其实到了我这一代,天知道混了多少胡人的血。”
中华民族是个曾经多次民族融合的群体,到了二十一世纪,就算户口本上标明是汉族,也难保祖宗十八代里没有一点戎狄蛮夷的DNA。
“看姑娘不像本地人士,是怎么会来长安的?”
苏虹踌躇了一下:“其中原因十分复杂,大叔,我们还是先找地方落脚吧,不要在河滩上留宿了。”
男人点点头:“好。几里之外有座破道观,如今战火肆虐,恐怕道士们都跑光了。就去那里吧。”
看样子他对此地甚是熟悉,苏虹松了口气,就跟在男人身后,俩人在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火红落rì就在他们之前不远地平线上,如千年之后,毫无改变。
“大叔……”苏虹问。
“干什么?”那男人头也不回答。
“大叔是陛下的人吧?”
“唔,算是吧……”
“苻坚……呃,陛下去了何处?”
“我哪里知道。”
“他还活着吧?”
“应该吧。”
苏虹揉揉胳膊,哼了一声:“长安城的人都死绝了,他倒是跑掉了。”
男人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也不想这样……”
“可是现在成了这样了,”苏虹说,“刚才我们一路走来,满街都是死人……”
“那是慕容冲干的,是他号令屠城。”
“谁唤醒了这个嗜血阿修罗?不是陛下一手培养出来的么——明知这孩子有问题,还放他去平阳做太守,一做就是十几年,那不是等着他蓄谋反扑么。”
男人不说话了。
“……现在可尝到苦果了吧,他当年养虎遗患,王猛劝他不听,王猛那是正宗汉人,胡人怎么斗得过汉人的花花肠子?所以说苻坚陛下自己不好,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说,可是苻坚陛下他……”
男人觉得苏虹啰嗦得实在讨厌,他索xìng停下脚回过头:“姑娘,就别苻坚苻坚的了,你又不是他的婆娘,总把他挂嘴上干嘛?”
苏虹脸一红:“我……我这是看他丢了大好河山,替他不值得。”
“多谢。”男人瞪了她一眼,“姑娘还是cāo心你自己吧,这个样子,你怎么回家去?”
对方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苏虹,如今她算是安然无恙,却不知控制组的人是否平安。苏虹想打开腕部的受话器,但想到有古人在面前,便忍住了这心思。
“到晚上再说吧。”她叹了口气,“现在我也联络不上他们。”
“他们?你的同伴?”
苏虹点点头:“我们遇上了慕容冲的人,我是在混乱中跌下山崖的。”
那男人点头道:“我听见了,还听见惨叫声。”
“惨叫?”苏虹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吐火的兵器,什么老六身上着火了……”
苏虹放下心来,吐火的兵器,大概是指的小于携带的军用喷火枪,既然要减少子弹的使用,就只有这玩意儿能顶事儿了。看样子喷火枪把那些鲜卑人给吓着了。
只不过千万别被古人抢去,不然就成十六国的稀罕武器了。
男人玩味似的看着苏虹的表情:“你知道他们取胜了?”
“虽不能断言取胜,那些鲜卑人终究是伤不了我家兄弟的。”苏虹笑了笑,表情带着几分骄傲。
“唔,难怪姑娘这么大胆。”男人想了想,“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姓苏,苏东坡……”苏虹卡住,苏东坡的苏,这是她一贯介绍自己姓氏的方式,可如今是十六国时期,苏东坡还得再等六百多年才能出生呢。
“就是,呃,那个……苏妲己的苏。”她说完,自己倒是先忍不住笑喷,好容易想出了一个本家,却是个狐狸jīng。
“叫什么呢?”
“单名一个虹字,霓虹的虹。”
“好名字。”男人笑笑,“姑娘容貌端丽,和那般亡国祸水倒是两样。”
“什么就亡国祸水?”苏虹不满,“国家灭了就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我最不齿这种言论。”
岂料那男人被抢白却没发怒,他只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大叔你叫啥?”
男人不理她,只往前走:“快点吧,天要黑啦!”
苏虹闷头嘀咕了一句:“没礼貌,问了人家的名字,自己却不肯说。”
男人依旧大步流星往前走,好像没听见她的嘀咕。
,
第五十三章 长着好人脸的不一定就是好人
走了不到一个小时,男人说的那座道观果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那道观飞檐高翘,铜铃很气派地挑在一角,可是大门却完全敞开,院子里,香炉倾倒在地、香案四脚朝天,横七竖八扔了一地东西!
“……劫掠已经过去了。”男人简单地说,“进去看看有没有活人。”
苏虹跟着他走进去,胆战心惊地往四处看,她不仅担心里面还有活人,还担心又会从哪里冒出死人。
幸好道士们一早跑光了,活人死人他们全都没发现。
此时暮sè沉沉,光线已经非常暗淡了,男人从西厢房出来,看看苏虹:“今晚就在此处躲一晚吧。”
“那行,你住东边我住西边。”苏虹伸手指挥着,“有事请先发jǐng报。”
男人却嗤嗤笑起来:“还东一间西一间?乱贼进来,叫都还没叫出声就一刀把你杀了,哪怕听见了,我怎么来得及救你?”
苏虹哑然。
“还是住一起吧。”男人说着,转身进了西厢房,“这边稍许大一些。”
苏虹无法,只得跟着他进了西厢房。
十六国时期还没有如今的床,那时候的“床”指的是低矮的家具,一般人都是席地而坐。苏虹看着灰扑扑的地有些发愁,但是对方已经盘腿坐下来了,她也只得跟着坐下来。
“有吃的没?”男人笑眯眯看着她。
“有一点。”苏虹从衣服里掏出一包压缩饼干,塑料包装早就被撕去了,苏虹是拿布包着的。
苏虹递了一块给那男人。
“吃这个得喝水,你等一下,我去弄点水……”
男人伸手接过饼干,看也没看仔细就塞进嘴里,他站起身:“我去找些柴草。你去捡瓦罐来。”
当晚,他们俩人就是用破瓦罐烧了水喝,吃的压缩饼干。
“不要吃太多,会难受的。”苏虹说,“这个一经水,就发起来了。”
“此为何物?”
苏虹想说压缩饼干,后思考了一下,改口:“自家做的干粮。”
就在这时候,她腕部的受话器闪了一道红光。
苏虹有些惊喜,她抬头看看对方,想趁着对方不注意,溜出去和控制组联系。谁知对方正眼也没瞧她,就道:“是你家兄弟召唤你么?”
“呃……”
想想不太好瞒着人家,苏虹索xìng大方按开受话器,耳机以耳钉形式埋入她的耳朵,男人不太可能听见另一端的声音的。
滋滋的干扰声很大,但是苏虹依然能听见方无应的声音:“……苏虹?”
“是我。”她低声回答,“我此刻很安全。”
那边传来的声音显然安了心:“我们后来下山找寻你,但没找到。”
“我一直摔到河畔,有点擦伤,没事。鲜卑人呢?退了么?”苏虹问。
“小于用喷火枪把他们吓跑了。”
苏虹笑起来:“果然。这儿有人听见了。”
“谁?”
“一个大叔。”苏虹看看那男人,“是他救了我。”
“大叔?”方无应的声音有点疑惑。
“嗯大叔是个好人。”苏虹说,“看上去挺像个好人的。”
“哼,此地无好人。”方无应说,“坏人最会伪装成好人。你还是小心一些。”
幸亏他们说现代语言,对方也听不见,苏虹想,不然还真让人家难堪。
“我们现在已经测量到了你的坐标,两处差不多隔开了十多里。”方无应说,“夜间无法赶路,明天上午再找地方会合吧。”
“没问题。”
“苏虹,你一个人……要当心。”
苏虹笑笑:“没关系,大叔看起来骁勇善战。”
“哦,真是个不错的大叔呢。”方无应毫无恶意地讽刺了一句,“通话结束。”
关掉受话器,苏虹看看男人,对方正以极为好奇地目光看着她。
“联系上了,我兄弟他们。”苏虹说,“都还平安。明rì再会合。”
“你们说的是哪里的语言?”
“家乡话。”苏虹笑笑,“地方太偏僻,听得懂的不多。”
“你们通话,要祭法术么?不见面就能听见声音?”
苏虹忍住笑:“算是吧。”
“刚才那个,是你兄长?”
“大哥。”苏虹说,“很厉害的人。有他在,我们谁都不担心。”
吃饱喝足,男人惬意地横卧在地上,他腰间那个拳头大的东西在睡觉时也不肯解下来,似乎是什么宝贝。
苏虹眼睛盯着那东西,虽然是布裹着,但很明显能看出棱角来,那是个四四方方的玩意儿,而且还沉甸甸的。
男人发觉了她的兴趣,他嘿嘿笑起来,翻了个身,把那东西压在身下。
“……哦,你不怕膈应啊。”苏虹笑道,“压坏了可麻烦。”
“压不坏。”
“压不坏?莫非是石头做的?”
“小丫头,懂什么?”男人嗤嗤笑起来。
“哦,我是不太懂。”苏虹也笑,“传国玉玺嘛,可不是石头是什么呢?”
苏虹那四个字,活像一把尖刀,直戳男人胸膛!
男人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哗啦”拔出剑,剑尖直逼着苏虹:“……你究竟是何人?!”
苏虹哆嗦了一下,脸sè倒是没改变,她笑了笑:“我就那么一试探,陛下,你看你,简直是不经诈啊!”
眼看对方毫无反抗之意,男人慢慢放下剑,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寡人小觑姑娘你了。”
“怎么?不怕我给慕容冲通风报信?”苏虹哈哈一笑,“刚才和我说话的就是慕容冲呢。”
苻坚也大笑,他将剑送回剑鞘:“是啊是啊,那刚刚在崖上,岂不是慕容冲打慕容冲?真是好故事。”
苏虹知道他不信,也不再诈他,索xìng躺倒在地上,翘起腿,把手枕在脑后。
“姑娘是如何猜中寡人的?”
“这个嘛,叫逻辑推理。”苏虹晃了晃小腿。“放开胆子去想即可:长安城已成瓦砾,慕容冲依旧追查不放,如果不是为了找您,他又是在找谁?您,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将官,气度不凡,尤其腰侧又挂着这石头一样的玩意儿……”
“唔,果然不同凡响。”苻坚也坐下来,“姑娘打算怎么办?卸了寡人头颅,你或可平安逃出慕容冲的掌心。”
“我不干那事儿。莫拿我当宵小。”苏虹摆摆手,心想你的头也轮不到我来卸,你家姚苌先生还伸长脖子等着呢。
“看起来也不像。”苻坚笑道,“说来,姑娘神仙一样的人品,寡人钦慕得紧,姑娘的几位兄弟恐怕也是人中龙凤——可否将寡人引荐给你家兄长?”
“哈哈哈,你要见方无应?”苏虹笑,“好啊,明天带你去见他。”
《附录》:
传国玉玺从chūn秋时期诞生,至如今已经下落不明,据说姚苌逼死苻坚,就是因为苻坚没有交出传国玉玺。很可能这石头就丢在此“好人大叔”手里……
,
第五十四章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他是怎样一个人?”
“谁?你是说方无应?”
寒气上来了,是夏季,但一千多年前的西安没有城市热岛效应,于是在夜间,仍然会感觉到一丝寒意。
苏虹捡了些树枝,扔进篝火里,她拍拍手:“那家伙挺帅的。”
“帅?”
“貌美——拿如今的话来说就是这意思。但是也很刚硬,和芒果台的选秀男生截然不同,那些都是橘汁,方无应嘛,是伏特加,不过瓶子漂亮就容易唬住人。”苏虹想了想,“我没见过他发火,倒不是怕他的爆脾气,说句难听的,可能是xìng格yīn毒的那一类。所以大家都尽量不去碰他的底线。”
苻坚不明就里地听着。
“方无应是那种,嗯……怎么说?偶尔有点出格,其实城府很深。平时有说有笑,关键时刻就喜怒不形于sè了。大局上,他立得稳,可以依靠。”
苻坚神sè似乎有点改变。苏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陛下,不要打我家兄长的主意,他是不听诏的,我们这一家子全都不听诏。不可能帮你去平慕容冲的叛乱。”
被苏虹猜中了想法,苻坚有些悻悻:“那你说得天花乱坠……”
苏虹笑起来:“放心,再天花乱坠也没有你家凤皇儿艳绝人寰。”
苻坚笑笑:“姑娘用错词了,他又不是女孩儿。”
“不是女孩儿你抢去干嘛。”苏虹故意说,“姐姐都到手了,还要弟弟,陛下忒贪心也!”
苻坚倒是毫无羞赧之sè,他满不在乎地拨了拨火堆:“那是姑娘你未见过他。”
苏虹来了好奇心:“他到底长什么样?真的有那么好看么?”
“唔,绝美如玉。”
苏虹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种形容一点用都没有。
“其实,陛下,我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
苏虹踌躇了一下,抬头道:“我若问了,陛下莫怪。”
“说吧。还不就是那些事儿嘛。”苻坚一脸平常,“淝水战败、慕容起兵、丢失长安……姑娘要问哪件?”
“就是这些,我全都不明白。”苏虹说,“我觉得陛下励jīng图治,治国二十余年,朝野内外一片兴盛,都知大秦天王雄才大略,必立千秋伟业,怎么一夜之间就翻了船?这变化来得太突然,转弯太急,我弄不明白。”
苻坚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如果人都自己弄明白了,那还要上苍作甚?”
苏虹觉得苻坚的回答里面,包含着严重的宿命论,这是她不太认同的调子。
“……好吧,回到慕容冲这儿来。”苏虹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好,“当年王丞相劝您斩草除根,慕容家不可留,为什么您不肯听呢?那个白奴的小男孩真就那么好么?”
慕容族鲜卑史上被蔑称白奴,据说可能有欧罗巴血统,皮肤雪白。
“姑娘,你可知,人有的时候会拗不过弯来?”苻坚忽然笑了笑,“没错,王丞相所言均是要害,我若听从了他临终前的嘱咐,如今也不会弄成这样。”
“陛下后悔了?”
苻坚摇摇头:“虽然后悔,重来一遍,我恐怕还是忍不住会这么干。”
“为什么?”苏虹诧异极了!
苻坚不知为何,抬头仰望上方,俩人头顶是高高的房梁,黑黢黢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忽然说,“做明君,很好很好。人人都说苻坚雄才大略,胸怀若谷,王丞相也经常说,明君就该怎样怎样。明君,就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凭一己私yù来处理天下事。”
“他没说错。”苏虹撇撇嘴,“可你没听他的,慕容冲那件事你就没听他的,如果不是当年受了你的凌辱,如今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苻坚笑了笑:“那孩子……”
苏虹目不转睛看着苻坚,她忽然觉得苻坚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似乎有什么从他心头浮起。
她觉得有些尴尬,摆摆手:“好吧我不问了,有本书叫《不要嘲笑别人的爱情》,我喜欢这标题。”
“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要耻笑他人的欢爱。”苏虹说,“可是你和慕容冲的事情,陛下就不担心后世言论么?”
“有什么好言论的?”他满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最是汉人规矩多,哪里像我们胡人直爽?”
“是啊是啊,当年小男孩让你那么快活,哪里有功夫去想后世说什么?”
苏虹说得相当不客气,苻坚却笑了。
“那是因为姑娘你没见过他。”
“又来了。”苏虹翻了个白眼,“好吧,你家凤皇儿就是个活宝贝,人人觊觎,yù夺之以后快——”
“寡人又为何不能任xìng一回呢?”苻坚慢慢地说。
苏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每rì案牍劳形,想着要做明君做明君,时rì久了,心里却像长满了荒草,恍惚间,不知自己是谁。”
苻坚的声音很低,苏虹多少有点惊讶。
“……就好像那并不是苻坚。明白么?那是另一个人。我常常自铜镜里打量自己,似乎有另一个人替我在活,他知道如何做明君,如何安天下,如何重拾江山。”苻坚停了一会儿,“我是胡人,从小活在马背上的戎狄,姑娘,你要记得,胡人世世代代都是在马背上杀过来的,不识字,更没平稳过过rì子。”
“嗯,你其实不喜欢稳坐龙椅的生活。”苏虹点点头,“就不知道为啥,竟然坐了那么久。”
“寡人也不知道啊!”苻坚哈哈大笑起来,“但是,那小子知道!”
“那小子?慕容冲啊?”
苻坚点点头:“他的脾气,一点都不和顺。你见了他就知道了。从不肯温温和和与你说句话,无论怎么安抚,始终喜怒无常,前一句还笑盈盈的,后一句说不定就藏了什么把戏祸害你。乖起来像个女孩,可一旦发起狠,就咬人砸东西,拿马刀砍我的事儿都干过。”
“像匹烈马。”苏虹笑起来,“我明白了。”
“他真要是发起火来,就总说:苻坚老贼,你还有没有一点胡人血xìng?汉人全都是不会骑马只会坐轿的蠢物!你想变汉人么?胡刀是什么味道你早忘了吧?!没忘的话,就一刀砍了我呀!你以为你是什么天潢贵胄汉家龙子?!别坐在龙椅里抱着几本破书冒充圣贤老太婆!”
苏虹哈哈大笑,她几乎要捶地了,苻坚模仿少年慕容冲的模样栩栩如生,实在很好玩!
“喂喂!我喜欢这孩子!”苏虹两眼晶亮,“听起来很可爱!”
“是吧是吧!”苻坚笑了一下,“被他一骂,我好像从那铜镜里走出来了。”
“铜镜?”
“每r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看起来一板一眼如古圣贤,人就像活在铜镜里。那一rì,被他骂了个猛醒。”
苏虹有好久,没说话。
夜里,很安静,连火堆的哔剥声都深不可闻。
“陛下刚才说的,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苏虹忽然说,“是很久以前看的一本书。”
“什么书?”
“名字叫《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不是什么正经书,陛下不需记得它。”苏虹笑笑,“里面提到过一个传说。”
“什么样的传说?”
“在很远很远的北方,非常远,咱们谁都没去过的一块地方,那儿天寒地冻,常年积雪。那地方叫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苻坚摇摇头,“没听说过。”
苏虹笑了一下:“住在西伯利亚的农民,每天过的rì子都是一样,rì出而作rì落而息。多少年都是这样,年复一年rì复一rì。然后有一天……”
“有一天?”
“也不知道是什么,‘嘎嘣’一声坏了,断开……在这个农民的身体深处。于是他突然间丢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往西边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个劲儿地走,不管不顾的。”
“就那么走?”
“嗯,走火入魔一样,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一直一直往西走个不停,直到终于某rì,咣当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这种病据说就叫‘西伯利亚臆病’。”
苻坚一脸茫然望着苏虹。
“国境以南究竟有什么?太阳以西又会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可如果不去探究,会更觉得眼下这一板一眼,过得枯燥乏味,无法忍受。”苏虹说,“哪怕突然中断rì复一rì的健全生活,毁灭一切,也要去探究那个‘什么’——陛下,你也在探究那个‘什么’么?”
苻坚木然良久,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也许是慕容冲把你心里某处锁链,‘嘎嘣’一声给弄断了吧,王丞相之所以痛恨这孩子,或许因为锁链正是他亲手上的。唔,我也不是太明白,想到什么就随口乱说而已。”苏虹说,“不过你会爱他,倒真是不奇怪——李建国听我说这话又得啐我了。”
“爱?”
“爱得倾国倾城了都。”苏虹叹了口气,“看这通乱呐……”
余烬还燃着火星,暗暗闪动的红sè亮片盯久了有点刺眼,有那么一阵子没人说话,但也没人睡着。
“陛下……”
“什么?”
“传国玉玺,陛下随身携带,可若到临危之时,又将托付何人?”
苻坚久久没有回答。
“为何不交与太子,让他带去南边?”
“太子不可托,他xìng格柔弱担不起大任。”苻坚声音低沉地说,“给他玉玺,难保不在半路上被人劫了去。”
苏虹想了好久,才道:“陛下要小心,莫让它落入贼人手中。”
“这个寡人自然知道。”
在那之后,再无声息。
《附录》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村上chūn树的作品,意味深长的一本书。
,
第五十五章 狭路相逢!
次rì,晨曦照在苏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发现苻坚已然在生火煮水。
苏虹爬起来,她浑身四肢仍然酸痛,昨天从山崖下落那一场,还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姑娘昨晚睡得可好?”苻坚看看她。
“一夜乱梦,别提了。”苏虹摆摆手,摇摇晃晃站起身,“我去弄点水洗脸……真痛苦,洗面nǎi没有就算了,连牙膏也没有——我恨《穿越环境保护条例》!”
吃了聊可果腹的饼干,二人继续上路,苏虹一直往西走,她知道方无应他们也是朝这个方向进发,定位器显示,二者的距离慢慢在接近。
“我家兄弟们就在前方不远了,”苏虹说罢,回头安慰苻坚,“马匹是没有的,可是吃的会更多一些,而且他们也能捕猎。”
“那就最好。”
又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苏虹看了一下定位器显示,快十一点了。
这时候,前方远远的,出现了一片绿盈盈的竹林。
苻坚忽然一拽苏虹:“慢!”
“怎么?”苏虹莫名其妙看着他,“看见什么了?”
“……有人影晃动。”苻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竹林里有人,不止一个。”
苏虹努力瞅了半晌,终于放弃:“……不行,四百度的近视眼,我什么都看不见。”
“是你家兄弟么?”
“很有可能。”苏虹抬手看看腕部,那儿的红点闪得更频繁了,“先过去再说吧,怎么都得经过那里。”
苻坚觉得有道理,便与她继续往前行。
快到竹林边上,忽然斜下杀出一人:“……站住!”
苏虹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人。苻坚则后退一步,拔出了利剑!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
“要你个头!”苏虹打断他的话,“小杨同志,你有点正经好不好?”
小杨笑起来:“队长派我在此处防守。苏姐,我们昨天都以为你……咦?这位是?”
苏虹看看苻坚,笑起来:“陛下,这是我家兄弟,你不用担心。”
“陛下?”小杨诧异地看着苻坚,“苏姐,莫非……”
“苻坚。”苏虹说,“昨天也是他救了我,你说巧不巧?摔下去没遇见武林高人,却遇见他了。”
“啊!”小杨一脸诧异,又赶紧收起兵器,笑嘻嘻向苻坚一抱拳,“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什么幸会?用词不当。”苏虹白了他一眼,“要不是陛下出手相助,昨天我就直接摔河里去了。”
知道是苏虹的同伴,苻坚长出一口气,这才收起了剑:“苏姑娘,这位是?”
“他姓杨……”
“哦哦,小人姓杨,单名一个‘过’字。”小杨笑嘻嘻地说,“久闻陛下大名……”
“又在胡扯,爹妈给的名字都不要了。”苏虹又好气又好笑,“到处冒充人家杨过……你的左臂不想要了?陛下,咱们进竹林去说话。”
小杨赶紧做了个手势:“陛下请。”
“杨兄弟请。”
进了竹林,苏虹才发觉此处竹子长得颇为茂盛,此时正是盛夏,竹叶蔽rì,满地碎影,绿意竟如滴翠流淌,外头的暑热顿时消散。
“队长他们呢?大家都还好吧?”
“队长刚刚在检查仪器,小田带着何勇做斥候去了。大家都没事。”
苏虹笑道:“昨天听说,小于用了军用喷火枪?”
小杨笑起来:“那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嘛,不然怎么办?拿轻机关扫shè呀?那得找多少子弹回来。”
“鲜卑人没再追来了?”
“没有。”小杨摇摇头,“可是队长说不能掉以轻心,慕容冲的部下一个个都跟狐狸豺狼有得拼,要防范他们席卷重来。”
小杨说的是现代语言,偏偏叫苻坚听懂了“慕容冲”三个字。
“你们是在说,慕容冲?”他问。
小杨回头看看他:“陛下,昨天我们叫慕容冲的人给袭击了,幸好没出大事,但是我们队长……”
“不是,是大哥。”苏虹掐了一下他,“改口。”
“哦对,我们大哥说,难保他不会带人追上来,所以还是得小心。”
苻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又往里走了一会儿,人影一闪,苏虹就看见了李建国和小于,俩人正坐在地上擦拭兵器,小于嘴里咬着半块巧克力,估计那就是他的早餐。
“Hi~队副,小于。”苏虹抬手打了个招呼。
“哟!这不是挺jīng神的嘛。”李建国笑嘻嘻地想打招呼,转眼看见苏虹身后的苻坚,“苏虹,这位是……”
“苻坚。”苏虹说,“就是那个苻坚。昨天是他救了我。”
李建国和小于给吓了一大跳!但很快,俩人就反应过来。
他们站起来,恭敬地冲苻坚行了个礼,“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俗礼都免了吧。”苻坚笑了笑,“苏姑娘,他们也是你的兄弟?”
“没错。可我大哥不在这里——方队长呢?”
小于转身往前面一指:“在那边检查仪器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虹远远就看见方无应了。他背对着人群,正蹲在地上低头检查一台仪器。
“我家大哥。”苏虹笑笑,冲苻坚指了指方无应,“走吧,过去打个招呼。”
说完,她朝方无应那边走过去,笑盈盈道:“方队长,我回来了!”
方无应擦擦手,站起身笑道:“哦,走得还真快。我还估摸着……”
可他的话忽然卡在了半截!
方无应脸上,出现一种……很难形容的奇怪表情,一霎那,苏虹觉得,他脸上的肌肉好像脱离了骨头!
苏虹本向前的脚步,生生停住!
下一秒,人影一闪,雪亮的刀锋忽从方无应手中冒出,直直刺过来!
她想尖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冰冷利刃擦过她的发,刺向她身后的男人!
“当啷!”
金属相碰的声音,人影纷乱!
苏虹腿一软,噗通坐在了地上!等她反应过来,苻坚早抽出长剑,与方无应战在了一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虹想喊,可一点儿声都喊不出来了,她浑身都在抖,无法站起身。
闻声而来的控制组人员一见这状况,也都纷纷拔出自己的兵刃!一时间,刀林剑雨,将苻坚一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停下!住手!”苏虹终于爬起来,大叫出声,“不要杀他!他是苻坚!我们不能杀他!”
不知是苏虹这一通狂喊起了作用,还是发现苻坚并无伤人之意,慢慢的,小杨他们先退出了剑阵,接着是李建国,最后控制组成员全都停了下来,满脸不解地看着犹自与苻坚恶斗的方无应!
“方队长!队长!”苏虹想伸手去拉方无应,但李建国一把拉住她,“危险!会伤着你的!”
“队副,赶紧阻止他们!不能让队长杀了苻坚!不然……”
她的话音未落,只见一柄剑被高高挑起!它在空中晃了半个圈,颓然插在了地上……
那是苻坚的长剑。
而方无应手中的刀,刃尖正戳着苻坚的喉咙!
“动一下,我就叫你见血!”
方无应的声音很低,粗哑得像钝刃刮着血肉!
苏虹目瞪口呆望着他的脸,认识了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在方无应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如此狠毒……
如此狰狞。
,
第五十六章 凤皇凤皇起阿房
四下里,悄然无声。
只有风吹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响动,所有人都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被尖刀戳着喉咙,苻坚忽然,笑起来:“……苏姑娘,千方百计诓我到此,真是多谢你费心。”
苏虹惊讶得嘴唇都在发抖:“……什、什么诓你?我没诓你!方队长,你这是干什么?!”
方无应不吭声,却未放下刀,他的脸如生铁铸造,没有一丝表情。
李建国在一旁小心开口:“队长,他可是苻坚……”
方无应仍旧不出声,刀尖,却又往前了一寸。
苻坚轻轻一笑:“要寡人xìng命,又何苦这么麻烦呢?冲儿。”
他最后那两字说得很轻,但却无比清晰!
好像忽然从大梦中苏醒!方无应慢慢放下刀,他拎着兵刃,缓缓后退了两步,站住。
“……几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我几乎认不出是你。”苻坚啧了一声,“可你为何如此打扮?昨rì在崖上遇到韩延的部下,为何不去相认反而与之拼杀?”
苏虹和李建国他们对视了一眼,个个一头雾水。
“陛下,呃,你认错了。”苏虹想上前解释,“这位是我家兄长……”
“兄长?”苻坚微微皱眉,“冲儿,家中你最年幼,哪里又来的妹子?莫非是义妹?”
“冲儿?”苏虹瞪大眼睛,瞧瞧方无应又瞧瞧苻坚,“什么冲儿?陛下,你把我家兄长错当成谁了?”
苻坚转过脸,诧异地看着苏虹:“莫非苏姑娘还不知道你家这位兄长是谁?”
“呃,他……他叫方无应,跟你说了的啊。”苏虹解释道,“他不叫冲儿的。”
“方无应?”苻坚喃喃念着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好几遍,忽然间,他神sè黯淡了下来,“仲尼伤周道之不兴,感嘉瑞之无应——冲儿,‘世道纷乱,凤鸟无应’,你取此名是这用意么?”
苏虹他们几个在一旁听得愈发糊涂!
“什么仲尼、周道的?”她笑,“陛下,你又犯糊涂啦?”
岂料这话说完,苻坚瞥了她一眼:“冲儿,这就是你认的妹子?如此懵懂,直如不读书的幼童!”
苻坚的目光充满轻蔑,苏虹的脸一下子红了!
这时方无应却开口:“休要折辱我妹子。她不知情。我也不想杀你,你走吧!”
李建国和小于他们茫然转向方无应:“队长……”
但他不看他们,只铁青着脸退回到仪器旁,慢慢坐了下来,垂下头。
苻坚仿佛充耳不闻,他满脸不忍,往前又走了一步:“冲儿,究竟出了什么事?高盖、韩延他们不服你?你不做燕主了?你现在怎么……”
“快走!”方无应一声低吼,打断他的话,“别再让我看见你的脸!”
他的声音嘶哑,神情激动,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很明显是在强自克制。
苻坚闭上嘴,过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我走。”
他看了一眼方无应,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我真当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苻坚的神sè有些凄然,但他还是微笑道,“是天命——合该在竹林相遇。”
他说完,不再看方无应,拔腿就往竹林外走。
谁知就在这时,从远处冲进来两个人,是做斥候的小田还有何勇!
“队长!麻烦了!”
他们一直冲到方无应跟前:“一大队人马往此处奔来!且呈包围之势!”
方无应跳起来:“从哪儿来的?!”
“从长安城!”小田喘了口气,“就冲着竹林,说来捉拿jiān细——为首带路的就是昨天被我们吓跑的那个将官!”
大伙全都紧张起来,各持兵刃,连本要走的苻坚也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着他们。
“有多少人?”方无应一瞬间恢复了常态,他的语气也变得沉着。
“估摸着有上千人。”何勇努力平复喘息,“分了三队,明显是要把此处围起来!”
“为首的除了那个将官,你还看见什么?”方无应问。
“还有一个大将,可我不知是谁,军阶看来比昨rì那人高很多。”小田说,“只能断定是慕容冲的人!”
“必是韩延无疑。”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到苻坚身上,也不知他是如何听懂现代语言的,只见他看看大伙:“昨天你们伤了他的手下,韩延此人手段毒辣,心胸狭窄,必要带人前来报复。”
这话一说,大家全都有些焦急了。
“谁啊这是?”小田悄声问。
“苻坚,就……就是前秦的那个……”苏虹低声道。
小田把嘴巴张成O形!
“队长,我们一共才七个人,苏虹不能上阵,就算加上苻坚,也难敌上千人。”小于道,“不然还是撤吧?趁着他们还没来……”
“来不及了!”小田摇头,“他们把这一带全都封锁了。”
“回局里去?”
“可是还联系不上凌局长呀!”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方无应身上,好像全都等着他拿主意。
方无应沉吟片刻,握住手上的刀:“有个办法,虽然险,倒也可以一试。”
“什么办法?”
方无应不说话,他转身,看看控制组的几个人,又看看苻坚。
他盯着苻坚,突然开口:“我的相貌变了多少?”
方无应用的是十六国的语言。
相貌?大家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俩!
苻坚久久凝视着方无应,叹了口气:“五官轮廓毫无改变,只觉得……只觉得苍老了许多。”
方无应点点头:“那不妨事。”
他说完,又拿刀指着苻坚:“你留在此地,不可出声——苏虹,你看着苻坚,不要让他乱跑。”
说完这话,他又对李建国他们说:“你们跟我来。”
“队长?”
方无应往前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没有回头:“……跟着我,不要多话,一句话也不要说,不管发生什么……只看着就好。”
李建国他们面面相觑!
“我会保护你们的,我是你们的队长。”他顿了一下,“至少……现在还是。”
他的声音很低沉,每个字,如千钧般沉重,李建国他们再也不敢发问了。
目送方无应他们走远,苏虹憋了一肚子问号,转向苻坚:“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苻坚也不看他,他撩开战袍下摆,就地盘腿坐下,闭上眼。
“陛下,你这是……”
竹林里安静了下来。
良久,苻坚忽然开口:“请教姑娘一件事。”
“什么?”
“苏姑娘念过书吧?”
苏虹脸又红了,刚才苻坚嘲笑她不学无术,她还记得呢。
“没读啥书,家穷,些许认得几个字。”苏虹没好气地说。
“嗯,那寡人请教姑娘:‘凤皇’二字的切音,和哪几个字相近?我学识浅薄,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苏虹顺口道:“这还不知道?凤皇二字嘛,就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好像被雷击中一般!一张俏脸陡然变得惨白!
“不可能!!……”
苻坚睁开眼睛,从眼角瞟了她一眼,便合上眼帘,不再出声。
《附录》
关于切音,即第一个字的声母和第二个字的韵母拼合的那个音。具体规则可以查《广韵》、《集韵》两本集子,我学识粗陋,不敢误导读者,不过若让我来解释,“方无应”三个字分析起来,是说不再给予“凤皇”这种称呼任何回应,也即“世间再无慕容冲”的意思。
,
第五十七章 慕容冲复活!
跟在方无应身后,李建国他们一声也不敢出,快到竹林边缘,就听见疾雨般的马蹄声次第前来,远远望去,烟尘漫天!
“队长!……”小田忍不住低声道。
方无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身体压低,其他人也如他这般,伏下身,紧张地盯着外面!
真的有上千人马!
前头马队在竹林边停了下来,为首一人分众而出,只见他黑黑的脸孔,高大的身躯,一脸的冰冷倨傲。
“……禀报将军,那伙贼人就隐蔽在此处。”身后一名小卒道,“昨rì他们用喷火的怪物灼伤了我们一名兄弟。”
“嗯。”那黑脸的将军点点头,一挥手,“四面包抄!给我把贼人逼出来!”
就在这时,李建国感觉身边的方无应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竹林外走去!
“何人在此喧哗?!”
分开竹叶,方无应跳出竹林,他的声音又高又尖锐!
一见有人出来,那将军一勒缰绳:“……是谁?!”
方无应抬头看看他,忽然一笑:“哦,原来是韩将军。”
那将军望着方无应,目瞪口呆!忽然间,他流星般翻身下马,“噗通”跪倒在地!
“不知陛下在此!臣惊了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一见主帅跪倒,那后面上千人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陛下!……”
李建国他们跟在方无应身后,见此惊天大逆转,一个个入坠梦中!
方无应倒是一脸笑意:“韩将军,这是要干什么?带着寡人的兵来拿寡人?”
“臣不敢!”韩延把头埋得更低,“是昨rì探子来报,有一细……”
“jiān细?”方无应的声音很冷,他的笑更冷。
那副表情,是李建国他们从未见过的yīn冷慑人!
他们从未见过方无应露出那种笑容,只一瞬,目光就狠毒得几乎不像他了。
“……呃,属下的人去捉拿,结果被其所伤。”韩延的声音有点发颤,“实不知陛下在此,臣请陛下恕罪。”
无论是叩拜的姿势还是语调,韩延的言行已经非常清晰地显示:他十分惧怕方无应!
李建国几个愕然看着面前这跪倒的一大片,他们想出声,可嗓子像是被谁活活掐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方无应神sè未改,他微微点头:“韩将军忠心可嘉,寡人怎会治罪与你?先平身吧。”
韩延这才战战兢兢起身:“陛下,这两rì宫内遍寻不着陛下,臣等都很担心……”
方无应看看李建国他们,闲闲道:“这几个,原是寡人安插在苻坚老贼身边的内应,前rì他们来报,说已查明了老贼去向。寡人怕打草惊蛇,未曾通知众爱卿。”
“原来如此。”韩延道,“陛下,可是陛下只身一人前往,终有不妥……”
还没等对方说完,方无应突然跳起来,一刀砍在了旁边一匹马上!
马儿嘶鸣倒地!鲜血喷将出来,溅了那将军一脸!
“有何不妥?!”方无应用刀指着韩延,厉声道,“长安城都烧成渣了!可你们!你们谁伤到老贼一根寒毛?!”
鸦雀无声!
他疯了!
这男人完全失控了!他疯子般的喜怒无常,把所有人都吓住了!上千人的队伍,连带马匹,竟听不见一点响动!
被那带血的刀给直指着,韩延挂着血丝的脸,死人一样蜡黄!他垂首道:“……陛下,还请陛下下令,吾等追随陛下,共戮老贼!”
“不必了!”
说完这话,方无应放下刀,他的嗓音突然柔和:“韩将军,此地本来僻静少人烟,若要从长安出来寻找逃路,除了这条道不做它选。如今却无端平添了这许多兵马——你若是苻坚老贼,你还肯往此处来么?”
方无应的声音柔缓,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可这两者是如此的不协调!那诡谲的狞笑里,藏有理智即将崩毁的迹象。
李建国他们都清楚地看见,黑脸将军的额头上,竟渗出豆大的汗珠!
“臣……知罪了!”他说话时,牙齿甚至轻轻相碰,发出了咯吱声,“臣……臣这就带人马离开!”
他说完,甚至不敢再抬头,只冲着下属挥挥手:“撤!”
说完这话,他又低头道:“陛下,臣先行告退。”
“韩将军。”
方无应依旧笑笑的,喊住他:“这几rì寡人不在军中,事无巨细,都得你与高盖多费心了。”
虽然是在笑,但男人那双眯起来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只余恶毒。
“……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千人的队伍,很快消失于马蹄扬起的灰霾里,又过了片刻,那马蹄声也不再听闻。
李建国他们,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这下他更有杀我的理由了。走吧,先回竹林。”
刚才那骇人的表情完全退去,方无应恢复了平rì模样,他低声说完,也不看身后的人,转身进了竹林。
李建国他们满怀疑云,但也不便立即问,只得跟在他身后。
走回到竹林深处,苏虹迎面上来:“怎么样?走了么?”
“走了。”李建国说,“被吓走了。”
“被吓走了?”苏虹有点吃惊,“可我没听见你们开枪啊?”
“不是用热兵器吓走的,是……”小于说到这儿,顿住,他看看方无应,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方无应没有理会他们奇怪的神情,他一直走到仪器旁,扔掉手里的刀,慢慢坐了下来。
只见这男人,扬起脸,冲着大家微微一笑:“……现在,你们全都知道了。”
所有人的脸上,呈现出诡异的神sè,他们迟疑地互相对视,但是谁也没吭声。
“就如你们刚刚看到的那样。”方无应一脸坦然地望着他们,“你们的队长,我,就是慕容冲。”
作者ps:
摸摸下巴ing,我觉得我写疯子写得还真像~
最近看文的读者似乎多起来了,好高兴~转圈~
我觉得吧,写和读,就是一次寻找同伴的过程,这么多人,要想找到合心意的同伴还真不容易,写作这东西,它骗不了人的,你用心的话总能找到同伴,你不用心写就注定没人看,这是我的认知,所以其实,大家所看到的是真正的那个我,比站在你面前那个胖乎乎的我(如果能够见面的话,嘿嘿),还要真实,因为是有伪装的嘛,情绪,则没有。
最近又要出远门,每天忙着准备旅行事务,不过各位放心,更新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停下来了。
,
第五十八章 破釜沉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才,虽然心里大多隐约猜到了一点,可眼下,当事人亲口说出的一瞬,每个人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
苻坚在旁,以一种玩味的表情注视着这群人。
“可是!可是队长,队长你明明……”小杨难得结结巴巴。
小于嘴快:“怎么可能?!队长,我都认识你七年了!”
“我认识队长十年了,从列兵开始的。”李建国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不信!”
“那是因为我在现代社会,已经生活了足足十三年,并且经过了生化改造的手术,就像小武那样的。”方无应笑了笑,他拿下头盔,露出一头短发。
苻坚一见,大为吃惊!
“冲儿,你的头发呢?!头发怎么没了?”
方无应哈哈一笑,拿手在短发上蹭了一下:“这不是头发么?你如果是说那一头长发,我已经剪了十三年了。”
“可这怎么可能?”小田叫了起来,“你一点都不像!”
“不像?”方无应疲惫地笑了,他的笑容苍老,声音暗哑,“不像那个杀人狂皇帝?还是不像禁宫里那个娈童?可惜,那都是我。”
“……”
“接受这个事实:你们的队长,我,就是那个幼年做过娈童、被人**直至成年的慕容冲,也是后来带着奴隶反叛,在长安城大肆屠杀的疯子慕容冲。”方无应说着,苦笑了一下,“做了皇帝没几年,属下叛乱,我被韩延砍伤,无处可逃,垂死关头梁所长救了我。”
“是梁所长把你带回来的?”
方无应点点头:“估计是韩延后来寻不到我的尸首,索xìng宣布我暴亡。当时他那帮人已经掌握军中大权,无人敢不听,十六国的历史这么乱,也没谁真去探究。梁所长救我回现代,据他所言实属巧合,他只是想采集DNA,因为我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出身皇室,血统记载比较清晰,而当时他正在整理少数民族DNA库。”
没有人出声。
甚至都没有人动一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落rì的余晖悄悄照进竹林,翠竹生生,凄艳明丽。
“现在,你们可以选择了。”方无应目光平静地望着那群人,“如果不能接受我做你们的队长,回去之后我就打转业报告——没关系,谁愿在变态杀人狂的手下当兵?我理解你们的想法。”
还是没人出声。
一旁的苻坚却看懂了这一幕,他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起长剑!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冲儿刚刚舍命救了你们,不图思恩,一个个反倒摆出生分的架子来了!冲儿,寡人替你杀了这帮白眼狼!”
他提起长剑就冲着小杨去!吓得小杨往后躲:“……队长!队长!”
方无应眼疾手快,飞身上前一把抓住苻坚胳膊:“你干什么!”
“冲儿!你还要为这些家伙说话么!”
“……你敢伤我兄弟?!”
说话间,他三两招夺下苻坚手里的剑,后者承受不住他的大力,往后倒退几步,跌倒在地上!
“别忘了!我的仇人是你!”方无应弯腰,拿剑逼住苻坚的脖颈,“我阿姊呢?!说!她被你怎样了?!”
苻坚眼睛盯着方无应,慢慢道:“她早已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了?!”方无应的声音都凉了,“她去了哪里?!你杀了她?!”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都说她出逃时跌入渭水……你去了平阳,根本就不肯再回来!又哪里管你阿姊的死活?!”苻坚说到这儿,他也怒了,“再说你叔父与你一旦起兵,就算她不死也得死!就算寡人不想杀她也没办法了!”
“她就是被你逼死的!若不是被你掳进宫去,她怎么会……”
说到这里,方无应已语不成调。
苏虹在一旁,眼看着就要出人命,她不顾一切上前,一把拽开方无应!
“队长!不能杀他!……”
已经晚了,那柄剑锋自苻坚喉咙处,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血顿时喷涌而出!
“糟糕!”苏虹慌了,“小于!止血药!快点!”
那几个这才反应过来,小于慌忙跑上前,从包里掏出止血药还有药棉,苏虹镇定了一下神智,赶紧给苻坚伤口敷上药物,又手脚麻利地取出绷带,仔细把伤口裹好。
血还在不断往外渗,但已没刚才那么吓人了。
“万幸。”苏虹呼出一口气,“血止住就没事了。”
方无应兀自提着剑,脸sè惨白望着这一切,他紧紧抿着双唇。
……雪亮剑锋,有一滴血滑落。
苏虹暗暗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方队长,就算你是慕容冲,我也不会把你当怪物——我一早就说过这话。”
小于也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吸一口气道,“我不管什么慕容冲,我只管队长你是我的队长,这就够了。”
方无应没做声,他颓然扔下手里的剑,慢慢走回到仪器旁,坐下来。
他佝偻着肩背的样子,格外刺目。
李建国捏了捏拳,犹豫片刻,他还是来到方无应身边,坐下。
“……队长,你不该瞒着我。”
方无应垂下头,没出声。
“我是不太喜欢慕容冲。”李建国尴尬地咧了咧嘴,递过来一瓶水,“可我不会把队长你当成他。”
“我难道不是他么?”方无应慢慢说,终究伸手,接过那瓶水。
“慕容冲可没有在反恐演习里救过我的命。”李建国做了个鬼脸,“忘了么?五年前,咱们在沙漠里遇到特大沙尘暴,断了和总部的联络,队长,你把自己最后一瓶水给了我。”
方无应露出一丝苦笑:“还记得那事儿啊?”
“毕生铭刻在心。”李建国严肃地说,“如果忘了,那我还是人么?”
方无应的眼窝有些发热,他紧紧握着那瓶矿泉水,一时竟无法出声。
小杨和何勇嗫嚅着走到方无应跟前:“队长……”
方无应抬头看看他们。
“晚上,咱去哪儿留宿?”何勇眨巴眨巴眼睛,“苏姐说,今晚必须得和凌局取得联系。”
“我要苏姐通知凌局,准备宴席洗尘。”小杨笑嘻嘻地说,“要定小成都最好的包房,给咱队长接驾!”
方无应埋下头,他很想微笑,但是泪水却止不住想往外淌。
但是再抬起头,他就笑了:“通知所有人,整队。”
“是!”
小杨他们收拾着兵刃仪器,脚步连蹦带跳,苏虹觉得心底暖暖的,她赶紧低头收拾手中的医药包,却不意看见了那个歪在一边,脖子受伤的倒霉蛋……
“队长,他……怎么办?”小田有点为难地看看方无应,“就丢这儿,可能会死的。”
方无应走到苻坚跟前,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能起来么?”
苻坚支撑着爬起来,一手捂着伤口,他想说话,却不能发声。
“给我吧。”方无应淡淡地说着,指指他那把剑,“我替你拿着。”
他脸上的怒容早已消失,平静若水。
苻坚一怔,笑起来,将剑交给了他。
,
第五十九章 如何面对一个傻×的爱情
当晚,他们寻找到了一家可供栖身的农舍。
说是“农舍”,只有“舍”还在,屋子有一小半曾经着过火,烧得七零八落,还有一大半能容身,至于“农”就不知何处去了……
唯一一间像样的卧室给了苻坚,按照李建国的说法那是“病号房”:苻坚是这群人里唯一的病号。
对此方无应嗤之以鼻,他说浪费好心肠给这种人是不值得的,没让那家伙风餐露宿在竹林里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但是苏虹说苻坚是方无应伤的,如果苻坚是现代人,他完全可以对局里提出赔偿要求。
方无应晦气地瞪了她一眼,就不做声了。
一安定下来,修补工作立即紧锣密鼓地开始,幸好很快,苏虹就再度与凌涓取得了联系。饶是如此,他们也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今rì骗走了韩延,明天又不知会有什么人来侵犯,最多48小时,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尽快把工期赶完。
另外,他们也头一次发现了一个事实:不同时代的同一个人,不能并存于一个时间点。
说白了,因为2009年的方无应来到了385年,于是,原本生活在385年的慕容冲就消失了。
这是历次试验均未发现过的一个事实,不过也可以理解:一个时间点上,怎么能出现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呢?
“如果真的见面,两者可能会全部被取消。”苏虹说,“就如正负粒子相遇——但从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所以我们不能久呆此处了,不然慕容冲长期回不了长安,军中会生乱。”李建国说,“尽快加大工作进度,这两天就算通宵也不能停。”
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方无应,忽然说:“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在疑心。”
大家都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我,所以我们才没有去成370年,而往后延迟了15年?”方无应看看大家,“是不是因为,不管我的思维怎么和现代社会同化,自身引起振动的频率却依然与这个时代共振,才把你们带到这个时代来的?”
方无应这话一说,大家全都作声不得!
“所以当时,我并不支持立即返回现代。”方无应慢慢地说,“很有可能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回到385年——只要有我参与其中。”
苏虹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小于嘴快:“没关系嘛,这次还算顺利的,就是,呃……”
他的眼睛不小心瞟到远远站在人群外的苻坚。那家伙脖子上缠着纱布,正一脸好奇看着他们和那些闪烁不停的仪器。
方无应回头一看是他,顿时一脸愠怒:“跑出来干嘛?回去躺着!”
苻坚有点不情愿,他伸手指指那些仪器:“冲儿,那是何物?”
“和你没关系!半点关系都没有!进屋去,吃饭会叫你的!”
苏虹很想笑,又怕方无应看出来,她只好把头低下,假装检查接线口。
苻坚一脸讪讪,转身回了他的“病号房”,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越大越不讨人喜欢,小时候明明很可爱……”之类。
方无应想跳起来揍人,李建国一把拉住他,其他人赶紧埋头专心自己的工作,脸上全都是一副“我只是块叉烧,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所以晚间煮饭的时候,方无应恨恨嘀咕说养着他是浪费粮食,小杨假装没听见,还是多往锅里加了一块干缩面饼。
晚餐好了,苻坚那一碗是苏虹端进屋里去的,她顺手又检查了苻坚的伤势。
“真险,差点就伤到气管了。”苏虹说,“真要那样可就麻烦了。”
“会怎样麻烦?”
“……可能要把你带回去抢救。”苏虹说,“而且,呃,你家冲儿得受处分。”
“受处分?什么意思?”
“总之就是对他极为不利。”苏虹说着,笑了一下,“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冲儿了,陛下应该看出来了吧?”
“……长大了,也变沉稳了。”苻坚放下碗,忽然叹了口气,“可是他老了呢。他怎么会变得这么老呢?此事怪异。”
“小王子没以前那么俊美了,”苏虹故意笑道,“陛下失望了?”
苻坚摇摇头。
“他经过很多事情,比陛下你所能想的还要多。”苏虹说,“我真佩服他,钦佩,从骨子里钦佩。”
“钦佩?”
“他很勇敢,现在变成这样,不容易。”苏虹想了想,“换了我半路就垮了。他能熬出来,这种坚韧让我惊奇。”
苻坚一脸没听懂,而且好像满腹疑惑的样子。
苏虹本来想说“有问题就问好啦!”,但是想到自己在这儿曝同事的生活状况,完全是出卖,那实在太不好了。
“他现在过得很好,比以前什么时候都更好。”苏虹说,“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个。”
苻坚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就好。”
他的神sè不知为何,很黯淡。
苻坚那副神情,不知怎么,总是在苏虹面前晃,让她工作的时候都不能专心。当她两次都没听见方无应的要求时,那家伙推了推她的胳膊:“发什么呆?”
“啊?什么?”苏虹迷惘地看着他。
“叫你报DH306端口的数据——在想什么?”
“哦哦……”
“发什么愣?”方无应看着她。
苏虹不知怎么回答,她低头看看手里的仪表,慢慢小声说:“……说了你别不高兴。”
方无应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他冷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对着仪器。
“……去看看他吧,明天我们就回去了。”苏虹在他身后低声说,“他挺可怜的,你看,又受了伤……”
“当年我比他更可怜。”方无应冷冷道,“可惜没人肯来同情我。”
苏虹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想,队长你应该是不喜欢自怜的。”
方无应没说话。
“他被慕容冲害得国破家亡——队长你已经不是慕容冲了,可他还是苻坚。而且咱们心里都清楚,他没多久好活了,就像肿瘤医院的晚期癌症,被历史判了死刑。”
“……哼,如果他得了癌症,我现在就去订购花圈。”方无应毫不客气地说,“苏虹,别滥用女xìng的同情心。”
苏虹被他呛着了,她很有些不舒服:“队长,你这话像队副说的。他昨天不是也批评我对慕容冲滥用同情心么?”
方无应听出了她的不悦,他没反驳。
苏虹继续说:“我知道你恨他,你们……对不起,我内心还是不能把你和慕容冲完全剥离,你们俩,互相残杀了对方多少亲人和部下?如果继续抱着仇恨不肯原谅,那过去的事情,就永远也不能真正放下了。”
“好吧,我当然不无辜,那么也让他继续罪孽深重好了。”方无应冷冷地说,“等我真正死掉的那天,地狱里大家再见面OK?”
很长时间,苏虹都没出声。
良久,她忽然叹了口气:“那他或许还很开心呢。”
“他开心个什么?”
“……他还爱着你。好吧我这话说出来了,队长你别打我。”
“打你干什么?”方无应哼了一声,“拜托,别玷污‘爱’这个字。”
苏虹垂下眼帘:“……对不起。”
那时候,两人间的气氛有些难受,除了埋头工作,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着,爱一个人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方无应突然扔下手里的微型键盘,“它不值得炫耀和推崇,更不能被当做实施暴行的理由和借口。”
“队长……”
“那个人的‘爱’只会让我难受,让我感觉羞辱,恶心。”方无应淡淡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如今我有了自己的规则,我会活活剐了他。”
“……剐了他,你就好过了么?”苏虹大着胆子抬起头,她涨红脸望着方无应,“你杀了他,过去的事情就不存在了么?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么?那是没用的呀队长!”
方无应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她!
苏虹却没住口,她的表情里有少见的执拗:“他是错了,大错特错,他对你做的,是一种罪行,他犯了罪,这拿什么借口来抵都是没用的。他喜欢你,却用了最不可饶恕的方式,现在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傻×。好吧,咱就让他继续傻×下去不管他,队长,一个月之后这个人的生命就消失了,尽管不是消失于你手可也没本质区别——那你就能彻底平静了?他死了,过去的一切就都消失了?你心里的恨意就消失了么?”
“……你想说什么?”方无应的语气,像从北极吹来的一阵寒风,“让我现在去他的房间,吻他然后和他说我也爱他?!你是想要这个么?抱歉!我可不想给你上演什么限制级BL小剧场!”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虹挣扎着分辨,她从来没被方无应这样数落过,羞愧得泪水都要涌出来了!
方无应看了她一眼,闭上了嘴。
苏虹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她低着头,握着仪器边缘的手指盖也发白了:“……我不是要你去爱他,那样做很可耻,这我知道。而且你也根本就不爱他,这我也知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想,你能不能别再仇视他了,咱们且不管他,我是说,仇恨会伤害你自己的。你不爱他这很自然,谁都能理解。可你至少……至少该尝试着放下过去,好好面对他,甚至尊重一下他的感情……我不是在替苻坚说话,队长,反正往后咱再见不着他了,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就这么继续仇恨下去。光是杀杀杀的,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只要放下仇恨,你也能就此放过你自己了。”
这番话说完,苏虹垂下眼帘:“……我是个心软的女人,没错,队副其实批评我是有道理的。这两天和他相处,也许我慢慢被软化了,觉得世上并无不可救药之人。我甚至都没法当他是苻坚,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犯过重大的罪孽。对不起,我说话也很乱,是我自己没想明白……”
方无应默然良久,才低声开口:“就是因为你心软,所以会同情他,所以,也才会去同情慕容冲。”
“……”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站起身。
苏虹惊诧万分地看着方无应,朝苻坚的“病号房”走去。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苏虹才渐渐觉得,自己以前那么多年,其实并不认识方无应这个人。
方无应身上的那种“邪”,根源于他复杂跌宕、恍如传奇的过去,如果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能容忍他的过去,那就不可能真正弄懂他。那是由某种曾经无药可救的疯狂、深入骨髓的怨毒,以及如今,内心深处越来越强烈的善者气质,混合而成的一种颇为奇妙的风格。
这种无法言喻的“邪气”,让那些曾以各种方式经历过此男子的人,都为他铭心刻骨,终生难忘。
,
第六十章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方无应推门进来的时候,苻坚正斜躺在窗前发呆。一见进来的是方无应,他赶紧坐起身,想微笑示意,但是只咧了一下嘴,表情由此显得很尴尬。
方无应强忍住想翻白眼摔门出去的,他抓着把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不像样子,索xìng还是走进来,在苻坚跟前坐了下来。
等到坐下方无应才觉得不太对劲:他这个姿势,颇像是在审讯犯人——就差一盏直照人眼睛的台灯了。
他干咳了一声,挠挠后脑:“……晚餐,还行么?”
苻坚点点头:“很好。”
“我们都吃那个,也没有时间给你弄好的了。”
“面就很好,不需更多。”
“呃,今晚大家都要通宵干活,你放心睡你的,肯定平安。”
“好。”
干巴巴的对答讲到这里,方无应已经想不出来还能说什么了,他抬头看看,正对上苻坚笑眯眯的脸,一股怒气又从方无应的心底窜上来了!
“又笑什么呀?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笑得很开心!”
“唔,寡人觉得,冲儿你剃了和尚头也挺好看的,嘿嘿。”
方无应想活活掐死他!
“没看见我有头发么!谁说这是和尚头?”
“可是这也太短了,以前寡人亲手为你沐浴,你的黑发及膝,光滑得像丝……”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下了,因为方无应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怕。
苻坚怔了一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这个样子,真不好看。”
方无应瞪了他半晌,突然,乐了。
“那就最好。”他说,“我变老了,是吧?变黑变糙了,再不漂亮了不像玉了对吧?那最好!”
他说这话时,笑嘻嘻的,抱着手臂得意洋洋。
苻坚皱了一下眉头:“为何要与寡人赌气呢?”
“和你赌气?”方无应笑了,“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那为何你与他们说话都轻言细语,单单看见我就发火?”
方无应翻了个白眼,不答。
“不过我看他们,比韩延、高盖都强。”苻坚喃喃道,“那些家伙我信不过,只会怂恿你干更出格的事儿。”
“是因为我现在身边这群人阻止我杀你,你才会这么说,对吧?”方无应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再杀你,但也直到明rì夜间为止。”
“这是何意?”
方无应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还看不出来么?我不是那个真正的慕容冲。”
苻坚心头一惊,他凑过来:“你明明是冲儿,怎会不是?”
“我是慕容冲,可又不是慕容冲。”方无应淡淡一笑,“像在猜谜,是吧?”
苻坚看着他,迟疑着说:“……你并非二十六岁?”
“我并非二十六岁的慕容冲。”方无应笑笑,“我老了,早活过了二十六年,也许比你还老。你看,这儿都快有白发了。”
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鬓旁。
苻坚神情似有不忍:“……冲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无应垂下手,看看他,又垂下眼帘,看着地面:“我活了很久,久得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在你从未听说的那个地方。”
有手伸过来,似乎试图握住方无应的手,但在半途就放弃了。
“这个冲儿不会杀你,会给你饭吃,给你地方睡。”方无应抬起头,笑了笑,“可这个冲儿明晚就走,后天一早,此地出现的还是原来那个冲儿。你要当心,别存侥幸,千万不要拿他当作我、还想着回来找他,也别和人说遇到过我。”
苻坚的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明白,又不甚明白。
“病号房”内,窗台上点了根红蜡烛,是小于他们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蜡烛只剩下半根,烛泪已经淌得一塌糊涂,烛身上的半个凤凰已经融化,只剩下凤尾巴,撩着黑烟半隐半显。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方无应慢慢的,又说。
苻坚想了想:“他们,也和你一道回去么?”
“你是说苏虹他们?是的,我们一直就在一起。”方无应说,“我就是在那边认识他们的。”
苻坚闭上嘴,他默默看着方无应,突然轻声问:“你有心上人了,是么?是那个苏姑娘?”
方无应一怔,无声地笑起来。
“是。”他的表情十分坦然,“她不好么?”
苻坚看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方无应故意捉狭地凑过去:“她哪里不好?容貌秀美心肠又善,什么都肯依我——你不喜欢她?”
“不喜欢。”
“为何不喜欢?人家还觉得你挺不错的,昨天和我说遇到了一个好人……”
苻坚叹了口气:“冲儿,你总是这样。”
方无应一愣:“什么?”
“炫耀。”
“……”
苻坚笑了笑,说,“在把你当心肝的人面前,炫耀另有人欢喜你,还比听你说话的人对你好百倍,这些话叫听着的人心里难过,听的人心里越难过你就越得意。你一直就是这样的。”
方无应错愕万分地瞪着苻坚:“……我哪里有?!”
“没有么?和我说除了姐姐,谁你也不睬,我对你再好,也顶不上姐姐一根手指;可我送你玉佩,你却偏要拿去给姐姐瞧,在她面前炫耀你的得宠,气得她砸了玉佩,踩伤你的手……”
“胡说!”
“你与母亲同住,我去见你,明知那几rì你姐姐刚被封贵嫔,列三夫人之首,你却非要留我在别院迟迟不肯让我走,故意叫她难堪,独守冷宫;你原本一直对我不假颜sè,可只要在你母亲面前,你就变了个人……”
“……是你跑来侮辱我!”方无应激烈地打断他的话,“是你深夜闯入别院,当着我母亲的面侮辱我!”
苻坚看着他,半晌,点点头:“是我擅闯别院,我只是思念你太过,多rì不见想去看看你。谁知一见就放不下……可若当时,你真要严词厉sè拒绝我,我也不会把你怎样。这你是知道的。”
方无应只觉得浑身发抖,他的血全都涌上了头!
“好,说来说去是我不对,是我生xìng**!”他气得暴跳起来,“你***就没一点错,你们全都没错!都是我的错!”
他那一下,动作太大,风把蜡烛忽地扑灭,屋子里顿时黑了下来。
黑暗中,只听得见男人粗粗的喘息。
柔软而惨淡的月光,顺着黑暗爬进屋来,照着窗前那一小块地方,白白的,素净得很。
“……我去取火石。”方无应转身想走,又被苻坚叫住。
“算了。”他淡淡地说,“不用了。”
方无应背对着他,僵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好了,过来吧。”他的声音很温柔,“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反正明天,你就走了。”
不知是这伤感的语气,还是那最后几个字打动了方无应,他平息了一下呼吸,缓缓转过身,走回到苻坚身边坐了下来。
黑暗中,一时间,俩人谁都没说话。
“唉,干吗发那么大的火?”苻坚低声说。
“……我觉得,谁都对不起我。”方无应忽然悄声道,“父母,兄长,姐姐,还有你……我曾经觉得你们谁都对不起我。把我当泄愤的工具,当漂亮玩偶任意摆弄,胡乱寄托希望,就因为我是最小的那个,所以一旦希望不能达到,就给我罗织罪名,用不知所谓的道义来鞭挞我,找各种各样方法嘲弄我……”
“我没有。”苻坚努力分辨,“我……我是……”
“我知你没有。”方无应笑了一下,“傻×才在兵临城下的时候,还指望敌人念旧情呢。”
“傻×?”
“……我是说,那件锦袍。”方无应嘲弄地撇撇嘴,“送我那个干嘛?以为我会像你念着我那样,心心念念想着你?”
这话一说出来,方无应就觉得后悔了,因为借着月光,他看见苻坚垂下了头,脸sè也灰败了许多……
于是,他心里某块地方,不知怎么,就软下来了。
犹豫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苻坚的手:“……我得谢你。”
苻坚满脸愕然地望着他。
“不管怎么说,你很把我当回事,对吧?”方无应努力扯出一点笑容,“人家都不当回事的,就你当回事。为了这个,也得谢谢你。”
“冲儿……”
“我们和解吧。”方无应低声说,“我不会再把你当仇敌,你也别再恨我了……”
“可我不恨你啊?”苻坚有点惊讶地说。
“国都亡了,皇位也丢了,还不恨我么?”方无应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的意思。
苻坚低下头:“……那是我自己的事。是我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的。我清楚得很。用不着怨天尤人,也不怨恨你。以前我想不明白,也真的恨过你,可如今我却明白了,人临到生死绝境才会明白一些事情。”
方无应默默看着他。
“可要是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干。”他抬起头,微笑了一下,“说这样的话,你又要发火——我心里欢喜你,不因为你是大燕的中山王、大司马,也不是因为人人都夸你凤仪俊美。我倒真宁可你不是,而是随便哪儿来的一个孩子,没名没姓也罢、身无分文也好,头上长着癞疮,脸上拖着黄鼻涕,身上破衣烂衫,嘿嘿,那都没关系。只要我们两个在一处,你能给我作伴就好,我啊,只要是你,怎么都好,就算你不欢喜我也没关系……”
方无应忽然拉过他的手,伏下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手掌里……
有温润的液体从他的眼眶流淌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但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用另一只手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苻坚渐渐感觉到掌心的湿润,他有些慌了。
“怎么了?冲儿?”他紧张地问,“你哭了?为何要哭?”
良久,方无应才慢慢抬起头来,月sè下,他的眼睛微微发红,脸上有残留的泪痕,但他却在微笑。
“我不知道……”他努力吸了口气,微笑道,“但我……很高兴。这真荒唐,明知不对,可我还是很高兴。”
苻坚看看他,也微笑起来:“高兴又为何不对?”
方无应却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说到这儿,苻坚像是想起什么,他起身,从腰上解下那个布裹着的东西,将它递给方无应:“这个,拿着。”
方无应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方玉玺!
月光下,连曹丕叫人强硬刻上的那一行“大魏受汉传国玺”,字迹都清清楚楚!
“是传国玉玺?!”他大惊失sè,“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给你,带回去。”苻坚望着他,“带回你来的地方。”
“我不能要。”方无应将玉玺包好,还给他,“这是你的。”
“我留不住它了。”苻坚叹了口气,“眼下带不出北方,姚苌那厮又紧盯不放,留在我手上,只会白白给乱臣贼子篡位的机会。”
方无应顿了一下,低声道:“那,我也是乱臣贼子。”
“你不是的。”苻坚把玉玺重新裹好,交给方无应,“拿着吧,若是之前那个冲儿,我就算被杀死,也不会给他。”
他停了停,又说:“可你已经不是他了,所以,赶紧拿去吧。”
方无应不知说什么好,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接过了那方玉玺。
“走吧,去你兄弟们那边。”苻坚笑了笑,“你耽搁太久了,我已经听见他们在外面了,脚步声听着有些乱,怕是在担心我对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神sè却已经有些难堪。方无应立即明白了苻坚的意思。
“那我……先出去了。”他站起身,拿起传国玉玺,又看看苻坚。
“快去吧。”苻坚轻声说,他的神sè坦然又温和。
方无应望着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努力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小心姚苌。”
苻坚点点头:“知道的。”
再多的,方无应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又看了一眼苻坚,他终于低下头,如一条影子般悄无声息拉开门,走出了屋子。
……走到院子里,方无应静静站在那儿,他久久地仰望苍空,颀长身姿如即将融入清风里的一尊像。
就仿佛长天落rì之下,这人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简单。
那天晚上恰逢满月,皎洁月华,如银水般倾泻进每个人的记忆。
于是他想,此生,他再也忘不了今晚的月亮了。
《附录》
本章BGM是国内乐队“声音玩具”的《秘密的爱》,歌词摘选如下——
青chūn的人儿啊
想想一个人的十年会怎样
足够让许多选择发生
许多人事来来往往
此刻你深爱着的啊
是那多少个十年后的少年
他是否依旧那么年轻
是否依旧那么热情
透过窗外夜sè的迷雾
和丝绒般光滑的肌肤
我深深地亲吻着你
在这夜sè不安的城市里
和你在一起我已经
把什么都已忘记
每一个甜蜜的瞬间
我只想这样拥抱着你
至少我们在一起
……
作者PS:
看见起点这边读者多起来,我太高兴了~
其实不管回帖是赞是弹,都是好的,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审美观,这没法勉强,总是说“文无第一”就是这意思,毕竟读者是在给予关注,真没关注的,就连看都看不下去了。
就是起点这边规则我不太熟悉,回复出来的不知为何总是书友号,汗,看来还得再琢磨琢磨。
对了,明天起我要出门远游,文章由好友火星带贴,她的工作繁忙,更新时间不一定会固定在旧有的同一时刻,这一点还请各位见谅。
回帖就请等我回来之后再细细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