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临时”编曲
第三十章“临时”编曲
纵容?
谢莉思的字眼儿听在毕文谦耳里,让他不禁回想了一下。
貌似……孙云的不少行为,还真没把自己当孩子管教。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毕文谦没有穿越的经验,就在他试图琢磨的时候,孙云已经指着纸上的话,眼巴巴地望着他,问:“文谦,你真觉得这首歌该用二胡配乐?”
“啊……不是。不是歌适合,是你的演唱,适合。”
毕文谦的纠正引起了谢莉思的兴趣:“哦?你说说,具体的想法?”
好吧……吃饭前卖了破绽没人接盘,现在倒送来一个继续抖包袱的机会。毕文谦暗残念了一下,开始嘴炮。
“我啊,也听过很多歌唱家的作品,谢阿姨你和王叔叔合作的歌就有不少。有些特别好的歌,一个歌唱家唱了,另一个歌唱家也唱,这也算常见了吧?这种同一首歌的不同版本,歌唱家们唱出来的感觉,并不是千篇一律。比如,钱蔓华阿姨和朱逢勃阿姨都唱过的《啊,故乡》,她们在演唱中体现的情感,琢磨起来,细节上是有区别的。既然如此,那么从追求完美的角度出发,不同的演绎方式,是不是应该寻找各自最适合的配乐呢?那么,回到妈妈刚才唱的这首歌,将来别人怎么唱,我说不清楚,但我从小伴随着爷爷的二胡声长大,二胡的那种味道,我觉得很适合妈妈演唱中的情感。我是这么想的,我就这么说了。谢阿姨,你觉得呢?”
也许是时代局限性吧……毕文谦从前研究国内在引入外国商品音乐之前,大陆原创的作品,多数对于编曲这一块儿,似乎……显得不够重视。
孙云和谢莉思都在思考,但她们思考的结果却不一样——谢莉思说的是:“有道理,那你觉得二胡的配乐该怎么入手?”
而孙云则商量道:“文谦,要不,我们让你爷爷来伴奏?”
“孙云,你是想请毕伯伯在预赛上给你伴奏?”谢莉思听懂了孙云的想法,提醒道,“后天就是预赛开始了,一天时间配乐,并且彩排好,太困难了吧?”
“这个,我试试看,尽快写出配乐,给妈妈多争取一些练习的时间。”毕文谦抢过话头,“妈妈才唱完,那感觉我还记得……不,妈妈,我们赶紧回家!”
初次见面,嘴炮过了,也差不多了,拿出东西才是王道。
这是毕文谦的想法。孙云犹豫了一瞬间,便下了决断:“谢姐,对不起哈,我和文谦现在就先回去了!等预赛之后,我请你来我们家吃饭!”
谢莉思一愣,旋即笑了笑:“那你们赶紧走吧!我也想知道,文谦能给你这首歌如何增色。不过,我先打个预防针哈,这次江州赛区,我被临时选成了评委,到时候,我会对你们更严格。”
“……应该的。”就在毕文谦还在吃惊的时候,孙云已经朝谢莉思点点头,拉起他往门外走了,“文谦,和谢阿姨说再见!”
“谢阿姨,赛场见!”
“好!”
没有拖泥带水,孙云带着毕文谦径直往车站走。时刻还是下午,街上的行人不多。孙云放开了毕文谦的手,偏头问他:“文谦,你自己准备得如何了?”
“妈,我懂的。”毕文谦知道孙云指的是什么,“今天睡觉之前,如果我还编不出配乐,那我就不编了。”
“嗯,”孙云点头答应了,“那我们说好了!”
事实上,听过孙云唱过《来生缘》之后,毕文谦就已经感觉出她的演绎和自己听过哪一个版本相似,那写在纸上的二胡伴奏的说法,本就是那个版本的编曲,写出来,这并不困难。甚至,毕文谦在上车之后还考虑了这一次要不要继续用简谱来写——毕竟是前植物人加高中生,低调一点儿总会少些破绽。
问题是,即使编曲写出来了,爷爷能不能演奏到位?爷爷和妈妈之间,能不能有足够的默契?
毕文谦的脸上不由露出思索的表情,孙云看在眼里,却理解成他正在冥思苦想,也就没有出声打扰他。
到家之后,爷爷正在独自拉二胡,那曲目正巧是毕文谦穿越苏醒时听到的《江河水》。
“爸。”
“你们……”爷爷停了二胡,不禁站了起来,“怎么回来了?”
“文谦觉得,他给我的歌适合用二胡伴奏,因为时间急,我们就立即回来了,文谦争取今天之内能把配乐编出来。”
孙云的解释并不让爷爷满意:“你们……胡闹啊!”
见此,毕文谦也不想多费口舌:“爷爷,让我试试吧!我去妈妈那屋了。不要打扰我,我写好了就过来。晚饭给我留一点儿就好。”
说完,便转头去了孙云的屋子。留下爷爷死盯着孙云。
“云儿,你怎么什么都跟着孩子胡闹啊!”
“爸,我是胡闹的人吗?”孙云摇头,解释道,“我原本是不敢想像我这水平能参加青歌赛的。是文谦的作品,给了我信心。他听了我说的事情之后,能那么快写出这么好的歌,我为什么不相信他在听了我演唱之后,能很快编出配乐?”
“你……”终于,爷爷发现孙云说得好有道理,自己竟然无言以对。见爷爷说不出话来,孙云又笑着说:“爸,等文谦把乐谱写出来了,还得请你来演奏啊!”
“……你们啊!”
爷爷长叹了一口气。
作为穿越者式的“创作”,毕文谦根本花不了那么多时间,没等爷爷生火做饭,或者说在隔着墙壁听到那动静开始,他便拿着已经写好的乐谱,交到了爷爷手上。
当机立断的孙云立即阻止了爷爷开灶的打算,把他和毕文谦留在屋子里,自己带上几个大碗,风风火火地出门打豆花了。
“这……”
眼看着孙云的背影消失,爷爷有些哭笑不得,终于还是替她关好了碗柜,回头接过毕文谦早已递在空中的乐谱,来到客厅,提起二胡坐下,细细看了起来。
“简谱……”
叨念了一下,爷爷继续默读着,时不时闭上眼睛,又时不时盯着乐谱小声哼哼。毕文谦坐在旁边,没有出声——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不去打扰才是最有效率的选择。
直到孙云打着豆花到家了,爷爷才把乐谱放在桌子上:“好了,先吃饭。”
“爸,你看了,感觉如何?”
摆碗的时候,孙云忍不住问了。
“我觉得啊,有戏。”
第三十一章 中唱蓉城公司
第三十一章中唱蓉城公司
当天晚上,孙云把毕文谦留在了爷爷的屋子,自己和爷爷一起去了她的屋子尝试排练,说是不打搅毕文谦自己的练习。
可问题是,这筒子楼肩比肩的屋子就一墙之隔,这隔音效果,谈什么不打搅啊?
哭笑不得间,毕文谦也没有多说什么,自己早早的洗了脸脚,上了行军床,伴随着隔壁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二胡加人声,努力睡去。
有人说,听歌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其实,唱歌也是。孙云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真正属于自己的思考,学而不思则惘了。而现在,她终于开始在面对没有前人的参照时寻找自己喜欢的唱法,那么在相应的配乐的细节处理上,自己又何必过多的干涉呢?
遐想间,毕文谦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来了一个自然醒。醒来时,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在桌子上有一碗包子、一碗豆浆,那碗下面压着一张纸。
“文谦,我和你爷爷去外面找地方排练了,你自己再家好好练习,不要出门。明天我带你去赛场。”
这……果然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么?
一边吃着早饭,毕文谦一边梳理着这次青歌赛预赛之前,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然后……他咀嚼到一半的嘴不禁停住了。
事情不对!
早年的青歌赛的预赛,都是每一个省举办地方比赛,然后选送前两名到京城参加总决赛。那么问题来了——在80年代,江州并不是省会啊!
从江州到蓉城,80年代的交通可不方便,而且听谢莉思的口气,一个省亲的江州人被临时选成评委,这怎么也不像是在蓉城举办时会发生的剧情……
就在毕文谦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陌生的敲门声。
这才早上八点过,谁那么早啊?
只见一个清瘦的中年眼镜男站在门口,显黑的皮肤,看上去似有几分文艺,又似有几分干练。让毕文谦不禁想起了穿越前当做段子听的一些关于从前的中小学教师的传说——平时一板一眼文绉绉的,但如果有外人跑学校闹事儿,指不定操起顺手的家伙就变身成霸气无双的战神了。
“你是……?”
“请问孙云在吗?”
“你是谁?”
见毕文谦口气貌似转硬了,眼镜男连忙把手往内兜儿里摸:“啊,我是中唱蓉城公司的人,我姓朱,这是我的名片。”
中唱?孙云提到过,貌似之前都被她挡了驾,那么今天有人特地来访,究竟有什么门道?思索间,毕文谦接过名片——80年代的名片都比较朴素,白底黑字,地址、宅地、邮编、电话一应俱全,正上方左侧的“中国唱片蓉城公司”和正中的“朱来”不仅更大,而且像是“我字体”——也的确入眼。而名字的后缀,写着……
副总经理。
貌似,80年代的职务称谓还不像10年代那么似是而非地泛滥,不是什么“客户经理”“大堂经理”之类的满天飞。如果眼前这位没有作假,那倒至少代表了一点儿诚意。
可……他到底图的什么?让自己同意把歌由他们公司出唱片?如果是,那他这次来,是怀着怎样的筹码?
思索之下,毕文谦决定先把来人让进屋:“幸会,朱总经理!”
朱来却在握手时有些纠正着:“是副总,副总。”
但口气却不像是在纠正嘛。毕文谦笑着往里面走:“我正在吃早饭,朱经理呢?”
“我来之前已经吃过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毕文谦给他倒了一杯水,搬过一张凳子,“请座。”
“谢谢。”
坐定之后,毕文谦继续吃着包子,眼睛却瞧着对座的朱来。看上去貌似并没有传说中的领导架子。
“朱经理,中唱公司的事情,我妈妈和我提过。你今天来有一些什么想法,请直说吧,明天就是青歌赛预赛,我们也是要排练的。”
朱来确定地点点头:“你果然就是孙云的儿子,毕文谦。”见毕文谦没有反驳,反而认真地看着他,朱来似乎有些高兴,“是这样的,我们蓉城公司,希望帮助我们自己家乡崛起的优秀音乐进行相应的推广和传播,所以这些日子,我们公司的人和你妈妈约见了一止一次,但因为你们都忙于为青歌赛的准备,我们还没有机会进行足够深入的商量。所以……”
这腔调,倒有几分耳熟嘛!毕文谦不禁打断了朱来的话:“朱经理,不,我还是叫朱叔叔好了。听我妈妈说,中唱的几个分公司都找过她,希望能够制作我写的那首《血染的风采》出唱片,这个,我没弄错吧?”
“对,对。另外,我们打听到,你在前线还激发了灵感,创作出了另一首优秀的作品,叫《热血颂》,对吧?”朱来兴奋地点着头补充道。
“这是好事儿啊!不过……”就在朱来等待着毕文谦的下文时,他却往嘴里塞了最后一个包子,咀嚼了很久,才就着最后一口豆浆,完毕了早餐。一边用手绢擦着嘴,一边继续开口说道,“不过好像其他唱片公司也是差不多的意见啊!所以,我就在想,既然事情本身是好事儿,那我就应该从尽善尽美的角度考虑,朱叔叔,你说对吧?”问是问了,毕文谦却没给他搭腔的机会,“我还小,见过的世面不多,中唱的这些分公司,天南海北的,我都没有亲眼见过,究竟哪一家的条件最好,我这里都没有谱。所以,我觉得啊,是不是等我和妈妈参加完青歌赛预赛了,立即到唱片公司那里,具体看看情况,再做定夺比较好呢?朱叔叔,你说呢?”
这番说辞,显然和朱来的心理预期不太符合,他沉吟了一下:“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毕文谦却继续带着节奏:“朱叔叔,这段时间,妈妈为了让我安心在家练习,这次青歌赛预赛的很多事情,都还没告诉我,你可以给我讲讲吗?这次比赛有多少人参加?有多少人能进决赛?比赛里我们要唱多少首歌?”
一古脑儿的问题却似乎正中朱来下怀,他先沉吟了一下,顺手扶了一下眼镜,然后慢慢说道。
“既然你都叫我一声叔叔了,那我就托个大,叫你文谦好了。文谦啊,前年的青歌赛,预赛是由每个省自己举办初赛,分成专业组和业余组,然后各自的前两名去京城决赛。这一次的初赛呢,原本也是沿袭上次的。但因为你,文谦,你自己多半还不知道,”朱来的口吻里添了几许讲故事的神秘味儿来,“江州这边的相关领导为了给你和你妈妈争取一个名额,和蓉城那边打了几次嘴仗了。说句老实话,我们蓉城公司得知这个情况之后,为了为文谦你这样有天赋的少年创造发展的良好环境,已经多次和蓉城的相关部门协调了。到现在,蓉城那边终于同意分别将专业组和业余组的半个名额分配给江州。也就是说,蓉城那边的比赛,第一名肯定去京城,他们的第二名,会来江州,和江州这边的第一名加赛一场,表现更好的人作为第二名去京城,参加总决赛。另外啊,我们打听到一个消息,这次江州的比赛,评委里最关键的人是著名的歌唱家,谢莉思,蓉城那边对她的意见也会充分考虑的。如果你们能尽早获得她的青睐,你们这次进决赛的事情,基本就稳了。”
一席话说完,毕文谦算是有了一个轮廓,但他首先问了一下:“朱叔叔,这些,我是不是只告诉妈妈比较好?”
“不愧是能写出《血染的风采》的孩子,就是聪明!”朱来赞赏着,“但是这些事儿,最好尽快让你妈妈知道,所以我专门这么早来拜访你们。对了,文谦,你妈妈去哪里了?我看看能不能争取今天和她碰一个面?”
多多少少,朱来的想法,毕文谦算是懂了一些。于是,他摆了摆手:“朱叔叔,今天就算了。我给妈妈新写了一首歌,她正在加紧排练,不好打扰的,而且,我也的确不知道她在哪里排练。不过,就冲朱叔叔你和你们蓉城公司,为我们这么着想,我那首《血染的风采》且不说,给我妈妈唱的那首新歌,我一定会建议她在蓉城公司录歌的。”
第三十二章 文艺圈时代
第三十二章文艺圈时代
中唱公司,本质上就是中国的官方唱片公司。没错,唱片公司。朱来话里的什么协调、争取……一个唱片公司参合青歌赛的赛制,即使不算不靠谱,也是事倍功半。他却堂而皇之地当成一个秘密的人情说出来了。
毕文谦没有多留朱来,虽然心里不怎么对味儿,嘴上倒是礼貌地送他离开了。
上辈子,毕文谦并没有出唱片的经历,也没有参与唱片制作的经历,其中的门道,他并不像那些金手指开得飞起的人一样无师自通,但这方面的技术,国内还处于落后水平,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以中唱各个分公司彼此的交流来说——在川音当过学生的毕文谦起码还是知道,所谓中唱成都分公司,其实就是更早的成都唱片厂改组合并而来的,它和其他分公司在技术上各自有什么优劣,甚至彼此的标准是否一样,都很可能出乎他的想像之外。
联想到曾经听闻的过的关于中国那些飞机厂在这个年代闹过的笑话……毕文谦决定还是亲自去各地看看再说——而不再是客套话。
当天,毕文谦稍微练声之后,就倾向于休养生息了,反正家里还有剩饭菜可以对付中午。而到了晚饭时候,孙云和爷爷便回来了。
对于排练的结果,两人的看法不太一致。
“和外面来的那些什么流行歌更像。我不是说不好,但这不一定会被评委喜欢。”爷爷并不知道谢莉思就是评委之一。
“我觉得唱得顺心,那就够了。文谦给我这首歌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唱一首歌顺心是什么感觉。”
孙云的模样,仿佛已经对青歌赛的结果不太在意了,简直有些朝闻道的味道。
终于,爷爷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夺过了毕文谦手里的锅铲。
一夜无事,一家人心照不宣地养精蓄锐着。
第二天,孙云早早地把毕文谦叫醒,三个人难得地一起出去吃了一顿早饭。
一路上,爷爷那身背二胡的根骨,颇有几分江湖老爷爷的神韵,这是毕文谦在家里时不曾发现的,引得他不由愉悦。
爷爷,孙云、或者说妈妈,这个时代的文艺工作者,在路边摊儿吃饭的模样,和普通人并没有区别。爷爷的胡子蓄不长不短,刚好能随风微动,那生着老人斑的眼眶里,是一对慈祥的眼睛,喝豆浆的吃相既不是无声而文雅,也不显得粗俗;妈妈正剥着一个熟鸡蛋,那专注的神态有些细眉细眼的味道,没有粉黛,却如此漂亮。
毕文谦很喜欢这种感觉,虽然他承认桌子上最好吃的也不过小笼包而已。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文艺工作者,普通的、已经退休和正在职的工作者。如最普通的铜钱一般流通在市场中,却都是良币。
孙云把剥好的鸡蛋递给了毕文谦,他点了点头,并没有拒绝,只是小心地吃了起来。
当这样的人占了绝对多数,这个圈子就是文艺圈,而不是自己见过的娱乐圈,或者保留在嘴上的文艺圈。
作为穿越者,穿越到这样的年代,发展它,带领它兴盛,创造一个不同的未来,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没有道理仅仅去向往在所谓的娱乐圈里呼风唤雨,那种暴发户的心态和格局,毕文谦上辈子想不明白,这辈子,更不会去想了。
“妈妈,如果你在青歌赛之后,成了谢阿姨那样的大明星,你会怎么办?”
“傻孩子,明星是从港台那边传来的说法,我们自己,不兴这个的。”
“哪儿呢!不就是个明星嘛!有什么当不得的?除了他们带来的歌比较新鲜,是我们以前没流传过的,还有什么真真了不得的?”
听着毕文谦的话,孙云咬了一口包子,只是笑,过一会儿才说:“那些明星都是年轻人。我,已经老了。文谦,你行,你上。”
爷爷也顺口帮了腔:“对头!”
噗……毕文谦差点儿就喷出来吃一个包席。喂,这不就是传说中的youcanyouup么!
见他一副吃憋的样子,孙云和爷爷都欢快地笑了起来。
之后,三人坐车来到了江州电视台。
原来,江州方面决定预赛采用录播的形式做一个节目。兴许,是为了和蓉城那边较劲儿?
没有过度猜测,毕文谦便跟着孙云去看了出场顺序。也不知是谁拍的板儿,他和孙云分别成了业余组和专业组的最后一个。
联想到谢莉思说过的话,再联想到朱来说过的话,毕文谦暗自觉得有些好笑,却又有些欣赏这个拍板儿的人的气魄——毕竟,自己怎么说也才十六岁。
比赛现场是一个会堂,或者说大会议室,评委们坐在第一排,后面的位置上稀疏地坐着既没有标示,毕文谦也不认识的人们。
于是,毕文谦和孙云打了招呼,自己拣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安心地等待着,顺带听听参赛选手们的演唱。没有人主动和他搭讪,也乐得安静。反正,先比的是专业组,离他还远着呢!
如他以前从资料上所知的那样,第二届青歌赛不仅延续了专业组和业余组的区分,更是创立了美声、民族、通俗三种唱法的划分。
这一点,便是毕文谦打算中第一个刚正面吸引眼球的对象,但很显然,要达到自己预期的效果,得是在总决赛的直播现场。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长江之歌》、《我的祖国》、《红梅赞》……很多毕文谦熟悉的歌曲夹杂在他不太熟悉的歌曲中,无论熟悉还是不熟悉,听在他耳里,基本只能说是悦耳。
或者说,毕文谦的标准,过于挑剔了。
甚至,他听见了文艺的歌声。她唱的《马儿啊你慢些走》,的确是漂亮动听,但她在试唱《我多想唱》时暴露的问题,在这首歌里同样存在。
毕文谦不禁想像,如果她真的进了决赛,现场直播时,评委们会如何评价她……谈论她长得漂亮吗?
一首首歌过去,时间也慢慢过去。以江州为范围的人口基数来说,专业组的选手并不多,一天功夫,就能唱完一轮。作为压轴的孙云,是在下午四点出场的。
报幕员的说法是“由江州歌舞团的孙云带来的一首原创歌曲,《来生缘》。”但当登台时,却和真正的毕文谦记忆中的一些照片不一样——这次,孙云完全没有化妆,甚至没有换上漂亮的舞台装束。她和爷爷一起登上简易的舞台,一个提着板凳,一个握着二胡。
孙云把板凳放在中央位置的侧后,爷爷坐在上面,吸了一口气,和孙云对视了一眼,在她转身面对评委们时,开始了第一个音调。
第三十三章 《萩野原》
第三十三章《萩野原》
幽幽的二胡声如子时的细雨,如夜深人静时的低语,在开唱之前,便营造下了幽思的氛围。
“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逝……”
孙云第一句开口就与众不同——这个不同,是和今天已经唱过的所有参赛选手相比。随意、随心,轻盈,不似唱给眼前的人听,而是唱给自己,唱给自己心中的人听。
随着歌手飘荡,毕文谦总觉得缺了一点儿什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配乐里只有最主要的二胡,而原本应有的吉他、鼓等常见的、不常见的一些乐器,压根儿就不具备条件。
不过,在这个比赛中,已经足够,或者说,这更侧重于孙云的演唱了。
一曲唱罢,孙云遥望着坐在最后的毕文谦,眼睛里有些光闪。然后,她朝观众们鞠了一躬。观众们,却保持了一阵安静。
终于,谢莉思率先鼓起了掌,但响应她的掌声的人,却非全部。
“这是一首好歌。”
“这是一首流行歌。”
“这是一首唱得很好的歌。”
“这是一首没什么难度的歌。”
“这是一首宣扬封建迷信的歌。”
“这是一首消极的歌。”
……
第一排的评委们开始了七嘴八舌,毕文谦听不真切他们的每一句话,但他听出了争论的意思。
很显然,孙云也听到了,她应该听得更清楚。可是,她没有作为一个即将被打分的选手的忐忑,只是一如既往地笔挺着脊背,遥望远处的毕文谦,俯视眼前的评委们,脸上,只有等待结果的平静。
而爷爷,已经默默一手提二胡,一手提椅子,退场了,似乎,他对此刻发生的事情早有意料,而不打算理会。
场下的争论持续了很久,这是其他歌手演唱之后所没有的情况。
也许,这就是变革年代的一个缩影……吧。
虽然觉得很没有营养,但毕文谦强迫自己关注着这一切,因为,这些事情,是他迟早会直面的。
最后,谢莉思暂时终结了争论,代表评委,向孙云提出了一个问题:“孙云同志,可以请你自己说一下,你唱这首歌,以及你决定如此唱的理由吗?”
毕文谦只能看到谢莉思的后脑勺,但他相信,此刻她的眼睛里一定有很多内容,很漂亮。
“谢谢大家。”孙云再度朝观众席鞠躬,然后侃侃而道,“这首歌是一首新歌。在座的诸位之中,有人是认识我的,知道我有一个过世的爱人,和一个儿子。前段时间,我把我和爱人当初的一些往事,告诉了儿子。他没吃过猪肉,只见了猪跑,就尝试着写了这一首歌。也许,在他心里,他妈妈和他爸爸之间的故事,就是这首歌。这样的一首歌,我没有理由不唱。而且,唱这首歌,我想了很多,但也没想太多——这是写给我的歌,我怎么感觉的,就该怎么唱,我没有想过让所有人都觉得我唱得好,但我相信,我这么唱,自己心里踏实,就像我小时候和大家一起唱《歌唱祖国》时一样,没有复杂的理由,只觉得踏实。”
一席话尽,评委里一个中年人率先拍案而起:“发乎于情,思无邪!说得好!我原本不理解,这一届青歌赛为什么要分成三种唱法,现在我懂了,什么叫通俗?孙云同志的思路,就是典型的通俗!”
噗……毕文谦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才没笑出声来。
这……这节奏也带得太风骚了吧?
不过,这个调子一出,原本的争论竟基本被消除了,在谢莉思的主导之下,孙云成了专业组通俗唱法的第一名。
下了场,孙云以帮助毕文谦准备明天的比赛为由,第一时间带着他离开了现场。而爷爷,早就自己先后了家——家里可没有剩饭。
路上,毕文谦表示有些看不懂。
这个时分的公交车总是拥挤,孙云拉着毕文谦的手上,使了使劲儿:“什么看不懂?”
“那个发言的大叔是谁啊?一副一语惊醒梦中人似的口气。”
孙云却没有立即回答。等他们下了车,她才又一次用劲儿握紧毕文谦的手。
“你不必知道他是谁。他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岁数的女儿,有一个过世多年的妻子。他觉得,我和他关系很好。”
“啊?”
“他听懂了我唱的歌,也许他还自以为我唱了一些什么。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
毕文谦不是80年代的高中生。孙云话里的话,他听明白了,就像他听得懂孙云歌里的歌一样。这让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口吻却是一松:“真的无关紧要?”
虽然很多时候,人总是悲哀于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但也许有的时候,存在一个知音并不见得是好事儿。
“傻孩子,因为我已经有你了啊!”
“好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毕文谦不知道,孙云是否知道自己已经知道她的言下之意,他只是感觉到,手上传来了温柔的力道。
当天晚上,毕文谦略有一些失眠。他发现,孙云有很多事情,是自己所不知道的。但这辈子,她毕竟是自己的妈。
这辈子。
不久的梦中,毕文谦听到有人在唱歌,那声音,属于自己,上辈子的自己,却是没有因为变声期作死而保持了声线的毕云诗——没有什么理由,在梦中,他如此坚信。
那是一首有些悲伤的歌,毕文谦从前听过,梦中的歌声却是中文,并没有翻译式的违合感——在梦里,他不觉得违合。
“我梦见,在怀念的原野里游玩,似乎有谁,兀自笑着。风吹拂过原野,他的头发随风飞扬。那背影一边笑,一边跑。当我一回头,那每每以背影现身的人儿,在我就要回头的时候,便不再是刚刚显现的那样。像是要向我招手,急忙笑着,随即,便消失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开着胡枝子的原野,白晃晃摇曳的胡枝子原野,整片像浪潮般起伏。在那里,我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回想过去,他曾经给我一束胡枝子花。只要我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便会在黑暗的房间哭泣,在陌生的怀抱中哭泣。记忆中的他,永远都是少年的模样。”
“令人怀念的原野如今还在吗?总有一天,我会去到的白色原野。我可以在那里住下吗?可以笑得像是活在永不醒来的梦里吗?只要我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便会在黑暗的房间哭泣,在陌生的怀抱中哭泣。记忆中的他,永远是少年的模样。”
(感冒好了,这些天争取1日2更,把欠下的补回来。)
第三十四章 歌手三境界
第三十四章歌手三境界
毕文谦不知道那个梦是什么兆头,但是,至少是为了那片白色原野,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就不能再多想了。
今天,是他的比赛。
一回生,二回熟。短暂的晨练之后,早早地到了赛场,孙云带着毕文谦去报了道。全程被人打理到位的感觉,仿佛是将来的艺人,有经纪人,有生活助理,自己不必考虑别的,只需要唱歌。
毕文谦很感激,但这不见得是好事儿——他将要做的时候,不是孙云能够永远挡风遮雨的。虽然,他选择了此刻,享受这样的感觉。
没有彩排,也没有设计配乐,历史上的第一届青歌赛,条件非常简陋,这一次,多数人的思维也停留在只是单纯的唱歌上面。毕文谦没有为自己,像为孙云一样专门拿出配乐来增色。或者说,他现在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搬出强大的编曲来。技术是一回事儿,找到那么多专业的人来合奏,就不仅仅是音乐的事儿了。
于是,毕文谦又坐在了倒数第二排的角落,听着这些业余组的歌手的演唱,而孙云今天也坐在了他身边。
《乡恋》、《雁南飞》、《假如》、《驼铃》、《我的中国心》、《月亮代表我的心》……一首首在这几年风靡全国的作品,被不同的男男女女唱了出来,有大陆自己的,也有台湾传来的。在这个传说中“白天听老邓,晚上听小邓”的年代,有选手唱邓丽君的歌……
也是真爱粉啊!
只是,这唱得……ktv顶级水平?
毕文谦腹诽着,情绪似乎流露在了脸上,并且被孙云发现了。等到了下午,其他歌手都唱得差不多了,她终于忍不住眨眨眼睛,凑过来和他咬耳朵。
“文谦,你觉得他们唱得不好?”
“好和不好,是辩证的。”鼻子里飘过孙云的头发的味道,毕文谦心情颇松,“唱歌属于音乐,音乐属于艺术,而艺术,是有境界的。这些歌手的演唱,和普通相比,肯定非常好。可是妈妈,你不觉得这些人唱得匠气吗?就和你以前唱的一样。一般来说,一个单纯唱歌而不参与作品创作的歌手,会经历不同的阶段。首先,他想证明,‘我能这么唱’;然后,他会流露,‘我想这么唱’;最后,他会证明,‘我该这么唱’。具体到一首歌里,就是‘学标准’,‘思标准’,‘订标准’,这三个境界。基本功掌握得如何是一回事儿,但在唱歌的心态上,只有到达了‘思标准’的境界,才可能是一个一流的歌手。我们参加的青歌赛,全名叫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如果最终比出一群还在‘学标准’的歌手出来,那不是太悲哀了吗?彭姐姐是怎么唱歌的,她为什么能得金奖,这可不是运气。”
毕文谦的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
突然,毕文谦耳朵一紧,但不疼。
“原来,妈妈以前在你眼里,就是一个二流水平?”孙云掐着他的耳朵,笑着埋怨了一句,“你还真不客气。要是以前,你这么说,我肯定会生气。但琢磨过怎么唱《来生缘》了,我也明白了,十几年来,自己到底差在了哪里。”
人生四大悲之一,少无良师。
毕文谦感受着耳朵上轻轻的按摩般的揉捏感,却说不出安慰孙云的话来。毕竟,寸金难买寸光阴。
“我去帮你问问你什么时候上场,你先自己调整调整,一会儿我回来了,你就跟我走。”
“嗯。”
“加油,妈妈相信你。”
目送孙云贴着墙朝舞台的方向走去,那背影,配上她刚刚说的话,毕文谦觉得自己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突然,毕文谦背后传来一口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
“小朋友,你就是毕文谦吗?”
这……是有人偷听的节奏?
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发际线比较高的中年男人,二八开的黑头发,大大的眼镜,明显的法令纹,眉宇间有几分儒雅,配上深色的大衣,虽然不算帅,倒也给人温润的感觉。
“请问,你是……”
“我是谁,等你一会儿唱完歌了再告诉你会比较合适。”
这回答,加上中年男人脸上捉摸不透的微笑,让毕文谦不明觉厉,只可惜,他一时间并没能把眼前的这张脸和自己上辈子所知道的哪一个名人关联起来。
“那你……”
“昨天,孙云同志唱完歌,眼神儿老往你坐的位置飘,我当时就有了点儿兴趣,后来问了问人,听说你就是毕文谦。今天你又坐在了这里,我就顺便坐你背后了。”
顺便,这还真……顺便啊。
“你什么事情吗?”
“本来没什么,只是刚才听你提到歌手的三个境界的说法,很感兴趣,就想和你聊聊。”说到这里,中年男人迟疑了一下,“你现在……方便吗?”
这话倒有些出乎毕文谦的意料之外:“方便倒是方便,但你肯定听到了,我妈一会儿会来带我。”
“当然了。我们这会儿随便聊聊就好。”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提出了他的想法,“小朋友,你刚才的话,好像没有说完?不考虑基本功,有三个境界,但是不管是唱歌,还是比赛,基本功都不可能不被考虑吧?那么,如果把基本功考虑进去,你觉得,歌手有哪些境界?”
毕文谦索性把身子也转了过去,半个屁股侧坐在椅子上。恰好,舞台上的歌手正开始唱一曲《酒干倘卖无》,他便把话题引了过去。
“空口说白话容易误解,不如先说一个实例?”毕文谦朝背后指了指,“你觉得,这个歌手,唱得如何?不要说好还是不好,艺术没有0分,在不涉及比赛的时候,也没有绝对的及格线。我们只分析一下,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也许不对。”
这要求把中年男人给逗乐了。
“也好,就冲你说艺术没有0分,咱们先来当一回评委。”
既然要说出个一二三,毕文谦重新坐好,听得格外仔细。等舞台上的女歌手唱完了,他才发现,原本坐在背后的中年男人,已经转移到了自己左边。
“谁先说?”
“小朋友你先说吧。”
“嗯……”毕文谦稍微酝酿了一下语言,“《酒干倘卖无》是一首电影主题曲,它的歌词和主旋律,和电影的内容是挂钩的。虽然我还没有机会看那部电影,但是我相信,这首歌表达的是后代对长辈的感情。在这个基础上,结合这个歌手的演唱。毫无疑问,她唱得很甜,让人想到邓丽君的歌。在分析她的基本功之前,我先问一句,你觉得,唱这首歌的女人,应该营造成一个什么形象,或者说哪一个形象更合适一些?柔弱如水?如果非要给一个评价的话,这个演唱,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唯独感觉不出坚强。”
毕文谦一席话说完,中年男人一时间沉默不语。
恰在这个时候,孙云回来了。她瞧了一眼中年男人。
“文谦,这是……你的新朋友?”
“也许会成老朋友的。”中年男人朝孙云一笑,“这孩子很犀利。还好,他现在还不是评委。”
(本章中分析的作品,有兴趣参照实物的朋友,可以去听听童丽唱的《酒干倘卖无》,虽然没文中说的那么夸张,但也的确存在如此的问题。)
(这里,给大家拜年了~!)
第三十五章 闻之忘情
第三十五章闻之忘情
既然孙云貌似不认识这个中年男人,毕文谦也暂时没必要继续搭腔了。他礼貌地点点头,便随孙云往舞台去了。
“下面,是最后一位参赛选手,来自江州第8中学的高一学生,毕文谦。他将为大家带来他自己写的作品,《我多想唱》。”
没有过多的叮嘱,孙云在后台,将麦克风递在毕文谦手上,朝他微微点头。
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毕文谦慢慢迈着步子,一步步走到舞台中央。
最近处的头排,是评委们,中央为首的就是谢莉思。她正送来鼓励的笑容。其他的人虽然不认识,却几乎都流露着微妙的表情。
这,大概是穿越以来,第一次正式登台了?虽然,看起来颇为简陋,连摄像机都只有一台。
念想到处,毕文谦朝一旁的摄像机镜头招了招手,鞠了一个90度的躬,然后正对评委们,微微鞠了一躬。
没有废话,毕文谦直接清唱起来。
“我多想唱,却不敢唱……”
这段时间在家闭关练习,这首歌一天至少唱两遍,早就烂熟了。不过,和文雯不同,毕文谦上辈子自诩伪学霸,家里人也没有对成绩的明确要求,这辈子……也差不多。唱这首歌,他没有唱出亲身经历的感觉,倒像是一个学生代表,在公共场合诉说学生这个群体的心声。
一首歌很快唱完,毕文谦模仿着孙云的台风,站得笔直,静静等待着评委们彼此的交流。
只见,刚才在最后面和自己搭话的中年男人,径直走了下来,走到谢莉思的座位前,小声和她交谈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从谢莉思手中接过了话筒。
“毕文谦小朋友,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次比赛的监审,我叫富林。”
富林?富林……富林!
毕文谦几乎就要露出一个囧像了。
这怎么可能认得出来?!自己记忆中的他从来都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哪儿能黑得这么茂盛啊!
好吧,为了掩饰自己发呆的事情,毕文谦决定来一出戏。
“你就是富林?”
“是啊。”中年富林点点头。
“你就是写《太阳最红,**最亲》的富林?”毕文谦瞪圆了眼睛。
富林轻咳了一下,纠正道:“我写的是词。”
毕文谦一脸激愤:“你刚才还和我打埋伏!”
富林又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是考虑到,如果事先告诉你了,可能影响你的发挥。”
“……好吧。”强行带了节奏,毕文谦露出了勉强接受解释的表情,“那你现在怎么说?”
一连串的颜艺把评委们都逗笑了。
笑过之后,富林开了口。
“我想问问,这首歌,你是想怎么唱的?刚才唱的,你自己觉得满意吗?”
这问题,颇有些刁钻。
但也正是又带一波节奏的机会啊!
毕文谦低头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突然抬头,侃侃而谈。
“艺术是没有止尽的,所以我的标准很高,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我刚才唱的,我能够接受,但我不满意。”毕文谦迎着富林的眼神,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很显然,这是写学生烦恼的一首歌。来自老师、来自妈妈的压力,来自高考的压力,学习和娱乐之间的纠结,这些,我在学校里,耳濡目染,所以我写出了这首歌。不过,歌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的家人并没有要求我考出什么成绩和名次;我最近一次半期考试是年级第一;我才高一,没经历高考前的气氛;我想唱歌就唱了出来。这样的我,是不可能唱出当事人的味道的。所以,我选择淡化代入具体到个人感受的办法,而是从学生这个集体的感觉出发……”
说到这里,富林终于忍不住强行打断了。
“等等,这两种说法,有区别吗?”
“有没有区别?”毕文谦眨眨眼睛,“那我问你,‘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有没有区别?”
富林沉默了,连同评委席一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商量着问:“你是说,实和虚?”
“所以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嘛!”毕文谦点着头,“不久之前,我在我学校的元旦晚会上,听过我一个同学唱这首歌……”毕文谦忽然仿佛听到评委席里一些压抑而忍俊不禁的笑声,好吧,这一定是幻觉,“她虽然基本功不算太好,但唱得非常实在。我第一次听,第二次听,都忘记了挑毛病。换句话说,如果我唱一首歌,让在座的评委老师们在听的时候,忘记了去挑毛病,那我唱得是怎样的境界?可惜,就我的观察,你们听我唱歌的时候,都没有忘记本质工作嘛!”毕文谦笑着下了结论,“所以,我不能满意。”
几秒的沉默之后,富林突然鼓起掌来。
“闻之忘情,小朋友,你的标准,的确很高。”富林转身和谢莉思,以及其他评委们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回身对着毕文谦,“不过,我们有不同的意见。我们觉得,你唱得很好。通俗,就应该像你这么唱。”
毕文谦的脸微红了几分——这实际上是结合历史上这届青歌赛专业组通俗唱法金奖的演唱而来的。
“我知道,争取比赛的好名次,和追求完美,是两回事儿。”
说完,他朝富林和谢莉思微微鞠一躬,再朝摄像机镜头鞠上90度的躬,旋即离开了舞台。
在后台,孙云一把攥住他的手。
“文谦,你真觉得那个文雯唱得那么好?”
对着她的眼神,毕文谦平淡地点点头,恰如昨天孙云说“无关紧要”时的表情。
“她唱的歌里,有我想表达却表达不了的东西。所以,我也许比别人更敏感一点儿。”
“……真的吗?”
孙云犹豫着追问,但毕文谦却转移了话题。
“妈,我和文雯谈恋爱的事儿,你是不是没保密?我刚才在上面,闻着评委席上味儿不对。”
“傻孩子,你觉得你做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孙云无奈地摸摸他的头顶,“文艺可是文雯的大姐啊!”
毕文谦一愣。
“走吧,准备回家。你这表现,要不是第一,我替你闹去。”(ps:富林,就是付林,这位大牛是谁,不熟的朋友可以自行度娘。)
第三十六章 比赛结束
第三十六章比赛结束
“富林同志,你觉得如何?”
“是歌如何,还是人如何?”
“都说说?还有,你刚才之前是不是和他说了什么?”
就在毕文谦和孙云在后台准备离场时,评委席上的谢莉思没用话筒,小声和富林交流着,其他评委也显然挺感兴趣。
富林脸上起着温温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他啊,主要是和他妈妈说的,我只是旁听。他说,不谈基本功,歌手唱歌有三个境界,学标准、思标准、订标准。结合他刚才在台上的话,大概,只有开始思标准了,在他眼里才算一个合格的歌手。你们觉得呢?我觉得挺有意思的。”眼神扫着,和每一个评委对了一遍,富林继续慢慢说,“还别说,他就点评了他之前一位选手演唱的《酒干倘卖无》。虽然辛辣了一些,但出发点的确与众不同。”
就在富林停顿的时候,评委里起了一个江州口音:“富林同志,别卖关子嘛,说快点儿,说快点儿。”
“对头!快点儿说嘛!”
富林却没有直接接腔,反而是把眼神看向了近处的谢莉思:“在我说之前,谢老师,你先说说你们评委集体对那位选手的点评?”
“好你个富林,”谢莉思笑了,食指朝他虚指了晃晃,“那位选手的演唱,完成得还不错,没有明显的瑕疵,就是模仿邓丽君的唱法的痕迹有些明显了。”
富林听了,哈哈大笑。
“毕文谦也有差不多的意思,说她唱得甜,让人想到邓丽君。不过,他指出的问题却不是这个——他认为,《酒干倘卖无》的歌词,不应该唱得柔弱,他批评她选择这么唱,会得让人为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没有坚强。”
等众人消化了一会儿,富林接着说了自己的看法。
“毕文谦的观点本身,我持保留态度。不过,作为一个中学生,对待作品,能够首先从歌词的内涵出发,这个,非常难能可贵。从青年歌手的角度来说,他比这次业余组通俗唱法的其他选手,强了不少。而且,他唱出来的结果,各位也心里有数吧?”
不出孙云的预料,毕文谦成了第一名,但意料之外的是,他们没能直接回家——比赛结束之后,富林和谢莉思一起要请他们吃晚饭。
饭是便饭,孙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她拉着毕文谦的手,正式和富林认识了一次,颇为久仰的样子。
“我已经不年轻了,现在再怎么琢磨,也达不到谢姐的程度了。我啊,拼着这把岁数来青歌赛,就是为了有机会去京城,让我儿子文谦有机会早些接受正规的教育。”
招待所附近的馆子里,孙云一边唠叨着,一边拎着汤勺在饭桌正中的那锅鸡蛋汤里轻轻搅拌,然后舀了一半碗汤,递向旁边的谢莉思。
“谢姐,我虽然是京城人,却是在江州把文谦拉扯大的,京城的变化,对我,也许比较大了……”
眼看着孙云的一举一动,毕文谦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和昨天在舞台上的孙云完全不同。
他更喜欢歌手孙云,但母亲孙云却让他心里有些堵——在她站起来把第二碗汤递给她对面的富林的时候。
“富老师,我家文谦还小,有些事情,他还不太懂。今天比赛的时候,他说的一些话,口气不太礼貌,请您不要往心里去。”
终于,毕文谦再也忍不了了,他握紧了筷子,出声道:“妈!人家富老师喜欢听真话!”
“哈哈!”
富林朗朗地笑了,接过了汤,朝孙云点点头,然后和蔼地看着毕文谦:“毕文谦啊,你喜欢说真话,这很好,你对音乐的要求高,也更好。我只是建议你,言于律己的同时,多想想,宽以待人。”
富林说的话,自然是为毕文谦好,但毕文谦不想在和他认识的第一天,放过任何一个带节奏的机会。
“富老师,放心吧!越是自己人,我才越希望他好。不信,你问我妈,我和文雯交流那么多,和她姐姐文艺又交流了多少?”说着,毕文谦自己先确认地点着头,“嗯,就是昨天参加了专业组比赛的文艺。”
“哦?你和那个姑娘认识?”
谢莉思瞧了不明所以的富林一眼,接过了他的话:“老富啊,你是才到江州,不知道文谦的事儿。”
孙云显然知道谢莉思想说什么,坐回凳子,在那里抿嘴微笑,右手却在桌子下面轻轻掐毕文谦的大腿。
富林来了兴趣:“哦?”
只见谢莉思的脸上没有掩饰八卦和些微促狭:“还记得他在比赛时说有人唱《我多想唱》,他听了忘了挑毛病吗?那就是他嘴里说的文雯,是他学校里的一个女同学。他啊,说自己没谈过恋爱,写出来的《来生缘》,是虚的,他不甘心,要写一首实的。所以,他就去找人家文雯,说要和她谈恋爱,只谈一个礼拜,然后要他凭这个写一首情歌。就是上个礼拜的事情,学校里的老师,领导都知道,反正只是一个礼拜,又是在学校里,随时都看得到,也就默许了。这个事儿,文雯的姐姐也知道。于是,文艺所在的江州歌舞团都知道了。结果,这次比赛的评委,都知道了。”
眼瞅着谢莉思一口气说完,端起碗浅浅地喝着汤,毕文谦却不敢接腔,脸上自然地露着不自然的表情,只在心里吼着,论八卦是如何传播的!
“合着,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啊!”富林哭笑不得,又忍不住问毕文谦,“那……毕文谦,你写出了歌吗?”
“写是写了,但我和文雯约好了,暂时保密。”毕文谦低着头,嘴几乎埋进了饭碗里,“如果我进了青歌赛决赛,我就在最后一场争金奖的时候,唱这首歌;如果我走不到最后,这首歌就是我送给她的,她想给谁唱,就给谁唱。”
听到这解释,富林又哈哈地笑了:“毕文谦啊,人小心不小啊!那你觉得你能拿金奖吗?”
这个问题,本身就意味着,富林至少觉得,毕文谦拿金奖,至少不是完全没希望。
所以,毕文谦沉吟了一下,考虑的却是要不要,如何再带一波节奏。
毕竟,富林和谢莉思虽然几乎同龄,却很是不同。谢莉思虽然是全国有名的歌唱家,却只是中国电影乐团的歌唱演员。而富林,却是大陆流行音乐探索发展的先驱。
第三十七章 什么是流行歌?
第三十七章什么是流行歌?
回答之前,毕文谦先给自己舀了一勺汤,端起碗,冲富林起了一个干杯的样子。
“富老师,也许您不知道,在我本该读初中的三年里,我一直是植物人,睡在床上。所以,那三年里发生的事情,我都是后来才听说的。醒来之后,我写过歌,也听过不少歌,结合这一次青歌赛的赛制改革,我有几个问题想不明白。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意不达,意不达,则事难成。在搞明白之前,我真不敢说能不能拿金奖。”
一段话说完,毕文谦没等真的碰碗,自己来了一个先干为敬。
孙云盯着他,秋波流转。谢莉思若有所思,眼神却对着富林。而富林把盛汤的碗悬在半空,看着毕文谦,不清楚自己理解的意思,是不是他真的所指。
或者说,一个中学生能说出真的有见地的话的可能性……可如果是一个在前线采几天风,能写出《热血颂》的中学生呢?
“有哪些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合计合计?”
富林口吻中有商量的意思,这让孙云眼里闪烁过一丝震惊,却是毕文谦所希望的。
“第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流行歌?”观察着在座的三人的那一瞬间的愣神,毕文谦继续问道,“以前,我们中国没有流行歌这个常用说法。而我在学校里查过字典,‘流行’是‘popular’翻译过来的,‘流行音乐’指的,是‘popularmusic’。我听过的外国歌曲不多,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这个翻译,显然存在问题——什么是流行?流行就是在一定范围的人群之中广泛流传。那么,流行音乐的定义,显然应该是在广大人民群众之中广泛流传的音乐,为了要区分我们平时听的曲子,再加一句,有人声演唱的音乐形式。一首歌,要么在人民中传听,要么在人民中传唱,只要满足之一点,它就是流行音乐。富老师,您觉得,这个定义,合适吗?总不能说我们中国自古以来,新中国成立到现在,都没有流行歌吧?我今天听到有人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那歌词,和我们古时候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说的都是一脉相承的事情嘛!”
话到这里,富林忍俊不禁了。哈哈的笑声间,他差点儿没把碗里的汤洒出来,手虽然晃了,眼睛却认真地看着毕文谦,和蔼中带了一点儿期待。
“好一个一脉相承。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你觉得,‘popularmusic’应该怎么翻译?”
答案,作为后来人的毕文谦当然知道,但现在,还不具备说出来的条件。
眨眨眼睛,毕文谦朗朗而道:“现在,我还不知道。不过,既然有‘popularmusic’这个说法,那么,肯定会有其他什么‘music’的称呼吧?我想,等我足够了解外国不同类型的音乐之后,我会有理直气壮的答案的。富老师,我家条件比较普通,没有多少机会接触那么丰富的音乐,不知道富老师有没有办法帮帮我,拓展拓展见识?”
忽然,毕文谦感觉自己的脚背被孙云踩了一下。
随着脚上的痛感传来的,还有饭桌间孙云急切的声音:“富老师,文谦说话没有遮拦,你千万别见怪……”
孙云的意思,毕文谦当然懂——在这个年代,流行音乐的传播可不是21世纪那么便捷得近乎泛滥,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脑,没有mp3格式,也没有mp3,有的,只是磁带,连唱片在民间都算是稀罕物。所谓拓展见识,如果理解为借甚至赠送的话,单是这花销就不是小数目能拿下来的。见面第一天就提这要求,的确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
但毕文谦还是故意这么提了。一来,如果不趁自己还在童言无忌的尾巴上尝试尝试跨越式发展,那不是亏了么?二来,毕文谦着眼的难点,却和孙云想的不同——这个要求,钱其实反而是小事,真正不好办的,却是找来那么多不同风格的作品。
在这个年代,这几乎是个人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毕文谦相信,以富林的眼界,肯定不会只着眼于钱上,同样的“丰富”二字,听在他耳里,和听在孙云耳里,定然有所区别。
果不其然,富林沉默了几秒,缓缓扬起手,止住了孙云的话。
“孙云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小朋友有自己的想法,有上进心,这是好事儿嘛!”然后,他又从新看向毕文谦,“毕文谦啊,你的要求,我一个人是没有能力办到的。不过啊,我所在的单位那边,倒有可能……”
“单位?”毕文谦闪着眼神,明知故问。
富林点点头说:“我呢,是属于海政文工团的。”
“原来是您军人啊!”毕文谦先惊了一声,然后惋惜道,“我之前在前线的时候,和粟将军说过,我将来的阵地,不在军队里。富老师,您能带我去那里涨涨见识吗?学校里的歌,我写过了,军队里的歌,我写过了,感情的歌,我也写过了,可如果我真的进了青歌赛决赛,应该不止唱一、两首歌吧?我想趁比赛开始之前,多吸收一些新事物,试试写一点儿不同歌出来。”
孙云看着他的侧脸,嘴唇起伏些许,终于保持了沉默。而谢莉思却脸含期待地帮着腔:“老富,如果能成,你就帮帮文谦?”
富林缓缓喝完手里的汤:“我肯定会试试,但我真不能打包票。几年前,我们商量推出成琳的时候,她还是我们内部的,都经过了不少讨论。”
富林没有把话说死,毕文谦却足够满意了。他又舀了半碗汤,然后站起来为富林也添了半碗,重新敬了一次:“富老师,您有这个心,我就先承这个情了。”
毕文谦先干为敬,富林也不矫情,他瞄了瞄在一旁面露微笑的孙云:“孙云同志,你家文谦哪儿像你说的?明明很有礼貌嘛!”然后,也温温地把汤喝尽了。
孙云只是乐:“富老师,吃菜,吃菜!”
这顿饭里没有酒,但也吃得尽欢,也吃得仔细,在未来需要提倡的“清盘”,在这里倒是一种习惯。
颇合毕文谦的脾性。
就在他眼瞅着饭桌上只余薄薄地几滴油的菜盘子,欣赏自己的“战场”时,忽然听到了富林的声音。
“毕文谦啊,我们一起散散步吧。你带路,我对这儿不熟。”
毕文谦先站了起来:“好。不过先说清楚,我以前更多时间都在学校里,对电视台这附近,也不太熟。”
“哈!你这孩子,总是那么有意思。”
第三十八章 有井之处歌柳词
第三十八章有井之处歌柳词
如毕文谦暗中的猜测,孙云很愿意制造毕文谦和富林独处的机会,她拉着谢莉思先朝另一个方向散步去了,甚至还留下了如果“走尽兴了,忘了时间,就在富老师的招待所住一晚上”的意思。
“毕文谦啊,你妈妈为了你,可是很不容易啊!”
月上远楼,富林和毕文谦并行在人行道上,约约慢了个小半步。他眺望着月牙,不经意地缓缓感叹了一句。
“我知道。”毕文谦垂眼盯着脚下的路,接话毫不犹豫,“点滴在心。”
“哦?”听着毕文谦沉稳的口吻,富林挑了挑眉头,放缓了步子,偏过头来,“你真知道?”
“设身处地地想想,这并不难明白。”毕文谦没有纠缠于这个,同步了富林的速度,“将心比心,这是很基本的态度。伟人说过,‘想人民之所想,急人民之所急’,这既是大道理,也可以用在小地方。所以,妈妈为我做的那么多,虽然我不尽赞同她的具体做法,但也眼看着她那么做,尽量配合她了。她毕竟是为了我,这种朴素的感情,我本就无以为报。”
平平淡淡的声音里,有苍凉的味道。富林听在耳里,实在难以和眼前这副中学生的少年身躯联系起来,但毕文谦那沉沉的眼神,和孙云一个模子的挺拔脊背,又让他疑惑了。
“毕文谦,你想要什么?”
毕文谦闻言,回头望了富林一眼,他那温润的面容上写着好奇,又带了一点儿和蔼。
或许,这个时候来一句什么“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会很有那啥范儿,就像一个中二少年念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气息。但富林的神态,让那主角模板式的感觉一下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时代,自己面对的,是人,而不是npc。
飞快地,毕文谦再度看向眼前的路,依旧是那沉沉的声调。
“我妈妈,也许曾经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歌手。她现在不是,她嘴里也没那么提过,但我知道,她心里是那么认为的。为了养育我,她放弃了自己可能光彩照人的前途。这一切,不是我能左右的,也许,她也不会觉得我欠她什么。但是,我是她养育的。在我写下第一首歌之后,她知道我喜欢音乐,她也认为我有天赋,她希望我能走出那条她当初想走却没走成的路,她想尽办法为我铺设这条路……用她自己的办法。”毕文谦忽然停顿了一下,“富老师,虽然我只有过一个妈,但我觉得,为人母者,不过如此。”
富林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似一个中学生,但的确是一个人子。
“所以,我决定走好那条路,那条属于孙云的路。”马路边驰过一辆柴油公交车,带起一阵风尘,毕文谦伸手遮了遮脸庞,“那条路,是她的理想,而不是她亲身走过的路。所以,她的想法,并不一定能作为指导。我,需要用自己的方法去走。毕竟,母慈子孝,不见得就是萧规曹随。”夜一点点地深了,在清冷的空气中带起风尘的车尾气不仅扑打向毕文谦,也扑进了富林的肺。那不是好味道,闻起来却特别。富林听着毕文谦一句句心迹,一时间竟没能应出什么话来。
“富老师,我很喜欢流行音乐。童年时,妈妈偶尔能在家多住的时候,她会在夜里,在我床边,给我唱《摇篮曲》,唱那‘蛐蛐儿叫铮铮’,随我入梦;入学了,老师教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那白塔、绿树、红墙,伴着我长大;在不少节日庆典,我常能听到大家一起合唱《歌唱祖国》,从只觉得听着激动,到逐渐理解那歌里朴实的东西,见证着我的学习到独立思考。母亲嘴里流行的歌,少年嘴里流行的歌,人民嘴里流行的歌,它们难道不叫流行歌?凭什么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流行歌要让外来的概念雀占鸠巢?我很疑问,在我沉睡的那几年里,把那一类外面流传进来的歌翻译命名为流行歌的人,到底是语文课旷了课?还是脑子有残疾?还是说,心里是朝外面跪着的?”
毕文谦依旧淡淡地说,话听在富林耳里,却像刚出炉的剑一般炽热而锐利。
“我不知道当初那个人是谁,我也没兴趣去打听。历史书教我们,要兼容并包。诗歌文化,诗歌诗歌,自古以来就是不分家的,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从‘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到‘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从‘念天地之悠悠’到‘却道天凉好个秋’,从‘古道西风瘦马’到‘一壶浊酒喜相逢’,从‘任尔东西南北风’到‘夕阳山外山’,我们的流行音乐从几千年前的《诗经》开始,就是我们历代人民生活中的文化的一部分,上至庙堂,下于田间,不曾断绝。”毕文谦停下了脚步,转身正正看向富林,“富老师,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要让人们明白,让普通人都明白,流行歌从我们出生伊始就伴随着我们,是土生土长的东西。我要写歌唱歌,写出不同职业的人,唱出不同人生的人们,他们心里的歌。宋朝‘有井之处歌柳词’,我想说,还看今朝。”
富林的脸有一丝颤动。他努力观察着毕文谦,没有半点儿作伪的痕迹。
一瞬间,一句词在他脑海中油然而现——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与此同时,毕文谦也观察着富林。他在等待,等待的当然不是什么因为自己“虎躯一震”而纳头便拜——他等的,是这位长辈对自己的期许,会是什么。
良久,富林突然长呼了一口气。
“所以,你想听一听那些以前听不到的音乐?所以,如此急迫?”见毕文谦默然,富林再叹了一口气,“我很希望帮助你,可我真的不能打包票。我只是文工团里的一个乐队分队长,兼着创编室里的词曲创作,以及一个音乐工作室。”
毕文谦当然明白,富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本就没有指望这位淳朴的人能满足自己的要求。毕文谦指望的,是他真心愿意做一点儿什么。
“我懂的,富老师。之前我就说过,您有这个心,我就承您的情了。”
(ps:话说,这一章貌似和动画片《棋魂》的原声音乐《とまどい》很相配?)
第三十九章 中唱申城分公司
第三十九章中唱申城分公司
在这个时代,一个普通人要听音乐,最广泛的途径,就是磁带了。那么,想听很多的音乐,就得去买磁带。可想听很多风格的音乐,就得去找制作磁带的源头了。
所以,毕文谦的要求,对着一个音乐创作者说,即使他是一个著名的音乐创作者,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
只不过,人和人,说话的分量,却不见得一样。中唱成都公司的经理来找毕文谦时,嘴上都是请求的话,可话里话外都有主动帮忙的意思。他可以想像,如果只靠自己,去和唱片公司商量这个事,会多多少不必要的纠葛。
而如果换成一个无论是资历还是名气都大有来头的业内前辈来牵线,情况肯定会完全不同。
这,就是毕文谦文不对题一圈的目的。
于是,水到渠成的,他商量着问富林:“富老师,之前中唱各个分公司的人找过我妈,其中,成都公司的人还找到过我,说想出版我写的军歌。我虽然也很希望这事儿,但我对这一块儿还不熟悉,所以暂时还没有答应下来。您知不知道哪个唱片公司的外国音乐资源比较丰富?我想和他们打个商量,去录歌的同时,借他们的歌听。您觉得,这想法可行吗?”
富林不禁笑了。他有些满意地看着毕文谦,目光略有一些跳脱,却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会儿,他才伸手指指前路,示意毕文谦继续带路。
“文谦啊,你这是给我出了一个两难的题目。”
“啊?”
“我不是说过吗?我的单位是海政文工团。你有录歌的意思,我如果帮你牵线,不经过我自家单位,我说不定会被领导埋怨两句啊。不过,考虑到你的想法,最适合你的,应该是中唱申城分公司。它的前身可以追溯到解放前的大中华唱片厂,我们中国从开始灌制自己的唱片的时代,它就存在了,你想听不同风格的歌,那里应该是最可能满足你想法的单位了。而且,它实行的是编、产、销三位一体统一管理的机制,你即使对唱片发行的事情不了解,也不存在太多问题,不会让你过多分心的。”
富林嘴里说的是两难,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是直白了。或许,他刚才思考的时间,压根儿就和什么领导可能的埋怨没关系,而是帮毕文谦把需要在乎的东西都在乎了一次——用他自己的思路。
毕文谦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在这个时候,有富林帮忙的选择,就一定是比自己选择更好的选择。
“既然富老师这么为我考虑,那我就厚脸一下,请您帮我和中唱申城分公司的领导牵一次线好不好?”
“放心吧,别的不说,就你写的《血染的风采》,这事情,我可以打包票。”
“那……可不可以尽早安排我去申城?青歌赛决赛很近了,时候很紧。前两年国家不是提出了什么……商品经济?我虽然没录过歌,但我也知道这是会有报酬的,对吧?报酬的名目什么的,我不清楚,但我以后大概会经常接触这些事儿,所以,我会和唱片公司的人慢慢去谈。但这一次,我倒也不要多少实际的报酬,只要唱片公司折合成我的食宿交通的报销就可以了,地方嘛,离他们公司越近越好。”
作为穿越者,毕文谦倒没什么家乡的留恋感,就像一句歌词那样——“河山只在我梦萦”,如果不唱接下去的歌词的话。
而富林也听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既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赞赏。
“文谦啊,你这是……打算在人家唱片公司住几个月的了?年轻人有闯劲,有热情,是好事儿。唱片公司倒不会介意你的要求,把报酬折合了他们只会更划算。但是,你妈妈会同意吗?”
“我倒是担心她知道您同意了,会比我更急。”见富林想笑,毕文谦也开了一个玩笑,“不信的话,我们打个赌?就赌……对了,您之前不是说成琳是你们文工团推出来的歌星吗?要是我赢了,以后您有机会就介绍我和她认识认识?我妈好像挺喜欢她唱的歌。”
富林又沉默了一会儿,但这一次倒是考虑得少,观察毕文谦居多。他似乎想从毕文谦的表情上分析,这个赌注到底有几个意思。
终于,他温温一笑,答应了下来:“好,一言为定。如果你输了,我也不欺负你,你就把你打算在总决赛唱的歌告诉我,我保证事先不外传。”
“敢情……您也有猴急的一面啊!”
“哈哈……”
欢声笑语飘散在夜里,天色也越发晚了。富林没让毕文谦回家,也许是为了安全,但他嘴上说的却是因为打了赌了,要避免毕文谦和孙云串供。于是,他替毕文谦在招待所开了一间房。
为了明天各自的事情,两人也没有继续交流,很快就各自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富林带着毕文谦起得很早。练声之后,富林首先送毕文谦回了家。然后,在他和孙云的不约而同中,毕文谦被赶进了孙云的房间,美其名曰让他“自由练习”。爷爷见了这阵仗,和富林寒暄了一阵,自己便说去附近公园拉二胡消遣了。
目送爷爷背着二胡出门,孙云重新请富林坐下,两人都沉默了几秒。
然后,是富林见孙云欲言又止的神态,忍不住先开了口。
“孙云同志,你家文谦,是个好孩子。”
“谢谢……”
“我都还没说什么,谢我什么?”富林开着玩笑,心里却隐约觉得自己的赌,怕是要打输了,“昨天,我和文谦聊了聊有唱片公司找他的事情,在我的建议下,他想到中唱申城分公司去,一边录歌,一边听歌,直到青歌赛决赛开始。文谦啊,为了能安心研究流行音乐,宁愿这次录歌不要报酬。所以,我也就答应他了,为他牵线联系唱片公司的领导,安排他在那边的饮食起居。当然,这一切,得孙云同志,你同意了才行。”
“富老师,这事情不太合适吧?”出乎富林的意料之外,孙云皱了皱眉头,商量着问,“我和文谦现在还没有铁定进决赛啊!要是太早和人家说了,结果又出了变故……”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在我们国内,通俗唱法大家都还在摸索,我个人觉得,文谦已经走在了大家的前面了。而且,就算我的话不可靠,谢莉思可是全国人民都喜欢的歌手,她的意见,总比我的更有权威性吧?”
这话一落,却只见孙云眼睛发亮,脱口而出道:“富老师,这话你可不能当着文谦那孩子说。另外,唱片公司的事儿,文谦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啊?”
第四十章 天真烂漫是吾师
第四十章天真烂漫是吾师
当毕文谦再一次和富林相见时,他们已经在去向申城的火车上了。这一次,是硬卧。
与此同时,孙云正和谢莉思一起,在江州电视台,那里正在进行青歌赛初赛益州赛区蓉城分区和江州分区的最后补赛——在富林和谢莉思的意见,以及江州相关领导的争取下,毕文谦不必这一次补赛,直接晋级了——事实上,却是孙云把这个众人争取过来的名额让给了毕文谦。
孙云没有对毕文谦说,富林却隐约点了一下。既然如此,毕文谦也没有主动去对孙云提了。
和上次坐火车一样拥挤的车厢,但硬卧相比软卧,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从头到尾躺着休息。这是说在嘴里的废话,但真的身处其中了,感觉是分明不同。毕文谦在上铺,富林在下铺。行李归富林管——这是孙云的请求和富林的意见。
随身的,只有一个作业本,一只笔,一个手电筒。人在铺中躺,感受着火车行进的律动。做不了什么事情,车厢内的喧杂又不能好好思考点儿什么……不禁百无聊赖。
“富老师。你觉得,我妈晋级的机会如何?”
“这很重要吗?”富林那温和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你妈妈都觉得没什么值得紧张的了。”
“我知道……因为我。”
“是啊,你知道的。”
没营养地聊了几句,富林察觉了毕文谦的沉默,于是主动问道:“听你妈妈说,你写《血染的风采》,就是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回前线的战斗英雄,激发了灵感。前后的时间,她说不准确,但她说是很短的时间。”
“已经不短了。我写给文雯的歌,也就花了十多分钟。”毕文谦不想纠结于此。毕竟,穿越者抄歌抄出来的创作速度,再快也没啥值得自豪的。
但富林却不愿意就此结束话题:“我说文谦啊,你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创作的吗?”
这又换来了毕文谦的一阵沉默。
“文谦?”
“富老师,别叫了,我醒着的。”毕文谦又酝酿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富老师,我有一句话,不知道你信不信。”
“说来听听。”富林来了兴趣。
“有些大师的作品,大家一看就知道他表达了什么,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有些庸人的作品,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却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顿了一下,毕文谦望着火车里的“天花板”,似对富林,也似对自己说,“我的意思,不是说自己是大师,而是想说一种创作态度。有一个俗词,叫靠谱。这个词的含义,富老师你肯定知道。我们不谈它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只去计较一下它的字面意思。想要靠谱,首先得有谱,对吧?那么,具体到流行音乐,这个谱,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什么?”
这像是一个没有价值的问题。但富林不觉得毕文谦会问得没有意义,潜意识中,在音乐方面,他已经没有把毕文谦当孩子看待了。
就在他沉思不久,毕文谦给了答案。
“对于普通人来说,谱,就是歌谱,白纸上写得清楚明白,照本宣科不出错,那就叫靠谱。但是,如果是词曲的创作者呢?如果是专业的歌手呢?歌谱上能写明白的东西,是不够精细的。真正的谱,在我们心里。我在前线的时候,彭姐姐和我讨论过,《血染的风采》应该怎么唱?我认为那是前线战士在诉说他们的心声,而彭姐姐认为在慰问的场合,他们的受众,不适合那么唱。所以,我唱出来,和彭姐姐唱出来,从出发点就不一样,效果也就肯定不一样了。我能在火车上把群众唱得默然,彭姐姐却能唱得战士们流泪。这种区别,不是一页纸能记清楚的。”
说到这里,毕文谦的脑海里浮现起了彭姐姐那村姑模样,以及……那个长得瘦弱却带着自己作死的小张姐姐。
“如果说演唱是基于已有的词曲而进行的再次创作,那么词曲的创作就是首次创作,它们在思路上应该是一脉相承的——创作者首先需要在自己心里有一个清晰、明确的想表达的东西,或者说得正式一点儿,叫艺术形象。那,就是心里的谱。古时候有一首诗,说‘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总结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富老师,我写一首歌,可以不要乐器,但必须有所见所闻的事物。如果它们在我心坎里,让我不禁为之而歌,那么创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随着一声叹息,毕文谦不禁联想到一个女人,一个神一般的人物。在这个年代,她还不是那个传说中的老太婆吧……她在创作的时候,就不用乐器,却是聆听自然的声音的。
毕文谦的话说完了,在喧杂的车厢里很快无影无踪,但富林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说普通人听歌唱歌,属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那么很多音乐工作者写歌唱歌,就属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恰如毕文谦话里的那个“工”字。但真正的艺术创作,的确应该山就是山,水就是水。
大约,毕文谦一开始就知道的道理,孙云快四十岁了才明白。
“文谦啊,你妈妈真是果决啊!我却做不到。”富林没有去评判毕文谦一席话的对错,却貌似答非所问地感叹起来,“我有一个女儿,大约比你小三岁。她出生时,我不在她身边,当年我需要到处随文工团演出,把她寄养在别人家里。我第一次去看她时,她已经3岁了。当时,她梳着马尾辫,穿着棉质花衣,坐在地上玩儿,我穿着军装,渐渐走过去。我一眼认出了她,她却认不得我。我对着她笑,她却站起来,边跑边喊:‘爸爸、妈妈,快跑,公安来了!’我追过去问她:‘公安来了,你跑什么?’她怯怯地答我:‘我没有户口!’文谦啊,我当时差点儿就哭了出来。从此,我把女儿接到京城身边,但还是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照顾她。那时候,正是我写了《太阳最红**最亲》,不仅反响巨大,也是创作激情最高的时候。到我家里来上课的学生络绎不绝,女儿总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听我上课,我只是认为她在好奇。却没有料到,在不久前,她在我的书桌上压了一张纸条,打头一句话:‘请付林老师指正。’后面,是她写的歌词。”
也许是停顿,也许是酝酿,也许,是别的什么情绪,几秒之后,富林吟道:“‘是粉红色的天空,是蓝色的蝴蝶,是绿色的星星,是紫色的麻雀……是荡不高的秋千,是写不黑的字帖,是飘不远的风筝,是飞不回的飞碟。是说不通的谎话,是讲不完的故事,是看不懂的电视,是啃不烂的作业……用小小的双手敲击大大的世界,用淡淡的目光偷看深深的世界,用热情的歌声呼唤沉睡的世界,用持久的童心问候未来的世界。’我从来没有想像过,一个初一的孩子会写出如此好的词。但她的的确确,是我的女儿。所以,文谦啊,你说的那番话,我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是你的心声。”
富林再度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只是,在昨晚,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之后的夜里,躺在床上,睡不找的时候,有一点儿嫉妒。嫉妒你妈妈,能够为了自己的儿子,放弃自己稳定的工作,放弃习惯了半辈子的一切。而我,却做不到。”
第四十一章 初入申城
第四十一章初入申城
到达申城之后,在虹桥站下了车,富林带着毕文谦,马不停蹄地去向中国唱片申城分公司。
徐汇,钦州北路。离龙华机场很近。
80年代的申城,既不是香港影视剧里的民国时期的模样,也和毕文谦所知的10年代相差太远。
“文谦啊,这里,就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
一人提一个行囊,等公交车的时候,富林随意地向毕文谦介绍道。他那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听在周围路人的耳里,引起了些许自豪的微笑。
望着马路上的自行车大军,心情挺不错的毕文谦调侃了一句:“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看,三十年后,这儿大概会是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吧……车水马龙,不再是自行车,而是个人轿车了。”
“哈哈……”富林善意地笑,和那些听到毕文谦的话的旁人一样,“希望你这话真能实现。”
当然能实现了。面对着这种笑容,毕文谦没有再解释什么,却问道:“富老师,一会儿到了,我该注意一些什么?”
“注意?”富林想了想,不禁又笑了起来,“你首先得注意的,就是别再叫我富老师了。其实啊,我不姓富,我本姓王,叫王富林。富林,算是我的艺名吧!一般听我课的学生,还有那些客气的朋友,都叫我富林老师。在江州的时候,你谢阿姨叫我老富,可能给了你们误导。等到了唱片公司,你……不介意的话,就叫我王叔叔。”
一声叔叔,而非老师。却是初识不久的人。
“……王叔叔。你这……让我连谢谢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啊!”
“想那么多干什么。”富林似恼非恼地摇摇头,“你还小。你妈妈和我认识也就几天,她安心把你托付给我,是相信我这个人。你叫我一声叔叔,不是理所当然吗?”
“……嗯。”
毕文谦只把感激留下,不再纠结。
等真到了中国唱片申城分公司,却是经理亲自接见。那对富林热情的态度,倒有些把毕文谦给晾在一边的错觉了。
“咳咳,”寒暄一阵后,富林喝了一口茶,故意轻轻两声,“孙经理,这一次我来……”
“富林老师,海政的领导已经给我打过电话,把你的想法和我们沟通过了。”孙经理伸手虚压一下,目光第一次正眼朝向坐在富林旁边的毕文谦,“你今天带来的这个孩子,就是毕文谦吧?这段时间,里里外外也传闻了不少了。的确模样周正,安静清秀。”说着,他朝富林点了点头,继续对着毕文谦问道,“小朋友,听说你想在我们申城公司找一些音乐听?”
就在孙经理主导着节奏时,毕文谦也在默默打量着他。五十岁上下的面容,法令纹颇深,东南沿海的五官,头发有些稀疏,却理得整齐,居高临下的气质里倒有几分和蔼。
假装思考了几秒,毕文谦答了一句:“多多益善。”
“哦?有意思。”孙经理生出了一些兴趣,“听说,你为了这个,可以不要录歌的报酬?”
意思是这个意思,但这字眼儿,都有些不对。毕文谦不由望向身边的富林,投以疑惑的眼神,他却眨了眨眼睛:“文谦啊,既然你已经坐在了孙经理的办公室,和他面对面了,你可以仔细说说你的想法嘛!”
有了富林的信号,毕文谦抬头直视着孙经理,朗声答道:“孙经理,你好。唱片从开始制作,到拿到普通人手中,其中的流程,我并不清楚。但是现在我们中国实行的是改革开放,提出的是市场经济。那么,我到一个唱片公司录歌,理论上,肯定会有报酬的,对吧?但这个报酬该怎么协商,国家有没有相关的规定,我都还不清楚。这些事情,在将来,我肯定会详细了解。但考虑到我眼下最在乎的事情,是参加青歌赛的决赛,所以,这一次,我只求贵公司照顾好我在这期间的衣食住行就好,请务必做到让我能够心无旁骛。至于金钱方面,象征性地补一点儿,就可以了。当然,如果涉及到签合同的事情,就需要我妈妈来操作了。毕竟,我还只是中学生。”
在他说完之后,富林补充道:“放心吧,文谦。你妈妈之前就给过我委托书,你在申城分公司的事情,我为你负责。”
“嗯!”
看到毕文谦和富林相视点头,孙经理不禁感慨起来:“毕文谦啊,别看你年纪这么小,要是那些虚长你几岁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专心于音乐,我该有多省心啊!”
这……是什么意思?
毕文谦不明白,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富林拉住,他还使了使劲儿。
同时,富林接过了话头:“孙经理,如果你觉得文谦的想法不错,那就这么定了?录歌的时间,由你们定夺,只要在青歌赛决赛开始之前,不耽误文谦去京城的行程就好。但是给文谦听歌的事情,还请孙经理尽快安排相关的人员负责。请务必以兼容并包的原则,让他自己多接触不同的音乐。”
富林虽是在提要求,态度却很温和。孙经理听了,似笑非笑地反问:“富林老师,我们这里是唱片公司,不是音乐学院。我们只能把唱片找出来给他,但总不能命令他听吧?”
“当然了。”富林也笑了起来,转头温温地看着毕文谦,“这孩子,据他妈妈说,对一般生活中的事情,基本不在意什么,但对于音乐,却很有主见,而且心直口快。我啊,我不担心他不愿意听,就怕他在音乐方面给你们提一些不太切实际的要求,说你们藏着腋着。他妈妈就怕他不小心得罪了人,孙经理,我这里先给你道个歉,请你在这方面多担待,不要往心里去。”
“呵呵!要真如富林老师你这么说,这样的孩子,我们喜欢都来不及呢!”孙经理大手一挥,给这次见面拍了板儿,“我知道,你是大忙人,我也不多客套了,这就根据你们的想法,拟一个合同。另外,我安排一个人,带你和这孩子去熟悉一下我们公司,顺便安排一下住处,等吃晚饭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好好聊聊,就把合同看了,如果没有问题,就这么决定了。富林老师,你意下如何?”
“那敢情好!文谦,咱们这里先谢过孙经理了。”
“嗯,谢谢孙经理!”
皆大欢喜。
不久,一个漂亮而文静的女秘书便领着富林和毕文谦出了经理办公室。随便聊了两句,富林便请她在前面带路,自己和毕文谦落后一两步的距离,不轻不重地对他说着:“这个孙经理,以前是申城新华书店的副经理。83年,中国唱片申城分公司改组成立时,他才调任过来当的经理。听说,他喜欢用,而且敢用年轻人。文谦啊,我不可能几个月一直陪着你,但你妈妈既然敢于让你一个人闯荡,作为你王叔叔,能做的,只能是尽量铺平道路。也许明天以后,你就得一个人在申城了。你,准备好了吗?”
第四十三章 润情无声
第四十三章润情无声
如果只看自己所见所闻的事情,今天在经理办公室里发生的,不免让人感觉有些诡异。但如果把富林和海政文工团之间的沟通,以及海政文工团和中国唱片申城分公司之间的沟通——这些毕文谦不知道的事情考虑进去,那么一切就比较合理了。
而这,大约就是富林所谓的“尽量铺平道路”了。
恰是毕文谦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但在真的得到之后,心里却又有些空荡荡的,被一种无以为报的感觉笼罩着。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这份爱和个人利益没什么关系时,就有些沉重了。
跟着那位女秘书,富林和毕文谦一起草草了解了录音棚、宿舍,甚至在饭点儿之前,还走马观花地去了一遭生产车间。
毕文谦本就不了解这一块儿,也看不太明白这个时代的设备的门道,但唱片公司流露出来的态度,的确不错。
等到晚饭,富林和毕文谦被女秘书领到一家餐厅,那里,孙经理已经先到了。在知道毕文谦不喝酒后,孙经理呵呵一笑,便让服务员把桌子上的酒杯撤去,开始和富林谈天说地了。
不一会儿,一席菜上桌,毕文谦也算是在穿越之后第一次吃到让他不禁激赏的食物。不过,眼看着孙经理主动和富林相谈甚欢,看着女秘书不时插言活跃气氛,毕文谦终于选择了……默默吃东西。
饱餐之后,孙经理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拟定好的合同,交到富林手中。富林转头看向毕文谦,毕文谦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选择了委托和信任,那就不必再详细参与了。那既不是请人帮忙的态度,也不是一个中学生适合的态度,更不是富林口中的毕文谦的态度。
终于,合同在饭桌上签订。孙经理热情洋溢地和富林握手,嘴里期待着下一次合作,然后又和蔼地走过来和毕文谦握手,不吝勉励的话。
再过了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姐姐进了包间,孙经理见了,招呼着她,向富林和毕文谦介绍道:“富林老师,文谦小朋友,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员工,叫尹喜兰,以前在越剧团工作。我们初步安排的就是让她来负责照顾文谦小朋友这段时间的生活起居,不知道富林老师有没有什么意见?”
富林随意瞧了一眼,笑吟吟地说:“孙经理有心安排了,自然就好。”
孙经理听了,点着头,指着毕文谦,看着尹喜兰,叮嘱道:“小尹,这就是写《血染的风采》的作者,毕文谦。他要来我们唱片公司录歌,同时借听我们收藏的唱片。他还是高一的学生,你不仅要照顾好他这段时间的生活,满足他对音乐方面的要求,如果有必要,还要兼顾他的学习。你姐姐是教育系统的,有什么问题,可以向她支招嘛!”
这口吻,听在毕文谦耳里,倒让他不禁联想,孙云和富林在背着自己时,到底操了多少心。
“孙经理,保……保证完成任务!”也许是紧张,尹喜兰磕巴了一下,但语调倒颇干净。
听着她说话,毕文谦也打量着她。大约一米六五的身高,在这个年代的长江流域已算高挑,那小模小样的五官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感觉,蝙蝠袖的灰白毛衣,浅红的裙子,以及那小嘴唇上的樱红,颇有江南女子的婉约美感。
虽然在毕文谦的感观里,也没多少出奇,但……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申城的确是全国的时尚标杆。毕竟,这是一个几乎每年都在京城、长安等大城市推出申城时装展销会的时代。
就在毕文谦遐想的时候,尹喜兰软软地打来招呼:“毕文谦,侬好!”
好吧,从她第一句开始,那普通话就属于……申普?
“既然我们要相处一段时间,还是叫亲切点儿比较合适吧?”毕文谦握住尹喜兰伸来的手,感觉有些纤细,“兰姐姐,叫我文谦好不好?”
尹喜兰愣了一下,约莫有些幽怨地点了点头。
宴尽而散。天色已晚,但离入睡还有一些时间。孙经理带着女秘书先回了公司,尹喜兰留在毕文谦身边,而富林,正在饭店门口,和他道别。
“文谦啊,回京城的火车票,唱片公司已经替我买了,明天早上的车。他们倒想多接待我,但我在京城还有不少事情。你在这里,好好安心学习。你妈妈相信你自学的能力,所以专门给你在学校请了长假,也在申城这边请了和学校方面有关系的小尹同志照顾你。虽然我只知道你的成绩是你高中的年级第一,但学习是逆水行舟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因为学习音乐,就落下了其他的功课。这也是你妈妈的意见。”
一时间,毕文谦应不出话来。
“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文谦啊,你妈妈让我给你捎个话:她在京城等你。”说完,富林又看向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尹喜兰,嘱托着,“小尹啊,请你好好照顾文谦。”
不等她答话,富林便朝她点了点头,转身一步步走了。
目送着富林的背影,毕文谦眼里浮现的,却是孙云的音容。终于,眼泪一下浸染了眼眶。
不停观察着他的尹喜兰见了,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腕,又等了一阵,才轻轻唤道:“文……文谦。”
一声既像深呼吸,又像抽泣的吸气声之后,毕文谦拭了两把眼角,再长叹了一口气。
“兰姐姐,带我回家吧。明天,请早点儿过来。”
“……嗯。”
中国唱片申城分公司给毕文谦安排的是职工宿舍,那里离录音棚比较近,再具体一点儿——就在邂逅尹喜兰的宿舍的隔壁。
替他打了洗脸水,再把热毛巾递到他面前,尹喜兰的动作让毕文谦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接过毛巾,小声提醒道:“兰姐姐,我是中学生,不是小学生。”
尹喜兰却转身为他整理床铺了。
“侬叫我家家了,家家照顾弟弟,很平常嘛。”
听着这软软的申普,毕文谦有些无语凝噎。
“好吧,好吧。兰姐姐,明天你先帮我随便找一些外国歌曲的唱片和磁带,再带我到录音棚,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先安静听听歌;另外,麻烦你帮我借一下这里的高中生三年的各科教材,放在着宿舍里就好,我会抽时间自学的。”
“好。但录音棚不一定有空的。”
“那就在录音棚附近找一个可以安静听歌的地方,有播放器就好。”
“嗯。”
铺好了被子,尹喜兰回头见毕文谦已经洗完了脸脚,便去倒水。
“文谦,困高了!”
“哦……”毕文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晚安。”
第四十三章 渔在何方?
第四十三章渔在何方?
也许是因为坐了火车的劳顿,第二天,毕文谦并没有早早地自然醒,安排给他的宿舍里也没有闹钟。直到八点半左右了,他才被尹喜兰叫醒。
“文谦,快起来,啊啦上海的汤包,顶好切咯!”
“兰姐姐……”好吧,看在尹喜兰接开笼盖,从里面散发着温热气儿的包子的份上,毕文谦暂时把不爽的话咽了回去,“这一笼,我们两个人,怕是吃不饱吧?”
“唔切过了的。”见毕文谦正在穿戴,尹喜兰转身给他打洗脸水,“今早唔问过啦,厂子里给你安排了一间录音室的。”
瞧着她灵活而忙碌的样子,毕文谦轻轻叹了一口气……算了,先吃饭吧。
不得不说,这汤包的时候正好,没有刚出笼时那么烫,却又保持着那一股清香,轻轻一咬,汤汁灌进嘴里,美美的肉味儿,颇为利口。
很是正宗。当毕文谦在心里悄然生出评价时,一笼包子不觉间已经干净。
一边强行把意犹未尽的感觉剔除掉,毕文谦一边喝下剩下的豆浆,然后,商量着对搞定了早上的家务,坐在小桌子对面静静瞧着自己的尹喜兰说道:“兰姐姐,首先谢谢你的照顾。有几个请求,希望你注意一下。”
尹喜兰眨眨眼睛:“侬讲。”
“第一,都说轻伤不下火线,我是一个希望将来从事音乐事业的人,每天早上练声,是应该持之以恒的习惯,一般不会也不能打破。大概,你今天是为顾我休息,但今后,请你不要这么晚才叫我起床。而且,我的这间房里,能够有一个闹钟吗?”
“哦……”尹喜兰的脸色一下暗了几分,却又很快晴朗过来,“唔晓得了。第二呢?”
“第二,你是被安排来照顾我的,这照顾,和服侍还是有区别的吧?安排录音室的事情,你总不可能是昨天晚上和公司沟通的吧?再加上你买包子的事情,我有些怀疑你今天究竟是几点起床的。你自己忙里忙外,倒让我睡懒觉,这样不是真好。今后,条件允许的话,我们至少一起吃饭吧?”
尹喜兰听了,沉默了几秒:“晓得了。谢谢侬。”
“第三……这一条不是请求,只是建议。”毕文谦观察着尹喜兰有丝忐忑的表情,不禁笑了,“我听孙经理说,你本来是越剧团的吧?我觉得,戏曲发源于地方,但应该走向全国,进而走向世界——水平如何我们不能强求,但心态上总该保持积极吧?那么,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到外地演出,台上台下,普通话说得标准,总是好事儿。所以,虽然你的吴侬软语很好听,但我还是希望你多练习说普通话,如果和熟悉的人那么说,会觉得不好意思,那不妨和我说普通话,我不会觉得不习惯,也不可能笑话你。”
这一回,尹喜兰注视着毕文谦,默默想了一会儿,突然点起头来:“谢谢侬……谢谢你……我晓得了!”
“那好,等我漱了口,你就带我去录音室吧。”
谢天谢地。毕文谦几十年都没在申城地区生活过,要这么强行耳濡目染几个月的你侬我唔……终究会很不习惯。
似乎,唱片公司暂时没有让毕文谦录歌的打算,他也就没有问,随尹喜兰去到录音室,也只是请她拣一张唱片放出来试听。
尹喜兰却犹豫了。
“兰姐姐?”
“文谦,侬……不,你愿意听越剧吗?”
越剧……这不是管辖范围了吧?毕文谦第一反应是发愣,旋即腹诽了一句。但转念一想——按理说,唱片公司多少会事先向她交代自己的初衷的,那么,尹喜兰突兀地这么一问,究竟是她的个人行为,还是别的什么人有什么想法?
“兰姐姐,为什么这么问?”
“……文谦你不是申城人,应该不知道。以前,越剧团很多的,这几年,好多剧团都撤消了……”尹喜兰只说了一个开头,手上的事儿却停了下来。
毕文谦坐在录音室中央的凳子上,看着尹喜兰的侧脸,那脸上似乎有一丝忐忑。
“撤消……包括你以前所在的剧团吗?昨天孙经理稍微提了一句。”见她默认了,毕文谦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兰姐姐,先随便放一写外国的歌曲吧,再说说你想说的事情?”
“……好。”
这次,尹喜兰很快挑了一张唱片,放了出来。
《红梅花儿开》,关牧乡的女中音。
毛熊儿味儿十足的手风琴旋律、柔和细腻的歌声在录音室里漫开。这个选择有些出乎毕文谦意料之外,但又很显然在情理之中。
伴随着的,是尹喜兰一句句,慢慢的讲述。关于她从小学越剧,在越剧团参加工作的事情,然后是越剧团撤消,她没了工作,家里人托关系让她进了唱片公司,却没有她觉得“门当户对”的实际工作。
一个单纯喜欢越剧的年轻人面对着一份不喜欢却需要珍惜的工作,换句话说,理想不见得丰满,现实也的确骨感——毕文谦听完之后,总结着尹喜兰的话里的内容,当然,这话是不适合直接说出口的。
“那么,这和你建议我听越剧有什么直接关系呢?”
“唔……我听广播里说,你写《血染的风采》,是在火车上听了战斗英雄的事迹之后,来了灵感,一挥而就的。”
好吧,不知道哪个电台的广播替自己脑补了一挥而就的场面,不过,这不是重点。
“然后呢?”
“所以我想……文谦你如果能喜欢越剧,会不会写出好的新曲目?”尹喜兰站在毕文谦面前,居高临下地正对着,眼睛却有些怯怯地味道,“那样,喜欢越剧的人可能会重新多起来……”
说到这里,毕文谦倒是听出了一点儿味儿了:“你是认为……最近越剧团的大规模撤消,是因为喜欢听越剧的人少了?”
尹喜兰垂下头,没有回答。
但毕文谦也不具备回答的条件——能不能一针见血是一回事儿,人家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兰姐姐,你的问题,我只能说记下了。”
录音室里的歌声飘荡着——“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慢节奏的中音忐忑中有些无助,手风琴带起一点儿哀伤的悠扬,冬风河畔夕照的氛围生一些寂寥,毛熊味儿若有若无地就出来了。
也许,这并不是真正的毛熊味儿,只是中国人心中的毛熊味儿。也许,再过不了几年,这种味道就会和自己所知的“历史”一样,随着毛熊的自杀而渐渐在多数中国人的心里束之高阁了。
而戏曲,也会遭遇差不多的窘境。
时代不一定永远正向发展,但一定在不断变迁。优秀的艺术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湮灭,但从事艺术的人却可能因此而饿肚子。自诩不食周粟并身体力行的,永远是少数人。
就像眼前的尹喜兰,喜欢越剧,却在剧团撤消之后遵从了家人安排的新工作——这还是好的,唱片公司至少还隐约沾边儿。那些没有门路的人呢?
授人以渔,渔在何方?
也难怪尹喜兰会生着怯怯的神态了,哪怕自己更多意义上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远观着有所成绩的孩子。
“《红梅花儿开》,很好听,老大哥的经典名作嘛。不过,这样的歌,我们中国这些年来已经广为流传了。兰姐姐,替我找那些在国内流传不广的外国歌吧。毕竟,无论我想做什么,或者是你希望我做什么,首先,我都得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吧?而这个年代,是对外交流的时代啊!”
(ps:纠结了那么多天了,终于作了决断。下一章,大约会开始涉嫌作死了。总之,最近几章里,会有一章的名字叫《邂逅长者》。)
第四十四章 邂逅长者
第四十四章邂逅长者
接下来的几天,毕文谦听了很多歌.
《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共青团员之歌》、《三套车》……一波老大哥的作品成了首选,毕竟,这个年代,它还没有冠上那个“前”字。而在此之后,尹喜兰也尽力给毕文谦拣了不少,什么印尼的《星星索》、英国的《孤独的牧羊人》、意大利的《啊朋友再见》、墨西哥的《鸽子》、印度的《拉兹之歌》、朝鲜的《卖花姑娘》……每一首都是一个国家民族的优秀作品,也是在中国一度广泛传播过的歌曲。
问题是,尹喜兰拣出来的,全是中文的翻唱!鉴于自己是一个准备“涨见识”的高中生,毕文谦忍了下来。可连续那么多天都是如此……终于,在尹喜兰挑到一首中文女高音翻唱的山口百惠的《感谢你》时,毕文谦再也忍不了了。
“我说,兰姐姐……”
“怎么了,文谦?”尹喜兰把脑袋从黑胶长篇堆里抬起来,回头望着毕文谦,有些疑惑。
“我觉得,我们的认识似乎有一点儿偏差。”
“啊?”毕文谦说得委婉,尹喜兰却不能等闲视之,她不禁身子一僵,连忙转回身来。
“兰姐姐,我不知道唱片公司的领导是怎么和你沟通的,但我一开始就说得挺明白的,我是想听外国歌的……”
“我找的都是外国歌啊!”
好吧,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毕文谦却不是无言以对:“兰姐姐,你还不明白吗?一首歌曲,即使是相同的词曲,不同的歌手演唱出来,只要演唱的人不是照本宣科,不同的版本就会有不同的立意和侧重——连同一首歌都是如此,更何况歌词都不同的翻唱?我想了解的,是外国的流行音乐,而不是我国的翻译家和歌唱家进行本土化加工的作品。”
要是听一圈二道贩子式的东西了事,之后自己怎么和主持青歌赛的大牛们带节奏啊!
好吧,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毕文谦只是一席话之后定定地看着尹喜兰,等待着她的反映,结果,却看到她在忐忑中犹豫。
这让毕文谦有些不忍:“兰姐姐,如果这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要不,你去和公司的领导汇报一下?或者,你带我去和你们领导协商协商?”
尹喜兰又犹豫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还是我自己去和经理说吧!文谦,给,你先好好学习。”
塞过来的,却是她从自己随身的帆布小挎包里掏出来的高中课本……高一下期,数学,人教版。
目送着她离了录音室,毕文谦摸摸手里的数学书,有些泛黄,边角却很是平整,大约是从一位爱看书也爱护书的主人那里借来的吧……
想想,毕文谦不禁微笑起来,轻轻翻开书,读起了课本里的眉批。
尹喜兰汇报的结果,就是孙经理晚上请毕文谦吃饭。
地方还是上次的地方,饭菜还是那么令人喜欢,却没有了王富林为毕文谦带节奏了,他的位子上坐着的成了尹喜兰。
“来,吃菜,吃菜。我知道,你们唱歌的孩子对嗓子有讲究,有的人不喝酒。既然如此,那就更该多吃点儿菜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孙经理如一个亲近的长辈,微微舞动的筷子如指挥棒一般牵动着饭桌上的气氛,见毕文谦真的听话的闷头吃菜,又时不时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他哈哈笑了笑,“富林老师之前就给我打过预防针,结果,你还真的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这话,解释起来可就灵活了,毕文谦连忙出声:“孙经理……”
“别急,别急!”孙经理虚压压筷子,又笑了一声,“这是好事儿嘛!我们是唱片公司,本质上来说,都是艺术工作者。艺术工作者对艺术有追求,本来就是值得肯定的嘛!如果我们都自己得过且过了,还怎么为人民群众服务?”
这番话的调调虽然让毕文谦有些不习惯,但话里的态度却让他暗松了一口气:“有孙经理这句话,我就童言无忌了,狮子大开口一回。如果孙经理觉得不合理,当做是我孩子气就可以了。”
“哟,口气还不小!”孙经理笑得更大声了,舒放身子,微微靠着椅背,“说来听听。”
“孙经理,我是这么觉得的——我们新中国成立了几十年了,流行音乐方面的发展也曲折探索了几十年了,”观察着孙经理的神态,毕文谦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以前,我们学习的是苏联的模式,也的确有了不少成绩。现在,改革开放了,我们也开始探索起了西方国家的市场经济的思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西方国家的流行音乐的发展模式也是和苏联有不小的区别的吧?这是第一。”孙经理眯了眯眼睛,身子稍微前倾了一点儿,毕文谦瞧着,继续说道,“第二,既然是市场经济,那肯定会比苏联的模式更在乎销量。而销量,靠的是什么?应该是广泛的人民群众吧?所谓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真正优秀的流行音乐,必然是雅俗共赏的,但这种品质的艺术品,总不可能像工厂里那么量产吧?那么,支撑市场模式的流行音乐市场的作品,除了少数顶点的精品中的精品之外,更多的,应该是也许雅而不俗,也许俗而不雅的,针对的群体不同的,本身的质量肯定有长处,但也可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的大量作品。”
毕文谦顿了一小会儿,等着孙经理消化自己话里的内容——很显然,一旁的尹喜兰已经不明觉厉了,而另一边陪同的女秘书,脸上露着微笑,眉心却微微并拢,不断思索着。倒是孙经理,只低眉了几秒,就抬眼送来了说下去的眼神。
“这种作品也许只能流行一时,算不得传世之作,但它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们中国还没有亲眼见过。中央的领导说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所以啊,我就在想,孙经理您可不可以统筹一下,系统地引进一些西方国家这几年广泛流行,销量不错的作品进来,让国内的音乐从业者开拓一下眼界,有好的东西,我们就学习拓展;有不好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提前警惕……啊,对了,西方国家似乎远了一些,我印象中这几年我们和日本的关系好像还不错,离得近,又是实行市场模式的,不如,咱们先听听日本的流行音乐如何?”
绵绵的话说完,毕文谦给自己舀了半碗汤,喝了一小口,眼睁睁地看着思考中的孙经理。
约莫过了半分钟,孙经理舒展了眉头,微笑着缓缓开口说道:“富林老师说得真没错,你是一个在音乐上很有主见的孩子。不过,我觉得他说得还不到位,你有主见的地方可不只是音乐啊!你想法,我会和公司里的领导一起研究,尽快给你一个答复的。明天你先继续在录音室听歌,你刚才说的这些,自己也再想想,想完善一些。理由越充分了,才能越让大家信服嘛!”
想完善一些?这是几个意思?
却见孙经理深深地看着自己。
“好了,先聊到这里,吃菜、吃菜!小尹,你也别只愣着,也多吃一点儿,你的身体,也是革命的本钱嘛!”
饭桌上重归了愉快的气氛。
第二天,尹喜兰陪毕文谦吃了早饭后,没有和他一起留在录音室。一个人坐在里面,毕文谦有些无聊。
那些中文翻唱的外国歌,他没有**再去挑拣着听了。这个年代的大陆歌坛,唱法的多样性还在一个相对可怜的位置,各个国家不同风格的歌,“翻译”着唱出来,效果好不好,纯属离散型的事情——这么淘下去,效率太低了。
叹息间,毕文谦遐想起来,琢磨着在历史上的1986年,中国的乐坛除了青歌赛,本会发生些什么。没过多久,他就笑了。
差点儿就忘了那一茬,那一声引起广泛争议的呐喊,那个把王坤当做妈妈般感激的执拗人,一个别人唱不好他的歌,他自己却是个破嗓子的教父。是啊,中国的流行音乐,从来就没有什么泾渭分明,老一辈的歌唱家也欣赏并认同着年轻人的音乐的。
他,现在大约也才二十多岁吧?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年轻人,呐喊出了心里潜藏的疑问。
不过,他的歌词总是那么的含蓄,甚至说是隐晦,总是那么容易被人过度解读。当他成为了一个标志之后,他的歌也成为了一个牌子,被人涂抹上各自需要的颜色,然后成为各自观点的宣传武器高高举起。
然而,历史证明,那些解读对国家的发展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正面作用。毕竟,疑问式的呐喊本是引人思考,一旦被包装成了旗帜,多半就沦为忽悠人的工具了。
突然,毕文谦灵机一动,不禁笑出了声。
既然自己来到了这个年代,那就在这个时间点,恶搞一把好了,看看能不能冲淡那位教父貌似开天辟地一声吼的影响。
心念到,毕文谦旋即动了起来,来到录音室里的那架钢琴前端坐,试了试音,不怀好意地弹起了一首情歌,一遍又一遍,随着那个恶搞的想法的不断脑补而兴奋……
突然,一个厚重的扬州口音在毕文谦身后传了过来:“小朋友,这是什么歌?我以前可没有听过。你新创作的吗?”
糟了!尹喜兰离开时没有关录音室的门,自己也忘了这茬了!
不,不对,这声音……怎么隐隐令人熟悉呢?
突然间,毕文谦觉得自己的脑子空荡荡的,手上停了弹奏,仿佛麻木地慢慢偏头,只见录音室门口站着一个笑吟吟的人。黑黑的短发,大大的黑框眼镜里是一对深沉的目光,看上去五、六十岁,却散发着朝气。
毕文谦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脱口似问似唤。
“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