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眼熟的村姑
第十三章眼熟的村姑
返回的道路,不比去的时候轻松,但其中的难度,却变成了人们的夹道欢迎——在这个时候,会穿车厢而过的人,想想也能猜到。
在孙云的挺身遮挡下,母子还是千辛万苦的回到了座位,很快,毕文谦就借口想自己继续琢磨琢磨歌有没有值得修改的地方,陷入了假寐。大家也纷纷顺着他的意。
甚至,一路上,这个车厢都再没有抽烟,起了瘾的,也是专门去到别处抽一根,只为了不干扰毕文谦那莫须有的思路。
在这个时代,从江州到春城,花的时间并不短,随着路线的进行,火车上的乘客不断上下,总数却是逐渐少了下去,也再没有人睡座位底下了。
王爷爷的终点不是春城,下车之前,他请毕文谦写了一份歌谱,又强行将自己的地址塞给了孙云,说回江州了,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他,直到毕文谦弱弱地点了头,才心满意足地告了别。
等到了春城,一道的黄荣自告奋勇地带起路来。
在整个80年代,春城是离前线最近的大城市,部队的修整往往都是安排在这座城市。这里的人民,对人民子弟兵,有着格外的宽容与拥戴,自发地给予着军人各种生活中的“特权”。黄荣在提起这些时,颇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是带着幸福的谈资,毕竟,他们并没有在春城停留。
在到达前线之前,毕文谦没有再唱歌,只是跟着孙云的说法,开始学习起腹式呼吸法,以及清早的吊嗓子的功课。
这些,其实毕文谦全都知道。早在上辈子,在音乐学院里,司空见惯之后,自然不免试着“吃吃猪肉”,虽然他的破嗓子没有什么拯救的价值,但这些基本功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是明白的。
所谓腹式呼吸法,当然不可能是把空气吸在肚子里,学过生物课本的人都知道,吸气是肺部的事情。区别在于,一般正常人在站立呼吸的时候,充满空气的肺部增加了体积,胸腔会鼓起来;而如果人是躺着或者趴着,那么呼吸时,体内的横膈膜会因为压力而自然向腹部偏移,于是,鼓起来的不仅仅是胸腔,还有肚子。这两种情况,前一种,就是胸式呼吸,后一种,就是腹式呼吸。
严格地说,这两种呼吸方式不可能泾渭分明到只存在一种呼吸方式——人在呼吸时,总是胸腹混合呼吸的,一般判断的思路,是更侧重于哪一种,或者说,是在呼吸时,横膈膜向下偏移的程度大小。就正常的普通人来说,女人天然更倾向于胸式呼吸,男人则更倾向于腹式呼吸。
显而易见,腹式呼吸能够更有效率地利用肺叶下端的空气交换能力,进行深度呼吸,吐出更多的停滞在肺底部的二氧化碳。这就意味着,一次腹式呼吸对身体的实际效果更好。
而唱歌,其实也是一种体力活儿。如果相同的肺活量,在不考虑其他技巧的情况下,习惯于腹式呼吸的人在唱歌时会有着更长更稳定的气息,并且显得不那么费力。气足了,可以成立的技巧就更多了,唱起歌来,自然会更加游刃有余。
这就是腹式呼吸法对于唱歌的最直接的好处,也是职业歌手基本必修的原因。
孙云所教导的,便止于这些,并且她讲的内容并没有提到相关的科学本质。毕文谦只是乖巧地点着头,尝试着练习。而在他心里,对自己的要求,却有所不同。
为什么人在站立时,不会天然使用腹式呼吸法呢?因为空气很轻,不会给予横膈膜足够的压力。而歌手唱歌总是站着或者坐着,绝少有人趴着躺着唱歌的,即使是极少数边唱边跳舞的牛人,也不可能长时间那样。所以,在白天的日常生活中进行腹式呼吸,本质上是一种逆天而行的行为,如果要当歌手,当一个优秀的歌手,必然要养成这个习惯。
不过,如果计较得更细一些,腹式呼吸本身,也有不同的门道——一般的歌手需要的,是顺呼吸;有顺呼吸,自然就有逆呼吸了。区别在于,顺呼吸是刻意在吸气时让横膈膜下移,而逆呼吸则是刻意让横膈膜上移。
逆呼吸往往被习武之人所运用,也被称为丹田控制呼吸,算是武术的一种基本功。逆呼吸对于唱歌并没有直接的好处,但毕文谦只有16岁,还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再加上这身体当了三年的植物人,更需要锻炼——从长远的角度看,逆呼吸更能扩大肺活量,对内脏的锻炼与保养也有好处。
可以说,如果真要想这辈子成人所不能成,毕文谦需要下的功夫必然得更甚于常人了。
基本功啊……跟在黄荣后面,毕文谦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整个华语流行音乐圈的人,基本功最扎实的,始终是内地九大音乐学院为代表的科班出身的人。虽然说唱好一首歌,达到歌唱家甚至艺术家的水平,良好的基本功仅仅是必要条件中的一个,但如果连基本功都支撑不了自己演绎一首作品的需求,还谈什么歌唱,谈什么与众不同?
有的歌,对基本功的要求不高;有的歌,却不是寻常人能唱完整的。作为一个以唱歌为职业或者说追求的人,无论是为了更好的钱途,还是更高的艺术,都不可能满足于只唱好那些所有人都能试两嗓子的作品。只是,在毕文谦上辈子所知的历史里,华语流行音乐的歌手们的平均基本功,在00年之后,毫无疑问地……每况愈下。如果要计较成因,将是一个巨大的课题,毕文谦的论文里,这一块也并没有彻底完成。
但这辈子,这个历史,绝对不能重演。
心念生起,毕文谦不自觉地张开手,将抓点儿什么,结果拉到了孙云的手。
孙云顺势上前一步,侧脸对他笑笑:“儿子,说是说了,等到了前线有场地了,我手把手教你怎么吊嗓子。”
吊嗓子……怎么手把手?就是嘴把嘴也不可能吧?
毕文谦有些哭笑不得。那,将是更复杂的,一个歌手更不可或缺的……基本功了。
没有什么职业有真正的捷径,要达到最高的水平,甚至百尺竿头更上一步的境界,绝不是动动嘴皮子,在心里证道就齐活儿的。即使是作为穿越者,将要对很多音乐作品搞拿来主义,不也是首先懂得基本的乐理知识,并且将那些作品烂熟于心么?
知本不易,知易行难,恒行更难。
但这,不就是有所追求的意义之一吗?
毕文谦摸摸孙云的手,看着黄荣坚定的背影,跟着他的脚步,继续走着。
不久,他们的交通工具就换成了军车,貌似是沾了黄荣的光。两天一夜,212吉普走的多是盘山路,毕文谦和孙云挤在后面,想睡却又被告知不能这么睡,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路况绝对不会出事故——根本就不知道下一个弯道会不会猛地窜出来一辆迎面的车——清醒着,总会更保险一点儿。
等到了老山部队,一路上还为毕文谦打响着知名度的黄荣依依不舍地拉着毕文谦的手:“小兄弟,你黄哥……受了你一首歌,在战场上,绝对不给这歌丢脸!”
毕文谦只是笑,甚至可以说有些傻笑的倾向。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只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道别之后,孙云拿着介绍信,先去了文工团。
两山轮战,到1985年深秋的时候,轮到的,主要是泉城军区。接待孙云母子的人很和气,是67军的人。他对孙云一个人来慰问演出有些惊讶,有些赞赏,却又对毕文谦的出现有些不解,当得知毕文谦能够写歌,是来采风的时候,不禁兴趣大起。眼看着正是下午,便派了一个女兵,带孙云母子立即去一个营的营部,据说那里正有别的歌手在慰问演出,兴许,可以赶上末班车,唱上一曲。
孙云也没有矫情什么劳顿,拉着毕文谦,就跟带路的女兵走。
目的地不算太远,三个人一行的临时行动也没有动用军车的资格,这一路,走得毕文谦有些晕。
为了迁就他,速度就比预定的慢了一些,等好不容易到了,人家的演出已经完了,只见战士们不散不密地层层围在一起,好像是等着签名。
原来……也是追星族嘛!毕文谦不禁笑了出来,晕晕的脑袋似乎也清醒了一些,更起了一点儿好奇心。
放开孙云的手,毕文谦不紧不慢地往人堆里钻,战士们见他没穿军装,又是个半大小子,便谦让着,让他顺利地挤进了人堆中心。
只见,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姐姐,穿着和战士们一样的绿军装,正低头在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为身边的年轻战士写着什么。那角度,看不清眉眼表情,只让毕文谦觉得……好像一个村姑。
等他走得更近了,却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股清气醍醐灌顶——这姐姐,怎么有些眼熟啊?
第十四章 喜欢琢磨的姐姐
第十四章喜欢琢磨的姐姐
“彭……彭姐姐?”
毕文谦脱口而出。
却见那麻花辫姐姐闻声抬起头来,看着毕文谦,温和中有些疑惑。
是了,虽然和三十年后有所不同,更年轻,更青涩,或者说……更村姑,但这定然是她了!
毕文谦顿时自觉有些手脚不畅,急中生智间,回头朝孙云的方向呼喊起来:“妈妈,快过来!真的是彭姐姐!”
自从儿子苏醒以来,孙云还没有见过他大惊小怪的模样,听见毕文谦如此不淡定的声音,她不由心中一凛,连忙三步并两步穿入了人堆。
同样的,战士们也迁让着女性。当孙云走到近处时,只见毕文谦立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军装姑娘面前,半伸着手,想主动握手,却又仿佛畏首畏尾。
这不正常!就在孙云惊讶的一瞬间后,她认出了这姑娘是谁……也许,这有些合理。
眼见孙云走到了自己身边,毕文谦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中依然还有一丝颤抖,但至少平稳了许多:“彭姐姐,我叫毕文谦,是个学生。妈妈来前线慰问演出,我跟来了,我们刚刚才到。我想看看这些哥哥们真实的样子,想为他们写一首歌。”
“你好。”麻花辫姑娘大概是默认了“彭姐姐”这个称呼,把手中的名签完,递还给了身边的年轻战士,然后爽快地和毕文谦握着手,“小弟弟,你会……”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改了口,“你写过什么歌了?如果有的话,趁现在,演出才结束,大家都还在,唱给战士们听听,如何?”
“写是写过,这两天才写了一首的。”彭姐姐没有放手,毕文谦自然不会主动撒手,他看着她,轻轻点点头,“在火车上,我和妈妈遇到了一个回前线的战斗英雄,听了他讲的他自己和战友的故事,我写了一首歌,他听了挺喜欢的。后来他送我们到了部队,自己就去报到了……”
“真的?”彭姐姐看着毕文谦,又看了看微笑的孙云,然后抬头扬声,笑着说道,“同志们,这位小朋友,是的来参加慰问演出的,刚刚才到,现在他想给大家唱一首自己刚创作的歌,大家欢迎他吗?”
这……就替我做了决定了啊?毕文谦愣了一下……似乎,彭姐姐也挺自来熟的嘛?
“彭姐姐,我是跟我妈来的,她才是主角……”
分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孙云打断了:“傻孩子,你彭姐姐让你唱,你就唱,在火车上都不怕生,在这儿你还怯场啊?”
军队里的效率自然比火车上的群众高,孙云的话才说完,大家就已经鼓起掌,让出了一个几十平米大小的圆圈。
“小朋友,这么就敢来这儿了,肯定胆大,大胆唱吧!”
掌声中突然冒了这么一句,鲁音的味道很浓。毕文谦寻声望去,却只看到人堆。一样的军装,一样的姿态,一样的兴奋,一样的热情。
和修整之后归队的黄荣不同的是,他们的模样隐隐有着或多或少的疲惫,却和他们兴奋的精神并行不悖。
“那我就唱了。因为是新歌,没有伴奏,只能清唱,如果唱得不好,请不要笑话我不自量力。”
毕文谦到现在还没有松手,只是身子稍微转了一个角度,让自己从与彭姐姐面对面变成了类似联袂的姿态。彭姐姐倒不以为意,反而为了照顾毕文谦,自己倒保持了一个有些别扭的位置,只是在听到毕文谦的自谦时,眯了眯眼睛。
一个貌似自谦的孩子,只说可能唱得不好,却不提歌写得好不好……意味着在潜意识里,对这首歌的水平,非常自信了。
暗暗想着,彭姐姐看着毕文谦的侧脸,微笑的脸上生出了更多的期待。
这是毕文谦第三次唱《血染的风采》。在前线唱这首歌,格外适合。一边歌唱,一边环视着四周的战士们,那个在火车广播室里浮现过的军人的样子,仿佛和每一个人都完好地重合在了一起。他们很普通,有普通的家庭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在前线,战火纷飞的前线,只为了保证别人拥有自己也有过的平凡的一切,这个别人,是他们的亲人,爱人,认识的人,以及不认识的人。
当这样的人,高高矮矮地簇拥在一起,穿着一样的绿军装,不远不近地站在自己面前了,仿佛多得让人麻木了,毕文谦忽然再也没有了曾经在听这首歌、唱这首歌时有过的感动——这就是他们,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因循着属于他们的简单的逻辑、情怀、信仰,或者其他什么,唯独不是为了感动谁。
在代表着他们,以他们的身份唱出这首歌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自己和感动是不沾边了。
没有战斗第一线的紧张,也没有后方家乡的舒缓,毕文谦唱得不快,也不慢,就像是静静说完自己想法,自己的选择,然后转身留下一个骨劲的背影。
几分钟,也许是三分钟多吧,毕文谦唱完了。没有鞠躬谢幕的礼貌,也有多说什么矫情的话,他站得笔直,眼光越过了近处的战士,上看向满目的青山,看不到丝毫人类聚居的气息。
沉默中,毕文谦忽然感觉手被捏紧了。
“啊……彭姐姐?”
“唱得很好了。”彭姐姐首先下了判断,贴过来和毕文谦咬耳朵,“晚上,好好和我说说你遇到的那个战斗英雄的故事,能激发你写出这样的歌。”
“好……”毕文谦忽然觉得不对,“为什么不是现在?”
“现在,”彭姐姐退后了半步,放开毕文谦的手,指指左右,淳朴的笑中带了一丝狡猾,“现在,他们想要签名的人,可能不只我一个了!”
果不其然,鼓掌声,叫好声之后,绿衣的线条再度聚拢,纷纷捏着纸笔,要求着签名留恋。
本是来慰问演出的孙云,不仅没机会演出,倒更像是陪衬了。不过,她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护在毕文谦身边,提醒他签名时字写慢一点儿,别再像在火车上被王爷爷着急的水平。
对此,毕文谦只能唯唯诺诺……这一手字又不是扔个石头砸个坑,而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事情,一时间再怎么下细,不好看,还是不好看。
接下来的签名,倒是毕文谦比彭姐姐签得更多,两人都没有闲心说话,等人群终于散去,或者说已经接近饭点儿了,毕文谦终于解放了一般,双手高举,伸了一个懒腰:“手比做作业还酸啊!”
身边的两个女人只是笑。三人一起和战士们吃了晚饭,不见得好吃,却管饱。毕文谦没有在意什么,旁边的人们却笑得更加亲切了。
返回的路上,随演出的团队坐上了军车。整个团队虽然数彭姐姐最“大牌儿”,这从战士们围着要签名的情况就可见一斑,但在团队内部,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她把毕文谦拉在了身边,肩挨着肩坐着,偏着头,小声问起来:“弟弟,你明天也跟团演出吗?”
“不好吧?”毕文谦回头看了看坐在另一旁的孙云,她正脉脉地看着自己,“我是跟着妈妈来的,妈妈都还没唱,我去,不是喧宾夺主了吗?我是来听故事的。”隐约间,似乎孙云悄悄捏了毕文谦一把,但他没有动摇,“彭姐姐,你听我唱了一遍,应该知道的……”
彭姐姐心领神会,赞同道:“没错,一听你就知道,你以前没有系统学过唱歌吧?但你又注意了很多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细节,是跟着妈妈一起,耳濡目染的吧?”
“所以嘛,还是妈妈唱歌就好。”毕文谦回手摸索到孙云掐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握了一下,“我在这儿,听你们唱,学习就好。对了,彭姐姐,你教我好不好?”
孙云放了手,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彭姐姐只对着毕文谦爽朗地笑:“哈哈,你还真好学!但我自己都还是一个学生,怎么教你?咱们只能说共同学习,一起进步。比如说,你今天唱的这首歌……”
“歌怎么了?”毕文谦心念一动,不由倾了倾身子,和彭姐姐靠得更近了一点儿。
“歌很好,真的很好,我是只能佩服。”彭姐姐先伸出大拇指赞了一个,然后话锋一转,“我只是琢磨着啊,你那么唱,虽然唱得极好,却好像不适合在部队上这么唱。”
毕文谦来了兴趣,毕竟这是自己深思熟虑之后选择的唱法,被人置疑了,而且是被以“喜欢琢磨”著称的彭姐姐置疑了,自然要问个清楚:“为什么?”
“弟弟,你想想啊,你这歌是战士对亲密的人唱的,对吧?”见毕文谦点头,彭姐姐继续说道,“如果是在后方演出,你这么唱,听歌的人都关心着前线的战士,他们会觉得,你唱出了战士的心声,那自然是顶好的。可这里是前线,这里的人,本身就都是战士,我们来慰问演出,是因为他们难免思乡,对吧?弟弟你觉得,是把后方亲人的情感带给他们好呢,还是让他们听到这里人人都有的情感好呢?”
一席话说完,彭姐姐目不转睛地看着毕文谦,等着他的思考。(先说清楚,这书不会去作死)
第十五章 拉人作死的文艺兵
第十五章拉人作死的文艺兵
怔怔对着前方,毕文谦明显失神了。
怪不得,怪不得历史上这首歌会被那么多女歌手唱得柔情!在她们的年代,本就是经常到前线为战士演唱的啊!这才是主要目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毕文谦的眼前豁然明亮起来。
自己没有错,历史也有其道理。不同的是,听众的定位。当时的人是唱给战争进行时的战士,是为了带给他们温暖;而自己回首思考时,战争早已结束了,听众更多的不是为了感同身受,而是想找寻曾经一个时代的人的情怀。
所以,同样一首歌,会有大不相同,却又各自成立的唱法。
“怪不得,我在火车上唱,火车里的人几乎都哭了;在这里唱,那些哥哥们只是说好……”忽然间,毕文谦抓着彭姐姐的手,轻轻摇晃着,“彭姐姐,唱歌果然不是简单的事情,你教我嘛!”
看着儿子的后脑勺,孙云笑不出声,却裂开了嘴。
接下来直到各自安睡之前,毕文谦都厚着脸皮,缠着要彭姐姐教自己。彭姐姐却总是谦虚,最后,见实在说不清楚了。彭姐姐把皮球踢了回来。
“我这水平,当人老师那是臊得慌。你真想有人教你,不如这样,你不是说你是来采风听故事的吗?那好,我们团这次还会在前线演出四天。四天,如果你能再新写首歌出来,并且大家都说好,我就找机会,引你见见我的老师。到时候,能不能说动他老人家教你,就看你自己……嘴甜不甜了。”
“啊……”
毕文谦貌似有些失望,却冷不防被孙云从侧后轻轻踢了一脚,不禁赶紧拍起了胸口:“彭姐姐,这可是你说的!四天,就四天!不过,我申请给我分配一个向导,我要自己到各个连队基层去问最真的故事!”
“呵呵,还起了脾气了!”彭姐姐开怀地笑,“四天就四天,咱们说好了,四天后见分晓!我这就去和领导说,弟弟你先去睡觉吧。”
“好!等等,我们拉个勾。”
彭姐姐一愣:“你都上高中了,还拉勾?”
“拉了勾总比不拉强!”
“好,好,依你,都依你!”
这一夜,毕文谦带着对自己临场加戏时的演技的认同感睡去了,睡得很安稳。
这一夜……具体地说是下半夜,毕文谦睡得很不安稳,因为……蚊子太多了。
清晨来临,毕文谦挠着满身疙瘩,早早起了床,催着孙云一起去吃早饭,然后坐等彭姐姐许诺的向导。
彭姐姐没有食言,带来了一个貌似十八、九岁的小妹妹……不对,现在毕文谦同样得叫姐姐,一米六上下,瘦小的模样,青涩的脸上多是稚嫩,军装不见得干净,挎着两个军用水壶,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
“弟弟,这是带你去各个连队的姐姐,叫张姐!小张,昨天你应该也看到听到的,来,认识一下!”
“张姐好。”
“毕文谦……弟弟。”
两人都有些腼腆,不过,至少毕文谦靠的是演技。
“介绍信在小张那儿,弟弟,我和孙阿姨这就跟团走了!我等着你的新歌哟!”
微笑间,彭姐姐伴着孙云,挥手先走了,留下毕文谦和新认识的小张……姐姐,在简易的食堂门口,两两相望。
气氛不觉就冷了下来。毕文谦没有主动开口,只是静静看着这个姑娘——能在这个岁数参军进入这个系统的,长相肯定挺不错,但这近于害羞的个性,大约是才入伍没多久?
“毕文谦……弟弟,我们……”
“别!”毕文谦忍不住打断道,“别这么叫,又生份又拗口。你不如叫我……”突然,他眼珠一转,福至心灵,“小张姐姐,昨天你是在场听到我唱歌的,对吧?”
“嗯。”小张眉头一皱,似乎对自己的称呼从张姐一下子变成了小张姐姐有所不满,但还是垂头点点,默认了。
“那么,如果你觉得我那首歌写得好,你就叫我毕云诗,或者云诗;如果你觉得我唱得好,就叫我毕文谦,或者文谦。”
小张有些不懂:“云诗?”
“笔名,笔名。”毕文谦补充道。
“哦……”小张蹙眉想了一下,“那要是我觉得都好怎么办?”
毕文谦笑了:“总会有一个更好一点儿,哪怕一点点儿吧?毕竟,我离彭姐姐那样的境界,还差得远吧?”
“啊……”
小张陷入了纠结,双手握在一起,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见此,毕文谦也隐隐生出了一丝忐忑——《血染的风采》的词曲水平,他自己心中有一杆秤,知道是什么质量;但自己唱的,没有录音重新听过,还真不好说。
过了颇久,小张才抬起头,红着脸,弱弱地问:“……文谦?”
毕文谦顿时起了背过身去泪流满面的冲动……老子也会有今天!
气短了好几秒,毕文谦方才顺了呼吸,故作镇定地说:“既然你觉得好,你就叫我文谦。”
“嗯!文谦!”小张终于舒展起了笑容,“咱们走吧!对了,你有想先去的地方吗?”
“还没有。不过,既然你们团先到了那么久,你就带我去你们之前去过的连队好了。”说实话,毕文谦只是不想过早地和彭姐姐再度碰上——间隔的时间越长,拿出新歌的过程就越容易营造,“对了,小张姐姐,你怕死吗?”
“啊?”小张一愣,旋即涨红了脸,“文谦你什么意思?”
“不怕的话,就带我去尽量靠前的地方。”毕文谦分析起来,“到了部队,朝南方望,到处都是丛林,我就没见过什么城镇,我猜,越接近交火线的地方,肯定越艰苦。不管是慰问演出,还是去了解他们的生活,那里,才是最值得去的。你觉得呢,小张姐姐?”
小张死死盯着毕文谦,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过了很久,她的眼睛起了光芒,突然抓起了他的手:“文谦,既然你都这么想,那我怎么也不能落后了!咱们走!”
被拉在后面,小步快跑着,毕文谦看着小张的军装下的瘦小身子,不禁有些担心,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过火了一些?不过,自己难得作一次死……为了这样的事情作死,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划算……
胡思乱想间,毕文谦被小张带着,渐渐走完了道路,踏上了那种被人走出来的路。过了很久,再渐渐的,毕文谦已经忘了时间,但前面带路的小姐姐背着包都没有怂的迹象,他也只能咬牙坚持,只是……路已经不像是路了……顶多算是羊肠小道。
漫山遍野的绿色,点缀着一片片白色的野花,参差不齐的树,肚子开始叫出声的毕文谦正越发觉得不对劲儿,却突然感觉手上传来了的力道。
却见小张停步回头,闪着眼睛,拉住了他的手,轻声说:“文谦,小心跟我走,只能走有人走过的道,两边都有地雷。”
毕文谦心头一跳,却还是努力镇定下来:“好。”
但这一丝的激动,还是被拉着手的小张察觉了,她稍稍低下了头,继续说道:“文谦,我给你说实话吧……你彭姐姐是怕你危险,专门挑的我给你带路,连一辆车都不给我们配。上次我们团一起来这条路,虽然是雨天有积水,不好走,却是开着车的。凌晨4点出发,11点才到主峰。”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你和彭姐姐对着干啊?”
“我就是,怎么了?”小张突然一甩手,昂起了头,“团里的人欺我怕生,就说我胆小,啥事儿都不让我单干,瞧不起我……连你都一见面就问我怕不怕死,我就不对付了!我长得矮,长得瘦就错了啊?反正咱们已经走到这儿了,你要真和你昨天唱的那样,我就带你去最前线!团里的人不知道,我的记性可好了,路我去过一次,全都认得!你要是怂了,我这就带你回后面,以后几天就……就没有以后了!”
小张仰着脸,仿佛要努力用自己的鼻孔看毕文谦,只可惜那身高差距,实在完成不了这个目标。但那文静的脸蹦着的表情下的激流,或者说狂热,却直亮得他感觉刺眼。
这……这到底算是自己作死,还是躺枪啊?这个时代的军人,连文艺兵都老是有自己意料之外的逻辑。
在这儿都已经是两边有地雷了,再走下去,枪声、炮声,恐怕就是板上钉钉的了。穿越者需要立于危墙之下吗?
“让我想想……”毕文谦本想来一句“容我三思”缓一缓气氛,但小张这状态……现在显然不适合。犹豫了一小会儿,毕文谦决定换一个思路——如果自己决定回头,恐怕不出几天,自己的怂名就会传遍一些地方,即使部队上考虑到自己不是军人,同时不希望影响士气,淡化了这事儿,等将来自己成名之后,这铁定会是一大黑历史啊!
这个时代的人,淳朴得也许近于盲目,人家真真的战斗英雄,双腿都没了,结果被青年历史发明家登报了一个“大新闻”,下半辈子就给毁了,从万人敬仰到千夫所指,怎么辟谣都于事无补。
自己也是怀有志向,这要是真留下了黑材料,还能了得!
顺着这个思路,毕文谦很快就下了决断,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小张的手,摸着她的指骨节。
“我有两个问题。”
“说!”
“第一,我不是军人倒没什么,你这应该算是违反纪律了吧?”
“我不怕!下一个问题!”
“你带够了干粮吗?我虽然不是兵,但也知道,最前线就是补给最困难的地方,我们要是就这么去了,会不会……”
“我早就准备过了!”小张指指自己背着的包,“里面全是补给。”
“敢情……你还没和我见面,只是被彭姐姐分配了任务,就琢磨着乱来啊!”毕文谦一下子想通了,原来自己真的是躺枪啊!不过嘛,事已至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走吧!不过,我先说清楚,要是死在敌人手里,我不怕;可要是你带错了路,拉着我被自己人的地雷给坑了,我死了也要找你算账哈!”
最后的幽默,终于把小张那崩了许久的表情融化成了笑容。
“好文谦,给,早就听到你肚子叫了,吃点儿饼干,我这里有水,一路上我故意不提,结果你也是不说,肯定渴坏了吧?来,我喂你。”
这……一下子就从文谦变成了好文谦?这画风转得有些快啊!
第十六章 猫耳洞
第十六章猫耳洞
毕文谦当然没有真的等小张喂他——没有筷子,而且还是压缩饼干,喂起来既没有情调,也不是画风。一边咬着饼干,他询问着,水该怎么喝才合理。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毕文谦隐约听说过,在这样的环境下,随性喝个畅快,无异于浪费。
“慢慢喝,小口喝,不要怕喝多了。你吃的可是压缩饼干。”小张抿着嘴笑,和他一起席地而坐。
不久,两人继续上路了。
跟在小张身后,不快,但始终不慢地走在丛林里,毕文谦体会着所谓的丛林冒险,这还是战火中的丛林冒险……一点儿也不浪漫,即使和自己在一起的是个也算漂亮的女兵。
随着离最前线越来越近,零零总总的炮火声,接二连三长短不一的枪声,越来越近。
战争,这个年代的战争,和90年代初的海湾战争美国那种空军拿钱砸死对手的奢华不同,大炮兵主义才是属于中国的风格。战斗英雄虽然也很有涌现,但比起更远古的朝鲜战争,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是有所不如的——原因很简单,条件没那么艰苦了,步兵创造神话的空间越来越小。这是中国发展的成就,可以大大减少战士牺牲的可能。中国的步兵班长可以随时呼叫炮火支援,而越南方面必须团级才有相同权力——差别的背后是国家工业实力的差距,继承着朝鲜战争的优良传统的中**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输的可能。
只不过,这样的战斗,比起前辈们,战士们并没有丢脸,但悲壮和惨烈的味道,总体来说,就逊色了许多。
或许,这就是两个时代,两场不同的战争里,体现出来的气质会不尽相同的原因,而两个时代的战歌,正是两种气质的直接体现之一。
也许说不清,道不明,可却实实在在。
如小张所说,之前他们在雨后的道路开车,花了7个小时才到主峰。这一次,两人开的11路,早饭之后出发,直到天已经擦黑了,都还没有到达预期的目的地。
终于,两人停在了一个炮兵营的驻地。虽然彭姐姐打的是让毕文谦不上前线的小九九,但给小张的介绍信却是实打实的。对于他们的到来,炮兵们非常高兴。在得知毕文谦是来采风写歌之后,战士们纷纷聚拢了过来,却又在真要说话时,纷纷巴望着战友开口。
见此,小张似乎是忘记了怕羞,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左右指着战士们,试图激他们说出干货来。但她的话显然既词不达意,杀伤性也不够。战士们嘻嘻哈哈着,仿佛滴水不漏。
“算了,小张姐姐,他们脸皮薄,不会做自吹自擂的事情。”站在小张背后的毕文谦摇了摇头,越过她,上前望着战士们,“炮兵哥哥们,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比起那些在猫耳洞的步兵哥哥,你们的事迹不值得拿出来说?”
战士们只是笑。但毕文谦看懂了他们的眼睛。
“小张姐姐,昨天我唱过的歌,你会唱了吗?给炮兵哥哥唱唱,然后,我们就找地方睡觉吧!明天我们去猫耳洞。”
小张迟疑了一会儿,开始了演唱。
毫无疑问,毕文谦觉得她唱得还不如自己,但效果却似乎比自己唱的更好。一曲之后,小张似乎来了感觉,一遍又一遍熟悉着歌,不断寻找着更好的可能,到最后,战士们竟也有人找小张签名,这种“待遇”,让小张失措而激动,她回头望了望毕文谦,旋即埋头签起名来,一笔一划,无比地认真。
没过多久,营长接到任务,整个炮兵营迅速运作起来,毕文谦和小张变成了多余的人。
和衣而卧,盖着薄薄的被子,中越边境的十一月的晚上,凉快,而不至于寒冷。毕文谦和小张并排着。近在咫尺的炮声,吵得人无法入睡。
“文谦,你要是害怕,就拉着我的手睡吧。”
小张的话很轻,或者说,在炮火声的背景中显得很轻。毕文谦犹豫了一下,偏头看了看她撇向另一边的头,不禁心念一动,便摸索着,拉住了她的手,凉凉的。
手心贴着手心,毕文谦问道:“小张姐姐,你说,要是敌人的炮弹就这么落在我们头上,你觉得可惜吗?”
可惜,而不是害怕之类的说法。
“文谦,你觉得呢?”
毕文谦察觉到小张的手的一丝颤抖。但他没打算和一个文艺兵解释大炮兵主义的中国的火力优势,更没打算解释自己一个高中生为什么会知道什么是大炮兵主义。于是,他捏了捏她的手,大声开解起来。
“放心吧,能落在我们头上的炮弹还没生产出来呢!”
小张转过头来,也大声喊道:“……得瑟!”
毕文谦一愣,反而握紧了她的手:“好吧,如果我们真这么光荣了,别人至少能看到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不是孤魂野鬼。”
这一次,小张仿佛嘤咛了一声,没有搭话。
渐渐的,两人相握的手温暖起来。过了一阵,近处的炮声停了。却也没有人来打扰已经睡下的他们。
良久,就在毕文谦几乎入睡的时候,耳里传来了小张的声音。
“文谦,你多少岁了?”
“十六。高一。”
“……十六岁啊……”
幽幽一声,小张再没了声音,仿佛刚才的话不过是呓语。
这一夜,昭示着战斗的背景音就没有停过,毕文谦睡得不算好,却至少睡着了。
第二天,继续上路的两人被炮兵营长强行添了一个引路人,理由是为了安全。也许是心虚,小张反对了一下,就默认了这个安排。
这一路,毕文谦没有放过机会,东一句西一句,不断询问着带路的年轻战士。即使还是不觉得自己的事迹有多了不起,但没有战友在身边了,他的气势,或者说脸皮,仿佛就弱了几分,含糊不过去了,被毕文谦敲零打碎地,把能交代的东西都交代了一个干净。
“小弟弟,昨天,小张唱的歌,真的是你写的?”
“在火车上写的。碰着一个战斗英雄,他可不像你们炮兵这么扭捏。”毕文谦先揶揄了一句,“我觉得啊,你们,和我从小看的电影里的军人不大一样。同样的不怕牺牲,但更像身边的人。虽然我还小,没谈过恋爱,但那什么吹灯信,肯定是不好受的。火车上认识的哥哥,还有他的战友,却没有后悔的意思。”说着,他快上两步,拉着小张的手,“小张姐姐,你有对象了没?有没有来过信啊?”
“说什么呢!”小张微红着脸,甩了甩手,却没有甩掉,“我才和你差不多岁数,哪儿有那些什么有的没的……”
这一路,就真的走到了猫耳洞。
所谓猫耳洞,是一种人工挖掘的防炮洞、防空洞,形状和猫耳朵相似。一般可容纳的人数并不多。越是接近第一线,挖掘的程度越简陋。进出必低头,站立必弯腰,再加上这里的亚热带气候……
好吧,现在是十一月,最艰苦的雨季,毕文谦无缘体会。
完成了任务,那位炮兵战士就回去了,留下了小张和毕文谦,和一个侦察连的排长,面面相觑。
“这……不是胡闹么!”
“你……”小张伸手指着那皱着眉头的中年排长,却说不出话来。
毕文谦却有些腹诽,为什么昨天那炮兵营长没这么说,又却有些庆幸他没这么说。思虑了一下,他开口说:“排长叔叔,我们这次胡闹了,也许会后怕几天;但我们要是没来,大概就会后悔一辈子了。”
“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排长骂了一声,却也转移了重点,“你们啊!还好不是夏天来的,不然,看着一群没穿衣服的小年轻,成什么话!”
排长身后传来了年轻战士不满的声音。“排长,不要乱说!”
“我乱说了?一个对象的照片,一群人亲,还好意思说我乱说?更有……”回了一半,排长猛地止了话头,重新对毕文谦说道,“小娃娃,你的心是好的,但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叔叔,我们来都来了,这话就不要再说了嘛!”毕文谦入乡随俗,一屁股坐在墙边,伸直了双腿,宣告着自己的心思,“我们不会拖累你们作战,只在战士哥哥们分批休息的时候和他们聊聊天。我可是和别人打了赌的,四天之内要写一首歌出来,而且得写得让人心服口服,这都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回头路上。”
“你……你这娃娃……”
排长叹了一口气,摸出一根烟来。
“忘了说了,叔叔,我身体不太好,闻着烟味儿要头疼,您能不能……”
“你是哪家的皇帝啊?规矩这么多!”
排长怒了,他身后的战士们却笑了。
“他是个老烟枪!”
“弟弟不怕,我们帮你监督他!”
“不过,你们得演出点儿什么,转移转移注意力。”
起哄声中,战士们就把他们的老排长给出卖了。
“你们这些……”
排长正要骂人,却被毕文谦夺了话头:“小张姐姐,给哥哥们唱起来,好不好?”
“好!”
小张抿着嘴笑,唱起了自己已经熟悉的《血染的风采》。
第十七章 遇袭
第十七章遇袭
小张的歌声带不起毕文谦心中的涟漪,但对于猫耳洞里的年轻战士来说,却是效果顶好。她一遍又一遍唱着,蜷缩的身子并不适合演唱,但同样姿势的轮着休息的战士们却仿佛享受着天籁之音,就连那嘴上本有不忿的老排长,也早已把手中的烟给放到了不知哪儿了。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人,一种是猫耳洞人。这句玩笑话,在猫耳洞人心里,往往并非玩笑。缩着身子,坐在角落,毕文谦打量着每一个人,他们的身形,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精神面貌。耳边,始终有了战斗的声响,或远或近,此起彼伏。
渐渐地,毕文谦仿佛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状态,似乎这战场和自己无关,即使下一刻会有一颗炮弹砸中自己也无所谓——虽然事实上猫耳洞本就是防炮洞。战争,是什么?
战争是一种集体和组织互相使用暴力的行为,是敌对双方为了达到一定的政治、经济、领土的完整性等目的而进行的武装战斗——身为学霸的毕文谦记得课本上的解释,但这显然是着眼于国家、集体角度的战争。
而着眼于个人呢?这就是战争?两山轮战,没有大兵团的彼此推进,丘陵起伏的地形,每一个高地的争夺,意味着一个又一个犬牙交错的猫耳洞的争夺。在没有集中攻坚的时候,也许镇守一个猫耳洞不需要太多的步兵火力,也不需要极为高超的枪法,如果面对了大批敌人,只需要呼叫炮兵支援就可以了——但如果你在半夜稍微打了一个盹儿,也许对面的特工就已经摸了进来。
这种战斗模式,更考验战士的意志力,或者说耐力。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物质条件,决定了战争的模式。这就是为什么,毕文谦难以从这些战士脸上看到那种以前的战争中视死如归的勇敢高大全的气质。
所以,这个时代洗涤出来的军歌,并没有过去那种金石之感。
英勇牺牲,变成了平凡奉献。这群可爱的人看上去就是工厂大叔的调皮儿子,就是庄稼老把势**出来的农家少年,也可能是军区大院走出来的二代小哥。
和彭姐姐约定的第二天,遍在毕文谦默默的观察中,过去了。他没有主动开口,也就没有人主动和他搭讪,休息时的战士总是把眼睛围绕在小张周围,一起嚼压缩饼干时,战士们还指着突然从地缝儿里钻出来两眼圆溜盯着小张的老鼠说,这肯定是寻着味儿来的。
小张被逗得笑,问战士们怎么处理耗子,却被战士们赶忙纠正:在战区,耗子是专门叫越军的,老鼠,就得叫老鼠,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说得小张一愣一愣。
为了不干扰别人,吃了压缩饼干后,毕文谦挪到了猫耳洞深处,悄悄蜷卧着合了眼。
这一觉,睡得不好,猫耳洞可以隔开枪炮声,但终归比昨天更吵人。而且,猫儿洞里夹道欢迎的野生动物也不仅仅是老鼠,此时起了效果的是跳蚤,搞得毕文谦浑身搔痒。忍受了很久,才终于在强烈的倦意中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巨大的响声惊醒了他,随即而来的,是身上的沉重感。
小张姐姐?
自己被人压在下面,脑袋旁边是另一颗朝地的脑袋,那拂在自己脸颊的头发显然只有小张才有这长度……等等,不对!她不可能这么重!
定睛瞧瞧,原来小张背上,还压着一个人。
此刻,毕文谦闻清了,血腥味儿。这让他一下子清明了神志,连忙抽出手来,推推小张的肩头。
“小张姐姐!”
小张压抑着声音:“别说话,别乱动,有情况。”
忽然,一声炮响生来,猫耳洞顶上被震落着尘土。不止这一炮,对于毕文谦的亲身经历来说,这应该叫枪炮声大作。但他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不可能立即过问——这是战斗,不是影视剧里的看似英雄主义实则作死的桥段,听人指挥才是最正确的事情。
微弱的光芒中,毕文谦半清不楚地目睹了近在咫尺的战斗。他看不懂内里的门道,只知道每一个人的行为都有其理由。
一波战斗持续的时间并没有太长。临近的枪声终于告一段落,战士们多数仍在警戒,却有了一个人来到了毕文谦旁边。
“哪些人受伤了?”
小张第一个回答:“我没受伤,可能小腿上破了点儿皮。”
“小张你别胡闹,到底怎么样,得我看了才清楚。”问话的男声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对小张充满了关心,“其他人呢?”
“我没受伤。”毕文谦早感觉清楚了,除了自己被人压着,有些觉得血脉不畅,根本没问题。
“嗯,老杨呢?”
没人应他。
“老杨?老杨!”
毕文谦突然觉得身上的重量轻了大半,紧接着,小张也从他身上撑了起来。毕文谦连忙屈起身子,却看到一个手电筒的光正打在一个战士背上,到处是血。
打电筒的战士应该就是军医,他确认了这个老杨还有呼吸后,立即一边寻找他的伤处,一边继续轻喊着:“老杨,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杨悠悠转醒。毕文谦只在暗中看到一双刺人的眼睛,旋即,一声不容置疑的简洁短句刺穿了他。
“先救排长!”
下一刻,老杨再度晕了过去。
军医却没有理会老杨的意见,赶紧想办法进行抢救。
之后的事情,毕文谦既参与不了,也和他没有关系。但他几乎可以脑补了一个战斗的脉络了。于是,他摸索着拉住小张的手,悄悄问道:“小张姐姐,你为什么压着我?”
“……有敌人扔了手榴弹进来,力气很大,直接扔到了最里面。文谦你是睡在最里面的人,我就在你旁边,也没多想,就扑在你上面了。”小张没敢看着毕文谦。
“那,老杨呢?”
“他离我们最近。看他动作,本来是想扑在手榴弹上的,但敌人扔得太深入,他就改扑在我上面了。”
“那排长……”
“我是被枪声惊醒的,醒来时,军医就已经在给排长抢救了。”
这足够让毕文谦沉默了。但他只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立即醒悟道:“小张姐姐,咱们找军医借点儿工具,你腿上的伤,咱们自己处理吧?”
“……好。”小张只犹豫了一瞬,便同意了。
没过多久,小张侧着身子,靠着墙,将受伤的小腿肚子朝上伸在外面,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打着电筒,照着自己伤口。毕文谦跪在她的腿旁边,替她脱了袜子,用剪刀剪破裤脚。
牵扯到了伤口,小张咬着牙嗯了一声。
“小张姐姐……我尽量再温柔点儿。”
话是如此说,毕文谦却在确认只是擦伤后,把棉签沾上消毒酒精,便往伤口上抹。
“嘶!”小张一下子疼出了声。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毕文谦本就不是专业的,战场上真正讲求的,是效率。安慰的话,也只是安慰。替小张包扎好了,毕文谦坐到她旁边,紧靠着,将她的伤腿搬在自己腿上,避免碰着地面。
“文谦……”
“听我的,猫耳洞站不直人,你也不可能老是歪着身子坐。”毕文谦顺势伸手把小张的肩膀掰着朝向自己,然后揽着她的腰,朝自己这边夹了夹,“我听说受伤的人怕冷,你不嫌弃被我占便宜的话,就靠着我休息吧。怎么说,你也算是救了我的命。”
“……才十六岁的孩子,说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小张僵直了几秒,开口奚落了一句,便把自己的重量托在了毕文谦怀里。
两个人相互取着暖,毕文谦瞄了一眼靠近洞口的方向,那里,军医继续努力着,战士们讨论着要不要立刻把排长和老杨送到后方抢救,派谁去执行,但这一切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需要等军医的努力告一段落了才会有结论。
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来过问毕文谦和小张。
“小张姐姐,幸好你身子小巧,不然我可能还不敢整个下半夜给你压着……”
“你笑话我小……”
“不,不,我是说,你看着小,人却那么勇敢。”毕文谦听到小张语气不对,连忙补救道,“不像我,睡得跟猪一样,要不是你,我可能死了都不知道。”
“我怎么也是一个兵。你又不是。我自然要保护你。”
毕文谦听着她的口气,有些想笑,但她的话,琢磨起来,却让毕文谦觉得幸福。心念一动,他伸出另一只手,摸到了小张的手,轻轻抓着。
“小张姐姐,今天,那些哥哥们和你说了很多,我没全听到,你和我说说吧,特别是和他们家里有关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战场上的事情,我们刚刚不是经历过了吗?”虽然没成为累赘就已经算是胜利了。
“那好吧。”
于是,小张开始了讲述。她甚至拎不清每一个战士的名字,但每一个人提到过的事情,却复述得毫不含糊。
她讲着,他听着,内容新鲜,却没有什么令人震撼——相比这个时代之中,相比他们刚才的经历,谈不上震撼。但毕文谦静心听着,这些真人真事,不可能改变他将要拿出来的作品的内容,却能让他体悟,那首歌应该怎么去唱,其中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模样。
直到,小张的声音越来越小——半天的演唱本就累人,又经过惊醒后的亢奋,她终于不自觉地重新睡着了。
而毕文谦,也即将睡去,他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这个猫耳洞的战士,包括仿佛小鸟依人靠在自己怀里的小张姐姐,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平凡、无私、必胜。
第十八章 如约“写”歌
第十八章如约“写”歌
第二天,或者说,是毕文谦和彭姐姐约定的第三天。早上,毕文谦和小张一起吃压缩饼干时,老排长和老杨都已经被送往了后方医院,生死未卜。战士们的情绪不是很高,即使是昨天对小张最兴奋的人,也只是调侃了一下他们下半夜偎倚在一起的睡相,便没有然后了。
这无可厚非,但毕文谦觉得,这恰是自己的用武之地。
所以,就着军用水壶的水,咽下了最后一口饼干,他顺了顺呼吸,拍了拍手,吸引了战士们的注意力,开口说道。
“哥哥们,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昨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战斗。但我知道,我被小张姐姐,被老杨,应该说是被你们所有人,救了一命。我无以为报。但我这次上山,就是要为大家写一首歌,其他的做不了,这个初衷,我时刻都没有忘。”说到这里,毕文谦顿了顿,朝着战士们猜测的眼睛,点了点头,“是的,昨天的战斗,还有小张姐姐给我讲的你们告诉她的那些故事,给了我灵感。我的心里,有了一首歌,我想唱给大家听。不过,我得先问问,现在唱歌,会不会影响大家战斗啊?”
战士们的脸上,终于展出了一些笑容。
“唱吧,昨天那些耗子才被我们打疼了!”
“小弟弟大声唱,我给大家值班,一会儿你再单独给我唱就好!”
“想得美,我去!”
……
听着这些话,毕文谦有些感受到了,慰问演出的意义所在。
“那我就唱了。猫耳洞里不能站直,我肯定唱不了多好,请不要笑我。”
一句既是谦虚又是事实的话后,毕文谦开始了演唱。
“当你离开生长的地方,梦中回望。可曾梦见,河边那棵亭亭的白杨?”
如一个后方家乡的邻居,轻声询问着。
“每一棵寸草都忘不了你,日夜守望。思念你的,何止是那亲爹亲娘?”
自打上了火车,毕文谦所见所闻的,对前线战士挂念的,人与物,处处可见。
“当你握别温暖的手,泪落几行?可曾感到,背影凝聚着滚烫的目光?”
小张转述的故事里,少不了奔赴前线时的临别,那些故事里的分别显然刻意规避了煽情的言语,但那火车上和黄荣告别的乘友们的神情,毕文谦却历历在目。
“每一颗赤诚的心灵,都深深理解你;每一个热切的希望,都充满你的力量。”
唱到这里,毕文谦弯曲的身子觉得有些气不够顺,不禁握住了身边的小张的手。
“你奔向远方,带着亲人的希望;你奔向远方,带着火热的衷肠。”然而,仅靠握着他人的手就能获得力量,那多半是幻想题材的小说了——毕文谦终究不免停了下来,好生顺了几口气,才接着唱起第二段。“最艰苦的地方,总有着战士的刚强。勇士的肩头,肩负着多少人心头的崇仰?”
毕文谦想到了昨晚醒来时,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谁不知生命的可贵?谁没有幸福渴望?你默默无闻的足迹,写下不朽篇章。”
是了,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个老杨,究竟叫什么名字,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说不仔细;而那个被老杨呼喊着先救的老排长,究竟叫什么名字,毕文谦同样不清楚,只记得初见面时他埋怨自己和小张胡闹的模样,以及想抽一根烟却被自己阻止,然后被战士们起哄的尴尬。
他们留在毕文谦记忆中的形象,都和英勇无关。
“你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你是国魂,是军魂,是中华铁骨脊梁!”
毕文谦突然感觉,牵着的小张的手上,传来了力道。但他没有偏头去看,而只再重复了一句。不需要过多的激情弘扬,倒像是简洁的盖棺定论,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你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你是国魂,是军魂,是中华铁骨脊梁!”
也许,这就是因为重要,所以要唱两次?
唱完之后,毕文谦努力联想了一个笑话,让自己放松心情,因为他并不清楚,这样的姿势下,自己会唱得有多差。
然而,虽然战士们没有什么热泪盈眶的模样,却也没有人批评他唱得不好。倒是在一阵沉默后,有一个留着毛茸茸的小胡子的年轻战士微红着脸,弱弱地说:“这……小弟弟,我……当不起这首歌。”
其他人的喉咙里多少有一些不成句子的声音,基本都是这个意思。而小孙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看战士们,又近眼看了看沉默的毕文谦,却且把话止在了嘴边。
“哥哥,你一个人,可能的确当不起这么去唱。”毕文谦思考了一下,正眼看着发话的年轻战士,然后扫视了一圈,轻轻说道,“但是,哥哥们,你们,当得起啊!”
战士们只能低着头,或着偏着头,笑。
倒是小张,终于鼓起气,说出铿锵的话来:“没错!你们当得!文谦,再唱一遍!”
毕文谦却微微摇头:“小张姐姐,我不成的,在猫耳洞里,站不直,我刚才唱一半,气就不顺了。我教你吧,你替我唱,好不好?”
“好……好!”抓着毕文谦的手,力气更大了,“对了,文谦,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叫……”毕文谦瞧了瞧自己的手,上面还有没有清洗干净的血痕,那是小张的血,也许还有属于老杨的,“《热血颂》。”
“……好名字!”
……
这首歌从唱完整的角度来说,一点儿也不难,既不需要特别的音域,也没有多少焦人的技巧,歌词更是简单直白。毕文谦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唱,让小张默写下歌谱,一句句学,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能独自唱了。虽然仅仅是唱歌,还谈不上歌唱,猫耳洞里的战士们却纷纷拍手叫好。
歌声在早上的丛林里飘扬,一遍又一遍,就像是一个毛坯在一刀一刀地精雕,仿佛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好。哪怕,听在毕文谦耳里,仍旧离完美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他牵着小张的手,只觉得平静。那被他用剪刀剪破的裤脚,包扎伤口的纱布,瘦小而笔直的小腿,似乎是比刚刚拿出来的《热血颂》,更让他满意的作品。
等到了中午,后方派了人来,除了送补给之外,同时也将小张和毕文谦强行接走——作品已经拿出来了,毕文谦也没有理由继续赖在第一线,毕竟,他既不是军医,也不是文艺兵,他本质上只是一个跟着大人来的地方上的孩子。
即使真要顶着挨处分抗命,那也是小张的事情。如果毕文谦这么做,就纯粹是添乱了。
“哥哥们,我走了。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楚你们谁是谁,将来别人问起,我只能说,有这么一首歌,是我在这个猫耳洞里,眼看着一群平凡的脊梁而写的。”
小张似乎想补充点儿什么,却被毕文谦强拉着出了猫耳洞。下一秒,毕文谦隐隐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哭泣声。
这让他的身形一凝,但也仅是如此,便拉着小张,赶紧往回走——这是战场,不是煽情的影视剧,敢在猫耳洞外面久待的,只有死人。
况且,如果里面的战士们,真有人哭了,那么他们定然是不愿意当着自己和小张的面哭,那又何必去撞破呢?而如果那真是自己的幻听……
当是幻听,那就对了……吧。
回去的路,大半是坐的车。到了后方,毕文谦也没有矫情地去过问老杨和老排长的情况,这时刻自己过度关注反而添麻烦,他和小张第一时间与彭姐姐汇合了。
然而,第一个三步并两步窜过来的,却是孙云。
“儿子!”
大约,她已经听说了发生了什么事情,眼里忍着泪,一把抱紧了毕文谦,只见他的确没有受伤,才堪堪将泪忍在了眼眶里。
“妈,我没给你丢脸。”毕文谦拍拍孙云的后背,偏头看着小张,“小张姐姐,把歌谱给妈。”
“……嗯。”小张红了一下脸,略怯生生地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递给了孙云,浑没了之前在战场上的模样。
彭姐姐停在大约两米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三人,等毕文谦的目光和她对上时,微微点头。
“彭姐姐……”
“你很勇敢,让人刮目相看。”
“士别三日嘛……等等!原来你之前觉得我是吴下阿蒙啊……”
彭姐姐被逗笑了:“小鬼,下次可不能这么乱来了。”
“文谦才不是小鬼……”
小张忍不住反驳了半句,便被彭姐姐一眼瞪去:“小张你还好意思说?”
“我……我……”小张一下就打蔫了。
“会有领导批评你的。”
小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倒是毕文谦闻弦歌而知雅意,凑上去轻轻抓住彭姐姐的手:“批评?就没有处分了吧?”
彭姐姐笑了笑,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反而抽出手来,摸摸毕文谦的脑袋,转移了话题:“好啦,早过饭点儿了,咱们去食堂瞧瞧,还有没有什么吃的,把你给饿着了可不好。”
还没看完歌谱的孙云赶紧牵着毕文谦挪开一步,拉开了他和小张之间的距离,正好留出彭姐姐的位置:“没错,吃饭最大。文谦,好好吃,吃完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最后一场演出,你好好唱出来,别让你彭姐姐失望!”
毕文谦又感觉到了孙云在捏自己的手。但他摇了摇头:“妈,这首歌,我想和彭姐姐一起唱。”
迎着孙云脸上的笑容,彭姐姐也随和地笑:“先带文谦吃饭吧,他一边吃,我看看歌谱,如果的确适合我唱,那就一起唱。”
“那就走吧!”
毕文谦被孙云带着迈了步,他冲着彭姐姐笑,脸上写着幸福,没看清彭姐姐身后被档住的小张。
第十九章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第十九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热血颂》……”
念着歌名,彭姐姐一行行看着手上的歌谱,也许正在心里默唱,毕文谦坐在她对面,慢慢吃着面条,和身旁的小张一样,都努力不出声。孙云挨在彭姐姐旁边,似远似近地瞧着歌谱,全神贯注。
一遍、又一遍……
毕文谦吃得慢,彭姐姐看得更仔细。等他接过孙云递来的手绢,抹尽了嘴,彭姐姐才将歌谱放在临时的饭桌上,目光熠熠地盯着他。
“《热血颂》,好名字,好歌。弟弟,你想怎么唱?为什么?”
没有什么弯弯绕,也没有客套话,彭姐姐的思维回路直接地让毕文谦一愣。但旋即,他就知道了,那些他以为彭姐姐会问的话,在这个问题里,自己都将会回答——只要这首歌真的自己创作的。
这年头的通讯还不够发达,原创和剽窃之间的界定往往一时间难以辨清,但如果从创作思路来剖析,是骡子是马,往往一遛就会露馅儿。
“总的来说,是因为彭姐姐你几天前的提醒。你说,《血染的风采》是从战士的角度唱出的他们的心声,不是最适合由慰问的人唱给他们听。所以,这几天,我就在想,如果是生活在后方的我,我们,会对前线的哥哥们唱些什么,说些什么?”一边说着,毕文谦将饭碗推给了身边的小张,伸出手,食指轻而有节奏地敲在歌谱上,“战士们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这样的一首歌,肯定不能只说我一个人亲眼所见的事情,那会太狭隘。所以,我请小张姐姐倾听战士们的故事,然后一起转述给我。这些故事,属于一个个个体,不可能直接一一写在歌里,其中的共性,就是我所寻找的精气神。去年有一首歌,叫《小白杨》,彭姐姐你肯定听过,这首歌的故事就和这里的故事殊途同归,所以,我第一句歌词就点到白杨这个形象,这就像是所谓‘河边’,而没说具体是哪一条河,越多人可以见到,能够想到的事物,就越容易被越多的人认同。而下一句,古诗有‘谁言寸草心’,母子亲情面对祖国需要,战士们毅然奔赴战场,但这一种思念,战士不会断绝,家乡的人,更不会断绝。再下一句,我就是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了,在火车上听那位战斗英雄的故事,他的对象明知道他有可能牺牲,却硬要和他先把证扯了,这具体的他脸皮薄没有细说,我也只好写得虚了一点儿。到这里,来自家乡的一草一木,亲人,爱人,都提到了,但不仅是他们,后方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战士们牺牲小我,他们知道,他们理解,他们认同,他们向往。所以,再接下来一句,我总结了一下。不过这些,都是真人真事而来,是以小见大的思路。那么,以大见小呢?为什么有前方,有后方?我觉得,是因为祖国号召我们建设四个现代化,这些标语我经常都能见到。国防现代化只是其中之一。战士们在战场流血牺牲,是国家分工;我们在后方生产学习,也是国家分工。流血的,不流血的战场,都需要有人奋斗在第一线,不可能一拥而上。所以,战士们告别家乡,带着的,是和所有祖国人民一样的希望,一样的衷肠,我们都是为了祖国复兴而战斗在不同的战场。我在学校里读过一篇文章,叫《魂》,里面说,人有魂,国有魂,民族有魂。那么,战士们代表了军队,那么他们就是军魂,他们代表了祖国,所以他们是国魂。他们是……”
就在此时,彭姐姐轻轻鼓起掌来,打断了毕文谦的话:“他们是中华的铁骨脊梁。弟弟,你不必再说了。要是你把一篇歌词都说完了,我就干脆跟着你唱了。至少,给姐姐我留点儿发挥的余地如何?”说着,她偏头看着孙云,揶揄道,“孙阿姨,你不是说弟弟怯场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啊?”
孙云只是盯着毕文谦,桃花眼里仿佛真长着桃花:“他啊,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盯着歌谱,根本没瞧着咱们。”
这话让仍旧低着头的毕文谦有些脸红。这红,也许半真半假,也许不止一个原因,但起码,眼前的人,接受了自己刚才那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不是胡说,那的确是他心里的想法,却不见得是真正的作者的想法。
“原来……你在猫耳洞里发呆的时候,想了那么多啊……”
小张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毕文谦自各儿的遐想。他偏头看去,却见小张的眼光熠熠,大概……那就是传说中的崇拜?
“小张姐姐,原来你在那时候还瞧不起我啊?”毕文谦探出手,捉住小张的手背,左右摇晃,调侃道,“我的表现,应该……还不算怂吧?”
“你……你……”小张似乎失了措,终于抽开手,红着脸瞥过头去,“你取笑我!”旋即端起饭碗,起身走开了。
“啊?”
毕文谦不明所以地看向孙云和彭姐姐,只引起了她们笑,饭桌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当天晚上,毕文谦睡了一个跳蚤为伴却颇为惬意的觉。
第二天,毕文谦跟着彭姐姐他们的慰问团到了演出现场。颇有荒山野岭的意思,香蕉树边的丛林里零散着单层的砖瓦建筑,正中一片开阔的平地,也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绿军装的战士们接踵摩肩围在外围,靠山的方向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主席台——大约因为是这个慰问团最后一天演出,会来不少领导“捧场”。
毕文谦远远看着,跟在彭姐姐身边,思考了很久。最终,他拉了拉彭姐姐的衣角。
倒是彭姐姐先调侃了一句:“望了那么久的主席台,有什么想法?”
毕文谦却没有接腔:“彭姐姐,演出的事情,我听你的安排。但我知道自己唱歌还不够专业,这次的《热血颂》,给我一个抛砖引玉的机会,让我唱第一段,只唱第一段,好不好?”
“抛砖引玉?”彭姐姐盯了盯毕文谦,“你不唱《血染的风采》?”
“就由彭姐姐你唱吧……这首歌对着这些哥哥唱的时候,还是你唱更合适。”毕文谦垂着目光,看着彭姐姐腹部的扣子,“这几天,你和我妈肯定琢磨过这首歌。如果你觉得我妈唱这首歌不比你差太多,就让我妈唱,如何?”
忽然,毕文谦感觉自己的头被摸了。
“弟弟啊,你这是在给姐姐我出难题啊!”
“当然是难题了,所以只有姐姐你这样的水平,才会有正解啊!”毕文谦依旧垂着头,却举起手,轻轻按着彭姐姐抚摸自己头顶的手,“姐姐,明年有青歌赛,我妈想带我去京城。我……将来有机会还和姐姐亲近吗?”
接下来的几秒,颇为寂静,这显然不是指嘈杂的环境,而是毕文谦心里的等待。几秒,却显得漫长,复杂的思绪让他在这短暂的漫长中忐忑起来。
直到他感觉到头顶上传来了轻柔的摩挲。
“我的傻弟弟,你叫我姐姐,就听姐姐的,先好好唱今天这段歌。”
“……嗯!”
毕文谦脸上映着阳光,情不自禁上前小半步,来了一个熊抱!然后放手,脸上呈出随之而来的腼腆,冲着眼前这个梳着大黑辫子的村姑模样的姐姐点点头:“姐姐,我先找妈去了。”
看着他一溜烟儿的背影,彭姐姐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便继续为演出做准备了。
找到孙云之后,毕文谦没有多说什么,一并准备着。孙云只知道他之前是和彭姐姐在一起,见他面带阳光,便也没有多问。
演出很快就开始了。这种器材不足的草台班子,本就没有演员们过多准备的余地,却也更考校演员的功力。一个个演员,或者说歌手上台,唱歌,不同的唱功、台风、应变水平,很直观地体现了出来。虽然战士们对每一位的演出都报以掌声,但毕文谦则起了别样的感叹。
这个年代,不,也许应该说这一年,大陆的演唱者们,多数都还挤在比较狭小的唱法风格里。好听,真唱得好的,也耐听,但也只是如此了。李云鹤的时代积累了很高的基础素养,却也限制了风格的多样性,大约十年后的今天,这些优点和不足都体现了出来。
就在毕文谦发散思维间,到了孙云的演出——彭姐姐没有让她唱《血染的风采》,而是登上了今年春晚的《小草》。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这应该是毕文谦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听孙云唱歌。
好听,很好听……但这不属于孙云,毕文谦听到了模仿的痕迹——这是孙云,却更是春晚上的房心华。
在这个时代,模仿别人的唱法,如果没有入木四分的实力,是永远出不了头的。
更要命的是,孙云已经快四十岁了。
想通这些,孙云的歌也唱完了,她迎着掌声,望向人群中的毕文谦,却看见他的目光散在自己的舞台上,皱着眉,微微摇头。
似乎这一刹那,孙云的身子僵直了。但多年的舞台经验让她得体地应对着,离开了舞台。
紧接着的,就是压轴的彭姐姐登场了。
第二十章 穿越者的嘴炮
第二十章穿越者的嘴炮
素颜,戎装,麻花辫,村姑样。
坝子正中的她,神色淳朴,眼眸明亮,却和毕文谦脑海中几十年后的那份让全世界折服的神气大相径庭。
“也许我告别,再不会回来……”
熟悉而又陌生的歌声流转起来,毕文谦似乎没有听清,思绪只随着关注她脸庞的目光而飘散。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现在的她定然想像不到自己将来的际遇。一个中学生自来熟地主动向她交好,在她眼里大概只是一个普通的歌迷,嗯,一个有音乐天份的歌迷,也许,还有一点儿早熟的“上进心”?
毕文谦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看明白了这些。自己和她短暂的交往,有几分是像和小张姐姐那么单纯,又有几分是像文艺那样……上进?在她眼里,有几分?在自己心里,又有几分?听到她认下自己这个弟弟,本该功德圆满地高兴,却怎么也高兴得……不纯粹。
这就是所谓文青……病发作?嗯,在这个年代可不是病,而是时髦。
无论如何,穿越以来,在自己决定这条道路之后,发生的一件件事情,真话、假话、亦真亦假的话,都做得说得义无返顾。草蛇灰线的人脉,约莫是穿越者才有的金手指。金手指有了,就要用,而且要用好,但这只是过程,而非目的。
遐想间,热烈的掌声迫使他回过神来。
彭姐姐唱完了。她微笑着向一圈的听众致意,直到掌声稍微告一段落,才重新开口说道:“谢谢大家的掌声!刚才我唱的这首《血染的风采》,是一个中学生,在几天前,在从江州到春城的火车上,听了一位战斗英雄讲述自己和他的战友的事迹之后,立即创作的歌曲。现在,这位作者弟弟,还有那位战斗英雄,都在我们现场!我希望,他们能站上这个舞台,和大家认识一下,大家说,好不好?”
黄荣?他也在场?
毕文谦有些惊喜,四望了起来,却看到另一处,黄荣被战友们连笑带骂地赶出了人堆。他踉跄了好几步,终于站稳,在四周的哄笑和彭姐姐的微笑中,脸起了红,仿佛认命地直着背,低着头,慢慢走到了彭姐姐身边。
“傻孩子,你也赶紧上去啊!”
突兀地,孙云的声音从毕文谦背后响起,旋即,他被推了一个踉跄。站稳回头,却见孙云满含期许的目光。
暗叹了一口气,毕文谦努力昂首挺胸,一步步走到了黄荣旁边。
随此,掌声、言语,逐渐少去,舞台恢复了安静。
“黄哥,在火车上你可没那么害羞。”
“当时就是你们起的哄!”毕文谦的调侃引起了黄荣的反驳,“在这儿,我有什么脸自称战斗英雄!”
一阵短暂的笑声起了,然后,却是坐在主席台靠边上的一个中年军官教训道:“功劳就是功劳,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
此话一出,黄荣立马蔫了:“团……团长……”
见他应对不了了,彭姐姐开了口:“原来你姓黄啊!那我就跟着喊一声黄英雄了!”不由黄荣分说,她继续说道,“黄英雄,你觉得自己在这英雄堆里不算英雄,但在我和作者弟弟,以及后方的广大群众眼里,你是英雄,你和你的战友,都是英雄!”说着,她绕过两步,拉起毕文谦的手,环视四周,最终朝向主席台,“这位弟弟,就是刚才这首《血染的风采》的作者,他叫毕文谦,虽然还是一个中学生,却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毕云诗呢!四天前,他刚到这里,和我打了一个赌,要到前线采风,在四天之内写一首让人喜欢的歌,诉说作为后方群众的一员的他,对前线的大家的情感。就在昨天,他把新创作的歌曲交给了我,这首歌叫做《热血颂》。但是呐,这是写给你们的歌,我说好或不好,都算不得数。所以,现在,我将和弟弟一起为大家清唱这首歌,请大家来说说,这首歌究竟好不好?”
听着又一轮仿佛预热的掌声,毕文谦望着彭姐姐,这利落自然,这声情并茂,这就是舞台上的人啊!
旁边的黄荣弱弱地看着毕文谦:“小弟弟,你又写了一首歌?”
“我去了猫耳洞,被救了一命。”
毕文谦轻轻点头,然后也环视了一圈,微微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演唱。
“当你离开生长的地方,梦中回望,可曾梦见河边那棵亭亭的白杨……”
就自己现在的唱功,和彭姐姐比那是真真的抛砖引玉,毕文谦只是力图唱得自然而……走心。
虽然见过不少10年代的听众在推荐自己喜欢的歌手的作品时,往往来一句“特别走心”的评价,仿佛这是值得引以为傲的优点,但毕文谦觉得,走心,并不是什么纯赞扬的说法。
流行音乐的本体是作品,歌词、主旋律、演唱、编曲,这些要素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版本。优秀的歌曲能够牵动听者的喜怒哀乐,没有突兀的棱角,“就是如此”。如果歌手的演唱让听众觉得特别走心,这显然是破坏了作品整体的内部和谐——一首歌如此,可以说是诠释方式的选择;首首歌如此,那就表明歌手的唱功存在短板了。
恰如此刻的毕文谦。
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他的记忆中有演唱的技巧,他知道一首歌该怎么去唱,但他的身体并没有经过滴石穿的磨砺。也许在录音棚里可以修补出让人惊艳的作品,但在现场,他还不能保证演唱的稳定。
歌唱家,是靠一次次演唱,唱出来的。
所以,他只能“走心”。他唱的节奏很慢,比他听过的任何一个版本都慢,因为是清唱,没有伴奏,两句的间歇他可以慢慢换气,没有话筒,换气声也就不会明显——咋听之下,没有明显的问题,每一个字里似乎都特别有感情。
“你是国魂军魂,你是中华的铁骨脊梁!”
一段唱完,毕文谦拉住黄荣的手,点了点头,然后目示彭姐姐。
她心领神会,朝主席台迈出半步,轻吸一口气,接着唱到。
“最艰苦的地方,总有着战士的刚强,勇士的肩头肩负着多少人心头的崇仰?”
彭姐姐唱的节奏显然比毕文谦快了不少,那清脆的嗓音设问、自答,澎湃的感情一气呵成地随歌声挥洒开来,每一个转音都有其意味。她的身姿在舞台上缓缓移动,每一句结尾时都会站定着身子,目光清澈的看向一个方位的观众,仿佛那一句歌就是直直唱给他们的。当唱到最后一句时,她再一次朝向了主席台,标准地敬了一个军礼。
这个军礼仿佛一枚信号弹,引得主席台上正中的人带头起立,引爆了全场的掌声,哪怕是露天的舞台,也让毕文谦联想到了雷鸣这样的形容词。他不禁偏头望向自己走出来的方位,那里站着孙云——唱功且不比较,单是这上场的台风,举手投足就是差距。
“小弟弟,写得好,真好!谢谢你!”
毕文谦忽然感觉手上传来重重的力道,却是黄荣红着眼睛,不住朝他点头。
“这是我的心声,自然是好的。”毕文谦果断低调装逼了,“彭姐姐唱得更好。”
“嗯,嗯!”
过了一阵,掌声渐渐小了,那个带头起立的中年军人忽然大步流星地来到了舞台中央。
“小彭,这首歌,唱得好!”
彭姐姐再次行了军礼:“谢谢参谋长!这是我们的心声!”
“很好!”这位参谋长又朝向黄荣,“你是黄荣?”
“报告首长!我就是黄荣!”很显然,黄荣刚才的羞涩或者感动什么的,早就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兴奋和激动。
“很好!不愧是我67军的兵!希望你继续为部队,为祖国立功!”没等黄荣回答,参谋长就看向了毕文谦,脸色瞬间起了许多和蔼,“小朋友,你叫毕文谦?”
近距离,正对面,毕文谦观察着这个被彭姐姐称为参谋长的军人。敦实的身体,中等身材,鬓角理得干净,唇上却杂了些短短的胡渣。那南方人的五官有些少数民族的痕迹,法令纹在笑容间明显,添了少许儒雅的气质。
如果说黄荣是中国基层的军人,那么这位,就是中层,或者高层的军人了?
看起来也不格外出奇嘛!
“您好!我是毕文谦。我不是军人,请问我可以敬军礼吗?”
“我是粟荣生。”这位名叫粟荣生的参谋长笑着敬了一个礼,“我希望你将来向我敬礼,在你也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员的时候。”
“啊……”毕文谦眨巴着眼睛,低下头保持了几秒思考状,然后昂首回答到,“报告粟参谋长,我觉得我将来不会成为一名军人。”
“哦?”见过怕当兵的,却没见过小小年纪跑前线来说不想当兵的——毕文谦的回答引起了粟荣生的兴趣,“为什么呢?”
没理会黄荣和彭姐姐诧异的目光,毕文谦直视着面前的参谋长,侃侃而道:“我来到了前线,经过了炮兵营地,进过了猫耳洞。我听到了枪声,炮声。我看到了猫耳洞的通讯兵战士呼叫炮兵支援,我听他们说耗子那边得是团级部队才能叫炮兵。所以我觉得我不必当军人了。”
这些话,彭姐姐和黄荣一时间还没明白其中的逻辑,粟荣生却两眼生了光:“有点儿意思。具体说说?”
“在决定来前线之后准备的那几天,我收集了一些能够收集的信息。抗日战争的时候,我们有《游击队之歌》,里面唱的是‘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打了八年,我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反映朝鲜战争的《上甘岭》里面,我们的武器是从苏联老大哥那里买的,打了四年,我们让联合**在停战书上签了字。现在的对越反击战,我们的武器,是我们自己制造的,战线一直是我们想在哪里打,就在哪里打。从收复两山到现在,传达到后方的报道总是说我们解放军在勇敢战斗,战线却始终没有改变,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当我亲身到了前线,我就察觉出问题了——我们的武器装备很充足,并且拥有那么明显的火力优势,我们的战士又是那么勇敢,从84年开始到现在,参战部队换了又换,战线却不能推进,这只能说明,不是我们打不过去,而是不必打过去。联想到我们后方这些年到处可见的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标语,我觉得,对越反击战打到现在,已经更倾向于练兵了,我们其实并不希望打仗,国家的重点在于建设和发展。既然这支英雄的部队从一开始就有打赢战争的战斗力,战争的步调始终在我军的掌控之中,而我们国家的重点又不在战争,那么我将来更应该投身的,就是国家的建设。我们都是社会主义的螺丝钉,战斗,是这一代哥哥的使命;建设,是我这一代人的责任。”
一席话后,鸦雀无声。
黄荣眼瞅着毕文谦,半张着嘴,不敢说话;彭姐姐眨着眼睛,细细看着毕文谦,保持沉默。
良久,粟荣生满含深意地点点头道:“年少有为啊!我感觉你很适合当军人嘛!”没等毕文谦回答,他又看向彭姐姐,“小彭,你叫他弟弟?”
“他想叫我姐姐。”彭姐姐微微点头。
粟荣生思考了一下,伸手抓着毕文谦的双手,鼓励道:“毕文谦,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孩子。既然你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祝愿你,将来在你选择的战线上,做出成绩!”
毕文谦不能断定,这位参谋长想的,和自己所想的是否一样,但他还是重重地点了头:“谢谢粟伯伯,我保证!”
“好!很好!”
第二十一章 这事儿不能说太细
第二十一章这事儿不能说太细
“文谦,你真的下了决定?”
“彭姐姐都叫我弟弟了,你之前不是为此高兴吗?”
“那是我以前对你关心不够啊!粟参谋长找我谈过话,说如果你将来又想当兵了,一定要通知他!”
“妈……你逗我玩的吧?他又不知道我那些话是自己说的还是别人教的?”
“真的怎么了,教的又怎么了?你见过哪个高一的孩子在那么多军人面前一口气说那么多,不带点儿磕巴的?”
“你眼前不就……算了,我都叫她姐姐了。”
春城的火车站里,毕文谦和孙云坐在返回的火车上,等待启程。
来得简单,回得朴素,座依然是硬座,人还是两个人,却又有些不一样了。
那一场演出似乎历历在目,紧接着的是第二天的分别。彭姐姐表达了在北京重逢的期待,小张却死抓着毕文谦的手哭,黄荣也被特批了一天假期来送行,他倒没什么含糊,一个劲儿保证自己和战友们一定要更加勇敢战斗……其他人更多的是和孙云打交道。从前线到春城同样是军车,一路上,孙云沉默不言,都没有提教毕文谦吊嗓子的事情。毕文谦见了,也没有主动吱声。
等上了火车,听到孙云出口的话,毕文谦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想左了。
“敢情,你觉得自己儿子当兵比继承家业更有前途?”
“你这是什么话?”孙云一下不乐意了,“你唱歌是继承家业,当兵怎么就不是继承家业了?你忘了你爸是干什么的了?”
“……”
毕文谦一下哑了口,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偏了头望向窗外。直到火车开动的时候,才沉沉说了一句似乎窝心又似乎诛心的话:“我还是觉得和你更亲一点儿。”
下一瞬间,毕文谦感到脸上一疼!
孙云狠狠掐着他的脸蛋儿,显得愤怒,但终究没出什么粗口,连手上的劲儿也渐渐消失了。
“妈,除了见义勇为而牺牲的英雄,我还知道多少?这么些年,我的记忆里,你没有仔细和我提过,爷爷也没有。我想牢记,但我能牢记的,有什么?”
没错,在属于真正的毕文谦的记忆里,关于父亲的信息,除了深信他是一位英雄,几乎是空白。穿越以来,他都没有深究,但现在,似乎值得深究一下了。
然而,等了一阵,毕文谦都没有等到下文,直到剪票员来过之后,孙云才抓着他的手,幽幽地问:“我平时在家时间少,你也少于主动问……现在,你想知道了?”
……这似乎有些不科学。毕文谦转念一想,开了一下脑洞:“难道,有机密?组织机密?”
“哪儿有什么组织机密?”这问题几乎把孙云逗笑,她想了想,却又点点头,“要说机密,那也是我们自己的机密。”
“啊?”毕文谦有些觉得,这剧情的展开有些看不懂了。
可是,孙云却没有直接讲述,反而问了一个问题:“文谦,你觉得小张怎么样?”
“啊?”
“就是你喊‘小张姐姐’的那个。人家可是抓着你的手哭了好久。”
“我和她可是过命的交情。”
“是啊,过命的交情。你们擅自主张的那几天的事情,我都逮着她问过了。”孙云的脸上泛了一些笑,“那模样,那神态,我熟悉得喜欢。”
“什么意思?”毕文谦总觉得话题在跑偏。
“你们在西南的老山认识,过命的交情。”孙云忽然把毕文谦的耳朵拉到了自己嘴边,瞧了瞧对座的两位一上车就仰头闭眼的中年人,蚊声说,“我和你爸在东北的珍宝岛认识,也是过命的交情。”
毕文谦一惊:“啊?”
“不过,你不仅遇到了小张姐姐,更遇到了你彭姐姐。”孙云没有理会毕文谦的惊诧,保持着只有他能听到的蚊声,脸上却起了一抹红,“你爸和我却只有我们俩。于是……就有了你。”
“哦……”半无意识的从嘴里出了一阵声,毕文谦猛然察觉了问题所在,“不对!算算时间!从67年开始,那里就很紧张了!你们……难道在前线就……”
“所以啊!”孙云拧了拧毕文谦的耳朵,打断了他的话,咬着牙说,“这事儿怎么可能和别人说那么细!”
我勒个……毕文谦顿时囧然。
“我也算别人了?”
“你当年那么小,怎么就不是别人了?后来……后来我经常出门,你又不问……”
“算了。那,爷爷呢?他也算别人?”
“爸……他大概……也不知道。”
“……你们的保密工作很不错嘛!”毕文谦忍不住刺了一句——这样的事情也许在10年代见惯不怪,但在六十年代末,却是值得讳莫如深——好吧,无论如何,这是属于原本的毕文谦的真相,现在听在耳里,更多了一层八卦的感觉,但是……“妈,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张姐姐?”
孙云摩娑起毕文谦的头发来:“应该问你是不是很喜欢。”
“我……”这问题引得毕文谦仔细回想,自己和小张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问过我多大,我说十六岁,她……似乎很遗憾。”
“那是你们在炮兵营里的时候,后来呢?你给人家包扎腿呢?”孙云的声音依旧细小,内容却似乎颇有含义。
“妈,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照照镜子。时代不同了,你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当初没有谁能强迫我,你妈我不会强迫你什么。我只是,在这个时候,不要脸面了,把当初不能对人细说的事情,告诉了你。”孙云索性将毕文谦的下巴摁在自己胸脯上,再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后脑勺,“后来,我们回江州探亲,就出了那见义勇为的事情。当时,娘家不待见我,你爷爷又是孤家寡人需要有人照顾,我就留在了江州。”
体会到孙云从胸脯传来的呼吸的起伏,毕文谦有些不忍:“妈,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说……唱歌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本就不是坐井观天的人,现在又见着了天外有天,自己是个什么情况,还能不自知?”孙云搂着毕文谦的脖子,似乎看得开了,“回了江州,文谦你好好练习唱歌,无论如何,我也要给你争取参加青歌赛的资格,连文艺那丫头都能有想法,你凭什么不行?”
听着这话,毕文谦不由有些失落。
说好的一神带二腿,结果孙云先把文艺给枪毙了,然后自己打出了“gg”。
不知觉间,两人沉默了很久。孙云以为毕文谦在努力接受这个结果。毕文谦却在努力思考还没有别的路。
年近不惑的女歌手,嗓音不错,基本功不错,却也仅仅是不错,而且只知道模仿……
到了晚上,吃干粮的时候,毕文谦下了决心,死马当活马医吧!
“妈!”
“怎么?”
“给我手电筒。我要写歌。”
孙云一喜:“你又有灵感了?”
“写给你的,由你,唱给爸爸。虽然你归根结底还是没把你们的事儿说细,但我也可以不全落到实处。”
“文谦……”
“妈,你等着。我不敢保证写出来的歌一定好,但至少是没人唱过的,你可以觉得是怎样,就怎么唱!”如果还是没救,那就只能放弃治疗了——这后半句,毕文谦就没说出口了。
孙云咬了咬嘴唇:“好,我等。”
奉行拿来主义的毕文谦可以达到传说中挥毫而就的地步,但在这之前,他还是勉力写了一个……序。
这花费的时间比他写歌谱耗得更久,但一旁期待着的孙云并没有跟看。等她在昏暗的灯光里接过歌谱和手电筒时,首先看到的,便是那来自毕文谦的序言。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在老山告别彭姐姐,回家。火车上,感于父母往事,感于猫耳洞与小张姐姐二三事,为一人也不唯一人,为一情也不唯一情,作此呓语。”
听孙云念完序言,毕文谦拦住了她,轻轻攥住她的手腕:“妈,这歌,你到车厢外面慢慢研究吧,那里人少,也不那么嘈杂,再多披一件衣服。你不要去想怎么唱会更好听,而是想想怎么唱心里更顺畅。剩下的,我也只能期待了。”
“嗯!”
就在孙云离坐不久,就有旁边的人坐下了她的位置。毕文谦也没有说什么,自己开始了假寐,也许,是半真半假。
会是什么结果呢?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就在此时,火车的广播里响起了歌声。那是……毕文谦前几天在火车播音室里唱的《血染的风采》。
竟然被录了下来?是那个大妈列车长,还是那个年轻的列车员?她们……肯定不存在版权的概念了。
毕竟,是这个时代啊!
解嘲的腹诽间,毕文谦隐隐有些觉得,自己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时代口口相传的威力?
第二十二章 随心的妹妹
第二十二章随心的妹妹
直到在江州下车,孙云都在努力琢磨毕文谦给她的新歌。那张美丽犹在的脸,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或者说,这叫……茶饭不思?
藤蔓之高,不如乔木出芽。这是好事儿。
拉着孙云的手,毕文谦带她回了家。
时候正是中午,爷爷听见了母子俩,连忙往锅里多下了些米。
“云儿,如何?”
爷爷问得言简意赅,孙云也答得微妙,但情绪上却有些复杂。
“文谦很好,意外的好。我嘛……只剩一线希望。”
“什么意思?”爷爷不明白,不由盖上锅盖,回头仔细打量。却见毕文谦整理着本就不多的行李,孙云的手中却攥着一个作业本,“这是?”
“文谦新写的歌。给我唱的。不知道能不能唱好。”孙云点了点头,“爸,我可能要和团里请假一段时间,也想给文谦请一段时间的假。团里我自己去说,学校里,您能不能……”
“妈?”
“为什么?”
爷俩都有些吃惊,但孙云一脸坚决:“我需要练歌,文谦需要练声。”令爷俩都意想不到的是,他们都没有表示反对,而是接受。毕文谦看向爷爷,却见他正奇怪地盯着自己。
自己接受,是因为已经决定走这条路,而且高中范畴的课程上辈子已经学过一次,不必彻底的从头来过——那么,爷爷呢?从他的立场来说,接受这样的安排,这……不科学吧?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孙云“总结拍板”道。
日子似乎进入了一个轮回,毕文谦联想到了上辈子窝在家里为考音乐学院而努力的那一年。不过,这一次,是为演唱练习基本功了。没有方便面可泡,也没有外卖可叫,却有爷爷做的饭菜。
看似枯燥的生活,其实往往和心无旁骛挂钩。那位自称先天条件不咋样的莉娜,便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不下楼,去磨练自己的嗓子,去琢磨每一首歌每一个字该如何去唱。最终,她成了传奇般的人物。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辈子,那位莉娜还在唱豫剧吧?大概,自己要先于她来这么一遭了。
只是,当毕文谦在隔音效果不咋样的筒子楼里练声时,孙云却没有时时待在家里,除了给予毕文谦练声的基础指导,更多时间,也许是在歌舞团里的某处“闭关修炼”?想想,还真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桥段,还是小门小派的那种。
想着,毕文谦不免发笑。孙云的那些指导,在他的知识体系里,基本都是老生常谈了。本没有错,但对于一个真正的演唱的门外汉来说,青歌赛的赛程就在明年,按这样的办法去练,到时候恐怕得成一个内功刚有基础,却不懂招式的三脚猫了——或者,在孙云眼里,自家儿子对于怎么去唱歌,是天然知道的?
盲信也好,歪打正着也罢。毕文谦听从了安排,安心地在家里磨练,连家门都不曾跨出,一闭便是年底。
确切地说,是十二月三十日,一个冷冷的晴天。
毕文谦习以为常地练歌到了中午,家里却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蹭饭的身影。
文雯。
得知是毕文谦的同学,爷爷倒是招待得热情,寒暄几句后就去准备添筷子了。剩下毕文谦和文雯,在孙云的屋子里,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书桌旁。
“什么事情?”
一个多月不见,文雯似乎又漂亮了几分,也或许是宅了这么久,毕文谦看什么女孩子都漂亮?
“毕文谦,明天学校有元旦晚会,你能来参加吗?”
文雯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看着毕文谦的小腿。
这不对劲儿。
“不对吧?这种事情,真要通知,也是我自己班里的干部来吧?”
文雯红了脸:“毕文谦,这次我们班上出的节目,是唱歌,由我去唱……唱的是《我多想唱》。”
“啊?”毕文谦一愣。
“我姐姐知道了,说我乱来。叫我来问你,同不同意我唱这歌……”
看着文雯手足都不自在的模样,毕文谦不禁有些好笑。虽然这种尊重是理应的,但一个中学的晚会,到底算不算正式场合呢?文雯又根本是一个普通人……起码,毕文谦上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学生在学校里唱歌考虑过版权问题。
这,是好事儿。
泛着笑,毕文谦先调侃了一句:“我说,文雯儿,你能看着我说话吗?”
“啊?”文雯闻声抬头,发现毕文谦正盯着自己,那目光让她不自在。
“这才对嘛!和人打商量,却对着别人的脚说话,要是遇到心眼儿小的,还以为你看不起人呢!”
这话一下让文雯急了:“不!毕文谦,我没那意思……”
“我知道,你别急嘛!”也许是逗够了,毕文谦点了点头,“这歌,写出来自然是让大家唱的。但自己因为喜欢而唱,和登上舞台唱给别人听,却不同。我总不能随便同意一个什么谁,就那么上台乱唱糟蹋歌吧?所以呢,之前文姐姐想在青歌赛上唱这首歌,我就说,只要唱得我满意就行。文妹妹你嘛,我肯定不会厚此薄彼,也是一个要求。但她想上的舞台是青歌赛,你只是想上学校的元旦晚会,标准自然不同。要不,妹妹,你现在就唱一次,我听听看?”
一席话说完,毕文谦猛然想起来了,这首歌,文雯是怎么知道的?听口气,应该还练习了一阵了。
难道是文艺……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似乎,这一个多月,自己“闭关”的日子里,地球可没有因此停止转动啊!
毕文谦在遐想,文雯却在脸红。良久,她咬了咬牙,冲毕文谦瞪着眼睛,伸手指着他说道:“毕文谦,你自己说的,心里有了想法,唱出来就成了歌。我不像姐姐,没好好学过唱歌,我只能自己觉得怎么唱好听就怎么唱,你要是……要是欺负我,我……我就告诉我哥!”
这初生牛犊般的俏模样,引得毕文谦想大笑,但他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等等,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毕文谦你什么意思?”文雯的脸一下转为涨红,那手指的朝向端端正对了毕文谦的鼻尖儿,“就许你说,我就不能说了?”
“没,我只是觉得诧异。”毕文谦赶紧摆手道,“你说这话,我听着喜欢。你唱吧!”
“那……那我就唱了。”文雯缓了缓气,可爱的脸蛋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又提了一口气,“……不行,你这么看着我,我唱不出来!”
“那你在晚会上怎么办?到时候到处都是人。”
“那不一样。台子上和观众离得远,你离我这么近……这不一样!”
“……好吧,你起来,我坐书桌,你在我背后唱,这总可以了吧?”
听着这一句句既琐碎又怎么听怎么貌似理直气壮的话,毕文谦不禁开怀。
虽然是差不多的长相,文雯和文艺根本就不像是姐妹嘛!
第二十三章 蝴蝶效应的威力
第二十三章蝴蝶效应的威力
“我想唱歌可不敢唱……”
轻声歌唱的文雯依然看着孙云屋子里的床,但毕文谦已不在那里——他坐在文雯刚坐的椅子上。
站直的小姑娘,身子显得高挑——毕竟,这是80年代,而不是普遍营养过剩的10年代。在毕文谦的概念里,要说这背影是一个初中生,一点儿也不违和。
稚气未尽,纤细机灵,黑漆漆的马尾搭在校服的背上,和着身前那毕文谦看不到的手势,微微律动。明显是活泼的感觉,恰如她清亮的歌声。
等到文雯唱完转身,用忐忑中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毕文谦了,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没有去挑毛病!
“毕文谦,我……我唱得有问题?”见他仿佛在发呆,文雯有些急了。
毕文谦没有立即回答。他仔细看着文雯,想从她的脸上重新认识出些什么,却看不到他想发现的新事物。
沉默了好一会儿,爷爷在外面敲了几下门:“过来这边,吃饭了!”
“这就来!”
毕文谦答应着,就要起身,却被文雯一把抓住手:“你得给我个说法!”
“我没有明确的说法,因为你是背对我的。非要说的话,暂时只能是两句话……”
“哪两句?”
“第一,明天你可以唱,但你要给我争取一个靠前排的座位,我得正面看了你的表演,才能有全面的评价。第二,单说这一首歌,你比文姐姐那天唱得好。”
“啊?”
毕文谦举了举被文雯抓住的手,然后反手握住:“好啦,先去吃饭。我爷爷的手艺,虽然不足以自夸,但至少我觉得不错。”
午饭里,爷爷没多问什么,只看着两个孩子,宽厚地笑。文雯似乎有了心事,显得沉闷。毕文谦看在眼里,也没有多问,只问了元旦晚会的时间。
吃完之后,文雯没有多留,赶回学校彩排了。毕文谦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在楼梯口消失。然后回屋,主动和爷爷一起洗碗。
“文谦……”
“爷爷,和我说说吧,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啊。”
“我觉得不像。”
爷俩都注视着自己手里的事儿。
“……你妈觉得……”
“暂时不知道,更能好好安心练习,对吧?”毕文谦直接抢答了,见爷爷没有反驳,便继续说道,“既然妈妈有安排,那我等她回来问她好了。”
当晚,孙云回家后,毕文谦问得直截了当。
“文谦,我只是想保护你。”孙云牵着毕文谦的手,拉他一起并坐在床沿,脸上泛着笑,“我原以为你能耐过一个星期的寂寞就不错了,结果你一个多月都没有怨言。我儿子果然不是普通孩子。”
听着这大约算是表扬的话,毕文谦倒不太在意。毕竟,他心底始终自诩学霸,从小就算半个“别人家的孩子”,这点儿性子算不得什么了不起,80年代一个多月不出门,和10年代一年难得出几次门,也差不了多少。
宅不是问题,问题是宅起来做什么。
“文谦,这段时间,你唱的《血染的风采》,被中央广播电台播放了。其他地方的电视电台我不知道,但我们江州这里,播放了就不止一次。现在,不是你妈自夸,全国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有一个叫毕文谦的中学生了。幸好,你当时在播音室里是说的普通话,不然这筒子楼里你多半会被人揪出来。”
“啊?”毕文谦想像过没版权概念的时代里,一首好歌的传播速度,结果……还是出乎了意料之外。
“不止如此,除了这首歌,还有你和你彭姐姐合唱的《热血颂》,已经惹得中唱的分公司打架了。”
这下,毕文谦不禁瞪大了眼睛:“什么?!”
孙云以为毕文谦不懂,便先解释了一下:“中唱,就是中国唱片总公司。是我们中国出唱片的公司,今年才改的这个名字。本来呢,这首歌,春城前指是和中唱广州分公司联系出版的。结果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成都、北京分公司都知道了这事情,它们先后都到歌舞团找到了我。”
“为什么不找我呢?”
“你是我儿子嘛!”毕文谦的问题,在孙云眼里不成为问题,“而且,我要求他们不要打扰你,因为你要准备参加青歌赛。他们之间怎么扯皮我管不着,不过至少,你的年龄,已经不是参加青歌赛的障碍了。”说着,孙云伸手揽着毕文谦的肩头,轻轻摇晃着,“还有,你爷爷给谢莉思的信,有回音了。她也听说了你就是这两首歌的作者。等她参加完京城的元旦晚会,就立即回江州。文谦,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谢阿姨交流,好好学习。青歌赛的预赛是在1月初,我们的比赛是在江州电视台办的。妈妈不担心你,倒有点儿担心自己……”
“怎么了?”
一连串算得上喜讯的话之后,毕文谦不禁对这转折产生了好奇。
“文谦,你给我的歌……”
毕文谦松了半口气:“那歌啊,的确不算太好……”
话才出口半句,肩头就被孙云用力压了一记:“说什么呢!你这歌要说不如《血染的风采》,那是事实。但谁敢说不好了?我可没见过谁一口气写出一首歌,还能这么好!除了你,谁敢这么说,我和谁急!”
那是你见识少,不说开挂的穿越者,现实中这么干的天才也不是没有,虽然,很少就是了……毕文谦腹诽了一瞬间,脸上则泛着笑。
“妈!哪有你这么夸的。好啦,等那些什么唱片公司的人扯皮有了结果,你再转告我他们打算怎么安排就是了。现在,我安心等那个谢前辈就对了。另外啊,你还记得文雯吗?就是文艺文姐姐的妹妹,她想在学校的元旦晚会唱我写的《我多想唱》,中午还专门来见我,征求意见。我听她唱了一遍,就同意了,明天我要去学校再听她唱一遍。妈,要不要一起去?”
孙云愣了一下,偏头看着毕文谦的眼睛:“……你觉得她唱得如何?”“我没注意到毛病,光觉得喜欢了。”对着孙云的目光,毕文谦点了点头,“她也没经过专业训练,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了。所以,我决定再听一遍。”
孙云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说道:“是吗?那时候我只看着她可爱了。”
“可爱之人必有可敬之处嘛!”
这话让孙云又琢磨了一会儿。
“有道理。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学校。”忽然,她站起来,一挥手,“现在,烧水,洗脸脚,睡觉!”
看着她麻溜的动作,毕文谦眯起了眼睛。
谢莉思,算算,其实和孙云差不多岁数,却是名满天下的高手——感觉又是武侠小说了。她,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也许,自己就快能见到又一个活的、年轻的人民艺术家了?
但首先,还是期待明天的元旦晚会吧!
(ps:话说,会不会有人不知道什么是前指?如果有必要的话,在书评里说说,我考虑在章节末尾注解一些东西?)
第二十四章 歌谱与心声
第二十四章歌谱与心声
毕文谦不知道文雯是怎么做到的,她竟然给他争取到了第一排的座位!
这不是传说中的领导的专用座位吗?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了,本是陪自己来的“编外人员”的孙云的座位前面居然和学校领导一样有名字……不,应该说这一排人就自己没这待遇。
趁晚会即将开始,第一排暂时只有他们两人就座的机会,毕文谦拉了拉孙云的衣角:“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有什么不对?”孙云不明所以。
“我能坐这儿、你也能坐这儿、我没有名字、你有名字,这些加在一起,我搞不懂了。”
毕文谦说得很绕,但孙云几乎是秒懂。她丝毫没有顾忌什么大庭广众之下,立马出手轻轻捏住儿子的脸,小声笑道:“你妈我怎么说也在江州歌舞团唱了这么多年歌啊!”
好吧,好吧,前不久才自己对自己判“死刑”的孙云,放到江州的中学晚会的场合,却是一个腕儿……不对,这年头应该还没有流传开“腕儿”这个说法。
这就是生态链?
胡思乱想间,元旦晚会终于开始了。
今天,毕文谦是观众,但是……8中虽然算是重点中学,但它的元旦晚会终究是80年代的元旦晚会。这些学生排演的节目在他看来,未免无趣了一些——即使没有个人优越感,也难免渗透着时代优越感。或者说,这叫代沟?
独唱、合唱、诗朗诵、演奏,甚至还有小品。一个个节目之后,毕文谦看看孙云戴在手上的石英表,算算时间,这文雯莫非是压轴的?
“下面是本次元旦晚会最后一个节目,由我们学校的同学自己创作自己唱的歌曲,《我多想唱》……”
听到报幕员的话,毕文谦终于意识到自己猜对了——文雯已经登台了。她穿上了雪白的花边毛衣,一袭深色的格子长裙,眼睛睁得闪亮,她站在舞台正中的立式话筒前,缓缓朝观众们鞠了一躬。
这怎么看也不像怯场的人。
没有任何伴奏,文雯把话筒取了下来,就这么开唱了。
她看着观众席,却没有看任何人。她唱得随意,走一步唱一句,没拿话筒的手总是有动作,配合她的眼神和表情,抱怨、诉说、宣告,一首歌,她从一个苦恼的学生,逐渐成长为自信说出心声的少女。
问题是……毕文谦貌似又一次被带走了——他又没注意到文雯的演唱里有什么毛病。
一曲罢了,全场的掌声在毕文谦的耳里一点儿也不突兀,文雯的表演,在这次元旦晚会里比较,简直鹤立鸡群。也怪不得会被安排成压轴的了。
“妈。”
“文谦?”
“如果不照镜子,你喜欢文雯吗?”
毕文谦隐晦的话引得孙云一愣,她停了鼓掌的动作,伸出手,想了想,终于没去掐儿子的脸:“你有想法了?”
“不,我只是喜欢舞台上的她,举手投足都有戏。”毕文谦依旧和所有人一样,不住鼓掌。
孙云望了望正在舞台上谢幕的文雯:“……这丫头的确和那天在寝室里不一样。文谦,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想立即见她,和她谈谈,也许,我要给她写一首歌。”
也许是听到毕文谦想写歌了,孙云一愣之后,立即笑着拍拍他的肩头,连说话声都突然变大了:“赶紧去吧!何主任,麻烦您让一下好不好?”
这……毕文谦还真没料到孙云会这么“热心”。和她约定好在校门口等后,毕文谦便径直去往后台。
很快,他便找到了才下台的文雯。
“文妹妹……等等,你没化妆?”
“为什么要化妆?唱歌又不是演戏!”
文雯瞪着眼睛反驳道。
“……好吧,你说得有道理。”毕文谦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文妹妹,谢谢你给我争取的座位。你唱的歌,我听了,所以,我想和你说说。如果你现在有空,我们去操场走走?”
文雯犹豫了一瞬间,轻轻嗯了一声:“好。”
又是夜晚,又是操场。上次是独自一人思考这辈子的新生该何去何从,而这次,毕文谦身边多了一个萌妹子。
毕文谦走在跑道内侧,思考着。文雯并行在旁边,离了半米远,黑暗间也看不清她的表情,除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走了一会儿,毕文谦开口了。
“这会儿,我不叫你文妹妹,我叫你文雯。”
“啊?”
“请你在这里,把这首歌,再唱一遍。有些问题,我听一次,听两次,还是没听明白。”
“有什么问题?”文雯的声音有些紧张,“你……是不是在……戏弄我?”
“实话给你说了吧,你姐姐唱这歌,我听第一段就觉得不对劲儿;你唱这歌,我听了两遍,没找毛病——不是没找到毛病,而是听的时候忘了去找毛病。”
“……原来,你是想挑我毛病啊!”
文雯仿佛听懂了,声音不再紧张,反而带着喜悦,就这么再度开唱了。
空旷的夜里,毕文谦眼前没有文雯的背影,也没有她舞台上的动作,清脆的歌声飘进他耳朵。直到文雯唱完,他终于确定,自己这次没有被一波带走了。
“文雯,为什么每一个长句你会间隔那么久?”
“我得喘气啊!”
“为什么第一段和第二段,旋律差不多,我听起来觉得你唱得不一样?”
“你傻啊?跟妈妈说话和跟老师说话,那能一样吗?不对,这歌是你写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听到这话,毕文谦停了脚步,半转过身,看着眼前的文雯:“这些,我说了,你姐姐还是不懂;没人告诉你,你天然就懂。”
文雯微微低下了头:“……是吗?”
“这首歌没什么高音低音,连伴奏都没有定下来,只考虑唱出来的话,一点儿也不难。只要是心里真正知道并且认同这歌说的内容的人,就可以一气呵成地唱出来。这是第一。第二,你在舞台上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你歌唱的注脚,让人感觉到,你的歌声,不是从你嘴里出来,而是从你心里出来的。所以,即使你作为一个外行,唱一个长句就得喘气。我们听起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换句话说,你姐姐是按照歌谱在唱,你是按照心声在唱——唱这种技巧难度不太高的歌,她永远比不上你。”
毕文谦一席话说完,文雯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毕文谦,你是在夸我?”
“我是有一说一。”
文雯急了:“那我姐姐怎么办?她还指望着青歌赛呢!”
“她参赛……还不如你参赛。”
“那怎么可能?她是专业的,我还在上学!”
黑暗中,文雯不禁凑近过来,那眼睛亮晶晶的,让毕文谦分外喜欢。
“歌的事情,就说到这儿。接下来,我想和你说说,我的事情。”
第二十五章 一星期早恋
第二十五章一星期早恋
“你的事情?”文雯一愣,“你有什么事情?”
“你知道吗?不仅你姐姐想参加青歌赛,我妈也想。但是和你姐姐一样,她唱不好自己没有切身体会的歌。”
“这样啊……然后呢?”
“所以啊,我想了不少办法……”
文雯立即展开了联想:“你半期考试之后就不见了,就是想办法去了?”
……好吧,她猜得真没错。
“结果,我还是没写出适合她的歌。最终,我只好根据她和我爸爸的往事,写了一首算是情歌的歌给她,死马当活马医了。”
“你?写情歌?”文雯瞪大了眼睛,一手指着毕文谦的鼻尖,几乎就要戳中了。
“所以我才说,死马当活马医啊!”毕文谦一脸苦恼,“我都没谈过恋爱,怎么可能保证我写出来的歌能唱到人心里去?”
“那怎么办?”
听着文雯话里着紧的情绪,毕文谦带着一点儿腼腆地笑。
“所以啊,我想……你和谈一个星期恋爱。”
“什么!”
“别,你别急,我当然知道,早恋是不对的。所以我只请求一个星期。不,到这个礼拜天就可以了!”毕文谦一把捉住文雯悬在两人之间手,不住摇晃着,“人民日报不是也说过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那……那你找我姐姐不行吗?她更需要适合的歌唱,你们不是更适合吗?”
“那不行。”毕文谦否决得斩钉截铁,“虽然文姐姐看起来比你更成熟,但我只喜欢你这样的性子。啊……这话你可别对文姐姐说,她可能会生我气。”
“我……”文雯再不敢接毕文谦的目光,沿着跑道朝前小步快走了,“我好好想想。”
就在文雯快要挣脱毕文谦的手时,毕文谦连忙跟上了她的脚步,亦步亦趋地等待。
两人就这么绕着操场走了一圈。
“毕文谦,你……可不能欺负我。”
“那怎么可能?”
“你……”文雯似乎既不确定毕文谦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懂他的回答,猛地抽开了手,往女生寝室的方向小跑去了,“我先走了,明天再见!”
毕文谦愣了一会儿,忽然嗅了嗅自己的手。呵呵,这就是留有余香?幻觉,但却很舒惬。
独自来到校门口,孙云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走?”
“不,这个礼拜我正常上学。”
“马上就要预赛了。”
“我和文雯约定了,接触一个礼拜。”
“接触?”
孙云摸摸毕文谦的额头,眼里生出深意。
“我会为这个礼拜写一首歌。”毕文谦把孙云的手轻轻拉了下来,“见了不少猪跑了,我想吃一回猪肉尝尝。”
“你……”孙云几乎被气乐了,一把掐住儿子的脸,幸好,这时候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这肉能随便吃吗?”
“嗯,我这个比喻不对。”毕文谦承认着错误,“我只是闻闻肉味,顶多舔舔。”
“越说越不着调了!”孙云手上不禁用上了点儿劲儿,“你是不是还没听说过前两年的严打?你可不能乱来!”
毕文谦当然听说过什么是严打,更知道孙云在担心什么。
“妈,你就信我吧!我不愿意将来写这方面的歌,始终停留在给你的那一首的水平!”
孙云坚决不同意:“混蛋,你那首歌写得很好!”
“我想写得更好。”
即使脸上终于传来了痛感,毕文谦还是没有退让。
见如此,孙云停了手上的力道,仔细观察毕文谦的眉目神态。良久,才幽幽地说:“好吧。你可别欺负人家。”
“怎么你们都觉得我会‘欺负’呢?”毕文谦觉得自己很无辜,“我就那么像坏人?”
“给,这是这个礼拜的饭钱,还有零花钱。笨蛋。”把钱塞进毕文谦衣兜儿之后,孙云放开了他的脸,却又捏了捏他的鼻尖儿:“虽然你是我儿子,但我也觉得你肠子很弯。”
谁肠子全是直的了!
毕文谦很是腹诽,孙云却挥挥手,潇洒地披着夜色走了。
有屈无处撒,毕文谦只能默默而慢慢地往男生宿舍回。
等他推开寝室门了,心情似乎已经焕然一新。他凑到自己下铺,小声说道。
“文哥,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坐在床上看书的文龙,闻声抬头,只看到毕文谦往上铺爬的腿。
第二天,天还没起鱼肚白,毕文谦便起了床,一个人去操场练声。哪知才开个腔,身后便传来了文雯的声音:“毕文谦?”
“文雯?”
两人同时发了愣。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练声。我妈希望我学习唱歌,我也这么决定了。和其他功夫一样,唱歌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以我得尽量坚持每天练习。”毕文谦解释之后,又问,“你呢?”
“我……”毕文谦隐约看到文雯红着脸,只听她期期艾艾着,“你昨天说了那些……我睡不着,大早就起来了,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你这就是自己吓自己吗?怎么你和我妈一样,总觉得我像大灰狼啊?”毕文谦走过去,牵起文雯的手,“既然我们心有灵犀,一起又到这儿了,不如我们就一起练声?”
“谁和……”文雯冲口而出的话忽然咽回了嘴,然后弱弱地说,“又没有谁教过我,我不会练……”
“都是很基础的知识,我妈教过我,我现在教你。”
说着,毕文谦便说起了什么腹式呼吸法,什么是吊嗓子……
手把手的教学,文雯学得很认真,那一声声不成曲调的嗓音似乎也颇为悦耳,无论这是不是错觉,毕文谦也觉得很舒服。哪怕渐渐的,操场上晨练的人来人往,多少有些关注着他们。
直到还有半小时就要早自习了,两人才结束了练习,一起去食堂吃早饭。
文雯理所当然的选择了aa制,或许,在她眼里,本就是如此,根本不存在什么aa的概念。
一人一手馒头,一手豆浆,并肩走往教学楼。一路上,文雯也不顾忌什么吃相,边走边吃边小声问道:“毕文谦,你是不是趁教我的时候欺负我?”
毕文谦一愣:“哪儿啊!”
“怎么没有?”文雯眉头一挑,抓着那带牙印儿的馒头的右手便在自己小肚子上比划,“你都摸了我了!”
教腹式呼吸,手按在肚子上,也是欺负?毕文谦顿时囧了:“这也算欺负?”
“怎么不算?除了爸爸,还没有谁这么摸过!”文雯翘着鼻子撅着嘴,“我可记着了!”
毕文谦叹了口气:“那……接下来我可不欺负死你。”
“那我一件件,全都会记着!”
甩下这么一句,文雯便进了教学楼,不等毕文谦,抢先上了楼。
第二十八章 谢莉思
第二十八章谢莉思
和文雯分别之后,毕文谦回到了寝室。
如往常的礼拜天,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看了看属于文龙的下铺,毕文谦爬上了自己的床,开始整理东西,哪些要带走,哪些没必要——孙云已经决定带自己回京城了,这里,这个床位,大约再不会回来了。
过了一阵,毕文谦背着书包,出了寝室,在校门口发现了等待着的孙云。
“妈?你来多久了?”
“我是来等你一起吃中午饭的。”孙云大踏步迎了过来,瞧着毕文谦背上明显吃重的书包,眉眼里有笑意,“你没真欺负人家小姑娘吧?我可是替你给其他人狠做了工作的。”
“那要是我真做了什么,是不是我们都没脸留在江州了?”毕文谦不禁莞尔,“妈,怪不得学校里的老师没反对学生早恋,看来你的面子不小啊!”
“还有你爷爷的面子。”孙云拉住他的手,“寝室里还有东西吗?”
“都打了包了。如果要全带走,下次来就直接拿了。”
“很好。走吧!”孙云迈开步子,带路走出校门,“本来说好去你谢阿姨家吃晚饭的,我们中午就去打个突然袭击。”
“谢……”毕文谦一愣,“莉思?”
见孙云微笑不语,毕文谦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对爷爷的“面子”的估计不够充分了。
想着,他弱弱地问:“妈,这个谢阿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清楚,但你爷爷说,她从小是个急脾气慢性子。”
好吧,连这都能说出个道道来,爷爷和谢莉思的关系……自己的确估计得不够充分了。
从8中到九龙坡,孙云母子坐了好一阵车。当他们到达谢莉思的家时,才得知人家压根儿没进家里住,而是在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一间房。
掐着时间,孙云带着毕文谦紧赶慢赶,终于在饭点儿见了着正主。
和毕文谦记忆中的那个战胜过病魔的短发眼镜的潮奶奶不同,此时的谢莉思留着尚未齐肩的黑头发,眉目间流波婉转,相貌不仅不逊色于孙云,气场更是足了许多。
活脱脱诠释着什么叫风韵盎然。
“谢姐,好久不见了!我爸经常念叨你来着!”
狭小的招待所单间里,孙云豪爽地伸出手,谢莉思一边和她握手,眼神却落在她身边的毕文谦身上。
“这就是毕伯伯信里提到的孙子,毕文谦吧?眉清目秀的,长得比我们家乐乐还俊。”
这开场白几乎让毕文谦接不上腔。
“样子,是爸妈给的嘛!”
听到这话,孙云拉住毕文谦的手,领他上前,手上却暗暗掐了一下:“傻孩子,又在胡说。快叫谢阿姨!”
“谢阿姨好!”
“文谦乖!”见到毕文谦乖巧的样子,谢莉思拉过两根木凳子,招呼着孙云母子坐下。
然后,她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张作业本大小的白纸来,摊开递给毕文谦:“《我多想唱》,写得真好。这是我誊抄的你爷爷信上的歌谱,你先看看,有没有笔误的地方。”
接过纸,只见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那五线谱明显是用直尺划出来的,整篇歌谱棱角分明。
可问题是……毕文谦之前给爷爷看的简谱。这究竟是爷爷寄信时改的,还是这位谢阿姨誊抄时改的?不……听她口气,应该是她的手笔,那她……
是要看我识不识五线谱?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面试?
心中有了猜测,毕文谦看了一眼微笑着的谢莉思,低头细细看着歌谱,思考着要不要开一轮嘴炮。
不久,毕文谦确定歌谱基本没有问题。之所以说基本,是因为毕文谦当时偷了懒,没有定调。而谢莉思誊抄的歌谱是五线谱,必然会定调。很显然,这张谱上的调,是谢莉思定的。
又想了一下,毕文谦决定,还是开开嘴炮比较好。毕竟,带节奏总好过被带节奏啊!
“谢阿姨,谢谢你给这首歌定调。”他抬头直视着谢莉思,“但我觉得,这首歌,或者说这样的歌,既应该定调,又不应该定调。”
“哦?”谢莉思来了兴趣,“为什么?”
“很简单啊!这首歌不难,人人都能唱,唱给身边的人听,唱给自己听,重点是表达和传递心中的想法。可以,人和人的音域是不一样的,普通人如果刻意去按一个确定的基调来唱这首歌,也许会产生困难,感觉勉强——上不去,或者下不来。所以,我当初在简谱上就没有定调。唱得顺心,才是第一。但这是针对普通人而言的。反过来说,如果是要登台唱歌,那我们的首要目的,应该是努力把‘好听’便成‘更好听’,直到‘最好听’吧?那么问题来了——歌唱家唱一首歌,是在创造一件艺术品,就像画一幅画,写一首诗,不同的歌唱家唱同一首歌,很可能表达的情感中会有小或者大的差别。这种差别的存在,很可能意味着,他们会唱不同的调,会达到各自的最佳效果。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唱一首歌,定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每个人最适合的调,不一定相同,我们在歌谱上定的调,起到的是也只是一个参考作用。这,也是我是用简谱写这首歌的谱的想法。谢阿姨,你觉得呢?”
一席话之后,房间里安静了一阵。
孙云溺爱地看着毕文谦,谢莉思则不住打量着他。
“你果然很有自己的想法,毕伯伯有个好孙子啊!”
听着谢莉思的称赞,毕文谦脸上露着微微的脸红,也许在孙云和谢莉思眼里,这代表了害羞,但事实上,他的心里乱窜的,是错愕。
这就好了?这一通胡说八道,破绽那么多,都被视而不见了啊?!我接下来的段子包袱,怎么抖?这还怎么带节奏?
就在毕文谦胡思乱想间,谢莉思已经拉着孙云,商量好一起下馆子了。
“文谦,走,吃中午饭,再不去就要过饭点了。下午,你谢阿姨想好好听你对于唱歌的想法,好好吸收谢阿姨的指导……”
“孙云,别这么说,这是交流,我自己这些年也是在摸索。”
回过神来的毕文谦也觉得肚子饿了,立即起身问:“走!去哪儿吃?”
自穿越以来,毕文谦除了中学食堂,就没有下过馆子!没条件的时候不在乎,不代表有条件的时候不想啊!
谢莉思却风风火火地一指门口:“你们先走,我洗个脸就来!”
第二十九章 《来生缘》
第二十九章《来生缘》
很不幸的是,80年代的馆子,并没有什么传说级的美味——谢莉思和孙云选择的地方,不是也不可能是什么著名餐馆,毕文谦或者说毕云诗作为一个90后生活的年代里见识过的口味远比这个时代丰富,而江州,也不是一个偏有山珍海味的地方,甚至,以家常菜为主的2荤1素1汤里,连河鲜都没有。
和爷爷的手艺相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一边埋头吃着,毕文谦一边听着瞧着孙云和谢莉思讨论着“家乡菜”的可口。什么烧白到底是江州还是京城的正宗啊……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州人定居在京城,一个土声土长的京城人定居在江州,倒也谈得凑趣。
却不是毕文谦太感兴趣的事情。但他也没有插言什么。直到吃饱喝足,谢莉思拿了一块钱付账,然后看了看表,提出一起逛逛街。
孙云眨眨眼睛,热情地带起路来。
沿着马路走着,隆冬的空气里有微微的夹竹桃叶子的味道。这个时代的江州,或者说中国,工业水平的积累远不似10年代的中国,城市的变化和字面意义上的日新月异沾不了边。谢莉思其实并不需要谁带路,她跟着孙云旁边,打量着所见的一切,但更多的关注,却是在毕文谦身上。
有一搭没有搭的,谢莉思询问着毕文谦的过往。当她确认毕文谦曾有三年是植物人时,不禁流露了一丝惊讶。
“听说,除了《我多想唱》,最近的《血染的风采》,也是你写的?送给残疾人的朋友。”谢莉思偏头看着毕文谦,不住微笑。
“谢阿姨,小点儿声。这首歌我也许会在青歌赛上唱,现在保持低调,有益于我安静练习唱歌。”毕文谦故意左右瞧瞧本不多的行人,再朝孙云努努嘴,“最近一个月,我妈的指导方针。”
谢莉思看看呵呵的孙云,又看看一脸乖孩子模样的毕文谦,也便笑而不语,继续慢慢逛街了。
从生理角度来说,吃完饭后至少一个小时,并不适合立即唱歌。毕文谦不知道谢莉思和孙云是否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但当看到谢莉思在又一次看手表之后,提出回招待所时,他选择了相信——和刚才闲逛时不同,往回走的步子,谢莉思可迈得大步流星。
依旧是单人房里三张凳子,三个人对成三角形。先开口提“正事儿”的,却是孙云。
“文谦,你说你想写情歌,所以想要试试恋爱,妈妈我帮你做了那么多工作,现在,可以给妈妈唱唱你写的歌吗?”
话是这么说,毕文谦却在孙云和谢莉思眼里察觉到八卦的味道。
“我和文妹妹约好了,我要在青歌赛决赛唱这首歌。如果我走不到比赛最后,那这首歌就算送给她的。所以,我现在不能唱。”
“和妈妈卖关子啊?”孙云笑了,“也好,看来你对这首歌很自信嘛!不像是你给我的歌,居然说歌不好。果然是有了经历就是不同了。”
“哦?文谦给你写了歌了?”谢莉思亮了亮眼,“毕伯伯信里怎么没提过?”
“那是爸爸写信之后的事情,是我带着文谦去前线回来时,他根据我的一些事情写的。”孙云的声调里潜着一丝骄傲,“这孩子,非要说那首歌不好,我看,就很好!”
“我什么时候说了歌不好了?我是说不够好。”毕文谦突然反驳起来,开始尝试带节奏,“妈妈,不如现在,你把这首歌,按自己的想法,唱给谢阿姨听听,请她帮忙分析一下,有没有值得改进的地方?”
“啊?”孙云一愣,这明显和她心里预期的节奏不同。
谢莉思却只是笑:“我也想听听,文谦写的新歌。”
在毕文谦和谢莉思的双重目光下,孙云犹豫了几秒,终于“屈服”了。
“那……等我酝酿一下。我唱了你们要给个说法……说真话。”
话音落下,孙云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一步步度到窗边,推开窗户,那寒冷的空气一下子灌进来,拍在脸上,刺激着神经。
是一个晴天。渐渐的,仿佛因为冬日的温暖,孙云呵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仿佛置身于舞台,桃花眼里仿佛有一层薄雾。
“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逝,总是找不到回忆,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
这是有一首男歌手所唱的歌。但谢莉思定然是第一次听,没有先入为主的可能。所以,毕文谦刻意不去在意歌声的,着重观察她的反应。
“一生一世的过去,你一点一滴地遗弃,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啊……”
孙云的歌声,似乎有情而无力。谢莉思本是微笑的表情似乎有些凝固住了。
“也许分开不容易,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啊……”
凝固的表情不自然地形成微微张开闭不上的嘴。
“情深缘浅不得意,你我也知道去珍惜,只好等在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
毕文谦观察着谢莉思的微表情。
“生生世世,在无穷无尽的梦里,偶尔翻起了日记,翻起了,你我之间的故事。”
似乎,她有些失态了?
“一段一段的回忆,回忆,已经没有意义。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啊……”
是了,谢莉思终于合拢了嘴,眼睛却微微泛红。
“也许分开不容易,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啊……”
“情深缘浅不得意,你我也知道去珍惜,只好等在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
孙云一段唱完,谢莉思僵直着身子,似乎忘我。但孙云没有注意她,也没有注意毕文谦。
房间里突然显得寂静,却意犹未尽胜有声。过了几秒,孙云慢慢背过去,开始唱第二遍。
此刻,毕文谦觉得孙云一定唱得很好,因为谢莉思的表现,因为自己“漫不经心”的状态下,对这首熟悉的歌的演唱没有丁点儿违合感。所以,他觉得认真感受一下。
“寻寻觅觅……”
和谢莉思不同的是,这首歌是毕文谦假手而写给孙云的,并美其名曰是结合父母的故事而写的。那么,孙云肯定在演唱时会联想到自己的往事——一边听着歌声,毕文谦一边以孙云提到过的那些“不能说得太细”的事情为基础,脑补着一些什么。
一个活生生的爱人,突然便成了生死之隔,留下孙云一个人。荏苒的时光让她拉扯着孩子,支撑着家庭,那些本是历历在目的回忆,那些真实的过往,离去得太远,再也找不到了。唯有夙夜时分,任性去埋怨他的“离去”,本是生死不离的人,在真实的生死面前,再不能相亲相爱,那埋怨的结果,永远是撕心的痛苦。无奈之间,只好把横断的情思寄于来生……
随着脑补的内容逐渐丰满,毕文谦又觉得自己文艺了起来。那眼里的孙云的背影,笔挺的脊梁,十几年来不曾曲折的脊梁,仿佛显得凄苦。
终于,第二段也唱完了。
随着歌声不再在空气中回荡,房间里又陷入了寂静。也许,它还在心中回荡。
毕文谦莫名地脑补着歌声里的故事,再没有去观察谢莉思的表情。当他被孙云的触碰拉回现实时,只见孙云略带羞涩的笑容,以及谢莉思跃跃欲言却又没有出口的模样。
却又是孙云开了口:“谢姐,文谦,我唱得……”
“等等!”毕文谦一下子福至心灵,“谢阿姨,我听《三国演义》上说,诸葛亮和周瑜把想法写在自己手上,相互印证。我们现在,要不要把感想写在纸上,相互交换看看?”
“……好。”谢莉思想了一下,一口答应,“但我要好好想想。”说着,她起身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摸索出两支铅笔,一个本子,从上面撕了两页纸,递过来一份。
“谢谢。其实,我也要好好想想。”
似乎,两人默契地没有第一时间搭理孙云,在递纸笔的瞬间,似乎,彼此读出了故意的成分——不禁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
背过身,毕文谦对比着孙云的演唱,又对比着自己从前听过的各种版本,细细对比起来,顺便不忘“强调”一句:“妈,可别偷看哈!”
这气得孙云咬牙,但她更多的,却是忐忑——在早已不是童心的年龄的谢莉思也跟着“乱来”时。
五分钟?十分钟,也许更久。
“我想好了!”毕文谦是真想完了一圈。
“我也写好了。”谢莉思的声音里有些不对劲儿。
至少,毕文谦觉得有些戏谑。
无论如何,在孙云眼欠欠的注视下,他们交换了纸。
接过来,毕文谦只见一句话:“你竟然说这首歌不好?你自己给自己写的情歌到底是什么?”
就在他张口想说什么时,谢莉思的声音却抢了先:“怪不得你妈妈这么纵容你,我算是服了。”话音间,她把毕文谦的纸递给了孙云。
孙云急忙接过来。
同样只有一句话——“这么唱,应该用二胡伴奏。”
(本章的歌,可以参考杨竹青演唱的《来生缘》来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