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射落弯月(十二)
说到情报战,一般人会下意识的想到间谍、特工、美女、艳遇反正都是惊心动魄的间谍小说里必不可少的素材。实际上除了隐蔽战线之外,还存在着其它各种形式的情报战。
比方说:可视化的恐怖。
情报战的本质是围绕获得或灌输某些信息所展开的战争形式,其形式千变万化,并不拘泥于某种形式和手法。除了安插间谍之类隐蔽的做法,也存在着散布恐惧这种古老而简单的做法。
自古以来,恐慌和流言一直是情报战的重要环节,在信息传播速度慢,管控手法有限的年代,流言甚至有着足以引发改朝换代的力量。而能让流言得以迅速传播,能够迅速被大多数人接受,最佳的素材莫过于“恐怖”。
物资紧缺、疫病、战争、政策变动、高层震荡任何可能在民生领域造成巨大波动甚至破坏性结果的流言都能带来恐慌。面对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查证,政府应对又迟缓的状态。无所适从的人们只能抱着“未雨绸缪”的心态采取行动,一旦形成风潮,剩下的人不管有什么样的想法,都只能随大流行动。
这就是流言的威力,有时候甚至能抵得上一支舰队。
然而流言终究是流言,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实体可以凭依,基于“未知且不可视的恐惧”所掀起的风潮,一旦被揭穿或是人们对此感到麻木就失去了力量。只会如曝露在阳光下的露珠一样蒸发、消失。
可“可视化的恐惧”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是暴政、战争之类“就算一时痛苦,但只要身心足够坚强,终有机会能够重新站起来”的可怕事件,而是类似大规模自然灾害般连人的心都能予以摧折的“绝对暴力”、“看得见的恐怖”。
皇帝就是一个例子。
时至今日,除了一小撮人,还有谁敢向皇帝举起反旗?
可问题是皇帝的时间很宝贵,不可能一一浪费在对付宵小之徒身上,而且身为臣下,什么事情都要劳烦皇帝,这也未免太过无能了。
既然如此,通过技术力量,打造一个能制造出“可视化的恐惧”的装置,不仅具有强大的战斗力,还能够向包括反抗份子在内的所有人输出“抵抗是徒劳的”、“反帝国是毫无意义的”之类的思考方式,确保皇帝陛下的治世长治久安。这样就能一次解决所有问题了。
“军团”是最先想到的平台,但很快就放弃了,原因是开发需求和“军团”的设计目标起了冲突。
“军团”是为了满足全面总体战开发出来的兵器,本质上是可持续生产、替换的消耗品。“可视化的恐怖”的指导意向所诞生出来的,必然是堆砌最先进技术的特殊规格机型,这种对有生力量杀伤效率低下,且难以量产的东西和“军团”的思路完全南辕北辙,被放弃可谓理所当然。
很快,帝国技术人员们就将视线转向了“国民战斗机计划”。为了打造出次世代“军团”需要的人工智能,不计成本的开发、制造应用大量新技术的试做机。这与“可视化恐怖实体化计划”的需求正好不谋而合,于是乎两个项目展开了合作,其成果就是“沙拉曼达iii”。
为了追求现有技术下所能达到的极限而制造出来的机体就大前提来讲,这台机体和“独角兽”可谓如出一辙,但由于完成时间不同,加上没有驾驶员这个累赘,单以机体性能和发挥程度而论,“沙拉曼达iii”甚至凌驾于“独角兽”之上。加上区域战术计算网络的辅助支援,在一对一的较量中,“独角兽”落败的风险可说非常大。
对上其它对手的话,就更不要说了。
四点钟方向,距离642公尺,发现高能量反应。
确认脑量子波感应框架。
排除目标。
机械亡灵之间超高速的窃窃私语一闪而过,铁灰色的巨蜂朝着正在升空的金色巨龙扑了过去。
“沙拉曼达iii”的速度固然惊人,但在城区它无法展现原本应有的速度,因为这会造成严重的破坏,更重要的是会惊扰到正在进行中的国际会议。不过一台十几吨的玩意儿在市区用亚音速低空飞行也足以叫目击者心惊胆战。
这次法芙娜没有把整台“石斛兰”带过来,毕竟那玩意儿太大太扎眼,就算拆散了也不可能送进来组装,只能拆卸部分装备加装到变身后的法芙娜身上。
靠着地形和急就章式的武器与敌机纠缠这就是法芙娜的战术。按照她的判断,敌机不可能在市区使用重火力,受空间限制,也不可能一拥而上。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利用数量构筑包围网,限制对手的活动范围,将战斗距离拉近后用流体金属一口气解决战斗。
这正中法芙娜下怀。
目标不是击坠敌机,而是争取时间,只要能将敌机拖住,为罗兰争取到时间冲入“语言之塔”,就是胜利。
不知“沙拉曼达iii”是否察觉到了法芙娜的意图,抑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陪目标玩兜圈子的游戏,巨蜂粗长的下腹对准法芙娜喷射出烟雾和火焰。
“在市区里用导弹?!!这家伙脑子进水了吗?!!”
惊觉到自后方袭来的是为何物时,法芙娜一边咒骂一边拉升高度。
这里可是市区,就算对方射出的是专门针对空战目标的小型导弹,但里面装的依旧是足斤足两的炸药,有时候为了增加破坏力还加装了无线电近炸引信和钢珠霰弹。这种玩意儿要是掉进民房里,位置打对了可能会当场让大楼垮塌掉,运气最好可能也会让一两个家庭直接去母神那里报到。
敢在市区内一口气打出十四发导弹正如法芙娜所说,是十足的疯狂行为,那台人工智能和设计人工智能的家伙真该做一次全面检查。
然而事实证明,门格尔教授和他的团队或许有点疯,但他们绝不傻,“沙拉曼达iii”更不会无的放矢。
“热焰弹无效?是雷达制导?可是箔条也没用,到底是”
视野的一隅映出描绘着蛇形轨迹极速杀来的导弹,毫不理会法芙娜所知的每一种干扰方式,巧妙避开拦截火力的金属团块上,正散发出类似感应炮般尖锐、冰冷的杀气。
此时的法芙娜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脑量子波指向制导导弹”的首个实战对象,无意间创造了一项历史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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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各位似乎都没有异议了。”
从左向右环视端坐圆桌前的诸国代表,一张张漠然点头的脸孔掠过眼前,红色的瞳孔最终落在举起右手的少女身上。
“议长阁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在决定是否要同意并加入贵方提出的动议之前,我,还有共和国民众想知道一件事。”
手指梳理了一下鬓发,翠绿眸子毫不示弱地回望李林。
“帝国……不,您个人,究竟对这个世界究竟有怎样的期望?”
“哦……”
似乎是遭遇了预想之外的侧击,总是云淡风轻的脸孔吐出意味深长的轻叹。
“这似乎和本次会议……”
“有关系的。”
不给对手转移话题的机会,密涅瓦仿佛紧迫盯人般说到:
“作为本次会议,乃至整个共同会议的主导国,您的意志即是贵方全体的意志。贵方所有的提议和提案基本都是您个人意志的展现,在大部分会议流程都已经接近尾声的当下,我想要确认您个人的理念……您对这个世界究竟有怎样的期望?”
“我是否可以认为这是共和国方面在扰乱会议进程,破坏大家此前的努力?”
李林的还击不动声色,但却份量十足。
是否要将共和国踢出新秩序,本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如今又有“共和国破坏会议日程,自绝于国际社会之外”这个正当到不行的理由在手,别说继续让共和国当国际孤儿,顺手让共和国尝尝经济制裁的大棒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有人会说密涅瓦的要求并不过分,就算答应了也没什么,何必弄到这么难看?
说这话的人多半是忘了一句简单的哲理永远不要和生活讲道理,生活面前你永远没道理。
密涅瓦当然知道这一点,正如在场所有与会者一样。
但她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在此后退。
“作为共和国民众用选票选举出来的领导人和国家代表,我必须对将国家和他们自己交给我的民众负责。这是共和国的建国理念,也是立国之本。正是基于民众的期望,我与诸多同仁出席此次国际外交盛举,试图与各国探索出一条和平共存之路。”
清亮的声音不卑不亢,扫视了一圈若有所思的诸国代表,密涅瓦继续说到:
“我重视贵我双方之间的关系,一如重视与世界任何一国的关系。为了确保来之不易的和平与美好的未来,不才小女子基于国家义务和个人判断,认为有必要听一下您对未来的期许,您究竟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语毕,密涅瓦坐了回去,一言不发地紧盯着李林。
11.射落弯月(十三)
交涉中,最忌讳的就是“逃避话题”,特别是国际会议上涉及到核心利益的问题。
有人说外交的本质就是打嘴炮,很多事情与其说得谁都能听懂,不如调整为“有心人才能听懂”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以通常论,或者说仅限于“外交部发言人”的立场上,这么做是没错。可此刻是全世界列强出席的共同会议,身为一国之君,不管是逃避问题、顾左右而言他、用暴力强行避开一位国家元首基于职责和公理所提出的问题……且不管问题本身水平如何,传出去总是有碍观瞻的。
当然,以李林的身份非要避开,别人也拿他没办法。但如此一来诸国势必会产生疑问,横生不必要的枝节。
简而言之,他算是被逼到墙角了。
密涅瓦很清楚,自己这么做有多冒险。
李林和帝国虽说算不上小心眼,但也谈不上胸襟宽广。有债必偿,有仇必报是他们一贯的处事准则。
如果最终协议达成,事后帝国方面一定会就此事展开报复,届时舆论、经济、政治、军事……各种各样的压力都会朝共和国涌过来。为平息这些压力所付出的代价绝对会让经济刚有起色的共和国遭遇重创。
可就算会变成那样,也好过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一路朝向封闭停滞的未来前进。
“朕所期望的未来么……议长阁下,你不觉的这个问题太空泛简略,就好像在问‘人是什么’一样。该怎么回答你呢?以社会学、法学、哲学、个人见解、身为神意代行者的角度……你是要我各方面都解释一遍吗?”
李林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冰冷的红色眼瞳注视着密涅瓦。
“……那么,首先请说说您理想中的社会结构,现在的帝国是否就是您理想中的社会?”
“见仁见智。”
“这算什么回答?”
“全部都算。”
手指轻轻叩击桌面,扫了一眼神色开始严肃凝重的外国使节们,李林的嘴角微微上扬,微笑越发像冷笑了。
“帝国虽然号称‘承袭千年的传统和血脉’,实际上正式建国也才三年时间。三年时间的表现能证明什么?同样的问题也可以用在共和国身上,三年来共和国证明了什么?”
“……”
过于直白的诘难之下,密涅瓦也唯有暂时沉默。
要想检验国家是否成功,经济数据是最直观也最现实的指标,gdp、gnp、基尼系数、采购系数、购买力……等等,全都可以用来衡量一个国家是否成功。问题在于,经济是一种动态,永远处于波动之中,有增长也有衰退。一个动态变化的数据只能衡量某个时期的国家状态。要从历史宏观的高度检验成功与否,要么这个国家已经成为历史,后人可以从文献资料中来评头论足一番。要么评论者具备足够的高度和远见,能够看透遥远的未来,在所有人还懵懵懂懂时就得出最终结论。
前一种做不到,后一种……大概李林可以做到。
“朕想将帝国建设成一个‘成功的国家’。首先要确立的,是成功的标准。而所谓标准……本身也是随时代和参照对象在变化的,比如饥荒年头,人们只要不饿死就觉得很幸福。换成现代,人们除了最起码的衣食住行,还要关注子女教育、社会责任、个人权利。当前阶段的优先课题是保障就业率和社会稳定,在此基础上尽可能实现温饱。”
标准的外交辞令,内容同样空泛,就在所有人以为他打算就这样蒙混过去的时候,李林突然送出了一句让所有人惊讶又困惑的话语。
“……以最终目标而言,朕心目中‘成功的国家’,首先应该是‘正确的国家’。也就是每个人各安其位,为国家、社会、家庭和个人奉献,实现私利与公义的最大平衡,从最根本的地方杜绝‘错误和扭曲’。”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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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一口气同时释放出五发广域雷击术式,在难以预测也无从防备的闪电面前,脑量子波指向制导导弹全数遭到击落。
击落导弹并没有让法芙娜感到高兴,身处距离地面三千公尺的空中,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正下方某个杀人机器正不断加速逼近自己。
这绝不是能笑得出来的情况。
法芙娜却扬起嘴角,展露出无畏的笑容。
那不是自暴自弃,绝不是。
那是猎人看见猎物上钩时特有的笑容。
法芙娜朝着无尽的苍穹攀升,在她身后,一个光点正快速咬上来。
确保了安全距离,“沙拉曼达iii”的表面荡起层层涟漪,一百四十四道斩击迸发,不留任何缝隙、死角的死亡之花对准法芙娜全力绽放。
以夺取性命的一击来说,威力太过剩了,完全就是牛刀杀鸡。
可为了将对市区的破坏控制在最小,同时非常确实的杀死目标,做到这种程度也无可厚非。
但它绝不会想到,法芙娜还藏着一张压箱底的王牌。
为了能将器材搬入波恩执行作战,法芙娜身上安装的只有推进器和脑量子波感应框架,外带少许近防武器,不足的部分全靠各种魔法术式来补足。
除了刚刚的雷击,法芙娜还在自己背部展开了一个常驻术式,就在敌机释放攻击的那一刻,一直启动的幻象术式解除了。
“这就是你的罪啊。”
用安全带将自己和法芙娜的脊背系在一起,身穿铠甲般的漆黑圣职衣,年轻的金发神父从40机关炮的准心后露出冷漠的微笑。
“吾要模仿,吾要模仿,大卫的第二种奇迹!”
传说中牧羊少年大卫用投石器将无敌巨人哥利亚放倒,抢在巨人起身之前夺下了他的剑,斩下了他的脑袋。
换言之,夺走哥利亚性命的,是他自己的剑。
以牧羊少年大卫的逸闻为原型完成的圣职衣,其第二种奇迹正是将敌人的攻击吸纳后加倍返还,以此歼灭敌人。
“吾要模仿,大卫夺来的剑!!”
伴随着高亢的吟唱,自圣职衣内部延伸出的缆线接连刺入机关炮,强烈的神圣氛围缠绕上冰冷的枪炮,急剧膨胀的杀意对准远方释放出斩击的一点,海因克尔用力扣下扳机。
庞大的气流漩涡搅动天空,呼啸的冲击波、流体金属利刃、烧灼的空气全部被吸纳入化为奇迹的炮管,伴随着咆哮,比黄昏还要昏暗,比鲜血还要艳红的能量奔流扑向不知所措的巨蜂。
“去……死吧!!”
海因克尔忍耐着肩胛骨仿佛粉碎一般的疼痛,高声大叫。
眼前的一幕,称之为“坍缩”或许会很贴切。
犹如凤仙花绽放般的攻击全数倒流,放出攻击的钢铁之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部挤压、溃烂,随着一声轰鸣,曾经不可一世的战斗机器化为爆炸的火球。裹挟着火焰的冲击波发出一阵阵尖啸,如同临终时刻的垂死尖叫。
“干掉了?”
法芙娜的视线微微下垂,爆炸的烟云与火焰还在翻滚升腾,从爆炸规模来看,应该是击毁了没错。
就在她对此感到安心,想要调整飞行姿态时,视野的一隅出现了一个快速扩大的黑点。
因为褪去了近三分之一的流体金属装甲,体格足足小了一圈,裸露出来的黑色装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芒。闪烁着红光的头部传感器紧盯着法芙娜。
是“沙拉曼达iii”。
几乎同时,法芙娜和海因克尔明白了刚才的真相。
在他们布下陷阱的时候,敌机也洞悉了他们的作战计划。所以,为了避开那致命一击,它运用流体金属装甲制造了一个诱饵(dummy),引诱对手去攻击诱饵。
近乎完美的方案,但可怕的不是这个。
能够看穿对手的意图并加以利用,因地制宜用手边一切材料来执行计划,最后还能给诱饵附加“飞翔”和“浮游”两个术式,且同时发动看上去与本体毫无差别的攻击。
这已经不是“军团”那种靠复制死人大脑的低级人工智能能做到的了,就算是与马赛高度配合的“沙拉曼达ii”也只能做到一边释放魔法术式,一边让分离出来的诱饵做几个简单的动作来吸引敌人的火力。像这种让诱饵与本体相差无几,会飞、会攻击完全脱离当前的技术,除非帝国搞出一个能够同时操作机体,并且能感应玛那,组合构建各种魔法术式的人工智能,否则
思绪突然停了下来。
能够操作机体,能够构建魔法术式。
满足这两项条件的人工智能确实尚未问世,但以帝国的技术实力,早就已经做出能实现这一点的东西了。
“塞壬”摘取魔法师的脑组织,将之封入机械躯体之中,成为可以释放魔法的人型“军团”,被冠以神话中搬运亡魂的不洁之鸟的名字,帝国用于猎杀魔法师的王牌。
如果将“塞壬”与“沙拉曼达”系列相结合,其结果
比法芙娜思考答案的速度更快,巨蜂超过金色巨龙抢占天顶攻击位置,银色的液体金属沿着装甲缝隙快速流动。
毋庸置疑,接下来必然是结束这场追逐游戏的一击。
在机体深处的搭乘舱内,透过头部传感器,俯瞰对手们冷漠又凝重的面孔,机械少女坦然微笑着,那精雕细琢的笑容竟像是一只为迎接死亡而引颈高歌的天鹅。
11.射落弯月(十四)
空战中占据高度的一方更有优势。
更高的高度意味着主动权和更多的战术选择,就算到了用导弹进行超视距空战的时代,依然要求飞行员在空战中注意抢占高度。
“沙拉曼达iii”正居高临下,全力爬升中的法芙娜毫无防备,无论她进行何种机动都不可能逃出攻击范围。
没有怜悯,没有动摇,钢铁之蜂撒下致命的豪雨。
上千发初速两马赫的针型弹笼罩住法芙娜的头顶及前后左右,为了避免对方用雷击术式干扰弹道,还非常“贴心”的在攻击瞬间将干扰粒子浓度提升到无差别干扰的程度。
完美无缺的一击。
如果没有外力干涉,恐怕法芙娜和海因克尔当场就成漏勺了。
自地面向天空迸发的暗红色光束自对峙双方之间疾驰而过,高能粒子流刹那间便将化为针弹的流体金属全数蒸发。
几乎是立刻,钢铁巨蜂无视了惯性和空气阻力,由俯冲直接改成垂直爬升,血色的传感器撇下正在脱离接触的猎物,对准下方光轴袭来的源头。
目标发起攻击的位置位于监控空白区域的正中心,没了蜉蝣型抵近侦查,只能借助高空侦察型的长距离高清光学镜头来捕捉、修正画面,经过画面修正,最终呈现在“沙拉曼达iii”面前的,是一架白色独角的mds正手持粒子步枪瞄准自己的画面。
最优先目标“独角兽”确认。
申请进入第一级战斗模式。
许可。
确认许可。
一番通讯后,“沙拉曼达iii”动了起来。
漆黑的机体缓缓扬起,一直折叠收纳起来的后足伸展开来,两条前足被折叠的更短,中间两对足及周边装甲展开变形形成防御胸腹部的附加装甲。扎眼的后腹折叠收拢起来,后腿继续延长,类似长针的轴部组件自脚跟的位置探了出来,以那两根长针的尖端为轴心,整架机体向后俯仰、站立了起来。
躯体后仰,却没有完全直立,重心依然集中在双足前方,保持着一副身体前倾随时准备突击的姿势,看上去有些类似迅猛龙、恐爪龙之类的中小型两足食肉恐龙。“咻”的一声,十条高周波锁链剑沿着探出的两根前肢弹了出来,肆意扭动挥舞的凶器像极了古代食肉动物身上靓丽的羽毛,又像是开屏的孔雀。
不对。
身为龙族,看惯了亚龙的法芙娜暗自摇头。
那形态似乎有一些亚龙或恐龙的神韵,但前肢太长,且使用武器,又是双足站立……
这形态,简直就像是
“居然会想要模仿人形?!”
事实上,人类的形态并非不适合战斗。
虽然在敏捷性和力量输出上,人类远不及动物或昆虫,但同时也获得了一些优势,比如双手使用武器的能力,和哺乳动物中最强大的投掷能力。可对“沙拉曼达iii”的战斗方式而言,这些优势并没有多大用处。
那又为何
“说不定。”
法芙娜紧蹙眉头,轻声说到:
“是进化方向扭曲了。”
光顾着目的,结果却误入歧途。
恐怕,帝国技术团队给它下达的指令是以一己之力战胜“独角兽”。
“沙拉曼达ii”的连续两次吃瘪或多或少都和“独角兽”及脑量子波感应框架有关。吸收了相关经验,将打败“独角兽”、证明“沙拉曼达系列才是最强”的执着融入到iii型之上,结果造就了这样一台偏执的机体。
既然是被人形的对手所击败,那么也赋予机体模仿人类的外形,进而增加获胜的概率。
或许有一定的道理,但依然充满了偏执。
尽管知道精灵一族都有偏执狂的倾向,但居然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实在是
“可这样一来就更麻烦了。”
法芙娜低声呢喃着,趴伏在背上的海因克尔默默点头附和。
尽管是偏执的产物,做出的改动从本质上讲也不具备必要性,但那台机体的强大依然毋庸置疑。
尽管还不知道详细性能参数,对眼下形态的战斗模式更是一无所知,但那依然是不可小觑的对手,更不要说敌机很可能藏有什么针对性的杀手锏。
以现在的“独角兽”……能否与其一战?
像是呼应法芙娜的担心一般,“沙拉曼达iii”猛然从原地消失,与空气剧烈摩擦产生红热光芒的流星笔直冲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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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等犯下错误再来纠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犯错误。
这是一句实话,也是一句废话。
谁都不想犯错误,谁都想要永远正确,但真正能够做到的,截止目前也只有全能的母神和眼前这位神意代行者。
拥有远见卓识之人依然无可避免会犯错误,遑论普通凡人,面对难以看透、混沌未明的未来,人们只能通过不断试错来摸索前进的道路。既然是试错和摸索,犯错就是无法避免的大前提。
要想让所有人都不犯错,方法只有一个。
“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怎么样的存在’,各安其位,各尽其责。”
斜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外国使节,李林继续说到:
“老话不也经常这么讲么,‘谁是贵族,谁是乞丐,那是由母神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居然来这一手!
印出李林泰然面孔的眸子闪过一丝怒意,密涅瓦咬紧了牙关。
原本是计划用言语把李林逼到墙角,不管他如何解释,都会陷于协议破裂或为达成协议结果曝露根本目标之间的两难局面,借此为罗兰争取时间和打开介入对话的最佳局面。
但这个计划有一个微妙的误算,李林正在利用这个误算展开反击。
参与这场会议的全是贵族,即便其中有一些开明人士,但本质上依然是贵族。
在贵族或者是贵族主义的世界里,不存在平等。
贵族总是居于平民之上;
平民应该服从贵族的命令;
军国大事是贵族的领域,平民只要老老实实过日子和交税即可;
这便是贵族主义的基本逻辑,等级森严且拒绝一切不利于维持这种等级的改变。
帝国的逻辑,或者说李林所构想的未来,在“各安其位”这一部分和贵族主义其实是异曲同工。将平民替换为“人类”、“四等公民”,将贵族替换为“精灵”、“一等公民”,你会发现两者几乎毫无差别。
实际上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比方说贵族主义是基于社会学对人群进行分类,帝国则是根据生物学对治下民众进行分级;具体到各种细节,双方更是天差地远。但在眼下,经由李林之口说出来的“帝国的理想形态”却刚好对上贵族主义的胃口,无形中拉近了与诸国的距离,孤立了共和国。
重点不是驳倒对方,而是设法让更多听众认同你的观点这是辩论的基本原则,没想到李林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运用,完全超乎密涅瓦的预期。
但事情还没有到就此结束的地步,她还有反击的机会。
“您觉得现在的帝国算是‘各安其位’、‘各尽其责’了吗?”
又一个陷阱题。
说“是”,那帝国的最终目标就是将现在的体制推广到整个世界,说“不是”,那么又会将问题引导回原来的方向上。
相当巧妙的问话方式,但她还是低估了李林的狡猾。
“我很想回答‘是’,但实际情况却是为了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需要和各国坐下来进行协商讨论,达成协议。”
理想和现实存在差距冷漠微笑透露出的言外之意让密涅瓦再次蹙眉。
这家伙还真是难缠。
她又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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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高速的战斗于街头巷尾之间爆发。
或许是为了封住马格南粒子炮,或许是对这种狭窄环境下的机动战充满信心,“沙拉曼达iii”主动将战场拉进了街道里。
不管目的是什么,局面确实对“独角兽”不利。
且不说环境所限,根本不敢随意射击,更要命的是机动力也是对手更甚一筹。
从规格上来讲,“沙拉曼达iii”明显要比“独角兽”大上整整一圈,照理说在巷道内的灵活性肯定是后者占优。可“沙拉曼达iii”却有着几项难以比拟的优势。
作为采用可动框架的机型,“沙拉曼达iii”除了能在昆虫和类人形态之间转换,还可以随时调整框架以适应不断变化的通道大小;此外由于在术式的控制精度和组合效率上具有优势,其在飞行状态和双足步行之间的切换更加流畅,反应速度也更快;最后,“沙拉曼达iii”的双足两根长长的的钢针,可以轻松刺入墙面固定机体,在精准巧妙的控制下,甚至能在旗杆顶部站立,又或是一根钢丝上飞奔。
与之相对的,则是“独角兽”的狼狈不堪。
原本“独角兽”的运用环境主要是空战和开阔地带的强攻,城市战的装备和机能虽然也有考虑,但也只是停留在各种构想阶段。
那群偏执狂很清楚,指望一架mds压制一座城市是不现实的狂想,这种工作应该交给ma或者由战斗工兵、装甲掷弹兵、mds等诸兵种合成的机械化部队来干。让这种扛着舰炮等级火力的机体去实行单机压制还不如直接丢一颗反重力分解炸弹下去实在,不光更符合人道,事后清理起来也更轻松。
他们的分析没有半点偏差,如今被“沙拉曼达iii”压着打的白色机体无疑是在佐证这一推论。
11.射落弯月(十五)
仅就物理学理论角度而言,能支撑“沙拉曼达iii”奔跑行走的街道和建筑都不存在。
同等压力下,接触面越小,产生的作用效果越大,反之则越小。这是物理学的基础概念之一。具体运用到机动载具上就是重量越重的陆地机动平台越倾向使用履带底盘,而且随着质量增加,压力增加,履带宽幅也相应增加,必要时还会出现四条、六条履带的设计。
回到“沙拉曼达iii”上,十几吨的质量压在两根纤细的“钢针”上,正常情况下不是两根充当步行机构的轴发生弯折断裂,就是直接陷进地里动弹不得。可如今这台怪物机体不仅健步如飞,甚至还能在垂直的墙壁上奔跑跳跃。
这完全违背了基本物理法则,却真实的上演了。
其奥妙就在控制机体飞行的浮游术式上。
精准的将输出控制在刚好能立足于地面或是墙壁之上,不会直接浮起来也不会太重踩碎地面或墙壁,根据需要还能活用于跳跃动作和防御之上。
除了“怪物”,真的找不到别的合适的形容词了。
与灵动的“沙拉曼达iii”相比,“独角兽”的动作就只能用笨拙粗糙来形容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一边要躲避对方变化莫测的攻击,一边要注意避免伤及无辜,难度本来就高得一塌糊涂。倒不如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视线紧跟两团高速移动的影子,将双方每一个动作和之后的变化、后手全部记下,杰勒斯评论到:
“在不能随意放手一搏的地方搞这种事情,真是蠢到家了。”
既然是以强大到能随时碾压自己的对手为敌,那么就算被评价为“卑鄙”,也应该准备一些手段来限制对方使用武力,最起码不能“随心所欲的使用武力”。以这次共同会议来讲,最有效的做法就是抓各国使节作为人质,让帝国投鼠忌器。
一般市民,哪怕是一等公民被挟持做人质,帝国同样会毫不犹豫的使用重火力在最短时间内解决问题。外国游客成为人质的情形或许会有所顾忌,但也无法阻止帝国采取强硬行动。
真正能让帝国有所顾忌,不得不慎重行事的,还是那些与会的国家代表和随行的外交人员,可以说此时此刻通往国际新秩序的钥匙就掌握在这些人手里。这些人受到任何一点伤害都有可能动摇已经初现雏形的“未来蓝图”,只要挟持这些外国使节,就算不能阻止帝国使用武力,最起码能让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肆无忌惮地滥用“军团”和其它重火力。
然而“自由军团”并没有这么做。
原因非常简单,一旦这么做了,不论其动机理由为何,也不管最终事件以何种形式落幕。“挟持人质来表达诉求”这一恐怖主义行径不会动摇,诸国要如何谴责帝国,如何调整已经与帝国达成的协议,那是诸国与帝国之间的事情。“自由军团”非但没有对此置喙的余地,还会因为自己的行为坐实“恐怖组织”的标签,成为国际社会人人喊打的对象。今后不管是获得民众支持还是获得外援助力都会变得非常困难,甚至可能就此彻底中断。
由于有着这样的限制,“自由军团”才不得不采用风险最大的方案,不惜一切代价让罗兰冲入会议现场,将一切都赌在这一击上。
现在看来,这场赌局是“自由军团”输了。
只要“沙拉曼达iii”牵制着“独角兽”,不管会场内的密涅瓦如何拖延,最多也只能拖上半个小时。等到各国代表在协议上签字,之后无论共和国签还是不签,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再也不可能逆转了。
“从你现身的那一刻,战斗的胜负就已经揭晓了。不,当你们想出‘公布真相,唤醒别人’这种不像样的点子时,你们就已经失败了。”
身在战场,身为战争的一部分,专注考虑战争的事情才是本分,才是正确的选择。
为了战斗而生,就应只为战斗而存在。
若要在战场上生存,就应只知道战斗而不知其它。
“当思考着‘活下去’、‘战争结束之后的未来’这类愚蠢想法的时候,你们就已经只是半吊子的存在了。无法舍弃软弱,无法削掉身上称之为‘人性’的多余之物,磨砺成如同刀剑一般的杀人武器,终究只是半吊子。别说反抗那位大人,就连打赢‘沙拉曼达iii’都不可能。你们就老老实实在那里咬着手指头,等着大戏落幕吧。”
不知何时,杰勒斯脸上的冷笑已经收敛起来,剩下的只有无趣和冷漠的扑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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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长阁下。”
带着非人气息的红色瞳孔映出密涅瓦一瞬间的僵硬,李林的嘴角扬起嘲弄的弧度。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管是表面上还是内心,密涅瓦都已经没有问题了。
或者说已经没有什么话想和这个男人说了。
密涅瓦用她所知道的每一种辩论方法和话术试图纠缠,但全都被李林巧妙的避开了。
不光是避开了问题中的各种陷阱与锋芒,还巧妙地将气氛诱导向孤立共和国的方向。
总的来说,密涅瓦是想要突出帝国的野心和现行体系的不合理,而李林则是通过话术让共和国的“与众不同”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利用贵族主义对共和主义与生俱来的厌恶来增加诸国对共和国的不信任,制造出嫌隙。只要没有谁为共和国出头帮腔,密涅瓦问题再多也有尽头。如果她非要胡搅蛮缠的话,恐怕还会引发诸国对共和国的指责,甚至诱发诸国对共和国的外交政策调整。
这样的代价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
“议长阁下。”
李林调整了一下坐姿,看上去显得严肃了不少,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我国与贵方在很多事情上有不同见解,从价值观、社会构成、伦理道德……分歧是客观存在的。”
“分歧”是打了折扣的说法,帝国和共和国之间,双方在方方面面的冲突远多于共同语言,特别是思想层面,双方完全是南辕北辙,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帝国主张“理性、冷静、科学”,于是他们认定将所有权力集中在最优秀、最正确、最不会犯错的天才皇帝陛下的手里,对国家和国民是最负责也最好的选择。共和国则主张“自由、平等、博爱”,认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人生来便是自由的,没有道理去接受支配和不自由。
帝国的主张在共和国眼里是无比邪恶的体现,是全世界最不能被原谅的事情之一,仅次于帝国占据着查理曼的领土。共和国的思想在帝国看来是疯言疯语,是不负责任和无视义务,是典型的小布尔乔亚式堕落和颓废的集中表现。
光思想的部分就已经针尖对麦芒了,其它诸如种族、宗教、历史、贸易、技术开放等等领域更是冲突矛盾不断。
说实话,帝国和共和国能坐下来谈,本身就是形势所迫,外加皇帝亲自施加压力的结果。
“这几天来包括贵我双方在内,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外交代表都在为构筑安全和平的未来而努力。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
李林的语气语重心长,一旁的各国代表忙不迭的点头,同时将困惑和责备的视线投向密涅瓦。
“我们的目标是清晰的,决心是坚定的。”
各国代表的眼神越来越向小学训导主任靠拢,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开始用看待犯错小学生的目光来看密涅瓦。
“现在我们距离最后的成功只差一步。”
突然间李林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密涅瓦的意识似乎被笼罩上了一层白雾,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冷静点。”
黑发红眼的男人说到:
“您的行动会牵连到许多人的性命,冷静观察,然后慎重行动比较好。”
似血的赤瞳紧盯着密涅瓦,环绕在耳边,持续侵蚀脑海的声音继续说着。
“您应该也已经清楚了,为了能保障世界的和平,某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
催眠暗示。
不借助魔法的力量,单纯利用动作、声音、语言诱导来进行的催眠暗示。
可以的话,李林是不打算用这种小伎俩的。
再怎么说没有证据,又或者用别的暗示对记忆进行操作,记忆的片段还是会重新苏醒、组合起来,到时候即便无法推翻已经签订的协议,也会在心中种下疙瘩,说不定会在将来以某种形式爆发出来,这对长远规划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谓人类,并不总是理性的,就算是密涅瓦,同样也会顺从内心的冲动做出什么不理性的事情。这一点已经被证明了。
可与眼前的重头戏相比,这种风险依然值得冒一下。
正如他自己所说,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优先顺位。
“很好。”
看着眼神迷茫,如同人偶一般点头的密涅瓦,李林说到:
“麻烦议长阁下签字”
“等一下。”
会议室紧闭的大门被猛然打开,穿着白色三件套西服的年轻男子穿过大门,气宇轩昂的走入会场。
摘下墨镜,紫色的眼眸直直盯住没了表情的帝国皇帝,罗兰大声问到:
“在共和国代表签字之前,能否容许我说几句话?”
11.射落弯月(十六)
不可能。
为什么。
怎么会。
这些陈腐的话语并未从那双红瞳中浮现出来。
察觉到内心某个角落在叹息,罗兰下意识的浮现出苦笑的冲动。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在期待什么,还抱有什么样的幼稚想法呢。
忍住嘲弄揶揄自己的冷笑,罗兰放松呼吸再次问到:
“既然是探寻所有人能够共存和平的道路,其中应该也包括了‘自由军团’在内的人们。还是说”
紫瞳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将想要起身叱问的马尔博罗公爵逼回了座位。
“您所说的‘所有人’,只限于‘被你选中的人’?”
选民思想。
认定某一特定群体是“天选之民”,是被“选中的人”,进而将其行为全部予以正当化。其实质就是灌输高人一等的想法,将包括屠杀在内的一切行为全部予以合理化的极端思想。旧查理曼王国、如今的帝国、诸国高层的贵族主义中或多或少都有选民思想的成分。
李林从不在公开场合宣扬选民思想。即便在谈到对公民划分等级之类的国策时,他强调的重点也都是“秩序”、“效率”,绝口不提种族问题。
很多人认为这不过是虚伪,其实这恰恰是他的狡猾之处。
他确实没有私心,不管是发动战争,建立帝国,划分等级,建立新秩序,每一件事都没有任何为己谋利的想法,完全算得上无欲无求。这一点包括罗兰在内没有任何人可以否定。
李林清楚这一点,他利用“没有私心”这个大前提将所有的行为包装成“为了所有人迫不得已的措施”或是“对一小部分人不公平,但为了大多数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也就是将一切行为全部予以合理化、正当化。
他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正确的,从结果来看也都是合理的。但在诸多选择之中,绝不是唯一正确的,更不是真正意义上“为他人着想的”。
结果优先于一切。
这是李林的座右铭,也是他行动的唯一准则。
所以
“朕可不记得有发请柬给**组织,按照会议安保条令,就算在这里把你射杀,也没人有异议或抱怨。”
恬静的微笑里没有任何笑意,室内的热量瞬间被皇帝的话语所夺走。
下一刻,几乎要冻结的空气中重新恢复了热度。
“不过既然你能进入到这个会场,你有发言的权力,我们也有聆听的义务。”
李林抬起手,拦住准备冲进来的保安。
“朕还没有小气到不让人说话的地步。”
“感激不尽。”
没有任何交集,完全处于平行线的寒暄过后,罗兰大步走向决定世界命运的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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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这不可能!‘独角兽’正在和‘沙拉曼达iii’交战!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已经不重要了。”
尼德霍格的声音低沉冷漠,丝毫感觉不到热度的话语兜头浇在杰勒斯头上。
“出现在会场里的是罗兰.达尔克无疑。”
“……”
“最新的指示是停止无意义的战斗,确保对恐怖份子们的监控。”
“停止?!”
杰勒斯又一次叫喊起来,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马上就能把那些反贼消灭干净,要我们停止?!”
罗兰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成功了,但事情远没有结束,只要“那位大人”还在,总有机会扳回一局。而这边就算没能拦住罗兰,把还在城里的叛乱分子很大程度上是“自由军团”精锐力量消灭干净,对“自由军团”依然是个沉重的打击。起码好几年内,这个组织不会再给帝国制造麻烦。
现在停止攻击?上面是认真的?
李林当然是认真的。
任何情况下,他都是认真的。
“陛下的意思是,现在已经不是光靠军事手段就能解决的了,继续使用暴力只会让情况恶化,为了接下来的政治交涉能顺利进行,一切没必要的暴力手段全部暂停。”
李林比任何人都清楚,从罗兰进入会场的那一刻起,武力手段就已经不再成为选项。
帝国对各类**组织的态度一贯是“绝不与恐怖份子谈判”。这其实是国际上通用的标准,所以此前就算帝国出动空中战舰把整条街区夷为平地,外国最多也就发表一下“过度使用武力”、“希望能更谨慎处理”之类不痛不痒的声明。毕竟谁都有可能遇上类似的事情,没有谁愿意为了一时嘴上痛快,结果日后被自己的言论打脸。
之前帝国敢于动用“军团”封锁和攻击,也是基于这一便利,只要对方“恐怖组织”的牌子没摘掉,不管怎么搞,搞出多大的附带伤亡,事后都能推到“自由军团”身上,反正话语权不在他们手上,是非黑白都由着帝国摆弄。
可罗兰进入会场,一进来就说“能不能让我说几句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谈判、交涉、投降过程中,双方不得交战,否则视同不名誉的偷袭这是战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严格意义上来讲,罗兰和“自由军团”并不被视为正规军人,并不适用这项规矩。可他是在全世界列强诸国派出的外交代表面前向皇帝提出“交涉的要求”,不管是拒绝还是直接打爆他,都会损害皇帝和帝国的名誉。即便李林不在乎虚名,他也不得不在乎各国对此的感观和反应。
所以他只能让罗兰先发言,同时停止战斗。
“此乃赦命。违命者皆以大不敬与叛国罪论处。”
尼德霍格攥紧拳头,鲜血顺着刺进掌心的利爪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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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节奏的“沙拉曼达iii”终于将“独角兽”逼到了墙角,十条高周波锁链剑肆意扭动挥舞,可以预见紧接着将是致命的一击,彻底结束这场战斗。
突然间,前倾的机体向后扬起,像是受惊的猛兽,又像是被主人喝住的猎犬,“沙拉曼达iii”纵身后跃,在墙面之间来回跳跃,蹦上天台后重新变回原本的巨蜂形态,头也不回的调头飞走了。
“终于……终于走了。”
面罩下的马赛喘着粗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后,差点瘫坐在地上。
罗兰最终采用的是“调包计”,让马赛穿上“独角兽”四处作战,吸引帝国的注意力,罗兰则通过事先安排好的管道,连续几次变装,伪装成“语言之塔”的工作人员进入塔内,之后再伪装成共和国的外交人员,最终一口气突入会场。
大胆又合理,且高度缜密。
唯一的问题是太缜密了,以至于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容错率都很低下。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之后的走向很有可能大幅偏移,甚至是直接走向失败。
比如说要如何让马赛穿上“独角兽”就是个大问题。
“独角兽”的生体认证仅限定罗兰一人,其它人即便穿上去也无法启动,他一脱下,安保系统便会自动锁定、关机。除非恢复初期设定,重新设定认证条件,否则这就是一道无法越过的关卡。
在“阿赖耶识”实用化之前,这确实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但有了“阿赖耶识”系统,不借助无线电或其它已知的通讯手段,潜过全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海洋,与他人直接进行深度的精神、感官同步的技术支援下,这道关卡总算是被绕开了。
罗兰的解决之道是利用“阿赖耶识”系统将自己与马赛的脑量子波深度同步,借此欺骗“独角兽”的安全保护系统。
因为是“同一个人的脑量子**形”,所以不可能误认,虽然身体参数存在差异,但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
利用程序里的逻辑漏洞来欺骗安保系统。说起来是很容易,实际上不仅困难,还十分危险。
如果是双胞胎之类的一等亲进行同步也就罢了,生理特征和脑波图形本来就比较接近。实际上“阿赖耶识”系统的源头也正是从双胞胎之类亲族之间的心灵感应现象上产生的灵感。但不同个体之间进行深度同步,还是“近乎于同一人”的同步,技术难度本来就高,更不要说强行达成后对当事人可能带来的身心影响。
将一杯冷水和一杯热水混合在一起会得到一杯温水,这是三岁小孩都能做到的事情。可要把这杯温水还原成“原来的热水和冷水”每一个水分子都物归原处就算集齐全世界的智者也做不到。
同样的道理,要将两个完全独立的精神同步为一个人,也许可以成功,可一旦深度同步成功后,精神、人格完全融合,又要如何分离?更何况这个高度同步的精神还要操控机体参加战斗,与帝国最精锐的战力一较高下。过程中可能发生什么,遭遇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副作用这些事情完全没有保障,根本是疯狂的豪赌。
但凡有一点机会和最起码的理性,罗兰绝不会这样浪掷自己和别人的性命。
正因为对手是帝国,是那个永不犯错,永远站在胜者宝座上的李林,他只能选择押上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彻底放手一搏。将所有赌注赌在能够阻止通向未来的大门就此封闭。
他们做的非常精彩,完成了几乎堪称射落弯月般的壮举。
可是,这还只是第一步。
赌博不过才刚刚开始,距离分出胜负,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12.善与恶的彼岸(一)
科学可以解释一切,但却无法理解一切,特别是人心。
这句话并不是否定科学,科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没有科学和理性辩证思维带来的启蒙光芒,人们将一直在愚昧黑暗中沉沦。正是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拓宽了人们的生活领域,提升了生活水平,文明才得以发展,人们才能思考世界和自我。
科学是重要的,失去了科学这一基础,文明便无法成立,遑论认知自我和世界,探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可如果一切以科学和理性为唯一的价值评判,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万物皆失去独特的颜色,只剩下“需要”和“不需要”的非黑即白而已。
从本质上讲,科学是严瑾的,没有感性可以介入的余地。说白了,你生气也好,高兴也好,悲伤也好,犹豫也好,一加一也只会等于二,不会等于别的东西。这种纯粹、严谨的理性才是科学的本质。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启蒙时代之后,对启蒙理性的反抗引发个人主义、浪漫主义的风潮开始兴起,扩散,由卢梭揭幕的浪漫主义革命正式登上舞台,并最终影响到了整个历史的走向。
然而在这个世界,占据统治地位,甚至是绝对地位的,依旧是以帝国为代表的工具理性。
不是启蒙理性,也不是价值理性,是纯粹将效率和结果作为事物价值唯一判断标准的工具理性。
工具理性(i),是由法兰克福学派在批判理论中提出的重要概念。又名“功效理性”或者“效率理性”。是通过实践的途径确认工具(手段)的有用性,从而追求事物的最大功效,为某种功利实现服务。工具理性是通过精确计算功利的方法最有效达至目的的理性,是一种以工具崇拜和技术主义为生存目标的价值观,
帝国,或者说李林的一切思想主张,揭开表面后所展露出来的,正是纯粹又极致的工具理性。
平心而论,罗兰并不认为工具理性就等同于邪恶和暴虐。
在法学中,必须先有程序正义,才能走向实质正义,程序法先于实体法。在经济学中,必须先有效率追求,才能为公平追求奠定基础。没有工具理性这个基础,人性、伦理、道德都只是无根之萍。正因为有了工具理性这一可以立足的平台,人们才能展望更高更远的未来,追求那些还没有实体和轮廓的崇高之物。
世界不能没有工具理性,但工具理性不等于一切,更不应该成为唯一的标准。
工具理性是启蒙精神、科学技术和理性自身演变和发展的必然结果,然而,随着技术进步和帝国的推波助澜,工具理性已经呈现过度膨胀,在追求效率和技术进化的控制过程中,理性从解放和变革的工具退化为支配的工具。以至于出现了帝国这样的工具理性霸权,从而使得工具理性变成了支配、控制人的力量。也就是说,从亚尔夫海姆时代开始一直被提倡的理性如今蜕变成了一种将人异化和物化后加以支配的工具。
万物皆数。
原本用于揭示数学重要性的话语,如今异化成了将一切都当成数字来对待。没有了任何热情,只剩下纯粹又彻底的工具理性。
没有热情,没有心,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未来这就是帝国最终支配世界之日意图达成的目标。
自己要面对的,要抗争的,就是这股将“绝望”实体化的存在。
内心中回荡着平静的声音,罗兰缓缓开口说到:
“我等期望和平对话。”
会场内掀起了小小的骚动。
作为全世界最大也是最坚定的反帝国武装集团“自由军团”的领导,一开口居然是期望和平对话?
这算什么?
认清现实准备投降?
某种战术的前奏?
单单只是外交辞令?
与共和国的某种协同?
政治的世界永远和“单纯”一词无缘,反应不够快的家伙,天真的家伙都会被淘汰掉,有时候甚至会就此被埋葬在黑暗中。
在肮脏、**、复杂的政治世界里,罗兰简简单单一句开场白就能引起无数的解读。
但这一次,这些算计真的是不必要又多余。
罗兰不是政客,既不傲慢,也不是悲天悯人。
他只是非常认真,他不会嘲笑认真的人,同时也认真的对待每一个人。
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等的目标一直是寻求和平共存的道路,希望能在多元的前提下与包括帝国在内的所有人和平共存,过去是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骚乱开始平息下去。
换成别的什么人来说这话,在场的听众八成会认为这是献媚或空话。
但“自由军团”一直以来确实是坚持着这一理念,并且严格遵照这一理念采取行动的组织。他们的攻击目标仅限于帝**政目标,将攻击和波及平民视为绝对的禁忌,就算为此错过好机会,就算为此出现牺牲也在所不惜。
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群用生命去实践和坚守理想的人。
他们的话并不是凭空捏造,更不是谎言。
但是。
只凭信用和理想,是撼动不了国际政治的,更不可能改变皇帝做出的决定的。
当皇帝说“向左看”、“向右看”,人们脖子以下的部分搞什么小动作都可以,但脑袋只能照着皇帝的命令转动。这一点就连诸国也是如此,他们在细节上可以玩出各种各样的花样,但在大方向上,大家都只能在皇帝画出来的框架下进行一些小竞争。
没有人甘心如此,但更没有人敢刺激皇帝,因为那等于掀桌,接下来就是世界大战和皇帝亲自下场。
换言之,即是世界末日。
诸国虽然在为迎接这一天做准备,且在某些情况下抱定了就算提前引发世界大战也在所不惜的觉悟,但在还未被逼到墙角的情况下就这么干的人,一个也没有。
所以即便各国代表们相信罗兰不是诓他们,也不是脑子一热跑到这里来和大家讨论理想,但在听了罗兰的开场白后,大伙还是下意识的将视线投向圆桌另一边的皇帝。
12.善与恶的彼岸(二)
“多元的和平原本就是帝国追求的目标和探索的课题,如何最有效地让所有人共存,将战争的危险,将恐怖袭击的危险,将族群间的冲突降低到最小限度这些都是帝国的目标,也是这次共同会议的主轴核心。”
敲击着桌面,皇帝仿佛洞悉一切的视线和声音将开始微妙变化的氛围再次拉回原本的轨道。
撇开手段和人心的部分不谈,李林的发言没有任何可被指责的部分。
共同会议的原本目标就是“保住当下的和平”,不管背后有着什么样的算计,私下玩弄了多少手段,过程中帝国和诸国皆以此为目标。至于“所有种族共存”,严格意义上来讲也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
即便是理想主义者和反帝国主义者,也不能否认一个基本的事实:资源是有限的,人心却是永不满足的,你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要求,或者去讨好每一个人。种族之间、个人之间存在巨大差异,不管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权益,最终依旧无法让所有人感到满意。最终你必定会损害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区别仅仅只是这“一部分人”的多少。
李林的做法是牺牲那些不认同新秩序,不愿意臣服于帝国之人,以这些被牺牲、被淘汰之人的血肉为润滑油,保障新秩序的齿轮持续运作,通过制度化、程序化的纷争来推动经济循环运行。
军需订单和军备生产保障了就业,持续的消耗又促进了消费和采购,反恐战争在某种程度上又促进了新技术的推广和接受程度,通过出售工业产品、收取专利费、转让技术,帝国又能持续获得外国资金注入经济循环。
从结果来看,“绝大多数人的幸福与和平”确实在这种循环中被守住了。
无论怎么诟病,怎么指责,这个事实不会被动摇。
“既然追寻的是同一个目标,那么从一开始加入帝国不就好了?”
深邃到无法触及的红瞳紧盯着罗兰,毫无温度的声音从深渊中飘了过来。
“然而追寻那种目标的你却站在帝国的、世界的对立面。成为对抗法律和秩序的犯罪者。”
意料之中的诘问依然带有十足的沉重份量,在犹如实质的压力驱使下,视线重新转回罗兰身上。
理想是美好的。
不光仅限罗兰自己一人,就全世界范围的大多数人来说,那也是高洁又美好的理想。
可是,理想之所以高洁又美好,恰恰是因为其只是理想。
就如同所有人都认可存在正义,纵然没有明确的形态和定律,人们依然认同正义的存在。可一旦回归到现实层面,绝大多数人都清楚“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正义,有的只是正确”一样。多美好的理想一旦回归到现实层面就只剩下对人心的吸引和煽动,而这恰恰是对秩序的最大威胁。
能够对现实产生影响的只有结果,但已经得出“帝国是对所有问题的最优解”之后,“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就不再具有意义,相反,这种与最优解对立的主张只会蛊惑人心,带来混乱和对抗。
正如李林所说,以“多元和平”为诉求的罗兰及“自由军团”是站在秩序对立面的犯罪者,这个诉求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
所有人都等着看罗兰要如何破解这最初的难关。
果然来这一手。
罗兰的内心泛起一丝苦笑。
辩论和交涉之中,要博取多数听众的支持,最常用的招数莫过于主张己方的正当性与质疑对方的正当性。
被国际所承认的合法政府;
不被任何国家公开承认的恐怖组织;
凸出双方立场的差异,借此否定对方的正当性,进而利用话语权来封杀任何反帝国的主张。
没有任何花哨或狡辩,稳扎稳打的正攻法。
乍一看会以为“是不是太老实了”,其实越是基础扎实的简单攻击,防御起来反而越麻烦。更不要说此时此刻诸国要人都在场,任何躲避和诡辩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此刻此处已经不是玩弄辩论技巧的会场。
这是一言定人生死,一语定国兴亡的战场。
逃避即是阵前逃亡,诡辩即是向敌示怯,此处的胜败之分即是生死之差。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罗兰要如何接下这一击。
“您曾经说过‘我允许提意见,但不允许反抗’,那么此刻您是要拒绝包括我在内的人提意见吗?”
不卑不亢的反击让各国代表默默点头。
用皇帝的话来反击皇帝的行为,以皇帝的正确去反击皇帝的正确,这确实是最好的反击。
“确认彼此的立场与大义,此乃交涉之前提,然汝等大义何在?汝等理念何在?”
“多元、和平、自由、平等、博爱,皆是‘自由军团’的主张理念,投身组织的每一个成员皆以此为信念和荣誉,缺少其中任何一项便不完整。是故我等为自由、平等、博爱而战,此刻为多元、和平而来。”
“汝之所言不过是汝等一己之私和一己便利,声称‘缺少其中任何一项便不完整’,行动却以有利于己方为前提,选择性的调整主张的顺序,又有何坚持可言?”
“正因为是重要的理念,才需要在坚守原则的基础上与人协调,与人沟通,否则岂不成少数人的独善,与博爱、平等背道而驰?”
没有任何一方大声驳斥,亦没有任何一方情绪激动。
可在场的每一个人却仿佛置身激烈的战场之上。
明明只是个开场白而已,两者的激烈攻防却已经将唇枪舌剑直接升华为刀光剑影,每一次发言似乎都能嗅到火药和钢铁的气味。
这多少有点夸大,却又是事实。
这场争辩完全在预定之外,用军事术语来形容,就是遭遇战。双方此刻的激辩都是为了确立优势而采取的行动,只不过是正餐前的开胃小菜,随着对话的深入,冲突和对立只会不断升级。
可能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又或是觉得继续纠缠立场问题只会浪费时间。最终,双方以微妙的方式将对话导入正题。
“尊敬的皇帝陛下,没有谁比我更加敬佩您和在场诸位的才干了。但是,对待一个问题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因此,假如我持有观点与帝国恰恰相反,并且无所顾忌毫不保留地表达出来,希望不会被认为对帝国有何不敬之意。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我们继续客套和辩论立场问题了。当前世界所面临的问题是应该准许人们畅所欲言,还是除了少数被称为‘天才’的人物之外,众生的声音都没有被聆听的价值。只有直面这一问题,我所隶属的组织,还有诸多认同我等理念的人们才有望阐明事实,与诸位代表一起完成国家、主君、民众托付的重任。此时此刻,如果因为害怕冒犯他人而保持缄默,我会认为自己是在背叛自己的同志和自己一直信奉并遵守的理念,更是背离这个世界大多数人期望的方向。”
李林没有再次打断罗兰的发言,与在场每一位忠实的听众一样,沉稳的端坐于位置上,静静的聆听。
在一旁的密涅瓦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皇帝收敛起了笑容。但皇帝的表情并未因此变得严肃或是可怕,相反,他只是如同审查学生答辩论文的大学教授一样,欣赏和评判着学生的发挥。
由于没有被打断,罗兰渐渐开始进入状态,充满激昂和活力的声音在会场内如浪潮般激荡。
“人们认为应该将重要的事情和权力托付给优秀的人,因为那是优秀之人与天选之人与生俱来的权力和义务。我不否定这里面有合理性和必要性,适才所用原本就是应当遵循的原则。让优秀的人、合适的人发挥自己的特长,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的同时,给别人带去幸福。这本来就是基于善意而得以成立的行为。”
进入某间公司或政府部门工作,出人头地,获得晋升,增加薪水这可以称之为私心,但这个私心的源头,想要让自己和家人过好日子,不也是一种善意么?
人类所有行为的源头,皆为善意。
“基于善意,人们认为将权力与重任交托给超凡的天才是合理的,好的。但人们也不因忘记,天才亦有其局限性。换种说法,那些被认为犹如浩瀚星空中最闪亮明星的天才,终究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无论他们多么耀眼夺目,他们依然不可能覆盖整个星空。即使是被誉为全知全能的天才,纵然能览尽星空的尽头,他们也是踩在名为‘大众’的基石之上,才能从高处仰望星空,抑或俯瞰众生的。”
在说出这段话时,清澈的紫眸笔直地望着对面的赤瞳,犹如深渊般不见底的红色眼球亦毫不退避、闪躲。一如窥伺深渊的人与凝视窥伺者的深渊。
包括密涅瓦在内的所有人一度以为这番过于直白的话语可能会引来皇帝的反唇相讥,但李林只是静静的看着、等待着罗兰接下来的发言。
12.善与恶的彼岸(三)
天才与凡人。
两者并非对立的概念,而是相对却又统一的存在,天才孕育自凡人之中,因被大众所承认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却又不见容于凡俗。大众羡慕且向往超凡脱俗之人,却又不愿舍弃“普通”,承担起天才必然背负的责任。
两者相互依存又彼此对立,但从总体上来说,两者本质上都是“普通的人类”,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争议。
但李林不同。
就算有着人类的外表,能够正常的与任何人进行交流,过程中不会让人感到任何违和,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会把他当成“普通的人类”。
不是力量的问题。
像七宗罪或是像高等龙族那样,有着人类的形态,却拥有怪物的力量的家伙也是存在的。可就算是那些家伙也只是身处“怪物”的范畴,他们的恐怖令人畏惧,却不至于绝望。李林则完全不同,他根本就是无底的深渊,光是站在边缘偷窥那仿佛要将一切都吸进去的深邃虚无,人们就会屈服于那过于庞大的压迫感,一切反抗和挑战的念头在其面前都会自行消弭。
无所不知、全知全能的神意代行者,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权代理人。
面对这样的李林,罗兰却当面直斥“就算是全知全能的天才亦有其局限性”、“大众将无上的权柄交给这样的天才未必合理”
他疯了吗?
还是胆大包天?
只听罗兰继续用平静但饱含力量的声音说到:
“不可否认,改变历史进程,甚至创造历史的天才是存在的。但他们创造的辉煌与奇迹是凭空出现的吗?没有广大社会阶层的认可,没有那些成为社会基石的‘普通人’存在,不要说改变历史进程,推动社会变革,就连文明、历史、社会这些构筑在人群之上的一切都不会存在。到那时,就算有一两个‘仅凭自己就能成就一切的天才’还存在,他们又能做的了什么?从头创造一切,创造天空大地和万物众生,成为新世界的神吗?或许他们能做到这一点,甚至能创造出‘一模一样的世界’,但原本的世界已经毁灭,不管多么相似,所谓的新世界,终究不过是模仿自然的人工园林罢了。”
一口气说完后,喝了一杯水润喉,同时让听众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和理解他的发言。放下水杯,他继续说到:
“即使是我和我的组织也无法否定皇帝陛下的才干,不管是政治、经济、军事以及科学技术方面,没有人能否定您在所有领域的成就和才能。就成立国际技术输出管理体制一事的本意来看,也是为了防止技术被滥用而采取的预防性措施。就我个人的观点,这并没什么不对。”
不管有没有李林和帝国的干预,就技术本身具备两面性的特点而言,成立专门机构加以管制,防止技术泄露被不法之徒滥用也是有必要的。
最直观的例子就是制药、制枪、爆炸品。
只要足够的生物和化学知识,加上足够的原材料和设备,搞出成瘾物质或炸药是非常轻松的事情。至于枪械,手艺好一点的乡下铁匠铺学徒工能给你打出一把滑膛枪,换成共和国家庭作坊的老师傅能打出一挺齐射炮。
可以想象成瘾药物和枪支爆炸物在社会上四处扩散会是怎样一番局面,仅从治安的角度来说,从源头上管控相关技术知识的流出确实是比较有效且刻不容缓的办法。
“但是,就像技术可以运用于造福社会,也能带来各种不幸与危害一样。这个机制在防微杜渐的同时,也会封闭整个世界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这才是李林原本的目标。
利用专利和技术指导来控制世界范围的技术进步程度和方向,用巨额罚金断绝任何脱离控制的技术发展和探索,如同摆弄盆栽一样,随心所欲的扭曲文明的进步,最终打造出由他一个人随心所欲摆弄的文明形态。所有人就像如今的帝国国民一样,只能服从于这一秩序,谁都无法逃脱。
原本就算直接大声把这些话说出来,在坐的外国代表也会因为贵族主义的僵化与傲慢对此嗤之以鼻。
那实在是太过庞大,过于超出想象的计划。
那些被誉为拥有远见卓识的先能之人,所能预见窥测到的也不过是三五十年后的未来,至多不超过百年。一般的政治家能够准确预估到一二十年后的未来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
纵然将李林关于技术发展的计划直接丢到他们的脸上,光光“一两百年后的未来”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他们哑然失笑。且不谈那遥远的未来和他们毫无关系,就算有关系,又有谁能准确预测到一两个世纪后,世界和文明会如何变化,国际地缘政治和秩序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已经超出了智慧和想象力所能触及的极限,被当做不负责任的笑谈或恶作剧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现在不同了。
罗兰前面的铺垫,此刻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
一两个天才,不论其多么出众,其对文明的影响范围和时间跨度终究是有限的。
但换成全知全能,且永存不灭的神明代理人呢?
在“永恒”这个超脱全体人类想象边际的时间概念面前,一切算计和挣扎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甚至不需要谋划和行动,哪怕什么事都不干,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也足够了。在“时间”这个最强的盟友的帮助下,一切反抗乃至智慧生物本身最终都会在他面前消失。
但他没有干等着,从建设亚尔夫海姆和财团开始,他就非常耐心的展开布局,通过大量推广超前技术使得正常技术发展出现断代,通过专利制度来遏制别国发展技术,而如今的技术输出控制更是胡萝卜大棒齐上,为的就是如罗兰前面所说,打造一个“能如同小孩子的沙滩城堡、老爷爷的盆栽一样,任其随心所欲控制的文明形态”。
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是轻松简单的小儿科。
罗兰的发言第一次将巧妙遮蔽起来的信息摊在了众人面前,会议室内响起了小小的喧嚣,一直由皇帝操控的现场气氛,第一次发生了紊乱。
皇帝万能,这是每一位与会者都铭记在心的。可皇帝拥有永恒的寿命这一点却被大家有意无意的忽略掉了。
毋庸置疑,这是李林操作的结果。
长时间高强度的的会议,不断的应酬,接连放出各种真假消息……通过让对手的大脑长时间在高度紧张状态下连续运作,进而产生精神疲劳和麻痹,与此同时在会议过程中不断用言语、文字、动作、表情变化来诱导对手,从而将“皇帝永存不灭”这一重要信息暂时化为听众们的盲点。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提出协议内容,诱使诸国认同和接受。
罗兰的一番话点出了盲点,外国代表顿时回过神来。
这里每一个都是人精,他们不会猜不到其中的猫腻。虽然没有证据,更不想贸然得罪皇帝,但代表们对皇帝的态度,对协议的态度必然发生微妙的变化。
纵然如此,皇帝依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只是默默看着,如同欣赏歌剧的忠实观众。
或许是被激情所驱动,抑或是想要抢在李林出招前将所有内容陈述完毕,罗兰的声音再次响起。
“与会的诸国代表们,还有皇帝陛下。我们无意否认天才的价值,也不想在此就帝国过去的行为是否合理妥当展开辩论,我们的诉求只有一个:诸位即将签署的协议即将开启一个新时代的大门,这扇门一旦开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在进入新时代之前,难道这个世界没有尚未完成的事情吗?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时代,才会出现众多文化和思想,这些难道要就此割舍吗?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协议一旦签订,头一个改变的东西必然是‘世界观’和‘价值观’。人们会不会因为这一纸协议,放弃了对未来的探索和认知,就此原地踏步呢?我认为,此刻新时代的大门尚未开启,我们依然置身‘麻烦又不便的世界’,就因为是个不便的世界,才能大家坐下来以平等的身份展开讨论,陈述各自关于未来的观点,对于世界的期望,才能探索出一条全新的和平共存之路。如果为了暂时的方便,草率的签字,会不会因此导致所有国家和这个世界陷入更大的不幸呢?既然是要决定全世界范围的技术流通,那光由政客发言合理吗?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技术人员和普通人的意见呢?请在签订协议之前,让更多人知晓并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就是我和‘自由军团’所有同志,对本次协议的看法和意见。”
在密涅瓦的带头下,会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
鼓掌的代表们一半是出于礼貌和敬意,另一半则是出于对帝国的牵制。
这些人从心底里对发言中的某些部分并不怎么认同,但一致认为确实有必要在某些问题上需要对帝国做出牵制,罗兰的意见固然让他们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但和帝国掌控世界未来的前景相比,这些都不过是小问题。
有必要对技术出口转让管控协议做出某些修改在罗兰的演讲之后,这样的气氛终于正式登上台面,并且成为大多数代表的共识。
面对如此不利的局面,皇帝又会如何处理?
代表们一边鼓掌,一边将余光投向皇帝所在的方向,等待着皇帝的还击。
12.善与恶的彼岸(四)
罗兰的发言将李林摆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罗兰的提议总结起来就是“我们不反对技术管控,也不反对大国之间就此达成协议和成立专门机构,但我们希望不是密室协商,而是开放对话,能让更多的声音参与讨论,借此来表达普遍意见。”
这个建议很合理,但无疑让李林很难处理。
身为“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陛下”,其权威必须是绝对的,这涉及帝国的根基,没有妥协的余地。让包括没有爵位和官职的普通人乃至外国人参与这项讨论,无疑会严重损害皇帝的面子,更不要说这等于打开一扇门,让帝国民众接触到某些危险的想法和价值观,届时产生的化学反应和由此引发的骚乱是怎么高估都不为过的。
这可不是一句“皇帝陛下开明仁慈”之类的恭维话就能抵消的。
最极端的情况下,整个帝国都会刮起肃清的风暴,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甚至会被授予“主观判断即为判决依据”的法外执行权,届时死亡的人恐怕要以十万为单位来计算,帝国的国土将被尸体所覆盖……
就此拒绝或许是能避开这种结局,但这就会使得帝国陷入孤立的局面。
罗兰提出的是“请求”和“意见”,而非“条件”或“强烈要求”,而且还是以其组织与支持者的名义,更获得了与会各国的大力声援。换言之,其发言内容最起码代表世界范围内相当数量人的心声。皇帝拒绝对话,那么必然会与民意(很可能是多数民意)陷入对立。尽管皇帝不用考虑任期和支持度的问题,但本就对帝国抱有诸多不满的诸国必然会利用民意和罗兰创造出来的道德制高点进行反击。届时关于技术管控的相关协议要么不了了之,要么无限期拖延,此外帝国还要付出相当程度的代价来进行公关危机处理,这同样是难以接受的。
接受抑或拒绝,不管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巨大的损失,任谁都不会想陷入这样的选择地狱之中。
换成是全知全能,从无败绩的皇帝陛下要如何处理这样的难题?
抱着一点好奇和幸灾乐祸的心态,各国代表们等待着皇帝陛下的选择。
他们没有失望,同时也非常失望。
“汝之诉求是让更多人参与到这个议题的探讨,让这些人的诉求和意见通过修改协议的形式表达出来?”
“没错。”
“那么你要如何保证公平公正呢?”
手指再次轻敲桌面,发出的声音落在听众们的耳中,犹如钢琴的重低音。
这是非常现实同时也非常有效的攻击切入点。
先将选择保留起来,同时从实务层面进行攻击,从“是否能确保公平公正”这个大前提入手,彻底否决罗兰发言的合理性。
完全是想象之外的一击,且意外的有效。
绝对的公平公正。
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人、组织、国家能保证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人皆有私心。
即使是与自己毫无利益瓜葛的问题,在表态选择之前,人们尚且要仔细思量算计一番,更不要说那些和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指望所有人都能秉持不偏不倚的视点,不受感情和喜好影响,做出公正的结论,本来就不现实。
另一个问题是技术转让管控协定是专业性和政治性非常强的议题,这就对参与者的个人素质水平和专业性有非常高的要求,而开放一般人加入到公开讨论之中,势必会加入许多非专业甚至非理性的杂音,这不但会导致会议变得旷日持久,最后还会衍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指望所有人都能公正理性的做出判断,并且做出正确的选择,原本就是民主的假议题。
这是李林对共和国及民主的批判,如今他再一次以尖刻的方式将这个悖论呈现在人们面前。
如何保证众多凡人参与进来的决策是公平公正且正确的?既然有全能的天才可以做出正确的决断,让平庸的凡人来扯天才的后腿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公平?利用多数(凡人)来压制少数(天才),结果不但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和纷争,就连原本可能得到的正确结果都因此错失呢?
谁都不敢保证说不会这样,越是清楚人性,越是倾向李林的见解。
就算有人会拿“不能因为火灾否定火的价值”一类的话语来反驳,面对皇帝接下来更为辛辣尖刻的提问,他也只有退缩一途。
“朕并不是贬低民众的价值,也不是意欲侮辱汝等理念。只是……支持由少数天才来领导众多凡人的是民众,反抗被支配寻求所谓解放和自由的也是民众。若按汝之提议,让大多数人来思考、选择、决断时,假如多数民众渴望被支配和不自由,而不是自己承担责任和义务时,汝等又该如何整合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假如民众对自己当下的生活不满,决定用暴力来宣泄情绪和改变秩序时,汝等又要如何劝说民众保持理性,如何承担由此引发的所有问题与相关责任?”
密涅瓦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用力握紧,翠绿的眼眸一阵飘忽抽搐。
李林的问题永远都很尖锐,每当他提出反问和质疑时,总会感到犹如凛冽北风吹过胸膛般寒彻心扉。
现在那股彻骨寒意再次缠住了密涅瓦,她不得不绷紧身体,才不至于颤抖。
在场的外国代表们似乎也有相同的感受,适才还充满活力和感动的面孔,此刻再度覆盖上了现实主义的冰冷面膜。
仅仅只是几句话,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气氛就被压了回去,再加上提出的问题。
罗兰的感觉非常糟糕。
李林的问题之所以会让人感到难以接受,在于他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人性的复杂和弱点,其问题的尖锐程度甚至会让人陷入绝望之中。
他并不否定人的行为皆源于善意,也不否定由善意衍生出来的行动具有合理性和必要性,他只是针对行为的结果以及可能产生的问题提出质疑,这是非常务实的做法,提出的问题也都非常现实。
问题恰恰出在过于现实这一点。
民众的水平,身为人的私心,大众舆论的不确定性,人群对情报和议题的倾向性这些都是罗兰的提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身为提案者,他当然有义务对此一一进行说明,提出合理的见解让提案具备可操作性,进而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李林关于这部分的提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尖锐,但那也是基于其自身立场,并无任何不妥。
可这些现实又没有不妥之处的问题和接下来的问题相结合,立即组成了一个极为诛心的诘问。
选**主的民众在不同的时空和环境下,同样也会选择让出众的天才来掌握大权,有时候哪怕不是什么天才,只是能说会道,会开出足够诱人的空头支票的街头政客,同样也可能登上权力的制高点。
若按罗兰的思路开放一般人参与到国政大事的探讨,甚至能影响和左右国际政治的走向,包括帝国在内,所有国家的国民会得到什么样的讯号?
阶层和权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要靠自己去争取来的。
参与国政并不是贵族的特权,庶民同样有权力发出自己的声音。
国政大事不应该由少数人把持,更不应该在密室黑箱中决定,一切都应该摊开在阳光下。
一旦罗兰的议案获得通过,不管技术输出管控协定及相关议案最终会如何,类似上面所说的信息一定会扩散开来。尝到甜头的诸国民众一定会更进一步,要求将这种“全民参与、全民讨论、全民决定”的方式方法在本国全面推广,从征税、财政预算、义务兵役等等,全部都由广大人民群众参与决策过程……
届时对此感到头疼的,绝不会仅限于帝国。
李林再次将诸国拉进了自己的战壕,这并不让罗兰感到意外,争夺听众的支持才是论战交涉的重点,而不是要辩倒对手。利用共和主义和贵族主义的根本冲突来争取诸国这本来就在罗兰的预料中。他只是没想到李林还会附加一个“民众选择君主来支配自己时,你要如何自圆其说”的问题。
拥有了投票权,能够直接参与国家政治的民众,会不会选出一个强力的领导者,赋予他莫大的权力来支配自己?
就算是罗兰也不敢说“不会”。
眼前的李林正是鲜活的案例。
一开始是精灵一族,接着是亚尔夫海姆,现在是帝国全境。
李林从头到尾都是以多数人认可的方式扩大权力和支配版图,就算是四等公民,在最初的抗拒和抵触过后,当生活水平出现明显改善,旧查理曼王国饱受困扰的种种问题在皇帝的铁腕之下迅速得到改善之后,绝大多数人也选择当个奉公守法的帝国四等公民,并满足于此。
这固然是李林的狡猾与成功之处,但包括罗兰在内也没有人能够否定,如今李林成为帝国皇帝支配帝国境内的一切,对全体国民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绝大多数人对这一事实的态度是认可和接受。换言之,他是一个被民意所认可和支持的皇帝。赋予他无上权柄的,除了全知全能的母神,李林自身的可怕力量,还有怯懦又惰怠的民众。
12.善与恶的彼岸(五)
在阐述民众对于李林大权独揽一事的相关责任的遣词用句时,罗兰斟酌了很久,最终他选定了怯懦和惰怠。
罗兰并不轻蔑民众,更不会侮辱民众,他对接触过的和从未接触的人都抱有尊重,就连对手和敌人也是一样。之所以会选择这两个词,纯粹是只有这两个词才能准确描述民众的心态以及问题。
怯懦比较好理解,在皇帝的力量面前,在帝国国家机器面前,畏惧是正常现象。好生恶死是人的本能,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跳出来殉国殉道,更何况在帝国犯事被抓到被判刑或“重新安置”的可不只有当事人自己而已,一人犯事,全家老小在监狱、集中营、刑场团聚是很常见的。为此去指责别人不敢反抗是很不公平也很不负责的。
但是关于惰怠,罗兰自己也认为民众在这方面确实需要自我检讨和承担责任。
怯懦可以解释为外力因素,惰怠完完全全就是自身的问题。
说到底,民众向往的并非自主独立思考与相伴产生的责任义务,而是命令、服从及责任免除。李林和帝国的登场固然让他们感到畏惧甚至仇恨,可一旦生活趋于稳定、富足,民众就会耽于安逸,拒绝自我反省,热衷于偷偷摸摸且不负责任的大肆抨击当政者。
这一点不光是帝国四等公民,在共和国公民和其他国家国民身上也能看到。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惰性需求存在,皇帝的支配得以被多数认可,成为合理的存在。
不客气的说,现在,正是民众期望李林一直呆在皇帝的座位上,甚至更进一步,将其支配的领域扩展至全世界。
将一切都交托给那个全知全能的人吧,他会让一切都好起来的!
这不仅是帝国的宣传教育,更是许多人真实的心声。的确,比起让能力有限、意见又难以统一的凡人来决定国家和世界的命运走向,让拥有远见卓识又永不犯错的超常存在来掌控全局,显然要合理的多。当前帝国的繁荣可说是这种论调最有力的支持,就连罗兰自己也认为,在官员廉洁度、行政效率、治安良好、经济良性循环等方面,帝国的表现都可以称之为表率。
然而能享受到这种看似太平盛世下幸福生活的,绝不包括那些被视为“注定的牺牲品”、“推动国家机器齿轮运转的润滑油”的人们。
藏匿民族文化的学者,试图保留古老传统的老人,上街散发传单的年轻人,精神病人,残疾人,革命者的家属,收留游击队员的村民……光“自由军团”经过各种渠道查证确认的牺牲者就有四十万之众。这些人被牺牲的理由不是他们反对帝国,也不是因为他们反对新秩序或支持反对新秩序的人。而是在名为“新秩序”的社会系统运作程序之下,为维持国家繁荣和社会秩序,这些人必须牺牲掉。
或许和帝国治下的人口总数相比,这些人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和过去因为战乱、饥荒、瘟疫死去的人相比,更是显得“仁慈”许多。可这种连怨恨、反抗都加以管理和利用,让人心彻底郁结的做法所谓“天才的完美解决方案”罗兰怎么也没办法认同。
民众或许还未能看清这一点,抑或清楚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罗兰不会对此默不作声,更不会认为这种情形会永远持续下去。
坚冰之下依然会有生命,在新秩序之下,依然有反抗者和认识到世界不能就此沉沦封闭下去的人。罗兰不惜拼上性命也要争取的,是时间。让这些反抗的种子能够得以保存,并且存活下来的时间,期待着这些微小的种子能够生根发芽,有朝一日将这个扭曲的秩序和体系彻底打碎。
所以,面对皇帝的诘难,他绝不会后退一步。
“诸位,如果把支配国家的贵族、王族比作身体中的内脏和大脑,那么民众就是肢体和躯壳,在身体内循环流动的血液即是知识和金钱。头脑和内脏确实很重要,但血液一直淤积在这些位置,不能传递到肢体末端,实现健康循环的话,先是肢体会逐渐坏死,接下来身体也难逃一死。”
罗兰的声音再次响起,承受着疑问和责难的视线,毫无畏惧的说到:
“开放知识和金钱,短期看起来会有流失,但最终这一切依然会反馈回流到内脏(王族、贵族)身上。对增强国家国力,实现公平的国际竞争是必不可少的。”
贵族主义最荒谬之处在于并不将民众视为与贵族一样的人类,在贵族眼里,庶民不过是拥有一定程度智能的两脚牲口,他们愚昧无知,鲜廉寡耻,懒惰粗俗。教化这些牲口,让他们沐浴在文明的光芒之下,守护这种上下关系,正是贵族当仁不让的义务。这正是贵族总是居于民众之上的缘由,也是贵族主义的基本核心理念。
想出这个调调的家伙要么是活得无比幸福,与辛劳一词绝无交集,要么就是梅毒或酒精填满了头盖骨下面的空洞,以至于能讲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疯言疯语。话说回来,长久以来,“贵族”一词总是和“梅毒”、“弱智”、“脑残”、“废物”、“放荡”等等词语挂钩,这个群体就算说出个把奇葩言论,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贵族主义并不是想当然的产物,其即是陈旧思想的延续,同时也是保守势力在思想层面的反扑。
从旧查理曼王国进入军国时代开始,传统的权贵执政就开始动摇。
政府部门和军队对掌握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人才需求使得原本对庶民阶层封闭的领域打开了一条窄缝,此后的战争和技术进步使得人才缺口持续扩大,迫使诸国不得不进一步放开各种领域对民众的限制。如今各**队基层已经充斥大量庶民阶层出身的低级军官,中高层依旧被贵族所把持,政府部门的情况也大致类似。从长远看,平民出身的人进入军政高层,甚至掌握要害部门,或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对那些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将单方面压榨视为理所当然的贵族,这种事情岂止不有趣,简直天理不容。
过去见到贵族时一个个要低头弯腰,甚至跪下把脑门放在地上磨蹭的牲口、人兽,居然和贵族平起平坐?甚至要居于贵族之上?!光辉四射的殿堂居然要让那些人兽的脏脚踏足,那些美丽艺术品被脏兮兮的爪子玷污……至于将权力、财富分润给庶民什么的,足以让绝大多数贵族变得疯狂残暴。
贵族主义正是这种背景下诞生的产物。其本质与其说是贵族的自说自话,不如说是危机感之下诞生的反动产物。强调贵族的特权,强调贵族治世的天然合理与优越性,其核心目的就是为了阻止社会结构变革,断绝平民阶层上升通道的继续扩大。
因为危机感产生抗拒甚至反感,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傲慢、特权相互结合,抗拒任何变革,最终连合理性都予以抹杀的怪物这就是贵族主义的真面目。
罗兰要打破眼前的僵局,要打破李林将诸国上层团结在身边的架构,首先要破解贵族主义信奉者们拒绝一切改变的迷思。只有让他们接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不变革就只有坐以待毙”之类的想法,他才能打开局面。
问题是,有这么容易吗?
贵族之中也有开明人士,若全部都是抱残守缺之辈,此前不会想到也不可能实现军制和政治改革。尽管只是模仿查理曼,但能在模仿的基础之上结合本国的实际情况进行改变,从而实现最优化,应该说他们对新事物的敏感程度、接受能力都是非常强的。
可开明人士只是贵族中的少数,即便在场的诸国外交代表都倾向于开明和变革,能够理性的接受罗兰的论点和分析,并且认同其中的理念。可是他们能够扭转各自国内保守势力的看法,促成诸国接受他的方案?与帝国划清界线?让那群整天把“宁可亡于帝国,不可亡于贱民”挂在嘴上的精神病转变思想?
这种比天地倒转更困难的事情
根本无所谓。
满是刚毅的清音在罗兰胸膛中回荡。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贵族身上。
在他的心理,民众犹如大地般毫不起眼,却又坚实的支撑起整个社会的民众才是未来所在。
或许民众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或许和李林相比,他们显得非常渺小。说到远见卓识和雄才大略,更是望尘莫及。可是和无边无际的天空比起来,能让人立足其上的大地才能真正让人感到安心。也唯有让大地充满勃勃生机,人们才能生存下来获得幸福。
人民才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文明的真正基础。任何背离这一点,将民众视为财产或零件、数字的体系,终究不可能持久。
深吸一口气,罗兰双手撑住桌面,饱含激情与力量的声音在会场内激荡。
“让国家强大,绝不是‘维持可控制的储量’这么简单!就算贫困!就算眼前的日子很艰难!只要维持‘血液’在身体内流动,不但能够得到民众的认同,还能让他们愿意继续战斗下去!‘努力工作能得到相应的回报’、‘付钱就能买到等价的东西’这才是日常生活!可如今的技术出口管控协议却要垄断一切努力和希望,夺走这样最基本合理的‘日常生活’!请恕在下直言,这根本是一部如同寄生虫般想要榨干民众的恶法,任何签字的代表手指头都会因此烂掉!死后也会被愤怒的民众诅咒几百年!!”
12.善与恶的彼岸(六)
罗兰一口气说完后,会场内鸦雀无声。
没有鼓掌,没有赞叹或斥责,只有险恶的沉默和满是怒火的视线盘亘在现场内。
密涅瓦一度想要起身鼓掌,但在周围异样的气氛下也只好保持沉默。
气氛之所以如此危险,几乎濒临爆炸,并不是因为罗兰说错了什么,恰恰因为他说的都是正确的,这才让显赫的大人物们满腔怒火却无从发泄。
我就是不爽!
这个人为什么不尊敬我们!
这恐怕是代表们最想说却碍于面子无法说出口的话。
被一介庶民斥责,即便对方说得都是无可反驳的正论,依然让在场的贵族诸公感到颜面无光,碍于身份,他们又不便发作,索性就像赌气的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瞪着罗兰。
诸国的贵族阶层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病人。
罗兰在一封密信中对诸国贵族的评价再次回响于密涅瓦的心中,如今这些代表们的表现无疑证明了他的判断。
所谓病人,并不是指身体疾病,而是指诸国贵族在精神层面上的流行恶疾。
简单说来就是自尊心的极度肥大。
将自己视为最伟大、最光荣的存在,绝不容忍任何与自己相悖逆的言语和想法。即使是为其着想而出谋献策之人,哪怕只是一句隐晦的忠告也当成指责和背叛,非要将对方摁翻在地,施以惩罚才罢休。相反的,只要是阿谀奉承之徒,不管对方人品何其低劣,行为如何不端,一律视为忠实的伙伴或仆从。
包括旧查理曼在内,诸国贵族多少都表现出这样的精神疾病,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疾病,在面对市民阶层的影响力越来越扩大的危机时,他们不是反思己过,而是抗拒变化,甚至酝酿出贵族主义这一怪胎。
从贵族主义诞生的那一刻起,贵族阶层就已经可以视为末期症状显现,当贵族主义在整个阶层内被普遍接受,视为理所当然的的时候,整个贵族阶层的堕落蜕变也就完成了。
不管代表们自身有什么样的想法,对罗兰的发言有什么个人见解,他们身处的阶层和立场绝不能接受这番指控。纵然他们内心认可这番发言某些部分,甚至是赞同大部分,他们也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想法或类似赞同的表情,否则消息传回国内,纵然他们身份显赫,也难以承受整个阶层的疯狂反扑。
所以他们只能对罗兰怒目而视,一言不发。
对李林来说,这是绝佳的机会。
“汝之所言太过偏颇,几乎与诡辩无异。”
仿佛长者淳淳教导的声音响起,凝固的空气朝着越加不利罗兰的方向流动起来。
“管控技术输出即是扼杀庶民的努力?签订协议即是意欲榨干民众?胡言乱语也该有个限度。若不进行管控,技术被滥用的后果,汝要如何负责?若不达成协议,申请专利者的利益要如何保证?政府的威信又要如何彰显?”
每一句反驳都是无可辩驳的正论,且每一条都是非常现实的利益问题。
专利、技术出口管控、国际协作本来针对的目标就是民间。帝国和诸国的着眼点不同,在“管控民间技术发展”上却是完全一致的。这也是诸国能快速接受技术管控协议条例和成立相关机构的根本原因。
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帝国的利益,诸国的利益,贵族的利益在这些面前,民意和普通民众的利益只能靠边站。
这就是现实,也是罗兰身为个人所能做的极限。
冲入戒备森严的会场,向掌握权力的最高层发出呼声,将底层民众的声音传达至国际舞台,竭尽全力争取民众的利益诉求起码能部分得到视线。
他已经做的够多了,远远超出了他的本份,甚至超出了能力极限,但在眼前这堵无形的高墙没有明确的形态,但却高耸在那里,不会和任何人对话与妥协,只有写着“服从”一词冷面以对的高墙面前,任何人都做不了更多。没有人会因此苛责他。
但罗兰并没有就此退却。
逃跑和放弃是很容易的,什么都不用做,默默退出或者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行。
真的很轻松。
可要是那么做了,那他就不是罗兰了。
“先生们,别再自欺欺人了!被保护的,只有帝国的利益、贵族的利益,你们所要保护的,只是单方面压榨的秩序。所谓的守护秩序,确保多数利益不过是最后的托词。请问在座诸位,如果这份协议无法保障庶民正常发明创造的权力,那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哪位先生能告诉我,这还有什么别的意图吗?难道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因为一个人两个人创造了什么,推动了某种技术进步,这个世界就要毁灭?所有文明就都要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了?不,先生们,创造技术的是人,使用技术的人也是人!就像火灾是可怕的灾难,我们生活中依然不能缺少火一样。技术的创新和社会的进步也是必要的。注入新技术确实会带给世界剧烈的改变,更会带来不可逆的文明演化,可我们因为这样就应该放弃追求,在停滞中等待灭亡和终点的到来吗?我想会这么说的正常人应该一个也没有。所以,先生们,我恳请你们好好想想!是要尽力而为,还是得过且过?是要尊重民众的祈愿,还是漠视人民的声音?我们来了,我们请愿了,我们抗议了,我们也乞求了;如今决定何去何从的是在坐诸公,一切决断皆是诸公的自由。唯有一点,在下必须说明清楚,请在做出决断之前,扪心自问‘下一次我们还能向民众索取什么呢?’”
这一次再也没人能忍耐下去了,各国语言的指责和粗话如洪水般扑来,最激动的如戈尔恰科夫伯爵,差一点就把白手套丢出去要和罗兰决斗,只是碍于贵族的矜持和其它一些原因,攥紧白手套的拳头始终只是高举在半空。
一直到皇帝轻敲桌面,闹哄哄的小剧场才算暂时歇了下来,一群贵人们气鼓鼓的坐回位置上,闪烁着光芒的小眼睛不时在罗兰与皇帝之间来回游移。
“汝可理解自己发言的含义?汝认为恐吓、威胁会对此处任何一人有效?当今诸国上层可有此等人物?”
“我并非恐吓,亦非威胁,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事实并非仅有汝口中的一个而已。”
皇帝的手指不急不慢,他的语气同样平静舒缓,但其中蕴含的无形力量是谁都不得不正视的。
“民众有民众的利益诉求,政府也有政府的优先顺位。汝为民众发声,此合情合理,但以此胁迫国际会议,亦是不争的事实。”
照道理说,李林完全可以利用罗兰刚才的发言,将其定义为“恐怖主义活动”,再怎么说“胁迫”都是很严重的罪名,“自由军团”身上的“恐怖组织”标签也还没撕掉,李林非要这么干的话,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即便如此,李林依然非常谨慎。
这里不是大学辩论会,也不是帝国议会,在座的都是诸国要人,还都是老练的外交官和国家决策参与制定者。换言之,这里每一个都是老狐狸。别看他们一个个好像因为罗兰的发言而义愤填膺,实际上这些人微妙的眼神却已经透露出了足够的信息。这种时候要是得意忘形,在错误的议题上咄咄逼人,最终只怕会陷入意料之外的困局中。
“汝是想以多数正义来决定一切么?以谁的声音大,谁的支持者多,而非谁的见解更正确合理来决定么?这真的是广大民众的声音么?”
皇帝的还击分量十足。
对于公共秩序和国家利益,寄希望于所有人的美德未免过于天真。纵观历史,只有极少数人能始终如一地把公共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一个合格政治家必须考虑人类天性的无情现实,当公众利益和国家利益相互冲突时,最好的解决办法必然是妥协。如果诸国确实不愿意接受,包括帝国民众在内的大多数基层也对此持坚定反对立场,即便是李林也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和妥协。
但李林很清楚,所谓民意是什么东西,民众的真实心态是什么。
或许罗兰的意见确实能被有识之士接受,可那只是广大人群中的一小部分,大多数人对他的论调其实抱有本能的警觉和冷漠,他们宁可相信一成不变也不贸然涉足未知。只想着追求眼前看得到的、确定的、小小的幸福,绝不愿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思考那些与自己太过遥远的所谓“未来”。
指望可爱的民众能挺身而出?不遗余力的支持他?如果罗兰真这么想,只能说他太天真了。
更不要说,就算开放让一般人讨论,他们也不会讨论出什么好结果。
“民众的声音是很重要,但他们不是专业人士,让多数但见识有限的凡人来拖少数天才的后腿,最终只会酿成更大的悲剧和混乱。无法承认这一点,看不清现实的你,终究只是个会耍小聪明的小孩子罢了。”
12.善与恶的彼岸(七)
绝大多数情况下,辩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要是打嘴炮能解决问题,也就不会有战争和犯罪了,军队和警察也没必要存在了。
任何言语争论到最后都会陷入辩无可辩的局面,双方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彼此依旧无法说服对方。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基本都是因为彼此根本不愿意被说服。即便是睿智的智者也常常会干这样的事情没错,我知道你讲的都有道理,我知道你说的很可能都是对的,但我就是不满意xxxx,所以我坚决不同意!
这里的xxxx,可以是“你的态度”,也可以是“被迫妥协”,还可以是智慧生物所有能想到的理由,甚至干脆没有理由。总之不接受就是不接受。
李林和罗兰这样的的人同样难逃这一规律。
或者说,正因为是他们,才不可避免的陷入这一状况之中。
他们都是理性派,都有着杰出的智慧和敏锐的思辨能力,目光长远更是常人所不及。即便此刻气氛激烈,说出来的话依然条理清晰,思维敏捷,且每一句话都是无可辩驳的正论。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双方都是正论,怎么会僵持不下?
正因为他们是基于两种背道而驰的正确所衍生出的理论和观点,所以他们必然冲突、僵持。
从根源来讲,李林和罗兰的目标都是“追求或实现更好的世界”,双方在这一点上么有任何分歧。但什么是是更好的世界,应该侧重何处,双方的意见完全对立。
国家整体利益和国民个人权力的保障,到底哪一边更优先?
这个让人困扰的问题正是双方争执的核心。
崇尚秩序和强势领导的帝国及诸国主张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利益必须无条件让步和服从。而多少带有理想化色彩的罗兰和共和国主张作为国家最基本的组成单位,个人在服从对国家的责任和义务时,也应享有基本的权力。
双方的论点都有其合理性,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想被对方说服。一时间,辩论似乎有越来越朝无聊化、扯皮化的方向发展。
如果真的这样发展下去,无疑对帝国有利。
将会谈无意义的责任全数推给罗兰,然后排除罗兰的干扰,强行通过协议没什么意外的话,这样的戏码很快就会上演。但就在李林动作之前,罗兰抢先出招了。
“如果各位要固执己见的话,谁也阻止不了。”
他挺直了脊背,用介于失望和冷漠的声音说到:
“但我这里还要做最后的努力,恳请诸位暂停会议一日,冷静考虑后再决定是要签字还是做出改变。仅仅只是一日的思考,不会影响各位的名誉,若真的是值得诸位坚持的决断,不管是一日还是千日,最终结果是不会变的。”
果然来这招吗?
将与会者们各种细小的变化收纳在视野的一隅,一直挂在脸上的商业用微笑从李林的脸上退去了,优雅的容貌呈现出一副介于冷笑和和苦笑之间的无奈困惑。
“也罢。”
一直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皇帝用仿佛音乐一般的声音说到:
“本日的会议暂且到此结束,后日再行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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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是很小心啊。”
密涅瓦往杯中倒满红茶,疲惫的感慨着。
“任何情况下都做最优化的选择,不仅是短期的最优化,更是符合长期规划的最优化。简直就是一座难攻不落的要塞。”
“最麻烦的是,他会妥协。”
接过红茶,罗兰说到:
“这可比政治家、贵族之类的难缠多了。”
政治的基本就是妥协,不能妥协时就只能诉诸战争,就算是战争,也存在这通过政治途径解决的渠道正是有这个大前提,政治才得以成立,否则的话各种族早就因为一堆乱七八糟的战争灭亡了。
妥协或许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但绝对不是最坏的解决方式。
这个对智慧生物来讲非常简单的道理,对只懂得“是或者不是”的机器来讲却无法理解,遑论接受。
很多人,包括罗兰和密涅瓦在内,将李林称为“谋略机器”、“算计的永动机”,似乎李林就是一架永远不停在计算利益得失的机器。但大多数人却忽略了,在帝国崛起过程中,李林同样也多次做出过妥协甚至是退让,进而成功回避了一大堆潜在的麻烦。对李林来讲,面子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指标,只要无伤大雅,不触及原则底限,他根本不在意这个指标。
不在乎面子,懂得如何妥协,还总能做出最优解的选择这正是李林难缠的地方。
“不管是硬要驱逐我,还是毫不理会延长会期的要求,其实他硬要做的话,一定能做到,谁都拦不住他。但他非常小心,戒备着我将会场内的信息通过‘阿赖耶识’系统传送到外面,然后再转发出去,酝酿出反对帝国横暴的舆论氛围。所以他接受了辩论,并且据理力争,且每一条都与特权无关,都是让人就算不舒服也不得不接受的正论。”
本来罗兰确实打算利用“阿赖耶识”来转播与李林的辩论,在他想来,辩不辩的赢是次要问题,关键是唤醒多数人来推动解除对技术和知识的封锁。
然而这算盘从一开始就打错了。
李林自始至终保持着冷静,而且不光自己冷静,还把握住现场的气氛,没让那些外国代表说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话来。
“如今就算把辩论过程发出去也没用了,且不说帝国在信息网络和管制上的优势,辩论的内容本身就只会让人手足无措。”
如果李林或其它与会者说出什么不当的、严重伤害民众感情的话,那么这必然会严重激怒诸国民众,在强大的内部压力下,诸国势必要求帝国在协议中做出某种让步来缓和本国民众情绪。可李林并未中计,他的每一个回击都无懈可击,不管是以政府立场还是身为皇帝的立场来讲,他的发言都让人无法反驳。
此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是李林,是神意代行者,全知全能,永不犯错的存在。
换成别的什么人,就算说出和李林一样的话,情绪上来的群众也不会管你讲得有没有道理。怒火之下,“我很不爽,你说什么我都不爽”就是群众的全部想法,摆事实讲道理也没人听得进去。可李林说的话……即便对会议内容进行删减修改,弄成非常能激发群众怒火的版本。人们看了之后还是要冷静思考。
你可以骂官僚,可以骂贵族,可以骂国王,可以不管有理没理,纯粹只为反对而反对。但你敢面对天灾会呼吸、会思考、会对你的言行做出反应的天灾这么干吗?
只要不是自杀志愿者或精神异常者,会这么干的一个都没有。
既然李林说的都是有道理的,态度上也不是咄咄逼人或蛮不讲理,甚至不惜以皇帝之姿与身为反抗组织头目的罗兰进行对话。其姿态已经放得足够低了。畏惧皇帝力量的民众必然会认为“皇帝已经做得够多,‘自由军团’继续纠缠下去是无理取闹”。
“简直就像每个人心里设置了一个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说话和行动前都要先自我核查几遍才放心一样呐!”
“帝国可是认为这样能让民众对自己的言论和行为更负责,而不是整天胡说八道,给周围的人乃至国家添麻烦。”
“这可真是……过去旧陆军也经常这么说。”
“只看共和国国内某些团体的话,他们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只是这终究还是一种借口。”
罗兰摇了摇头,将话题重新引导到了原来的方向上。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休会的一天,尽可能推动局势向我们有利的方向转变。”
能争取到一天的时间简直堪称天助神佑,尽管也有预估到李林因为手里掌握着足够多的牌,为了故作姿态而让步的可能性,实际上很大程度依然是赌博。
眼下这一把是赌赢了,但争取到的一天里到底能做些什么才能扭转局面?
12.善与恶的彼岸(八)
“一天时间可以干很多事情。比方说串联某些有所触动的外国代表,比方说给某些布局争取时间,总之,只要有那个行动力和毅力,要做点事情并不难。人类们不是经常这么说么”
将香槟一饮而尽,李林笑了起来。
“所谓奇迹,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的。”
这句话其实有好几种解读方式,根据场合、谈话对象、背景,可以延伸出很多歧义。在这里,李林用的是比较接近原意的解读。
通过自己的双手,努力积累,克服困难,冲破艰难险阻,最终创造出奇迹。
罗兰、密涅瓦、“自由军团”、共和国通过自身的努力,扭转了绝不可能动摇的局势,创造了奇迹。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客观环境和偶然相互作用的结果,可努力抓住那无限接近零的缝隙,将客观环境和偶然要素的作用发挥到最大,这不正是奇迹的基础么?
幸运会光顾每一个人,奇迹只会眷顾那些努力的人。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课题是要如何处理这个仅限一天的奇迹,避免让奇迹继续扩大,将已经动摇的未来蓝图再次固定。”
一天的时间对双方都是有利有弊。对罗兰是时间可能不够,对李林则是时间太长。
共和国希望有更充足的时间游说诸国外交代表,从而构筑反帝国包围网;帝国希望在诸国代表动摇之前将协议搞定,只要签字画押,诸国便不能再反悔或反对。因为有着截然不同的诉求,同样是一天时间,双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问题的关键还是‘典范转移’。”
接过重新续满的香槟,皇帝的声音响彻餐厅,一票军政要员顿时搁下餐具,挺直了脊背。
罗兰的主要目标是典范转移不会有错,实际上他也已经启动典范转移了。
戒备森严的安保被突破,而且还是帝**最精锐的力量光这一点带来的强烈冲击就足以抵消罗兰在会议上的全部出格言论。那些老狐狸一定会对他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充满兴趣,在接下来的接触中,他一定会作秀吧。如何发布情报,如何使用情报,利用这项“能够挑战帝国优势”的技术,拉拢诸国的同时,也将技术带来的变革扩散开去。
真是棘手的局面。
原本认为就算罗兰进行典范转移,也可以用技术出口管控来进行台面上的牵制,再不然也能把相关参与者埋葬在黑暗中。如今却无法如此行事了。
与会的外国代表在诸国之中也是有很大影响力的大贵族,就连翻译和随行人员也是有名望和世袭爵位的贵族。在试图确立技术管控体系的当下,这些人正是掌握了启动全部机制的钥匙的重要人物。如果让这些人死于“恐怖袭击”能够让诸国迁怒于“自由军团”与共和国的话还好,可要是反过来对帝国的敌意升高……很难说国际技术管控体系还能否推进。
“现在再去阻断这些人和罗兰的接触,只会让帝国的行动在他们眼里变得可疑。他们会认为帝国心虚,害怕某些秘密被曝光,所以为此阻断共和国与诸国之间的正常交流。结果反而会让罗兰的陈述变得更有说服力。虽然不知道能起多大程度的作用,目前针对诸国使节的工作应以‘印象操作’为主。”
老实讲,这一招能起多大作用,就连李林也不敢保证。
正因为诸国对帝国的军事力量抱有极大的畏惧,当罗兰展示了“可以超越帝国的可能性”时,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根稻草。纵然那个只是飘渺不定的可能性,可恰恰因为帝国的绝对性,反而增加了其真实感。
由帝**事力量所保证的“超越帝国的可能性”听上去就像一个笑话,可“时代变迁之门”已经开启,要想对见证过“突破帝国”这一奇迹的诸国使节进行印象操作,绝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可就算不轻松,就算困难重重,帝国也还是有机会。
还有一天的时间,在博弈出现结果之前,罗兰的胜利就还不是确实且不可逆的。帝国依旧有机会将事态重新调整回原来的轨迹上。
在此之前,先要非常谨慎、确实的将“病源”给剔除掉。
“关于今天发生的意外,调查进展怎么样了?”
门格尔站了起来,在一众责难视线的集火射击中,往日里颇有些自我膨胀的教授此刻就像犯了错被抓到的学生,竭力掩饰着忐忑,尽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回收的机体已经进行检查,初步排除了生产质量的问题,目前正在确认电磁脉冲攻击的可能性……”
“略过那个过程。”
不容任何狡辩和推卸的冰冷声音响起,门格尔不禁缩了缩脖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皇帝的训示。
“叛乱军的攻击呈现出电磁脉冲的特性,但和emp不是一回事。教授,身为军工体系的权威,你不至于分辨不出来这种简单的事实。”
“是……诚如陛下所言。”
“以‘沙拉曼达iii’的战斗数据为重要检测依据,核对作战过程中的所有脑量子**形数据变化记录。敌军多半是以魔法师为媒介,通过某种技术手段增幅脑量子波,引发人工智能思考回路过载。今后的重点以此为方向。”
“遵命。”
“如果预测没错的话,敌军恐怕是利用无线电和量子通讯之外的技术,以类似脑量子波共鸣的手法直接实现意识共享连接。具体的手法和诀窍还有待查证。大方向是应该不会错的。为了验证这一点,同时也是对他们的无礼行为还以颜色,把正在待机中的‘沙拉曼达iii’直接配属到塔的上空执行警戒任务,同时把冻结状态下的‘塞壬’也全部激活,以‘语言之塔’为中心,配置到街道上去。”
餐刀切开牛排,暗红色的血水肉汁渗了出来,皇帝淡淡说到:
“希望他们喜欢朕亲自为他们举办的亡灵合唱大会。”
12.善与恶的彼岸(九)
“痛痛痛!!!!”
“是男人就给我忍住!这点小事就喊痛,你还是男人吗?!”
“别开玩笑!这可是噫噫!!”
跌打膏药贴上去的瞬间,马赛的声音都变了调。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这是在搞什么刑讯逼供,实际上只是安丽埃塔给浑身伤痛的马赛进行应急处理而已。
帝国和共和国的mds驾驭者,也就是翔士,基本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冲击。枪炮的后坐力、爆炸或气流的冲击、气压、水压、与地面的接触……其中最危险也最不可避免的就是惯性加速,也就是所谓的g力。不管是运用于何种战场的机型,基本上都不能避免g力的干扰。其中又以空中机型在这方面的问题最为突出。
空中战追求的是速度和机动性,速度更快,机动性更好的一方总能占据更多的优势,相比起来,装甲防护就显得比较次要。一方面加装装甲必然会降低机动力,没有谁喜欢当一个慢吞吞的乌龟;另一方面能加装的装甲是有限的,遇上重型防空火力的话,该挂的还是会挂掉。既然如此还不如把有限的重量腾出来给动力和火力,通过提升速度来增加战场存活率。是故大多数空战型mds都是以高空高速高机动为卖点,机动性越好越受青睐。但g力的问题也因此变得格外突出。
速度越快,惯性加速也越大,空战中时刻要进行各种方向的转向,这种时候产生的g力就会对翔士的身体造成强烈的负担。如果是紧急俯冲或垂直爬升,全身的血液会被压向头部或脚部,进而应发黑视或红视现象,暂时失去视觉在激烈的空战中是及其致命的事情,可这也只是g力带来的诸多伤害中比较轻的一种。如果是高超音速下的急加速或减速,眼球会直接飞出去,不然就是被压爆,如果是横向的高g力,轻者内脏位移,情形严重时整个腹腔会紧紧贴上脊柱,肋骨会折断,内脏直接变成一团浆糊……
越是高速机体,g力的伤害就越大,这也就是为什么另一个世界里,类似sr-71、米格25之类的高速机驾驶员和宇航员的防护服都特别厚实的原因,除了应对辐射、真空、低温、高热等等极端环境,尽可能降低各种加速过程中的高g力影响也是此类防护服的主要用途。
标准型mds最大飞行速度都是亚音速,只有少数特殊用途和规格的机体才能飞出超音速,基本上现有的抗g力措施完全能保障绝大多数翔士在执行任务时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至于那些特殊规格机,则有专门的抗g防护,并且在操作手册中明令禁止进行某些机动动作,以此来保护翔士。
作为例外中的例外,拥有mds极限性能的独角兽在战场上令人生畏的同时也是对翔士极不友善的烈马。纵然是长期与之并肩作战的罗兰也饱受其苦。马赛没有接受过专门训练,头一次搭乘就和机动性指标更胜一筹的“沙拉曼达iii”展开高强度战斗,身上出现各种挫伤、拉伤自然不可避免。相对已经普及各种挫伤、消毒、麻醉喷雾剂的帝**,共和国这边还是只能用磺胺粉和碘酒来应付。对已经习惯了喷雾剂清凉触感的马赛来讲,碘酒的味道……真的很酸爽。
“就算用惯了帝国那边的药,会觉得共和国的药特别刺激,但身为男人,还是军人,这种程度的伤痛咬牙撑过去就好了嘛!”
“等适应期过了再说吧。啊,谢谢。”
在露易丝的帮助下,马赛重新穿戴起了共和国外交部配发的制服。朝试衣镜做了几个动作,确认不暴露受伤也不影响活动的范围后,长出了一口气,马赛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架机体……到底是什么呢?”
“和你对阵的机体吗?的确,简直就是个全新打造的怪物。”
安丽埃塔拉开马赛的眼皮,将缓解眼球压力的药水滴入,一边给马赛做眼部按摩,一边小声说到:
“帝国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是‘军团’,却打造了那样一个怪物。”
吾等为数众多,故名为亡灵大军(legion)。
这是“军团”的词源,同时也是这支由无人战斗机器组成的大军的真实表述。
以压倒性的数量优势蹂躏敌军这是“军团”的基本战略。其研发、战略、战术都是以此为前提展开的,基于这一根本需求诞生出来的各类机型都是“尽可能追求数量的前提下确保性能”的产物。说白了,就是在性能与数量之间更倾向数量,为了形成足够的数量来冲击敌阵,并不特别要求性能优势,只要够用就好。
“沙拉曼达”系列似乎是原型试做机的关系,所以在技术和成本的投入上有点不受限制的倾向。可以算稍微有点偏离,但总体大方向依旧保持一致的类型。
直到ii型为止,都是如此。
可是“沙拉曼达iii”……与那架机体交手的过程中,马赛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沙拉曼达”系列,或者说“国民战斗机计划”,原本的目的是为了打造预定装备在次世代“军团”上的人工智能而推进的计划。开发人工智能才是他们的本业,机体开发不过是顺带的。从这个观点来看,“沙拉曼达ii”的性能已经完全满足需求,没必要进一步开发性能更强的机体。倒不如说,过于优秀的机体反而会增加人工智能的开发难度,更不利于开发量产机型所需的人工智能。但帝国技术部门还是推出了“沙拉曼达iii”性能完全凌驾ii型和独角兽,堪称迄今为止最强无人战斗机的怪物。
“感觉和迄今为止的开发意向相比,那台机体表现出完全不同的设计个性。”
“个性?”
“所谓设计也就是取舍,因为不可能面面俱到,必须通过在各种性能指标中做出取舍来实现需求和现实之间的平衡。通过取舍的方向,可以看出设计者的喜好和思考倾向。这就是‘图面的个性’。”
按了按依然缠绕着寒意与刺痛的后颈,马赛压低声音说到:
“从那架机体上感受到的,是很诡异的偏执和矛盾。”
12.善与恶的彼岸(十)
不光是马赛,与他进行同步的罗兰、参与战斗的法芙娜、海因克尔、还有女孩们也感到微妙且诡异的偏差,而最能将这股违和感准确描述出来的,就是马赛所说的那两个词。
偏执与矛盾。
偏执不难理解,那个词本来就是精灵一族的代名词,更是帝国技术人员的身份铭牌和墓志铭。
“沙拉曼达iii”身上的偏执部分多到几乎满意出来,极限强化的空战机动性,最合理有效的中近距离战斗用武器配置,兼顾攻击和防御机能的流体金属装甲,在城市战之类的狭窄环境里也能有效发挥机动性能的变形结构、比人类更狡猾的人工智能……如果说这是脑袋正常的家伙想出来的设计,那这个世界早就成了超巨型精神病院了吧。
至于矛盾,直接与“军团”战斗过的安丽埃塔也能很明确的感觉到,这玩意儿和迄今为止所有交手过的“军团”都不同。
以绝对优势的数量碾压对手,性能方面只要略胜对手一筹即可,持平也无所谓,反正形成足够的数量去冲击对手,没有推不过去的。
这就是“军团”的基本思路。就算没有接受过完整的军事教育,只要和铺天盖地的亡灵大军交过一次手,立即就能从骨子里感受到钢铁洪流的可怖和确实有效性。
可是“沙拉曼达iii”完全不一样。
和马赛说的一样,这种将单一机体强化到极限,不计成本也不考虑生产性的武器,和迄今为止的“军团”简直是背道而驰。和“开发人工智能”这一初衷也有着明显的偏离。
帝国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思考才会设计并制造出那样的机体?能弄清楚这一点对把握今后“军团”的开发、装备动向,以及帝国整体战略结构的调整等等,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但眼下最主要的是如何应付以“沙拉曼达iii”为首的“语言之塔”防卫力量。
皇帝下令停战后,帝**也没有难为他们,只是增强了监控和安保,接下来双方就隔着一条马路、一栋楼、一个窗口、一堵墙对峙起来。浓浓的火药味横亘在波恩街头。
双方都清楚停火只是暂时的,随着局势的变化,可能下一分钟和平的街道就会化为战场。为了迎接随时可能降临的战斗,双方都在争分夺秒的进行准备。
这种时候任何一方的错误行为,都可能会成为扔进火药桶的火星。帝**害怕违背皇帝的命令,搞出不必要的麻烦,“自由军团”则害怕因为不够慎重,结果给正在与诸国代表接触的罗兰造成不利影响。于是乎在双方的忍耐和自我克制下,气氛虽然紧张,但还称不上危险。
“直到交涉完成为止,双方都无法轻率行动,等到交涉结束……不,在最终走向明确,但还未正式变成结果的那一刻。可能就会产生激烈的变化,可能是全面冲突,也可能是小分队级别的作战。不管是哪一种,首先上阵的一定是那架怪物。”
“沙拉曼达iii”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充分展现了压倒性的战力优势,帝国方面没理由将已经证明的强大战斗力搁在一旁。战斗一旦打响,马赛他们必然要面对“沙拉曼达iii”的猛攻和压倒性数量优势的帝**合围。届时他们不光要自保,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们还要设法营救被困在“语言之塔”里的罗兰及共和国外交代表团。
“我是不认为皇帝会干出扣留甚至杀害外国代表团及共和国领导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但是现在开始,双方都会在台面上和台面下围绕拉拢诸国代表展开激烈的攻防。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有什么人搞出出格的事情这一点是双方都无法防备,同时乐于见到对方犯下这种错误的。”
接过安丽埃塔递过来的薄荷水和提神药片,马赛快速灌了下去,接着说到:
“现在这座城市还有整个世界的命运,就取决于那座塔里的交涉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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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李林和罗兰都是非常理性的人士,参与此次会议的诸国代表也是精通国家政务的贵族官僚,人们似乎不应该担心会有什么激化局势的情况,考虑到以往此类会议的流程和结果,还有与会者们的智慧和理性,此次会议多半应该也会像过去一样,激烈但并不危险,即便谈不出什么结果,也不会闹出人命。
但人们也不应忘记,过去的事例并无法全面性的保障未来。
实际上,从临时休会那一刻起,异常沉重的气氛便笼罩了“语言之塔”。
不是因为情势造成的心理负担或精神压力,代表们自身不用说,随行的翻译、侍从、护卫也是见惯了大阵仗的。当前局势固然错综复杂,帝国与共和国之间更是一触即发,但那充其量也只是“紧张”的程度而已。大家会因此焦虑,但绝不会感到沉重。
眼前却是超过了那个层次,跨过了心理上的焦躁,直接进入生理层面的感受。
刺痛肌肤的寒意;
不知何处投来的视线;
明明空无一人的走廊,却有人说看到面无表情、少了一半头颅的小孩;
偶尔打盹休息时,会听到小孩或少女的笑声和脚步声;
听上去就像是某种灵异现象,又或是服用药物后产生的幻听幻视,但这一切却真实的发生了。
其原因倒也非常简单。
“那个家伙……到底弄了多少……”
按压着太阳穴,密涅瓦的叹息听上去介乎于愤恨和悲鸣之间。
这位共和国的缔造者一贯以强大的情绪控制能力著称,战争年代面对形形色色危机时的镇定自若更是众所周知,就在前不久,她还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思考问题,盘点局势,规划谈判策略。如今……以最好听的说法,也是失态。
没人可以因此指责她,换成旁人以同样条件置身同一场所,表现只会不堪百倍。
根本无需怀疑。
试想,有谁能在边上有几十块、几百块玻璃被人用指甲或别的什么利器搔刮的环境下保持优雅?要是有谁反驳“这太强人所难”,那么他也应该体谅正在聆听亡灵大军呼号的密涅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