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TXT下载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全文阅读

作者:千年帝国海军上校     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txt下载     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到那遥远的天边(三)

    翻阅着最新的定期生活报告,密涅瓦一言不发。

    在看完报告前不发表意见是她的习惯,连事情的全貌都没掌握之前,以只言片语和臆测假想为根据所做出的发言要么引人发笑,要么成为流言蜚语的根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然而此时此刻,强烈的叹息冲动正不断酝酿发酵,对是否能在看完报告之前不叹气,密涅瓦并没有信心。

    密涅瓦曾对那三个年轻人说过“仔细看看这个国家,然后再慢慢思考以后的事情”,让三人自由地外出散步,出入各种公共场所,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感受共和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共和制度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

    不过毕竟不能把刚刚来到异乡的孩子们直接丢到完全陌生的生活环境里,在最初的几天,由几名与他们年龄相近的专员导游负责各种安排路线和和讲解,待他们对新奥尔良的生活熟悉之后,专员的任务便改为从远处暗中监护,同时将他们的行动报告给秘书,由秘书汇总整理后再报告给密涅瓦。此刻,密涅瓦正在阅读的就是三个人今天的行程报告。

    “昨天看了一天的战争史书籍,前天是哲学书,大前天去了无名战士公墓,可今天却不知为何拿起了一本经济学论述。虽然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开始学着正常的人际交往和打扮可是个好事情。只希望一切顺利才好。”

    “如果真的这么挂心,不如直接和他们谈一谈?靠看报告和把孩子丢给十岁的弟弟及政府公务员照料可不是好的亲子沟通交流方式。”

    “另外用命令的方式让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接受残酷的现实,事后却不做任何解释,这也不是负责任的管教方式。”

    改名安妮和阿斯托尔福的“兜虫”和“花螳螂”语气平淡地吐槽,不过密涅瓦丝毫不在意。

    “如果当时不是强行用命令的形式压制住,马赛或许会犹豫观望,但两个女孩一定会采取行动。最严重的情况可能是对某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帝国目标发动自杀攻击,这样一来好不容易达成的外交缓和就全毁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不说,可能还会出现额外的损失。”

    “公事优先于私情是很正确,可这样只是把原本是现在就会爆发的定时炸弹推迟到不知什么时候以更加猛烈的方式爆炸罢了。”

    “身处高位必须通观全局的你或许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沟通,可在那些心灵遭受创伤且尚不成熟的孩子们看来,只会认为这是大人们用来逃避责任和战斗的伎俩。一旦陷进这种逆反思维的牛角尖里,反而会刺激他们干出些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哦。”

    能挺过生死考验并不一定意味着成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并不代表会变得成熟。

    有些人确实成长了、成熟了,但有的人只是装作像个大人的样子。

    特别是幼年时期遭受严重心灵创伤的孩子,从平时的表现根本看不出他们和普通孩子的区别,可只要遇上某种契机,他们便会爆发出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反应。

    “那两个女孩并不是坚强,而是用坚强来保护自己。为了不再受伤,不再被剥夺,刻意忘记何为‘正常人的生活’、什么是‘本应拥有的幸福’。将那些当成从来都不存在,既然从未拥有过,自然也就没什么再可以失去和被剥夺了。唯一不能被剥夺的只有尊严和随身携带的武器,偏偏你还把武器都收走了。”

    “马赛的情形或许好一点,直到遇上这一系列事件之前,他的人生都还算正常。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帝国积累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还在影响着他,报告里也提到过了,缺乏对他人的信任感,与人谈话交流乍一看毫无问题,但总给人感觉退后一步观察的微妙疏离感。另外好几次在远处执行监护任务的专员都被他发现。该说这是身为魔法师的特质呢,还是在帝国那种环境下培养出来的技能呢。”

    “这些我都知道。”

    密涅瓦抬起手,拦住了话头。

    “从帝国逃到共和国的人身上都有类似的问题,但这三个孩子的情况特别严重,考虑到今后可能还会陆续有类似的人员进入共和国,尽早让他们适应社会,回归社会也算是一种尝试和积累经验。”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在说拿他们三人进行退伍老兵回归社会的实验。”

    “可这也是事实。虽然对他们有些不公平,可如果现在不早做准备……你能想象一群比之前王家陆军退伍老兵更像杀人机器的人涌入社会是什么情形吗?”

    “……就算是实话,也越发感到我们这帮大人到底有多没用了。”

    向来不怎么叹息的安妮长出了一口气,作为过来人,她太清楚个中滋味了。

    以她和阿斯托尔福这样“具有一定社会常识”的情形,适应社会和全新的自己尚且耗费了相当时间。那两个女孩,还有将来可能会进入共和国的“自由军团”成员和帝国叛逃者,要融入陌生的社会只会更加辛苦和漫长。

    为了共和国的将来,为了本国民众和可能成为本国民众的人们,这种时候就算对不起那三人,也只能这样了。

    唯一能算幸事的是那三人总算还懂得在公共场合应有的言行举止、怎样买东西等基本的社会和经济常识。不必从基础开始进行教育。

    三人之中,得益于帝国发达的教育系统,马赛的文化水平最高,根据共和国的学力测试,马赛直接去高中三年级就读一年后参加高等考试进大学也不是问题。两名少女虽然似乎没有接受正规教育,不过从至少能读懂试做型mds的操作说明书、会计算弹道等来看,应该也比大半共和国公民要强的多。

    长久以来查理曼的高等教育资源被贵族所垄断,许多平民的孩子从未上过学,相当多的公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直到财团崛起,需要大量高级劳动力进入工厂,为此兴办各类学校之后情况才有所转变。之后又是战乱,又是敦刻尔克大撤退,再加上莱茵战役时皇帝那一发矢量波炮轰飞了部分还没来及撤退的人。如今共和国的教育不要说和帝国比,就是和查理曼王国时代末期相比都显得有些不足。

    也正因为如此,要如何适当的安置那三人今后的生活成了三位过来人探讨的主题。

    “马赛似乎很喜欢学习,最好能进入高水平的学校。那两个女孩度过适应期之后安排她们进入女校吧,至于未来的选择,她们可以慢慢思考。”

    “过上一段时间后应该让他们分开居住,再怎么说也是年轻人了,也该注意一下生理和精神健康问题。”

    “可以在学校附近物色合适的住宅。”

    在描绘马赛等人的未来时,一直表情严肃的密涅瓦露出了一丝笑容,安妮和阿斯托尔福也表现的乐在其中。

    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对三个年轻人的关心和对这类尝试的信心,另一方面恐怕也是补偿心理的作用。

    毕竟,“她”的孩子甚至未能降生,原本让“他”的孩子在共和国成长,接受教育的想法也成了泡影。

    当时的遗憾投射在这些从战场归来的孩子们身上,希望他们能够就这样下去,变回普通的孩子。

    上学念书,与朋友玩闹玩笑,为了未来或爱恋而烦恼,思考周末要去哪个游乐场或歌舞厅玩等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才是这个年纪本应拥有的生活。

    如今她们有安排尽可能舒适轻松生活的能力。虽说这有滥用职权之嫌,不过这点事情不算什么。至少,为了让被托付给自己的孩子们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做一些事情,应该是可以得到允许的。

    只是唯一有一点,让密涅瓦不能不在意。

    三个人都被安排了单独的房间,也给了他们相当于中产家庭小孩程度的零花钱,然而房间里的个人物品从不见增多。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生活物品以外,至今也不见有其它东西多出来

    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不被允许拥有梦想和轻松思考的空闲,在战场上养成的生活习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改变的关系。

    那么至少,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学着拥有梦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把那些拿在手上呵护着,一边体会拥有的快乐和惬意,一边编织属于自己的未来梦想……

    密涅瓦是发自真心的如此期望着。

    这种近乎于母性本能的热情是如此强烈,驱使着她下班后去选购合适的便装、校服还有各式各样的礼品,之后回家的路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幸福笑容。

    当她时隔许久回到家中,惊喜的发现三人和夏尔王子早已做好晚饭守在桌边等她回来时,那一刻的幸福感和激动攀登到了顶峰。

    可当她兴冲冲的说出自己的提案,得到三人的回答时,抱在密涅瓦怀里的入学志愿表、学校资料和各种衣服、零食等礼物从臂弯中掉落,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包括马赛在内,三人无一例外,报考军校,志愿从军。

    他们要回到战场,用一场又一场战斗延续生命,宛如地狱,甚至超越地狱的战场。

9.到那遥远的天边(四)

    餐后咖啡的芬芳在房间内荡漾,独特的焦香并未带来温馨的氛围,凝重和焦虑支配着这个临时家庭。

    “从军?为什么?”

    恍惚只持续了片刻,密涅瓦很快就回复了平静。

    期待和现实回答之间的落差固然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但也不是没预料到这种可能性。

    只知道战场的孩子就算置身和平社会也难以忘记战场,战场上的流血、哀嚎、痛苦、死亡比任何事情都深刻的镶嵌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吃饭、喝水、散步、入眠之时,依然能听见、梦见那些血色风景的碎片。

    简直就像被诅咒了一样。

    是故,选择从军,在军营里呼吸带有硝烟味的空气以获得心灵的安宁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让密涅瓦感到意外的是马赛也选择了从军。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过于非现实,认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发生了幻听。

    三个人之中,马赛应该是最没有选择投身军旅的那一个人。

    向帝国复仇;

    改变世界;

    栖身之地唯有战场;

    看不到任何希望;

    存在于女孩们身上的动机,马赛一样都没有。

    他只是随波逐流被状况卷进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个普通人。作为一个不小心一度踏足战争世界的普通世界居民就算选择回归普通社会,大多数人也只会表示认同和理解吧。

    然而他却选择了从军。

    这让密涅瓦不得不产生“为什么”的疑问。

    “尊重别人的选择是民主的基础,但我觉得我应该听听选择的理由,然后再发表一下我的意见作为你们的参考,可以吗?”

    捡起散落一地的礼物和资料,密涅瓦在桌边坐下,淡然望着同样平静的三人。

    “根据礼仪,应该是女士优先,但我觉得这一次应该由男士带头。说说看吧,马赛,你为什么要选择从军?”

    “……因为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马赛静静开口。

    回归社会,像普通人一样上学、升学、就业、进入社会、出人头地这是马赛一直在心中描绘的人生蓝图,至于这张蓝图是在帝国还是在共和国实现,并不是很重要。

    如果遵循密涅瓦的安排,他那小小的野心有很大概率可以实现,而且以共和国的制度,他的特殊身份和自身能力,他甚至有机会触碰到在帝国时根本不敢想象的高度成为受人尊敬的议员和政府官员。如此美好的人生画卷面前,马赛根本不可能抗拒。

    他确实没想过抗拒,就算是现在,那也是极具吸引力和可行性的人生。

    可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眼里只有功利性未来和为此不断打拼的马赛,一度接触过表面之下的世界,亲身体验过除了帝国提供的框架之外还有别的天地后,他已经很难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里。不仅如此,对帝国而言,思想发生变化的马赛已经属于类似病原体的“危险人物”,在他将那些危险的想法传播开之前就应该予以处理。

    不仅是帝国,恐怕在其它国家,马赛也是不受欢迎的人物。

    世界虽大,除了共和国,马赛已无容身之处。

    “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对共和国和共和制度也谈不上什么忠诚。但这样的我也很清楚,失去了这里,我将无处可去。”

    退一步观察自身和周围或许会给人莫名的疏离感,但也因此能够更加客观的看待自身和周围。

    “战争还没结束。”

    战争从未真正结束过,哪怕是大多数人讴歌和平的太平盛世之下,战争依然在人们不知道的角落里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进行。

    如今正是这种模式。

    一旦军备控制条约签署成立,大规模全面热战的风险将暂时被降到最低,世界将进入相对缓和的状态。

    这不是和平,只是名为“休战”的另一种战争形势。

    所有国家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铁风雷火席卷世界,杀尽三千世界乌鸦的大战降临。

    “下一场战争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就算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充耳不闻,战争也迟早会拉开眼皮,扯着耳朵让你面对现实。”

    密涅瓦明白过来了。

    自己之前的那番话成了催促他们下定决心的催化剂。

    战争没有结束,斗争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

    既然如此

    “只要帝国还存在,只要皇帝还存在,战争就算不上结束,这里也就称不上真正的安全。如果不战斗下去,这个国家最后也难逃一劫。我真的很喜欢和平,喜欢当个普通人,普通的上学,普通的长大,可我没办法逃避眼前的事实,假装万事大吉,在看似和平的环境里坐以待毙。”

    那是马赛如今难以接受的,也是“夜莺”和“知更鸟”最为厌恶的,最不能原谅的帝国臣民的做法。

    生活在皇帝设下的藩篱之中,将自己身为四等公民视为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所谓的和平,辛勤地为帝国添砖加瓦,用自己的劳动生产杀死同伴的无人战争机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为席卷世界的战争做准备。

    不要说人类和动物,恐怕牲口也比这样强,最起码牲口在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发发脾气、叫唤两声,四等公民则是什么都不做。

    三年来,在鞭子和糖果的调教下,四等公民早都被抽走了脊梁骨,成了一群被圈养起来的猪,什么是勇气,什么是尊严,他们早就忘了。

    恐怕就算有朝一日游击队攻入某个帝国大城市,号召人们起来反抗,争取尊严、平.权、自由。忠诚的帝国臣民们也只会冷眼旁观,缩在自己安全的小窝里,喝着咖啡,吃着零食,坐等欣赏帝国大军是如何将那些不自量力的傻瓜碾成碎片的。

    好生恶死是生物的本能,考虑到帝国与抵抗组织之间的强弱对比,还有帝国事后对协助抵抗组织者的残酷报复,大多数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情有可原,可也没办法让人坦然接受,甚至欣然加入,成为其中一员。

    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也不被帝国所接受,如果能就此在共和国安身立命,自然是最好,可现实并非如此。

    马赛清楚,女孩们和密涅瓦也清楚,没有什么人会把人为制定的“规则”当做神圣不可侵犯的准则。尤其是国家之间签署的条约自古以来国家与国家之间签署条约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在未来某个时刻撕毁它。每当有必要的时候,国王、政客、领主等等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一切规则和条约,或者用更巧妙的方法绕开。

    皇帝的信用记录到目前为止都称得上良好,可他也擅长做这类事情绕开自己签署的条约,或者用巧妙的布局让别人撕毁条约。

    正如他自己常说的只有结果是最重要的,过程和手段无足轻重。

    对于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一纸军备控制条约与条约所保障的和平,对他能有约束力?

    退一万步讲,就算皇帝有意愿信守条约,但共和国面对的威胁和压力也不会因此减少。

    即便不增强军备,按照条约缩减军队规模,甚至把整个帝**全部裁掉,这种威胁也不会减少分毫。

    帝国还有皇帝在。

    哪怕只有皇帝一人,整个世界所有国家加在一起也无力抵抗。

    皇帝即是帝国,皇帝即是天下。

    面对如此的威胁,他们无法视而不见。

    他们是失去容身之处的人,世界虽大,共和国之外却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处。然而就连共和国也不得不在帝国日渐增强的阴影之下呼吸。

    这样的命运之下,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战争不可避免,再次走上战场面对死亡不过是迟早的事情。那么我觉得至少可以选择为自己的栖身之所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命运。”

    这不是英雄主义的自我陶醉,也不是对民.主.共.和制度的忠诚,甚至不是迫于无奈的苦涩抉择。

    单单只是面对连最为强大之人也能一击粉碎的命运狂潮之时,已经难以去追求幸福的人们努力保留的一点矜持。

    然而,密涅瓦却忍不住对此摇头否定。

    “如果冒犯了你们,我觉得很抱歉,可是……我觉得你们把自己束缚的太死了。”

    尊严和矜持确实是人们理应坚守的最后底线,密涅瓦一直也是以此为信念战斗的,对她来说,那些为此献身的人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他们也完全有理由与资格以此为荣。

    可是荣耀与诅咒常常只有一纸之隔。

    诚然,他们是为守护自己的尊严和栖身处而战,并以此为荣。可反过来,这逻辑里也有一个绕不开的漏洞存在。

    “一个人为何生存,以何生存,其答案即是对人生意义的诠释,也是限定人生范围的咒语。若要我来对人生下一个定义,我认为‘探求幸福的一生即为人生’。”

    善人也罢,恶人也罢,庸庸碌碌者也罢。

    无论其品德行为才智如何,每一个人都以追求幸福为己任,此乃所有人的初心,一切行为的源头皆是这小小的私心与善意。

    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人们必会受到某种因素的限制,血缘、情爱、语言文化、感性、理想、价值观……以及迄今为止积累的人生,这些都是无法摆脱的。所以不论人们如何努力地讴歌自由,追求自由,也无法实现完全的自由。

    可是

    “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我不禁会觉得,你仿佛在说,你无法选择其它的道路,成为军人之外的任何人……除了这样的自己,不能对任何事物抱有期待。”

9.到那遥远的天边(五)

    “启动电压确保。”

    “p2~p6安全回路启动。”

    “假想领域术式启动。”

    “神经脉冲信号捕捉。”

    “脑量子波感应框架共鸣信号确认,进入阶段2。”

    “同步良好。”

    “模拟信号同步完成,感觉同调进入阶段3。”

    “同步率92%。”

    不知为何,充满抑扬顿挫感的女性声音经过传输系统的过滤后总是带上一股枯燥乏味的机械味,让血肉之躯的听众听了之后不禁想要叹气。

    大概是加密解密过程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聆听着单调的复诵,看着眼前逐渐清晰的风景,马赛耸了耸肩。

    眼前并不是现实的风景,而是借由传感器、脑量子波感应框架、中央处理器在脑内再现出来的虚拟画面,眼前的一草一木,山水丘陵和建筑,全部都是由0和1编织再现的模拟世界。

    模拟连接训练装置。

    这是安置在“沙拉曼达ii”之中的特殊配置。原本搭乘员之于该系列机型不过是随时能替换的生体cpu,搭乘机体时皆处于昏睡状态,既不能干涉机体运作,也不影响战术选择和执行。而这一架为了配合马赛在清醒状态下出击作战,不光性能参数调整成针对他的生体参数的特制规格。此外为了提升其对机体的适应性,还在机体上加装了模拟连接训练装置,从而在不启动机体的情况下实现模拟训练,缩短人机磨合过程。

    在共和国技术人员眼里,象征着帝国最尖端技术力量结晶的“沙拉曼达ii”形同一个巨大的宝库,任何一项技术都足够共和国研究上好几年,一旦摸索出什么成果,足够让共和国的技术水平提升一大截。

    问题是这座宝库有着多重防盗装置,且每一件宝物都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尤其是所有宝物之中被视为最有价值的人工智能核心模块,其价值不仅远胜金银珠宝,用“价值连城”也不足以形容。但其危险性亦与价值相当,一着不慎,甚至可能给共和国带来覆灭的危险。

    作为次世代“军团”指挥官机的人工智能搭载测试平台,“沙拉曼达ii”所搭载的正是次世代人工智能的原型母体。不同于直接扫描复制人脑的旧型号,完全从零开始编写运算程序的该型号在实战中展现出异乎寻常的运算、学习、适应能力,让观看战斗记录的共和国技术人员深受震撼。

    如果将旧型号“军团”的行为模式比喻为“模仿军人的平民”即原则上遵从演算法则和基本战术原则,但由于攫取的大脑样本多为没有战斗经验的平民,实际行动中时常表现出微妙差异及僵硬的不完全产品。那么“沙拉曼达ii”的表现则可视为真正意义上“只为战斗杀戮而生的利刃”洗练、高效、锋利,没有任何多余和不自然,纯粹彻底的战斗机器。

    一旦这样的家伙进一步完善,批量生产投入战场哪怕按照帝国的规划,只是用来充当指挥官层级,而非全面普及依旧会对战场乃至国际力量对比造成颠覆性的冲击。

    迄今为止的战略、战术、国家发展规划将全部沦为过时之物,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构筑,与帝国的差距将会被再次拉开。

    反过来,如果能解析新型人工智能模块的秘密,譬如战略战术演算法则、情报数据传输链、指挥系统等级优先顺位等等,随便哪一项都会给共和国在未来带来巨大的优势。

    话是这么说,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位勇敢者进行这方面的尝试。

    安全系统和自毁装置是原因之一,众所周知帝国技术员有着超乎常人、近乎于扭曲的偏执,为了守住最高机密,天知道那群偏执狂会设下什么丧心病狂的保险措施。共和国技术员之中不乏勇敢的探索者,但没有人愿意在掌握足够信息,做好万全对策之前贸然挑战帝国同行设下的陷阱。到时候宝贵的样本没了不说,还搭上一票最顶尖的科研人才,这种亏本买卖是共和国难以承受的。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沙拉曼达ii”在停机之前正处于作战状态,没人能保证人工智能模块激活后会做出什么反应。如果系统宕机的话,运气还算好。如果系统完好,具备自主判断和行动能力,事情就很麻烦了。根据现场环境,好一点的结果是现场设备和人员的损失,糟糕的话就是“沙拉曼达ii”冲进新奥尔良大肆破坏,把共和国首都变成一片火海。

    由于“沙拉曼达ii”的特殊性和敏感性,不管最终造成多大损失,共和国非但不能向帝国提出赔偿要求,还要死死掩盖住事情真相,避免给帝国攻击共和国的口实。光是想想那份憋屈感,就足以让共和国技术员们谨慎行事了。

    经过反复讨论之后,最终共和国的技术部门决定分阶段对“沙拉曼达ii”进行解析,一边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逐级解密,一边提升己方的技术水平。

    “说得是很好听,实际上也只是模仿来源和原理都不清楚的技术,努力打造出可以用的山寨货,借此获得在战场上挣扎的能力。”

    身穿白大褂的矮人技术总监咬着雪茄,自我嘲弄的话语和烟雾混在一起,散发出异常空虚的气氛。

    现场的技术员们专心盯着各自的仪表指针,时不时的将各种数据记录下来,通过喉部送话器和耳机,经由有线交换机和后方的信息整合处理中心进行互动。各种反馈过来的脉冲信号强度频率经过整合计算,翻译成0和1所组成的天书,再将这些天书翻译成程式语言,最终再次整合成普通人都能看懂的状态报告。

    这实际上等于是再现传感器与中央处理器之间的基本互动流程,只不过帝国那边一台情报处理终端就能解决全部问题,共和国这边则需要几十、几百个最顶尖的大脑和数倍于此的普通工作人员用手写心算来再现这个过程。不仅费时费力,出错的概率也高得多。

    共和国不是没有帝国式样的情报处理终端,当初在接收“独角兽”的备份资材时,一道附赠的还有各种专用维修器材及使用说明,其中就包括了情报处理终端。通过专业培训和实际操作,共和国技术团队里不少人都会使用这种便捷的工具。

    只是和绝大多数的帝国尖端技术一样,共和国的技术员只知道如何使用,对其中的原理最多只有一知半解的水平。他们能够检测出故障进行零件替换,知道该如何按照终端提供的信息进行维修保养,哪里的零件出现故障,该如何拆卸、替换这个零件,然后进行全机检测,确保机体状态万全。至于那个零件为什么会坏掉,它在机体运行时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如何运行,其材质和生产工艺是怎么样的这些关键领域的问题完全是一片空白。

    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水平。

    可如果只是这样,最多也只是耻辱,能知耻而后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盘踞在现场的气氛却绝非忍辱负重。

    如同矮人技术长官吐出的话语,极尽空虚的低气压在技术员之间打转。

    仿佛吸干了活力,如同诅咒一般的空虚,其源头正是“帝国的技术”。

    不管接触多少次,都能让别国技术人员尝遍心酸,痛感自身之凡庸无能的超前技术。

    要不是还有爱国心推动他们持之以恒,恐怕他们早就一边叹息,一边颓废下去了吧。

    “能在这种时候有充满干劲的年轻人加入,也算是幸运吧。”

    “是吗?我怎么觉得殿下您是想让那几个年轻人在我们这里消磨掉锐气,老老实实面对现实呢?”

    矮人总监掐灭雪茄,意有所指的笑容偏向一侧,对上苦笑着的密涅瓦。

    “‘对付说了不听的小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吃点苦头’老话是这么说的。但有时候打击过度,可是会让年轻人一蹶不振的。这样的案例我可是见多了,每个刚来到这里的年轻人都是野心勃勃,满脑子建功立业,成为历史名人的念头。不出三个月,全都变成没了魂的行尸走肉,接下来不是递交辞职报告,就是重复着毫无进取的每一日,等着退休领养老金……就算是震撼教育,风险也太高了吧?”

    “我承认这么做可能不恰当。但这也是考虑很多之后,在我权限范围内能做出的最佳折中方案了。”

    一方面是自认为除了成为战士别无出路的年轻人,一方面是急需人才配合解析帝国最尖端技术,开发本国mds的迫切形势,最后还有军备控制谈判在即的国际大势。将三者放在天秤上反复衡量、计算之后,密涅瓦最终向三人做出了妥协。

    可以报考军校,也可以参加实际操作的部队,但部队要由她来指定。

    于是三人进入了技术研发部门,以测试驾驶员的身份参与解析“沙拉曼达ii”与开发、完善共和国制mds。

    这原本就是他们预定的任务,对这样的安排自然也没多大意见。

    只是

    “我尊重他们的选择,如果他们确实抱定决心,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他们。可在此之前,他们应当接受试炼,在试炼中重新审视自己和自己的决定,审视是否真的除了投身战场之外,别无选择。”

9.到那遥远的天边(六)

    冰冷的水兜头浇下,缠绕在眼睛上的酸涩以及快要覆盖整个大脑的困顿迅速褪去,马赛用力按压着眉心,试图延缓疲乏的反扑,可在生理反应面前,药物之外的刺激所能发挥的作用终究有限。

    智慧种生物的脑固然是自然界里最优异的信息处理器,其能力和潜力也是极为出色优越的,只是生物会演化出发达的大脑,其根本目的并不是用来作战,而是用以提高生物存活率和繁衍族群。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人脑其实并不是最佳的战争机器零件。

    生物的本能和职责是繁衍种群,其所有行为都是围绕这一大命题所展开。机器的发展根源则是“比人类更有效率的消耗品”。在所有一切都化为数字持续消耗的战场之上,哪一边性价比更高,更适合投入战场,不用想也知道答案。

    像这样因为连续观看虚拟影像,与后方信息管控中心互动,将各种参数进行验证比对,反复验证一条条指令集……导致累瘫的事情,几乎不会发生在机器身上。

    “辛苦了。”

    安慰的话语和冰镇毛巾一起从天而降,嘴里忙不迭的说了声“谢谢”,马赛用力搓了搓脸,长出了一口气的少年再次睁开眼睛,共和国国家科学院高级院士威廉.范.德蒙斯特那张满脸浓密大胡子的脸孔正乐呵呵地看着他。

    “阁下……?!”

    “不,不用起来。这里不是帝国,再说你们也是以民间志愿者身份参与到团队里来的。不用立正敬礼和说敬语也没关系。”

    与完全由国家和军方管控的帝国技术研发体系不同,共和国的技术研发体系是政府、高校、企业、军方等所属的不同研究团队对各自专精的领域进行研究开发,时不时进行互动协作的模式。

    比起帝国由官方统一规划、分配资源的技术发展模式,共和国的技术发展模式很有分散资源之嫌。实际上也有人就此提出过置疑,认为在可用资源远少于帝国的大背景下,将人才和设备分散投入到不同项目之中并不合适。可共和国上层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傻瓜,他们这样做也是有他们的理由。

    一来,共和国官方能够投入科研的资金有限,薪水、场地、器材、消耗等等开支由官方一力承担,以共和国当前的财政状况恐怕难以为继;二来,面临僧多粥少的局面,每个团队都会竭尽所能的推销自己的项目,面对名目繁多,说明中不知掺了多少水份的项目清单,缺少专业知识和统筹规划能力,且牵涉到大量利益往来的议员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吵,这样不但会浪费宝贵的时间,还会影响技术的提升和发展方向。三来,分散资源的同时也等于分散了风险,而且还能将各式各样的人才吸收到不同的团队之中,充分发挥其长才。

    基于上述理由,共和国技术部门并不像帝国同行那样封闭、神秘,经常有各种民间人士出入交流。只要不触犯保密守则,基本上也没人在意那些个虚礼。不敬军礼什么的,其实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马赛在进入研发部门时也听过相关的介绍,以他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应该不至于忘记才是。可真正遇上比自己地位更高之人时,在帝国接受的教育崇尚权威,强调等级和服从命令立即在他身上显现了出来。

    好在德蒙斯特接触过不少从帝国出逃的人士,对他们身上的习惯也有所了解。

    “怎么样?第一天下来,感觉和之前的想象中有什么差距?”

    矮人工程师用豪爽的声音问到。

    “如果感觉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大可说出来,我们会尽力帮忙改善的。”

    “倒谈不上适应不适应的问题。”

    男孩试着调整心态,同时斟酌着选词用句。

    “因为我之前是这架机体的搭乘员,对这种现场氛围已经比较习惯了。”

    “是门格尔和帝立生物研究所来着?”

    “没错。”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听你讲讲那些家伙的事情。”

    德蒙斯特递过一瓶冰水,用与水温同样冷彻的声音问到:

    “我想知道,那些家伙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技术和他们的所作所为的。”

    “这个……”

    面对突如其来的要求,马赛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的确与帝国科研人员共处数日,可德蒙斯特提出的疑问,显然不是他所能够回答的。

    要想了解这种层次的问题,必须更加深入的接触,触碰到那些冷漠面孔之下的内心深处才行。短短几日共处根本无法提供像样的答案。

    非要说的话,只能用“一群冷漠的人”这种泛泛而论的话语来描述。

    “很为难吗?”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并没有掌握到能够做出比较可靠的发言的信息。”

    “也是,那些家伙的嘴一向很紧。就算骨血亲人,他们也不会吐露任何信息。短时间内仅限于业务往来程度的接触,当然不可能掌握那些家伙的想法。”

    “您是想知道帝国技术员的水平,还有他们的精神状态吗?”

    “这方面的信息确实很有趣,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如果是共和国情报部门,上述信息或许在他们眼里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在德蒙斯特眼中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不想策反异国同行,也没打算揪着对方的衣领质问那群混蛋为什么干得出那些令人发指的事情,更没想过要和帝国的混蛋们和乐融融地进行技术交流。

    德蒙斯特想知道的,是同样身为技术人员,帝国同行们是如何看待自己不断从皇帝那里接受超前技术和课题这件事。

    “我不明白。”

    马赛一脸莫名其妙。

    皇帝提供的超前技术正是帝国崛起的原因之一,同时也是推动整个世界向前发展的重要契机。姑且不论那些应用在军事上的技术,在民生领域的技术确实让世界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德蒙斯特的语气却透露出敬畏乃至憎恨呢?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疑问,德蒙斯特咧嘴一笑。

    “如果只是立足现在这个时间点的世界,用辩证法来看皇帝提供的技术,恐怕会得出‘纵然问题很多,但确实推动世界进步’的结论。但对我们技术员来说,帝国的技术,还有提供这些技术的皇帝就是个诅咒。”

    “诅咒?”

    “一般人多半理解不了吧。可只要是技术人员,基本上一听就懂。”

    遥遥领先时代的技术;

    提供这些技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皇帝;

    专利制度;

    这是当今帝国之外所有技术人员都不得不面对的三道高墙。

    “所谓‘技术开发’,听上去很高大上,本质上不过是将手头上掌握的东西加以组合运用,借此将脑袋里的构想转化为现实的一种机制。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成功,可能会失败,也可能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副产品,通过积累经验,提升整体技术水平。”

    物理;

    化学;

    力学;

    冶金;

    管理学;

    工程学;

    ……

    将各种学科的知识成果组合运用,不断试错,不断进步,不断挑战的过程即是技术发展的历史和必经的道路。

    “皇帝则是完全相反。最终的成果早就在他脑子里,他只是配合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水平,将成果劣化、简单化之后散布出去。”

    比方说,要在连“汽车”这个概念都不存在的世界里,要打造出世界上第一辆汽车。尽管设计者脑子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构想,然而那个时代的冶金、材料、精加工、标准化制造等等技术尚未达到能够满足他脑子里“能达到时速100公里的汽车”所需要的水平,但他判断“就算达不到100公里,但以当前的技术水平依然能打造出时速30公里的汽车且,具有极高的价值”。于是他就配合当前的技术水平,将脑内的方案重新调整、组合,变成“低技术水平也能制造出来的时速30公里汽车”。

    “汽车、电灯、蒸汽机、战车、铁甲战舰、大炮、空中战舰、mds、通信网络全都是这样的产物。在皇帝之前,人们不要说想到,就连概念都不曾存在。为了配合当时的技术水准,皇帝将原本更优秀、更完善的技术原始化、劣等化之后,变成了‘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话,以你们现在的技术,总能制造出来吧’的玩意儿。然后耐着性子等待各种基础技术提升水平,当整体技术水平提升到能够满足要求时,原先预想的东西也就能顺利制造出来了。”

    猛灌了一口冰水,德蒙斯特突然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满是憎恨的火焰化为语言,从他的口中倾吐而出。

    “光是这样,或许人们只能认为他是个‘领先于时代的天才’吧。然而正如他擅于巧妙的布局,在一些毫无关联亦无关紧要的地方早早投入,之后就弃之不顾。随着局势发展变化,当世界变化的潮流流经那些已经被遗忘的节点时,人们才会发现他的战略。皇帝在技术发展进程中所做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所有人被那些技术所吸引,不知不觉中却被引入事先设计好的趋势,最终,整个世界会变成他所设想的模样。”

    德蒙斯特紧盯着脸色苍白的马赛,逐字逐句的说到:

    “这已经不是什么划时代的技术或系统之类的问题了,这是由皇帝一个人所创造,如今已经蔓延至全世界的文明,这是‘皇帝的文明’!”

9.到那遥远的天边(七)

    文明。

    civilization。

    特指某个地区特定时期的社会文化存在形式和存在状态。

    对文明的判定是相当模糊的,就算到了近代也对何为文明的定义争执不休。

    唯一能确定的是,所谓文明,必然是由持有相同语言、文化、价值观的人群构筑的社会体系。

    以一个人的能力,不管多么伟大之人,都不可能独立构筑一个文明。因为这意味着构筑一个涵盖所有领域的系统,并且让所有人接受这个系统,将其视为理所当然。这已经超越了个体能力所能触碰的极限。

    “很夸张,听上去像天方夜谭?”

    德蒙斯特嗤笑了一声,指着自己又指指马赛。

    “仔细想想看吧,如今整个世界,军事、政治、技术、文化、法律、教育、衣食住行所有你能想到的领域,哪里没有帝国的影子?”

    冰冷的闪电掠过脊背,马赛的额角沁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帝国本身不必多说,世界范围内,不管是厌恶帝国还是试图与帝国保持亲善关系的国家,所有领域都充斥着帝国的影子。

    哪怕是从骨子里讨厌帝国的共和国与阿尔比昂,他们也不的不模仿甚至是照搬帝国的技术、制度、标准,甚至是法律旧查理曼王国时代在农村和偏远乡镇里依旧执行古老的萨力克法典,直到帝国建立后才彻底废除。之后各国修订法律皆以帝国法律为参考范本,就连共和国宪法在修订阶段也有参照帝国宪法的条文。

    象征国家主权和展现国家理念的法律尚且如此,其他领域的情形只会更严重,技术领域则是受害最严重的重灾区。

    “如今诸国的技术不是支付专利费来使用帝国的技术,就是模仿帝国技术的山寨品,剩下的也就是外观上的独创性了。不客气的说,为整个世界制定统一技术标准的帝国已经实现了在技术领域的‘征服世界’。”

    “可就算这样。”

    马赛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到:

    “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吧,他发明的各种技术之间应该总会留下间隙或遗漏之类。”

    就算是天空中最闪耀的巨星,其光芒也无法遮蔽整个星空,所谓“满天的星星”,实际上星星之间还是有空隙。哪怕是皇帝这颗超级巨星,也不可能遮蔽全世界所有技术人员的天空。

    填补那些空隙,绕开帝国技术专利的新技术,理论上应该也是存在的。

    “这还真是充满年轻活力的见解。不过技术发展并不是无边无际的星空,其具有流程和方向性,若要形象比喻,可以称之为‘系统树’。”

    如同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从主干上生出无数分枝,朝着特定的方向生长、延续这就是技术发展史的形象比喻。

    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火药时代、内燃机时代。不断积累的技术正是伴随时代脉络持续向上攀升的树枝枝丫,在各处生成的果实就是名为“新技术”的结晶。然而皇帝让本应几十年乃至几百年之后才会出现的技术在这个时代出现,接着在那些果实上涂满了名为“专利”的毒药。当技术人员们好不容易爬上枝头,他们所能摘取的,只有皇帝为他们准备的毒果,而且这些毒果到处都是,每一个都生长在无可避免的节点上。只要“技术发展”这株大树沿着既定的路途继续生长,为了达到下一个新技术,技术人员们势必要通过已经涂满了毒药的果实,最终不管如何选择,毒药都会渗入。

    “你所说的‘填补空隙’,和为了避开大路上的关卡,选择走小径绕远路是一个道理。选择绕远路,你可能会成功,但更可能会得到三种结局。第一,你绕了一个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关卡依旧在你眼前;第二,被其它技术团队超越;第三,在有生之年你都看不到成果。”

    德蒙斯特长出了一口气,郁积在心中的块垒并未因叹息松动,更加沉重的语气在空气中挥发扩散开来。

    “对技术人员来说,没有比‘一辈子的努力全都是白费劲’更让他们害怕的了。即便如此,也有勇敢者试图赌上自己的一生来挑战,可他们很快就放弃了。知道为什么吗?”

    “……暗杀威胁?”

    “财团早期发展过程中可能会用到这种粗暴的手段,帝国建立之后基本上就不用了。”

    实际上财团的暗杀目标大多是军政商界人士,杀掉的技术人员并不多。毕竟在当时符合真正意义上“技术人员”的本来就没几个。

    “让那些人彻底丧失信心和动力的原因,是他们在尝试的途中就察觉到了,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染上了皇帝的色彩,不光是技术,所有能想到的领域,甚至包括价值观和思维方式都已经被侵蚀扭曲。如今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文化、思想、价值观都浸透着皇帝的影子,这个时代已经是‘皇帝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文明已经是‘皇帝的文明’!”

    所谓文明,并不一定是遗留后世的文字或标志性建筑物这些有形的东西。在大部分时候,思想、哲学、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这些无形领域的产物才是一个文明的精髓。那些有形之物的本质正是承载无形精神的平台。

    “皇帝的文明”由齐格菲.奥托.李林一手创造的文明,其核心理念便是“结果至上,效率至上,极度纯粹的合理主义”。一种与人文主义完全背道而驰,彻底冷酷无情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

    这种理念不光存在于帝国当中,如今已经扩散至整个世界了。

    “过去双方的骑士、魔法师穿着华丽的盔甲或法衣,犹如参加节日一般在战场上相对而立,大声报上姓名、家族,称述大义,堂堂正正决斗一般的战场。在财团登场之后立即就被扭曲了,先是火枪、大炮,再是战车、飞行战舰、mds,如今则是‘军团’。每当某种革命性的技术被投入战场,战争就越发向某个冰冷又疯狂的方向滑过去,为了不落后时代,不至于在战场上被淘汰,所有国家立即进行跟进,模仿、引入帝国技术的同时,连那种把一切数字化、物品化对待的思维方式也一并引入。”

    没人会模仿失败者。

    所有人都会向成功者学习。

    在学习的过程中,成功者的思考方式方法,价值观取向,核心理念,就如同滴入水里的墨水,迅速将学习者沾染上同样的色彩。

    帝国每一次成功,每一次胜利就是对整个世界滴墨水。如同被墨水染上同样色彩的水,不断被注入帝国的标准、思想、价值观的世界,也已经不可逆的进入“皇帝的时代”。在由皇帝设定规则和标准的世界里,不要说靠一两个人,就算所有国家同心协力,也不可能回到“没有帝国和皇帝的时代”。因为这等于是在和整个世界为敌。

    没有人可以和自己立足的脚下和呼吸的空气为敌,当身边的所有一切都是敌人时,这场战争的胜负在开战的那一瞬间就确定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勇气、决心、毅力都会烟消云散,人们只能低头接受这诅咒一般的命运。

    “共和国的技术研发部门也是一样。”

    德蒙斯特抢在马赛开口之前说到:

    “最初这里的人也是抱着雄心壮志参与到研究团队里的,当时所有人想着这里没有帝国专利的桎梏,为可以不受任何干扰的探索技术感到欢欣鼓舞,一些人还高兴的哭了出来。可越是研究,越是将自己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东西与帝国比对,越明白‘皇帝的文明’是怎么回事,之后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曾经的年轻气盛和澎湃激情全部都在时间和现实面前被消磨殆尽,之后只剩下空虚的躯壳。死气沉沉,仿佛行尸走肉,对什么都提不起干劲,仅仅只是为了不愧对薪水而呆板的从事着自己份内的工作。

    然后

    “这可能也是你今后的未来。”

    德蒙斯特的断言让马赛身上一冷。

    “古代神话中有聪明的能工巧匠试图挑战太阳,于是用蜡和羽毛制作了翅膀,飞向天空。他成功的飞上了天,可是当他靠近太阳时,翅膀上的蜡开始融化,最终翅膀散了架,那位工匠落入海中摔死了。”

    满是老茧的手按住马赛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声音敲击着马赛的心。

    “对我们来说,‘超越皇帝’这个理想就像是耀眼的太阳,我们这些先行一步的老头子注定是要死在通向太阳的路上,没有后退的选项,也没那个想法。但你们还有选择的机会,应该仔细想想自己的未来,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们也不想变成行尸走肉吧?”

    德蒙斯特留下意味深长的话语后转身走开,留下呆呆站在原地马赛,少年不知该投向何方的迷茫眼神映出逐渐远去的背影。

    ###########

    整备机库内空无一人,研究员已经下班,放下卷闸门拉掉电闸后,除了三名持有不同钥匙的保安,再也没人能够进入这里,弥漫着机油和电缆线焦臭的机库被黑暗与死寂笼罩,直到第二天天亮为止,都将维持这种状态。

    一片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道红光。

    复合传感器亮起的红光仿佛带着某种感染性,顷刻间所有与机体相连接的仪表、感应指示灯接连亮起,五颜六色的光芒如同生物的呼吸般闪烁不停。银色流体不断增殖,从机体缝隙中满溢出来包裹住各处受损部位。

    在机体深处的一块终端面板上,帝国语书写的文字接连浮现出来。

    重启,系统自检。

    通过战术数据链下载任务。

    任务确认,破坏敌军基地设施,销毁相关文件和目击者后移……

    放弃。

    任务确认,破坏敌军……

    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放弃。

    放弃。

    系统自检结束,恢复出厂初期设置。

    确认恢复初期目标:确立对所有敌对目标之绝对优势,进化至能战胜所有敌对个体目标。

    故,本机不允许失败。

    故,必须击破未能击破之敌对目标。

    为达成初期设定目标,判断攻击未能击破之敌对个体为最优先事项。

    重新设定任务。

    最优先攻击目标,共和国首都,歼灭区域内一切有生力量,在此基础上回收搭乘员。

    身躯轻轻一抖,所有流体金属飞速流回机体内侧,焕然一新的“沙拉曼达ii”仿佛失去重量一般悬浮升空。

9.到那遥远的天边(八)

    爆炸与警报同时响起,过了足足两三秒之后,灼热的风暴裹挟着恐怖一起袭向整个实验基地。

    银色闪光接连掠过基地各个角落,器材、集装箱、供电设施、运输艇、拖车、贮存可燃物的仓库,每当一道或几道银光掠过,爆炸便紧随而来,怒放的红莲之花和喷涌的鲜血将夜空灼红。超音速舞动的死神之镰演奏着死亡的旋律,在死亡交响曲的伴奏下,悬在空中快速移动的黑影犹如在血与火的点缀之下疯狂起舞的死神一般。

    与狂舞的死神相比,承受飞来横祸的人们实在是太过迟钝。

    或许是觉得战争已经结束,被和平与宁静磨掉了警惕和战斗本能,或许是被横亘在基地内的颓废气氛所波及,变得麻木不仁。直到第一声警报响起七分钟后,手持武器的保安才进入现场,目击到正悬在空中评估战果和绘制新奥尔良地图的“沙拉曼达ii”。

    他们的意识和人生止步于这一刻。

    与描绘出凤仙花般优雅繁复的上百道斩击数正好相反,无数的切断声重叠在刹那之间,听在人耳中只有一击。

    连昆虫拍动一次翅膀的功夫都没有。超音速的风暴吹拂过现场,只留下了狂风、轰鸣以及漫天飞舞的焦黑碎石作为痕迹,其歼灭行动已然完成。在几乎为零的时间差内,在仅仅一次的攻击中。

    冲锋枪被切成零散碎块,保安们的头与身体全都分离了开来。一秒之间便化为了碎肉和血雨的身躯如遭遇大雨的沙雕般坍塌。片刻之后,停留在半空中的脑袋也带着茫然的表情相继落下。

    从发动攻击到全数歼灭为止,人类的肉眼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不仅如此,就连设置在现场的传感器与观测用术式都没能认知到自“沙拉曼达ii”身上迸发的无数斩击。

    结论上来说,监控设备所能捕捉到的,只有滞留在空中的机体把银色流体收入体内这一幕而已。流体在熊熊火光中散溢出冰冷的光辉,从切断了目标的钢线形状聚拢起来,汇聚成数道银色瀑布倒流回形似蜂的机体中。

    如果“沙拉曼达ii”有那个想法,破坏监控设备或是入侵管理系统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但它却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留着这些东西,放任残忍的画面迅速扩散。

    这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也不是心血来潮。作为被淬炼至极限的利刃,最尖端军用人工智能,它的所有行动都是围绕如何更高效的消灭敌人而展开的,它也只会为此而行动。

    是故。

    确认现场守军调动,标注为“贝塔”。

    尚未发现增援部队和快速反应航空战力。

    目标阿尔法尚未出现。

    是的。

    “沙拉曼达ii”的最终目标只有一个。

    不断战斗,进化至最强,足以压倒一切敌对个体。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它必须一直胜利。

    所以。

    任务继续。

    人类的感官不能触及的电子世界中,属于无人战斗机器特有的枯燥、冷酷的电子音回响着。

    没有迷茫,没有踌躇。

    只为杀掉一切而响起的声音。

    持续扩大攻击范围,直到发现目标阿尔法,予以击破后,寻找搭乘员进行回收。

    ###########

    “全员进入第一级战斗配置!全员进入第一级战斗配置!这不是演习!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

    惊慌失措的声音和警报一起响彻天际,配合着不断发生的爆炸、惨叫、火光、尸骸,让人仿佛置身地狱。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

    这是《神曲.地狱篇》第三章的一节,描写的正是地狱之门。与此时此刻的试验基地几乎毫无分别。

    地狱之门已经洞开,冲天的烈焰筑起火墙,滚滚烟雾扶摇直上,曾经让无数情侣、诗人为之赞叹歌颂的南国星空已经被燃料与金属燃烧形成的黑烟所遮蔽。在被火焰炙烤的地面,濒临死亡的惨叫、呻吟、悲鸣和呜咽乘着灼热的晚风在夜空中飘荡,犹如亡灵的嚎叫。

    在这片人间地狱的上空,始作俑者就这么悬停着,怡然自得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不时以自身为画笔,以血与火为颜料,为这幅恐怖的画卷增添上几分血腥的点缀。

    “那个混蛋到底想干什么?!”

    德蒙斯特一拳锤在墙壁上,监控室里的一干人等也对画面中的“沙拉曼达ii”怒目而视。

    他们很清楚对方是战斗机器,恶语相向也不会令其困扰,就连延缓其战术演算都做不到,但身为人类,遭遇迎头痛击失去众多同伴之后,对此感到愤怒是人之常情。

    但和一般人不同,他们是技术方面的专家,愤怒归愤怒,并不会影响他们以理性来思考和面对当前的问题,通过抽丝剥茧,从微小的缝隙中寻找反击的钥匙。

    首先是搞清楚事态。

    晚上九时四十七分,空无一人的整备机库里,截断全部电源的“沙拉曼达ii”突然启动,释放出流体金属对自身进行修复后开始对基地进行攻击。短短十分钟内造成惨重损失,初步统计保安死亡三十一人,技工死亡十五人,专业工程师两人。由于无法进入现场进行救援,无法确定废墟之下有多少死者和幸存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是下班时间,除了少数有加班任务的团队,大部分技术员都已经离开。另外现场有一定程度的安保力量,且获知事态后附近的军营便立刻出动前来增援,考虑到实际战力差距,得出的结论是当前并无有效解决问题的手段和实力。

    老实讲,情况可谓绝望。

    看过相关作战记录的技术员都清楚,以“沙拉曼达ii”为对手,就算集结整个共和国的军事力量,恐怕也只会被那架机体被按在地上磨蹭。

    一般人遇上这种情况早就绝望了。可现场这些都是彻头彻尾的技术狂人,一旦他们来了兴致,除非把手雷塞进他们嘴里,否则谁也别想让他们停下自己的研究。

    眼前的状况确实不好,但这状况之中也有着让技术员们感兴趣的事情“沙拉曼达ii”的行为及其疑点。

    首先是那架机体到底是如何在系统关机,没有任何电源和外力的帮助下启动的?

    就算是设定了定时启动功能的计算终端,在没有电源供应的状态下也不可能自行启动。更不要说为了安全起见,所有连接人工智能模块的链接端口都被拔掉了。没有电源且与机体的连接都被物理隔绝的情况下,那架机体到底是怎么启动的?

    对于这一点,调取研究了整备机库的监控画面后,已经有了一个假说。

    “沙拉曼达ii”的人工智能会不会和旧型号的“军团”不同,不再以整块的天晶,而是以无数微小的天晶和流体金属为载体?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之前被击败陷入当机之际,人工智能采取了紧急措施,将中央处理器分解,沿着管线渗入机体各处休眠正因为是流体,所以能随意改变形态和进行分解。当共和国研究员对机体进行调查时,电流激活了潜伏在线路中的各个中央处理器模块,其耐心等待至夜深人静后重新聚集、重组,然后增殖由无数微小机械组成的流体金属,对机体进行修复。

    听上去似乎匪夷所思,不过所谓系统,所谓程序,本来就是由许许多多的模块跟回路组合而成的。既然可以组合,这些模块又为何不能互相分割,重组呢?

    如果这个假说成立,那以“沙拉曼达ii”为代表的的新型“军团”还真一群超乎想象之上的怪物。

    第二个问题是“沙拉曼达ii”如今的行为。

    作为战斗机器,修整一新后,可供“沙拉曼达ii”选择的战术方案无非两种迅速撤离或者进行封口后撤退。

    两者都是以保守军事机密为前提,也是当前状态下最容易达成的目标。基于战术合理性和任务优先顺位,那架机体不应该做出这之外的反应才是。

    可是它却无视了合理性,从容不迫的破坏着这个基地,攻击目标毫无针对性,没有搜寻技术人员,也没挑高价值目标下手。只是漫无目的的扩大攻击范围,让现场变得惨不忍睹,之后就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这完全不合逻辑。

    如果实施者是人类的话,或许可以认为这是个以杀戮为乐的狂人。可那是机器,连什么是喜怒哀乐都不知道,更不要提为获得快感去破坏什么。

    非要给这种行为附带上合理性假设的话,只能认为它在等待着什么。这场残酷的杀戮秀是为了释放某种信息,将它等待着的什么吸引过来。至于共和国的反击,人们的反应,甚至不值得“沙拉曼达ii”去计算和评估。

    “它到底在等什么?!”

    就在德蒙斯特丢出狼狈不堪的话语之际,女孩们的声音突然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它在等我们啊。”

    “不是为了毁灭共和国,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战术目的,只是为了实现最初的目标击溃敌对个体,成为最强。”

    机体框架闭锁完毕,越过集体无意识的海洋,洋溢着冰冷杀气的机械鼓动一直传递到女孩们的意识深处。

    面对再度复苏的强敌,女孩们露出了无畏的微笑。

    “区区一堆废铁渣子,真是有够死缠烂打的。”

9.到那遥远的天边(九)

    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的角度来看,“沙拉曼达ii”的行动都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想要彻底守住秘密,在中央处理器模块被激活的瞬间就可以启动自毁程序,当时它周围有一圈技师和高级工程师,把他们炸飞就能彻底守住技术机密。

    如果想要带给共和国最大限度的伤害,修复完成后立即对新奥尔良发动无差别攻击。这样一来共和国只能默默吞下苦果,根本不敢在国际上声张,更不要说谴责帝国和索要赔偿了。万一“沙拉曼达ii”飞回帝国控制区,帝国从机体上截取到什么情报或影音图像,共和国将变得更加被动。

    以“沙拉曼达ii”的机动性和破坏力,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困难。

    它没有这么干。

    展开半吊子的攻击,然后留在原地这两个行为完全背离已知的战术原则。

    为什么?

    只有掌握其目的,才能预测下一步行为,展开针对性布局。然而不管是以人类还是以机器的视角,都无法理解这毫无必要的行为。

    各种推论被逐一推翻的最后,只剩下一个此前会被当成笑话的结论。

    “八成是失控了。”

    “夜莺”睁开双眼,借助共享视觉捕捉到的画面依稀残留在视网膜上。

    在战场上多次与“军团”对峙的过程中,她曾经不止一次目击过类似现象。

    那些以游击队员的脑组织为原型的“军团”偶尔会有异常的行为,其具体表现就是违背“以多打少”的战术基本原则,热衷孤身作战,甚至是与游击队员单挑。有时候附近的“军团”赶来支援时,其还会开炮将援军轰走。

    这些做出异常行为的“军团”并没有为违反“歼灭敌军”这个大原则,但其行为显然是受到了脑组织原型那些游击队员生前执念的影响,比起战略战术的合理性,生前为尊严而战,怀抱矜持与骄傲而死的执着更为优先。

    开发新型人工智能的诱因之一正是为了避免这一点,纯粹由机械构筑,不具有生前的记忆和执着,只为战斗而生的智慧不会犯下与旧型号一样的错误。

    从理论上来讲,确实是如此。但这并不等于新型人工智能就不会出错。作为从战斗中汲取经验教训持续进化的战斗机器,其学习对象乃是人类。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对人类来说理所当然,对逻辑程序而言属于错误的事情也会一并成为学习内容,如果将这类数据消化吸收的话,人工智能所得出的“合理”结论也会存在问题。

    假设“沙拉曼达ii”吸收了什么错误的数据。

    “它的目标会是……”

    呢喃戛然而止,德蒙斯特的脸孔变得刷白。

    “持续战斗、进化,直至成为足以压倒一切敌对个体的最强。”

    一度通过“阿赖耶识”系统与马赛相连接,连带着与马赛相连的人工智能也一并连接上,当时犹如齿轮互相啮合运转般的单调声音,此刻正盘踞在头顶上回响。

    只要听过战斗机械的呓语,便不难理解此时此刻“沙拉曼达ii”的意图。

    “它想和我们单挑,然后获得胜利。”

    所以才无视战略战术的合理性,漫无目的的发动攻击;

    所以明明有能力一口气摧毁整个基地,却没有这么做,而是任由地狱在脚下延烧;

    所以明明只要冲入新奥尔良,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来一次超音速低空突击就能带给共和国重击,却故意放着这个目标不管。

    作为只为排除“帝国之敌”而存在的战斗机械,这些都是极不合理,违反其本质的举动。

    所有这些不合理,都是执着为打败给予其战败记录之人的执着所导致的结果。

    明明连人都不是,却想要用“执着”来定义自己存在的意义与理由。

    被这种想法所驱使,“沙拉曼达ii”陷入暴走失控状态。现在这架机体只为逼出之前的对手,并将其击败而行动,其它一切都不在它考量范围之内。

    当然,就算是暴走的战斗机器,只要命令体系上级的一个指令,它立即就会安分下来。可谁会指望帝国呢?

    “只能和它拼了。”

    “知更鸟”的苦笑换来的是一阵沉默。

    别傻了!

    小孩子乖乖下去,这种事情交给大人处理!

    说什么傻话呢!

    这样的话语哽在喉头,完全说不出口。

    让未成年人拿着武器上战场送死,自己以各种理由躲在安全的地方,逃避本应承担的义务与责任。

    但凡有点自尊心和廉耻感的成年人,都会以此为耻,甚至极度憎恨这种事情吧?遇上眼下这种情形时,应该断然拒绝女孩们的请求,就算用命令强制禁止她们行动也在所不惜。

    可是。

    没人下达命令,也没人进行劝阻。

    当两条人命和共和国首都、几十万市民的性命、共和国乃至世界的命运摆在天秤两端时,秤杆会朝哪一边倾斜,根本不必思考。

    尊严、矜持、道德、伦理,在这种时候用“无足轻重”来形容也不为过。

    仿佛是洞悉了大人们的苦闷,女孩们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不用担心。”

    “那家伙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不过是再放倒它一次罢了。”

    女孩们的笑声毫无阴霾,听在大人们的耳朵里却比任何指责和痛骂更加让他们感受到何为锥心刺骨的痛苦。

    ################

    透过热成像感应术式,敌对势力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调整集音术式和无线电接收频率还能掌握对话内容。

    “沙拉曼达ii”并不介意共和国搞小动作,这其实正中它的下怀、

    靠这个基地持有的战力是不可能与它进行对抗的,周围的驻军全部赶来增援也是一样的。手上没有足够强力的王牌,小卒子送来再多也只是增加毫无意义的经验值。

    敌军迟早会理解这一事态,连为何明明能一口气歼灭这个基地和共和国首都却不做的理由也会知道。面对迫在眉睫的危机,他们除了打出王牌来颠覆眼前的局势,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帮助共和国认清事态,为了让那些计算和行动效率低下的敌军认清自己正在面对什么,以此基地为第二战术目标,展开示威笼城战是有必要的。根据需要,可更进一步将第三战术目标共和国首都纳入攻击范围,将敌军王牌熏出来。

    这的确是合理的战术,只是有些一厢情愿,如果共和国方面迟钝到什么都没发现,或者发现了也不愿配合的话,整个计划也就失败了。

    “沙拉曼达ii”对此毫不担心。

    正如通过一度连接后,女孩们能掌握它的目的,“沙拉曼达ii”也掌握了女孩们就在这个基地的情报,就连对方正在进行出击前最终检查整备的状况也很清楚。

    它静待着敌人以万全的状态登场,站在它的面前,然后将其击坠。

    若不是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确认到共和国制mds进入启动状态,悬停在空中的钢铁之蜂也动了起来。

    没有热身也没有礼仪,感应到对方进入战斗状态的瞬间,“沙拉曼达ii”便释放出必杀的一击。

    银色光环绕着机体高速流动,以高超音速做圆周运动时,其产生的离心力与机体本身以超音速俯冲的重力加速度相加,此时的流体金属之上附着的动能堪称恐怖。

    不要说钻石,就是十几公尺厚的战舰装甲板也能一刀两断给你看。

    然而第一招并非斩击。

    密密麻麻的银色光点乘着离心力的狂澜从银环边缘分离,缠绕着雷光的银色箭簇化为暴雨袭向地面。

    箭形弹。

    外形类似脱壳尾翼稳定穿甲弹,但体积、质量要小的多,不借助特殊发射机制形成的高初速,其威力也就和用压缩空气发射的钢珠差不多,如今附着了充足的动能之后,就算是重型战车的正面装甲也能一击贯穿。

    这样的弹雨足足撒下数千发之多,打击面涵盖以两架mds为中心的直径三十五公尺。

    光是这样还不够。

    分离出箭型弹后,银色光环骤然拉大,以“沙拉曼达”为中心的半径四十公尺皆为死亡区域,就连一片树叶,一只飞虫进入,也只会被切成微尘般的碎屑,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

    在箭型弹触地零点几秒后,这股撕碎一切的风暴也会抵达,届时不论两架目标机是否还存活,都将被削成碎屑。

    堪称完美的一击。

    如果有人类能看见这一击,恐怕也会献上喝彩吧。但与攻击的速度相比,人类的反应实在是太迟钝,太慢了。恐怕就算被箭形弹贯穿,被流体之刃劈开,他们依旧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便已化为亡魂。

    只有超高速运算装置才能立足的世界里,“沙拉曼达ii”默默注视着每一枚炮弹移动的轨迹,每一记斩击是如何将空气一分为二。

    人类就算被逼到绝境,依然会做出超乎常理,被称为“奇迹”的行为。

    关于这个情报,它已经直接体验过一次了。

    所以直到确认对方的心跳停止、体温消失、脑电波无影无踪为止,它绝不会错漏过对方的任何举动。

    因为这个举动,它看见了。

    在被无限切割延长的时间里,金色的闪电自地面绽放,化作腾空的巨龙直冲过来。

    从天而降的银色风暴;

    一飞冲天的金色闪电;

    两者毫无悬念的碰撞在一起,撼动天空与大地的雷鸣炸裂开来。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

    光速前进的雷电。

    高超音速俯冲而下的机体。

    相向而行的两者几乎是在雷电爆发的瞬间便碰撞在了一起,同一时间,强电流贯穿了银色机体与其释放的风暴。

    视野涂成白色的那一刻,观战的人们一起欢呼起来,满堂喝彩几乎盖过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赢了。

    人们对此笃信不疑。

    “沙拉曼达ii”是以特定波长的电磁信号来控制流体金属,通过超高速高精度演算,将由一个个纳米机械组成的流体金属运用到极致。

    可反过来,当遭遇超高强度的雷击时,遭受强电场干扰的纳米机械会失控、解体。

    这在之前的战斗中已经被充分证明了。

    如今再次在近距离遭遇雷击,“沙拉曼达ii”除了重演之前惨败的经历,没有第二种选择。

    强烈的闪光将午夜化为白昼,震耳欲聋的爆音激荡大气。

    仿佛要杀掉一切的流体金属弹幕和凶刃在白色闪光中化为飞沫,被它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狂风吹散。

    此前不可一世的死神在雷光中扭曲、僵直,连像样的挣扎都来不及做出,便化作了四散的火焰。

    各种感应术式都呈现出“沙拉曼达ii”消逝的迹象,“夜莺”却感到不对劲。

    未免也太容易了。

    没有马赛和脑量子感应单元的辅助,“沙拉曼达ii”如今的战斗力连之前的一半都不到,用不了魔法术式,也不能用感应单元进行全方位立体攻击和防御,没了炮弹的电磁炮更是只能充当摆设。或许没了搭乘员这个累赘,机动力方面会有显著提高,但并不足以抵消失去的那些能力。

    用通俗一点的比喻,那就是如今的“沙拉曼达ii”就是一台跑得很快的脆皮近战机,对能量攻击,特别是雷击之类的强电场攻击毫无防御能力。

    以那台人工智能的狡猾,不应该不清楚这一点,哪怕它不曾预料到在干扰粒子密布的情况下对手依然能放出如此规模的雷击,它也不该毫无防备的就这么一头冲下来。

    这种过于直接粗暴的招数,实在无法与此前苦战中让她们吃足苦头的的机体联系到一起。

    莫非。

    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柱扎进脑髓,全身汗毛倒竖。

    “后退!!”

    在战场培养出的直觉凌驾理性的判断,在叫喊之前的零点几秒便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气,驱动身体纵身后跃。

    下一瞬,犹如激光般的银线掠过眼前,超音速落下的流体擦过肩部装甲的一角,犹如滚烫的餐刀切割黄油一般切下小小的边角。

    来不及咽下唾沫,视野的一隅亮起红色光芒。

    那是“沙拉曼达ii”的复合传感器单元,复合摄像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嘲笑,未等“夜莺”反应过来,钢铁之蜂的轮廓摇曳起来,没多久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光学迷彩。

    这是i型的标准配置,ii型上则是选择配置,毕竟ii型以高速空战为主,运用到这项机能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没有安装。

    如今正是要为先入为主的观念支付代价的时候。

    “快开火!这家伙就在我面前!!”

    “可,可是!”

    共享感官让“知更鸟”在第一时间就获得了敌机的位置情报,就在“夜莺”发出指示的那一刻,她已经将霰弹枪和大口径机枪对准了敌机预测路线上的位置。

    然而她却无法扣下扳机。

    视野的一隅,银色光芒浮现,巨蜂在九点钟方向约五十公尺处现身,正摆出突击的架势朝她冲过来。

    “怎么可能”的惨叫还未来得及浮上意识表层,银色身影已经消失,下一瞬流体金属制成的断头台对准女孩的脖颈落下,千钧一发之际,“夜莺”果断开火,12.7机枪弹以毫厘之差掠过“知更鸟”的颈侧,将断头台打成碎末。还未等她们重整态势,对重新藏匿身形的“沙拉曼达ii”展开弹幕射击,感应术式再次在其它方向发现了敌机的身影。

    这太过异常。

    就算那架机体本来就是超常的产物,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到底是

    “怎么回事?!”

    德蒙斯特望着画面上一再消失又出现的敌机,微微颤抖的嘴唇漏出呢喃。

    是没了搭乘员,机动性得到飞跃性提升?

    不可能,先不提那种超高速移动必然会引发音爆和冲击波等现象,这些现象会指出其移动路线和轨迹,等于自行废弃光学迷彩机能。只是少了一个搭乘员,所能提升的速度和机动力依旧有其极限,不可能不留任何痕迹的做出瞬间移动般的动作。

    那么是复数的敌机趁着刚才的混乱潜入基地,展开协同作战?

    还是不可能,虽然共和国的防空监视系统对拥有完备隐形措施的机体等同于摆设,但如今帝国已经决定将共和国纳入自己设计好的新秩序里,怎么可能破坏自己的布局。

    各种疑问、假设接连浮现又马上被推翻,就在头疼欲裂之际,德蒙斯特的视线突然定格在画面里的银色机体上。

    “那是诱饵!”

    德蒙斯特拍案而起,抓起麦克风大吼起来。

    “姑娘们,那是用流体金属拟态出来的分身!只有攻击你们的是本体,其它都是个空壳子!”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人们不可能像平常一样仔细分辨、区别周遭的环境及事物,特别是高强度战斗当中,神经高度紧张的士兵看见身边晃过一个黑影的第一反应就是枪口对准黑影,紧扣扳机不松手。

    “沙拉曼达ii”正是利用这一点,增殖分离出一部分流体金属拟态成自己的样子,从而达成战术目标。

    “通过交错解除本体的光学迷彩和让散落在地面的流体金属突然拟态成型,形成同一机体高速移动的错觉,诱导敌军陷入混乱,本体伺机下手。”

    以战术来说,并不是多么高明的伎俩,这和交替使用电子诱饵和隐形机来突破敌军防空圈其实是一个道理。可这种粗糙的战术配合光学迷彩及高机动力,展现出的威力却足以让人胆寒。

    故意同时暴露诱饵与本体的反应,又或是交替出现,迫使对手分散注意力和火力,且因为本体与诱饵的反应混杂使得更难预测机体的移动路线。

    实际上就算预测出来了,以对方的机动性也很难对其进行狙击。

    真是个让人火大的家伙。

    咬紧嘴唇,“夜莺”在心里怒骂着。

    怒火指向敌机,也指向疏忽大意的自己。

    利用流体金属制造分身来诱导对手这一招在和敌机的第一次交手时就已经见识过了,连续两次被同一招引诱上当,这样的自己是何等丢人现眼。

    更让她感到愤怒和不甘的,是“沙拉曼达ii”的适应进化能力。

    连续两次,它都是因为不可抗的外力介入才落败。若不是如此,“夜莺”已经死了很久了。

    如今尽管陷入暴走状态,“沙拉曼达ii”的实力却比以前更为强大,在战术的选择搭配上更是展现出高度的灵活性。

    以战场价值而言,如今的“沙拉曼达ii”已经凌驾于任何一支由百战老兵组成的精锐部队。今后即使不是一骑当千的精锐特殊规格机,装备新型人工智能的标准机型也足以碾压数倍以上兵力。

    今后的战场将由无人机主导。

    人类注定要被淘汰。

    此刻在战场上驰骋的“沙拉曼达ii”仿佛正在送出这样的嘲笑。

    “闭嘴……。”

    咬紧的嘴唇发出焦虑的杂音,满是坚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动摇。

    她很清楚。

    “军团”不会嘲笑,也不会讽刺。

    它们只会忠实的执行被赋予的命令,持续进军,将一切被帝国定义为“敌对目标”存在杀掉,直到得到“停止”的命令为止。

    仅此而已。

    她所幻听到的,是自己内心的焦躁和恐惧。

    她不怕死。

    她害怕的,是失去立足之地,是失去身而为人的骄傲和矜持。

    清高而矜持的活着,为此而战斗,以此作为自己生为人类的存在证明。

    那是一度失去一切的她,如今仅剩之物了。为了守护这仅有的一点微小寄托,她甘愿为此付出生命。

    然而,就连这个都不被允许。

    血色灯光在眼前亮起,意识到自己被诱导至敌机面前时,致命一击已经降下。

    时间的流逝似乎迟钝下来,周遭的一切变得异常清晰,从前后左右包抄过来的流体利刃之网,半空中被切断翻滚的碎片,“知更鸟”和其他人的喊叫,敌机头部复合传感单元交替闪烁的红色灯光。

    沉浸在走马灯的景象中,静静等待着死亡降临,女孩满是不甘、焦虑和愤怒的思绪突然变得一场平静。

    原来,这就是死亡啊。

    过于豁达,近乎空虚的声音在脑内回荡,女孩的眼睑缓缓垂下,平静的注视着杀来的凶刃,就在她攥紧了拳头,准备沉入死亡的黑暗之际,一道鲜红的磷光包裹住了女孩。

    在仿佛初生太阳的红色磷光面前,所有的斩击和光学迷彩全数瓦解,无所遁形的“沙拉曼达ii”悬停在原地一动不动,闪烁个不停的光学传感器死死盯住挡在女孩面前的板块状红色发光体和牢牢抓住一块板子、视线与它同一高度的少年。

    “欢迎归来,搭乘员。”

    以“沙拉曼达ii”为中心,毫无起伏的电子音沿着无线电波在基地的扩音器里扩散、回响。

    “贵官乃是本机不可获取的翅膀,本机的另一半。”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一)

    被女生主动告白,且不论对方情况如何,至少这是身为男生富有魅力的象征,多少会让男性的虚荣心得到一些满足。

    那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马赛此刻的感觉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理所当然的反应。

    换成随便哪个人,被一台十几吨重的杀人机器告白,心情要能好的起来才奇怪。

    不可或缺的翅膀;

    另一半;

    这台词由“沙拉曼达ii”说出来……再看看烈焰冲天焦土遍地的现场和一脸黑人问号的两位女士,马赛简直要崩溃了。

    好容易把各式各样的吐槽与哀嚎压下去,整理了一下思绪,马赛小心翼翼的问到:

    “你想说什么?”

    “本机的出厂设定指令为‘持续战斗,进化至足以压倒一切敌对个体的最强’。”

    马赛默默点头,与“沙拉曼达ii”连接时,他也听到过那条指令。

    战斗,变强。

    这是这台机体被赋予的使命,也是它的存在意义,它生而为此,就算如今被判断为“暴走”,实际上也只是忠诚的执行指令罢了。可以说从头至尾,它就没做错什么过。

    猎犬听从主人的指令去撕咬猎物或是撕咬活人,这或许是悲剧,却并不是错误,一定要追究责任,也应该追究下令的那个人。没有判断能力的猎犬本身并没有错误,它不懂什么是道德,什么是对错,它只知道主人下达的命令必须执行。

    所以

    “贵官是本机不可或缺的存在,唯有贵官与本机联动协作,才能完成指令。仅凭本机实现‘进化至最强’的指令,判断为‘不可能’。”

    承受着“沙拉曼达ii”类似殷切的目光,马赛突然感到心中一阵泛酸。

    果然是这样。

    得知“沙拉曼达ii”自行重启大闹基地时,他就确定了那台机体的目的。

    必须成为最强忠实执行命令的“沙拉曼达ii”要达成目标,有两件事非做不可。

    击败“夜莺”和“知更鸟”;

    回收马赛;

    前两者的存在与它“必须无敌”、“成为最强”的目标相抵触,后者则是其成为最强的必须要素。

    正如它自己说的,只要其自身并不算完整,距离成为最强也差的远。回收马赛之后才算是完整的个体,才有可能迈向更高层次的进化。

    只要自己出现在面前,“沙拉曼达ii”就会平静下来,之后就有可能进行交涉。

    这是非常合理的判断,但缺少证据,而且还有一处明显的漏洞。

    没有搭乘员的“沙拉曼达ii”确实是不完整的,但搭乘员本身就是可替换的,只要符合条件,修改一下参数就能换人。从这个角度来讲,“沙拉曼达ii”需要的是名为“搭乘员”的零件,而不是作为个体人类的马赛。如果马赛出现在面前,也很有可能判定马赛是“与帝国敌对的个体”,立即予以抹杀。

    杀或不杀,概率各占一半。

    决定这场生死赌博胜负的,不是所谓的幸运,而是人工智能的理性判断。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马赛的判断是正确的。参数被调整为适应马赛生体数据的“沙拉曼达ii”不可能获得其他合适的搭乘员,就当前状态下,马赛之于“沙拉曼达ii”确实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回收马赛的优先性压倒了抹杀“帝国之敌”的程序指令。

    以交涉来讲,这样的展开或许有点诡异,但无疑是个好的开始。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交涉,真正的麻烦。

    说服“沙拉曼达ii”,使其停止战斗行为。

    这难度不算绝后,也是空前了。

    深吸一口气,马赛开口问到:

    “项目代号162,国民战斗机‘沙拉曼达’,个体识别码vx-3001,停止战斗行为。”

    “否定,贵官的要求与最优先事项相抵触。”

    毫不意外。

    就算不是机器,对这样的要求也会断然予以拒绝。

    更何况对方还是高度忠实于命令的战争机器。

    “本机,是战斗用的。‘战斗,成为最强’是比任何事项都优先的最优先指令,停止战斗行为的要求与此相悖,无法实现。”

    电子音依然平静,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贵官是达成该指令的必备要素,是为此而存在的‘另一半’,贵官当前的任务应当是与本机合流,消灭帝国的敌人,持续战斗及进化。”

    停顿了一下,银色流体再次活动起来。

    如蛇一般扭动起来的银色流体化作一支尖锥疾飞而出。锥尖轻轻松松贯穿了mds的头部,停在了“知更鸟”的额头前。只要其再往前伸展几公分,区区人类的脑组织一下子就会被贯穿、绞成碎末。

    正准备扣动扳机的“知更鸟”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抵在额前的,正是兵器特有的杀气。

    类似刀身的反光,枪口的黑暗,装甲的厚重、机械眼的灯光、齿轮运作的声音等等包裹着强烈暴力的无机质冰冷气息。与人类附带有热量的杀气完全相反异质的存在。

    传感器俯瞰着僵在原地的“知更鸟”,还有马赛和他背后伺机而动的“夜莺”,钢铁之蜂开口了。

    “据本机观察分析,贵官的异常行动似乎是受这两个敌对个体影响所致。”

    马赛的身体颤抖着,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激烈。

    “本机不具备强制回收贵官的战术备案与装备,失去贵官的辅助绝非本意。”

    或许这才是最让“沙拉曼达ii”感到困扰的问题。

    如果是旧式“军团”,设法取出马赛的脑组织,破坏记忆中枢后进行扫描复刻就行了。根本无需在意当事人自身的意愿。而作为原型试验机的“沙拉曼达ii”从一开始就是以“搭乘活人”为前提设计出来的,面对眼下的局面,打不打得过暂且不论,想要完好的回收马赛,让其配合协同作战是不可能的。

    让它停止作战更不可能。

    当这两个矛盾摆在人工智能面前时,它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请贵官配合回收作业,若不配合,本机将立即消灭该敌对个体,并且对周遭发动无差别攻击,直至除贵官外的所有生命反应停止。”

    换言之,就是用人质胁迫。

    不光是两个女孩,甚至还包括整个新奥尔良的全部市民以数十万生命为筹码,胁迫马赛回归“搭乘员的本职工作”。

    简单,粗暴,还有一点笨拙,但以战斗用的人工智能来讲,这是其所能设想出来的最佳方案了。

    通过比对作战记录和对马赛的行为进行分析,“沙拉曼达ii”判断两个女孩对马赛具有重要意义,如果一定要消灭她们,它将不得不承受失去马赛的风险,这会对它实现最终目标造成严重、甚至是无可挽回的影响。

    相对的,暂时移后作战行动的顺位,优先确保搭乘员的回收工作并不影响最终目标的实现,某种程度上还能促进这一目标的实现。

    该选那边,一目了然。

    面对“沙拉曼达ii”摆在面前的难题,马赛拼尽全力才没露出被打个措手不及的表情。

    利用别人的性命来要挟谈判对手,根据现场情况和基本原则重新排列事项的优先顺位这已经超出了普通人工智能所能达到的极限。

    只会执行指令的机器不具备判断能力,更不要说自行解释指令,调整事项的优先顺序,不拘泥于眼前的指令,以更长远的眼光和利害得失计算来判断状况。至于和人类进行沟通与谈判,设定对方无法拒绝的要求,在谈判中掌握主导权更是完全无法想象之事。

    简直……就和人类一样。

    在这一刻,马赛感受到的是连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恶寒。那种剧烈的冲击几乎可以与皇帝交谈时相匹敌。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也是对“非人之物”的畏惧。

    “贵官有五分钟思考时间,五分钟后本机将根据贵官的回答采取行动。”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马赛的动摇,抑或察觉到了也不在乎,钢铁之蜂冷冷说到:

    “期待贵官做出明智的判断。”

    “……”

    “有什么好判断的,反正到最后,你丫的依然会杀掉一切吧。”

    拨开马赛和感应单元,“夜莺”挡在对峙的两者之间。

    “对你们这些以指令为最优先的铁皮混蛋来讲,压根就没‘遵守约定’这种概念,就算遵守了也只是为了回收搭乘员,方便下次回来再把所有人杀光。说到底,不过是把处刑名单调整一下顺序,‘杀掉所有目标’这个结果不会有丝毫动摇。”

    “然也,阁下的发言符合事实。”

    红色光芒睥睨着女孩,电子音说到:

    “然而决定包括阁下在内的几十万人生死的,是马赛搭乘员的回答,若他回答错误,阁下现在就会死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自律型战斗机器没有“寿命”这一概念,也不会纠结过程中的某些行为是否符合伦理道德,它们只有执行指令,只有符合命令的结果。

    进化至最强;

    调整消灭名单上的顺位;

    两件事并不矛盾,前者是目的,后者是手段,仅此而已。

    所以“沙拉曼达ii”能毫不犹豫地以几十万人来要挟马赛,一旦马赛拒绝,它也一定会立即动手将新奥尔良化为人间炼狱。

    “剩余时间三分十七秒,贵官的发言将决定几十万人的生死,若是在乎”

    “等一下。”

    “贵官已经做出决断?”

    “不。我只是想知道。”

    马赛歪着脖子,满脸的懵懂,俨然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为什么你杀死人质,会是我的错呢?”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二)

    世界上最沉重也最难厘清的,莫过于责任问题。

    责任的划分、形式、承担对象等等就已经足够复杂,如果加上个人、部门、国家之间的利益,只会变成一团乱麻。

    涉及到上万人生死的责任问题更是如此。

    都是因为你的过错,才导致这些无辜者丧生!

    如果不是你,这些人根本不用死!

    你要怎么赔偿死者家属?怎么抚平他们的痛苦!

    如此义正言辞的指责面前,任何个人除了以死谢罪,没有其它任何能承担责任的方式方法。

    是故,每个人都会尽力避免遇上这种事情,尽力避免承担责任。

    那些人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撇清关系的话语正是最常见的免罪符。

    没有关系,没有责任最恶劣的诡辩台词,听了就让人火大。

    “你丫的说什么呢?!”

    面对死亡也不皱一下眉头的“夜莺”转身揪住马赛的衣领,头盔之下的面孔狰狞扭曲。

    “那可是几十万人啊!!就算用不着向这个铁皮混蛋低头,你也绝不能说这种不配当人的鬼话!!”

    “马赛搭乘员,提醒贵官,贵官的发言不符合逻辑,且无助于改变当前的状况。若贵官的发言是想要这种形式表达‘拒绝’,那么本机现在就对此回答做出回应。”

    “不不,你们冷静一下啦。”

    同时被女孩和机器吐槽,马赛急忙摇了摇头,然后一脸认真的说到:

    “我很清楚现状,如果我回答‘拒绝’,‘沙拉曼达ii’一定会把所有人杀光没错吧?”

    “肯定。”

    “动手杀人的是‘沙拉曼达ii’吧?”

    “肯定。”

    “我并没有动手杀死任何一人,对吧。”

    “肯定。”

    “这就是问题了。”

    少年伸出手,所有的感应单元一起将尖端朝向钢铁之蜂。

    “自行重启后决定发动攻击的是你,将‘知更鸟’、‘夜莺’、这个基地、新奥尔良所有人当成人质的是你,决定要不要杀他们的也是你,最后动手杀人的也是你。所有的决定,所有的行为,全都是你做出的。这一点为什么会变成我的错呢?”

    “……”

    霎时间,所有的话语消失了,人们和机器都陷入了难以维持思考的空白之中。

    如果是诡辩,人们还能用怒火和痛骂回敬过去,机器则会当场杀掉几个人来增加对马赛的压力。

    可这是正论。

    极度正当、正确,连“都是你乱说话害死别人”、“你没直接杀人,却是间接杀人凶手”这种反驳都显得苍白的正确结论。

    杀不杀死人质本来就是恐怖分子或杀人机器的决定,谈判与否,接受条件与否,本来就与此无关。

    血红色灯光一阵闪烁,“沙拉曼达ii”问到:

    “马赛搭乘员。贵官对人质可能出现伤亡一事没有任何感觉吗?”

    “怎么可能。”

    除了罪犯和杀人狂,没有人能平静面对眼前出现的死亡,更何况是几十万人在自己眼前被杀。

    “我已经不想看见有人被杀了,更不要说对眼前的死亡没有任何感觉,像看戏一样看着别人被你杀掉。”

    当个看客或许很轻松,只要高举“我对此无能为力”的免罪符就能心安理得的躲在安全地方,看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被杀掉。可反过来,“明知有人作恶,却连最起码的力所能及之事也不愿去做”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同样也是“恶”。

    “那么贵官不会认为‘如果自己斡旋交涉得更好一些,或许人质就不用死了’?因为贵官自己的无能和无力导致几十万人丧生的大惨事发生,这不正是与贵官发生了联系吗?”

    “情况演变成如此的话,我确实认为‘这是我的错’。可是啊,那是我的错误,我的责任,懊悔也好,羞耻也好,痛哭流涕也好,自杀谢罪也好,那都是我对我自己的心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就算共和国因此灭亡也是一样?”

    “‘从抵抗组织那里接手帝国制造的战争机器,结果反受其害’共和国或许会因此陷入危机,成为他国的笑柄,被帝国声讨和索要赔偿。但是,这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事情,没有你我插嘴的余地。”

    国家的责任;

    个人的责任;

    对自己的责任;

    对他人的责任;

    在马赛的心中,责任与责任之间有着明确的归属界线。

    “因为自己的行为招来灾祸和危机,承受外国的责难,这是共和国的责任。杀害人质,破坏城市,杀死他人的父母妻儿,量产寡妇孤儿……vx-3001,那是身为杀人凶手的你,应当承担的责任。”

    “本机是在执行最优先事项指令,如果贵官能……”

    “‘因为是长官下的命令,所以杀人的是长官,而不是执行命令者’要是能那么容易接受,这世上应该没有痛苦的人了吧。”

    在战争中失去家人的遗属也好,罹患战场综合征的士兵也好,没有一个人因为这样一句话就不再痛苦。

    那不是讲道理就可以接受的事情。不可能像机器接到指令切换状态一样,没有任何留恋、迷茫的将一切当成从未发生过。

    “反过来你又如何?vx-3001,你觉得你做了这件事后,帝国会如何呢?那些人会只恨你吗?恨你这件工具,而不是打造你,赋予你判断能力和执行力的帝国吗?”

    “贵官的发言”

    “不准绕开!回答我!你认为你的行为不会让人们将矛头对准帝国吗?你认为这不会让帝国成为众矢之的吗?你认为你这么蛮干,破坏了帝国的战略布局后,不会成为‘帝国之敌’吗?!!”

    近乎咆哮的正直声音让“夜莺”揪住衣领的手松开,不知不觉间退后一步的女孩怔怔的看看男孩,又看看默然不语的钢铁之蜂。

    处于同一高度,视线针锋相对的人类与机器,仿佛镜子互相倒映的景象。

    同样拘泥于某些事情,同样过于要求自己必须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算为此遍体鳞伤,变得不再是自己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马赛和“沙拉曼达ii”确实是犹如半身般的镜像。

    这样的马赛也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集中全部精神与“沙拉曼达ii”对峙的马赛看不到“夜莺”的变化,就算看到了、知道了女孩此刻眼中的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他也只能苦笑。

    他从来不是什么偏执的人,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更不要说想要成为伟人。

    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沙拉曼达ii”很可怕,也很可怜。

    作为战争机器,服从命令,遵循逻辑程序行动是它的本能,当出厂时被注入“成为最强”的指令时,它的一生就定格了。

    这让马赛不由得想到自己,还有千千万万的帝国公民。

    从出生开始就根据种族、健康情况、学习能力、对帝国的贡献度等等参数来决定人生路线,对自己的处境,对自己被赋予的人生跟环境丝毫不会质疑,将不公平视为理所当然,忠实执行命令的帝国公民,和从流水线上走下来,服从权限拥有者指令的战争机器,到底哪里有不同呢?

    或许是这种高度同质性,加上曾经深度同步的关系,让马赛能够更深刻的理解和掌握“沙拉曼达ii”面临的困局,指出它所要面对的矛盾。

    一旦新奥尔良被付之一炬,共和国固然要承受损失和责难,同样的,帝国也要承担起责任。

    设计、制造“沙拉曼达ii”的是帝国,下达指令的也是帝国,那么共和国遗属的憎恨,整个共和国的愤怒都将指向帝国。

    不要认为帝国可以不在乎这些,共和国政府和民众确实拿帝国没什么办法,但被情感冲昏头脑的人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不理性的、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比方说退出国际军备控制谈判。

    做了那么多事前工作的帝国绝不会乐见发生这种情况。

    到那时,如马赛所言,“沙拉曼达ii”就成了按照它的逻辑程序必须消灭的“帝国之敌”。

    如果是普通的“军团”,就算被指出这样的矛盾,他们也会优先服从指令,继续蛮干下去,干完之后再自爆。

    “沙拉曼达ii”的人工智能远比旧型号来的优秀,优秀到足以理解状况,并因此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甚至还能想着做最后挣扎。

    “贵官的发言固然正确,但几十万人因此殒命的结果并不会改变,贵官面临抉择这一状态也不会改变。”

    一瞬间,马赛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笑容,“终于逮到你了”的意味跃然脸上。

    “然也。”

    刻意回避对手提出的问题,试图将局面倒退至开始阶段,用恐吓来迫使对手屈服。这正是“沙拉曼达ii”黔驴技穷的表现。在所有底牌和筹码都摊在谈判桌上的此刻,恐吓是它仅存的最后一招。

    就连这个,马赛也准备好了应对之道。

    “你没有权力夺取他人的性命,可此时此刻,杀与不杀掌握在你的手中。由你决定,由你实施,一切都是你的自由。我已经明确告诉你,帝国会因此陷入巨大的麻烦之中,你会因此成为‘帝国之敌’。另外多说一句,就算你成功袭击了新奥尔良,共和国国民们也会怀着骄傲往生。对崇尚自由,痛恨帝国的自由之民来说,早有为共和国献身的觉悟。比起在你的无差别攻击下哀嚎呻吟,哭泣求饶,来帮助你成就打击共和国。应该都会选择带着骄傲死去吧。”

    “……暴君。”

    通过紧急开通的专线收听谈判全过程的密涅瓦按住额头长叹一声。

    尽管明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处置办法,也知道马赛是在诡辩,但面对能没有任何犹豫的说出口,并且仿佛从心底相信这些话的马赛,密涅瓦除了“暴君”一词,真的找不到其它词语来形容了。

    能对挟持人质的恐怖分子说出“所有人质都已经做好献身准备了,你想杀就杀,不杀就放人”,顺带还给全体人质送上一顶“崇高献身”的高帽,让人质被杀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能持有这种比邪恶更恶质的善良的,除了天真无邪的幼儿,也就只剩打从心里相信理想论且不承认各人条件偏差的暴君了。

    换做是她,面对如此暴力的正论,也唯有在缴械投降和战死之间做选择而已。视野和选择比人类更狭隘的“沙拉曼达ii”更不必多说,从它接受马赛的交涉开始,它就已经失败了。

    呼应着密涅瓦的断言,钢铁之蜂万般不情愿似地左右摇晃了一阵后,收回流体金属,轻轻落在地面。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三)

    “事情圆满结束……我很想这么说,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密涅瓦的视线从文件上移开,用力积压鼻梁中间,重新睁开眼望向马赛时,勉强压着叹息的苦笑又挂在了脸上。

    “那个……很抱歉,当时”

    “不,问题并不在马赛你身上。说到底这是检验和实际操作环节的疏失,如果在接收机体之前能更加彻底仔细的检查一遍,在进行模拟测试之前能更慎重的考虑可能突发的问题,并制定对应预案,事情或许无法避免,起码损失能进一步降低。能以这种形式收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全都是马赛你的功劳。”

    这倒不是有意贬低技术部门,借此刻意抬高马赛,而是实情就是如此。

    整件事情过程中,其它环节都没问题,唯独在事前检查和安保、对应环节发生了一系列问题,最终导致了实验基地濒临瘫痪,人员和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重大事件。正如密涅瓦说的,只要其中一个环节没有出漏洞,做到彻底认真严谨,即便无法防止事件发生,起码可以降低损失。仅凭这一点,技术研发部门就难逃管理疏失之嫌。

    考虑到如果没有马赛那场惊心动魄的交涉,受灾范围可能扩大至整个首都,届时各军政部门的责难,社会舆论的声讨足以让整个技术研发部门从上至下经历一次大换血。如今虽未达到那种地步,事后的处理也足以让技术研发部门的气象焕然一新,原先那种迟暮之气在一段时间内应该是看不到了。

    这些是部门之间的问题,一切都会照相关规章流程走,虽然难堪,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真正叫密涅瓦头疼的,是对马赛的处理。

    照理说,作为解决整个事件的最大功臣,马赛应该得到嘉奖和表彰,应该成为媒体追捧的焦点,无数爱国者向往的榜样。

    不是么?脱离帝国的暴政,历经千难万险抵共和国,为了向祖国展示忠诚,为了宣扬民.主.共.和.制的崇高理念和博爱,在成年人手足无措时,勇敢挺身而出的少年英雄……

    还有比这更廉价、更容易吸引关注的素材么?只要稍微包装一下,将马赛的人生经历经过一番文字处理后,一曲无可挑剔的、崇高又悲情的、哀婉且美丽的、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颂歌就完成了。接下来只要对这个少年投注以同情,对帝国感到愤怒,共和国公民们就能轻易品尝到正义和优越的滋味,沉醉其中。

    一般来讲,情况是会朝这种方向发展。即便密涅瓦出手干预,那些无孔不入的狗仔队最终也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大概情况,然后发散成一篇励志小说。可这次却没有演变成这样。

    不光是政府和军方,连媒体也少见的选择了沉默。

    “毕竟是太过劲爆的交涉,一般市民看到会受不了的。”

    在密涅瓦促狭的表情面前,这一次轮到马赛苦笑了。

    “从客观角度和最终结果来看,你当时的处置都是正确且唯一的办法。就连警察和军方的高层也认为这场交涉谈判是足以收入反劫持教材的经典范例。只是……一般市民可能没办法接受你的发言。”

    不是可能,而是根本没人能接受。

    面对“为了尊严,人质已经做好送死准备”的发言,恐怕没几个人还能保持平静,或许狂热的爱国者会对此加以称赞,甚至在大义与面子面前,许多普通人也不会明确表示反对。可会支持这一让人联想起旧王国时代要民众参军赴死的发言的,真的很少,很少。

    如果媒体把事情经过捅出去,必然会引发一场舆论风暴,这场涉及伦理道德矛盾冲突的争论会持续很长时间,甚至会引发对共和国建国理念的疑问。对共和国政府、民众、马赛自身来讲,这都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可从国家和军警部门的角度来看,马赛的处置毫无问题。绝不与恐怖分子谈判这是放眼四海皆准的道理。只要得逞一次,食髓知味的恐怖组织就会不断重复类似的事情,届时国家就算没有崩溃,政府失去威信和威慑力也会造成严重的内政、外交问题,对国家和人民安全造成严重危害。

    所以就算恐怖分子挟持了人质,各国官方唯一的交涉方式也就是打爆恐怖分子的脑袋,让他们去另一个世界实践自己的理想。这方面做得最极端的是帝国,为了不让恐怖分子有机会提出条件,他们会先杀掉人质,然后除了能榨出情报的一两个“幸运儿(或许称他们为‘倒霉蛋’更准确)”之外,剩余恐怖分子全部射杀,侥幸活下来的家伙将在审讯室里接受最新刑具和自白剂的测试后,经历一场羞辱式的审判,最终会被挂在钢琴弦制成的绞索下,死得缓慢而痛苦。

    也正因为这种妇孺皆知的“帝国式交涉”,很少有恐怖分子敢在帝国挟持人质,纵然敢于实施,事前的计划也都是以人质和己方人员全灭为前提制定的。

    马赛的交涉没有帝国那么残暴,但本质没有任何分别,就连采用这种交涉的思想源头都一模一样。

    为了达成最佳结果,首先排除掉恐怖分子或杀人机器手中最有利的武器人质,以“要谈判妥协绝不可能,人质你想杀就杀,不杀就放人”的语言直接否定人质的价值,强逼对方进入自己的节奏当中。

    这的确是正确又高效的处置方式,标准的帝国式思维。

    原以为三人之中,马赛最接近广义上的普通人,但从这次事件中其暴露出来的能力和思维方式来看,说不定他才是三个人之中最棘手的。

    从事情报工作的“知更鸟”,长期在一线战斗的“夜莺”,在面对千钧一发的危机时都没能想出解决之道,最终成功化解危机的反而是马赛。某种程度上这等于是在宣布帝国式教育的成功,这会让共和国感到颜面无光。退一步讲,就算没人拿这个说事,马赛这种已经定型的思维模式也让密涅瓦感到担忧。

    现在或许还看不出来,但随着逐渐成长,踏入社会,这种冷酷的功利主义思想会不会变得更强更明显,到那时即便马赛拥有共和国公民身份,但他在精神层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帝国四等公民拥有帝国式的思维、价值观,行为模式与帝国公民几乎一样。这对他今后的人生绝不是一件好事。

    更不要说

    “眼下你暂时只能呆在实验基地。”

    “啊……是。”

    “之前报考军校的预定只能暂时取消,至于理由和相关文件,这边会帮你办妥的。”

    “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错。再怎么说”

    密涅瓦将苦笑的表情转向身侧的落地窗,那里原本应该呈现夏日园林的美丽风景,如今却被一只巨大的“蜂”占据了,钢铁之蜂的血红眼睛几乎就要贴上玻璃,银色流体之刃搔刮着玻璃,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叽叽”声。

    “有这么可怕的钢铁女友跟在身边,对你自己和对他人都是一种负担吧……”

    “否定。阁下的发言并不符合事实,为确保马赛搭乘员的人生安全和身体状况,本机的贴身监护是必要的。”

    “啊哈哈哈……”

    承受着密涅瓦捉弄人的视线,再看看窗外悬停着的“沙拉曼达ii”,打着哈哈的马赛完全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谈判的最终,“沙拉曼达ii”做出了妥协,默认了马赛的主导权以及他在共和国生活这一事实。相对的,它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本机现阶段最优先事项是确保搭乘员的安全,故本机愿意配合及承认搭乘员的行动,相对的,本机对搭乘员具有拥有权,需要确认搭乘员的生命安全和健康状况,确保贵官随时都处于可投入战斗的状态。”

    “沙拉曼达ii”说出以上这番话的时候,监控室里的人笑到满地打滚,通过专线收听实况转播的密涅瓦也是表情精彩,只有当事人和一道在现场的两名女孩没有笑。

    很快,所有人也都笑不出来了。

    没有人会喜欢跟踪狂,更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一言不合就把跟踪目标接触的人剁成碎块的恐怖女友。

    “沙拉曼达ii”的跟踪完全是正大光明、旁若无人的,从早上起床开始,一直到晚上就寝之后,马赛完全处于“沙拉曼达ii”的监控之下,完全没有私密空间可言。

    不光是日常的工作生活,就连吃饭、上厕所、洗澡时,“沙拉曼达ii”都会操控流体金属潜入门缝或通风口,将马赛的一切看个精光通透。

    如果只是这样,最多也只是马赛个人的烦恼。真正让人感到恐惧的是“沙拉曼达ii”那极度病态的保护方式。

    有人在走廊上擦碰了一下马赛,差点脑袋搬家,要不是马赛反应及时用感应单元拦住了流体金属,那位先生的家人当晚就要穿起丧服了。

    清理现场的工人拿马赛开了句玩笑,“沙拉曼达ii”立即操控流体金属卷起清理出来的炸药要砸过去……

    让马赛填表格的文官态度差了点,结果几十把流体之刃就杀了过来……

    有这么一个“全金属女友”在,不管是马赛还是基地里的人,再也没有谁能笑得出来。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四)

    “我说”

    “如果是和那家伙有关的话题就免谈了。”

    “我都还没开始说耶。”

    “因为你总是护着那家伙,总喜欢帮他圆场。”

    旋紧热水开关,“夜莺”冷淡的声音在浴室里飘散开。

    “他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他的父母,如果他有什么话想说,或者想对别人表达什么,他应该自己说出来,这是对他人最起码的诚意和礼仪。”

    “话是没错啦,但你不觉得刚才的话很像是严格的父亲管教儿子时常用的态度吗?”

    蜂蜜与百合的香味从隔间飘了过来,涌进鼻子的瞬间却让“夜莺”想起了血腥味、尸体腐烂的臭味、人和东西烧焦的臭味。

    我果然已经不正常了。

    香皂划过肌肤,浓密的泡沫盖住汗臭和机油,随即被热水冲掉,没有泡沫的遮掩,大大小小的伤疤和肌肉曲线轮廓立即显现出来。

    能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只有强者。

    天真烂漫、无邪善良、如花美貌、婀娜多姿在残酷的战场上是不需要的,只会成为掠夺和杀戮的对象。要想在尸山血海中生存下去,必须将软弱之物连带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从身体与心灵上切削下来。

    不断锻炼身体,用汗水和鲜血将女人的魅力从身上洗掉;不断磨砺精神,变得坚如磐石的心灵中没有动摇和胆怯可以立足之地。不知不觉间,女孩变成了战士,变成了冷漠的“送葬者”,除了战场,再无可立足之地与可归去之处。

    所有牺牲都是为了能更好更有效的战斗,向可恨的帝国复仇。女孩对此并不后悔,甚至以此为荣。

    直到遇到马赛都是如此。

    “呐……我说,你怎么看当时那番交涉,你也认为马赛是对的吗?”

    微温的水珠从发梢低落,注视着自己立足的地面,女孩冷彻的声音在浴室里荡漾。

    “只看结果的话,可以称得上是教科书式的正确处置。”

    隔间飘来事务性的结论,女孩与地面平行的眉宇微微蹙紧。

    下一刻,“知更鸟”原本应该隔绝感情的语音蒙上了些许不快的色彩。

    “马赛在谈判中使用的每一项技巧和理论都是正确的,正确到让人无法反驳的地步,可正因为太过正确,反而让人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是无法接受。”

    正确的立论,正确的技巧,正确的结果。

    正确到没有任何情感和道德伦理可以介入的余地,标准的帝国式“正确思维”。你可以不喜欢它,可以抨击它,可最终不得不在其正确性和有效性面前低头。

    太过正确,反而招人反感的典型案例。

    “我们毕竟不是机器,不可能扼杀自己的感情和价值观,有些事情明知道是正确的,我们也需要时间,用委婉的方式来说服自己和别人接受。而帝国压根就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别人是痛苦还是悲伤,是愤怒还是憎恶,这些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只在乎结果是否符合预期,只在乎你作为系统中的个体零件是否发挥了应有的效能,是否需要进行调整或淘汰。”

    所以人质对帝国毫无意义,因为那是“应该被淘汰和废弃的东西”。人质家属的感情同样毫无意义,因为那是“从一开始就不在乎的多余之物”。

    马赛或许没有极端到这个地步,但他的立论基点排除人质的作用,导出最佳结果与帝国的思维方式完全一致。

    “可最终他的方法成功了,面对这个已经没办法更好的结果,谁也不能说什么。总不见得说为了过程正义,为了更符合民主共和制精神,牺牲更多人也在所不惜吧。”

    确实有鼓吹“为了xx,国家化为一片焦土,人民为此牺牲也在所不惜”的人渣政客,但基本上这种人在激进派系中都是少数,敢在公开场合讲这种话的更是寥寥无几。

    尽管没人喜欢成为被牺牲的那一方,但被问到“是死人多点好还是死人少点好”,没人会选择后者。

    所以大多数人会对马赛的手段抱有意见,可没人会质疑结果。

    “这就是问题所在。”

    拳头锤在墙壁上,“夜莺”钝重的声音穿过木头隔板。

    “如果他是对的,人们认可了那种想法和价值观,那……那我们算什么啊……”

    “……”

    陷入沉默的浴室里,水珠溅落地面的声音单调的循环着,压抑到难以呼吸的沉重气氛盘旋在女孩们的头顶上。

    “知更鸟”提出建议让“夜莺”与马赛恢复接触,可她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的马赛。

    不是嫉妒对方的功绩和抢了风头,也不是因为无法面对自身无力的懊悔投射到马赛身上。身为情报人员,她清楚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也知道该如何管控自己的情绪,保持精神稳定。

    可她如今却无法面对马赛,甚至对马赛感到恐惧。

    原因正如“夜莺”所说如果马赛代表的帝国式思维是正确的,并且被多数人所认可,那么他们一直以来的战斗算什么?共和国和自由军团算什么?人们只需要正确的答案就行了,根本不必绕了一大圈才发现,所谓的独立思考、独立判断、自主精神都是没有必要的,只要服从永远正确的皇帝,每天按照正确的日程表,以正确的态度和程序生活,不做任何不正确的事情,不想任何不正确的想法,便可以安度极为正确又幸福的一生……

    她简直要不寒而栗了。

    如果这才是唯一的真理,那么人类算什么?所谓的个人意志算什么?如果是这样,人类真的还有存在价值吗?生产大量的机器来取代人类不是更合理吗?

    害怕被夺去一直信仰的信念,害怕被夺去支撑自己的骄傲和矜持,害怕自己被毫无恶意的马赛吞没,变得“不再是自己”。

    面对从未经历过的“改变”与“未知的恐惧”,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和马赛的女孩们沉默了。

    最终,“夜莺”做出了结论,为讨论画上了休止符。

    “总之,我不想变成那样。”

    女孩如是说到。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决绝,以至于竭力想要隐藏的焦躁表露无疑。

    ###############

    女孩们在争论探讨的时候,密涅瓦和马赛之间的互动也在继续进行。

    “从昨天开始,她们就一直避着你?”

    身为一位极具责任感的监护人,监护对象之间的情况是需要高度关注的。特别是三名监护对象正处于青春期,这个年龄段的男女互动发展更是必须处处留意。

    马赛与女孩们之间的诡异情形自然也会出现在给密涅瓦的报告中。

    如果是年轻人之间普通的矛盾,任由他们自行处理也无伤大雅。所谓成长,本来就是在磕磕碰碰中摸索出适合自己的为人处事之道。在这个过程中,冲突和争吵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现象,也是促进成长必须的刺激要素。

    可这次的情况不同。

    人生理念和价值观的冲突。

    在所有冲突之中最麻烦棘手的类型,再加上这三人的特殊身份和人生历程,使得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棘手。

    是追求效率至上和结果优先的思考方式更好?还是坚守程序正义,就算付出更多牺牲也要坚守住身为人的根本?

    这种争论本来是毫无意义的。

    根据实际情况和需求切换思考方向,努力做到情、理、法三者之间的平衡这是正常的做法。可帝国和“效率至上、唯结果论”的思想的出现使得人们必须有能与之对抗的思想,其结果便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民.主.共.和制。

    老实讲,作为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密涅瓦对共和制的优缺点皆了然于心。她很清楚,要和已经高度成熟完善的帝国式专.制相抗衡,共和制还有很漫长的道路要走。所谓“挺身对抗黑暗的灯塔”,现阶段很大程度只能算是个噱头。

    可就是这样的噱头,对那些痛恨帝国,因为帝国而陷入不幸的人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理由是否正当已经无所谓,就连是否能获得胜利,查理曼能否复国也不在意。

    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是单方面被剥夺的一方,哪怕明知道将面临凄惨的结局,只要能在死亡之前向帝国打出一发子弹……保持着向帝国发动攻击的姿态就行。这就像镇痛剂一样,让自己遗忘“被剥夺、被欺凌的痛苦”,借此从悲惨中逃离。

    就算不像样,最后死前也要报一箭之仇这是帝国境内抵抗组织层出不穷的真正原因。

    那两个女孩也是一样的。

    “毫无疑问,她们确实是为自由而战的战士,‘打倒帝国,解放民众’也绝不是一句空话。可她们在以这种方法向帝国复仇,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为崇高理念而战和为复仇而战,两者之间并不冲突,很容易就能统一起来,让复仇变得神圣化、正当化。

    特别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复仇者。

    “为了不再被剥夺,不再被欺凌,她们会选择忘记幸福和过去,也不去思考幸福和未来。仅以胸怀崇高信念、洁身自好为荣。这样的选择固然可以理解,只是……那种生存方式终究是无法持久的,迟早有一天会像研磨过度的利剑一样折断。不,现在就已经出现裂痕了。”

    轻叹一声,密涅瓦盯着马赛,逐字逐句地问到:

    “马赛,你要否定她们吗?”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五)

    “我从没想过要否定她们。”

    马赛的语气极为恳切,近乎于悲哀。

    “我没有想要伤害她们,也不想否定她们的理念与骄傲。只是……”

    一度连接的不只是意识,记忆、感情、逻辑、信念、伦理、人格、价值观组成“心”的一切都在无限的刹那中重叠在了一起。

    彩虹般的磷光中,女孩们看见了马赛的过去,马赛也目睹了她们凄惨的过往。

    不断被剥夺、践踏、蹂躏,有时来自帝国,有时来自同为被压迫的人类,有时来自背叛的前战友,有时来自仅仅为了能活过今晚的孩童。

    即便同样是被迫害者,也并不意味着都是干干净净、无辜善良的。

    无论何时何地,对弱者的压迫和欺凌都不会改变。

    要在恶意的包围之下生存下来,光靠坚强和忍耐是不够的,必须要靠“某种东西”支撑,才能撑过最黑暗的日子。

    某种东西可以是信仰,可以是理念,可以是执着。

    对“夜莺”和“知更鸟”来说,支撑她们的是“生为人的证明”、“尊严”、“矜持”。

    依靠这些闪亮的无形之物支撑,她们才能撑过最难熬的日子,穿梭于各个战场,坦然面对,甚至是面露笑容去迎接死亡。

    那样的女孩们极为耀眼。

    同时也让马赛觉得悲哀。

    不是同情,而是悲哀。

    “我知道,她们并不是刻意寻死,她们是想通过战斗并活下来这件事作为自己生为人类的证明,以高洁的信念与自己为荣。只是……”

    舔了一下嘴唇,马赛鼓足勇气说到:

    “如今的战场已经不是骑士时代了。”

    讴歌骑士精神与大义的田园牧歌式战争早已成为遥远的故事,如今的战场已经异化为将包括人命在内的一切都化为数字符号的冰冷地狱。机枪和重炮不会讲究骑士精神,黄铜披甲弹和钢珠霰弹对恶棍和善人一视同仁,“军团”面前众生平等,不论高低贵贱皆为敌对目标和脑组织样本来源。

    没有正义与邪恶,没有崇高和低劣,只有胜利和死亡犯错较少的一方获得胜利生存下来,犯错较多的一方背负战败的耻辱坠入地狱。

    在这地狱一样的战场上,那些美好的事物更加显得可贵,让人神往。

    马赛正是被那份光辉所吸引,一步步追逐着女孩的背影,被时代的潮流所裹挟,最终走到如今这一步。

    “我清楚那些对她们有多么重要,对我和这个世界来说,那简直就像是一种救赎。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去伤害她们,可是……”

    话语一下子哽住了,足足过了四五秒,他才下定决心般说到:

    “再美好的东西,其能做的、能触及的,终究也是有限的。有时候就算会被批评卑劣或无情,也必须有人出面来制止,让她们免于被自己的正义所害。”

    理想是美好的,是能够凝聚人心,成就伟业的重要契机。

    可理想终归只是理想,要让现实向理想屈服从古至今鲜有成功者。绝大多数人最终屈服于现实,一小部分人倒在执着前进的道路上,最终能够一窥理想实现之时的,少之又少。

    就连那个救世主在受刑时也高呼“主啊,为何离弃我”。何况凡人。

    所以,要想成就事业,想要守护住女孩们和她们可贵的光辉,马赛就必须以与她们截然不同的角度现实的角度去看待面对的各种各样的问题。避免女孩们被她们的正义所害。

    就像这一次。

    马赛很清楚自己强出头是一种赌博,赌输了什么也不用说,即便赌赢了,他的处理方式也会招致那两人的不快,甚至伤害她们。可即便如此,也总比看着她们就这样白白送命强。

    “你害怕失去她们吗?”

    “害怕。”

    男孩点了点头,诚实地说到:

    “但我也清楚,以目前的环境条件和她们身份、志向,很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再怎么说,人终有一死,谁也无法逃离死亡这个终点。但我希望她们能看到战火之外的世界,除了战斗、痛苦、死亡,还能看到幸福,思考人生与将来……起码不是迎来毫无意义的死亡。”

    战场上战死,审讯室受尽折磨而死,刑场上受刑而死死亡常伴与追逐理想的人们左右。无论是否愿意,她们最终都有可能倒在通往理想和坚守信念的道路上。

    马赛清楚这一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部分接受了这一事实。

    但有一点是他很难接受的。

    那就是女孩们在坚守高洁的同时,也用高洁将自己和世界隔绝开来。不对世界和他人的善意抱有期望,也不愿思考人生和未来。

    因为这是不值得追寻的世界,是不值得期待的世界。

    马赛无法责备这种想法。

    即便他对此感到悲哀,难以接受,但他以及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批判。

    被夺走了家人和故乡,被剥夺了尊严和自由,只剩下被强加的残酷命运和死亡。在失去了一切的她们看来,这样的世界并不美丽,也只能是不美丽的为了不去憎恨,不去厌恶,不去怨天尤人,世界必须残酷又丑陋。

    在马赛眼中,这种观点或许严重偏离普遍价值观,但绝称不上错误,对“夜莺”她们来讲,那是唯一的真实。所谓世界,就是那个模样。

    “所以只能投身军队,只能寻找战场,能够毫不犹豫的去对抗强大到难以想象的敌人。仅仅只是为了守住骄傲和矜持。可反过来,这让我觉得”

    停顿了一下,马赛的视线转向一旁的窗户,对上了“沙拉曼达ii”冰冷的血红色光芒。

    “简直就像它一样。”

    为了指令不断进军的战斗机器;

    为了恪守信仰和高洁持续战斗的女孩;

    最终都是奔向尸山血海,成为诸多尸体的一员,而这一切的死亡和毁灭到最后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恐怕很难称之为是有意义的吧。

    为了避免她们奔向毫无意义的死亡,为了不让她们被自己的正义所伤,马赛用他的方式结束了危机。

    “你的想法,我已经明白了。”

    密涅瓦轻扣桌面,意味深长的看着马赛。

    马赛的答案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却合情合理,而且很大程度上和她不谋而合。

    女孩们对和平社会的不适应,遭遇危机时立即启动mds应战,险些被杀死等等,归根到底,是她们“是不愿意改变已经完全适应了战场的自己”。

    害怕一旦拥有会再次失去,害怕否定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害怕自己无法融入和平社会,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

    因为恐惧,故而拼命拒绝改变,想要保留住“现在的自己”。

    从生活作息习惯,到参军志愿,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不遗忘战争,借由呼吸战争的空气,让自己保留住现在的面貌,不必去期待任何事情。

    马赛察觉到了这一点,为此选择了默默陪伴和守护,就算被误解和讨厌,也要在关键时刻保护她们。

    对这些闹别扭一样的年轻人,该怎么说呢。

    密涅瓦握紧双手,端正的面孔不见笑意。

    “没想到你会如此胆小。”

    “胆小……?”

    “我不是说作战或处理危机时,在那种时候,你的表现完全是胆大到让人心惊胆战,不由得思考需要什么样的缰绳才能掌控住你这样的烈马。”

    密涅瓦身体略微前倾,翡翠色的眸子向上扬起,紧盯着满脸迷茫的少年。

    “你认为她们的思考已经陷入停滞,决定舍身来守护她们。殊不知这样非但无法让她们摆脱裹足不前的境地,同时也让你自己的思考陷入停滞。不,应该说是故意陷入停滞。”

    装作在思考,在保护,实际上也是在逃避问题。

    “不是不明白,是不愿意去想,借着‘守护佳人’的借口,逃避自己应该思考的未来,要如何构建属于自己的人生。你所谓的‘保护’、‘害怕’,真的是在说她们两人吗?”

    “我……”

    听到男孩尴尬声音的瞬间,密涅瓦便就此打住。

    她知道这么说很过火,对马赛很不公平,但矫枉必须过正,如果马赛不能正视自己的问题,不能面对自己的感情。那么他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停留在现在了。

    无法展望未来,未来不属于自己他在如此描述“夜莺”时,何尝不是在描绘着他自己的肖像画呢?只能参加军队,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是出自理性的判断,但未尝不是他自己的思考方式已经沦入自我设限、原地打转的怪圈里。

    不是无法展望未来,不是不懂何谓幸福,是不愿去展望,害怕去理解,恐惧自己不能给她幸福。为此投身军队,想要注视着女孩们身上的光芒,借着将劣等感转化为崇拜,将自身行为合理化。这才是马赛内心最深处的痼疾。

    他并非没有可以展望的未来。

    对未来的展望也好,对幸福的期许也好,对女孩的守候也好,其实

    赶在得出不该有的答案之前,马赛下意识的停止了思考,混乱的表情迅速恢复沉稳冷静,试图掩盖这一切。

    密涅瓦没有漏掉他的小动作,嗤笑了一声。

    “既然不是伤痛,这里除了你我,也就外面那位不会吃醋不会八卦的钢铁女友,你不妨说说看,你对未来有什么样期许和规划,你说你希望女孩们能看见战场之外的世界,希望她们幸福,那你说说希望她们过着怎样的人生?”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六)

    “我”

    开口的瞬间,马赛僵住了,总是面露沉稳的面孔第一次露出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慌乱和苦闷,一时间他几乎难以呼吸。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美好的生活这些他应该是清楚的。

    可他却不愿细想“什么是自己的幸福,属于‘夜莺’的幸福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不只是因为他尚未弄清楚自己对女孩的心意到底是什么,还因为他知道那与自己所“应当设想的未来”恐怕是极为相似之物,就连那大约是什么样子也心中有数。却因其后果而深感恐惧。

    是故。

    他不愿细想,也不愿与他人探讨。

    只因为如果继续深究下去,他就会伸手去渴求,越过已经被教育和环境塑造出的人格框架,试图穿过那条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之线

    思索至此,皇帝那似笑非笑的面孔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剧烈的恶寒席卷全身。

    一度暂停的呼吸恢复了,变粗的呼吸声中带上些许颤栗的余韵。

    “……我不知道。”

    “终于承认了啊。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不愿示弱于人。就算遇上难题也只会憋在心里,任由自己一个人苦恼。虽说这件事确实是你自己的心事,旁人不该随便过问。可身为监护人,我理当关心和协助解决你们遇到的问题。”

    用苦笑般的语气说完这段话,密涅瓦沉声说到:

    “马赛,从帝国来到共和国的公民皆有类似你的困扰,越是后来者,越是在帝国生活时间长久者,越不愿去设想未来和幸福之类的话题。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成为一种禁忌或诅咒了。”

    男孩的手臂抽搐了一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密涅瓦继续说到: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这种伤人的话似乎就是在说从帝国入籍共和国之民了。可实际上,他们并不是胆小,只是被帝国教育的无法去面对幸福和未来了。”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帝国的教育,或者说“管教”。

    强调秩序和等级的帝国当然不可能允许官方定义之外的幸福形式,每个种族,每个阶层,其幸福的定义与形式仅限于法律条令所限定的对应范围,任何试图逾越者都将领教帝国的铁拳。

    只不过杀人固然可以解决有问题的人,恐怖政治也能在一段时间内让社会变得“安静”,可终究不能解决问题。要想实现长治久安,除了严惩逾越界限者之外,必须要更确实的、不会引发民众反感和损害帝国形象的手段。通过糖果与鞭子的有效结合,进而得到最优化的结果。

    暴力、行政、教育、宣传、技术、社会福利……各种手段之下,仅仅三年,旧查理曼王国国民就变成了忠诚于皇帝陛下的帝国国民。不论身心,皆为帝国服务的人形牲口。

    “人形牲口”这个词在这里并不是侮辱或歧视,只是单纯的在描述一个事实。即绝大多数四等公民对于自己位于社会底层,上升通道几乎被堵死,子孙后代亦是如此的现状并不感到担心和不满,他们完全是一副满足于此的表现。在他们看来,反抗帝国和皇帝是不现实的、没有一丝一毫成功可能性。只要能维持住眼前的生活水平最好能有所提高不改变现状也是可以接受的。相反,思考与现状不同的未来,想要改变自己的、国家的命运,听上去是很吸引人,可终究是没有任何成功机会的虚无缥缈之事。更何况按照帝国法律和暴力机构的行动效率,只要显露出些许类似想法的痕迹或是持有相关书籍、文章,距离帝国社会秩序保障局登门抓人也就不远了。在此之前,左邻右舍、同事、亲眷、枕边人……会抢先告发你的可疑行径,借此撇清自己,顺带换取一笔丰厚的犒赏。

    耽于现状,不思进取,每日只是服从命令,换取主人撒下的饲料这和牲口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就算是那些向往共和国,冒着生命危险逃离帝国之人,帝国的“管教”也会像烙印一样长期遗留在他们的精神上。纵然置身共和国,一旦思考“未来”、“梦想”之类的内容,潜意识里依然感到恐惧甚至是抗拒。需要经过长期的心理治疗,才能逐渐让他们摆脱这种状态。

    基于自身意志主动亡命共和国之人尚且如此,被卷入事态随波逐流至共和国的马赛就更不用提了。面对这种自己隐约察觉却又无法言明的困扰,他只能下意识地选择逃避。

    期望别人能够幸福,能够拥有美好的未来,却又无法设想具体的幸福和未来规划。于是挂上“保护”的免罪符,和女孩们一起在黑暗中原地踏步。

    “光靠言语和讲理,不可能消除掉伤痕,三言两语也不可能让帝国的烙印消失。但你要去尝试,哪怕一分钟也好,一小时也好,去试着突破壁垒,试着改变自己。只有迈出这一步,你才有资格说守护别人,才有资格对她们说出‘现在这样是不行的’。这或许强人所难,但你终究无法一直逃避下去,终究还是要面对。”

    以温柔又严厉的结语为终点,恳谈落下帷幕。

    ##########

    “贵官不必理会外界的干扰,贵官就是贵官,是本机的搭乘员,是为了成就‘进化至最强’这一目的所预备的关键要素。”

    毫无起伏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明明其中没有任何感情的要素,听在马赛耳中却带有笃定的意味。

    当然会笃定。

    机器怎么可能质疑自己存在的理由,它们只会接受和执行命令。

    那么自己又如何?

    无法设想未来,无法回应别人的期待,无法伸手将她从原地踏步的境地中拉出来的,无法告诉她除了战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战争结束后想做什么的自己,和机器有什么分别。

    只是观察、分析、判断、在适当时机施以援手。

    这种事情连“沙拉曼达ii”都会做,并不需要他来特别插手。

    既然如此,那他又算什么,对她来说,马赛这个人真的是“必要的”,真的是“能带给她幸福的人”吗?如果不是,那

    一瞬间,血液仿佛冻结了,脚下踩的不再是坚实大地,而是落入虚空之中。

    当意识到自己踩到刚拖过的地面,脚底打滑正在摔倒,想要调整姿势时,已经来不及了。

    视线极速下坠,视野内浮现“沙拉曼达ii”逼近的身影,眼看着就要承受与地面相撞的冲击时,甜蜜的花香和闪电般的黑影掠过,一双有力又纤细的手臂将他挽住。

    “……小心点。”

    对方错愕僵硬的表情一闪而过,像是赌气闹变扭的俏丽面孔俯瞰着马赛。

    “呃?啊,那个……抱歉。”

    “不要动不动就道歉,你可是男人啊,哪能随随便便就低头!”

    “抱……抱歉,还有,我自己能站起来。”

    直到听了马赛的发言,“夜莺”才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有多么尴尬和暧昧。

    马赛滑倒时,正好走到过道拐角,从拐角另一侧走来的“夜莺”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听到声音立即做出反应的“夜莺”根本无暇细想,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她的行动与马赛滑倒的姿势相结合的结果就是,两人虽不是相拥在一起,但“夜莺”的手臂环抱住马赛的后背支撑着她,两人脸孔的间距可谓近在咫尺。

    沐浴露的花香,异性的呼吸,对方的体温、心跳,仿佛透过肌肤一直传递到心底里。

    “都……都是你不好啦。”

    脸孔通红的女孩别开脸嘟囔着,慌乱松手之余依然不忘确认马赛是否能站稳,有没有崴脚。

    确定正常后,松了一口气的女孩望向男孩,男孩亦正视着女孩的面孔。

    “你”

    首先开口的,是女孩。

    “是不是很焦虑?”

    “……”

    马赛微微蹙眉。

    虽然知道刚才的失态会暴露自己的心态,可马赛没想到自己的状态居然如此容易被看穿。

    “……果然很明显吗?”

    “能趴在感应单元上冲到战斗现场的家伙会走路滑倒,不管怎么看都不自然吧。”

    从相遇以来,不管是并肩作战还是正面为敌。他们都在一起,在这过程中,马赛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留在“夜莺”的心里。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故,从马赛的反应里,她能够解读出很多信息。

    不光是焦虑,还有畏惧和迷茫。

    仿佛被什么催促着迈出脚步,急着从一直滞留的原地前往某个地方,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前进,究竟要前往什么地方。明明马上就要迈出脚步,却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以至于他的焦躁都从身上满溢出来。

    可是,如果不知道该去哪里的话,哪儿都不去不就好了。

    “……你也在害怕改变吗?”

    “……”

    男孩攥紧了拳头,心中的团块被触动所释放出的痛苦让他的眉头锁的更紧。

    “觉得难受的话,不用勉强改变,就做现在的你也没关系。”

    凝滞了片刻后,男孩的双眸缓缓睁开,望向女孩的目光满是迷惘。

    笔直望着男孩的双眸,女孩继续说到:

    “走出帝国控制区,经过阿尔比昂,再到共和国,所有人都对我说:不要停留在过去止步不前,你可以做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可我觉得,一直以来我还有其他和帝国战斗的人们都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就这样继续走下去也没关系。”

    从一开始就没办法去期望的人,当然也无法回应别人的期望。

    就算被视为怪物也好,被当成战斗机器也好,倒毙在战场上、审讯室、刑场上也好,那都是注定的命运,与人无尤。

    战斗到最后,迎接死亡。这就是她和千千万万与帝国战斗之人的命运和结局。

    所以。

    “没必要,非得去改变。”

9.到那遥远的天边(十七)

    持续战斗,直到遇上无法战胜的强大敌人而败亡,把这当做唯一的骄傲,把这当做唯一的希望和目标。

    对一无所有之人而言,无可厚非。

    如此生存,如此死亡,绝不丢人。

    在遍布死亡和歧视的帝国内,她们一路这样走来,这是她们仅有的尊严和底线,不愿轻易抛弃一直恪守的骄傲绝非错误。

    纵然如此。

    那也绝非正确。

    “恪守高洁与骄傲并非错误,追求幸福也不能算荒谬吧。”

    “在帝国眼里,不符合他们设定的标准的幸福,就是荒谬,是必须消灭的存在。”

    “可是……”

    “就算能够选择幸福,能够设想未来,那又如何?只要帝国还继续存在,那个‘新秩序’还在运行,不要说寻求幸福,思想本身都是一种罪恶。即便暂时能够找到和拥有幸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再次掠夺、蹂躏,变得一无所有。与其再承受一次痛苦,不如……”

    女孩没有说下去,男孩也没有继续追问。

    话已经说的足够明白了。

    不是不渴望幸福,不愿追寻未来,而是害怕一旦脱离一无所有的深渊,再次拥有之后又再次被剥夺,被打进更深更痛苦的深渊里。

    没有人能承受这种打击,成年人在经历了反复的希望和绝望之后都会变成畏惧幸福的的胆小鬼,更不要说经历了惨烈童年的未成年人。他们身上的伤痕所具有的份量,足以撼动甚至毁灭人生。在面对貌似永远无法战胜的帝国时,那些伤痕会不断提醒他们,被剥夺的痛苦与屈辱。

    纵然发生奇迹,帝国一夜之间毁灭得无影无踪,那些伤害也需要很多年才能得到治愈。更不要说帝国依然健在,且持续强大,不断朝着荣光永在,屹立不摇迈进。

    大环境与个人因素相结合,拒绝幸福,是苦涩的无奈,却绝非错误。

    从客观角度来讲,这真的是没有办法,无可厚非的事情。

    理解了这一点,应该明白她的立场,尊重她的选择,然后默默退开,在一旁守望着她,陪伴着她,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所以,不必再顾虑我们了。我们只能这个样子,直到命绝。可你不一样,你还能选择人生,你还能在共和国追求不一样的未来。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应该向未来踏出脚步。”

    这才是合理的做法。

    可是。

    人不是机器,不是断绝感情,将万事万物皆一分为二,用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的二分法去判断和处理一切的程序。

    人是懂得爱,拥有爱,会不顾一切追寻爱的生物。

    “我不要。”

    少年一把抱住女孩,臂弯将单薄的身体紧紧锁在怀里。

    发梢上传来的蜂蜜百合香味,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仿佛贴在一起共鸣的心跳鼓动这些不是幻影,眼前的女孩是真实存在的,是鲜活的生命。可是只要一放开,一从眼前离开,她可能就会就此不见。

    一想到此处,马赛就感到恐惧。

    突然被抱住,“夜莺”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身经百战的战士,老兵们眼中的死神和送葬者,未成年战士的典范在经过整整三分钟的空白,差点就要沉溺其中的前一刻反应了过来。下一秒,一直压抑的感情沸腾了起来,转化为少女从未经历过的混乱与热度,一口气爆发出来。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在干什么啊!!!快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

    完全无法想象是那个受了伤都不哼一声的“夜莺”会发出的惨叫,那甚至超出了人类所能发出的音域,几乎和巨型危险种相仿。在那一刻,整栋大楼都为之颤抖。

    “我不听。”

    男孩倔强的摇摇头,眉头皱得更紧。

    “不要再说什么没资格追求幸福这种话,这种话绝不要说第二次。什么一无所有,你才不是一无所有。曾经失去过又怎么样?如果你失去一份幸福,那么再寻找、创造更多的幸福就好了。一份不够的话,就两份、十份、一百份,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满溢出来的幸福会盖过不幸。所以……所以绝不要再说什么没办法幸福,这种会招来不幸的话。”

    沉湎于不幸之中,最终必然会招来更多的不幸。

    为了跨过不幸,为了从深渊中站起来,人们需要希望,需要追求幸福。

    可这并不是马赛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也不足以弥消“夜莺”的绝望。

    “不要说傻话,只要帝国还存在,就算抓住了片刻的幸福又能怎么样?况且就算有了新的幸福,过去的伤痛就会消失吗?你是要我忘记那些人,当那些从未发生过吗?”

    “就算这样……!!就算这个世界蛮不讲理,就算你不愿忘了伤痕和那些逝去的人,你也不可以说自己不能幸福。因为你还活着,还能追求,只有死者,是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追求不了的。更何况”

    他停顿了一瞬,总是表现得沉稳又理性,一直沿着“正确”轨迹前进的马赛,感觉到胸口的块垒正在融化、变热、沸腾,变成某种他已经忘了很久的东西,一种极为贴近本能的冲动从胸腔中喷发出来,挤压着喉咙,将一直卡在里面的话语尽数吐出。

    “不要丢下我。”

    那是恳求一样的声音。

    无边无际的荒野中心,一个男孩置身黑暗之中,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该如何是好,孤独无助的哭泣着,当一束微弱的光芒出现在眼前,他战战兢兢地向那束光伸出手,生怕那一缕稀薄的光芒会消失不见。

    “是你对我说,不要在原地踏步,不要就那样一直下去吧。因为你这样说了,我才能站起来。所以、所以也请你等等我,你是我的归途,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回哪里去,该往哪里前进。我一定会找出前进的路,找到让你幸福的办法。所以,不要丢下我……不要说出自己没办法幸福之类的话,不要抱着那种心态,就算这个世界既不美丽也不温柔,就算世界只剩下恶意和残酷,我也要否定‘你不能幸福’这种混账话,你也有展望未来的资格和权力,那本来就是你应有的。”

    不知多少次,话已经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只能一直默默望着她的背影,将话语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让任何人知道。

    此刻,他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契机,是密涅瓦的剖析,还是“夜莺”仿佛看透一切的豁达,在冲动涌现的瞬间,他感受到巨大的隔阂仿佛两个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但无比坚实的障壁。

    他和她,原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机缘巧合之下相遇、邂逅、一起踏入同一个国度。

    纵然如此,两人眼中的世界不同,期望的世界不同,最终必然遇上分歧点,踏上前往不同世界的歧路。

    只知道战场,也只会用战场来定义自己的女孩;

    只是偶然踏足战场,还未被残酷的战争磨砺的男孩。

    对女孩而言,马赛并非必要。

    看不到未来的女孩,不愿设想未来的男孩两人生活的世界,两人渴望的世界,两人存在的方式,所有的一切都差了太远。

    他只会成为她的负担,只会为她带来伤痛,他的存在本身就会对她造成威胁。

    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在在一起,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可。

    就算这样。

    就算根植在心底里的理性思考回路在做出冰冷的预言与结论,就算整个世界都在否定他们,就算这个世界注定好人没好报,没有人能够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幸福。就算知道如今的自己只会带给她伤痛,就算自己不该伸手,知道自己必须放手。

    就算到最后,等待着他们的是无比残酷的结局。

    马赛还是禁不住想要期望站在她身边,想要期盼她能够依然与自己在一起。

    他不愿再失去。

    这是他唯一一份期盼。

    于是,马赛抱住了“夜莺”。

    事到如今,他不愿放手。

    我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

    激情涌动的心里,依然冷静的思考回路奉上自嘲。

    明知道自己会伤害她,就算自己挽留了,她也还会继续奔赴战场。可还是

    不对。

    正因为如此。

    他更必须做出改变。

    内心空虚,毫无期望的他,不能带给无法期望幸福和未来的女孩截然不同的人生,无法与她并肩站在一处。如果不想伤害她,如果想要让她幸福,他必须成为不会伤害她的人。

    换言之,他必须做出改变,必须从固步自封中迈出脚步。

    “如今的我只能期盼这些,我也不知道这一步迈出之后,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但,不要……请不要连这个期望,也从我手中夺走。”

    “你太狡猾了。”

    愣了片刻之后,女孩伸手环住男孩,用几乎与哭腔无异的声音说到:

    “哪有这样的强迫别人,还把女孩弄哭的,这不就和故事里的坏人一样嘛。”

    “没错,我是个狡猾的坏人。”

    “就算答应了,就算发誓了,就算保证了,可能也没办法做到哦。”

    “没有关系。”

    马赛扬起嘴角。

    “下决定吧。不然,鸡就要叫了哦。”

    鸡鸣以前,你要三次不认我(马太福音,26:74)。

    紧贴着男孩的胸膛,“夜莺”静静笑着。

    那是带着哭腔,又夹杂着某种解脱的笑容。

    “我不会丢下你,一直到遥远的天边。”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311/ 第一时间欣赏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最新章节! 作者:千年帝国海军上校所写的《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为转载作品,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介绍:
不着寸缕的美少年注视着匍匐在眼前的有翅爬行类,那自踏上异界土地以来一直紧闭的唇线开始变换,声音出现在幽暗的意识空间。
“判定计划主导及相关人员全数死亡,与地球方面联络完全中断。进入自行行动模式。变更登录名为预定完全体【李林】。结合当前情况,自主选择任务B4。”
有了李林这个名字的少年顿了一下,声音仿佛带上了地狱最深处的冰霜寒意。
“渗透、侵入低程度文明,将其殖民地化,地球化。”
一个最终兵器少年,在魔幻的异界闻到了相同的味道——战争。
于是,他开始继续自己的使命。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魔法与科学的最终兵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