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黄金的终焉(二十四)
亘古以来,关于世界末日的众多神话从不缺少对最终审判降临时种种天变地异的描述。
雷霆;
风暴;
永夜;
洪水;
海啸;
地震;
所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灾难都会被放大后加入到末日狂欢的行列之中,成为壮阔毁灭画卷中的一部分背景。
世界末日必然是激烈的、充斥着暴力和灾难的情景——这已经成为一种思维定式,不同种族及文化无不认为理应如此。
或许这是人们日常对灾难的认知只是如此,又或许是人们总是期望轰轰烈烈的灭亡,而非默默无闻、无人知晓的终结,总之世界末日非得是大排场不可,动静小了一定是假的世界末日。
人们从未曾想过,世界末日可以是一种静谧的美。
盘踞天空的三个龙头突然消失,没有任何征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眨眼的功夫就从所有人面前消散。面对这太过迅速生硬的切换,人们没有丝毫欢喜。
太过突然是原因之一,突然从黑暗处走到强光下,身体和思考会出现空白僵直,过快的环境切换很容易引起身心不适反应,严重时甚至会引发癫痫。前一秒身处生死极限的战场,血管里灌满了肾上腺素,下一秒置身于万籁俱寂的晴空之下,强烈的反差自然会让人感到手足无措。
可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更不是问题的核心。
反差会导致空白僵直不假,但此刻站在这个战场的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身心早已被彻底磨砺,如何迅速调整身心对他们不是一项技术而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像条件反射。仅仅只是环境和气氛的突变还不至于让他们全身僵硬、冷汗直流。
这些整天和死神共舞的人一个个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身体不住颤抖,牙齿上下撞击的声音清晰可辨。
一两个人出现这种状况还能解释为偶然,所有人同一时间出现同一状况,那就只能解释为某种凌驾于集体幻觉之上的恐怖状况即将发生,暴风雨降临前的宁静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每一根神经,每一束肌肉,每一个细胞都在声嘶力竭地尖叫,催促人们赶快远离危险和“即将降临的什么东西”。
也许当时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事后回想起来,真要拔腿逃走也绝不丢人。
海啸扑来时逃向高地,地震时冲出屋子,火灾时跳窗而出——这些都不是丢人可耻之事。远离天灾和危险本来就是生物的本能反应,没什么可笑的。
试图远离“那个”也是如此。
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头顶上那个东西属于“正常”,看了“那个”之后还能保持正常都可以划入强人的范围之内。
比夜晚更黑暗——完全不见明月与繁星的深黑色球体,正以高空中的一点为中心延展开来。
这与之前延展出金色龙首的是相近的东西,数量只有一具,规格却要大上许多。
然后。
黑色球体不停旋转,然後球体泛着金光的边沿开始延伸出无数的黑色触手。
与其要说那是触手,倒不如说是带状的烟雾还比较贴切。
那没有实体应有的存在感。
越是接近地面,黑色触手的形态也越是明确。由平面化为立体,轮廓渐渐清晰。
那是——
“龙?”
没有手脚,也感受不到质量和存在感,仿佛用高浓度的黑色烟雾形成的龙,一个个都在蠢蠢欲动,向地面不断延伸。
与此同时某个声音响彻天空大地。
低沉又单调的音堆序列不断在所有人头顶盘旋。
那跟魔法师施展术式唱诵的咒文很像……却又不太一样。
那更像某种——类似数字串列的东西,正被无数龙首以抑扬顿挫的韵律持续吟咏下去。
“歌……?”
罗兰突然想到了这个字眼。
没错。
那的确是歌声。
只不过那并非寻常的歌声,而是越过鼓膜直接晃动脑髓的异样歌声。
高低音交杂的数列不断延展,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首“歌”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这首“歌”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所有人都抱持着这样的疑问,没有谁知道答案,就连看上去靠谱的假说都不存在。
只有一位例外。
“这是……程序语言?不对,这个内容是……诅咒?!”
维多利亚一直没有表情的脸龟裂开来,讶异、愤怒、恐惧自几万年的冰封中醒来,一口气涌上她的脸庞。
“那家伙放弃战斗了吗?他到底想把世界变成什么样?”
“放弃……?”
罗兰皱眉问到:
“他的赢面明明比较大,为什么要——”
这完全不合理。
不要说最终形态,就算是通常形态的李林也拥有足以碾压现场的战力。如今他局面大好却放弃战斗?这未免也太过儿戏,根本说不通。
“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家伙真正的目标不是重启世界,起码不是按照母神的意愿重启世界。所以,他彻底解放自己一直隐藏的力量,试图用诅咒覆盖整个世界。”
“……!!”
习惯了惊人之语的罗兰也不禁当场呆住。
诅咒整个世界?
李林?
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
永不犯错,永远正确,绝不感情用事的皇帝,要怎么才能和诅咒世界这一极为情绪化的行为产生交集?
说的直白一点,他根本没理由去诅咒世界。
既不抱持有强烈情感,也从未想过自暴自弃,更不可能从毁灭世界中获得什么好处。
维多利亚的推论根本无法成立。
“哪里有矛盾了?”
洞悉了罗兰的疑问,维多利亚露出妖艳的笑容。
“将自己与诅咒一体化,然后吞噬整个世界,与世界一体化。全世界成为高度自律的诅咒,这样就可以永续循环存在下去了。世界成为他理想中的形态永远存在,这不就是他一直试图达成的目标吗?尽管形式有所不同,但如今正是他彻底实现被赋予的任务的时刻。”
欲改变世界,首先要毁灭世界。
听上去很疯狂,却也有着合理的一面。
真的,非常合理。
18.黄金的终焉(二十五)
罗兰从未想过,在如何改变世界这个问题上,李林不但和他有共识,做法也比他激进的多。
比起改造旧世界,毁灭旧世界在废墟上重建新世界更容易也更可行。这道理放在任何时代都通用,一次次暴力革命用血和现实验证着这一真理的正确。
也许有人觉得身为帝国皇帝的李林去实践这一真理会让人觉得他在玩反讽,可能还会有一种“陛下何故谋反”的迷惑。
李林很擅长讽刺,但他更擅长辩证客观的审时度势,有效率的处理问题。
他是如此成功,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的行为实际上是对旧世界的颠覆,他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是一种革命,深入到方方面面,彻底改变了世界。
如今他仅仅只是调整了手段,将原本的温水煮青蛙模式变成了简单粗暴的模式,根本目的没有任何变化。
建立一个绝对的世界。
绝对的和平;
绝对的秩序;
绝对的支配;
绝对的平等;
“这才是最大的讽刺。”
法芙娜咬紧嘴唇,吐出微妙的感悟。
“为一个极为理想化的目标采用激进的手段,然后将之合理化——这其实是理想主义知识份子的恶习。由他这个现实主义者代表展现这种恶习,根本让人笑不出来、”
愤世嫉俗是理想主义者的通病,他们对世界抱有期待和不满,期望用自己的方法将世界改造成理想中的模样。就目的本身来说不存在问题,很多时候还会对社会整体进步产生正面推动作用。只是现实和理想总是存在差距,革命之后,大众和革命组织总是会迅速被官僚主义腐化吞噬,对此感到失望的知识分子变得愤世嫉俗,甚至不惜用激进手段来“纠正错误”,丝毫不在乎有多少人被卷进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到这时,原本的革命者在大众眼中已经变得面目可憎,几乎可以与腐化堕落的官僚相提并论。
李林是不是革命者可以商榷,他的行为和激进理想主义革命者倒是有颇多相似之处。
特别是行为合理化这一点。
为了达成神圣的目的,不管做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别人是否愿意都可以要求别人做出牺牲,美其名曰“成就了伟大的事业,牺牲的英灵也一定很高兴”。
不分立场和主张,极端主义者都一个德性。
就连根本的矛盾都无视,只是一味执着于自己的主张。
“不惜舍弃所有一切,用诅咒来实现永恒的世界,到底要多疯狂才能相信这种事……”
“疯狂不是失去理性,只剩下理性同样也是一种疯狂。”
打断阿斯托尔福的呢喃,法芙娜继续说到:
“既然靠祈愿和利益锁链也无法彻底断绝人类寻求摆脱神明管理的念想,那么以诅咒覆盖全世界,从根本上篡改‘真理’,重新定义人类和世界,将其约束为全新的形式,李林想要达成的目标也就实现了。”
“……”
仔细想想,这其实是非常合理的选择。
将世界与自己一体化,世界上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一部分,一切都彻底合理化、效率化,一心只为“永久延续”这一个目标而行动,掣肘和变数被降低至极限。
没有比这更合理的了。
“原来如此,还真是只有他才能想出来的奢侈构想。”
薇妮娅推开舱门,不失冷静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居然擅离职守——”
“已经没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了。”
薇妮娅以眼神示意,法芙娜顺着视线瞥见仪表盘上来回乱跳的指针,陷入了沉默。
的确,此刻就算老老实实待在岗位上也无事可做,只会凸显自己的无力而已。对这一点,法芙娜也已经认命了。
不光待在岗位上没用,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了。
“现在的李林恐怕已经化身为高速生产诅咒来覆盖世界的机器,而且不止一台。”
“什么意思?”
“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不清楚李林的性质和真面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想要成就什么,为什么想要成就——这些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明朗。我们看到的,都只是李林让我们看的。”
“然后呢?”
“他绝不会留下任何破绽,不管风险多小,他都不会疏忽大意。所以——”
法芙娜已经理解了薇妮娅想要表达的意思,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一旦决定实行,绝不会给对手机会。
具体方法不外乎两种,一是行动迅速,在对手反应过来前达成目标;二是投入巨大的力量,可以不在乎任何干扰或反抗。
李林通常是两者兼有。
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当前李林会采用的战术是——
“刚才的球体和龙首有三个,谁能保证现如今只有我们头顶上在发生异常?如果那家伙想要一口气分出胜负,同时间在世界各地展开,在短时间内让诅咒覆盖全世界恐怕是最稳妥的做法了吧。”
彻底压倒性的污染速度,让对手完全没有机会反扑,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做法。
“其实他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光靠我们根本拿他没办法。”
且不说如今根本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触碰到李林,遑论能够对其造成伤害的攻击。光破除诅咒一项就不是几天、几个月、乃至几年内能解决的问题。以当前诅咒的成形扩散速度,最多几天时间,诅咒就会扩散到世界每一个角落,谁都不可能逃脱,也绝不会有机会颠覆这个过程。
如今李林的行为固然稳妥,但缺少必要性。
再怎么谨慎稳重,这也太过头了。
简直就像——
“不是为了对付人类,而是对付‘其它的什么’而准备的。”
“你是说……”
“希望这只是臆测和妄想,不然的话……就真的只有万劫不复在等着我们了。”
以不符合年龄的语气长出了一口气,薇妮娅仰望着天空,正如全世界所有人此刻所做的一样。
每个人都在仰望天空,充满惊奇和忐忑的凝视着天空中充满不祥气息的黑色球体,还有那些触手般的龙首。抑扬顿挫的歌声中,整个世界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18.黄金的终焉(二十六)
那是名副其实的末日光景。
全世界各地同一时间出现同样的异象,遮天蔽日的黑色球体,吟唱诡异曲调的龙首。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人们只知道那是某种异常现象,是必须远离的危险之物,却没人能思考或采取行动。
思考也好,行动也罢,全都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在理解这一点之前,末日降临了。
无数黑色蜘蛛丝自龙口溢出,遮蔽了天空,向地面飘落。
那并非真正的丝线,甚至不是物质。
那是极高密度的术式阵列,通过被“歌”不断构建、撰写、激活的诅咒术式,以异常的速度增殖后向整个世界发散。
蠢动的诅咒之雨扑向整个世界。
只用了几分钟,黑色丝雨覆盖了森林、山川、河流、街道,漆黑的幕布并不因此满足,它们转化为类似阿米巴原虫的不定型团块,扑向一切还未被吞没的领域,将所有一切沾染上诅咒的色彩。
不到五分钟,世界的百分之七十便宣告沦陷。
被吞噬的物体保留着原本的轮廓,山川未失其形,鸟兽依旧可辨,只是天地万物都失去了色彩,沦为阴森森的黑色,此世众生皆在诅咒的狂潮下颤抖不已。
以这个速度来看,最多半小时,整个世界都将被诅咒覆盖。
一些反应快的人避过了最初的诅咒之雨,他们哭喊着、嚎叫着冲向最近的避难所。有些人爬到树上,有些人冲进房屋,还有一些躲进了地下室,用重物将入口堵死。
所有能用上的措施手段都用了,没有一个能阻挡住诅咒蔓延。
那并非水或气体,而是直接干涉存在形式的特异,不管是物质还是防护术式,一经接触就会被覆盖改写,成为诅咒的一部分。
这点对联合舰队的人们来说也是一样的。
察觉到视野的某个角落里有一抹黑色正在扭动,法芙娜愕然抬头。
如蜈蚣,似蚯蚓。
密密麻麻的诅咒从各个角落渗透进来,爬上墙壁、甲板、装置还有人体上。
船员们放声惨叫。
一瞬间就被诅咒完全包覆的人还算幸运。毕竟他们还来不及感受到恐惧就被吞进了诅咒之中。
这样的幸运儿终究只是少数,仅限于瞭望手、机枪手之类靠近外层的人员。
由于军舰的密闭性,诅咒的侵蚀速度会产生差异,船舱内到处可见被诅咒侵蚀而发狂的人。
“这是什么鬼东西?!”
“咿咿咿咿咿咿!”
“救命啊……不要、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人纷纷抄起手边的东西敲打,或是使用枪械射击,不过这点小事当然不可能遏止没有实体的诅咒。被诅咒缠上的人纷纷发出惨叫,一些人在极度恐慌中甚至用武器攻击自己的身体。
怒吼、惨叫、枪声、血沫。
各种东西在飞行船内四处飞窜。
在一片混乱中,惨叫变了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去死吧!去死吧!”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都去死!!都给我去死!!”
船员们突然一起发出咆哮。
恐惧过了极限,情感就会转向愤怒。类似“穷鼠啮狸”、“困兽犹斗”大抵指的的就是这种情形。被逼上绝路的人会由恐惧转向愤怒,并且爆发出极强的力量。
不过眼前却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暴怒的人们并没有看着任何人。
就算视线偶而扫过了某人,他们的瞳孔还是没有聚焦,这些气愤不已的人们只是一味地对着虚空吼叫,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憎之物似地破口大骂。不消片刻,这些声音逐渐变成了不成言语、酷似野兽的吼叫。
这是一幅疯狂的光景。
本应被黑色丝线纠缠而痛苦挣扎的人只是一味吼叫,眼神中完全看不见理性,也看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感情的成分。
那已经连愤怒都算不上了,只是纯粹的疯狂和绝望。
这样的场面在世界各地上演。
那些陷入癫狂的人们并不知道,也没有自觉。
支配他们的愤怒并非他们自发的感情,而是借由诅咒散播开来的他人的愤怒。
那到底是谁的愤怒呢?
那当然是——
逐渐增长的诅咒很快覆盖了癫狂的人群,不久,吼叫也沉寂下来,只剩下一个个浑身漆黑的人型,仿佛诅咒拟态成人类站在原地一般。
世界、众生——
都被诅咒污染了。
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法芙娜无法想像,也没有想像的余裕。
“啊、啊……啊啊……”
看了自己的手脚后,向来坚毅的她绝望地叹了口气。
在看到黑色领域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法芙娜立即展开防御术式,不过那和用水桶对抗迎面扑来的海啸一样,毫无用处。
通常意义上的诅咒是情报与术式阵列构成的集合体,也就是所谓的指向性术式。
对象、效果、发动时间、时间跨度、相互作用、防护——各种信息与术式相互结合,这才能发挥效果。面对这样的诅咒,有效保护自己的方法并不是物理上的障壁,而是掌握诅咒的术式构成情报。也就是说,编纂术式破解诅咒时的问题并非“强度”,“速度”和“精度”才是重点。
此刻降下的诅咒却有着和以往任何诅咒都完全不同的性质。
其一,其内核结构与已知的任何术式都不同;
其二,诅咒的强度为“改写世界”等级;
其三,该诅咒具有自律增殖繁衍能力,且速度奇块。
法芙娜施展的术式瞬间被涌入的诅咒击溃,她的手如今已被蠢动的黑暗所覆盖,染成了漆黑一片。
不——不光只有手脚而已,无数诅咒覆盖了她的肌肤,从腰部爬上胸口,从胸口爬上脖子,从脖子爬上脸颊,宛如无数漆黑的蜈蚣在全身乱窜般的恶寒,令法芙娜浑身发抖。
然后——
“罗兰……!”
法芙娜最后喊出的是心仪男孩之名。
不过那也瞬间被增殖的黑暗所吞没。
有如浸泡在黑泥里一般,漆黑色的影子从下方逐渐覆盖了视野。
一切都瞬间被封印在黑暗之中,全身的感觉也渐行渐远。
自己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自己正站着呢?还是躺着呢?
不过在那之前——自己还活着吗?
还是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恐惧的残影而已?
她不知道。
最后的一丝意识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吞没。
李林完全启动第三战略形态十七分钟后,整个世界被封闭进黑暗与寂静之中。
18.黄金的终焉(二十七)
一种色彩。
一个声音。
一种存在。
这就是世界仅剩的全部。
犹如万物陨灭的死寂之中,平缓的旋律不断被编织出来,于天地之间回荡。
那幅光景充满了幻想甚至是神圣庄严的感觉——或许创世之初呈现的就是这般景象也说不定。这首不带任何杂音、无比纯粹的歌曲空虚地在整个世界流动,清晰地刻划在万物之上。
没有任何人为此深受感动,不光是因为没有能够聆听和欣赏的听众,更因为那首歌所展现的是无比纯粹的恶意。
那是诅咒的歌谣。
寂静并非代表安宁,停顿亦不代表死亡。
万物停止所有活动后,一切归于寂静,天空被黑影覆盖,大地和海洋浸泡在黑泥之中。整个世界既非毁灭,亦非生存,犹如包裹着一层黑色外壳的蛹,在摇篮中沉眠,等着醒来后转变成全新姿态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为万物咏唱摇篮曲的也不是人类,而是光看就令人觉得讨厌的异形怪物群。
从天空中垂下的黑色龙首像诵经一样。毫无间断的唱着低沉单调的音节,抑扬顿挫的曲调永无止尽。
无尽的言语乘着音韵无限延展。如果此时这个世界里还残存着一个能够正常思考的人,或许会发现那首歌很像教会系统魔法术式施展时常用到的控制用咏唱语言——也就是“圣歌”。如果此人还具备更进一步、在这个世界之外的知识,或许连这首歌的内容都能理解吧。
那是赞扬神的歌。
不是母神或别的神明。
那是不存在此世的神明。
其存在于遥远星海的彼岸,银河系外沿太阳系第三行星,一颗孕育了众多生命及高度文明后濒临死亡的行星。
其名为地球,生于此行星的人们还为他们的母星奉上一个风雅的称呼。
——盖亚(gaia)。
这是对早已亡故的神献上崇拜与敬畏的歌。
献给逝去之神的歌声本应空虚地消散,却引发了一个戏剧性的效果。
那就是光。
通古斯卡的天空,强烈的白光放射到整个世界里,猛烈得有如地上产生了一个太阳——却又异于火焰与旭日的光芒,不带有任何热度,只是冷冽地倾注于翻涌的黑暗之上。
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充满了光亮。
眼前这一幕俨然便是创世神话的忠实再现。
可那既不是创世的伟业,也不是灭世的风景。
那是准备启程前往万劫不复的序曲。
没有热量的光芒仍然持续增加中。
同时,另一种东西也不停自光球外围编织、发散出来。
那是有如蜈蚣般的某种东西。
仔细一看,那东西是某种文字列,既不是写在纸上,也不是刻在木头上的文字,仅有文字本身构成的序列正一条又一条地从光球外沿散发出来。
那是荼毒这个世界的元凶——“诅咒”。
高速增殖的诅咒正试图覆盖整个世界,连一粒微小的尘埃也不例外。
整个世界已然与诅咒融为一体。
世界与人类正在被重新定义,然后转向另一种形态。
那可谓绝对的绝望,毕竟不可能有人能和自己伫立的脚下交战。
更致命的是,如今覆盖世界的诅咒有着特殊的性质。
这个世界的诅咒大多数还是基于生物、物理现象所展现出特定的效果。
眼下的诅咒并非单纯的物理现象,其根本用途是将高维存在拉入这个维度的世界,收束所有的可能性和不确定。
从纯粹科学的角度来看,所有的可能性就是基本粒子不同轨道的可能性,以时间作为“枝干”,在未来的领域中,基于无穷的可能性,无数个分枝组成了各种各样可能的平行宇宙,当生命做出选择的时候,枝干会朝向一个分枝生长,随后再继续下去,随着时间的推进,分枝也会不尽相同,但是到时间的结局(宇宙的终结),只会剩下一个枝干。从宇宙的开端到结尾,以高维生命的视角来看确实类同一颗树的成长历程。
一旦一直观察着低维宇宙的高维宇宙存在降临到低维宇宙的话,就会成为对整个宇宙进行“绝对观察”,结果就是“可能性”消失了,只能看到已经确定轨道的基本粒子,宇宙的进程也就已经在这个时间点上被完全确定,充满不确定和可能性的宇宙被强行带入了机械决定论的宇宙。此时高维存在眼中的这个宇宙不再是枝繁叶茂的大树,而是个单纯的枝干,一根已经失去了生机活力的树干。宇宙失去了可能性,一切都是可预见到的,量子领域消失了,神不会掷骰子,爱因斯坦打败了玻尔。
在未来还没有做出选择之前,高纬度存在已经为世界做出了选择,因而所谓的可能性和不确定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机械决定论的宇宙不能允许这种东西存在,哪怕是概念也不行。从通常意义上来讲,高维存在降维并不是实质上毁灭宇宙,但对于拥有“灵魂”的智慧生命或者量子性质的微观粒子来看,这种降维无疑是一种宇宙毁灭性的攻击,非决定论,随机性不复存在,一切都是可预见的,对于仰赖可能性和不确定的未来之类生存的次元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智慧生命的“灵魂”只能离开低维宇宙,回归到高维宇宙之中,最后便是机械决定论体系替代了旧宇宙体系,新生命取代了旧生命。
这可谓真正意义上的“重启世界”,亿万年的历史全部清零,世界彻底回归白纸,一个崭新的、没有可能性的决定论世界开始了新纪元。
就算此刻还有谁没被诅咒吞噬,且还能保持理性思考智慧生命,不管他再怎么试图反抗,也不可能找到应对的方法。
诅咒继续以猛烈的势头扩大。
光球的中心,漂浮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和此刻地面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他活生生被诅咒覆盖,感觉完全被封闭。
他和别人并无不同。
他同时也和别人有着明显的差异。
罗兰.达尔克。
即便到了现在也还没有放弃。
18.黄金的终焉(二十八)
有如娱蚣般的漆黑文字串列爬满了全身,从眼睛、嘴巴、耳朵、鼻孔、全身的毛细孔钻入体内,甚至一直侵入到精神层面,试图改写存在本身的定义。
既不能阻止也无法去除,用手去拨,在地上打滚,用刀砍,用枪射击——任何手段都无法产生效果。没有实体的文字列丝毫不受妨碍地侵入法芙娜,诅咒在身体内外翻涌的触感、剧烈的剥夺感和被亵渎感让法芙娜痛苦地挣扎了起来。
无法感知,无法触碰,所有感觉被封闭,只剩下唯一的感想。
——好恶心。
能感受到的,只剩下这每分每秒都在增幅的感觉。
这种情况要是再持续个几小时的话,强韧如法芙娜,**与精神恐怕也会崩溃。
尽管明白这点,法芙娜却还是束手无策。
干脆就这样让诅咒杀死自己算了——这种念头也有过,不过像是在验证诅咒中包含的恶意一般,**并没有产生任何机能异常的现象。脉搏跟呼吸确实有紊乱,却完全没有衰退的迹象,也没有产生任何痛楚,只有渗透身体内外的不快感和不断被逼向极限的崩溃感而已。
不过,也正因为处于精神被侵蚀的状况下,才会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寻求救赎。
宛如快要被溺死的人,法芙娜竭力抓住用以忍受痛苦的“核”以及用以攀附求生的“支柱”。
“到了最后的最后,我会直接和李林进行对决。”
罗兰在战前的话闪过了法芙娜的脑海。
罗兰.达尔克。
因为和李林相遇,整个人生命运都被扭曲的人。
不管对法芙娜还是对这个世界来说——恐怕只有他才是最后的希望。
因为——
#########
断了线的意识重新恢复十秒后,罗兰才发现自己置身在白色光芒中。
那和玛那形成术式启动后发出的光芒很像,却又有点不一样。
很温馨。
这是他最直观的感觉。
让人感到怀念与安心,就像是迷路的孩子回到家中,被母亲拥抱一样,能让人彻底放松的感觉。
感到安心的同时,他也注意到自己就能掌控的仅有意识,**的感觉稀薄到几乎无法确认。他完全无法确认此刻的状态,自己究竟是站着还是坐着,感觉不出上下,感觉不到手脚和呼吸,自己仿佛成了脱离躯壳的灵魂。
罗兰活得好好的,他没有死,他只是“存在”于白色的特异空间之中。
确认记忆的连贯性与自我的一致,认知自己还是罗兰.达尔克,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是被黑色文字的狂潮吞没后,罗兰短暂的松了一口气。
自己还是自己,还没有被改写成别的东西。
哪怕还没有更多证据可以佐证这一点,现况究竟为何也尚未明朗,生存的喜悦和能认知自我的喜悦还是会泛出喜极而泣的冲动。
然后——
罗兰的眼前——他是否仍具备**和物理意义上的视觉还是个疑问——摇曳起来。
下一个瞬间,那里产生了一道人影。
“……!”
意识中浮现出一道讶异的呢喃。
一位少女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那名少女很不寻常。
如果有人问她哪里不寻常,罗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纤细的身躯、苍白的肤色、微微下垂的眼角、虚浮的步伐——不管是形貌还是从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都在营造出一股极度倦怠的感觉。可这并非病态,在少女身上并不存在与疾病能产生连系的要素。恐怕存在于她身上的不是**上的疲劳,而是精神源头上根深蒂固的疲惫,那股犹如阴霾般的疲惫从身体内泛了出来。吞噬她的一切,成为她的一部分。
让人心痛的虚幻少女。
罗兰感到讶异的并不只是这些。
重点是少女的容貌。
虚幻。
不确定。
她的五官和罗兰认识的女性有好几个共通点,不,那张脸充满了不确定,时不时就会变成那些女性。
密涅瓦;
法芙娜;
格洛莉亚;
薇尼亚;
蜘蛛;
还有——
“妈妈。”
母亲慈祥的笑容依然如十几年前般,罗兰不禁呢喃出声。
下一个瞬间,罗兰明白了。
站在眼前的少女——
“全部是我的记忆?”
罗兰抬起头说。
“没错。”
少女点点头。
“因为是第一次在人前显现,为了能让对话顺利进行。以你的记忆情报为基础,再加上你的印象与想像力,构建出现在的形象。描绘出这个形象的是罗兰.达尔克你自己,外表之于我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罗兰默默点头。
之所以一下子就推测出答案并接受,很大程度是因为母亲的面孔。
连正式的葬礼和画像都没留下之人的面孔能准确再现,只有读取记忆才能做到。
确定对方可以正常进行对话后,一大堆问题立即冒了出来,其中最优先迫切的一个脱口而出。
“现在——我、世界,还有李林变成什么样了?”
“硬要说的话,是有点微妙的状况吧。”
“微妙?”
“第三战略形态——他是这么称呼的。实际上那才是他原本应该展现的姿态和用途。”
“那团黑泥才是李林应有的姿态?那之前都是——”
“不是伪装哦。”
少女晃了晃手指。
“那全都是他的真实姿态。”
“这种事情……”
“可能的,他就是被这样制造出来,就是被约束要以这样的方式存在,执行被赋予的任务。这就是超越种的命运,星球守护者的命运,噬星者的宿命。”
“超越种?星球守护者?噬星者?”
罗兰念叨着三个单词。
他知道超越种,其中的内情也知道一些,星球守护者和噬星者则是头一回听到。
“什么是超越种?星球守护者和噬星者又是什么?”
“要说清楚的话,可是相当漫长和深入的话题呢。不过托时间轴也发生扭曲停滞所赐,现在时间还算充裕,我会从头开始详加解释。首先从我是什么人开始——”
少女——有着少女外形的存在踏前一步,提起裙角欠身行礼。
“吾乃行星威尔特所有智慧生命的集团无意识集合,也就是你们人类口中的‘阿赖耶识’。初次见面,勇者罗兰。”
18.黄金的终焉(二十九)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是不是李林的计谋——你还真是个谨慎的人啊。嗯~~,原来如此,和李林打交道打多了,再单纯的人也会变得心机深沉,小心谨慎吗?”
自称“阿赖耶识”的少女侃侃而谈,让人吃惊的是,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罗兰的想法。
罗兰并不感到吃惊。
七宗罪之一的杰勒斯就有读心能力,掌握足够多的心理学知识和个人情报,再加上环境和问题的诱导,提前几秒揣测出对方的想法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仅凭这些还不足以取信——说的没错。人与人之间要取得信任实属难事,否则这个世界也不会出现那么多纷扰了。”
少女苦笑着摇摇头。
“那么接下来由我说明情况,要不要采纳取信,由你自行判断,可以吗?”
这也是当前最合适的办法。
确认到罗兰默许的反应,少女扬起手。
“先说说你的情况吧,你的**和其他人一样,被诅咒所覆盖,我们抢在诅咒渗透入你的意识层面之前将你的精神保护了起来。如今你所立足的是一种情报空间,你我之间的对话立足与现实不同的时间轴之上,此刻我们像是普通的对话,实际上是在停滞的时空内进行瞬间的情报交换——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大致上——”
不明之处还是很多,关键之处都能理解了。
首先这里并非现实世界,而是接近于意识共享空间的领域,其次,基于某种法则,这里的时间相较现实近乎于停滞。
“没错,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心平气和的进行对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你刚才说外面的世界已经被诅咒吞没了?”
“没错。诅咒已经覆盖了全世界,对世界的改写正在进行。现在我们正在全力延缓改写的进程,对方也在快速改进渗透改写的模式,大约还能坚持七个消失吧。七小时之后,一切将无可挽回。”
“我们是——”
“智慧生命的集体无意识——阿赖耶识,还有星球本身的意识,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母神。”
“母神也……究竟是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的发言过于震撼,才刚刚出现些许苗头的信任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李林是神意代行者,是母神在人间的代理人,按照少女所说,母神正携手自己一直防备的力量对抗李林……除非李林发动叛乱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场景。可身为优秀员工典范、神意代行者楷模的李林会发动叛乱……哪怕天地倒转也绝无可能。
他根本就不存在叛乱的动因。
金钱、权力、女色、嫉妒、信仰理念、被人捏住把柄——自古背叛的理由不外乎这些,可李林与其中任何一项都无法产生交集。
“严格说来那不算背叛。”
少女耸了耸肩。
“他只是完成原本被赋予的任务罢了。”
“原本被赋予的?”
注意到话语里透出的微妙信息,罗兰反问到:
“被谁?”
“他的创造主和真正的主人——名为盖亚的星球意志。”
“盖亚?星球本身的意志不是母神吗?”
“是同类。盖亚是遥远星空彼岸里名为地球的行星的意志。齐格菲.奥托.李林原本是由盖亚借人类之手制造出来,本应成为星球守护者的超越种。”
“本应——”
“他最初被赋予的任务,是毁灭地球和灭绝那里的人类。”
“……!”
“不必奇怪。人体内的白血球和淋巴细胞也会攻击癌细胞,星球守护者的本质就是行星自身的抗体。在遭遇外来病菌和自身身体里病变的组织时,作为抗体的星球守护者将之击溃,守护星球的安全——原本是这样的机制。李林的情况稍微有些特殊,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地球与其孕育出的人类本身也处于特殊状况之下。”
“人类与星球发生了战争吗?”
“稍微有些不同。”
名为阿赖耶识的少女苦笑着摇摇头。
“是星球对人类感到绝望和愤怒,为了毁掉人类和濒临死亡的自己,创造出了李林。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讲,他其实应该算是加速尸体分解的酶。”
人体活动离不开各种各样的酶,其中以参与消化活动的酶居多。其中有一种酶是人体死亡后自细胞组织内溶解出来参与尸体腐化分解的。
将李林比作分解酶——如果不是对他抱有相当程度的恶意,就只能认为创造出李林的造物主正处于某种非正常状态。
“她想让李林协助她完成自杀?”
“顺便拉上人类陪葬。”
少女叹了口气,本就显得疲惫不堪的神情又增加了几分倦怠。
“对盖亚来说,人类是自己的孩子,是创造物,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不管人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怎么折腾,只要不危及星球自身的生存,盖亚并不会干涉人类文明发展。其结果就是地球人类孕育出了高度的科技文明,离开母亲在宇宙中建立自己的文明圈的同时,也将战火带入了宇宙,最终又反烧到自己的母星。”
少女手一挥,眼前的风景突变。
眼前是燃起熊熊大火的城市。
焦黑的废墟,形容枯槁的人们。
以及天空中越来越大的火球。
那原本是开掘资源的小行星,掏空内部后改造成可以驻留舰队和机动兵器的要塞,如今为了战争,这座要塞被安装了核脉冲引擎,充当质量炸弹。
无数的核弹在小行星表面炸裂,巨大的岩块执拗的前进,撕开了如薄纱的大气后,巨大的质量和热量砸在地表上。地球的轮廓一角发出闪光,犹如朝阳般的光芒逐渐扩大。
不用详加解释,罗兰也能明白那是一场异常残酷惨烈的战争。
为了胜利,不惜连生养自己的母星也加以破坏和污染。
看着这样的不孝子,任谁都会绝望吧。
可这也只是绝望而已,距离疯狂还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以盖亚的立场来讲,这样的结局固然伤感,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作为母亲,她坦然接受了孩子的自杀行为,打算就此永眠。也就是在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不是没有设法阻止人类的愚蠢行径。
不是在人类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加以教导。
盖亚最大最根本的错误是低估了人类。
“人类就算拖上母星一起灭亡,他们也终归作为星球的一部分与星球一道回归‘根源之涡’。可盖亚没有想到,人类文明已经进化到了就算脱离母星也能继续繁衍存在下去,不仅如此,他们还试图将已死的母星再度恢复至可以居住,充当人类的后花园。对这一行为所带来的惊讶、愤怒、屈辱让盖亚做出了那个决定。”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神说灾难与世同在,于是李林诞生了。
18.黄金的终焉(三十)
惊讶和难以置信只有最初的一瞬间。
善于换位思考的罗兰很快就明白了盖亚的想法和做出决定时的真实感情。
将星球视为一个巨型生命,人类大约是相当于皮肤组织的地位,人类文明的发展就像是给皮肤注入活力和弹性,文明程度越高,生物繁衍能力越强,星球自身所展现的生命力也越强。
只是当人类文明发展到足以摆脱母星的控制,向新天地进发时,这个时候的人类之于星球的意义就开始变质,或者说——癌变。
到了人类文明之间爆发全面战争时,人类之于母星已经完全是癌症末期,地球距离往生已经没多少时间。照理说接下来就是病人死亡,癌细胞也和宿主一道死亡。但这次的癌细胞非但没有衰弱死亡,还出现了分解宿主尸体、吸收营养后继续成长繁荣的迹象。
对任何生物来讲,那都是无法容忍的事情。
那个愤怒和绝望就成了李林诞生的契机。
“超越整个行星生态系统,位居顶点,代替星球意志行使力量,维持行星的平衡与安全——这是超越种诞生的理由,因其守护星球安全的职责,也被称之为星球守护者。李林虽然是超越种,但其职责并非守护星球,而是执行母星的遗愿,将星球和人类一起埋葬,故而被称之为‘噬星者’。”
“我不明白。”
罗兰插口问到:
“不管文明再怎么进步,‘毁灭人类’并不需要动用到像第三形态那种甚至会波及整个宇宙的力量,如果能制造出威力严重过剩的李林,完全会有更有效更快捷的办法吧?”
“那方面的尝试也进行过,诸如神话中的魔物、怪兽、怪异等等,在李林之前最接近成功的是名为‘灵长类杀手’的怪异——拥有对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灵长类的绝对杀戮权,可算是对人类用最强兵器。但直到李林为止的试做品全都失败了,其原因乃是地球人类的集团无意识——你们口中的阿赖耶识对此进行了阻挠。”
每当神话中出现无可匹敌的怪物或灾难时,总会有“英雄”出现,救万民于水火。
双方就像光与影一样,一方出现时,另一方必然也会现身。
这种孽缘一般的对抗关系,说到底其实是盖亚和阿赖耶识之间的竞争。
盖亚的逻辑是只要星球能活下去,居住在星球的生物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
阿赖耶识的逻辑是只要人类能活下去,星球发生什么都无所谓;
两种背道而驰的论点反复纠缠、竞争,最后胜出的,是阿赖耶识。
“人类文明的进步,星球意志干涉能力的下降——漫长竞争中的此消彼长决定了竞争的胜负。当文明和技术发展至足以克服自然灾难的阶段时,星球意志的失败便不可避免。意识到这一点的盖亚转为利用人类内部的矛盾,通过从‘根源之涡’获得的知识,假人类之手制造出了李林。按照预定,李林启动之时,便是人类文明和整个地球陨落之日。察觉到危险的阿赖耶识试图阻止李林的启动,双方争执中引发了事故,地球和人类文明因此毁灭,李林漂流到了次元与次元的缝隙之间,直到被母神找到。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你一直就这么看着?”
罗兰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友善。
任何人听过这段内容后,对母神的感观自然不会变好,对阿赖耶识在整件事里所扮演的角色也不可能心平气和以对。
这和没人喜欢罪犯,也没人喜欢见死不救者其实是一个道理。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有几件事,你需要知道。首先,和地球人类的集团无意识不同,我是多个智慧生命种族的集团无意识,‘让这颗行星上的所有智慧生命活下去’才是我的起源,各个种族之间的相互制衡、冲突,使得我不像地球侧的阿赖耶识那么强大,对母神的干涉,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其次,遏制文明的发展,不使智慧生命获得能够抗衡星球意志的力量——这其实是母神和我共同商议的结果。”
仰望着头顶的纯白,阿赖耶识的脸孔越发显得伤感。
“不管是母神还是我,双方都不想重复地球的悲剧。‘让自己活下去’是我们双方的共识,为了实现这一点,妥协和让步是必要的。否则我们就只能顺着‘要不要抢先对方开枪’、‘与其被人干掉不如先下手为强’的漩涡不断升级冲突。其结果,地球已经很好的展示了。”
“你们……”
一瞬间高涨的情绪瞬间掉到了谷底,想要指着对方大骂,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骂起。
那些不是狡辩,不是推卸责任。
摆在母神及阿赖耶识面前的选择就是这么沉重。地球发生的惨剧、多达数百亿的死者灵魂、一个高度发达文明一夜之间崩坏让真相和选择越来越沉重。
——我们不会犯下相同的错误,你们所作所为完全是自己吓自己犯下的错误!
能如此断言的,不是傻就是坏。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就是什么都没学到,历史总是不断上演似曾相识的情景,同样的错误一再被自诩聪明人的人们重复上演。不管说了多少次“绝不再重现相同的错误”,到头来还是——
不管是否公布真相和密辛,只要放开对文明进步的遏制,全面战争必然会爆发,只是构造不是人类与母星,而是智慧生命之间充满血腥的全面冲突。长期被压抑的矛盾与野心一口气爆发出来,战争必然会失去控制,朝着毁灭的深渊一路狂奔。
但是,也不能够否定存在着完全相反的可能性。如果公布真相的话,也许各国慑于惨烈的结局会有不同的举动,人们会选择自省,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是说到底这也只是假设,只不过是可能性。是要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之物上,还是选择未必是最好但起码能保障多数生命的选项?因为他们的选择得以出生并存活的人们要怎么去责备他们?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做的,任谁站在同样的立场都会那么做,最少至今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片刻怅然之后,罗兰再次开口问到:
“事情的大致经过我已经了解了。可事到如今李林既然已经成为母神的下属,之前的造物主不在了,现在再执行原本的任务还有什么意义?”
这才是问题核心所在。
没了下命令的人,没有执行旧指令的必要,没有野心和**,更没有突然犯错或情绪失控暴走的可能,那李林现在突然启动原始程序是为了什么?
“当然有意义。”
阿赖耶识的笑容再度变得苦涩倦怠起来。
“对最初下指令的那位来讲,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18.黄金的终焉(三十一)
——这不可能。
只差一点,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
死亡即为终点,死去的一刹那,亡者的时间便已经定格,再也不可能重新启动,或是对活着的人传递什么讯息。
已经死去的盖亚绝不可能向李林传递什么讯息,更不可能下达具体指令。
罗兰很想这么说,但他的内心告诉自己,这才是正确的答案。
一直以来,李林对“完美重现某个人”的研究有相当的投入,也获得了相当多的成果。从根源上来讲,他是另有所图。可为什么他会如此清楚该如何用技术手段去“再现某个人”?
一般人说到“再现某个人”只能想到模仿,专业人士则会先讨论什么是“再现某个人”,等待精准的定义出现后再进行可行性讨论、工程目标、规划、研究时间表等等。李林则是直接跳过讨论和研究,直接进入细节实施阶段。
这类技术跳跃在李林身上其实不算少见,这个世界早已充满了他所搞出来的跨时代技术。
只是仔细深究的话,绝大部分技术,李林都只是提出意向或直接制造实物,“再现某个人”却是从理论、实践、实验、对照等等每一个细节都完成度极高的完成品,没有丝毫改进和置喙的余地。
就算是“已经知晓的知识”,这个完成度也实在过高,要知道这种课题过于虚无缥缈和冷门,并不存在正常学科的理论基础和技术传承,任何有心涉足的人实际上没有前例可循,一切只能靠自己从头开始。所以这方面的研究实际上一直在原地踏步,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果。
但李林却提出了近乎完整的理论和实践计划,且在过程中被证明极具可行性。
他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说有某个不为人知的存在一直在秘密研究这个课题,事情就说得通了,就连理由都可以猜到。
“永生……”
“是的。人类的成功不光让盖亚感到恐惧和愤怒,同时也给了她重要的启示——如果人类可以跳脱和母星共生死的命运定律,那么她也可以跳脱‘存在之物终会毁灭’的必然结局。所以她在设计和完成李林的过程中,多少也有把自己转移到李林体内,从而实现永生的想法。”
所谓永生,本质上是自我的永续,**只是承载自我的容器。只要能维持自我,更换容器并非不可接受,而且从可行性和经济性来说,远比维持单一**长生不老更合理。
“试验成功了?”
“还没来得及实施最后一步,冲突就发生了。”
“那现在——”
“预防措施……不,那个只能算是执念的碎片了。”
如果说陷入疯狂的盖亚从人类身上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哪怕是神,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惨遭杀害。所以策略与计划必须准备好几个可供替换的方案。毕竟难以预料的事态总是时常发生。
所以盖亚预留了一手,在李林的精神构造深处预设了一个自律型分析程式。
“从被唤醒开始,那个程序就开始运行,不断的分析情报,重组复刻盖亚的意志。换句话说,只要李林在持续活动、思考、分析,那个程序就会慢慢再构建出盖亚思维模式的复制品,最终实现容器和意志的完全统一。”
就像是不停自我改良的电脑病毒,当改良完成后就取代宿主,执行原始指令。
“这都什么和什么……”
所有的真相全部摊在眼前后,罗兰深深的叹息着。
世界、人类、自己的命运居然是因为这种理由而扭曲,一切阴谋的核心居然是因为一名早已死去的神祗遗留的怨恨与妄执,而继续追根溯源下去,悲剧的根源居然是人类对繁荣的无止尽追求。
究竟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到底应该相信什么。
追求繁荣是一切智慧生命的本能,为了在残酷的自然中生存下来,人们会不断迈向更高的境界。靠着这种“自私的本能”,生命和文明一路走来,从一个繁荣迈向下一个繁荣。
没有追求和探索这一进步的源动力,文明和智慧生命将无以为继。但也正是这种本能把将智慧生命带入了无尽的残酷循环中,人类的发展成为了不断上升的矛盾螺旋,怀疑,杀戮,霸权,权谋之类的负面产物如影随形,最终把人类和自然逼到了相互毁灭的境地。
然后,即便另一个世界和文明毁灭,神的怨恨还是没有消散,并且到现在还在进行毫无意义的疯狂行径。
这一切的意义到底是——
18.黄金的终焉(三十二)
世界上无意义的事情有很多,其中不少看似无意义,背后却蕴含着深远影响之事。人们的知识和逻辑在短时间内无法对其进行解析和认知,却不会改变其影响和意义。
这之中绝不包括“亡灵复仇”。
不管怎么想,怎么辩证,连亡灵碎片都算不上的残渣对整个世界施加诅咒,把天地万物全部拖入永恒的万劫不复——这种事情绝不会产生任何意义,也不会有任何人认同。
复仇的对象早已消失,可以容纳的躯壳也不复存在,就连所谓的“自我”也不过是残渣自我增殖而成的异形——这已经无法称之为复仇,只是小孩子发脾气。
被丢在角落里,连吵架对象都没有,不知道该向谁宣泄怒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愤怒伤心,只是放任失控的情绪暴走,肆意破坏周围的一切。
如果只是小孩子发脾气,其所能造成的破坏和伤害终究还在社会自我休整能力范围之内。问题是承载那个意志的容器是李林,仰仗那股力量,不管多么荒谬绝伦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对这一点的最佳诠释。
“因为那种无聊的理由居然把世界拖进灭亡的危机。这和小孩子闹脾气——”
“这就是真相。”
阿赖耶识露出了苦笑。
“不管再怎么壮阔的故事,也是以一连串无聊的感情为起始的;传说是如此、童话亦是如此。世界还有人类,远比你想像中要来得单纯且残忍。”
“我知道,已经太清楚的知道了。”
不管是盖亚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双方的行动根源都是“想要活下去”,用任何标准来判断,作为目的,这并不是错误,更非罪孽。
谁都有生存的权力,谁都有为此努力和奋斗,并且将此称之为正义的权力。
没有人不赞成这种说法。每个人都能断言这是正确的。
只是一旦被问到为了生存是否可以不择手段——能斩钉截铁断言“是”或“否”的就少之又少。
每个人都想要否定,但实际上真正被逼到“杀或被杀”的极端选择时,人们总是能轻易的舍弃矜持和善良,化身为黑暗森林里游荡的野兽,向同为野兽的同类扣动扳机。
盖亚;
人类;
双方都是黑暗森林里的野兽,他们只能不断扣动扳机。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这个世界的母神和智慧生命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从今往后,依然还会继续开枪下去。
说不定放任事态发展,让整个世界就此进入稳定极限,万物止步于永远停滞的一点上才能从不断开枪的循环中逃走。
可是——
“你是最后的希望。”
阿赖耶识深深低头。
“我们将把你的意识投射到李林的思考领域,之后——”
“啊,我明白。”
罗兰一边瞪着向自己低头的神明,一边努力维持平静的声音。
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后的赌博。
没有任何胜利的保证,没有称得上策略的后手,没有鲜花、掌声、欢送的人群。
孑然一身走向胜利概率无限接近零的赌局。
这根本就是乱来。
没错。
这就是乱来。
这就是赌博。
事到如今,除了赌博,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么?
更何况——
“我也想要好好抱怨一下啊。”
“好吧。”
点了点头,阿赖耶识走向罗兰。
“由你自己确认吧吧,创世者的希望……还有绝望。”
白色的世界瞬间转暗。
“——!!”
所有感觉同时被剥夺了。
只剩下虚无。
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没有。
光影;
天地;
上下;
前后;
左右;
甚至连自己的立场都不存在,可供比较的东西也不存在。
完全的空虚——绝对的无。
所有感觉都被强行剥除,承载自我的容器仿佛都逐渐扩散到无穷远处一般的空白恶寒,让罗兰瞬间尝到全身血液倒流的恐惧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边无际的恐惧让罗兰放声惨叫。
片刻之后,仿佛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惨叫戛然而止。
没有任何冲击,没有任何坠地的触感.也没有粉身碎骨的剧痛。醒过神来时,罗兰发现自己正四肢健全地站在地面上。
——这次又是什么?
咔哒、咔哒、咔哒。
钟摆和齿轮相互啮合驱动的声响在耳畔回想。
顺着声音望去,一座风格古朴的大型座钟出现在眼前,表针指向四点。
无法判断这究竟是清晨还是下午。
说是清晨缺少冷淡,说是下午又显得安静。。
总而言之——房间中却充满了黑夜的颜色。
室内只保留了最小限度的照明,仅有的几扇窗户也都用遮光窗帘挡上,以防止外部多余的光线进入。
昏暗的灯光依次亮起,各种各样的装饰画被照亮。其中以爱德华.蒙克的表现主义作品居多——《玫瑰与阿美莉》、《吸血鬼》、《病室里的死亡》等等。
凝重的题材、幽暗的光线、特殊的照射角度、单调的装饰、故意盎然却没有任何实用性的家具——为房间里的黑暗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蜘蛛网,压得罗兰这个参观者有些透不过气来。
且不论这个空间是怎么回事,这个布局和摆设倒是很符合他对某人精神世界的认知。
还未等他进一步的评价和批判,眼前风景又发生了变化。
耸立两侧,向着地平线无限延伸的高大书架将自己夹在中间,视线所及皆是红木书架与精装书。
——这里到底是。
“真稀奇。”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罗兰转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一列列书架像拉门一样左右分开。大约二十至三十个书架的间距之外,有一张巨大的半环形书桌。书桌上摆着各种高级文具,对面有把做工精细的扶手椅,有人背对自己坐在那里。
“第一次有活人能到这里。”
椅子对面有扇大到夸张的落地窗,似血的阳光泼洒在那个人身上,染上血色的黑发熠熠生辉。
头也不回,用比机械更淡漠的语调问到:
“抵达存储回忆之地的人类,汝想要知晓什么?”
对方说着,转过了扶手椅,毫无表情的面孔转了过来。看到对方的容貌,罗兰深深蹙紧了眉头。
18.黄金的终焉(三十三)
“李林。”
他反射性地喊出了这个名字。但是听到那个名字时,那个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是李林本人的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此处并不存在名为李林的人物。”
明明应该空无一物的窗外,飞过一群白色的鸟,背对着鸟群,那个人用和李林完全一样的声音问到:
“汝究竟为何人。”
“你说什么,你不就是齐格菲.奥托.李林吗?星球守护者,神意代行者,神圣吉尔曼尼亚帝国皇帝!”
“吾乃记忆管理者。”
面对情绪有些激昂的罗兰,对方自报姓名。
不,这算是名字吗?
七宗罪用对应各自原罪的单词来命名已经相当奇葩了,眼前这个“记忆管理者”……不管怎么看也是头衔、职称,绝不像是名字。
赤色眸子反射着洞悉人心的妖异光芒,对方却完全无视了罗兰的迷惑,继续问到:
“汝进入记忆存储区块,渴求何物?武器?谋略?工业?经济学?心理学?生物学?若是想要咨询问题,此处绝非适宜之地”
“还真是……图书管理员啊。”
罗兰忍不住捂额吐槽,对面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汝若无法准确阐述渴求之物,吾只有授予汝仅限使用一次的钥匙。能不能打开,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外表和声音酷似李林之人说了一堆罗兰无法理解的话语后,点了点头,缓缓抬起右手。
“你……”
“汝不必疑惑,不必感谢,不必厌恶,吾要尽管理者的义务。将记忆赐予悠久的时间长河,将知识的苹果赐予合适之人。”
伸向空中的右手掌心突然亮起一道光芒。随后,光化为一只鸟。那是只通体鲜红,没有眼、喙、爪,只剩躯体和双翼的鸟。
鸟扑扇着红色羽翼向罗兰振翅飞来,没时间躲避和反应,瞬间就到了面前,一头扎入罗兰的双眼。
罗兰反射性的想要闭上眼睛,鸟却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了。它飞入了自己的瞳孔中——罗兰凭直觉理解了这一点。那只鸟透过他的身体直抵最深处的根源。
“原来如此,汝想要知晓的是真实。”
“等等,你到底是——!!”
还未说完,罗兰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在这里根本没有意义。不管是适才和阿赖耶识对话的世界。还是此刻立足的这个世界,时间和空间的定义、法则似乎都与自己所知的现实迥异。这种错乱暧昧的感觉令人混乱,还有些恼火。面对宛如不可触摸和逾越的高墙般的世界,自己完全束手无策,从无力感中滋生出自卑感。在无力和自卑的驱动下,对无视自己默然发展的事态感到生气也是情有可原的。
沉入黑暗的意识重新恢复,罗兰轻轻睁开眼睛。
眼前的场所不是刚才的图书馆,
纯白色的空间。
天花板、墙壁、地板全都涂成了白色,明明没有安装电灯,也看不见窗户,但全封闭的通道内异常亮畅。
明明是如此亮畅的通道,不知为何,罗兰却莫名觉得阴暗压抑。
他很快就察觉到错位感的源头是什么。
过度的干净洁白和人工照明洋溢着病态的执著,空无一人的寂静加上消毒水和铁锈的气味更是让人觉得阴森。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医院?
实验室?
这里到底是什么设施?
正在纠结疑惑之际,通道传来脚步声。
有什么人正朝这边走来。
那是个女孩子。大约十岁左右。她身穿病号一样的单薄衣服,披头散发,双脚上缠着镣铐。
对方渐渐走近,长发后面的面容也逐渐清晰。感觉她像某个人。不,绝对没错。虽然年龄和性别不同,但女孩的面孔和李林有好几个共通点。只见她身上遍布伤痕,皮开肉绽,脸上满是绝望,拼命挪动残破的身体向前移动。
突然,娇弱的身躯一阵颤抖,女孩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一般,惊讶的张着嘴。
红色光线突然出现在她与罗兰之间。
一开始是一道直线,眨眼间就变成了由几十道红光纵横交错的网格,快速扑向呆站在原地的女孩。
“喂!快躲开!”
罗兰赶忙向少女跑去。
他才刚刚跨出一步,光网已经掠过少女,较小的身躯冒出几缕青烟,化为碎块撒落地面。
罗兰看见女孩的双眼圆睁,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他伸手想要阖上那双充满不甘和伤心的眼睛。
但是。
罗兰的手透过了少女的身体,宛如她是个幻影一般。或者说,罗兰本身是个虚像也说不定。没有任何触感。
“没用的。”
冷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罗兰转身看向身后,那里站着刚才在类似图书馆的世界里出现的,酷似李林的神秘之人。
“这是存储的记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无法干涉。”
李林,不,他果然不是。
“但是,既然你能看到这段记忆,说明我也存在于你的心中。你是谁?”
被对方这么一问,罗兰思考了片刻。
“我是罗兰.达尔克。是你的——”
罗兰说到一半,却犹豫了。
“你”这个说法对吗?话说回来,那家伙又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呢?
对手?
老师?
敌人?
仇人?
还是——
在他得出答案之前,酷似李林之人开口说到:
“既然你能到达这里,就肯定是相当程度的关系者。其它的问题也就不重要了。既然来了,就慢慢看吧。你有这个资格,也有义务看到最后。”
18.黄金的终焉(三十四)
“这里是什么地方。”
对方直言此刻所见皆为记忆,罗兰也隐约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确认。
“此乃地球,濒临死亡的古老神明。”
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化。
阴暗的设施变成了沸腾的地狱。
狂风呼啸,海浪翻腾,天空中黑云翻滚,黑色大雨不断洒向荒芜的大地与浑浊的大海。
没有阳光,没有植物,没有动物。
这是死亡的世界。
这是临终弥留之际的地球。
“因为滥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光整个生态圈被破坏,连带着地轴都发生偏移,大气结构也发生了变化。现在地球大气层中97%为二氧化碳,大气密度为正常标准值的二十倍,各地火山常年喷发,地壳运动频繁。温室效应的作用下,地表温度常年居高不下。云层中除了二氧化碳,还有过去积存在海底的尘埃、火山灰等等,这些物质相互结合,使得云层中充满了硫酸,每天都会有硫酸雨冲刷地面和大海。”
简单说来,此刻地球的环境已经变得接近于金星了。仅仅只是因为不像金星那么靠近太阳,所以还停留在地狱的水平,没彻底变成金星那样的炼狱。
扒着这样的星球不放手,还想着将之恢复为可以居住的星球……
持有这种想法的家伙真的还有理性可言吗?
“你对理性的定义是什么?”
耳畔响起冷漠的反问,不等罗兰给出答案,对方继续说到:
“想让自己活下去,活得更好,这是不理性的吗?”
“这——”
“所有一切皆是人类自己基于理性判断的选择。你可以称之为自私、独善、利己主义,但那的确是理性思考的结果。”
作为世界的一员,作为个体独立的生命,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生存下去,接着是如何延续种族血脉,让种族繁荣。正是凭着这样的生存本能,生命才能持续繁衍,生生不息。也正是基于“一切以生存和种族繁荣为最高目标”的思考方式,智慧生命得以建立文明,不断向更高的境界攀登。
追求生存和生活质量的提升——本身就是理性思考的结果,也的的确确是源自善意的追求。
但这种思考并不是万能的。
“矫枉过正。”
酷似李林之人一挥手,濒临末日的世界消失了,出现在罗兰眼前的,是灯红酒绿的不夜城,是耸立在圆桶型空间内侧的无数摩天大楼,还有庞大的人流。
“被迫离开母星,被放逐到宇宙生活的人类靠着高度发达的技术度过了生存危机,从拉格朗日点到太阳系其它行星周遭都建立了人类的生存据点。在获得繁荣安全的同时,他们开始反思之前的灾难。除了反思肆无忌惮的滥用各种超级武器和不计代价升级战争,他们得出的另一个最重要的结论便是‘将生存和进化交托给自然,人类是会灭亡的’、‘为了确保人类的生存和永续发展,有必要掌握控制自然、驯化自然的力量’。”
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人类建立文明发展技术的原动力就是为了从残酷的自然中保护自己,在适宜生存的地面尚且如此,面对更加残酷且莫测的宇宙深空,人们只有掌握更多的力量和手段才能回避不知何时以何种形式降临的下一次生存危机。
于情于理,这没有错误。
如之前所说。矫枉必然过正,矫枉必须过正,否则就不能和过去的错误彻底告别,这是人之常情。
因为对之前的错误过度执著,以至于走上另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也是常有的事情。
失去了立足之地就要想办法建造新的立足之地,被自然的反扑逼到了绝境就要设法驯服自然,让自然以符合人类意志的形式存在。
不能驯服自然就没办法生存下去——这不仅仅是政府高层的意见,也是经历过惨烈战争和战后苦难的民众的一致意见。
“为了恢复母星,同时也是为了今后拓展生存领域,将宇宙中其它星球改造成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积累经验。‘地球再生计划’被顺利通过,其第一步就是制造出能在极端条件下仅靠简单防护措施就能生存、工作的人造生命,由他们取代人类和机器人在恶劣的环境中进行母星的再生。”
“等等。既然已经能实现高度的自动化,使用机器来从事复兴工作不就好了?根本没必要特地制造人造生命吧?”
“硫酸雨和不稳定的大气环境会缩短机器的使用寿命,不管采取多少防护措施,总归还是需要维修保养。如果增加部署后勤维护机械和配套设施,必然需要增加投入,考虑到整个计划的漫长周期,这势必会变成财政黑洞。巨额投入会引发增税,民众因此不满,进而引发对政府的反感与不信任,没有任何政客可以承受这种后果。撇开政治算计不谈,从整体发展战略和大众感情来讲,这也是难以承受的。”
“所以制造人造生命体,由他们替代人类和机器来干活?”
“这是最佳解决方案。”
面对罗兰的质问,记忆管理者平静的回答到:
“政府节省了成本,民众不用面对承担义务和增税,相关制造商获得了订单。没有人为此困扰。”
“那可是活生生的生命!居然说没有人会因此困扰?!”
“没有选票,没有户籍,没有市民权,没有亲朋好友。只是拥有人类外形的处理终端,是工作机器的重要零件。从法律层面来讲,地球上没有生命,负责复兴工程的都是无人机。”
人造生命体不是人类,他们只是有着人类外形的人工智能,死了不需要支付抚恤金,也不用承担社会舆论压力。没有任何问题。
——不对。
罗兰的心中翻涌着焦躁的警报。
每个环节所做的都是正确的选择,每个选择背后都有无可奈何且无懈可击的理由。
但不知为何,罗兰心中就是有一个警报器被拉响一样的声音在反复尖叫。
这不对劲,这不正常。
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却又说不上来。
看穿了抑或无视了罗兰的迷茫,记忆管理者再次开口。
“以上是前景序幕,直到这里为止还算是正常范围之内。准备好,接下来,愚蠢而又遭受诅咒的最初一幕即将开始。”
18.黄金的终焉(三十五)
边长五公尺的正方形空间,六个面全都铺满了吸收冲击的缓冲材料,里面除了一个蹲坑没有任何生活设施,就连水龙头都没有。只有头顶的光源以及右上角一道用栅栏网隔开的通风口。几台观察装置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观察着蹲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
因为那张比自己想像得更为年幼的脸庞而咽下了一口气。从未想过那张脸庞会和“纤细”、“脆弱”、“稚嫩”之类的词汇挂钩,目睹前所未见的场景——还是数万之多——罗兰既不兴奋也不稀奇,只是沉默着走过一间间房间,偶尔将视线移向房间里的“素体”。
在一间房间前,带路的记忆管理者停下了脚步,罗兰凑到门前,贴上了观察孔。
——被盯上了。
透过观察孔与红色瞳孔对上的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罗兰身上。
没有后来那种洞悉一切的敏锐和睥睨万物的压迫感,也没有标志性的微笑,但那种从遥远的彼岸看过来,又像是映照自己影子的镜子一般的微妙感觉完全一致。
哪怕知道那双眼睛并没有看着自己,眼前甚至不是真实的人,只是遥远的回忆。罗兰还是忍不住向男孩投去复杂的眼神。
“决定量产人造生命体来承担地球再生工程后,最主要的课题有两个。其一是让人工生命体符合性能和成本需求;其二是未雨绸缪,为‘万一’之时做准备。”
“万一……叛乱吗?”
“没错。”
记忆管理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既不嘲讽也无叹息地说到:
“人造生命体发动叛乱——不管可能性多么小,一旦成为事实,那将是人类不可承受之痛。”
人类视人造生命体为人形牲口,自己的财产,他们习惯于居高临下看待自己的仆人兼财产。但他们从不小看自己的作品,还很提防自己的作品。
在人类历史上因为奴隶、农民、工人等社会底层起义而倾覆的王朝数不胜数,如何安抚底层,使其温饱,避免国家动荡是自古以来所有政权的核心议题。人造生命体在人类社会的地位连家畜都不如,没有选举权也没有投票权,还要无偿承担各种繁重危险工作。照理说他们绝没有机会被国家决策层纳入法眼,这些两脚牲口不管死掉多少都能再生产补充,谁会在乎他们的想法和反应?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性价比比机器人更高,人造生命体迅速普及到了社会方方面面。制造业、服务业、运输业……就连法律、金融之类的重要领域也有人造生命体参与。即使撇开地球再生工程的重要性不谈,单就人类社会自身来讲,没了人造生命体的支撑,社会很快就会瘫痪,甚至死亡。
为了回避这种风险,同时又不必给予家畜和主人平等的地位,引发麻烦乃至骚乱动荡,武力是必要的。
“于是就有了‘军用人造生命体’。这个设施就是为了挑选出合适的实验素体,进行各种试验的场所。”
心中早已猜出了答案,听见答案时依旧会产生不快。
经历过相类似的演变过程,罗兰多少已经掌握了地球人类的思维模式。
简而言之,就是李林那套效率至上和技术崇拜的思维。
经历过严重的生存危机,几乎被逼到灭亡边缘后,对于唯有依靠人工制造的空间才能维持生存的人类来说,自然已经不再是值得膜拜的神明,而是折磨他们的恶魔。科学技术才是他们唯一的倚仗,唯一值得崇拜的新神。
绝对的技术崇拜和工具理性至上所衍生出的便是人类对万物乃至的认知彻底物化,整个社会的认知和文明扭曲,连带着“爱”也被量化成可计算的数字,在唯有“纯粹”才能强大才能生存的逻辑下,“爱”、“罪恶感”、“羞耻心”甚至是不需要的多余之物。
在这种体系之下,诞生什么样的产物都不值得惊讶。即使没有盖亚的干涉,李林的诞生也是必然的结果,为了“保障生存”人类迟早会用自己的手创造出能毁灭自己的恶魔。盖亚的插手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进程罢了。
对于遥远时空彼岸的视线与思绪丝毫不以为意,男孩那人偶般的脸一动也不动,只是朝着窗外。然而被白光照耀的那对眼睛,却好似面对着墙壁外的世界。
看到此情此景,罗兰再一次品尝到心绪纠结的滋味。
接下来呈现在罗兰面前的东西,彻底向他展示了人类可以堕落到什么地步。
如果真有地狱存在,那么这里一定是最深的一层。
永无止境、推陈出新的人体实验,以管教为名的虐待和犯罪,在科学探索之名下肆意玩弄生命……
死亡在这里不仅是随处可见的日常,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
直接死在手术台上是幸福的,想死却不能,反复被肢解、剥夺、凌虐,甚至只剩浸泡在营养液里的脑髓也还活着——这样的事情也屡见不鲜。更常见的是被判定无用的素体被摘取埋在脑髓里的芯片,之后尸体被丢进分解炉。
“素体身上都是宝。除了标准的各种试验项目,死后也能提供重要的情感记忆备份。”
“情感记忆备份?”
“合格的兵器应当具有有高度的智能、体能、服从性和冷静。或者说理应如此。情感则是不需要的多余之物。是故,在基因组合阶段,就有意识的做了相应调整。”
基因调整是成功的,绝大多数素体都存在情感认知障碍,一些还表现出了无情型人格障礙,完全满足了要求。
只是这样一来,也就失去了执行潜伏渗透任务的可能性。
所以感情还是必须的。哪怕仅仅只是为了混入人群不显得突兀,不至于走到哪里都顶着一张面瘫脸暴露身份,也要准备一个完美的虚假感情,以便能应对任何场合,随时都能做出恰当得体的应对。
“礼仪、交涉术、音乐、舞蹈、艺术鉴赏——这些很容易准备,通过学习程序也能很快被掌握。但最重要的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身体应该发生什么样的对应变化,进而展现出‘正常人’应有的姿态。这就超出了教育程式所能涉及的范围。”
难题必须被克服,同时不能影响性能,最好还能废物利用节约成本。
三个“合理要求”凑在一起,其结果便是——
“所有素体的脑部都植入了芯片,读取记录素体的记忆和情绪波动,素体死亡时取出芯片,情报输入大数据库。经过汇总整合后输入进最后的适格素体。”
18.黄金的终焉(三十六)
让人类一直保持理智是一种奢侈。
让机器持有感情同样也是一种奢侈。
说不清到底哪一边更奢侈,难度更高,可以确定的是两边都不容易。
只是实现了前者的人想要去解决后一个问题的话,出现悲剧乃至惨剧的概率会非常之高。
情感记忆备份即是典型的案例。
对那些满脑子公式方程式的疯狂科学家来说,感情说到底不过是脑内化学反应的结果,这种化学反应有明确的原理却不可控,本质上乃是不合理与低效率的产物,是应该摒弃的存在。但既然上面说了要让军用人造生命体具备“完美的情感”这种标准的甲方要求,那他们自然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
经过研究讨论后,这些智力超群的人得出的结论是给所有素体植入记录芯片,收集情感反应记录,经过汇总整合后植入成功的素体之中。
“他们并不需要兵器拥有真正的感情,否则也不会从基因层面抹掉人造生命体的情感认知。他们需要的只是‘杰出的社交能力’、‘语言艺术’、‘对应的表情和生理反应’——只需要知道正确的反应和具体执行能力就行。”
“就算要收集,对象也该是普通人,为什么——”
“感情本质上是化学反应,同时也是人格的延伸。成长环境和经历的差异塑造出不同的人格,在面对同一件事,其反应也存在差异。”
同样是被烧伤,人都会有不同的反应,在面对各种各样的接触时,为了展现出符合身份和情况的情感反应,最好采用相同思维方向和具备相同取向的样本,如果是基因组合相近就更好,在此基础上数量越多越好,以便提升精度和进行对照。
“有些年轻人在约会或面试前会用照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自己的笑容进行比对,一遍遍录下自己模拟谈话,反复播放矫正。直到将自己的形象调整到满意为止。情感记忆备份的本质其实和这个差不多。算是更加庞大奢侈的升级版本。”
“疯了。”
除了这句话,罗兰真的想不出其它的评语。
只为完善一个细节,可以肆意践踏生命,连死亡和回忆也无法逃脱亵渎。这已经脱离病态的范畴,完完全全就是在发疯。
任谁看过听过这样的秘密,他都会持有和罗兰相同的想法。
同样任谁也无法反驳人类追求生存和繁荣的执念。
“如果发疯可以活下去,很多人乐意成为疯子吧。如果残酷可以成为打开繁荣之路的钥匙,乐意攥住这把钥匙不放的人也绝不会少。千百年来人类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今后也会这么走下去,直到彻底毁灭,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有那么一瞬间,罗兰想要反驳,片刻迟疑之后,他将话题拉回到了原本的方向。
“所以,你说不存在名为李林之人,因为所谓‘李林’其本质是——”
“多达十几万之众的素体记忆整合成型之物。可谓‘一既是众,众既是一’。身为完美的个体,同时也是承载十几万同类的记忆和造物主对人类绝望与愤怒的容器。”
容器。
这个词曾经多次从李林口中说出来,过去总是认为那是李林的看法过于偏激所导致。接触了真相之后才明白,容器之说并非夸大比喻,而是残酷的事实。
人类模仿神的样子打造了容器,他们并不打算让这个容器成为新的神或偶像,只想使之成为便利的工具。却不曾想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旧神的愤怒和众多被牺牲生命的怨恨被灌注到容器之中,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危险之物。
容器不会自己思考,只会按照注入的意志采取行动,虽然人类的本意是谋求自身的生存,但他们的行为却招致重大的生存危机,这不能不说极度讽刺。
“讽刺也罢,悲伤也罢,这都是人类和世界自身的选择。众多的生命选择了这条道路,他们也只能承受其结果。不管那个结果是否公平,是对多数的一侧抑或少数的一侧不公,只能接受。”
画面再次转换,突入试验设施的特种部队,激烈的枪战,爆炸、流血、惨叫、死亡。
——我明白的。
站在记忆管理者身旁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罗兰在心中呢喃。
这是地球人类的集团无意识察觉到盖亚的意图,基于自我防卫本能推动人类采取武力行动彻底毁灭蓄势待发的“噬星者”和相关制造设施,彻底断绝一切威胁到全体人类生存的潜在危险。结果引发了激烈冲突,最终不可收拾。
这是一个世界的终结,同时也是另一个世界一段崭新历史的开始,更是李林诞生的瞬间。
这是所有不幸的开端。
那是——
人类弑神的现场。
虽然罗兰并不想看,回忆却彷佛嘲笑他的感伤有多么无谓似地,朝破灭继续加速。
片刻之后,保安和研究员全部惨遭射杀,设施各处全部遭到镇压。
解除光学迷彩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最深层的核心研究区,他们平端武器,脸上满是狂热和虔诚,眼瞳没有聚焦,视线却全部交汇于房间中央的黑色卵形容器。
“这是属于人类的胜利。”
所有人一起开口,整齐划一,没有抑扬顿挫,犹如机器。
但是这个声音里充满了狂喜。
不是通过语气表达的。
是直接撼动灵魂来传递释放的喜悦。
“今后的历史将由人类主导。”
“世界将在人类的经营之下永续运作。”
“人类才是世界的支配者。”
“人类将居于顶点君临全世界。”
“此刻正是完成神权交替的时刻,旧神死亡,新神接过权柄,新的纪元从这一刻开始。”
那是人类们的声音。
那是全体人类的声音。
阿赖耶识的声音。
——这就是一切悲剧的根源。
罗兰怀着极度绝望的心情这么想。
旧神——盖亚被杀害了。
被她一手创造、孕育的人类杀害了,背叛了。
尽管可以说这是有心害人却被反杀的经典案例,但这并不代表人类和阿赖耶识等同于正义。
没错,不管是好是坏——人类都是绝对无法满足的生物,人类的**是无底的深渊。
缓解了生存危机后,人类将眼光投向浩瀚宇宙的同时,也在积极准备着向全宇宙拓展生存空间时可能遇到的麻烦。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利用已死的母星来练手,顺便将母星恢复到能充当未来人类文明精神图腾的程度——这就是地球再生计划的真面目。
不过“神”——盖亚对这一目标来说却是一大阻碍。
为了排除障碍,也为了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阿赖耶识一直在冷眼旁观盖亚的行动。等到所有工作准备就绪后,阿赖耶识再果断出手,排除掉盖亚,接手已经完成的“噬星者”,让人类攀上支配世界的顶点,完成神权的交替。
老谋深算且用心良苦。
也正是这一手,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或许是同步程度加深,或是是某种幻觉,罗兰感受到从密封舱里正传出某种激烈的情绪。
那是无法一语道尽的情感洪流。
过于复杂的心情无时无刻地持续变化,根本无法用言语概述。
最开始感受到的是惊讶。
自我厌恶、失望、倦怠以及悲哀一口气浮现上来,紧跟着憎恨与愤怒开始翻涌沸腾。
沸腾的感情逐渐汇聚成无比单纯的愤怒。
黑暗的高亢感催吐出了诅咒与毁灭。
“缩退炉极限输出!!”
覆水难收的话语吞没了整个世界。
18.黄金的终焉(三十七)
立足之地再次回到了图书馆,一杯红茶和一碟小饼干放到了面前,自称记忆管理者的男子自顾自的沏茶。
红茶的芬芳、茶杯的触感、杯盏的声音——全都和真的一模一样,只要不刻意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并非现实,大可从容享受茶会带来的安宁惬意。
此刻罗兰确实很需要一杯饮料。这不是生理需求,而是精神层面的需求,通过某种行为释放内心的情绪,重新获得心理平衡。
有需求,也有现成的红茶,可他完全没有碰那杯红茶的想法。
所有悲剧的根源,隐藏在黑幕之后的真相居然是——
“两条咬住彼此尾巴的蛇相互吞噬,最后同归于尽——折磨所有人的诅咒和阴谋,其背后的源头居然是这么老套无聊的故事。”
啜饮着红茶,记忆管理者用一成不变的冷漠语调说到:
“老套无聊的故事总是在不断重复,从宇宙诞生以来,同样的事情上演了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
有人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就是从不吸取教训,也有人说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同样的错误总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实际上所有智慧生命皆是如此。
某位名留青史的思想巨匠说过:“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了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
这位思想巨匠生活的时代是电气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在那个时代电气化给整个社会乃至人类文明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充满了希望,所有人眼中的未来充满希望和热情。那位思想巨匠做出的预言似乎与时代背景格格不入,谁都不会想到他的预言放到几百年后依旧不过时,甚至一语成谶,精准点出了人类文明最终面临的困境。
科技突飞猛进所产生的巨大的革命力魔幻般地幻化出巨大的物质力量的同时,也使人类反被置于技术的框架之中,现代技术的无节制扩张,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形成了巨大的科技旋涡,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不得不遵循技术至上逻辑生存。
人类文明的发展史是技术的发展史,同时也是人文的发展史。最初的原始技术充分凝结和释放着人文智慧,但现代技术的崛起,在释放出巨大物质力量的同时,也导致人与自然、技术与人文之间的关系空前紧张,这种单方面急剧扩张所形成的失衡现象,将人类抛入一个技术力高度发达但生存危机丛生的世界之中,结果为了解决生存危机,人类越发倚仗技术力量,就像快被溺死的人死死抓住稻草,非但没有摆脱危机,反而越加下沉。
恶性循环不断升级,人文理性和技术理性,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之间矛盾日益凸显。到最后,技术理性被泛化为主导其他理性和衡量意义价值的标尺,被认定为人类最根本的,也是唯一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本应为人类服务的科学技术反过来制约了人文文化,整个人类社会沦为“正确”的奴隶。随着科技实力的发展,文明变得越来越脆弱。直到工业时代初期,人类之间的频繁战争还不至于发展到整个人类文明彻底灭亡的地步,但是到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登场的时代,这已经是摆在眼面前的问题而非遥远的遐想。
技术崇拜和工具理性发展主导的文明到最末期,对自然的敬畏和对人文的向往已经荡然无存。整个文明失去客观看待自身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角度,成为一架专注于“生存和繁荣”的机器,为此肆无忌惮的扩张和攫取。最终将母星和自身逼入了全面对立的死胡同,持续升高对抗和冲突,落得个同归于尽。
除了地球人类文明,宇宙间众多智慧生命建立的文明都落得个同样下场。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母神对文明的抑制和干涉,恐怕也很有可能重蹈覆辙,成为另一个地球。
可这并不代表这种做法就是正确的。
“本来就没什么绝对的正确。谁都有自己的正义,谁都认为自己的正义才是唯一的正义。战争就是这么来的。在这件事里,双方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不择手段。你要如何界定谁对谁错?”
“……”
“退一步说,就算你界定出了对错,能改变什么吗?对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和已经死去的人们,是非对错有意义吗?”
不会有意义的。
泼出去的水没法收回,打碎的镜子不可能恢复。
已经发生的事不会改变,死去的人不会感受也不会发表意见。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面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从中获得感受和启发,经由判断后做出选择。
“活着的人或许会做出改变,并且探索救赎之道。可最多一两代人之后,一切又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所谓的救赎,不过是将死刑的时间往后拖延而已,什么也没改变。与其延长痛苦和磨难——”
记忆管理者没有说下去。
不必说出口也能理解后面的话。
既然最终的结果都是通向毁灭之道,与其无谓地延长痛苦,不如用安乐死获得无痛苦、体面的终结,用死亡和毁灭彻底斩断这个永无止尽的循环。
“真正的救赎到底是什么?只要是智慧生命,就无法摆脱害怕失去的恐惧。想要摆脱不安和恐惧,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抢先于别人下手……或许形式和方法会变化,‘干掉别人好让自己活下去’这个定律本身不会改变,也改变不了。将时间永远定格于一点,斩断循环……才是真正的救赎吧。”
“不对。”
一直沉默的罗兰反驳:
“那只是绝望和逃避罢了。”
他终于明白记忆管理者那平静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了。
天性如此,例行公事——在这些背后还有更深层、根本的原因。
对所有一切彻底绝望,对包括生存在内的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用冷漠的态度去面对一切。
“——明明还活着。”
紧盯着记忆管理者,罗兰说到:
“明明还不愿放弃,明明还爱着这个世界,还想着追求未来或其他一切的自由和幸福。”
18.黄金的终焉(三十八)
“不愿放弃吗……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记忆管理者不疾不徐的搅拌着红茶与果酱,语调没有任何变化。
“可也正是因为不愿放弃,才导致那样的结局,不是吗?”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盖亚与阿赖耶识;
自然与知性生命;
创造与被创造;
且不管之后的关系怎么演变,最后怎么会走到令人唏嘘的地步。彼此之间最初的关系确确实实是源于“爱和善意”。
想要让自然系统繁荣,想要排遣寂寞——于是星球创造了知性生命。
想要繁衍子嗣,想要让种群繁荣昌盛——于是知性生命崇拜着自然。
这种关系并不对等,出发点既不无私也并非是纯粹的善意。但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纯粹的爱与善意”,每个人在爱别人之前必须先爱自己,立足于自爱的基础之上才能向其它人和对象投射爱。
爱本来就是不纯粹且自私的感情,随着时间、环境、立场的变化,爱的形式也会发生变化乃至扭曲,到最后,往往会发展成因爱成恨,不死不休。
人与人之间是如此。
人与神之间亦如此。
不愿放弃,害怕失去,因此产生恐惧、怨恨、愤怒、憎恨,最终一发不可收拾,相互撕咬着一起落入毁灭深渊。
“只要一切从未发生,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整个世界彻底清零,过去、现在、未来全部归于虚无,不会产生任何东西,矛盾螺旋也会彻底消失。
或许这是彻底解决悲剧循环的唯一正解。
可是。
“这只是毁灭问题,而非解决问题。”
罗兰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不去相信就不会被背叛,不去创造就不会有毁灭——这些都是逃避问题的说辞。和用被子蒙住脑袋就不用面对世界,只要不走出家门就不会遭遇任何不幸是一个逻辑。”
逃走和破坏不会解决问题,只有直面问题,只有踏出最初的一步,不断去挣扎去尝试,才有走出死循环的可能性存在。
没有开始,固然不会有哀伤无奈的结局,与此同时迎来的可能性也消失了。
“如果那时候这么干就好了——就是为了不会有这样的遗憾,明知道等在前头的可能是重蹈覆辙,人们还是会继续前进,而不是待在原地。就连你们自己,不也是选择踏出一步,而不是成为虚无的一部分吗?”
叮——
茶杯和杯盏发出清脆的声音,冷漠的红瞳映出坚毅的紫眸,还有被手指抵住的嘴唇。
“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其他同类,这一瞬间,你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这里是李林的意识领域,与任何人的意识领域都不同,在这里李林的支配权是绝对的,产生念头的瞬间,罗兰便会化为乌有。
“我只是记忆管理者。记录、保存所有的记忆,当有造访者抵达此处时回答他的问题,展现他想看的记忆。就像童话里登场的魔镜或水晶球,只要敢问就会回答。至于在知道所有真相后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那就不是我所知道和能够干预的了。如果你还要继续深入,最好记住,这个意识世界是众多记忆和意识的集合体,一即是众,众即是一。你刚才的回答,在深层区块很可能会丢掉性命。”
哪怕是衍生自同一个根源,基因和人格高度相似的人造生命体,情感反应还是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异。
十几万亡灵之中只要有一部分被激怒,在世界被毁灭之前,罗兰的意识会先被毁灭。
“知道这件事后,你还想要继续深入吗?还能说出同样的回答吗?”
“在回答之前,我想问一件事。你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来访者吗?”
男子皱了皱眉。
“我没有义务回答提问者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原来如此。”
罗兰耸了耸肩。是的,他能想象得到。即使是借助了母神和盖亚的力量,能抵达这里也是奇迹中的奇迹。不管对未来的预测能力有多么强大,李林实在没必要特意去为一件看上去不可能发生,发生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事情去特意安排什么。
记忆管理者——构建成李林精神世界一部分的男子一直存在于此处,静静等待着不知何时降临的来访者,直到毁灭。
这么说来。
“他……不,你们相信会有人造访这里吗?”
男子沉默了一秒,然后开口。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们只是保留了‘终有一天会有人造访’这一可能性,至于这个可能性是否会变成现实,取决于知性生命和世界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