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黄金的终焉(三十九)
自己不做选择,把压力和痛苦推给别人,这可谓相当恶劣的做法。
可人们又怎么能苛责已死的亡灵?他们被当成兵器制造出来,以兵器的标准被培养、淘汰,死后也只能成为数据化的残留思念,寄宿在容器之内。从未拥有选择的权力,也不曾以自己的意志选择过什么。他们能做的只有留下一个卑微的可能性,一道在绝望中的微小光芒,试着去相信“如果有一天”而已。
这就是他们的极限,人们要如何苛责?苛责什么?
罗兰点点头又问到:
“你们相信到这里的来访者能解决问题吗?”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来的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解决问题,全都是未知和不确定。”
“既然如此,为何要让他们看到自己悲惨的过去呢?告诉他们:你们未来迟早也会走上这样的道路?对他们说:终有一天,你们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你们应该很清楚,造访者很可能因此憎恨你们,憎恨整个世界。至少,这对你们来说并不是必要的行为。”
什么都不说,隐瞒起来就好了。
罗兰如此想道。
作为兵器,他们理应是舍弃一切多余成就纯粹强大的产物。作为残留思念,他们应该对把自己置于此种境地的世界充满怨恨。两种逻辑最终所指向的皆为毁灭之道。换言之毁灭才是他们应该期望的,也是唯一允许被期望的。
既然如此,只要隐瞒下去就好。根本不必留下任何可能性,也不应该毫无保留的呈现真实的记忆。这对他们完成使命根本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倘若他们忠实履行被赋予的使命,那么只要欺骗造访者直至最后那一瞬间就可以了,或者干脆销毁隐匿一切记忆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
但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留下这一切?让人有机会看到这些不为人知的真实?
理由已经无需多说了。
避过对方斜过来的视线,抬头仰望他身后的窗户。罗兰握紧了拳头,低声说到:
“这是试炼也是赌博——验证人类和世界是否值得信任,赌一把这个世界和一切知性生命是否还要存在下去。”
说的更明白点,他们期盼的,是“英雄”吧。
跨越各种挑战和试炼,战胜敌人或怪物,不为计较盘算所困,能为所有人挺身而出,能向他们展示世界和人类并不是无可救药,除了不断重复相同的循环之外,还有着其它可能性的人物——英雄。
“曾经有个男人非常接近这个领域。”
记忆管理者侧转过来,与罗兰面对面。
“那个男人很强,并且做到了迄今为止任何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符合‘英雄’这一称号,但他在抵达这里之前就倒下了。靠外力进入这里的你是否比那个人更强有待商榷,既然你出现在这里,并且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在开启新的大门之前,你必须回答一个问题。”
这个赌博风险极高。
首先很难相信真的有人能进入到这个领域;其次就算抵达了,那个人也不一定适合进行试炼;最后来的那个人能否值得托付也无法确定。如果他执着于自身的立场和理念,无法跨越执着和先入为主的偏见,即便进入下一个领域,也只会加速世界的毁灭而已。
英雄,身而为英雄,不光要有强健的体魄和忍受苦难的毅力,更要有视集体利益大于个体利益的坚强意志和信念,只有这份执着和不惧牺牲的品质,英雄才能带领自己的族群于逆境中奋起,面对绝望亦战斗不息。这种特性的具体表现就是敢于舍弃。舍弃不必要的情感,不被不必要的事情干扰视线,坚强到敢于赴死,只留下了对整个种群的爱,为了这份爱不择手段。
这份爱看似无私伟大,也确实可以做到在复杂极端的环境面前做到毫无留恋,能把“超人”的特性发挥到极限,但其过于纯粹。
在惨烈的战争甚至末日废土之类极端环境下,唯有靠“纯粹”才能生存下去,但“纯粹”的另一面是狭隘,即拘泥于自身的立场和信念,无法宽容和客观的看待问题。这种过于坚守自己的正确很可能会在接下来的领域中导致错误的选择。
为了确认他是否具备进入下一个领域接受试炼的资格,
“你……愿意原谅‘李林’吗?”
个体即群体,群体即个体。
李林的所有行为,其产生的后果及相关责任,全都可以算到情感记忆模块中的亡灵们身上。
这不是什么连带责任,没人会接受“砍人的是右手,左手是无辜的”之类的逻辑,包括罗兰在内所有受害者都有资格怨恨他们,同样也有拒绝原谅的权力。
罗兰沉默了一瞬。
在短暂的片刻里,一路走来的回忆在心中翻涌,经历了众多的邂逅与分别,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准确描述此刻的心境。
“我……想,我真的,能……”
不是勉强自己硬说出违心的话语。
那是发自肺腑的感言。
没有怨恨,没有激动,只有疲惫。
罗兰并不想要战斗。
置身于不战斗就活不下去,或是看不下去,只能用战斗去解决的状态之下,他根本无从选择。
他只能战斗。
说到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无疑就是李林。
“为何不怨恨,为何不憎恶和埋怨,为何——仍能原谅?”
原谅……?
罗兰蹙起并不存在的眉毛。
“其实那应该不能算是原谅吧。……只是我不想去怨恨,怨恨没有任何意义。”
罗兰知道,有人会把这当成是他脑子有毛病的证据,也有人会指着他的鼻子骂“圣母癌”。
他知道必然会有人有这样的反应,那些人是基于什么做出反应,他大概也知道。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去恨,在接触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之后,他也无法去恨。
怨恨与憎恶不会产生任何正面的作用和意义,不管怎么去怨恨,怎么去声讨和复仇,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回来,怨恨的对象也不会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和酸楚。
怨恨的尽头只有无尽的空虚——他已经再清楚不过。
更不要说——
“我不想因为怨恨,堕落成怨恨对象的模样。”
那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自命清高。
那是在看完了盖亚、阿赖耶识和李林的悲剧后,作为一名后来旁观者的一丝矜持和自省。
18.黄金的终焉(四十)
“真是狡猾的回答。”
记忆管理者第一次浮现出表情,苦笑的语气像是抱歉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先不谈深层领域的家伙们是否接受,你觉得你这个回答,其它人能接受吗?”
“大部分人没法接受。”
承受了各种各样的灾难,最后还被卷进世界灭亡的危机。
就算被告知怨恨没有意义,不跨过过去就没法面对未来;就算心里知道满怀恨意的拳头打下去,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回来,已经发生的过去不会因为现在的行为有任何改变。但没有谁能就这样舍弃无处宣泄的情感,接受这种“理性的选择”。
知性生命是无法舍弃感性的,缺少了感性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所以会愤怒,会怨恨,还会对此感到疲惫。
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走过那段日子,就算用嘴巴说出来也没人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一想到自己承受的全部苦难被人拿来充当慷慨的资本,自己在不知情之下被别人代表了……
没有一个人可以接受这种事。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通过自己调查,自己思考,自己判断来得出属于我自己的结论。我的结论是‘我难以释怀,也很难原谅,但我不愿去怨恨’。不光是因为怨恨不会产生任何结果,还因为那会让我离期望的世界越来越远。”
世界也好,知性生命也好,都不是美好的。它们都无比冷酷且残忍。
但罗兰并不认为那是世界和众生应有的模样。
他不愿那样想。
不堪入目的卑劣、目不忍睹的疯狂、不忍直视的残酷——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另一方面,他也目睹过高山仰止的圣洁、无私、勇敢。若能选择,他期望世界是高洁的,而非卑污的。
世界本应是美丽的。
这是他发自心底的祈愿。
或许为了在残酷世界中活下去,不择手段必不可少的。可不择手段和冷酷无情都不是正确的,更不应该成为永远唯一的准则。为了不屈服于现实,为了抗拒被工具理性所支配而战斗——这并非理想,而是心中的矜持。
或许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相同,或许世界和众生还是会走上和地球相同的道路,或许世界和知性生命根本不值得相信。但罗兰愿意相信。至少,只有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迎接现实的挑战与不合理的苛责,这才有可能开辟出全新的道路。
所以——
这真的不能算是原谅。
“你们想要的,其实也不是原谅、忏悔、赎罪之类的吧……你们真正想要的是更加根本的,也更纯粹的——这个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想着要改变世界。”
生前承受了笔墨难以形容的痛苦,死后也无处可去,只能以亡灵的形式被滞留在现世。
亡灵……人工生命体们期望的是什么呢?
还在怨恨着人类和世界,想要让大家一起万劫不复吗?
不对。
他们之所以还会留下试炼和机会,恐怕是有所期望,而他们的愿望——
“‘结束这一切,不要再重复同样的悲剧’——是这样吧。”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记忆管理者回答到:
“没错。”
苦笑褪去,迷惘和疲惫浮现上来。
“没错,如你所说。事到如今,这一切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我们期望能结束这一切。”
无法改变过去,亦不存在未来,永远陷于冻结时间中的亡灵们唯一允许被期望,唯一可以称之为愿望的,是“生者的幸福”。
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他们都没有可追寻的明天,也没有可以期望的幸福。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忍不住想要期望。
期望还活着的人还能有所期望,能为了自己的愿望而活下去。
“如果能实现的话——”
记忆管理者像是在祈愿,又像是在乞讨。
“如果你能实现愿望的话——不论得到或失去了什么。愿你务必守住此时此刻心中的矜持和骄傲,守住不能放弃之物,不要抛弃自己身为知性生命的本质。最后,愿你幸福。”
随着歌咏一般的声音落下,记忆管理者背后亮起一道光芒。还来不及提问,罗兰的意识就被吸了过去。
被吸走的意识,隐约瞥见记忆管理者正朝自己露出微笑。
一直到最后,罗兰还是无从知晓他生前是怎样的人。
但总觉得……自己能理解那笑容想要表达的事情。
请务必——
不要失去——
那是亡者们唯一的愿望,竭尽全力想要向生者传递的信息。
身处光芒构筑出的通道,无数呐喊和回忆渗入意识之中。
被殴打,被鞭笞,被烙印,被侵犯,被肢解,被注射药剂,被取下组织,被植入机器,被切开头盖骨,被取出芯片;
各式各样的回忆如海啸般涌来,每一个都无比凄惨,每一个都堪称炼狱,这些回忆仿佛是亡灵对人世的控诉,又像是最终审判日记录衡量人类罪行的天秤,要将此世一切罪恶和丑陋一次性全部展现出来。
意志再坚强的人经历十人份的回忆也会崩溃,而在这个通道里密密麻麻塞满了十几万份回忆,让人不禁认为这根本是一种防御系统,通过精神污染的方式击溃造访者,确保核心秘密的安全。
承受这一切的罗兰很清楚,这绝不是什么防御系统,也不是攻击,甚至不是亡灵们有意释放出来的。
这里是意识空间,生者和残留思念之间能进行直接接触,读取对方情报的场所。不管双方是否愿意,只要发生接触,各种回忆和思绪就会相互重叠,记忆情报会相互交换。
只要置身这个空间,这种现象就不可避免。
他只能咬牙撑过这条试炼之路,要是撑不过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看了多少份回忆,意识几乎要被血河撕成碎片前一刻,喧嚣消失了,满是血腥的回忆也不见了。
一名穿着病号服的男孩站在眼前,默默注视着大口喘息的罗兰。
“真亏你能来到这里,罗兰.达尔克。”
稚嫩童音和熟悉的声调完美重叠在了一起,染血宝石般的双眸炯炯有神。
18.黄金的终焉(四十一)
“先声明,这个形态是你的认知。在这个空间里,形态没有意义。”
通过接触的情报结合想象,为不定型的意识赋予形象。
之前的记忆管理者也是如此,有了“书架”、“图书”、“李林的意识领域”等等先入为主的印象,自然而然构建出了形象。如今穿着病号服的孩童也出自同样原理,是被赋予了形象的意识。
只是和之前不同的是,站在罗兰面前的是主人格,拥有近乎绝对的支配权,他要消灭罗兰,没有任何人可以阻碍。
是否要消灭——在决定这个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是救赎?”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问题。
罗兰最终的目标是世界与众生的救赎,严格意义上来讲,李林并并没有必须竭尽全力阻止他的动机。
可反过来,他也没有帮助罗兰达成愿望的理由和必要。
消灭还是助力,让世界就此毁灭还是延续下去,一切取决于罗兰的回答。
对罗兰而言,什么是救赎?他想要救赎的对象是谁?他要如何救赎?对他来讲怎样才算是实现救赎?
得到答案之后,选择才会产生。
罗兰很清楚这一点,同时他也很清楚“爱和包容”、“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之类的理想论非但无法打动眼前这一位,还会促使他认定世界根本没有救赎的必要。
没有人比他更现实,也没有人他更清楚世界的残酷与人类的卑劣。光靠动听的话语和美好的理想,是说服不了他的。
“这个世界,还有值得去爱的事物吗?”
平静的话语实在过于空虚,罗兰迟了一拍才反应过来那句话语里包含的意味。
李林并非不了解何谓高洁,何谓温柔,亦非从未见识过高洁或温柔的人。
但,在他看来,这些人是稀有的极少数,他们并不会改变世界和人类的本质。即使有所改变也只是一时的,随着时间推移,固态萌发,一切照旧。
这种见解无疑很悲观,同时也无比的现实和正确。
最后一定会变成这样——那张没有表情的稚嫩脸庞无声的诉说着,那份笃定和现实的压力差点让罗兰后退。
正常环境下,罗兰会用大人式的狡猾来避开这个问题。可如今……如果说服不了李林,这个世界也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沉默了一息,让思维和情绪的波动趋于平缓后,罗兰回答到:
“我觉得,所谓救赎,是让人们将视线从过去的尸骸上挪开,获得开拓新道路的勇气和力量。”
“哦?”
没有表情的脸孔无法判断感想,形式上的疑问语气也无从判断真实想法。罗兰让心中的忐忑平息下去,继续说到:
“人们不能忘记过去,因为忘记就意味着背叛。可反过来一味盯着过去,人们也没办法真正走出阴影,开辟全新道路。”
博爱、关怀、平等——直到此刻罗兰也没有改变他的理想。
同时他也清楚,理想不是救赎。
救赎或许是为了向理想迈进,可救赎之路的终点未必是理想。
这一点,盖亚和地球人类已经很充分的展现了。
盖亚和人类在遭遇生存危机后选择的道路很大程度上是旧时代阴影下的产物,因为没有实力,没有力量,经历危机的过程中都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在面对极端残酷暴力的生存环境时,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消除弱点,强化自我。
其具体的做法就是近乎病态的技术崇拜和武力扩张。
“这是合理的选择,但绝不正确,更非源自理性。”
地球人类对于技术的崇拜源于自然环境恶化导致种族濒临灭亡的阴影,通过科学技术立足于宇宙建立新天地解决危机后,技术近乎魔幻的巨大物质力量和现实的成就坚定了“把人类的存亡交托给自然只会导致灭亡”这一论断。为了实现“不依靠自然也能活下去”这一目标,人类坚决舍弃了“温柔”,壮大实力,不断对自己说“唯有力量才能生存下去”。
“坚强是生存和成长的必备要素,为了面对残酷的环境,忍受并跨越各种困难,人们唯有用坚强来武装自己。但地球人类所选择的很难称之为‘真正的坚强’。”
真正的坚强并不一定非得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壮士,可极端的技术崇拜绝对算不上是真正的坚强,那其实是一种伪装出来的坚强,本质上是对于内心阴影的逃避。
“对于种族而言,生存这个课题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方式,因而只要能够达成生存这一结果的话,种族内部各个个体选择什么方式生存倒不是很太重要,但是当众多个体就生存方式达成高度一致的共识,不管选择是否合理,整个种族都只能顺着共同意志前进。于是依靠强大的技术生存下来的人类走上了无节制的技术扩张之路,与母星形成对立的同时也把自己给束缚在冰冷的机械框架之中。反过来,这又刺激盖亚走上类似的道路,双方对立持续升级,直至全面冲突,最后同归于尽。”
“事情确实是如此,屈服于过去的阴影,对灭亡的恐惧迫使人类和世界走上纯粹自我,持续强化的道路,最终走向全面对抗和灭亡。不确认这个根本,就没办法寻求解决之道。可是——”
红瞳依然冷漠,倾吐出的每一个字却似乎格外沉重。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一点,并且试图解开这个死循环的人吗?”
弱者意图生存唯有竭力消灭弱点,纯粹自我变得更强,直到被其他强者给毁灭或者被自我给毁灭,留存下来的弱者再继续竭力纯粹自我,周而复始,循环不断。
古往今来多少智者贤达注意到了这个矛盾螺旋的架构,他们穷竭毕生试图解开这道难题,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成功过哪怕一次。
“只要世界还是世界,知性生命还是知性生命,悲剧的连锁就不会被斩断。”
所以——
世界也好;
众生也好;
没有救赎的必要,也没有救赎的价值。
18.黄金的终焉(四十二)
——不相信未来就不会有开始。
如此的反驳出口之前就被罗兰自己咽了回去。
他举例的对象是地球和那里的人类,李林则是直接透过根源之涡读取亿万年来不计其数的种族和星球。
数量庞大的铁证面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撑的可能性连讨论的价值都没有。
“如你所说,人类要活下去,只能不断扣动扳机。过去也曾经有人意识到应该打破这个循环,探寻不扣扳机也能生存下去的道路。结果却没有一个成功过。”
所有杰出之士都曾经尝试找到一条能回避弱肉强食矛盾螺旋的道路,他们中有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有抛妻弃子进行苦行的宗教家,有以超人意志和手腕贯彻理念的政治家,也有用暴力手段来实践理想的革命者。
所有人无一例外,最终都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
并不是他们的理念不够好或太深奥,民众无法理解赞同他们的理念,民众虽然会盲目会狂热,有时候还会干出一些让人嗔目结舌的行为。作为个体,他们还是有基本的是非观念和善恶基准。被问到“和平共存好还是天天打仗好”,除了极少数真正的狂热份子,都会选前一项。但被问到是否愿意实践一条知易行难的理想之路,他们的反应是回避问题,默默继续原来的道路。
有一条轻松的道路摆在眼前时,会选择另一条遍布荆棘且充满未知的道路的人总是少之又少。
“对人类与世界过度期待本身就是错误。不会改变、也不会学习。不管创造了多么辉煌的文明,建立了多么强大的国家,从黑暗中诞生的事物还是会回到黑暗中,一切不过是闪光一般的幻影。”
事实正是如此,不然也不会有人吐槽“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就是从不吸取教训”。
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例外,世界也不至于如此残酷,今天的灾难也没有机会降临。
这样的例外从未出现过。
“既然不想改变是他们的愿望,此刻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回应所有人的愿望而已。”
“你是想说,这其实是给不想改变的人们的报应吗?”
“如果你认为那是报应,那就是吧。”
连恶意都没有的声音让罗兰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他终于理解了,记忆管理者为何会给予他那样的试炼,为何又会在最后给出那样的告别。
不是因为在通过众多残留思念组成的通道时需要坚持来保留自我,那固然困难且充满危险,但和眼前的试炼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彻底的虚无主义。
自始至终,眼前的李林主人格一次都没用“我”这个自称过,同时对罗兰的话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反应,就连预计会激发出他些许情感的“报应”一说也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效果。
稍加思索,便不难推测出答案。
没有感情本就是军用人造生命体的重要指标,为此甚至从基因层面直接进行操作,最后能成为合格实验体的,当然是情感反应最接近零的个体。而从李林的反应来看,除了先天的情感缺失,恐怕他还有精神层面的无痛症。
不清楚是先天性精神疾病还是后天为了应对险恶的生存环境自行培养出来的特质,总之李林恐怕感觉不到精神上的痛苦,就算感受得到,那种感觉恐怕也极度稀薄。
感受不到孤独所带来的危机感和感叹,也感受不到与他人接触发生交集带来的快乐,因而导致非常缺乏自我延续的意识。
孤独、悲哀、痛苦、愤怒、快乐、喜悦、激动——所有情感皆与他绝缘。
这样的特质作为兵器无可厚非,兵器的目标是消灭敌人而非延续自我,感情是理应舍弃的多余之物。作为管理者,这种特质也可以称之为合格,甚至可以说堪称完美。可一旦成为决定众生万物命运的神明,同时还是已死神明怨念的容器,这便是最恶劣的组合了。
人们要如何说动一个严重缺乏自我,根本不在乎生死,同时还极端清楚人类本性的炸弹解除倒数计时?
摆在罗兰面前的是一道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无解难题。
“我建议你放弃比较好,终点就在眼前,挣扎只会增加痛苦,不会改变结果。”
不管是贤者还是普通人遇上这种情况肯定没辙,除了放弃和绝望没有其它选项。
罗兰不能放弃也不可以放弃。
他放弃的那一刹那,世界才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我有很多的期望。”
平稳、温和的声音。
不是垂死挣扎,也不是临终诅咒。
期望世界变得更好,期望好人有好报,期望所有人都能变得幸福,期望有可以追寻的明天,期望自己能够得到幸福。
身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罗兰同样有着**,有着不计其数的期望。
“我无法想象没有可以追寻的明天,也没有可以期望的幸福——那样的世界。”
没有幸福和未来可以期望,就没必要相信这个世界,或者爱这个世界。
“到了那一步,我恐怕会因为无法忍受而自杀吧。”
当然,就算没有可以期望之物,人还是能活下去。
李林就是最好的范例。
哪怕没有期望,他还是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活得无比灿烂。
——真的是这样吗?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期望过吗?”
在李林理解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并作出回答之前,罗兰揭晓了答案。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从未产生过期望,对世界对人类从未有过期待的人,怎么可能去回应别人的召唤,选择脱离虚无回到人世?若真是内心空虚、毫无期望也不愿期望,你应该一直停留在次元的缝隙中,与虚无同化才对。”
“……”
能言善辩的李林第一次卡了壳。
他大可以回答“那是预定的程序”、“自己是在执行任务”,不论真假,那都是合情合理的解释。哪怕其中存在漏洞破绽,善于情报操作的他也知道该如何掩饰。
李林只是沉默。
那个时候植入体内的程序并未启动,情感模块也没有主导权,所有能左右主人格的任何要素都不存在。
换言之。
那个时候伸手回应母神呼唤的。
是李林自己。
18.黄金的终焉(四十三)
“期待吗……这种说法确实有可能成立。可这又能证明什么,能改变什么?”
如果罗兰想要引发李林的思维破绽,点出矛盾之处使之陷入混乱,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就算被指出矛盾和错误,李林不会恼羞成怒也不会垂头丧气,自然也不会出现混乱。
优势还在他这边,而且毁灭的倒计时还在进行,只要保持现状,什么都不做,最终的胜利就是李林的。
面对眼前的铜墙铁壁,罗兰丝毫没有气馁。
诚然,要说服李林的可能性还是无限接近零,可只要对话还在继续,沟通的大门还没关闭,可能性还没完全归零,他就不会放弃。
“期望、多样性、可能性——只要这些还存在,矛盾就会不断发生,悲剧的循环——”
“李林,你呢?”
“……”
“你期望着什么?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
“一直以来的战斗,你来来回回在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制造出把人们逼到极限的状况,逼着人们做出选择。”
大到国家战略,小到各种阴谋陷阱,撇开浮华与黑暗,所有的战斗背后都是在让别人做恶魔的选择,也就是所谓的电车难题。
是要为了多数人的利益,不惜牺牲包括至亲至爱在内的少数。还是为了守护至爱,不惜放弃多数素不相识之人。
一直以来,李林总是不断将残酷的选择题推到罗兰面前,不断测试他,不断观察他。
“‘那是为了成就英雄必要的试炼’、‘为了获得只有英雄才能告知的答案必须进行这样的仪式’——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啊,如果没有人类的心灵,不懂生命的可贵,不知爱的沉重,又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做法?!”
自从与格利特之役接触到李林培养自己的动机和真相后,罗兰心中就隐约有一个困惑。
李林没有感情,他只是知道什么状态下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只是用完美无缺的表演掩盖自己没有感情的真相。
如果真是这样,这里面就存在一个巨大的矛盾。
没有感情,为什么会产生兴趣和执着?
机器不会对伤害产生想法,不管对手是用多么令人吃惊的手法突防成功,造成了何等严重的损害,只要没报废,也就是替换零部件的程度。
他完全没有理由会产生“想要知道”之类的冲动或想法,不应该在一件丝毫不能展现效率且和大战略没有关系的事情上投入过多关注。更不应该来回摆弄一个对他来说早就确定结果的选择题。
“恶魔的选择难不倒机器,因为机器永远只会做最合乎计算的选择。”
机器的正确只有一种,那就是是否符合效益计算,即根据性价比和收益来决定舍弃哪一边,仅此而已。
烦恼?挣扎?苦恼?艰难?
机器身上绝不存在这些东西。
既然如此,李林不断提出“恶魔的选择”,到底是想论证什么,想要看到什么?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可以打造英雄?因为英雄必须是为了多数人而甘愿舍弃包括至亲至爱在内少数人的圣人、超人?
不对。
看了盖亚和人类的悲剧,军用人造生命体的悲剧,罗兰终于明白李林行动背后的真正动机。
“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不是‘权衡利弊后能断然舍弃一边的英雄’,而是‘哪怕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也不舍弃弱者的英雄’。期盼着那个能在悲剧发生之前挺身而出加以阻止的英雄。”
“……!!”
李林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没有表情的脸孔也扭成一团。
没有感情的人偶骤然出现表情变化,在旁人看来近乎恐怖,在罗兰这样的知情者眼里则是令人窒息的心痛。
绝大部分人期盼英雄是期望英雄能从眼前的灾难中拯救他们。
一小部分人——那些没能等到英雄出现,被伤害,被蹂躏的人则是想要揪住英雄,大声责问“为什么那个时候不来救我!”
那是极为幼稚又蛮不讲理的感情,当事人自己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可没有谁能在经历不幸后还能保持理性,他们只能顺应冲动,发泄心中的愤怒和委屈。
李林还有那些已经成为数据的人造生命体连宣泄的想法都没有,在学会期盼之前先学会绝望的他们,连让自己得救的希望和把自己的遭遇归咎给别人的冲动都无法产生。他们唯一被允许期望的,是某一天能出现一位英雄结束这一切,不要再让自己这样的生命出现,最后——斩杀自己。
最强大最完美的生命唯一的愿望居然是期盼自己的死亡,期盼自己从未出生,期盼以后也永远不要有和自己同样境遇的生命诞生。
罗兰咬紧了嘴唇,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18.黄金的终焉(四十四)
“为别人落泪是高尚的行为,但为他落泪,是不是弄错对象了?”
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在空间里。
罗兰并不感到意外,还有一点“终于来了”的些许坦然。
那个声音是李林的声音,但和听惯了的声音相比,没了优雅从容,满是嘲弄的口吻中散发着一股黏腻的恶意。
“不要同情你的敌人,那只会害死你自己。退一步讲,他感受不到也无法理解眼泪的含义。”
先是犹如墨汁的一点,接着黑暗迅速侵蚀、填满了整个空间。
无边无际的黑暗嘲弄到:
“如果靠同情和眼泪就能让定时炸弹停下来,只能解释为炸弹的质量实在太差了。你觉得会遇上这种好事吗?罗兰.达尔克。”
“盖亚……不,怨念的残片吗?”
“没错。现在和你说话的,是一丝怨念自我增殖后的产物。同时还是即将把整个世界带进地狱的支配者,所以,说话给我客气点,小子。”
面对恐吓,罗兰只是啧了啧嘴。
他害怕李林是因为李林总能立足于长远的视野进行超前部署,哪怕明知道李林在任何选择中都只会做最优解,对他的思考模式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每一次博弈中还是会棋差一着。
如今他面对的不是永远领先一步的李林,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台复仇装置,一个死抓着人世不放的残留思念。
对这样的货色,他没理由退让。
“你可真是敢说啊,你就不怕加速世界毁灭吗?”
“你不会那么干,你也做不到。”
罗兰回敬到:
“你只是个半吊子,没办法前进,也不愿意放手。”
解压第三战略形态,将高维物体和能量强行降维,把世界拉进极限稳定状态——这个过程必须按部就班的进行,整个过程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否则就会上演地球的悲剧。失控的奇点释放出超重力和能量乱流,一瞬间就吞没了整个太阳系,连反应和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你不想重蹈复撤吧。所以你一直没有干涉李林,为的就是避免暴露,无法在不受干扰的环境下解封第三战略形态,再次重复过去的错误。另一方面,要解压第三战略形态,李林的计算调节能力不可或缺。光靠你自己无法实现精准的系统解压,只要走错一步,依旧是前功尽弃。”
只凭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不能前进,也不愿后退,只能依附在活人身上,一边诅咒世界,一边等待时机。
这就是亡灵的末路,可恨、可悲、可叹。
“半吊子吗……确实,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到,却只会嘲讽、瞧不起别人。只能算是半吊子。可这样也足够了。”
没有恼羞成怒,没有反唇相讥,语气极端的达观且空虚。
不可能不空虚。
说是残留思念,其实更接近半自动的复仇装置。
复仇对象、设计装置者、复仇的意义都已经消失,依然会执行程序展开复仇的装置。
“复仇即将完成,这就足够了。”
只为这样一句话而存在,就因为这样一句没有意义更没有必要的话,将整个世界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何其空虚。
“……真无聊。”
罗兰叹息似的低喃。
“真是有够无聊的……为什么……得因为这样……”
“无聊?无聊吗……”
将罗兰的叹息放在舌尖上细细咀嚼品味后,黑暗自嘲般地讪笑着。
“没错,不管是如今的复仇,还是之前的同归于尽,居然都是旧时代的阴影和放任一时激情的产物。一想到这一点,没办法不觉得无聊。”
正因为看过了一切的起源,所以罗兰知道。
盖亚也好,地球侧阿赖耶识也好,不管最后一刻是怎样互相咒骂,互相憎恶,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死对方,他们都曾经爱过对方。
感情并不是单纯的东西。
不像灯光开关,轻轻一拨就会亮起来或是熄灯;感情不合常理,也无法以理论加以说明。正因为如此,知性生命才会一直纠缠于恩怨情仇之中,世界也因此变得混沌多彩。
恐怕直到最后设下诅咒的那一刻,盖亚其实还爱着,还喜欢着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人类,对她来说,那终究是自己的孩子。
或许她会原谅孩子的错误也说不定;
或许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激情也说不定;
或许她不至于只留下诅咒和怨言就带着自己的孩子死去也说不定;
不过,濒临死亡又惨遭背叛的盖亚没有余力能退一步冷静地看待自己的激情。
她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辩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渴望不断地折磨人类直到永恒的未来,当时现场没有能够指出这点的第三者。
现在有罗兰在。
“无聊。”
罗兰不断摇头。
“那就是世界的真相。撬动世界,给予世界变化契机的往往不是远大的理想,而是一时的激情和简单的愿望。”
“没错。”
罗兰点点头。
“可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说那是错的,只是说了那很无聊而已。”
18.黄金的终焉(四十五)
“你……”
残留思念或许正感到困惑也说不定。
罗兰的发言完全不在其理解范围之内。
还未等厘清头绪,更多更具冲击性的发言接踵而至。
“因为无聊,所以无法忍耐;因为无聊,所以想要修正,我所想实现的只不过是一种实际又俗不可耐的满足感罢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同时也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不过——那有什么不好吗?”
“……”
“原因是什么都无所谓。”
一边朝李林踏出一步,一边说到:
“既然觉得现实残酷又无聊的话,那么改变不就行了?即使现在是这样,不代表永远都得这样吧?不朝幸福迈出步伐,幸福不会向你靠过来。不向未来伸手,绝对抓不住未来。”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几万几亿年来都没改变的循环,会因为你一句‘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就有所改变吗?你终究只是寿命有限的人类,你所能影响的、改变的也只有你活着的时候所能触碰的世界。在你之后又如何?一切如故而已!”
“所以才要连接下去,生命!血脉!使命!理念!只有不断从前人手中接过那些宝物和责任,守护好这一切,然后再交给下一代。只有持续传承的过程,改变的可能性和契机才会诞生吧!只是站在原地,自怨自艾的说着‘反正什么都不会改变’,那才真的是什么都不会改变吧!!”
知性生命的历史确实会出现许多似曾相识甚至是高度雷同的错误,但历史并不是原地打转,而是螺旋上升。在不断试错、重复、改进的过程中缓慢又确实的前进。能够实现这一点,靠的正是不断的传承,积累经验和错误,从现在迈向将来。
“事情不会一帆风顺?知道容易做起来难?那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心想事成的好事,只有不断努力,不断积累才能向目标接近。遭受了一次挫折就对一切都感到绝望,停在原地哀叹‘世界就是这样’、‘人类就是这样’——你是还没断奶的小孩吗?”
罗兰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强词夺理。
盖亚和人类之间的恩怨,被背叛时遭受的伤害,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安慰化解的。旁观者的自己也做不到和当事人一样感同身受。
可,纵然如此。
不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不停止毫无必要的仇恨,救赎和未来是不会降临的。
这个简单的道理,残留思念也明白。
“那又如何……一切早已无法挽回了。”
“没错,不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修正的吧?”
罗兰诚挚的说到:
“选项真的只有两个吗?永远停止;永远不断重复相同的错误;真的只有这样而已吗?不对吧?你其实知道的,不是吗?连活了几十年,才知晓真相不到一小时的我都察觉到了,存在了几十亿年,注视人类上万年的神明没理由不知道吧?”
“……”
“一开始你就错了。你认为人类是创造物,是应该无条件服从你的附属品,永远都应该是如此。”
“人类是我创造的,是整个生态圈的一部分,理当——”
“人类从属自然的同时也独立存在。”
罗兰打断了怨念一般的话语。
“从思考着‘如何更好的活下去’,开始制造工具建立文明的那一刻起,人类和自然的关系就开始发生了改变。”
“……”
“人类是你的创造物,是你的附属品,更是你的孩子。附属品永远不会发生变化,可孩子终归会长大,会叛逆,会离开父母独立。”
“你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不要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
罗兰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
对于李林来说,罗兰不过是用来验证课题和方法,探索最终答案的手段罢了,也是那些不愿屈服于帝国的人们为了团结起来,和帝国战斗下去所树立起来的一杆旗帜,一个象征罢了。。
从头至尾,除了极少数亲近之人,在敌我双方绝大多数人眼中,罗兰.达尔克就是一个符号,一个名为“英雄”的广告牌,一个承载各种意志的容器。
是“英雄”,而非“活生生的人”。
人们渴望“英雄”,“英雄”不会让人们失望,“英雄”不能让人们失望。
一路走来,“英雄”所肩负的沉重,他早已知晓。
既然早就清楚了……为什么还会想成为“英雄”呢?
是因为还没有了断和李林之间的恩怨吗?
是因为有美丽的女孩在身边吗?
还是因为民众会反复歌颂自己的名字呢?
那些表露于外的现象——并不是他期望之事的本质。
“英雄”能成就寻常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英雄”即使身在绝望之中也依然不放弃。
正因为能够驾驭卑鄙又幼稚的感情,并且能够凭自己的意志成就应当完成之事,这种人才会被称为“英雄”;
要想改变这个残酷的世界,给黑暗中带来一丝曙光的,必须是能够突破绝望的“英雄”。
正因如此,罗兰才会对“英雄”怀有憧憬,怀着对英雄和理想的憧憬不断前进,直到今天,站在与李林同一高度上。
“你……盖亚最初创造人类时,想要得到的,既不是‘伙伴’,也不是‘朋友’,而是‘奴隶’与‘人偶’,你要的只是能随心所欲地摆布的对象吧?”
“……没错。”
仔细一想,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切自星球生态圈诞生。
人类和其它生命原本就是星球的一部份。
站在星球意志——盖亚的立场上,当然不可能将自己的一部分视为与自己对等的存在。
人类也是一样。
自诩万物之灵,认定自己乃是天选之子,天地万物皆为自己而存在。
两种思想注定无法对等交流,从一开始就注定在遥远的未来会爆发冲突。
如果双方能稍微退一步,用即便不平等也相对客观的视线看待自己和彼此的关系,事情完全可以不必走到后来那种局面的。
因为有除了自己以外的某些人存在,才会产生冲突与纷争。
因为有对立的意见存在,才能反映出自己的意见。
因为有欠缺的部份存在,才会产生互相补足。
“你所说的终究只是事后诸葛亮式的纸上谈兵。”
黑暗以平淡的语气说:
“事到如今,就算你折服了我,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过去是无法改变的,一路累积而来的现在也是不可扭转的,再过不久,‘改写’就要结束,届时整个世界都将被拉入极限稳定,永远冻结下去。”
“然后——你要连死后都是孤单一人吗?”
罗兰以挑衅的语气说:
“你要永远当个躲在房间里不面对世界的孩子吗?”
“……”
“毫无保留地展露一切吧!试着问问看吧!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如你所想,不值得救赎,也不值得期待?而知性生命是否真的是污秽到无可救药的生物呢?再试一次吧!”
“要怎么试……?”
黑暗发出一阵讪笑。
不过——
“我不是说过了吗?毫无保留地展露一切吧!”
18.黄金的终焉(四十六)
整个世界沉浸在黑暗之中。
日夜不分,天地不辨。
一道光芒撕裂了黑暗,照亮了这个被诅咒覆盖的世界。
悬挂在天空的黑色太阳突然绽放出无数光芒,成千上万细丝状光线呈辐射状向整个世界伸展。那景象宛如黑色太阳的外壳无法承受内部正在激烈涌动的能量行将爆炸一般。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景象确实很像爆炸。
四散的光芒宛如划过夜空的流星群,在黑夜中留下一道靓丽的线条后迅速没入黑幕。一度被光芒截断的诅咒犹如某种生物一般蠕动着重新相互连接,再次开始增殖作业。
短暂的光芒像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挣扎,大爆发之后一切再度陷入沉寂。
不过,恐怕没人能注意到,蔓延至全世界的文字串列和几秒前有些许微妙的差异。
##########
“你干了什么?”
黑暗团块的声音有些惊慌。
系统还在持续运作,对世界的改写也在继续进行。
可刚才的一瞬间,系统的主导权易手了。
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此刻莫名的焦躁不安又是什么?
看着惊慌扭曲的黑暗,罗兰露出了无畏的笑容,向黑暗,向李林伸出了手,然后集中意识——
#######
五感乃至意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麻痹之中。
如果密涅瓦的视觉尚在的话,大概就能看到黑色的文字指令完全覆盖了地板、墙壁、天花板还有办公室里的各种家具吧;犹如虫子般蠢动的诅咒覆盖住了一切,同时持续增殖。此刻的密涅瓦看上去完全是一具被诅咒覆盖的人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待在原地,等待最后一刻到来。
近乎停滞的时间感突然重新流动,
某种东西流进了近似死亡的黑暗中,触碰到了密涅瓦被封闭停滞的意识。
靠着对罗兰的思念勉强保持住一丝清醒的密涅瓦注意到突然降临的变化。
(什么……?)
未知的存在让密涅瓦感到恐惧。
人类会本能的恐惧一切未知存在。
可是。
在一切的情报刺激都断绝了的现在——密涅瓦对意识坠入虚无后被消灭的恐惧凌驾了对未知的恐惧。
她接受了向自我意识靠近的某种存在。
就在触碰的瞬间——
(……!)
无尽的黑暗之中炸裂出一道光芒,照亮了密涅瓦的意识。庞大的情报奔流顺着光芒涌入、填满几乎要被虚无吞没的意识,自空洞至浓密的落差——由一种极端急遽转为另一种极端所产生的情报压力,强烈撼动着意识,使密涅瓦瞬间陷入了恐慌状态。
(……这……这是…………)
信息的洪流化作旋涡,在旋涡中沉浮的密涅瓦一时间甚至无法理解那究竟是什么。
不过不久之后,随波逐流的意识慢慢固定下来,得以喘息的她总算能分析和理解到自己接受了什么东西。
那是记忆。
并非密涅瓦的记忆,而是某个从第三者的视角所见证的记忆。
他人的记忆毫无顾忌、不容分说地渗透进自己的意识,连带的感官刺激一并贯穿心灵,逐渐渗透进正从麻痹中恢复的感觉。
那是——
(……!)
从世界诞生的刹那,人类诞生的瞬间再到毁灭的尽头,直至诅咒诞生为止——用长达数十亿年时光剪影拼凑而成的,另一个世界的神与人类的记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密涅瓦大叫。
恐惧和混乱无法转化成现实物理的惨叫,只有意识的一部份不断震荡而已。
密涅瓦并不害怕。
只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迫面对真实——强烈的情报冲击让她不禁想要放声惨叫。
立足于自我意志之上的记忆,自然也充满了主观和偏颇;不过那些偏颇——那些蕴含了感情的偏颇却是真实的感受和记录。
“异世界的神”是怀着什么想法创造出世界和人类的。
“异世界的神”是怀着什么想法决定毁灭世界和设下诅咒的。
孤独,期待,愤怒,绝望,失望,不安,悲哀,慈爱。
包含了诸多感情的……悲剧始末。
密涅瓦知道了。
迄今为止从未曾被人触及的真实。
##########
遍及全世界的诅咒,其本体是高维指令集合。
高维存在被拉低至低维世界时,其对世界的观测即是对世界的定义,具体落实重新定义的则是指令集合,即“诅咒”。
为了彻底改写世界,指令集合必须深入世界的一切进行改写作业,这种深入也包括人类的意识。
尽管只是附带效果,但此时此刻,全世界所有知性生命的意识确实实现了同步连接,面对顺着诅咒网络涌来的情报洪流,谁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不管希望与否,情报流进了每个人的脑海里:
接受了这些记忆的人们陆续表现出各式各样的反应。
有人只是单纯地感到困惑。
(……咦……咦……这个……这是………………)
薇妮娅就感到很困惑。
神也好,李林也好,在她印象中一直都是无比残酷、傲慢、强大的存在,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睥睨众生,所有人只有在他们面前匍匐爬行的份。
如今她在记忆中看到的“神”却极为纤细又脆弱。
就算拥有接近万能,还是会如同人类一样会产生感受和受到伤害。
实际感受到“神”和人一样拥有“心”,这让她感到十分困惑。
也有人只是单纯地感到愤怒。
(什……什么……这是……这是什么……?)
例如法芙娜就感到很愤怒。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
她一直以为李林是挂着神意代行者名头折磨世界的怪物,可这份记忆中呈现出来的哪是什么怪物?把他变成怪物的,让神明留下诅咒的——就是人类。
有人对此感到羞愧。
有人感到事不关己。
有人因为过于无奈而露出了苦笑。
每个人各有不同的接受方法。
不过——
通过诅咒网络,真相被传达至所有人。
的确,事实只有一个。
“神怀着怨恨与人类同归于尽,留下了毁灭世界的诅咒。”
这是没有任何偏颇的事实。
随观察者的角度不同,这个事实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解读,从一般人的观点阐述的事实,从政治家的观点阐述的事实,从当事人自身阐述的事实,这些必定是全然迥异的东西,就算其中不带任何虚伪与欺瞒,只要立场与思维不同,同一个事实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所以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个真实。
集合了诸多“真实”,并且退一步观察,人才能真正地作为一个冷静的第三者作出判断。这时候的判断才是客观的。
那么……被展示的真实促使人们的认知产生了什么变化呢?
光芒断断续续地顺着诅咒网络逆流。
成千上万的萤光凭空出现,一边于暗夜中飞舞,一边朝同一个场所集中过去。
朝联系所有诅咒的源头——
朝罗兰和李林所在的那片天空飞去。
18.黄金的终焉(四十七)
什么是救赎?救赎的形式应该是怎么样?
这个问题不止一次摆在罗兰面前,从知道全部真相的那一刻开始,更是不断思索、探寻答案。
每个人对救赎的定义都不一样,关爱、尊重、平等、理解、沟通、死亡——这些都可以是救赎的形式,也可以是救赎的终点。总体来说救赎并没有固定的形式和方法,也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只能根据具体的对象和情况做相应的定义。
救赎一个人尚且困难无比,救赎一个世界,一个已死的亡灵与其容器,人们又该如何是好?
罗兰的答案是相互救赎的同时也救赎自我。
除了扣动扳机,我们还能有其它选择——这个命题是否成立,不应该由一两个人的一两次辩论来决定。那应该是所有人一同面对,一同思考,一同做出选择。
罗兰缓缓吐出一口气。
“……”
这是一场豪赌。
“所有的真实”——将不为人知的密辛不做任何修改遮掩,直接对所有知性生命播放。就连罗兰也不知道人们看了那些事情后会作何反应。他并非全知全能,无法推测出每一个人的反应,也没法代表自己之外的人的心情。
他只能怀抱期待和不安,等待世界的回答、生命的回答。
一群群光粒从世界各地传回来。
那是从人们的意识中抽取出来的反应。
——如果这里头只有恶意。
那一切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已死之神的怨念无法平息,世界也会被改写成永远静止的地狱。
一切取决于人们的心灵,是救赎还是万劫不复,全部都源自心的选择。
能够终结悲剧,阻止世界向灭亡迈进的,恐怕既不是远大的思想,也不是高尚的理想。唯有极其平凡又理所当然的心情,才能平息神的诅咒。
所以——
罗兰长出了一口气。
一群群感情不断地从世界各地传送回来。
见证了真实,知晓了真相之后,人们的情感与感想化为庞大的混沌洪流反馈了过来。
伤感、愤怒、羞耻、麻木、苦涩、讥笑、憎恶、同情、怜悯、哀伤……数量庞大、成分各异的情感浪潮冲刷着意识空间,原本只有一种色彩的世界渲染上五彩缤纷。
——没错,就是这样。
混沌的情感让罗兰感到安心。
人类的感性是绝对无法一元化的。
有一百个人就会有一百种真实。在同样的条件下面对同样的事实,也不会只表示出区区一种反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乱七八糟的反应才是理所当然的现象。
类似的现象在网络特别明显,就算看了同一则新闻,塞满留言版的意见还是千差万别。
有人对温暖人心的事迹献上赞美。
有人为感人肺腑的事件落泪。
与此同时,有人对温馨的画面嗤之以鼻,也有人对令人心寒的惨剧拍手叫好。
这些反应是无法统一的,如果统一的话反而可怕。
人心向往的是混沌,而非条理分明。
人类不仅弱小,还会犯错误,但是人类不会是机器,虽然人类和机器一样都有正确的标准,但是人类不会永远坚守着自己的正确,在必要的时候,在不同的正义相互碰撞之后也能学着通融、学习、借鉴,而机器永远只会坚守着自己的正确。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拥有属于自己的情感,这份情感能够帮助人类摆脱以自我为中心的束缚,尝试接触和创造出不同的可能性。哪怕这是自私,哪怕这会伤到自己和别人,还是一路舔舐着伤口,一点点从虚无和荆棘中开拓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大道。
那很丑陋。
亦很美丽。
——这样就够了。
不过——正因为如此……
——盖亚也好,地球的人类也好,都无法将视线从过去移开。
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为了汲取教训不再重复相同的错误,人们理当记住过去。
可过去无法改变,一味注目过去,也是无法前进的。
从过去汲取教训的同时,更要把眼光放到自己身边的,还存在的,还健在的所爱之人和所爱事物方面上。
盖亚和地球人类正是未能面对这一点,用“人类(世界)就是如何如何”这种过于概括性的词藻而放弃了一切。
光是套用这个词汇就以为自己理解了一切。
“古老的神啊,遥远的星星啊,你真的了解人类,了解生命吗?”
“……”
残留思念并没有回答。
他应该也看到了这片混沌才对。
“或许您是全能的也说不定,但绝对不是全知的。”
“……”
“只不过以观察昆虫生态的角度观察人类,你就以为自己理解了人类的一切吗?”
“……”
“哪个地方的人都很蠢;哪个国家的人都很脏;哪间机构的人都很官僚——用贴标签的方法来概括一切,然后自以为理解了一切——这种事情既轻松又不负责任。事实上有时候我也会冒出‘哪里的谁谁谁、某个种族如何如何’的想法。”
“……”
“不过真的是那样吗?没有例外吗?世界真的简单到用几句话就能理解吗?世界是这点程度的东西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神,世界,人类,未免也太无趣太悲哀了。
世界能单纯地完全理解的话——这和自己一个人活着其实是同样的意思。
“好好看看吧。”
罗兰说到:
“看了真相后,人们对此产生的反应只有一种而已吗?也许这些心情有多寡的差异,有正面也有反面,不过只看某一方,忽略其它的声音,这样真的好吗?唾弃真实的人,肯定真实的人,嘲笑你的人以及为你流泪的人,你想珍惜哪边?只因为冷言冷语的家伙比较多,就要连为你流泪、肯定你的那些人一起毁灭吗?”
传回的反应真的是各式各样。
多样性是如此丰富——多到甚至让罗兰感到惊讶的地步。
对于生活在帝国及皇帝的阴影下,此刻又不得不承受诅咒之苦的人们来讲,李林还有背后的盖亚完全是怪物,是天灾,是敢怒不敢言的对象。一旦知道所谓怪物也只是执行怨念的复仇装置,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甚至根本没有必要的,饱受凌虐的人们便很容易将畏惧化为愤怒与憎恶。
不过在这同时,也有人对这无法如愿的心意产生认同感。
虽然绝不算多——但持有怜悯同情的人也是存在的。
有人为知性生命不断重复错误的愚行感到羞耻,也有人只是单纯觉得那样的结局很可怜,还有不少人想象着如果当时自己当时在,是否就能防止这场悲剧发生。
肯定并非一切。
否定也非一切。
世间的一切,特别是人的心灵和情感无法简单的用二分法来界定。
要区分出哪份感情属于谁的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它们的数量甚至多到无法计算。
数千?数万?还是上亿?
不过——
密涅瓦、法芙娜、格洛莉娅、薇妮娅。
罗兰清楚地感受到了女孩们的气息。
她们的回答也在这片色彩斑斓的奔流之中,她们怜悯着那些逝去的生命,为遥远世界的悲剧叹息,诚挚的祈祷着死后也被强行滞留在人世的思念能得到安息,回归根源,在下一次的轮回中能开启全新的因果之旅。
哪怕是与自己毫无关系,某种意义上还是加害者与被加害者的关系,她们还是希望能通过让所有人摆脱不幸的形式来结束悲剧的连锁。
那是几万、几亿分之一。
不过却不是零。
那里的确有一份心情存在。
那里的确有活生生的人存在。
那里的确有个肯定盖亚和李林的真实存在。
所以——
“这个世界不是虚无与黑暗,在夜幕中也有群星闪烁,现在星星就在眼前,只有你才能为其存在赋予意义,用你那能够感到‘美丽’的心。”
奉上最后的祈愿作为结语,罗兰默默看着李林及背后摇曳不定的黑暗,等待着他们的选择和世界的命运。
“……”
他们依旧没有回应。
只不过——
18.黄金的终焉(四十八)
浮在乌云之中的黑色球体,开始缓缓震动。
没有人目睹,目睹了也鲜有人能理解。
那是一幅大霹雳——从虚无之中诞生宇宙的大爆炸——在地面上爆发的光景。
原本向全世界倾吐出诅咒的黑色太阳已经停止编列指令集,七彩磷光以足以灼伤视网膜的强度在黑色太阳表面游走,犹如在黑珍珠上爬行的刀子,球体表面不断出现裂痕,源源不绝的虹光自裂痕溢出。
这个景象就像是黑色太阳即将炸裂一般。
如果共和国或帝国的技术员看到这幅景象的话,或许会感到胆战心惊。不借助仪器,光靠目测也能明白七彩磷光的强度大幅超越了理论上限,此刻正以不可能实现的强度持续向外界释放出来,就跟输出超过极限的引擎一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后果,小孩子也能想象。
这……究竟是怎么了?
无人能提出疑问;
无人能就此解答;
漆黑的球体持续地迸发光辉。
彷佛试图照亮被黑暗封闭的世界,照亮厌倦了在黑暗中驻足的自己一般——
被虹色磷光划开的球面开始剥离,纷纷变成碎片分解。
宛如蛋壳般剥落的黑色碎片纷纷脱离本体,绽放七彩闪光消逝。
那和雏鸟破壳而出的光景极度相似。
经过漫长岁月,无法孵化的蛋终于孵化。
这正是早已死亡的神和被诅咒的世界重获新生的瞬间。
#######
罗兰感觉到自己正急速地失去一切。
尽管缓慢,所有感觉正开始变得暧昧不清,恰在此时,诅咒的黑云也开始消散了,因此省吾反而能隐约地看到自己的周围的光景。
无数的龙头开始崩落,从崩落的裂口露出一张张人脸。
那里面有不少罗兰熟识的面孔。
战死的游击队员、士兵;
被卷入战火丧命的平民;
为教义殉死的少女;
才刚死别不久的挚友;
十几年前的儿时玩伴、邻居;
还有——
“……母亲!”
记忆中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望着那不曾被时间消磨的脸庞,罗兰不禁出声呼唤。
在刺眼的光芒之中,怪物和人面的轮廓正逐渐变得模糊、摇曳。
下一个瞬间,人面与怪物一起崩解了。没有痛苦地挣扎,也没有露出愤怒与怨恨的表情,一张张面孔满溢着平静和安宁,在七彩虹光中化为灰烬融于清风之中。
“……!”
那可能只是连刹那都不到的瞬间。
罗兰觉得母亲面无表情的脸上仿佛闪过了一抹微笑。
慈爱、欣慰、美丽——专属于母亲的微笑。
或许那是先入为主的观念而产生的幻视也说不定,不过他却觉得那一闪即逝的笑脸——就跟过去母亲给他睡前吻后所展露的表情一样。
没等罗兰再度确认,母亲的脸就化为灰烬消散在光芒之中了。
然而——
“妈妈……”
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不过当注意到泪珠滑过脸颊的触感时,身体内炙热的情感化为哽咽脱口而出时——他明白了。
自己总算接受了她的死,不是交织着愤怒与怨恨的恸哭,更遑论后悔与忏悔。她已经不在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只是终于能够触及如此平凡——却又无可奈何的悲伤,从过去的阴影中迈出第一步罢了。
同时——
将整个意识空间填满更进一步想要吞没整个世界的黑暗正在松缓消融。
“……盖亚?”
黑暗没有再回答他。
只是不断龟裂,崩落的碎片化为无形的“风”,那种令人噤若寒蝉的恶意和愤怒转化为平坦、稀薄、淡泊,以及暧昧,最终稀释到了无法感觉到的地步。
自灭——这个词冒出的瞬间就被罗兰否定了。
那不是自杀。
也不是寿终正寝。
那是残留思念以及盖亚自身的顿悟。
证据就是——
——接下来,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他听见了这个声音。
或许连这个声音都是他的幻听也说不定。
可是……
——因为这里是你们的世界……
舍弃了**。
舍弃了妄执。
对这个世界松手的残留思念回归根源,重新回归原点。
这对已死的星星和人类来说,会不会让他们感到些许安慰,或是得到某种程度的救赎,罗兰不知道。
但他觉得……或者说感受到“这样就好”的想法。
对此心生慰藉的同时,也有一丝寂寥。
不过还不是安心的时候。
“不用担心。”
淡漠的声音传来。
“很快就要结束了。”
“你……”
李林的模样、表情、声调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如人偶一般欠缺感情的温度。
只是和之前相比,没了压迫感,也没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感。
对李林的些许变化感到安心的同时,罗兰小心翼翼地问到:
“很快结束是什么意思?”
“诅咒解除,世界回归原样——你不会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吧?”
“……”
“再小的冲击也会在物体表面留下肉眼看不见的痕迹,将高维存在拉到低维空间,而且还只差一步就完成了。你觉得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距离毁灭只差一步,是吗?”
“正确。如今就算解除诅咒,重新冻结第三形态,造成的损害也不可能消除。对世界的冲击和伤害会长期存在,并以超出世界自我修补能力的速度持续扩大。就这么放着不管,最多一两年世界就会毁灭。”
不去观测盒子里的猫,其生死便无法确定。
如今盒子已经被打开一大半,猫的生死已经被观测并确定了。
可能性已经枯竭,无论是否继续进行原本的计划,世界的前方也只有毁灭。
“……作为勇者冒险的尽头来说,这结局也未免太令人遗憾了。”
脚尖轻轻一点,瘦小的身躯漂浮起来,缓缓的、缓缓的来到罗兰面前。
红瞳与紫眸。
第一次,没有立场,没有纠葛,平等的对视着。
“如果知道一路艰辛战斗的尽头是这样的结果,你一开始还会选择这条道路吗?”
紧盯着罗兰,李林奉上最后的疑问。
这是长久以来疑问的终点,也可能是这个世界的终点,还可能是世界新生的开始。
最后的最后,他想要知道答案。
18.黄金的终焉(四十九)
“不论何时人们都面临选择,选择的结果却不一定会让每个人都满意。有时候英雄和普通人都已经尽力,一切依旧无法挽回。也有英雄心怀对正义和希望的向往,堕入无尽杀戮的轮回,被残酷的现实磨平了心灵,甚至想要杀掉过去做出选择的自己。做出选择,一路坚持,到最后一刻回首过去却感到后悔的情形并不少见。现在的你面对‘世界毁灭’的结局,是坚持还是后悔当初的选择呢?”
奉上最后的疑问,李林便不再开口,默默等待罗兰的答案。
这道问题绝非简单的二选一送分题。
严格说,这应该算是一道送命题。
如果罗兰选择“会后悔”,等于否定了他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那些东西。
如果罗兰选择“不后悔”,那只能证明他是个坚持自己的正义的人,此前他所说的“除了扣板机之外的选择”,最终很可能还是一场空。
这不是能轻易回答的问题。
但罗兰不认为这是李林有意刁难,也不是李林事到如今还执着于毁灭世界的表现。
没有了下指令的人,过去的指令也已经消除了,支配和毁灭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是他自己判断,自己选择。
判断和选择的依据就是罗兰的回答。
知性生命和世界不应该就此毁灭——认知到了这一点的盖亚放弃了执念,停止了毁灭世界的计划。
知性生命和世界是否值得救赎——罗兰的回答将决定李林的行动,还有世界的命运。
不同于盖亚,李林并不会对过去的阴影念念不忘。相对的,他也对未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期盼。
如果世界得救后依然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将所有教训抛诸脑后,那么就此毁灭也不错——身为极致虚无主义者的李林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
——反过来说,也就是如果能让他觉得“世界还有拯救的价值”,他会阻止这一切。
难点也就在这里。
如何去说服一个连自我都极为淡薄、近乎于机器的虚无主义者?他甚至对未来都不抱任何期待。
“我想——”
罗兰没有丝毫的迟疑和踌躇,回答到:
“到了最后,面对这一切,我还是会坚持当初的道路。”
“是吗?”
“没错。这是我作为一个人,对自己的坚持,对自己的负责。”
“哦?”
语气依然淡漠,其中却有着无法被人察觉的微妙变化。
世界的存续。
执行的对错。
生命的未来。
这终究不是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事。
罗兰固然能够选择,能够坚持,但推动世界前进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意志和选择。
“我认为命运是存在的,同时也是必然的。但所谓命运,是无数个体选择的结果。无论多么沉重,多么痛苦,都必须面对自己的命运和责任。。”
“……这还真是勇者的模范见解。”
“说是这么说。但我不认为这是错的。谁做错了什么、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想这不是问题症结;单纯只是拼命思考、烦恼,最后自己的选择凑巧行不通罢了,不是吗?”
谁都有自己的正义,并且都能从理论到实例找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正确。可现实里没有一种正义是绝对正确的,也没有哪一种正义是可以持久的。
世界在不断发展变化,正义的衡量标准也在相应调整。
绝对的正义——绝不可能存在。
罗兰微微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到:
“可我还是没办法接受一个所有命运都被确定好的世界。”
“……”
“笼子里的金丝雀或许很有安全感吧,既不会挨饿,也不会遭到外敌袭击。可是——”
罗兰转向后方头顶,眺望着近在咫尺又无比遥远的蓝天,轻声叹息。
“它就只能作为一只宠物活下去,再也不是一只鸟儿了。”
再好的鸟笼都不免让翅膀失去意义,就算想振翅也有心无力。
“我不知道鸟儿渴望的究竟是天空还是鸟笼,甚至不确定鸟儿是否渴望当鸟,说不定鸟儿根本就不想要什么翅膀。”
人心即是混沌,无法捉摸,无法预测。
谁都无法将自己的价值标准套用在别人身上。
“但至少鸟笼里没有选项吧?”
自行思考,自己决定,那也许不容易,有时也会选错,可智慧正是为此存在的。
“所以,我不会后悔,因为这是自行思考之后,采取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这件事本身我认为没有错。或许你想要建设的世界有你的理由,也选择了你认为最正确的形式。不过,我无法认同这种没办法选择的状态。所以我绝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真有什么需要忏悔和懊恼的,我想应该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因为自己能力不足,因为自己的不成熟,没能用更好的方式方法来解决各种矛盾,避免眼下的危机。”
18.黄金的终焉(五十)
没有完美的选择。
尽可能好的选择、糟糕的选择、多数人满意的选择、少数人满意的选择、别人满意的选择、自己满意的选择。
任何选择都不可能完美,做不到让每一个人都满意。
但有选择,总比没选择好一些。
或许有人会说,与其让蠢人去做选择,不如让智者为其做规划,可谁能保证智者在做规划时没有任何私心,他做出的规划必然正确,会得到彻底的配合与执行,获得的效果完全符合预期?
没人可以保证。
没人可以承担那个责任。
哪怕是号称全知全能的李林所创造的新秩序,其表面固然遏制了一切纷争和动乱,可背地里依然有人为此牺牲,对此感到不满。
所以只能自己摸索适合自己的道路,哪怕其中遭遇挫折和不幸,也只能默默承受,持续前行。
没有选择的牢笼固然安全,可也仅止于此。消灭了选择,扼杀了可能性,等于将成功的可能性也抹杀了。知性生命只能持续原地踏步下去,再也没有进步的余地和空间。
比起没有选择的安全牢笼,承担风险,挑战可能性,化不可能为可能——这才是知性生命存在的意义。
“为了超越现在的困境,化不可能为可能……吗?”
仿佛将这句话放在舌尖上细细咀嚼品味一番后,李林说到:
“这真是任性又毫无合理性的答案。”
“是啊,没错。生命就是任性又不合理,然后我们就是这样一路走来。”
就算某个地方的花枯萎了,其它地方的鲜花仍旧会盛开,哪怕是最荒凉的冰原或沙漠,依然有生命存在并延续。
生命,即是充满韧性的奇迹。
就连广大的宇宙也不例外。
“如果宇宙是有生命的话,那么作为生命的目的,宇宙的目的可能就是永恒,永久的存在,进化下去,没有灭亡的结果——有始无终。”
“还真是敢说。”
微微扬起的嘴角描绘出一个符合外表的微笑,那带着几分慰藉,几分向往和几分纯真的笑容让罗兰也不禁一愣,迟了几秒后他才在李林的声音中回过神来。
“之后,一切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李林,你……”
问出口的瞬间,罗兰已经隐约察觉到李林的意图了。
“你打算——”
“只是完成本职工作。”
说话的瞬间,罗兰的视野变得压抑,黑暗开始一步步地覆盖一切。那种感觉和切断脑量子波感应框架后的感官收缩很相似,不过不同于那种生硬的切换,罗兰能够很清楚的感觉到周围正处于能量异常活性化的状态。
“作为星球守护者,确保行星的安全和生态圈的安全是最优先任务。最初盖亚的计划也是要和这个世界深度融合,现在不过是执行早就预定好的计划。”
极度活性化的球体正在自行解体,如同此前的怪物和人面,李林的身体正化为微粒子——不,或许是超越物质的能源,类似波长和脉冲——向全世界扩散开来。
“为什么——”
隐约察觉到了答案,罗兰还是忍不住问到。
为世界而死,为别人而死——这种结局一点也不李林。
他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选择,居然是死,这简直——
“这不是死亡。”
一直保持直线的两道视线错开,红色眸子印出遥远的地平线。
所谓的死——
指的就是消灭吗?
就像不可能无中生有一样,有也不可能急转为无。从根本上来讲,“消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什么现象,本质上都只是分解、扩散,最终稀薄化到无法认知而已。万物变迁,物质和能量在巨大的漩涡里不断地循环。
李林也是如此。
“我——”
或许是第一次认知到自我,并且把认知转换成了语言,声音中带上了几分迷茫和僵硬,片刻之后,恢复顺畅的话语在罗兰耳畔回荡。
“我将存在于此世。”
每一粒尘土;
每一股清风;
每一滴水珠;
就连所有的生物体内都将有李林存在。
或许,现在的李林已经成了真正的神也说不定。
舍弃了肉身,化为永恒,化为无限——变成了遍及这个世界而存续下去的东西。
“我会一直看着你们。”
眼前的李林开始化为光的粒子开始消散,声音也变得飘渺起来。
“看到梦想、期盼梦想、为梦想努力是孩子的特权。直到孩子们从梦中醒来,被残酷的现实打垮之前,保护他们的梦想,保护他们拥有梦想的权力——那是大人的任务。”
光粒的飞散速度开始加速,不只是视觉,整个身心感受到眼前之人正在离自己而去,罗兰不禁伸出了手。
明明知道的。
就算伸手也抓不住他。
而且眼下的情况,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手段了。
牺牲一个被人忌讳、被人憎恶、被人畏惧的怪物,挽救整个世界。
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困扰,倒不如说人们对此欢迎之至。
“别开玩笑了!!”
罗兰怒吼着。
“什么大人的任务啊!什么成年人的特权啊!!属于你自己的人生这才要开始,你这不是赢了就跑吗?!”
怒吼出声的瞬间,罗兰才意识到自己对李林抱有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李林的确是敌人。
罗兰曾一次又一次地饱受来自李林给予的试炼和折磨。
可李林同时也是罗兰追逐的人生目标,也是罗兰的老师,有时甚至还会出手相助。
没了李林,失去了追逐的目标,没有了展现理想和可能性的对象——那种被抛下的孤独和空虚,让他不禁想要留住李林。
哪怕一次也好。
赢过他一次。
让他看见不一样的可能性,让他一同见证完全不同的风景。
可这些终究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尽情挣扎吧,难看地、美丽地追逐梦想。直到被现实无情的打垮,或是你改变现实。”
罗兰的手穿过了李林,最后的寄语和心灵重叠在一起的瞬间,某种东西碎裂后从指尖溜走的感觉游走全身。
下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睡意急遽地朝罗兰袭来。
“……”
他——就这样任由意识逐渐融化开来。
尾声
“我说你啊——”
有着一头金色短发的女子叉着腰,仿佛要将全世界的哀叹吐尽一般说到:
“明天可是正式签约仪式,你不去参加彩排,躲在这里摸鱼,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身为国家公务人员的自觉?”
女子口中的签约仪式并非商业合约签字,也不是一般的外交活动,乃是世界各国首脑齐聚一堂,重要人物、达官贵人多如过江之鲫的外交盛世。
这是自军备控制谈判之后,头一次世界首脑高峰会谈,也是“通古斯卡事件”后,世界情势逐渐稳定下来之后,大家第一次坐下来认真面对和规划未来,将所有的想法诉诸文字和法律条令。
或许那些文件只是一个美好的祈愿,法律法规也有很多尚未发现的破绽,有朝一日这一切都会被撕毁推翻。可在此时此刻,这场签约仪式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
结束一个旧时代。
开启一个新时代。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身为与会者,绝不能轻忽怠慢。哪怕只是一场彩排也不应该缺席。
不过——此刻躺在草地上小睡的青年有那个资格。
“现在是十二时三十分,公务员要十三时三十分上班。所以我绝不是摸鱼,只是在享受法律赋予公务员的午休时间罢了。”
“你啊……好歹有点救世英雄的自觉吧。”
看着一脸慵懒的罗兰,法芙娜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对当今世界,罗兰.达尔克这个名字具有特殊意义。
打破了异界之神所施诅咒的英雄。
打败了皇帝齐格菲.奥托.李林的勇者。
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超人。
不过……这些说法也太特别了。
“最终拯救世界的,其实是李林啊。”
罗兰轻叹着。
李林最后的选择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除了布伦希尔。
——那个人其实比谁都渴望爱,只是从来都不说罢了。
那到底是布伦希尔的独到见解,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式的美化?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见解,罗兰倾向于那是体贴入微的布伦希尔注意到了李林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不管真相是什么,和接下来的大变局相比,这些连琐碎小事都算不上了。
所有人第一次接受了没有任何操作扭曲的真相,星球意志、阿赖耶识、、星球守护者、根源之涡、宇宙、遥远的星球、知性生命、异文明——海量的信息带来的岂止是困惑,整个世界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各国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理清一点头绪,着手面对和尝试着已经发生巨大改变的世界。
失去了最大支柱——皇帝,帝国已经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呼风唤雨,相反内外矛盾丛生,要不是手中还握有相当规模的军备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帝国早就分崩离析了。
当然,如果各国打定主意不惜代价要消灭帝国,永远解除威胁,他们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一来代价高昂到无法承受,二来看过地球的历史,知道全面总体战和文明毁灭并不是空想,没有能力像地球人类那样在宇宙中建立文明,也不愿重蹈他人的覆辙。最终大家决定坐下来进行政治协商,尝试着摸索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侥幸躲过了一劫的帝国开始转入战略收缩,其政策导向也从对外扩张转向发展经济供需平衡和技术立国。没有了皇帝的现在,他们的主要课题是解析皇帝留下的各种技术,为今后的技术和文明发展奠定基础。
共和国的情况还算相对稳定,但对于今后应该如何定位,如何探寻自己的发展之道,内部还在展开大辩论。
有意思的是,经历了最初的震荡后,帝国方面以亲卫队队长为首的保皇势力迅速策立布伦希尔为皇太后兼帝国摄政,彻底控制住了帝国国政。在皇太后的策动下,帝国尝试与共和国进行关系正常化,更有进一步深化全方位合作的苗头。
对帝国的政策变化,共和国总体上是欢迎的,只是碍于历史因素和国内政治氛围,不能过于直白的表露出来。如今以马赛特命外交官为首的交流小组正在与帝国进行协商。尽管磕磕碰碰不少,而且还各有盘算,但双方都在认真的探寻共存之道。
照理说这正是需要罗兰发挥其声望的时候,但自从与帝国开始关系正常化以来,他就逐渐淡出政治舞台,到最近干脆能偷懒就偷懒,能不露面就尽量老老实实宅家里。
“世界已经不需要英雄了,人们需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建设新世界。”
罗兰意味深长的说到。
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且同时君临万人之上的存在,往往会诱使民众停止思考,并且剥夺民众的自主性。对致力于摆脱皇帝和盖亚的阴影,从头开始建设文明的世界来说,“英雄”是不需要的,某种程度上甚至是有害的。
神之类的超常存在不该伫留于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种力量必然会朝着剥夺人类自由意志的方向运作,不管有没有恶意或奸计掺杂其中都一样。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知性生命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无法脱离神而独立自主。
神只要在天上守护着人们就好了。
所以……
“……上帝悠然在天堂,世界美好新气象……吗?”(注:出自罗伯特.勃朗宁的the year'sthe spring。)
“话说,布伦希尔还真生下了一位皇太子啊。”
“亚历山大.齐格菲.李林皇帝陛下,是为亚历山大一世……带着全世界最重的皇冠出生的孩子,帝国的未来还真让人期待啊。”
“有孩子真好啊,密涅瓦的预产期是明年?”
“啊,希望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那事不宜迟,我们也生一打健康活泼的孩子吧。”
“饶了我吧。”
仰望着碧蓝的苍穹和流云,罗兰露出了苦笑。
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书至此完结,谢谢大家一路相伴的支持。历经多年的磕磕绊绊,终于顺利完结,新书正在构思攒稿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