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阿芙乐尔(十四)
沃尔格雷沃的话尖刻又傲慢,还充满了偏激。
可罗兰却无法反驳。
即便尖刻,即便偏激,那也是一个不容否定的事实。
革命之前,民众只是逆来顺受的绵羊,一旦掌握了力量,尝到了使用权力和暴力的滋味之后,他们就变成了猛虎,先是对此前虐待盘剥自己的上层阶级报复,接下来为了保住权力或是滥用权力,又将爪牙伸向其它穷苦人……
暴力革命的历史大抵便是如此,打到旧的支配阶级,经历了动荡、混乱、流血、恐怖之后,原本的革命者与群众分离,成为新的支配者,一切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
沃尔格雷沃确实嘲讽了革命和参与革命的那些人,他的行为确实无礼傲慢,令人感到不快,可又有谁能否定他话语里的真实呢?
不管是否喜欢,真实是不会改变的。
“所以什么都不做,心甘情愿一生都成为唯唯诺诺的奴隶,无条件的接受如同牲口一样的地位?”
这同样也是一个真实。
因为害怕受到加害,所以把忍耐来当成唯一摆脱苦难的手段,只是在忍耐的过程中偶尔抱怨一下,回过头继续生活,结果什么都没改变这样的人也是大有人在的,像众多帝国四等公民正是代表。
只要服从,只要忍耐,只要把歧视和差别待遇当成生活中日常的一部分,一切都会变得轻松起来。
可这样一来,又和牲口有什么分别呢?
“哦?”
二十多个男人一起歪了歪脑袋,几个占据高处的男人突然开枪。
“所以你的革命是为创造一个人人平等,所有人都有尊严的世界吗?”
“不可以吗?”
避开子弹和高周波切割鞭的夹击,接连开枪将杰勒斯逼回阴影后,罗兰反问到:
“让民众活得有尊严,取消歧视和差别待遇是那么罪该万死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
没有人会承认歧视和差别待遇是正确的,是理所当然的,哪怕最卑劣的小人也不会直接承认这件事。
“但也没有谁会真正想要取消这件事,从来都不会。”
弱势的一方在被欺压剥削的时候,当然会想要消除歧视和差别待遇,实现公平和尊严。可一旦成为强势一方,品尝过权力的滋味后,又有几人能放下权力,与他人平等相处呢?纵然有少数坚持初衷,贯彻理念的人,他们的家人、下属、同僚、朋友又会怎么看待,怎么处理呢?
私欲不会消失,即使有能遏制私欲,以博爱公平且客观的视角去看待事物的人存在,整个社会的大环境也会有意无意的排挤这些异类。到最后,少数异类要么被大环境吞没,自暴自弃的随波逐流,要么就是对一切都彻底失望,选择独善其身的隐居。历史的大潮流大抵便是如此。
“拯救人民?将自由平等博爱分享给每一个人?所有人都能平等的相处?决定以此为目标的那一刻起,你的失败就已经注定了。不是被帝国、被皇帝压倒,便是被不愿意改变,不断重复相同烂戏码的民众所压倒。你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白费劲罢了!”
枪声停了下来,鞭子缩回黑暗中,沃尔格雷沃徒然高亢的余音在漆黑的小巷中回荡,远方传来的火光、枪声、叫喊、惨叫似乎在诠释这番论断,午夜的寒风带上了几分额外的冰冷。
没人能反驳沃尔格雷沃的话语。
那是带着恶意和嘲弄的话语,也是别有用心的诱惑,但话语里关于革命和人性的分析却又是无比真实。
不管是什么样的革命最后都无法逃出沃尔格雷沃论述的宿命,人性中对待歧视、差别待遇、平等、尊严的态度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些都是确实存在的问题,谁都无法否认。
但是
“因为存在问题,所以问题就一直存在?因为过去的历史是这样,今后也一直会这样?这还真是令人心寒的神奇论断呐。”
三分讥嘲七分反问的话语为快要冻结的空气注入一道电弧,某种在冰点之下依然充满活力的气息将沃尔格雷沃散布的恶意一点点逼退。
“暴力革命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如你所说,到最后确实可能什么也不会改变。可如果支配者只知道嘲弄、剥削、歧视、压迫被支配的人,不愿意对话,不愿意倾听哪怕是和平理性的诉求,滥用暴力机器,只是告诉人们‘服从我,否则怎样怎样’,人们对此默不作声、听之任之。那样才是真的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民众使用暴力是正确的?所以破坏秩序肆意对公共设施发泄自己的无能狂怒是正确的?所以把不相干的人卷进去,对反对他们的人拳脚相向是正确的?高呼着‘我们是何等不幸’,却从不反省自己,从不想要改变自己,总是从别人身上找错误,总是要求别人改变来适应他们是正确的?”
疾言厉色和子弹的风暴一起冲击过来,沃尔格雷沃的口吻依然充满了嘲弄和冷笑,但不知为何,夹杂在枪声中的讪笑听上去似乎缺少了什么,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满震撼的迫力。
即便如此,话语依旧有着份量,弹雨也足以撕裂一切目标,边上还有个随时窥伺机会的杰勒斯。
密不透风的攻击风暴中,占据死角之便的罗兰也是险象环生,不间断的腾挪躲闪中,不断有子弹和鞭子以毫厘之差掠过要害部位,尖利的杀气撕裂外套,刺得皮肤发疼。
身处近乎毫无希望的死局之中,罗兰开口说到:
“那种事情当然不可能正确!在正义和自由的名义下滥用暴力和权力怎么可能正确,怎么可能允许!可用少部分革命者自身的**堕落和不思进取来逃避自己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用他人的邪恶把自己的错误和罪恶正当化,这同样不可能被接受!”
革命者堕落**自然应该被谴责,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与后果。可那是革命者自己的事情,与支配者的失德无道没有任何关系。他人的恶行不能也绝不会成为自己犯下恶行的免罪符。
“被接受了啊!不断重复这些事情,从不反省这不正是人们接受的证据吗?!难道你要背离自己的初衷,去站在民意的对立面吗?”
“民众接受是民众的事,他们理应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可那也是民众自己的事情,在背后煽动操弄对立和矛盾的你没有指责嘲弄的资格!”
“你也就只能说说这些故作清高的话了。”
一声冷笑,两个男人突然从瓦砾中钻了出来,两人面带完全一致的笑容,手上攥着两枚手雷,胸口上缠着一堆已经拉动导火索的木柄手榴弹,被青色烟雾缠绕住的面孔犹如鬼魅一般。
陷阱。
意识到自己是被逼到这两个人体炸弹面前的刹那,手榴弹炸响了,强烈的闪光与烈火风暴瞬间吞没了罗兰的身影。
“死于简单的陷阱之下这还真是符合理想主义者的末路啊。”
从各个狙击位置上保持警戒的男人们一起发出哄笑。
“或许他所说的都是颠簸不破的真理,但是啊,辩论是说服不了人的,能够说服人,能让别人低头服从的,还是只有力量而已。连排除敌人都做不到的人说出来的话语,根本就没有听的价值。”
“……同感。”
声音在极近距离上响起,想要压下枪口扣动扳机时,冰冷的铁块抵住了下巴,紧接着枪口闪现的焰光和冲击为沃尔格雷沃的视野一隅拉上了黑幕。
“和巨婴、精神侏儒确实很难对话。”
瞥了一眼大半个脑袋被轰飞,兀自倒在地上抽搐的尸体,再次加速时间感观的罗兰从原地消失,自下方迸发的高周波切割鞭将尸体和木制地板切成碎块,无数银色光弧紧紧追赶着罗兰的背影。
空气仿佛凝结,万物趋于静止的异常时间感观里,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子弹一边旋转一边飞行的样子、膨胀又熄灭的枪口火焰、枪手所藏身的位置,鞭子如蛇般扭曲蜿蜒的模样全部尽收眼底。
这便是以常人三十倍速度流逝的世界,就连杰勒斯的鞭子都暂时无法追上的世界。
为了待在这个世界,为了能在战斗中领先一手,肺叶在燃烧,血管和心脏在哀嚎,肌肉和骨骼更是发出了异样的尖叫。
如果要形容罗兰现在的状态,大概是灌满了水的玻璃杯,水已经满到从杯口凸起,随随便便碰一下水就会满溢出来的程度。靠着这种濒临临界点的极限状态,他才勉强以肉身与两名强到离谱的敌人展开周璇,期间还能时不时的打出一些漂亮的反击。
这简直就是奇迹。
可这差不多也就是血肉之躯的极限了。
对方是“七宗罪”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即使是人形状态,他们也有着能随心所欲毁灭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实力,其第二形态更是有着强大的异能和可怖的力量。
要和这种实力和承受能力都堪称深不见底的家伙打消耗战,罗兰一定会输。如果杰勒斯和沃尔格雷沃保持当前的节奏,一点点把罗兰逼到墙角,罗兰根本没有一点机会。
万幸,他们是“七宗罪”,其中之一还是“傲慢”,“节制”、“忍耐”之类与他从来无缘,只要对准他那怎么也藏不住的破绽给予有力一击
“你说……我是巨婴……?”
扭曲的声音散发出恐怖的气息,罗兰的紫色眼眸微微眯起,犹如发现猎物出现的猎人。
15.阿芙乐尔(十五)
被称为“巨婴”、“觉青”、“废青”,相信没有谁会沾沾自喜的,不过很多时候那些被如此称呼的人对于那几个词到底代表什么意思,自己为什么会被冠以这些“荣誉称号”大多不甚明白,亦或是干脆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可以用很简单的几句话,来概述此类人的一些特徵。
这是一群“抗拒自身的任何改变,却大谈改变世界”、“寻找自己不做事的理由,却要求别人给自己机会和福利”的人。
这些人改变世界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抗议、发帖、游行乃至暴力活动叫别人去改变世界,并且是要符合自己利益的改变。为此他们发展出很多关于“社会公平正义”的理论:像是把生活的压力和不顺意解释成社会结构对自己的“压迫”,方便强调自己是受害者,他们所要求的所有权利都是应得的,拿到只是刚好、别人给他则是一种义务;他们会说“年轻人太辛苦”、“我们这一代人最累”、“资源都被老年人占光了”这类的话来自怨自艾,但是绝不会去想,别人凭什么把机会和资源给予从不知道争取和努力,只知道一味索取,一不顺意就破口大骂甚至打砸烧抢,还宣称“此乃正义,一切反对者都是邪恶”的巨型婴儿?
从结果上来说,这类人越多,整个社会就会越停滞不前,乃至倒退动乱。
“七宗罪”的首位,皇帝麾下最强的暗杀者和破坏者,权限仅次于亲卫队的两位首领,沃尔格雷沃怎么看都和“巨婴”、“废青”、“精神侏儒”扯不上关系。罗兰却这样说了。
“哎呀哎呀,理屈词穷之后转为人身攻击?我原本以为你还更能说”
“你能自己做出一整个完整的战略规划吗?”
冷漠的回答为沃尔格雷沃的哄笑踩下刹车,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回音在脸色僵住的男人们头上盘旋。
“要召集哪些部门?通知文件要如何书写?文件归档要归哪一类?要以哪个部门的意见为优先?制定什么样的目标?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怎么才算达成?你能挑一样回答我么?”
问题中有琐碎的细节,也有宏观大方向,不是专门从事此类业务的专家根本回答不出来。专业领域并非此道的沃尔格雷沃无法立刻作答也是合乎情理的,回答不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林的话,立即就能全部解答出来,还让人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杀气霎时间膨胀了几十倍,嬉笑和余裕从男人们的脸上褪去,十几双瞳孔一起缩紧。
毫不理会沃尔格雷沃的反应,也不等他回答,罗兰继续说到:
“每次听你说话,我都会感到很熟悉,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类似的论调和说话方式。现在我确定了,你一直在模仿李林。”
举例和辩证的手法,尖刻到让人难以直面的诘问,沉重客观的现实案例这些都是李林的惯用手法,沃尔格雷沃的辩论完全是承袭自李林的论调,同时加入一些自己的见解还有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讥讽。
“模仿终究是模仿,把你说的话和李林过去的论调一对比,很容易发现其中相似的部分。但是啊……模仿和本物终究是不同的东西,你和李林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如果刚才发起辩论的是李林,引用的论据,提出的观点必然更具震撼力,更让人无从辩驳。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你的说辞充满冲击力,也有着足以摧毁他人意志的压迫力,就辩论的角度,实在是无懈可击,说足以媲美李林也不为过。”
哪怕只是模仿,也有优劣之分,拙劣的模仿非但无法产生效果,还会贻笑大方,弄到最后连说下去的自信都不复存在。
沃尔格雷沃的模仿是完美的,几乎看不出他是在模仿,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发自肺腑。
只是
“你太过投入了。”
“……!!”
“李林不在乎能否驳倒对手,也从不指望用辩论压倒对手。他很清楚,辩论只是一种手段,辩赢对手从来都不是目的。争取听众的认同,或是用辩论来动摇对手的意志,在对手心中种下不安和怀疑的种子,等待日后可以派上用场这才是根本目标。而你只在乎能否让我哑口无言。”
“……”
“我觉得能不能辩赢我,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吧。辩赢一个人也改变不了什么,哪怕是辩赢一群人造成的影响也是极其有限的。那么你何必拘泥于是否辩赢了我,是否干掉了我呢?以那家伙一贯的做派,下达命令应该是‘拦截优先,死活不论’吧?然而你却无视了命令,将‘战胜我’当成了最优先目标。为什么?”
“……”
“除了混肴目的和手段,另一个你不如李林的是责任的有无。”
平静的声音里混入一丝叹息的意味,些许的叹息很快在空气中稀释消散,罗兰继续以淡泊又坚定的语气说到: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歌颂那家伙,就算到现在,我也认为李林是个很过分的家伙。但李林从不回避自己的责任,好事也罢,坏事也罢,他从不回避自己的责任。你呢?你刚才检讨了大半天普通人和革命者的责任和过失,话语里有一句检讨支配者吗?有一句谈到你自己的责任吗?有一句是关于如何解决问题的吗?”
“……”
“怎么可能会有呢?永远都在检讨别人,永远觉得错的是世界,是社会,是别人,认定自己从来没有犯下任何错误,自己总是被误解、被孤立的家伙,怎么可能去检讨自己!”
杀气一口气膨胀开来,带有激烈情感的“风”吹过整条小巷。
感受着没有明确方向的浑浊之“风”,罗兰默默嘟哝着“果然如此”。
“七宗罪”之中只有沃尔格雷沃总是带着一丝超然的余裕,似乎他总是能站在与同僚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可那并不是说沃尔格雷沃具有更高更全面的视角,能够长远和客观的看待问题,相反他说出的话、做出的行为总是充斥着自我中心的意味,给人以极度偏激狭隘的感觉。
“你总是盯着李林,总是模仿李林,似乎这样就能取代李林。的确,你模仿的很出色,几乎无人能及。但那家伙的气度,你连百万分之一都不及。伪物再怎么模仿,终究只是伪物,是不可能成为真物的。”
“够了……”
“你的所有一切都是李林给的,你没有通过努力获得任何东西过,只是不断的抱怨,扮演着自己心目中‘随时能取代李林的角色’。然而李林早就掌握了你的想法,故意装成没有发觉,配合着你的演出,让你觉得事态都在按照你的剧本发展,实际上你只不过是在他掌心起舞罢了。”
“我让你闭嘴!!!”
五颜六色的曳光弹纵横无尽,那是封存了各种术式的天晶子弹,无法确定罗兰究竟藏身何处的沃尔格雷沃决定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来解决问题炮火覆盖。
雷击、暴风、火焰、水蒸气爆炸、冻结只要把整块区域翻一遍,不管他藏身何处都只能在死亡和显露踪迹之间选择。
原本这是最后的手段,一旦实施就意味着公**警的注意力必然会被吸引过来,届时无论任务是否完成,沃尔格雷沃和杰勒斯都必须迅速撤离,防止事态扩大。
那本是无路可走时的最后选择,如今却过早使用了出来。
这恰恰是罗兰一直等待的机会,为了创造这一刻,他一直故意刺激沃尔格雷沃,将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全部挖掘出来,直到沃尔格雷沃发飙。
“知道吗。”
装有弹道控制术式的十三发子弹的弹匣复位,罗兰将枪口对准头顶的天花板,冷冷说到:
“巨婴这种存在,不管**发育的怎么样,精神永远不会进步。”
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愿意面对责任,不愿进行任何对自己对他人负责任的思考,对自己的状况只会不满,只知道一味索要,并且对不是通过自己努力获得的东西挑三拣四。
“只要别人指出他的错误,说破他不愿面对的问题时,立即就会暴怒,其发飙的对象不是父母就是自己房间里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把你杀到连渣都不剩啊啊啊啊!!”
“因为他们知道,那些是不会反抗自己,不会拿自己怎么样的。在面对不在乎他们,绝对会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的人时,巨婴们比宠物还听话。”
“给我闭嘴啊啊啊啊啊!!!”
“真遗憾,我从没想过要呆在原地打不还手。”
扳机一扣到底,十三发子弹自枪口迸发后立即飞奔向早已锁定的目标,穿过漆黑的夜幕,掠过术式爆发产生的七彩光芒,不偏不倚的钻进十三张狂怒的面孔里,一口气掀开头盖骨,翻滚变形的弹头在脑髓里搅动出巨大的空腔,红白色的浆糊状液体从后脑勺喷发。
“如果你能听进去的话,就先学着从做个负责任的成年人做起吧。”
留下干扰的话语,罗兰起身准备奔向撤退路线。
就在此时,异样的感觉像蛇一般缠了上来。
“确实是精彩的分析和反驳,令我深感钦佩,讲到一半就中止,未免令人遗憾。”
过于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金属质感,完全无法想象发声者日常表现的声音在整个空间内鸣动。
高级皮鞋特有的脚步声自黑暗中步步紧逼,不知何时钻出乌云的月亮洒下冷彻的光芒,爆炸、吼叫、崩塌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从黑暗走出,踱步至窗前,身披清冷月光的杰勒斯微笑到:
“不妨再让我多听一会儿,如何?”
15.阿芙乐尔(十六)
朦胧幽冷的月色之下,《月光奏鸣曲》若有若无的旋律在废墟中回响,杰勒斯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卷烟。
“来谈谈吧。”
点燃烟卷,杰勒斯把烟盒递向罗兰,见他没接的意思,便痛快的收了回来。
“不抽烟是好习惯,那位大人也不抽烟。”
话语里透着揶揄似的言外之意,忍耐着被旁敲侧击的意外之痛,罗兰静静地紧盯杰勒斯的双瞳。
说谎、做伪、劝诱、诡辩对杰勒斯全都没用,就连沉默也毫无意义。
每一位“七宗罪”都有自己专属的异能,杰勒斯的异能是“读心”。
变幻叵测的人心对他不过是一本随时更新修正的记录,随时可以翻阅,没人能够拒绝,没人可以逃避。
“没错,逃避和拒绝回答对我没有任何效果,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从一开始你就不可能拒绝我。顺带一提,这个空间很安全,我们之间的谈话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吗?”
这无疑是对李林的重大背叛,没有任何申辩的余地。
“当然清楚。”
不可能不清楚,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不清楚或弄错,唯独这件事绝不能忘记,忘记之时便是死期。
“一切都取决于那位大人的判断,申辩什么的对他根本没意义。我们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他如何判断。不过我相信,那位大人也会同意这个对话值得冒险。”
“那么,你要谈什么?”
“在正式进入话题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弹了弹烟灰,杰勒斯问到:
“有一个国王,他以恐怖支配着国家。有一天,忍无可忍的人民高举推翻恐怖统治之旗发起了叛乱,他们将国王从王座上拉了下来,把他从高台上推下,一般来说那种六层楼的高度上摔下来,就是危险种也该挂了,然而国王却活得好好的。”
“……”
“就算是傻子也明白,国王是个怪物,是靠人数和谋略都杀不死的怪物。接下来必然是肃清和报复。企图推翻恐怖统治的人们将被更甚之前的恐怖吞没,于是民众决定追随国王,把主事者推出去,当成平息国王怒火的祭品。民众唾弃着、殴打着之前奉为英雄的人,说他们是骗了所有人的骗子,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虽然这也是一部分事实,不过那更多是为了划清界限。在革命注定不会成功的事实明了之后,撇清自己和追随国王便是所有人仅存的唯一生路。只要避免惹国王不高兴,不要触怒国王,绝不违抗,诚惶诚恐的对待国王的每一句话,大家总还能活下去,日子还能继续下去。”
“……”
“国王、民众、还有先是英雄后成祭品的家伙,如果一定要挑选个承担全部责任的罪人,你会选谁?”
险恶的问题。
同时也是高度现实的问题。
一般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国王,不是么?实行恐怖统治的怪物,被民众憎恨的暴君,所有问题的根源,难道不应该出来负责么?
道理是没错,但并不适用。
国王毫无疑问是问题的核心,可他同时也是个不死的怪物,不会被打到,不会被推翻。即便他愿意负责,谁也没办法拿他怎么样,更不要说愿意承担责任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么民众和倡议推翻国王的人呢?看上去让他们背锅,扛下所有责任是最现实也是唯一的办法了。可这符合道德、公正、伦理、人道里的哪一条?有谁可以接受这种结果吗?不可能的,没有人会认同,表面上或许会沉默,但所有人心里都在酝酿更大的怨恨和怒火。
不管怎么回答,得出的答案都不可能让所有人信服,更不要说让所有人满意。
要让所有人满意原本就是困难甚至不可能的事情,而在这个问题里,矛盾与不公平却被放大到了最大限度,过于尖锐和苛刻的环境预设使得可供回答的选项极为有限,且很难调和,这才是整个问题的关键所在。
而且
“很有既视感,对吧?和现在的世界很像,不,不是很像,是现在就有一个不老不死、永不犯错的皇帝,领导着一个谁都畏惧的帝国,不畏惧任何挑战,随心所欲的支配着一切。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皇帝和帝国,可谁都不敢招惹帝国,破坏帝国制定的新秩序。只有你是例外。”
吐出一口烟雾,杰勒斯用香烟指着罗兰。
“你一定不得好死。”
就像那些首倡起义,最后却被民众当成平息国王怒火的祭品的人们。
“史书会说你是‘愚蠢的家伙’,那些在起义中失去了家人的遗属会诅咒你,在动乱中蒙受损失的人会说你才是‘干坏事的人’。不但丢了性命,死后也得不到公正待遇,可谓是最凄惨的末路。”
历史上也有那种迎来凄惨末路但最终在十年百年之后迎来平反的人,然而这种“正义会迟到但从不缺席”的理论真的不适用在这个世界,皇帝不老不死,帝国坚不可摧,对此毫无办法的人们要如何实现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呢?相比之下,接受现状,将所有一切都合理化才是正确且理智的做法。
哪怕那是极其丑陋的做法,但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世界,没人可以指责,也没人能够改变。
“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或许是,或许不是。但生命、特别是智慧生命一定是污秽而卑鄙的,那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更是背负的宿命。只要活着,只要生而为人,就没办法逃离求生的**,避开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就算出卖别人也无所谓的想法。没有人是没有自我的,没有人是没有自我**的。忠于**而活着并不是值得羞耻的事情,对所有人,包括你我,皆是如此。”
杰勒斯的声线很平静。
不高亢也不温柔,不疏远也不亲近,只是用陈述事实的语调讲出一件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
明知道眼前的家伙别有用心,还有着看穿人心思考的异能,罗兰还是禁不住觉得
“世间常理便是如此,大部分人对此徒唤奈何,只有认命的过完一生。但是也有就算身处这种世界里,依然思索和尝试着打破这套系统的人,自己去创造出选择,自己决定人生的人。”
杰勒斯停了下来,弹掉燃尽的烟头,歪着脖子看着罗兰。
“……说下去。”
沉默了几秒钟,罗兰开口说到。
冷笑了一下,杰勒斯再次取出烟盒。
15.阿芙乐尔(十七)
“所有搞革命的,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有所图谋的野心家、忍耐不下去的基层民众、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没有任何觉悟纯粹凑热闹的好事者……就连确实抱着“为了所有人”的觉悟的纯粹革命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理想实现后的自我满足”这个犒赏而奔忙。
“这不是错误,人为自己而行动有什么不对?没有**,不想获得什么,不想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为自己奋斗乃至斗争的,根本不能算是活着。为了活得更好,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且不论具体诉诸实施的手段是否合理合法,行动的结果是成就一个时代还是成为他人的笑柄,起码‘为自己行动’这一点没什么不对。”
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其任何行为必然首先立足于自身,哪怕是乐于助人的人,在别人求助时也要先考虑自己的承受能力,之后才是是否伸手。所以“为自己”这个大命题没有错误。
“你也是如此,正因为难以认同帝国和新秩序,恐惧着彻底僵硬的未来,才会不惜一切在暗地里推动革命。即便被众多你所想要拯救的人怨恨,你也没停下脚步。因为你知道,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不断行动都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帝国前进的速度,停下来只会让原本就微乎其微的可能变得更加渺茫。所以”
杰勒斯举起右手,握着空气,扣动并不存在的扳机。
“为了成就伟大的目的,献祭是必要的。不管本意如何,这一点不可避免,你想要做的,就是以尽可能少的牺牲达成变革。不过一直以来都不顺利,基本上都是理论和尝试层面,最多也就是延缓一下进度表完成的时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如说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对手毕竟是那个皇帝。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比谁都看得远,比谁都看得清楚,其眼光之长远精准已经无法用“远见卓识”来形容,更像是洞悉了历史潮流的脉络后,提前在所有分歧点设置障碍或路标,引导世界按照他所设计的路径前行。
面对这样一位“历史的路标”,光想着怎么不会输就得拼上全力,更不要说如何去赢。
“这才是一切以反帝国为目标的革命和变革之所以失败的核心症结,不能跨越过皇帝这道障碍,什么都无从谈起。就连空想这种不用花力气的事情都不允许,因为没人能受得了眼前的现实和空想中的美好世界的差距。”
如果不曾见过光明,人们本可忍受黑暗。
如果不曾知晓希望为何物,人们便不会知道自己深陷绝望。
而比深陷绝望更可怕更无奈的,莫过于知道自己连改变这个现状的机会和可能性都没有,只能被绝望彻底压倒。
总有一天,世界会变成这种形态吧,为了在那样彻底被绝望封闭的世界里活下去,为了能坦然接受悬在头顶上那片名为“皇帝”的阴影,人们会连想象希望和努力的能力都放弃,顺应绝望,将绝望当成日常的一部分以便活下去。
“‘你的未来是注定的,所以所有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人是不可以违抗命运的,反抗命运者必将被命运吞噬’如今在帝国,这已经是常识,在可预见的未来,这将会成为全世界唯一的真理。而你一直想要对抗的,避免出现的,就是这个必然会降临的未来。可迄今为止,你的努力都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成果。不管是唤醒人们的反抗意识,还是努力串联反帝国的同盟,还是试图从技术系统树弯道超车,效果都不理想。”
帝国从未站在原地等待对手赶超。
每当罗兰取得什么成就,帝国就以更快的速度拉开距离,此消彼长之下,根本不可能实现战略平衡,更不可能实现罗兰构想的“长期对峙下的和平”。世界只会沿着李林编写的剧本,朝着“唯一的未来”前进。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除此之外的所有可能性都应该消失,世界线应该收束到仅有的一根上。但是……似乎并非如此?”
故作沉思的杰勒斯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跃动着扭曲喜悦的视线紧紧盯上了罗兰。
“我说,为什么那位大人会下达‘死活不论’这样不自然的指令,为什么会派遣身为当事人的你应该有线索吧?”
15.阿芙乐尔(十八)
机遇总是和风险相伴。
危险中孕育着机会,机会中蕴藏着危险。
表里一体,相互依存,所以才会被称之为危机。
道理谁都懂,很多人也能分辨危险和机会,但甘愿承担风险抓住机会的总是少数具有冒险精神的人,而在赌博般的投资中能正确抓住机会一本万利的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市场有风险,投资需谨慎,这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绝大多数人也听过并记住这句话,但能抗拒一夜暴富的美梦,客观理性看待自身和别人,审慎评估风险和收益的从来都是少数,所以从古至今那些被骗的倾家荡产,输得血本无归的故事从来都没有停止更新过。只要对比那些故事,人们不难发现,所有故事其实都是相似的流程,相似的配方,相似的味道。
活该。
这些家伙都是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地狱,根本不值得同情。
既然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压上赌桌,那么理当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只想着一本万利,只想着要赢,等到失败后痛哭流涕、悔恨不已这是向谁卖惨?向谁忏悔?向谁痛哭?
杰勒斯也是一名赌徒,有必要的话他也准备将手里所有一切能用来充当筹码的东西押上赌桌,和自己的命运对赌一把。为了这一生一世仅有一次,甚至可能连一次都没有的赌博,他为自己制定了三条戒律。
第一,不管结果如何,绝不后悔,绝不落泪,绝不逃避,愿赌服输;
第二,在机会到来之前绝不露出丝毫蛛丝马迹,只是安静的观察和等待;
第三,一旦确认了机会和出手的时机,一定要果断出击,绝不犹豫;
眼下正是符合第三条的状况。
李林的行事风格一贯是条理分明、效率至上,有些时候他会做出一些乍一看没有任何逻辑和痕迹可循的事情,但如果仔细观察分析总能掌握蛛丝马迹,又或者是分析出些许脉络。
这一次完全不同。
罗兰之于李林有着特殊的意义和价值,在李林收藏的众多棋子中,罗兰的重要性绝对可以名列前三。
当然,罗兰很重要不假,但也是说不管罗兰干出什么事情,李林都会一味纵容放任。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限度,如果影响到战略全局的布局和卡点,李林也会动手修理罗兰。总体上来说,只要不玩过界,罗兰做什么都没问题,反之就会被修理,严重时甚至会被肃清。
在这个大原则下,李林那道“死活不论”的命令就显得有些可疑了。
命令的前半部分很好懂,在公国内部矛盾激烈,随时可能爆发大规模暴力革命的背景下,确实不适宜让罗兰这样的职业革命家接近公国。可“死活不论”……有这个必要吗?
的确,罗兰有谋略有实力又有毅力,凭两名“七宗罪”要阻止他进入,确实有些难度。可反过来想,如今帝国并不存在人力资源不足的问题,只要多派遣人手,罗兰根本进不来。
李林却没有这么干?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有更符合效率至上和确保罗兰价值的手段可以使用,李林却弃之不顾,下达了这样一个看似合理,实际上非常矛盾且不自然的命令?
习惯了杀戮和战斗的杰勒斯很清楚,对手行动中不管多么小的不自然动作都隐藏着关系到胜利的关键信息。比方说是否受伤、精神状态如何、对方是否在设置陷阱……等等。在面对不直接接触的对手,无法读取对方思考时,对细节的观察将是重要的情报来源。
当杰勒斯将这套分析手段运用在李林下达的命令,与其一贯的行动原则和过去的案例进行比较,他得出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结论罗兰很可能掌握了某种能威胁到李林乃至整个新秩序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如此重要,迫使李林不得不打破一贯的处理原则,下达那个命令。
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个结论就是真相,在实际调查验证之前,都只是一个没有实物支撑的假设。但任何调查都必然引起李林的警觉和疑心,到时候如果没有能让李林接受的解释,那就准备和这个美好的世界说再见吧。
即便没有李林那边的问题,罗兰对那个秘密到底掌握到了什么程度,是否真的具有决定性的价值,这些也都是未知之数。整个假设中充满了太多不确定的变数和风险,足以让任何头脑发热的赌徒冷静下来,仔细观察这个赌局,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筹码是否能支持他做放手一搏。
杰勒斯是个赌徒,还是那种热衷于计算,一旦下定决心就义无反顾的类型。他很清楚,要实现他长久的夙愿,靠常规手段是无法实现的。除了必须的耐心、筹划、等待,最重要的是某种契机能够超越李林的绝对性,哪怕一瞬间也好,能让整个局势彻底翻转的契机。
罗兰身上是否蕴藏着这种可能性,他身上隐藏的秘密,能促使李林采取断然措施的某些事物,是否就是杰勒斯一直想要探寻的东西?为了弄清楚这一点,他有必要在仅限于他们两人的环境里进行接触,从而窥伺那个秘密的真相。
或许有人会说,何必这么麻烦,直接用“读心”不就好了嘛。只要使用能窥探内心的异能,一切秘密都不是秘密。
这样的**并不算错,但首先,杰勒斯的“读心”仅限于对表层思考的同步读取,要想读取深层思考,必须与对方的脑量子波进行深度同步,这势必会对他自己带来负担和风险(深度同步容易引发自我认知障碍,严重时就是精神崩溃)。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前,杰勒斯不想去承担必要之上的风险。其次,罗兰对他也是一颗极具价值的棋子,过早失去罗兰并不符合杰勒斯的利益。
出于以上两点的考虑,杰勒斯才设下这么一个局。将罗兰封入他掌控的空间,通过对话来诱导罗兰的思考,让他内心深处的秘密浮现上来。根据实际操作的效果来决定进一步的处置。
现在,他已经打出了手里的牌,用先声夺人的方式掌握了对话的主动权,接着就看罗兰要如何接招了。
15.阿芙乐尔(十九)
罗兰和“七宗罪”全体成员都打过交道。他对那七个家伙的评语是“一群不知节制为何物的恶徒”。
和他们被赋予的原罪之名一样,七宗罪皆是各种**膨胀后引诱人心堕落的罪恶。原本便和“节制”、“忍耐”之类的美德无缘,再加上李林仅仅只是把他们视为用来处理各种台面下工作的棋子,从不教导、引导这些家伙,所以根本不必指望这帮被放养的天生坏种能朝好的方向转变。
只要不想被害死、被坑死,还想多活几年的话,离“七宗罪”越远越好。即便想不开想自杀,也可以选其它方式,没必要用那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珍爱生命,远离“七宗罪”道理就是如此简单。可以的话罗兰也想贯彻这一原则,但眼下他没得选择,也不想轻易放过机会、
这个空间似乎是以杰勒斯为中心构成的封闭虚假空间。不会移动的月亮位置、反复播放的《月光奏鸣曲》、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生物的气息、微妙的距离扭曲感杰勒斯所说的“除我们之外,不会有他人听到这番谈话”似乎是可以相信的。
这里的话,确实很适合交谈一些不能被别人,特别是被李林知道的事情。
问题是,作为一个交谈的对象,杰勒斯到底有多少可信?
“七宗罪”之中以狂徒狂人居多,像沃尔格雷沃、格利特、古拉托尼、雷吉、斯洛斯,凑在一起简直就像是精神病人开派对,向正常人展示疯狂的各种面貌和程度。相比起来,德基尔和杰勒斯算是唯二看上去比较理性,还能沟通的,两人之中杰勒斯的可沟通性又更胜一筹。
从这里看似乎没什么问题,再怎么说也是那群疯子里唯一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
可看起来比较正常的疯子和正常人,终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更不要说还是“七宗罪”里看上去还算正常的。杰勒斯到底正不正常,大概只有他自己、李林和母神知道。
和一个冷静又理性的疯子谈判,绝不可能轻松,你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甚至到底是否存在所谓的目的都值得怀疑。至于诚实、守信、契约精神,更是无从谈起。
“你到底想要什么?”
罗兰没有回答杰勒斯的问题,也不顺着他设置的轨迹思考,他将对话扭到了更为本质,更公平对等的方向。
“背叛李林能让你获得什么?”
和对大多数臣民、部下时不同,李林从不期待也不会刻意培养“七宗罪”对他的忠诚度。他很清楚用在正常人身上效果良好的手法用在“七宗罪”身上只会起到反效果,对这帮自以为是的狂徒能起效果的只有恐怖和高压,在彻底的高压管教之下,“七宗罪”也一直表现的非常听话。
听话的表面之下必然是不满和反抗的冲动,但在绝对的力量和恐怖面前,谁也不敢将冲动付诸行动。哪怕是那个从不隐藏叛变野心的沃尔格雷沃也只敢搞一些擦边球性质的小动作。杰勒斯却一上来就坦诚要进行合作,还直白的暗示这个行动就是针对李林的。
他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是什么能让他忘记对李林的恐惧,宁愿冒着失败后被惩处的风险,也要进行这场赌博?
“我的回答将决定这个会谈是否会继续下去?”
“当然。我总不见得要和一个根本没机会兑现承诺的家伙交涉。”
“那可未必。你连我都有些什么样的底牌都不知道。”
冷笑和呛人的烟雾一起飘了过来,罗兰忍不住蹙紧眉头。
“那位大人确实掌握着一切,在他的治理下,帝国也确实坚不可摧,整个世界都确实朝着他所规划的未来前进。毫不夸张的说,他就像是一位画匠,用武力和谋略为笔,以死亡和鲜血为颜料,在‘世界’这块巨大画布上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巨作。面对令人惊叹的杰作,所有人都只能屏息、畏惧和惊叹。身为其中的一份子,我也很感动,也想要为之叹息。只不过,我并不甘心只当根画笔或是颜料啊。”
没有谁真的心甘情愿由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越是性格鲜明、自我强烈的人越无法接受这件事,像“七宗罪”这种自我与性格强烈到扭曲病态的家伙更不用说。
凭什么自己只是颗棋子?
凭什么自己不能爬得更高?
凭什么自己只能是伪物?
凭什么伪物成不了真物?
一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便再也克制不住。
“人生来是否平等对信仰‘众生平等’的家伙来说,这是个神学问题。对现实主义者来讲,这是个社会问题。对我来讲,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的出身,成长的环境,各种条件,或许会对你的人生之路产生影响。但这并不能决定你要选择怎样的人生,并且是否会为此努力打拼。能决定选择什么样的道路的,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永远只有你自己。拼尽全力握住手上所有的牌,尽可能争取和创造更好的环境,抱着一死的决心走上人生的竞技场,创造出只属于自己的人生这是条件也是权力。只属于拥有自己的意志和灵魂的生物,只有知道并贯彻这一点才能算是活着!”
月光之下的杰勒斯忘情的诉说着,那介于咏叹和咆哮的声音让罗兰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注意力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
“屹立不摇的千年帝国,永远的和平,绝对的秩序,听起来多么美好!但在那个未来里,我算什么?我是什么?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一个永远在黑暗中潜行的影子,一个随时随地可以被抛弃被取代的分身。这就是我,一文不值的我,没有任何出路,看不到任何未来的我。既然我注定会在那个未来以悲惨的姿态等待着毁灭的到来,那我何必眷恋?何必卖命?与其当一辈子的工具,为什么不拼一把,取代上面那个‘已经废了’的家伙,由我自己来掌控一切,绘制出我理想中的世界?”
“已经废了?”
“皇帝是神的代言人,很多人将他视为神明本身。殊不知这根本是大错特错。”
杰勒斯摊开双手,以恍惚的语气说到:
“既然身为唯一且绝对的存在,仅凭自身便可成就一切,那么神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去建立国家、构筑社会、制定法律、引导人民。绝对且完美的存在根本不需要这些多余之物。从事这些不必要行为的那一刻起,齐格菲.奥托.李林就已经变得不完全了。你明白吗?正因为至高无上又独一无二,神才能作为绝对者立居顶点。没有人能并驾齐驱,这才是神能成为神的理由。我有成为神的资格。我不会觉得孤独,也不会觉得悲哀,更不会感受到心灵上的痛苦,不需要他人肯定与否定,不需要任何在我之上或在我之下的其它存在的我才是命中注定要成为‘绝对唯一之神’的那个人。”
15.阿芙乐尔(二十)
疯子。
任何一个神智清醒的人听了杰勒斯的发言都会这么说,然后耸耸肩走开,个别热心人说不定会叫警察和精神病院来收容逃亡中的精神病患者。
罗兰也想这么干,而且还想对准那张恶心的笑容用力揍上几拳。
如果对面只是个妄想症患者或是中二病晚期,罗兰最多也只会感到恶心而已,可对面的是杰勒斯,虽不像李林那么万能,但他确实有那个能力成为新世界支配者候补人选之一,而且很可能名列前几位。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实力与背景,杰勒斯适才那番自我陈述和剖析才格外让人感到现实和毛骨悚然。
神不会错,永远是正确的,永存不灭,永不改变,因此才称之为神。
因为近乎不存在的绝对性,因为是和存在于和现实生命不同的理论次元,才能超越不完全不完美的人类的逻辑和理论,成就一切现实中的生命不可能触及的伟业和奇迹。像拥有可以排遣寂寞、抚慰孤独的同伴、伴侣,又或是能指出自己的错误,探索和讨论其它可能性的其它人这种种“对等的存在”,对万能且绝对的神,确实是不必要的。
可如此一来
“你的世界根本什么都不需要。”
只要有神存在就够了。
那样就能成就一切了。
“是啊,完全不需要。”
“……”
“我即是世界,世界即是我,只追求合理的自我,没有任何多余之物。你不觉得这才是世界应有的姿态吗?”
看着一脸认真诉说理想的杰勒斯,罗兰忽然很想笑,可干涩的喉咙、僵硬的面孔、冰冷的神经却无法让大笑的冲动转化为现实的声音。
罗兰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副极为荒凉的风景。
所有生命全部灭绝,天地归于虚无,没有欢笑,没有歌声,甚至连怒吼和哀嚎都不存在,整个世界被连时间都不存在、无穷无尽的虚无所吞没,什么都不剩下。
或许这就是杰勒斯内心的写照也说不定。
极度膨胀的自我中心,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在乎。
如果杰勒斯是一般人,他早就因为这种性格自取灭亡了。
可他并非一般人。他不但拥有强大的力量,还有足够的狡猾和耐性。知道要如何隐藏自己的本性,冷静地看清自己与周围的力量差距,同时狡猾地窥伺机会与拟定策略。
刚才那番话恐怕是长久以来第一次说出口,把一直积存在心中反复高呼的这种价值观肆无忌惮地解放出来的快乐,大概让他感到陶醉不已吧?说起来,还真亏他能一直忍耐到现在才说出来。
托他坦诚内心的福,罗兰也能够做出结论了。
“……没必要谈下去了。”
完全无法沟通。对话明明在进行,明明说着同一种语言,两人却完全没有任何交集,不要说交集甚至连能否算是沟通都十分可疑。眼前的杰勒斯简直是某种披着人皮伪装成人类的其他物种。
这种感觉以前也体验过。
和其他“七宗罪”成员交手时,他不止一次领教过那种将疯狂、恶意、扭曲强行翻译成正常人类的语言,从灵魂深处污染压迫别人的错乱感觉。那种俨然在强调“不发疯就活不下去”的歪理同样存在于杰勒斯身上。
“帮了你,世界将会沦落为虚无的荒野,众生万物全部灭绝这比李林支配下的‘完美新世界’还要恐怖和绝望的结果……你觉得我有办法接受,还能继续谈下去吗?”
“你会的。”
杰勒斯的语气斩钉截铁。
“就算有可能会发展到那一步,那也是要等我能爬上最高位置之后的事情了。如今掌握未来的钥匙和新世界霸权的第一候补依旧是齐格菲.奥托.李林,他与其他候补之间的差距可谓令人绝望。在没有打到他之前,我们这里说什么都只是空谈而已。”
“即便只是空谈,我也不觉得我能和一个想消灭自己之外所有一切的疯子达成共识,更不要说携手合作。”
“你会的。”
没有分毫动摇和迟疑,洞悉人心的冷彻声音断言到:
“你会和我合作,从你选择走上今天这条路开始,你就不可能拒绝我了。为了打倒李林,为了粉碎李林所创造的未来。神也好,魔也好,要你的生命也好,要你出卖灵魂也好。只要能达成目的,你不在乎代价,也不在乎和什么携手。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走来的,今后你还会做出同样的抉择。不管我问你几次,你最后一定会回答‘ja(是)'。你就是这样的人,标准的革命者,以自己和他人的血肉供养理想之花的革命家。”
右眼微微一跳,一直紧绷的脸孔因为直抵心底的话语龟裂开来。
杰勒斯擅长的是“读心”,读取他人思考,利用内心深处的破绽和痛楚来动摇对手的意志,用话术压垮对方的意志等等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刚才那一番话不过是他为了动摇罗兰所做出的牵制。但罗兰依旧能感受到内心撕裂般的痛楚。
简直就像把内心深处所有的伤疤翻出来,一一指摘批判一样。
“你知道的。”
杰勒斯的声音仿佛不是从面前传来,而是自内心深处响起。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过家家,革命是要死人的。要实现的目标越伟大,需要献上的祭品就越多。你的手沾满鲜血,你的命令把人们送进地狱,你宣扬的话给了人们希望,也将他们送上了不归路。已经有很多人因你而死,今后还会有更多人因你死去。直到实现最终目标为止,你是不会停下来的,否则不但你的理想会化为泡影,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也等于白死了。”
“和你携手酿成更大的灾难,那些死者同样不会得到安息!”
“死者的安息?那种东西什么时候有过?是谁告诉你的?已经死去的人们吗?”
“那是……!”
“死者不会开口,也不会要求,所谓安息,所谓救赎,不过说给活人听的,用来抚慰生者的。只有相信逝者在往生的那一刻毫无牵挂,相信存在无痛无苦的安息,人们才能释怀。换句话说,人们需要的不是真的存在安息和救赎,而是一个能让自己接受的解释。”
皮鞋在地面上踩出声响,探出身子的杰勒斯问到:
“你想对谁解释?解释什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有着比任何刀剑更锋利沉重的力量。
对谁解释?解释什么?
要对那些把儿子、丈夫、兄弟送到自己麾下的人们解释他们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吗?
要对因为与帝**的交战失去家人的帝国人解释他们的家人为何而死吗?
要对那些千千万万的四等公民解释为了实践“不自由,毋宁死”这句崇高的话语,所以大家一起起来反抗吧,反抗那个绝对不可能战胜,其存在即为神意的皇帝?哪怕搭上所有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不对。
最需要解释的,最想听解释的,不正是自己吗?
对于发起反抗,对于挑战帝国,对于立志打到李林,就算到现在,罗兰也绝不后悔。
但罗兰也想对自己,对李林做出解释。
自己向帝国和皇帝举起了反旗,可自己绝对不是存有恶意的讨伐。就算是心里怀有憎恨,就算是把负面的情感投射在李林身上,可是,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想过要谋取帝位。
罗兰是想这么解释的。可是,他也清楚这解释终究还是用来让自己感到安心的借口。
无论怎么解释,怎么辩解,悖逆神意讨伐代行神明所授之权的皇帝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悖逆神明,与整个世界为敌,不管输赢,最后都必然面对神罚。会不会有神罚,如果有,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面对这些让人惶恐不安的未知问题,人们本能的需要某种解释来让自己安心。
罗兰害怕的不是神罚,而是面对李林的质问。
你就那么想登上这个位置?
为了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不惜发动反叛?
愿意承担一切罪名和诘难,唯独不想因为这两个理由被诘难和唾弃。
有时候,罗兰会情不自禁的想“如果李林是个昏君或暴君就好了”这种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话。因为如果是昏君、暴君,他就可以轻易的仇恨李林,将李林视为万恶之源,此世一切之恶。如此一来,通过否定“绝对的恶”,“人心向善”、“众生平等”之类的概念便可以确立并被广泛接受。
可李林是个明君。
在他的治下,或许没有实现“让所有人幸福”这种理想乡般的境界,但绝大多数人起码能维持温饱,社会治安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假以时日,“永远的和平”这一从未有人触碰到的理想也将在他手中实现。
他是那么的完美,任何瑕疵和污点都会让那份完美被破坏殆尽。他是那么的耀眼,只要他出现,一切困难和痛苦都不再是问题。
正因为如此,罗兰才无法忍耐。
自己憧憬着、崇拜着的李林,用他那只会说出正论的口告诉世人,要想实现永久的和平,要想消弭战乱,唯一的办法便是舍弃希望,扼杀一切可能性。
15.阿芙乐尔(二十一)
“英雄的存在是有必要的。不管是谁,在无力改变命运,无法打破绝望的时候,都会渴求什么人来拯救自己。那个‘什么人’可以是名震天下的勇武之人,可以是普通的警察、消防员、默默无名的路人。只要能在绝境中带给别人希望,能告诉他人‘我来帮你’只是做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就足够了,那个人就可以被大众承认为‘英雄’。”
像是感慨,又像是揶揄,杰勒斯继续说到:
“对共和国,对‘自由军团’,对很多人来说,你就是他们渴求的英雄。一杆在黑暗和绝望之中屹立昂扬的旗帜,在所有人都对皇帝和帝国低头时,依然能挺身而出带领大家寻找‘不同道路’的那个人。人们把希望和期待投注在你的身上,你承载着无数人意愿的集合,化作名为‘英雄’的容器,不厌其烦地倾听着、回应着他人的祈愿。姑且不说结果如何,人们是否都对此感到满意,这确实是很了不起的行为。只不过……你的祈愿和期望又投注在哪里呢?”
英雄、传奇人物、奇才、鬼才不管怎么称呼,那些承担众多意志和祈愿的,其实还是血肉之躯。他们一样会倦怠,会疲惫,会灰心丧气,在生不如死的绝境之中会落泪和哭泣,他们其实就是活生生的人。但从承担起“英雄”的责任和义务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便被要求不许软弱,不许落泪,不许哭泣……英雄不能让人们失望,不会让人们失望,所谓英雄就是这样被要求的。
那么,英雄又该向谁投注自己的祈愿,又该向谁提出要求呢?
“李林就是,或者说曾经是你的‘英雄’啊。”
不容否认,也不愿否认。
在罗兰的心里,曾经憧憬着李林,将希望和期许投注在李林身上。
化不可能为可能,在彻底荒废的土地上建立起领先任何一国一地的庞大城市群,商业兴旺,人民富足。尽管还有种种缺陷和问题,但当时的亚尔夫海姆确实能让他感受到“理想乡”一般的氛围,让他发自心底的相信,终有一天从这里吹出的变革之风将席卷整个世界,全世界都将以亚尔夫海姆为榜样,实现没有战乱、纷争、贫穷的美好世界。
那个时候的罗兰发自真心的相信着李林能做到这件事,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李林确实在某种层面上实现了这一点,但他实现的方式和运用的手段却让罗兰难以接受。
一般人对“大同世界”、“理想乡”的理解千差万别,但所有人不分种族、出身、长幼,一定会认同那应该是个“所有人平等的地方”。换言之,“众生平等”是公认的大前提,只有实现这一条,才能继续讨论其他项目。
李林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将“众生平等”的大原则改成了“所有人都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
种族主义、差别待遇、思想钳制、秘密警察、高度管制……当这些事情全部合理化,转变成上面那句充满政治玄学的话语时,罗兰心中供奉的那尊神像崩塌了。
“骑士消灭了恶龙,独占了恶龙财宝的骑士变成了新的恶龙”人们曾经如此形容那些从革命从群众中走出来的新支配阶级和特权阶层,即所谓“更加平等”的那一群人。不过罗兰心中的神像并非因为现实中的李林堕落而坍塌,李林从未改变,执政官、独裁官、皇帝头衔的变化从未对他的心态和行为产生过影响。即便成为皇帝,他也没有贪图享受和腐化堕落过。
真正让罗兰失望的,是李林从未改变,自始至终,他都是以极端现实的目光和手段来看待世界、改变世界,在他的视点里,没有感情和期盼的存在。
要想改变世界,光靠理想和口号肯定不可能,打砸烧式的暴力行为同样不可能有好结果。不能正视现实,不用耐心和理性去探索合适的出路,到头来成不了任何事。
可李林太过现实,不对人性抱有任何期望,也不相信人心和善意,绝不相信世界可以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互信、互助变得更加美好。他深信要实现永远和平,所有人幸福这个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人分配到各自合适的位置上,用技术和行政手段确保分配的合理性和效率,保障整个系统的可持续运作。
于是精灵成了一等公民,专门负责统治,不光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是李林最忠实的臣民和士兵,更因为他们人数最少,用少数人统治多数人永远是最有效的手段,不用担心他们和其它种族、阶层联手来挖自己的墙角。矮人成了二等公民,负责对管理系统的补充和加强。兽人成了三等公民,负责对系统的保护,必要时以暴力来维护整个系统的安全。人数最多的人类成了四等公民,而他们之所以成为四等公民,不是因为他们曾经欺压过其他种族,尤其是精灵一族,也不是因为他们曾经和亚尔夫海姆为敌。人数最多,最适合成为劳工阶层,最可能对整个体系产生反抗意识才是人类沦为四等阶级的理由。而为了避免人类造反,整个四层阶层内部又细分出阶层,借此分化管理……
整个规划真的很合理,也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私心,从头到脚没有真正意义上特别优待某个种族和阶层,所有人都只是在“维持新秩序”这个大前提之下被合理分配到了合适的位置而已。其中也包括了李林自己只有他适合坐上皇帝和神意代行者的位置,只有他适合干那些工作,也只有他不会因为私心或私利去行使那些不受任何约束的权力。
一切都是以合理为前提进行设计和安排的,没有任何的瑕疵或漏洞。
可没人喜欢这套系统,面对犹如帝国制造的工业品一般精密复杂且结实耐用的系统,任何生活在帝国之外,拥有独立人格和自主思考判断能力的人都不会说“这就是我们期望的!这就是理想国应有的形态!”
没有人愿意舍弃自己的个性和独立的自我,也没有人喜欢变成机器零件,哪怕是在“为了全世界所有人”这种大义之下也不行。
我思,故我在。
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我,全世界仅有一个的我。舍弃了这些,便什么也不是,也不存在“我”了。
这些任性的话才是人类的本质,舍弃这些,人便不是人,仅仅是作为活着的国家机器零件罢了。
正因为深刻的理解这些,发自肺腑的认识到无法舍弃自我,无法成为任由李林摆布命运的玩偶,无法承认那个在李林手掌中起舞,怎么都翻不出掌心的悲惨的自己,所以罗兰下定决心要和李林对抗到底。
“没错,既然如此”
“正因为如此,才不可能和你联手。”
无比沉重,斩钉截铁的声音将杰勒斯的脚步停了下来。
15.阿芙乐尔(二十二)
人类有人类的矜持。
只做最优化选项的话,机器也能做;只知道吃喝玩乐睡,牲口也会;只知道弱肉强食,与野兽无异。
人类确实卑微又污秽,很多时候,野兽都显得比人类更善良、正直。
人不是野兽。
就因为不是野兽,所以才会那么不单纯,那么丑陋。
可就算是这样,就算人群里存在比食腐动物更恶劣的渣滓,就算人群整体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污秽,就算世界上到处充满了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人类之中还是存在着矜持、善良、坚强、豁达这些比太阳还耀眼的美丽之处。
“因为有九十九个人对你不好,但剩下的那一个人依然愿意向你伸出手,愿意为你挺身而出,你也还是要否定包括那一个人在内的所有人吗?因为对你有所图,因为自我满足去救人,所以可以否定那个人救了你这个事实?!谁规定救人就一定非出自纯粹的善意不可?谁决定每个人都必须成为像圣人一样无欲无求的人?只有极度自我中心,认为全世界都必须无条件对自己好,整个世界都必须围着自己转的臭小鬼才会这么想!就像你一样!杰勒斯,你也不过是个不给糖、不给玩具就大哭大闹、乱砸东西的臭小鬼罢了!”
自己以外的一切全都毫无意义,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伴侣和后代。只想着自己随心所欲,只想着排除掉会指责自己的人,和自己不同的人。将“只有自己是特别的”这种过剩的自我意识极度膨胀,强行将自己定位为神,将自己的一切暴行合理化这便是大罪“嫉妒”的末期症状。
不管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能说出多么头头是道的理论,其本质和沃尔格雷沃依然高度相似都是不给糖吃就歇斯底里大闹的巨婴。
“你说的没错,不管怎么选,最后都可能是不尽人意的结果。但是啊,就算是在无数个地狱之间做选择,人们也会想着选个好一点的地狱。和你联手的结果只能是在比李林创造的未来更加险恶的几个地狱之中做选择罢了。”
和杰勒斯联手确实对革命是一大助力。在和李林近乎绝望的对抗之中,哪怕是这样危险且不确定的助力也是难能可贵的,照理说这种时候应该不再拘泥道德的高低,伦理的对错,不管是神也好,魔也好,只要能用上的力量,应该全部都拿来用才是。
不对。
不择手段确实很轻松简单,只要抛弃矜持和尊严,把自己降低到禽兽不如的水准就行了。像是为了不工作就能享受一日三餐的生活,特意开车撞向小学生,把小孩子一个个碾过去,只为成为死囚的人渣;又像是为了诈骗钱财,诬陷扶起自己小学生的老年恶棍;再比如在偷窃雇主财产,为了挽回信任,自导自演放火结果把女主人和孩子烧死的赌棍保姆;
人只要放弃道德伦理的约束,只为满足自己而活,什么样低劣恶毒的事情都干的出来。
为了某个神圣目的而不择手段。
没有任何目标和道理的不择手段。
两者没有任何区别。
为了不至于沦落到连野兽也不如的地步,为了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也昂首挺胸的活下去,为了不必靠卑污的手段也能堂堂正正的获得幸福,人们才会不厌其烦的探求正道,约束自我。
靠不择手段的做法所获得的一切,终究会因为不择手段而失去。只有通过探求正道,不断承受试炼,不断积累经验所获的的东西才能真正持久,乃至永恒。
“正道?幸福?永恒?你也未免太天真了。”
杰勒斯的笑声比黑暗还要深沉,就像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死人正在喘息。
“天真呐,太天真了!你的对手可是那个李林哦!就算有我帮忙也不知道能不能赢得过的李林!靠正道,靠道德,靠智慧生命自己就能打倒帝国?打倒李林?建立起一个好的世界?!那他们之前在干什么?!就凭这些到现在也一事无成的废物?他们除了无能狂怒和事后把你推出去顶罪,还能干什么?你是被虐狂吗?是觉得被民众出卖很愉快很伟大吗?!”
“民众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
长久以来郁结在胸口的团块化为怒吼迸发出来。
“对也好,错也好!民众有自己认知,自己分辨,自己判断,自己选择的权力和义务!”
为什么不能信任别人呢?
因为大家总是会犯错?
因为大家其实都很软弱?
不对吧。
他当然不可能做到要对任何人都来者不拒的地步,但罗兰认为就算不方便,就算有种种问题,也该对民众的自觉和成长报有期待和信任。。
“被人出卖也无所谓,那只是让出卖我的变成卑鄙小人,不会损害到我一丝一毫。起码比我去出卖别人,我自己去变成卑鄙小人要好。”
“你也必须要靠出卖别人活下去!在这个名为‘活着’的地狱里,你也只是众多魔鬼之一!出卖别人好让自己活下去的魔鬼!”
“我不会!我不要做卑鄙小人,也不会去做魔鬼的帮凶!”
被逼到绝境、没有人对自己友善,所以就理直气壮地拒绝别人?就名正言顺地当成抛弃对自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对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信任?别人要是对自己不够好,自己就不能对别人好吗?
“……才不是这样。”
自己是否相信别人和别人会不会背叛自己是两件事。就像自己对别人好和别人对自己好不好同样没有必然联系。
即使形单影只,在这辽阔的世界中只有孤独一人,没有人愿意帮助、没有人愿意安慰,都不能成为不信任别人、行为卑劣,抛下别人逃走,甚至加害别人的理由。
杰勒斯的笑声变得尖锐刺耳,神经质的癫狂笑声持续回响。
“人不能原地踏步。”
罗兰握住剑柄。
那不是什么大道理,不是为了全世界所有人这种近乎空泛的目标。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无关,他想变勇敢,可以抬头挺胸活着,可以从不断原地踏步的黑暗中迈出前进的脚步。
“我想要前进,和其他人一起。”
“你会死。”
狂笑戛然而止。
“你去死吧!无家可归、没人想念、上当受骗,像稻草一样死得毫无价值!”
“我不要死。”
人终有一死,没人能逃离死亡。
但对罗兰来说,绝不能现在死在这里。
现在死去的话,他将一直是愚蠢又卑鄙的小鬼,用一死了之来逃避自己和应该面对的沉重命运,用死亡来姑息这样的自己。要烙下生命没有存在价值的烙印很容易,可他不许自己这样逃避。
他必须前进。
“你去死!去饿死、累死、自杀死掉!”
被激怒的黑暗化作肉眼可见的黑色烟雾缠绕着杰勒斯全身,《月光奏鸣曲》不知何时已经结束,月光也变得暗淡,猛兽的呼吸和暴怒的咆哮纠缠在一起。
“你不愿意合作也没关系!我这就把你大卸八块,从你的脑髓里慢慢发掘宝藏!你就给我一边吐着血泡祈求能快点死掉,一边后悔为什么要拒绝我的邀请!”
他完全气疯了。
纵然他拥有“读心”的能力,纵然只要条件齐备,他也能安全的和目标进行深度同步,他也不可能从死亡的脑髓里读取任何东西。说出这样满是破绽的话,只能证明他已经彻底失败,无往不利的“读心”在一介人类身上毫无用处。
如今对杰勒斯最重要的事项已经不是从罗兰身上探寻秘密,而是彻底消灭眼前的人类,用鲜血抚慰受伤的自尊,平息沸腾的怒气。
这种目的和手段混淆,手段替换目的的异常性正是七宗罪的标志。
他终究不是人类。
即便有着人的外形,能说人类的语言,能用人类的理论进行辩论,可他骨子里终究是异常的怪物。
黑烟渐渐散去,披着圆滑外壳,没有眼睛和嘴巴,威风凛凛的两脚兽站在罗兰面前。
这就是杰勒斯的第二形态。
和其它七宗罪成员动辄几十公尺,几百上千公尺也不鲜见的规格外体格相比,身高二点五公尺的杰勒斯称得上“体格娇小”。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远远超过了与罗兰交手过的“七宗罪”成员们。
(这就是第二位的实力,简直比格拉托尼和斯洛斯的融合体还要强劲。等等……那个是……)
“你总算注意到了。”
杰勒斯得意的指了指头顶,那里多了一件原本不存在于他身上的东西。
是角,有如山羊般弯曲的角。
类似的东西,罗兰曾见过一次。
“兔角……”
“没错,正是德基尔的兔角,通过融合他的核心碎片,我不仅变得更加强大,他的能力也笑纳了。”
“七宗罪”成员有一项只限于同僚之间可以使用的能力,即“融合能力”。通过融合同伴的核心,增强自身力量及获得对方的能力。杰勒斯正是在德基尔战败后获得了他的核心碎片,加以吸收融合后,获得了大幅的力量攀升。
“融合之后,我的力量提升到了什么程度,就用你来测试一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以杰勒斯为中心,粒子束的暴雨炸裂开来。
15.阿芙乐尔(二十三)
“我曾经以为就算是惹人厌的你,面对抉择的时候还是能看清现实,以大局为重,做出正确的选择。结果却是彻底失望。”
空气中数个细小的点开始释放出电弧,零点几秒后,光点膨胀成不定形的发光体。随着杰勒斯毫无起伏的话音落下,耀眼的电浆球描绘出繁复的轨道冲向一角。
电浆并不是液体,也不是浆糊一样粘稠的物质,用另一个学术称呼“等离子体”或许更能描述其具体形态,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接触到的等离子体便是火。电浆的本质其实就是温度高到空气都会电离化(电子获得足以脱离原子核的能量),连化学反应都无法进行的等离子体。
电浆是靠高温来杀伤、破坏目标的。
太阳的表面温度是摄氏六千度,摄氏十万度的等离子体,一平方公尺的面积在一秒内可释放出十四亿大卡的能量,作为参照对比,广岛级原子弹爆炸释放出的能量接近十二亿大卡。换言之,一平方公尺表面积的等离子体蕴含着更胜广岛级原子弹的能量。而杰勒斯制造出的电浆体,尽管才几公分大小,其温度却是摄氏一百万度。
同样是一平方公尺的面积,一百万度的电浆每秒会释放出十四万亿大卡的能量,这种超高温之下,一切物质都会电浆化。这种高能量体哪怕只有蚊香香头大小,其周围十几公尺内的物质也会溶化、升华、电浆化,不管是水泥还是重金属防护层,全都会沦为高温等离子体,将整块区域化作高温地狱。
“要逃要躲随便你,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不断制造、释放出新的电浆球,杰勒斯悠然冷笑着。
以杰勒斯为中心,长宽高各五百公尺这就是眼前这个虚假世界的全部范围。不管罗兰怎么逃怎么躲,整个空间的温度都会快速上升,纵然他避开了电浆球的直击,最终也会因为辐射热被活活烤死,又或是吸入高温气体灼伤肺叶而死。相比这种痛苦又漫长的死法,被电浆球直击蒸发还算是比较慈悲的死法。
就算是超越人类的怪物,也不可能在这个高温地狱里活下来。
赢定了
银色的闪光将得意洋洋的想法和杰勒斯的脖颈一并砍断,犹如激光般迅捷且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击面前,杰勒斯甚至没有反抗和防御的机会。
不。
不是没有机会。
他根本没必要闪躲或反击。
“漂亮。”
连头都不回,没有面孔的两脚兽发出揶揄的冷笑。
“再多锻炼个几十年,或者换成其他第一形态的‘七宗罪’成员,多半能把首级给斩下来……真是可惜。”
人类的极限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拼死的锻炼、殚精竭虑的筹划谋略、一代代的传承意志、持之以恒的积累经验教训在不老不死、违背常理的怪物面前,这些都远远不够。
“‘七宗罪’是什么?我们是疯狂,是灾难,更是人类的天敌。最初设计和创造我们的时候,就是以‘更高效的对智慧生命兵器’、‘可控制的灾害’为目标。说穿了,我们就是用来对付智慧生命的兵器。”
连军队或怪物都不是。
只是兵器,会思考,会行动,会说话交流的兵器。
“原本就差了一大截,如今的我又进一步强化,你的胜算根本是零。”
无法躲避持续升高的温度,也无法对杰勒斯做出有效攻击,更不能逃离这个空间,摆在罗兰面前的完全是个死局。
“还不够。”
声音一分为三,同时出现三个杰勒斯,从三个方向将罗兰包围在中心。
“将死了()。”
三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洋洋得意之情毫不掩饰。
“一旦决定便全力以赴,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投降;
求饶;
遗言;
被允许说出来的只有三种。
这是强者的特权,一言便可决定他人的生死荣辱,不容反驳,不容拒绝。
权力的魅力正在于此,品味着手握生杀大权带来的快感,杰勒斯开始蓄力。
就算占据绝对优势也不可轻忽大意这是和罗兰多次交手获得的经验。不管罗兰怎么回答,他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先破坏罗兰的四肢,之后再进行深度意识同步,从罗兰的记忆里慢慢寻宝。
很快,他所期望的一切都会到手……
“哈”
罗兰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既不悲伤,也不空虚。
仿佛很困扰一般的叹息,让杰勒斯心中一紧。
毫无疑问,此刻杰勒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可以说他已经赢了。
可那一声叹息却让他莫名其妙的感到心慌意乱。
为什么?
他还隐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王牌吗?
难道说……
还未来得及理清头绪,罗兰平稳的声音敲击着杰勒斯的思绪。
“‘考虑了所有的状况,拟定了各种各样的对策’、‘一旦决定便全力以赴’、‘王牌总是留到关键时刻才用’满脸得意地说着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们七宗罪还真是不会腻味呢。”
“你……”
“为什么你们总是会说这种陈腐的话语,为什么你们总是没有长进,为什么”
攥住火热的剑柄,罗兰露出近乎悲伤的表情。
“你们会认为‘只有你们没有全力以赴’?”
“……少给我虚张声势!如果你真有能打破这个局面的力量,你一开始就会用出来了!何必拖拖拉拉到如今!如果以为靠这种话就能让我投鼠忌器,那你未免也太嫩了。”
“……我明白了。”
决然的声音飘散开,罗兰的身影自原地消失。
“什……!”
发出惊叹的刹那,一道凉意掠过脖颈之间,三个杰勒斯急忙向后方跳开,还未等内心的惊诧膨胀爆发开来,一条细细的红线自左向右延展,在距离脖颈右侧还剩下一层皮的距离时,红线停住了,鲜血沿着红线喷溅出来。
“好好记住败给人类的滋味吧,‘嫉妒’的杰勒斯。”
挥剑撇去剑尖的血珠,罗兰冷冷俯视着狼狈不堪的两脚兽。
15.阿芙乐尔(二十四)
“败给人类?‘七宗罪’位列第二的我?你以为这种天地倒转过来一样的事情有可能成真吗?!”
“化不可能为可能,本来就不是神的特权。”
持剑的青年冷冷回答到:
“别小看人类的执着和努力那家伙应该说过这种话,把他的忠告当耳旁风,你当然会吃苦头。”
李林从来没有“认真起来”这一说,任何时候面对任何对手,他都是全力以赴,认真对待的。
不是尊敬对手的礼貌,也不是性格使然。
持有过于强大的力量时,不谨慎以对必然造成难以挽回的灾难。另一方面,李林不会低估,也不会高估人类,他总是以正确的目光看待人类。
比起谨慎的创造主,“七宗罪”对待人类对手的态度说“大意”都是客气的批评,这群家伙压根就没把人类当成是“对手”过。
这其实并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人类不会把蝼蚁当成对手,就算被蚊子咬了一口,被算被一群蚂蚁、蟑螂挡住了去路,想到的也是去找杀虫剂或打电话给除虫公司,没有人会把蝼蚁置于对等的地位,抱着敬意和敌意与其战斗。
冷淡地驱逐害虫这就是“七宗罪”对待人类的态度。
以他们所持有的力量,抱持这种态度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不要说第二形态,第一形态的“七宗罪”对人类也是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谨慎对待人类反而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但是人类不是蝼蚁,他们不会对压在头顶上的不合理一直保持沉默。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与自然共存及对抗的历史,为了能在残酷的自然中存活下来,他们不断的积累,不断的进步,持之以恒的与自然共存并抗争着。哪怕是面对残酷无情的天灾蹂躏,他们也一直在想尽办法预防和减弱天灾带来的破坏。
在以百万年为单位的时间跨度里面对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类尚且没有屈服,持之以恒的努力着、进步着。面对以天灾自居,将自己的恶意强加于别人的家伙,人类更没有理由会退缩。
相比人类的执着和努力,“七宗罪”又是什么情况呢?
“你们有练习挥剑练习到忘我过吗?”
“……”
“你们有因为从对手和友人那里学习和借鉴自己的不足,而萌发出不能自己的喜悦么?”
“……”
“你们可曾因为自己的进步获得别人的认同,自己的努力能让别人受益,高兴到放声大哭过?”
“……”
“怎么可能会有呢?”
仰起的面孔带着笑容。
无所畏惧,同时也是悲哀怜悯的微笑。
“太过无敌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没有任何追逐的目标,也没有前进的方向,光想想那种四不着边的感觉,我就想说‘饶了我吧’。更要命的是,你们所持有的力量不是通过努力和钻研所获得的,这一点更决定了你们‘七宗罪’不可能去思考‘提升自己’这件事。”
“七宗罪”的力量全部来自李林。
没有努力,不需要锻炼,更谈不上钻研,他们生来就如此强大。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会像人类一样去努力挑战自己的极限,不断把自己置于生与死的边缘险地谋求突破,对他们来说根本那个必要。
至于有心挑战李林的沃尔格雷沃和杰勒斯,他们也只是伺机而动。“努力锻炼自己,最终超越李林”从一开始就不在他们的选项之中,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无用功。
高不成,低不就,只是被赐予的力量牵着鼻子走这就是“七宗罪”的真实写照。
“你的能力是将本体隐藏进由不存在的数字构成的空间‘虚数空间’,然后在真实空间内制造出投影,一方面是为了塑造出‘同时与三个打不到的敌人作战’的感觉,给对方施加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以三个投影为跳板,对真实世界进行干涉,制造出电浆球攻击对手。”
杰勒斯和格利特的能力其实是高度类似的。
双方都是将核心本体隐藏进异空间,然后借由观测在真实空间制造出投影来攻击对手。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格利特是通过别人的观测将能量转化为物质去攻击敌人,杰勒斯是通过自己的观测制造出幻影和输出能量来发动攻击。
正因为有着和格利特交手的经验,罗兰能很快看穿杰勒斯的把戏。
可看穿是一回事,能不能反击却是另一回事。
和格利特那时候不同,杰勒斯并未大咧咧的留下可以让人出入的通道。就算知道他是通过影子来观测这个世界,物理攻击也不会对幻影产生任何效果,更不可能跨越空间之壁攻击藏身在“虚数空间”里的杰勒斯。
……照常理讲,应该是这样的。
可罗兰做到了。
不但触碰到了杰勒斯,还差点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不可能。
这是这个世界的人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不要说血肉之躯,就是靠魔法之力也不可能做到。
什么是虚数,什么是不存在的数字,用不存在的数字构筑的空间是什么、存在于何处,要如何前往,如何返回,如何在杰勒斯所熟悉的虚数空间内对其进行观测和定位,然后对其发动攻击理论部分的问题就多的如山一般,遑论实践。
但罗兰确实做到了,只差那么一点,杰勒斯便会人头落地。
跨越了前述所有问题,而且施展出的斩击几乎不被察觉。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办法只有一种。
“经由异度空间的感知外攻击吗……”
“对,和斯洛斯、古拉托尼联手时的特技是一样的。”
“七宗罪”中唯一的二人组合:“惰怠”的斯洛斯、“饕餮”的古拉托尼,他们在联手攻击时能操控空间,制造出“门”和“通道”,将物体传送至某处,又或是将物体一刀两断。这种神出鬼没的攻击根本无法预测,对手也无法抵御,只能束手待毙。
罗兰攻击的手法大致与此类似,将刀刃送入异度空间通道对杰勒斯发动攻击。
这是唯一能说的通的解释。
可依然谈不上自圆其说。
还是那句话,血肉之躯的人类要如何跨过那条绝对的界限?即便有魔法之力加持,人类的脑要如何在一瞬间计算出包括大量混沌领域在内的全部参数,然后准确命中?这已经不是人脑可以处理的信息等级,放眼世界,也只有那位大人属于这个领域。
不管罗兰是怎么样的天才,只靠他一个人
一道闪电掠过杰勒斯的眉心,一闪而过的灵光为他揭开一个他此前从未想过,也从来都不敢去想的领域。
“阿赖耶识……”
短暂的混乱和迷茫后,杰勒斯身边的空气因狂喜而剧烈摇曳起来。
15.阿芙乐尔(二十五)
全能的母神;
无敌的李林;
即使是至高无上的这两位也有着忌讳和警惕的对象。
李林是基于职责抱持警惕的态度,全知全能的母神则是近乎于偏执的忌讳和防备,任何与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存在有关联的事项都是最优先事项,同时也是危险系数极高的话题,除了李林和另一位神明使者,任何人讨论、研究“那个”都会招来杀身灭族之祸。
那个被神明及其使者所警惕、忌讳、乃至厌恶的存在,其正式名称为“智慧生命集团无意识”,也被引用佛教典故称为“阿赖耶识”。
母神的正体乃是星球本身保护自己所产生的意识,其首要目标是延续星球本身的存在,其次是确保星球生态系统,最后才是确保生态系统里的生物种群。一般来说,生物种群多样性越高,星球的健康指数也越好,星球自身也乐见物种多样性和生态圈复杂化。
但“乐见”的范围之中不包括“智慧生命的群体意识崛起”。
行星上自然界发生的一切大气流动、水循环、洋流与信风、物质平衡、生态平衡、板块移动等等,皆是星球本身的自我调节。生物种群的兴起和灭亡也是从属整个系统的一环,数十亿年来这个大原则从未被打破。
直到智慧种生命的出现。
在智慧种出现之前,生物界已经出现不少高智商生物,而且还遍及海陆空,例如乌鸦、海豚、鲸鱼、猿猴等等。但以上生物只能算是拥有智能,并不具备能辨识和认知的“智慧”,个别进化程度较高的危险种一度已经触碰到了智慧的边缘,但其数量太少,且高于绝大多数生物的身体机能使其缺少进一步进化的迫切性和压力,最终只能止步于门槛之前,随着时间流逝,最终这一类危险种也慢慢减少,直至消失无踪。
直到智慧种生命出现为止,整个行星的生态依旧还是一套稳定运作的系统。在反复的生物出现、兴盛、大灭绝过程中,各种依附于行星生态系统的生物即便存在所谓的“相通根源”,即延续个体生命和种群繁衍。但这个阶段的生物共同本能更接近于事先编写好的基础程序源代码,而非独立系统。智慧种生命与文明的出现却改变了一切,建立于“认知与探索,积累和反省”这一基础上的文明和社会系统,让原本从属于星球意识的智慧生命集体无意识独立了出来,开始形成另一套系统,走向了背离星球控制的另一条道路。
这两套系统在根源部分有着微妙的差异,对于行星来说,只要星球自身没事,智慧生命怎么样都无所谓;对于“阿赖耶识”来说,为了保证智慧生命的存续,侵蚀掉整颗星球也在所不惜。
此二者之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安无事,是因为对于智慧生命来说,如果星球毁灭了的话自己也存活不了,除非发展出不依靠星球而存活的科技事实证明这的确发生了,并且最终导致了李林的诞生。而李林没能执行原本应该被赋予的使命,并流落到这个世界,其中“阿赖耶识”的干涉又是主要因素。
“想要活下去,不管怎么样都想活下去”智慧生命强烈的共通意识形成的巨大集合系统“阿赖耶识”,如果是与其链接,哪怕是借用一小部分的处理容量,要跨过空间的障壁,将刀刃送到杰勒斯的脖子边上,也并非不可能。
(不对。)
杰勒斯的思绪中浮现出违和与疑问。
(如果他已经掌握并唤醒“阿赖耶识”,刚才那一击应该是可以得手的。可如果事态到了那一步,那位大人一定会选择亲自动手,绝不可能假手部下……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
罗兰并未完全掌握全新的力量,同时“阿赖耶识”也并未完全醒来。
尽管有一定的风险,但靠“七宗罪”依然可以处理这大概是李林评估罗兰当前状态后,下达命令的依据,刚才的一击则证明了他的判断一如既往地正确。
(如果是这样,那么赢的人多半还是我。)
第二形态的杰勒斯并不存在器官,就算刚才那一刀取下他的首级,之后再补上几百刀,只要核心不受损坏,他就不会死亡。
这一点对罗兰可谓压倒性的不利。
只要无法掌握核心的位置,无法给予致命一击,这场战斗就会一直延长下去,而在此期间杰勒斯却能不断制造电浆球,将整个空间化作高热地狱。即便罗兰能采取某种对策暂时抵御辐射热,并且能一直避开电浆球的直击,可他终究是活生生的人,“呼吸”这一基本行为不可避免。当空气温度升高到氧气耗尽时,便是罗兰败北之时。
能否在窒息之前再次命中藏身虚数空间里的杰勒斯,并一击命中其核心成功概率微乎其微。
“从你进入这个战场的那一刻,你就输定了。”
杰勒斯再次以居高临下的悠然语气说到:
“就算成功创造了奇迹,甚至超越了人类,你也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人终究只是人。
不在这之上,也不在这之下。
人不可能赢过神。
想要赢过神,想要超越神,到头来只不过是白费气力的空想。
三个幻影一边快速移动,一边接连释放出电浆球。
不是为了直接蒸发目标,而是促使其窒息,在其死亡前从其脑髓中取出杰勒斯想要的宝藏。
只要再过一分钟,氧气就会被耗尽,之后整个空间就会充满一氧化碳,高浓度一氧化碳的环境中只需持续呼吸一分钟便会出现深度中毒症状。中毒者会呈现深度昏迷,各种反射消失,大小便失禁,四肢厥冷,血压下降,呼吸急促,之后便是死亡。由于一氧化碳对大脑皮质具有严重的破坏作用,因此杰勒斯必须赶在罗兰的大脑遭受严重损失之前完成所有工作。
他非常小心,也非常谨慎,整个作战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这恰恰成了最致命的问题。
“我说了半天,你还是什么都没弄懂啊。”
罗兰勉强展露的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悲哀。
没有嘲弄,没有贬低,也不是悲天悯人,仅仅……因为无法沟通,无法产生交集而落寞伤感的笑容。
“梦话弄懂了也没用!”
“强者生,弱者死!这才是世上唯一的真理!没有力量的家伙说出来的梦话,谁会当回事!”
“但只要有力量,有权力,就算是疯言疯语,人们也会当成真理!”
三个幻影一起发出哄笑。
没人能否定他们说出来的话,特别是如今这个贯彻强权主义和丛林法则的时代。
冠以“神圣”之名的神圣吉尔曼尼亚帝国一点都不神圣,它并不比之前的查理曼善良,也不比其它国家更宽容。没有一个国家喜欢帝国,平民中持有亲帝国立场的更是少之又少。
然而没人也没有国家敢公开指责帝国,更不要说挺身而出挑战帝国,面对那个新秩序,纵然有再多的不满,人们也只能在帝国设定的框架下设法钻空子或是寻求改良。敢于挑战新秩序基础恐怖之下的平静只有一小撮不知是愚蠢还是醉狂的人们。
拥有权力就拥有一切,持有力量就是正义化身。
这并不是可笑的妄言,也不是狂悖傲慢,在当今世界,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现实。
杰勒斯是这个现实的受益者之一,同时也是这条真理的忠实执行者,由他说出这番话更给人真实的沉重感。
“你也不是一样吗?!”
“嘴上说着互相理解,实际上用暴力颠覆秩序,用武力推销自己的论点!”
“这世上有谁会在手握权力和武力之后,还把别人当成对等的讨论对象啊!”
无数的电浆球与嘶吼一起迸发,面对全方位包抄过来的高温地狱,罗兰轻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的确没错。”
人心向善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在真实的世界里,能抵抗权力诱惑,不论贫穷富贵皆能平等待人的,终究只是极其稀少的圣人。
也正因为如此
“我们才会想要去改变,改变怯懦自私的自己,改变这个残酷的世界。”
15.阿芙乐尔(二十六)
没有谁生来就是坚强的。
人类都很脆弱,既可悲又可怜。
明明有眼睛和耳朵,明明有心灵和智慧,人群也不会自己独立思考。绝大多数人宁可轻信流言蜚语,宁可人云亦云,宁可毫不怀疑地接受指令,也不愿意自己去查证,去思考,试着去相互信任。
因为大家都很软弱。
因为软弱,所以迷惑,害怕迷惑,才会选择容易了解的道路。那并没有对错,而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杰勒斯说“弱肉强食才是世间唯一真理”,那是因为他一直站在强者的立场上,居高临下的看待弱者,把别人都当成比自己低劣,甚至是不需要的东西,所以他从不和别人交流,从未和他人产生分歧和共鸣,和整个世界毫无关联,才能没有任何犹豫和迷茫的说出那种话。那种轻飘飘的话里没有丝毫的责任和担当,只有轻蔑的恶意。
并不是软弱比较差、坚强比较好,软弱或坚强也只是一种浅显的准则。
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犹豫的时候,想要被救赎的时候,想听别人说你可以的时侯。
人类不可能完全理解对方,大家终究是不同的生物。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出生,过着不同人生的人们,不可能打从心底完全相互理解。因此,人们在内心深处恐惧着别人,因此人们需要努力尝试自我思考、理解并接近彼此,即使永远无法填补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仍旧可以努力将它无限缩小。
正因为软弱,才能温柔;正因为软弱,才能致力让自己坚强。大家都是因为软弱,才产生羁绊;因为软弱,才会拼命思考、为他人着想。
世上可能的确存在着“坚强如钢铁的人”,彻底变成铁石心肠来面对一切,不论面对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也要将信念贯穿到底。可这些人往往因为太坚强,反而无法发觉自己的错误,甚至有些人认定自己的看法才是绝对唯一正确,不肯退让以至于伤害他人,化身为暴君。
真正坚强的人,绝对不是舍弃软弱的人。如果有真正坚强的人,那就是在自己的软弱对面筑起坚强的人。透澈了解自己缺乏的东西、应当迈进的方向,就连自己的软弱都能善加利用,将软弱当成垫脚石,紧紧抓住坚强的人才是真正的坚强。
罗兰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了,也从不认为自己探索获得的道路就是绝对正确的唯一真理。什么是正确,什么是正义,从来都没有什么绝对唯一的标准,只要不停思考就好了。不论多么不安、多么痛苦,也不该肆意挥霍自我正义,而应该一步一步地思索自己的道路是否正确,并且好好地活下去。
承认自己的软弱,愿意面对自己的软弱,或许……改变世界和自己的契机就在这样看似简单的一步之中。而李林的新秩序,杰勒斯的妄想正是禁锢人们获得勇气尝试迈出那一步的黑暗深渊,罗兰的剑正是为了打破有形无形的禁锢而挥舞。
不。
没有那么了不起。
只是“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独立了”这种简单幼稚的冲动也说不定。
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不管多残酷,不管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多少诱惑和危险,离开摇篮走出家门面对自我和世界的一天终会到来。不管之后会如何,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人必须迈出第一步才行。
我想要长大。
内心的呐喊与成千上万呼号重叠在一起,仿佛一大群野兽的咆哮,散溢出七彩磷光的圣剑化作一道虹色闪电,贯穿空气、贯穿空间、贯穿时间,一口气突破全部障碍,准确命中杰勒斯的胸膛。
“蠢货!”
杰勒斯虽具有生物外形,体内却不存在内脏器官,当然不可能有痛觉。而且只要“核”不受到破坏,就算把他剁成碎块再用火烧一遍,他还是能恢复如初,重新发动攻击。
这一点就在刚才已经被证明过了。
脑袋和脖子被斩到仅剩一层皮相连,生命力再强的生物遭到这种程度的重伤也必然回天乏术,杰勒斯依然活泼乱跳到现在。
“赌上最后一点气力的一击依然落空,带着遗憾和懊悔死掉这真是太适合你的末路了!你就安心的死掉吧,之后我会好好善用你脑袋里的宝藏的。”
幻影们一起发出嗤笑,呼应他们的笑声,在空间内来回飘荡的电浆球一起发出耀眼的强光。
游戏结束。
胜负已分。
“是我赢了。”
紫色的眼眸绽放着光辉,庞大的能量洪流沿着圣剑“狄兰达尔”注入杰勒斯体内。
“啊啊啊啊啊!!”
幻影们一起发出不成声,连物质都无法维持形态的超高温持续冲击着杰勒斯全身,不可一世的恶魔就像被大水冲刷过的盐巴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化消失。
在高温电浆面前,杰勒斯引以为傲的高速再生能力再也不能发挥作用,物质被蒸发的速度远高于再生重组,不到半秒,杰勒斯大半个身子已经消失不见。
变成这幅惨状,杰勒斯依然没有死,依然在发出扭曲的惨叫。
想必他是真的很不甘心吧,打心底觉得屈辱吧。
如果是被罗兰自身的力量打倒,或许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动刀杀人的,自然理当死于刀下。走上战场的那一刻,就应该有败亡于敌人剑下的觉悟。
可如果是死于自己的剑下,就如被牧羊少年大卫夺去佩剑斩下首级的无敌巨人哥利亚一般,那就……
杰勒斯正在承受的,正是这种最屈辱,最不想面对的自我毁灭式败北。
沿着“狄兰达尔”传入体内的高温电浆,正是他自己释放出来的。
从杰勒斯挑明意图的那一刻起,罗兰就在设局。
杰勒斯非常小心谨慎,即便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也会按照“绝对不会输”为前提来规划拟定作战方案,到了现场后还要仔细观察,确认风险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现场环境确实符合执行条件后,他才会着手实施。
不管是隐藏起自己的野心,站在一旁观察沃尔格雷沃和李林之间的矛盾冲突,还是每次行动时所表现出来的“绝不打有风险的仗”,都是这种近乎胆小的高度谨慎的延伸反应。可以说,杰勒斯其实应该是“七宗罪”里最不会上当的那一个才对。
但这一次为了获得巨大的回报,杰勒斯一改之前的作风,主动设了这么一个局。尽管总体安排上依然将自己置于“绝对不败”的位置上,但他暴露出自己的意图以及为了实现这个意图连一贯不愿面对的风险都可以承担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会跳进罗兰设下的圈套里。
无论如何,杰勒斯都会设法保住罗兰的脑髓,这就使得可供他使用的战术选择大幅限缩。罗兰正是围绕着这一点设局。
为了诱骗杰勒斯持续放出电浆球同时又故意不打中,罗兰才毅然承受攻击,时不时的用言语和行动激怒杰勒斯,好让杰勒斯深信对手已经无计可施,完全掉入陷阱中。最后在失去意识前的数千分之一秒内,准确计算、推测出杰勒斯的位置,再利用数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强制进行空间转移将所有定位完毕的电浆球集中,沿着“狄兰达尔”开辟的通道的,一口气化为热线光束对着杰勒斯逆流。
不用说,这是非常乱七八糟的作战。
反应只要慢上数千分之一,不,是数万分之一秒,不是与杰勒斯同归于尽,就是因为一氧化碳中毒先一步倒下。纵然因为与“狄兰达尔”中寄宿之物保持精神统一,思考速度提升数万倍,这仍旧是过度危险的赌注。
最终,罗兰赌赢了。
“永别了。”
罗兰轻声呢喃。
尽管是打算杀死对方的打斗,但他的本意并不期望这种事。所以已经学会看开的罗兰对将他人逼至绝境这件事依旧感到非常痛苦。
惨叫不断撕扯着罗兰的神经和灵魂,最终随着一声轰鸣,一切归于沉寂。
15.阿芙乐尔(二十七)
踩碎玻璃和水泥碎块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最终止步在左耳旁,一阵皮革衣料的摩擦声过后,冷漠的男声响起。
“……你被修理地十分彻底嘛。”
“彻底的一塌糊涂,完全没救了。”
杰勒斯自嘲地笑了一下,残留的左眼偏移向蹲在身边的沃尔格雷沃。
“没说‘还不快点来救我’、‘别傻站着’,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说实话,我确实想过能听到、看到你狼狈不堪向我求救,然后我站在一旁,抽着上好的雪茄,看着你一点点化成灰。”
沃尔格雷沃掏出两根铝制雪茄管,拧开其中一根。
“我没你抽的那个牌子的烟,能不能将就一下?”
“有的抽就行了,最后一根烟哪来那么多讲究。”
咬住雪茄猛吸了一大口后,杰勒斯摇了摇头。
“果然……抽什么都一样,根本尝不出味道嘛。”
“是啊,对我们来说,连活着都没有什么实感,抽烟……能抽出什么呢?寂寞?人生?我们连尼古丁是啥味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那些有的没的?”
雪茄的前端忽明忽暗,沃尔格雷沃苦笑般的话语像是在回应杰勒斯,又像是在自嘲。
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任何活着的生命都会讴歌生存吧,哪怕是抑郁症患者,自杀志愿者,他们也曾经相信,甚至是努力相信“活着真好”、“被生下来太好了”这么一件简单又基本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刻。
连想要放弃生命的人都会竭尽全力去相信生命的美好,守住这最后的一道光亮。那些虚假的生命,如同行走的影子一样的存在呢?
消失吧,消失吧。和这瞬间的灯火一起。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他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著名悲剧中最著名的独白引用在“七宗罪”身上也无法获得生命的共鸣,对犹如晨曦露珠般的虚假生命来说,这段话也不过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现实所谓“七宗罪”不过是李林的影子,一群遵照被注入的意志和下达的指令行动的工具,看上去像活着的傀儡。
“有时候我会想,赋予我们的‘大罪’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对人类本性观测后的反射?会不会只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本质的心理补偿?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是个虚假的幻影,好像承认了这件事,自己真的就凄惨到无可救药了。为了不沦落到连蝼蚁都不如的境地,我们只能用‘大罪’来填满自己的空虚……”
烟尘渐渐散去,只剩下半张脸的杰勒斯看着渐渐露白的远方地平线,露出一个凄绝的笑容。
惨不忍睹。
这个词简直是为现在的杰勒斯而存在的。
被超高温烧灼,再被空间崩塌产生的爆炸冲击,杰勒斯没有当场化为灰烬完全堪称奇迹,但他终究无法逃脱死神的召唤。右侧的身体完全消失,仅存的左半身也到处都是烧烂的创口,沿着创口的边缘,不断有坏死的组织分离剥落,那些剥落的碎片在坠入地面前的一刻化为彩虹,灰飞烟灭。
他正在一步步走向终点。
可他脸上却没有遗憾,也没有憎恨,只有豁达的笑容。
“傲慢、嫉妒、愤怒、贪婪、**、惰怠、饕餮全部都是我们为了填补空虚的自己,将那位大人赋予我们的意念予以极大化之后产生的自我防护本能。用虚假的东西来填补空虚……怎么可能填满呢?”
“……所以,我们想要成为自己的造物主啊。想着如果自己能成为完美无缺、永远正确的那位大人,或许就不用停留在如今这样悲惨又空虚的位置上,或许我们就能换个角度来看待世界和自己了。”
“你早就知道了?”
“不可能不知道吧?”
就大罪的性质而言,“傲慢”和“嫉妒”是非常相近的。
当杰勒斯在冷眼旁观沃尔格雷沃各种露骨的行为时,沃尔格雷沃同样在留意杰勒斯的行动。正如杰勒斯将沃尔格雷沃列为排除名单前三位一样,沃尔格雷沃也不想错过任何排除掉“竞争对手”的机会。
杰勒斯在想什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些沃尔格雷沃都很清楚,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样清楚。
“我们只是想逃而已。”
杰勒斯叹了一口气,他的左腿正在消失,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想忘记,想逃跑,想变成其它人这其实都是一回事。可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偏离原来的目标,距离‘赋予自己生命的意义’这个目标越来越远。”
“……和他战斗后,你有找到让自己变得不一样的感觉吗?”
“或许有,或许只是一时间的幻觉。”
杰勒斯一直很讨厌罗兰。
明明只是个人类,明明只是奢谈改变世界,却连杀人都会感到难受的小屁孩,明明靠着那位大人在背后的支撑才能一帆风顺,离开了那位大人就什么都不是。
这是杰勒斯对罗兰的最初印象。
在那个时候,杰勒斯对罗兰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有着对比自己劣等的生物的优越感,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观察着罗兰。
在莱茵战役之后,优越感开始迅速消失,强烈的自卑感和嫉妒开始充斥杰勒斯的精神世界。
为什么还不放弃?
明明知道打不赢,为什么就是不放弃?
为什么一群低劣的蝼蚁可以拥有和畅谈“明天”?
“每次看到他们畅谈明天时展露出的乐观态度,我就打心底的感到憎恨。那仿佛是在揭开伤疤,提醒我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特别是罗兰那种死抓着一点点希望不肯放手的样子,更是让我怒火中烧。”
哪怕没有李林的支持,哪怕要和李林为敌,哪怕要和整个世界为敌,那些人也没有放弃希望,他们追逐希望,前仆后继的样子就像是强烈的阳光,刺痛了如深海鱼般一直驻足黑暗之中的杰勒斯。
如果那时候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如果皇帝明白无误的表达对罗兰的偏袒的话,杰勒斯说不定还能维持住优越感。可事情并非如此。
身处在命运由人摆布设定的巨大绝望之中,人们也没有放弃希望和生存。
“这一次的战斗,多少也有一些狭私报复的意味,事到如今失败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
“不过?”
“我觉得最后走的时候身边有个认识的人在,能稍微聊聊天,真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间,遥远东方的地平线已经露出曙光,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杰勒斯身上时,他已经只剩下胸膛、左臂、左脸了。
“要走了吗?”
沃尔格雷沃站起身子,脸孔别向杰勒斯看不见的方向,仰望着晨曦中的背影,杰勒斯落寞地笑了笑。
“我要走了。之后核心随你去用吧。相信有我的、德基尔的、格利特的核心在,你今后的计划应该会更加顺利吧。”
“顺利不顺利……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我就连我还能活多长时间,到什么时候才能死,我都不知道。我唯一能和你保证的,也就是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为止,我不会忘了你们这帮丢下我自己偷跑的家伙。”
“这样……就行了……”
四散的虹光蔓延到了脸颊,一片七彩光芒中,杰勒斯微闭双眼的笑容爽朗又幸福……美丽的让人心痛。
或许对他而言,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吧。
放下一切妄执,不再自卑,不再恐惧,能在他人的陪伴中消逝,哪怕只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同类记住了他,他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自己不是一个人。
自己并不空虚。
最后的最后,自己依然在这个世上留下了什么。
沉浸在满足与达观之中,最后一缕虹光消失在朝阳之下,仅仅留下两颗晶莹剔透的残破球体,一颗黄色,一颗绿色。
不知为何两颗球体反射的光芒都格外闪亮,看上去就像眼泪一样。
“……又走了一个。”
用力踩灭雪茄,拾起同类们曾经存在于这世上的证明,沃尔格雷沃用冷淡的语气说到:
“也罢,能活到最后的,是我呢,还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又或者是那位相信着人类的明天和可能性的小少爷?就一起见证到最后一刻吧。”
空虚不空虚。
生命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为何而活?
为何而战?
这些问题或许并不存在所谓的答案,但沃尔格雷沃相信,他们“七宗罪”的价值是由他们最后一刻的表现和感悟所决定的。
杰勒斯也好。
格利特也好。
德基尔也好。
他们临终时的表现正是他们曾经活着,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好证明。如今将他们的残骸融入身体的沃尔格雷沃等于也是继承了他们的生命,背负着夙愿和生存的证明,沃尔格雷沃除了继续前进,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前进也是地狱,后退也是地狱,不如让我在地狱之底尽情起舞,看看最后留在舞台中心的魔鬼会是谁。”
两粒球体没入沃尔格雷沃的掌心,最后看了一眼杰勒斯躺过的那块空地,沃尔格雷沃纵身在废墟之中疾驰,高速移动所产生的残影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匹在旷野中尽情狂奔的野兽。
16.不存在地区(一)
“责任问题?我吗?”
帝国皇帝耸耸肩,轻松平淡的回答到:
“为什么?”
“为什么?”
留有一头绯红色长发的女子面露迷茫震惊,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作战不是失败”
“失败本来就在预期之内,考虑到实际情况,不如说能赢才是奇怪的事情。”
李林转过头专心对付面前的文件,似乎在他看来,不管是兴师问罪还是杰勒斯战死的消息,都没有按照既定日程表处理各种事务来得重要。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沃尔格雷沃和杰勒斯都不是适合与人组队搭档的类型,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过多的想法和野心,你永远都不能指望这两个家伙能有效配合,平平安安的把事情给办妥了。互相扯后腿下绊子是必然的,因为互相捅刀子、争抢功劳、打小算盘导致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更是几乎难以避免。
真要让他们办好一件事,最好的办法是在他们背后抽上一鞭子,然后让他们时刻感觉到你在注视他们,用有形无形的压力强迫他们提升工作效率。
给他们自行处理的权限,只会最大限度的提升事情被搞砸的概率和现场被破坏的程度。
“你明知道还……”
“那位大人也知道,我事前已经将完整的计划通报给她了。整个作战是得到批准许可之后,全程实时汇报上去的。”
换言之,最上面那位不但知道李林的安排,而且这个作战从头到尾都在那一位的关注之下,对整个策划、实施过程、结果,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怎么可能……”
红发女子失声呢喃着,李林依旧在专心批他的文件,似乎这根本不值一提。
实际上如果这位女士有机会掌握和李林一样多的情报,她同样不会对此感到疑惑。再怎么说,这场连战术层面的失败都算不上的小战斗,不过是巨大规划里一点可有可无的小余兴。如果沃尔格雷沃他们赢了,那么就鼓鼓掌,笑一笑;如果输了,那么就像现在这样,耸耸肩,继续该干啥就干啥。
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所以她注定会继续困惑,只是疑问的方向会发生一些变化。
“可以吗?再怎么说也是少了一个得力部下。”
“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损失’,女士。”
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字画押,收好文件文具后,李林终于抬起了头。
“我确实失去了杰勒斯,但罗兰也因此暂时无法行动,我获得了充足的时间来调集人员和物资协助公国摆平风起云涌的兵变和起义,在公国高层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尽可能的进行了渗透,并且还埋下了一堆暗子、闲子。最后因为杰勒斯的失败,沃尔格雷沃变得更强了,单从战力强弱来讲,等于没有任何损失。所以整体评估下来,这次行动的收益远大于损失,想要达成的原始目标也已经实现,完全可以认为这是一次成功的行动。”
对“七宗罪”的损失,李林从来不会有任何心痛或遗憾的感觉。
与生俱来的特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从理性角度来讲,也没必要对这种损失过多介怀。
古代有一种名为“蛊”的邪术,其实行方法为取一只大瓮,将各种各样的毒虫毒物投入其中,任其自相残杀,最后剩下的那一只,便是被称为“蛊”的毒物。
七宗罪是李林的分身、道具、鹰犬,也是李林准备的“蛊”。
平时七宗罪之间互有矛盾,便于李林掌控管理。到了作战时,不管是背后捅刀子还是战败,剩下的成员都可吸收战败者的核增强力量,等到死剩到最后一个时,“蛊”也就完成了,届时集七宗罪全员实力于一身的怪物,想必是没有什么对手不能打败的吧。当然,不管再怎么强化,“蛊”的实力都不可能超过始作俑者李林,所以基本上也不存在叛变的问题。
“如果‘七宗罪’全员阵亡,那么说明事态已经不是他们可以解决的程度,这种时候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尽可能收集敌人的情报,通过自己的战死来夯实未来胜利的道路。”
“……有你这种上司在,想平安活到退休还真是一件遥遥无期的奢侈。”
红发女子颦蹙眉宇,表情就像是要呕吐一般。
在她漫长的生命历程里,见过不少不拿人当人看的恶人,也清楚身为上位者,如果不能彻底隔绝感情,以纯粹的理性来计算利害得失,必然成不了大事,弄不好还会落个身死国灭的结局。可像李林这样把一切当成数字和公式来算计,彻底利用,彻底压榨,也实在是……
不。
正因为是他这样的纯粹和完美,才能肩负起变革世界,打造永久和平新秩序的重担,并且以最小代价和牺牲(相对于漫长的战争和对峙,抑或世界大战而言,因为帝国崛起所流的血确实已经算少了)。如今更是距离全面实现只差最后一阶段。
如果没有李林,世界会变成怎样?会如有些人所愿,变得更加美好吗?
或许存在那样的可能性,没有李林出现的世界或许会变得相对平静一些,激烈的技术变革、社会变革、国际地缘政治变革不会出现,帝国所带来的负面产物永远不会出现。像罗兰一家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能平安度日也说不定。
可那样一来世界也将继续维持那种死气沉沉的格局,在极度压抑的大环境中,变革的冲动和契机会一点点酝酿、积累,如同板块移动积累压力的过程,终有一日,巨大的压力将撕裂地壳,化作地震、火山、海啸,席卷整个世界。又有谁能保证,在那样混乱、激荡的变革中,被牺牲的、非正常死亡的人数就一定会少于帝国崛起过程中的牺牲人数呢?
没办法保证,任何人都不能做出这样的保证,即便是将全世界所有的智者贤达召集在一起,将这个课题抛给他们,穷尽其一生的时间。他们也不可能得出比李林更好更完美的解答。面对不确定的混沌,李林基于现实考量所作出的解答或许不被人喜欢,但没人能否定那是唯一的最优解。
可即便如此,红发女子依然会忍不住冒出一个大不敬的问题。
李林是理性的,是睿智的,是完美的。可他也是极度恐怖,令人畏惧的。用一般人的标准来评价,他的理性完全是疯狂的另一种面貌罢了。如果要将那种“彻底理性”视为疯狂,那么疯狂的到底是李林自身,还是孕育出他的独特品质并加以倚仗的世界呢?
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将危险的想法和发自心底的恐惧吞咽下去,红发女子调整了一下情绪,再次开口问到:
“接下来怎么办?要到此为止吗?”
“当然不可能。”
因为连受挫都称不上的作战结果就收手?这已经脱离谨慎的范畴,接近于胆小了。
“为了保持帝国的正派人形象,我们在公国的秘密绝对不能见光。不过我们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全部终止并转移那些设施,这需要时间和过程。很多新设施刚刚完成选址勘探工作,进度快一点的也才刚进入施工阶段。,贸然启动转移程序必然会引发极大的混乱,这反而会增加曝光的风险。”
“哦?”
红发女子挑起一侧眉毛,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连人带设施全部夷为平地,把所有证据全部烧光,连一块砖都不剩。”
“那样的预案也是有的。”
“……”
“有好几处设施安装有自爆系统,一旦确认暴动、大逃亡、遭遇优势武装力量突袭等可能导致设施曝光的事态,且现场管理人员无法予以应对处理时,自爆系统就会启动。没有任何人或证据能离开那些地方,那些地方曾经发生了什么将永远都是一个迷。”
任何人听到这个设计都会吐槽“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是偏执狂吗?”。可如果有人能翻阅李林刚刚签字批示的文件,他会发现一些经过文字消毒后阅读起来依然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最上面的是几张抬头印着帝国铁路公司的列车时刻表,所有车次都有具体的出发和到达时间,精确到分钟。仔细比较车次的往返站点和时间,会发现这些列车都先是从帝国各地集中到几个中转站,接着进入公国,再分散到各个人烟罕至的所在,然后沿原路返回。
所有列车离开帝国时都不提车厢装载什么样的货物,回来时车厢里满载各式各样的商品,其中除了各种农产品,还有很多公国的技术所无法生产的东西。
唯一能让人隐约猜想到列车上运了什么的,是一份东部铁路管理层发给亚尔夫海姆总部的电报。
电报抬头是“关于近期运送重新安置者的特别列车”……
铁路时刻表下面的是几份订单和投标文件,五个四层焚尸炉的订货单,其中还包括两个搬运尸体的电梯、加热装置和清理骨灰的设备。帝国钾碱公司购买骨灰制造肥料的投标书;帝国化学公司使用进行新药人体试验的报告……
越往下面,文件记载的东西就越恐怖。
不难想象,有朝一日,这批文书中记载的噩梦以鲜活的现实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一切,如何看待制造了这一切的帝国。
“如今公国的局势尚未恢复平静,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kz的秘密曝露出来。”
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皇帝陛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