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历史的尘埃
若不是宗芳提前示意,止正这会儿真想脱口一声“阿弥陀佛”,还算忍住了。下面那些道众可炸了营,这事来的突然,大家抱头奔走,有人高呼“地震!”帐篷里的人也瞬间窜出,为首一人带队,身法快绝如鬼魅,似流星飞坠,直追落石而去。
宗芳抬腰比手,刚想说“就是现在,走!”话未出口,纤细的腰肢已被一只大手揽住,身体如腾云驾雾一般,直飞黑洞边缘。止正一路跟着宗芳行来,已经把她的身法摸了个底透。怎么说呢,放在军警当中,着实算一等一的好手。距离化外修士的功法,还是存在本质性差距。这当口,机会稍纵即逝,也顾不上低调谦虚,更不消说僧女授受不亲,直接提了姑娘就是一步大飞。
这大飞不能比之山鹰翱翔,至少胜过山鸡上树许多。两人趁乱轻轻落在洞沿,止正扶索先下,宗芳紧紧跟上,人影倏忽消失,似乎谁也没注意到。
止正向下连续垂降了五十米,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手上一紧,缓了一下,抬头想问上面跟下来的这块墓碑,什么时候装的炸药,真是好手段,自己都没注意到。却看见一个葫芦型的下半身向自己脸上坐来,纤细的腰肢,饱满的骨盆,结实的臀大肌,无不触目惊心。止正仓促咽下已到嘴边的问话,忙不迭继续垂降,堪堪躲开这充满意外又无比香艳的,脸与臀的邂逅。
这可怪不得宗芳,人家受过的制式系统训练中,垂直绳降的标准姿势,就是坐式夹绳蹬墙的动作,现在为了避免引起洞口的注意,刻意减少长绳摇摆,取消了蹬墙动作,其他都没变,还是坐姿夹绳滑下,这和止正预期的略有不同,险些闹出追尾事故来。
两人专心向下,却没发现,还有一人一兽,也借着巨石坍塌的混乱未消,飘落在洞沿上,为了不惊动绳索上距离尚近的二人,她没有选择立刻攀下,而是暂时伏在内沿,伸手向对面遥遥一抓,将自己和自己肩膀上的小兽,伪装成洞壁的深灰颜色和粗粝质感,待机伺伏。这一式,在一本道法中,被称之为——障眼。
良久,平台上的骚乱已经基本平息,敬衍和宋浩然查明巨石跌落处没有异样,又攀上崖壁去查,文从心瞅准机会,收了术法,轻执绳索,迅速滑下。她从丹园直接瞬移青城山,瞄准的坐标是寒冥堡黑狱,这地界防护的人,不知都跑去了哪里。显然不像重点看守的要塞。直到发现洞开的窗口和谷底异常后,她有所领悟,也即迅速寻路下行,远远地,居高临下,发现了止正与宗芳的行踪。她不确定这二人是正是邪,反正不是丹园的人,也就谈不上信任。于是决定,保持距离,尾随前行。待到那二人制造混乱,滑进洞中,文从心已经可以初步确认,他们至少不属于青城一脉的道门,更像是对立面的,所图何事,尚未知晓。从战略上讲,敌人的敌人,可以作为暂时团结的朋友。她没打算立刻上前交友,依旧谨慎地,刻意拉开距离,直到现在,才带着二皮进洞。
文从心小心翼翼,通过手中的绳索,感知着下面先行的人,每次等到毫无颤动,才肯继续滑落,以免暴露行踪。这样一来,待滑到五百米绳索尽头,已经过了足足一个钟头。绳索尽了,黑洞尚未见底,但是洞壁已经不似上面那般光滑,出现了诸多凹凸棱角,从心估计,已经消失的先头人马,就是攀着这些石砬子继续下行的。为保险起见,她拍了拍肩上的二皮,指了指下面,纠丹炼体后脱胎换骨的小兽,迅速理解了她的意图,只一缩身,就窜了出去,四足在崖壁边缘不停寻找落脚点,螺旋向下纵跃,眨眼就隐没在黑暗中。文从心沿着二皮的路径,也螺旋向下进发,手脚并用,如同一片白色落叶,轻盈、准确,而又优雅。
又过了半个钟头,隐约听到二皮的吱吱声。她循着声音追随过去,用敏锐的视力,发现终于到了洞底。这里没有岩石,覆盖着一层黑色的液体,粘稠而又迟滞,似乎还在缓缓旋转着。二皮探头探脑,感觉到危机,不肯跳下去试水。有些洁癖的文从心,也怕污了自己的裙子。于是蹲在边缘,用一根手指慢慢探入液体中,停了片刻,继续下探,直至手腕淹没。她手上的感觉,和脑中基于常识的预期很不一致,立刻拔出手仔细看——这只手,洁白如玉,除了刚才在崖壁上蹭到的指尖砂尘,没有沾染半点“黑色液体”。她推翻了自己的论断,这,绝不是一潭泥浆。更像是,一道浓稠液态表象的门户,通往何处,有无危险,自己一无所知。
巴蜀地区,是华夏文明历史长河中的一颗瑰宝。在两宋王朝,曾达到第三次繁荣的巅峰,那时,第一部钦定大藏经在成都首开雕版印刷,工程浩大,名动天下。印刷术与经济的交叉繁荣,孕育出全人类最早的纸币,交子。文化的昌盛永远伴随着经济繁荣,此地人才辈出,时人有云“人文之盛,莫盛于蜀”,由此可见一斑。
瑰宝的光芒,也强烈吸引着外来势力的优先觊觎。公元1231年,蒙古四王子孛儿只斤??托雷,引大军杀入川中,对安逸已久的蜀民,展开狂风暴雨式的屠戮。战争魔鬼,迈开血腥的脚步,疯狂肆虐着这片富饶的土地。
时值黄昏,青城山未名谷垭口,被蒙古铁骑重重围拢,一名千夫长在人潮中拨开一道分浪,快马来到行军金帐,甩镫离鞍,以手扶胸鞠躬,大声用蒙语汇报,“阔端大人,逃民约一万五千人,已经挤满山谷,没有别的出路。但谷口狭窄,我军骑兵不易展开突刺。”金帐内传出平淡的声音,“全军下马,用三轮火箭袭射两翼。南人混乱后,必向中间踩踏,再派长矛手列队突刺。”千夫长领命退后一步,转身上马,回到阵前。
如阔端所料,在谷内的底部,密密麻麻的巴蜀难民,拥挤在狭长的空间里,状同惊弓之鸟。第一波带火的箭矢飞来,人群就彻底乱了!哭声、喊声、骂声,掺杂在一起。大量妇孺被人潮涌倒,惨遭踩踏。
千夫长见了,喝止预备弓手,驱令矛手二十人一列,共百人形成五重梯队,正合谷底宽度,齐齐迈步向前,杀入谷中。又唤了二十名弯刀手,跟在矛阵后方,选择死去的有价值目标,砍下人头邀功。
谷底的空间实在承载的太满了。大部分难民,都是从成都逃难而出的,对青城山地形并不熟悉。第一批跑进来的人,慌不择路,待发觉深谷内并无出口,想要转身出谷时,已经晚了。后面蜂拥跟来的大批难民,已经将来路封死,紧接着,衔尾而至的蒙古铁骑,斩杀了零星外围难民,将谷口彻底包围。这里,彻底成为一条绝路。
头排长矛手,已然挺枪杀入人群,他们很有经验,熟练使用力度,控制着矛尖刺入人体的深度。确保致命,但绝不刺透,以免难以迅速拔出,从而破坏了整体阵形。这部高效的杀戮机器,开始正式运转。谷内的万人哀鸣,在惊恐中达到了**。这声音,在空中纠结成一支惨烈的断魂曲,夺人心魄,闻者胆寒。
片刻,已经有百余难民倒在谷口,矛阵第一排稍歇,停步侧身,让后面四排跨步进前,继续深入突刺。在山谷最深处,已经有些成年男子,开始疯狂地攀爬绝壁。这些悬崖,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难如同登天!
张辽和敬千川,在无数双赤脚和麻鞋的踩踏中,挣扎起身。两人相距不远,但谁都没多看对方一眼。因为,眼前的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发生了什么?这些蓬头垢面的人是谁?为什么如此惊恐?他们怎么都穿成这样?
在不断的被推挤碰撞过程中,直到张辽亲眼看到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被人潮无情踏过,再也不成人形。他才猛然确信,这不是在拍古装片,先不管自己身在何方,眼下,正亲身面临着一场人间浩劫!
张辽纵身扑到一侧的崖壁上,迅速攀上三丈左右,暂时避开了脚下的混乱。绝望的呼声还包围着他的耳朵,他急切地想知道,谷口那边,尖叫的最高点,究竟存在什么样的恶魔?于是,张辽没有继续向上攀爬,而是逆着人潮的方向,沿三丈绝壁,水平向谷口迅捷移动。敬衍从背后给他那一下,不是杀招,敬衍想要活的。而他撞在崖壁那一下,却是结结实实,整个人平拍嵌入寸许,直接导致了崖壁的坍塌。还好,纠丹炼体,不是盖的,寻常物理伤害,已经不能对他造成难以修复的损毁。眼下,惨绝的万人哀嚎使他肾上腺激素飙升,四肢完全没有阻滞,破碎的白衬衫在风中瑟缩,如同一只白猿,悠荡到谷口前沿!
眼前的一幕,让张辽无比惊愕。那些皮衣皮帽的家伙,正无情地收割着弱者的生命,不分妇孺,不分老幼。这情景绝对真实,没有半分虚幻。怎么啦这是?!还有王法吗?!
第二排矛手开始停步休整,就在后面几列接替跨步上前的一瞬,愤怒至极的张辽,发动了第一轮攻击!
第三十三章 豪情
两日后的成都,孛儿只斤??托雷,也可那颜大人,接到这样一份随军记录:
宗王阔端一部,自成都始,沿途尽戮南人乱匪一百五十万余。逐残匪于青城山绝谷,我部奋勇向前,斩获无数。南人中,偶现一匪,如飞鹰搏虎,自高崖落入我部前军。其人擅弄妖法,空手交替,左右连击,有雷音电火隐现。我部前军矛手,全阵溃散。后有宗王亲卫弯刀二十名,轮击妖匪,久战不敌,英勇阵亡十二人,重残八人。妖匪形同疯獒,针发赤睛,直突隘口。时有百夫长道尔达刺罕越阵单挑,约两回合,不幸面中雷霆,昏厥不起。千夫长多塔纳波,急令短弓营万箭攒射,将妖匪逼回谷内,方解宗王金帐之危……
读到这段,托雷微微冷笑,看了看左右,对木华黎与博尔术叹道:“三哥的儿子,是一把切肉刀。对付煮熟的羊羔,可以。遇到大野狼,就不行了。”说着,把手中的简报举起示意,“这上面记录一个南人,用了几百个字,又是飞鹰,又是疯獒,又是妖匪的,到底是什么嘛!”博尔术严肃地说,“大人不是说了吗,是只大野狼。”木华黎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把身边的牛角杯打翻,蜀中美酒洒了一地,帐内顿时曲香扑鼻。
张辽不知道自己干翻了多少人,直到被乱箭射回,他又攀上崖壁,直寻到一处凹槽,半蹲在里面喘息,才发现后背中了一箭。现在还没有疼的感觉,他反手过去,齐着根折断箭杆,暂时留箭簇在背上,避免血液迅速流失。这个凹槽的方位不错,可以挡住谷口方向射来的箭矢,还可以居高临下,观察谷底的实时情况。
随着时间推移,他敏锐的双眼,发现一个可疑的现象,在涌动的古装难民中,偶尔会出现个别熟悉的人影,不是敬千川,那小子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可能早就攀岩而上,离开了战场。他仔细捕捉,终于看清了那个人,是罗百言!手里还紧紧牵着他的儿子,小道士罗恒年。
罗百言父子,被敬衍“送”进黑洞,也直直坠入了这个莫名时空。所幸,老罗没有丢掉儿子,他在混乱中抓紧罗恒年,尽量退到谷底边缘。他知道,以小罗现在的身法,尚且无法独自攀爬崖壁。另外,他也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父子俩惊疑不定,待了足有两个小时。终于按耐不住,罗百言严令儿子不要动,等在原处,自己纵身向外飞掠,他没有顾忌,直接踩着难民的人头纵跳,没多久,就来到了外围。
蒙军遭受张辽突袭,损兵折将,被阔端大人勒令,暂缓攻势,传令后军的萨满速来前军,用以防范南人妖法。全军在戒备中等待着萨满大人,短弓营有了前车之鉴,一看到有人飞掠过来,立刻攒射,无尽的箭矢漫天袭来。罗百言二话没说,掉头直接折回。
就在重回儿子身边那一刻,他的身边,突然凭空陆续跌落下来几名壮汉。一个、两个、三个……足足有六个。不,最后又下来一位,老罗很熟悉这张脸。正是顶头上司,青城外堂首座,巴老,巴劲松。那六位也都眼熟,全是外堂骨干,巴老的嫡系亲随。这行人和他一样,先是集体蒙圈,然后迅速恢复职业素养,背靠崖壁,围成一个半圆,将难民阻挡在外面,留巴老在内里与罗执事紧急交流。
“日他个先人板板!老罗,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看这里山形地势,和通冥台谷底相似,也就是说,我们好像又掉落回了上面……”“不可能!上面已经被内阁封锁,没有这么多乞丐疯汉,我们刚从那里下来。”
此时大多数难民,已经耗尽力气,大多抱在一起,颤抖着低声呻吟,也有的在祈祷神仙救助。长久的绝望让人麻木。那些试图攀爬峭壁的人,全部坠落下来,非死即残。还砸伤了不少平民。放眼看去,一片人间地狱景象。
“谷口外面,有来历不明的人马,很多,可能有数千,看不到全貌。不是青城的人,全部使用冷兵器,特别是弓箭,很厉害!我已经试过了。”
巴劲松听了这些,冷静下来,调动全部人生阅历,努力分析判断。难道说,是茅山的人,被逼的紧了,杀上门来?又或者是逆派?不对,逆派神出鬼没,从未有过大规模行动。还是茅山的可能性大些。按说那些余党,应该凑不齐千人,但是不排除,其他正一道门,比如龙虎山、齐云山的联手介入。据可靠线报,已经有龙虎山天师,去台湾联络海外茅山余党。是了,一定是了。
可是,看看眼前这些衣着粗劣的平民,他们是怎么卷进来的?与道门之争,又有何干系?巴劲松拨开护卫,揪起一名看似倔强的老汉,“你叫什么,从哪里来?为何到此处?”那名老汉颈间吃痛,索性把心一横,“老子叫常三宝,从成都逃难来。鞑子已经杀了老子全家,老子跑不动了,你一刀送老子上路吧,老子也活腻了。”“鞑子?什么鞑子?”“你个龟儿子,装啥子哈儿?还有啥子鞑子?蒙古鞑子咯!”巴劲松被老汉占了嘴上便宜,也不生气,缓缓将他松开,回身对手下们说道:“我们可能,穿越了……”
这些护卫中,有个别人想笑,看巴老一副认真的表情,没敢笑出声。一名壮汉挺胸上前,“巴老,就算真的是。我们也未必吃亏,如果没错的话,鞑子屠川是在宋朝末年。我们道行与装备,应该足矣横着走了吧。”其他人听了,纷纷赞同,士气顿时高涨起来。又有一个人喊道,“巴老,咱们出去先干一票!是古代更好!我们辅佐您,也抢个龙椅坐坐。”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巴劲松见到这般情景,不好打压难得的高昂士气,心下松动,也想出去看看。于是吩咐六人,在前面摆出锋矢阵,老罗和自己并肩走在中间,小道士罗恒年负责断后示警。罗恒年得到这个相对轻松的差事,除了众所周知的武力低微,还有身处内阁的原因,巴劲松特意照顾,也算送了罗百言一个人情,以免在这情况不明的当口,被这位有所得罪的罗执事出卖。外堂首座,不是一般人当得的,劳心费脑,和政客有一拼。
难民们见这伙强人与他们不同,一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外堂的衣着也很现代,让他们心生畏惧。纷纷主动让开一线路,直通谷口。外堂人马经过那些惨遭屠戮的尸首时,饶是各个身经百战,也不免有些齿寒。
巴劲松这些护卫,为了探索洞穴,每人都背了一个一米二高的大号订制背包,这背包的表面,是一层弧形钛金板材,在堂内被称为“龟背”。这背包好处很多,人跌落时,后背可以抗冲击,挪到前边,可以化甲为盾。现在,保持锋矢阵型的六名护卫,全都将背包带缠在左前臂上,并肩组成一面大盾,齐齐向前,他们的右手中,有的拿铁尺,有的拿电棍,有的掐着符丸,还有的端着机械连弩……
此时天已黑透,蒙军燃起松明火把,有弓手不断向谷内抛射火箭保持照明,以便斥候观察。忽然有人大喊:“南蛮出来了!”顿时擂鼓大作,短弓营又是一阵猛烈攒射!半晌,斥候报告,“蛮子有银盾!再射!”这时外堂人马已经接近,前军可以听到箭簇在钛金龟背上被纷纷弹开的声音,脆如爆豆,密似冰雹。外堂护卫们没遇过这么大的阵仗,心里忐忑,把背压得更低,生怕露出破绽。
巴劲松突然喝令,“灼!”一名护卫弹出一枚符丸,随着蜡封爆裂,一道磷火射入蒙古前军,蓬的一下,符法引动,覆盖整个谷口的烈焰,将一众弓手瞬间吞噬。另一名护卫借着冲天火光,抬臂对高处激射一弩,一名斥候应声跌落。
后面的蒙军一阵齐声惊呼,没想到这些待宰羔羊,还有这般手段。千夫长的吼声淹没在喧嚣中,他怒不可遏,一把抢过司号的牛角,连吹了两个长音。一群赤膊壮汉,从中军涌出,各个手持狼牙棒,像憋久了的饿虎,甩着膀子直扑外堂锋矢阵。
第三十四章 天人合一
巴劲松透过龟背之间的缝隙观察了一眼,呼道,“五十人,带刺钝器。放十步内。”首座令下如山,六大护卫屏住呼吸,只等敌人靠前。
近了,更近了!巴劲松知道,若想防范冷箭攒射,必须转入近战距离,让他们投鼠忌器。“撤盾。接地,斩!”啪啪一左一右两名护卫,同时弹射出半月符丸,这款符法,罗百言在裴红袖的豆腐坊里用过,两柄虚幻的金色弯刀,急速旋转着,贴着地面三寸,御空飞袭,空气被撕扯着发出怪响。迎面而来的狼牙军,正面宽度只够同时容纳十二三人,他们比长矛手们要生得宽阔得多,五十个人同时涌入谷口,立刻塞满了。将将踏入十步内,半月弯刀也到了。两柄飞刃在人群中蛇形交错飞行,刀口全部斩在足跟与脚踝上。两名施法护卫,用意念牢牢驾驭着弯刀飞行路线,约一盏茶的功夫,狼牙军全军跌翻在地,痛苦地嚎叫着,这个时候,离地三寸内,可不只是脚丫子了!两大护卫急催法力,弯刀回转,掉过头来又是一轮收割!五十名彪悍的狼牙军,有的脖颈喷血,有的肚破肠流,还有的被削去的半个头颅,十分可怖。
两柄幻刃力竭,砰然碎裂。两名护卫也是一阵眩晕,这是法力透支的兆头。巴劲松摸出两粒青色药丸,让他们吞下,迅速调理气息。在巴老的催动下,锋矢阵全员无损,又缓缓推进了二十米,终于,来到了谷口。
外堂人马放眼四望,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火光闪烁之处,海海的全是蒙军。这九个人站在谷口,好似一叶扁舟登临巨浪,随时可以倾覆。冲,还是不冲?
突然,身后一声大吼,一名断足的狼牙军没死透,拖着肠子扑起,一把擒住罗恒年的小腿,小道士怪叫一声,摔倒在地。罗百言回身一脚,狠狠跺在狼牙军脸上。那只大脑袋,像西瓜一样炸开,红的,白的,喷溅了小道士一身!
优质鲜肉罗恒年,仰面看着老爸,本想笑一下说声谢谢。嘴咧开一半,却流出两行泪来。
巴劲松也回头扫了一眼,确认身后再无敌军活口,拉过罗百言的袖子,“老罗,你看,咱们现在怎么办?”巴老在峡谷里,以空间换数量,指挥若定,节节胜利。直到此时,才发觉回天乏力。于是想起,身边还有一位长期在外厮杀,临阵经验丰富的左执事可用。
罗百言冷冷看了上司一眼,这当口,他老人家多么亲热,可不像那日泡在温泉里,和敬千川一唱一和,将自己踢出外堂权力中心的样子了。眼下,大敌当前,保住自家父子生命更要紧,还不能撕破脸。
“攻心。”罗百言冷酷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巴老一愣,立刻醒悟。“注意,指挥权暂时移交左执事。所有人听令!”
蒙古阵营中,窝阔台次子阔端,按耐不住烦躁,一把拧断怀中巴蜀裸女的脖子,从牛车金帐中走了出来。“萨满还没到?”千夫长不知如何作答,忽听后军一阵骚动,有人远远唱道,“那呀哩嗬格依萨,巫术滋生在月亮下,牙日木依木依苏卜苏哈,北斗星赐予神圣的力量。”蒙军中立刻有一半人跪伏在地,双手摊开祈福。另一半人面带犹疑,大多是信奉喇嘛教活佛的。千夫长大喜,“到了,到了!是佐巴塔??班扎大人!”阔端按下脸上的怒气,亲自迎了过去。这位萨满,浑身上下披挂得五彩斑斓,贝壳、羽毛、银饰什么都有。神裙上扎着彩带,挂了一串腰铃和铜镜。脚下踩了双桦树皮缝制的神鞋。
阔端将右手斜搭胸前,微一躬身,“他赛音百努,尊敬的班扎大祭司。”班扎十分高调,也不还礼,直接就问,“魔鬼在哪里?我为他们准备了剧毒的血液,足以洗刷十生十世的罪恶。”阔端招手示意,千夫长立刻恭恭敬敬地托着大祭司的左手,牵引到两军阵前。
罗百言见了,低声说,“这是位萨满祭司,特点是,不论做什么,都十分啰嗦。有没有法术还不清楚。我们要想速战速决,最好就是拿他开刀!”
大祭司已经走到阵前,蒙军迅速燃起一座巨大的火堆,祭司站在火前,将神鼓取出,自击自唱起来,曲式十分悠扬,自有一番摄人心魄。前排的蒙军们摇头晃脑,随声唱和着,脚下不由自主地,随着鼓点打起了拍子。火堆越燃越旺,现场的温度急剧上升。
外堂护卫们沉住一口气,只等左执事令下。那祭司唱完足本,仰面朝天,口中发出“呃噜噜噜噜噜噜——”的连串声响,蒙军像是得了命令,千百人同时大喝一声,“呼哈!”祭司死死望向月亮,仿佛定格了一般。突然,把头从肩后猛力甩回,表情变了一个人,面目十分狰狞。口音也不一样了,低沉严厉地吼道:“来自末世的魔鬼,放下你们的武器,跪伏到我的脚前,我可以让你们无痛地死去!”
可惜,说的全是蒙语,青城外堂的人,包括一名内阁小道士,谁都没听懂。大祭司尊严受到了侮辱,瞬间转入癫狂,在阵前舞出一团乱影,鼓声、铃声、呼嚎声,齐声大作。不知何时起,峡谷上方凝聚出一团乌云,渐渐遮住了月光,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这一瞬地面亮如白昼,蒙军声势大振,为大祭司天人沟通的成功喝起彩来!阔端也惊讶地张开嘴巴,心里有点佩服这老小子班扎。
“连弩换爆裂矢。中路注意掩护我。待令。”罗百言从袖里抖出一枚符丸,又收了回去。“巴老,您有雷符吗?”“有!”“准备。”“……”
暴雨突然落了下来,蒙军还在欢呼。天神是站在他们一方的,世界上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班扎停止旋转,用拿着小铜锤的手,向天直指。以无敌的造型,宣告天人合一。
“他要雷,给他雷。”巴老闻言,立刻捏破蜡封,甩出符丸,这张雷符是在班扎头顶三丈处引发的。效果正如天谴一般,“咔!嚓!”惊雷贯耳,一道锁链般的电弧,跳跃到小铜锤上,蔓延到大祭司全身,白光不能直视。那一刻,班扎大人无比神圣!
“哦——”蒙军一片哗然,不知这是大祭司主动申请的,还是天神额外赐予的。罗百言抓住这个瞬间,“中军金帐,爆爆爆。”弩手架起机械连弩,一扣三发。
金帐前的阔端,也正愕然中。左侧的护卫注意到有变,急冲过来,撞翻阔端,自己被第一支缠着磷符的箭矢爆成了碎末。右侧的护卫慢了一步,抽出弯刀拨打第二只箭矢,也被爆成了八块。第三支箭矢无阻地钻进了金帐,从内部引爆,牦牛皮碎片和织锦碎片在雨水中翻飞。金帐下面的牦牛辇车也被炸烂。十头惊牛扯碎了皮索,向四面八方奔去。
这一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将所有前军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中军处。千夫长第一个冲过去查看宗王生死。一时之间,群狼无主!
罗百言长身纵起,两三个大飞,就跳到班扎身前。一把锁住他焦黑的后颈,提起来横在肩上,转身就走。有几名机警的短弓手,发觉了异动。呼喝起来,搭弓射向罗百言小腿,试图阻止。四个外堂护卫已经赶了过来,合拢龟背,雕翎箭射在弧形钛金板材上,徒劳无功。
四人且挡且退,掩护着罗百言,直到顺利归位。巴劲松大喜,帮老罗从肩上卸下大祭司,探手摸了摸鼻息尚存。取出一瓶风油精,倒了两滴在他人中。班扎被这神奇的气味呛醒了,抖了抖还冒着烟的神裙,看清形势,脱口道:“你们……不要,杀我。我,金子很多。”居然是汉话!
巴老一把掐住他的喉骨,揣摩着他的词汇量:“我们,天神使者。你们,杀太多。天神不高兴。去说,回家,都回家。你,跟使者走。”
生死关头,智商提升的很快。班扎全懂了,郑重地点了点头。巴老松开手,大祭司整理了一下衣冠,从护卫后面走到前排,护卫用连弩点着他的后背,微微向前一顶。
几百名蒙军已经围了过来,试图抢夺伟大的班扎。现在看到大祭司完好无恙,又是一阵欢呼!班扎再次开口,吟唱了一段忧伤漫长的曲式,然后开始宣讲。罗百言留意着蒙军的动静,终于,他们手中的武器开始低垂,脚下也慢慢向后退去。
忽然,千夫长抱起被爆裂箭矢震晕的宗王,高呼了几句蒙语。全体士兵纷纷上马,向东奔成都方向驰去。
望着夜色中潮水般退去大军。六大护卫的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左右都是咸咸的。巴劲松死里逃生,想和亲爱的老罗拥抱一下,却发现,罗百言已经和自己的儿子,紧紧抱在了一起。班扎善解人意,主动走过来,满足了巴老的**。他身上的糊味和膻味混合在一起,让巴老想起,自己在花水湾温泉大宅秘制的烤羊肉。
第三十五章 重逢
罗百言派儿子去喊绝谷中的难民出来逃命,没人肯信。只有那位掘强的成都老汉常三宝,战战兢兢,出谷看了一下,是真的!鞑子都走光了!听到他的惊呼,难民们如潮水一般向外涌。暴雨浇灭了蒙军燃起的火堆,自己也慢慢停歇。月亮再次露出一角,地上满是影影绰绰疲于奔命的人影。
常三宝路过巴劲松身边,突然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连声致歉,“神仙爷爷,老子错怪你咯!”巴老猛抬腿想踹他,又慢慢把脚放下了。心说,格老子,说不定你是我祖宗哩。
敬千川没有独自攀岩逃走。他从一开始,就混迹在难民中,趁张辽出谷搏杀的功夫,扯了一件尸体上的麻袍,裹在自己身上,又用血和泥涂了脸。他原本是披肩长发,再这么一伪装,和这些大宋的难民看起来,相差无几。蹲在人群中,忽然有人在身后拉他衣襟,他吃了一惊,回身看去,却是自己手下一个组员,“你怎么来的?”“是敬天师踢我下来找您的。”敬千川天性狡诈,想了想,也许留着这个家伙有些用处。就拉他如法炮制,化妆成难民的样子,一同潜伏在人群中。
张辽被乱箭射回,躲到崖壁上,都被敬千川偷偷看在眼里。后来罗百言父子出现,敬千川直接用麻袍遮了脸。直到巴老的搜索小队也凭空出现,敬千川猜测,这大概是自己亲爹派来的!待要去汇合,却见巴老与罗百言迅速组了团,貌似十分亲热。于是心头狐疑又生,保不齐这老家伙,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还会不会畏惧敬天师的淫威?平日里,自己依仗家族的内阁势力,对这位外堂首座也并未十分尊敬,还时时想着取而代之。所有这些,这老家伙一定也都看在眼里。于是,敬千川自己没动,也暗示手下那位组员不要出声。
罗氏父子加上巴老团队,九人大发神威,退去蒙古大军,又擒了萨满大祭司班扎。敬千川带着手下,蒙着头,混在杂乱的难民中,挤出谷口,向西逃去,隐没在远处的暗夜中,谁都没有注意到。
六大护卫看向巴老,等待下一个指令。巴劲松指着青城山,“至少,这块地界我们最熟悉。自东汉起,张陵上师就在此结茅传道,山上一定还有常驻道统存在。我们暂时以此为根据地,一边寻找合适的栖身之所,一边寻找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方法。”罗百言顾及儿子在乱世的人身安全,也同意追随外堂,一行九人,押着班扎,转出山谷,向青城山主峰进发。
拿连弩的护卫,只有二十多岁,心性好奇,忍不住问走在前面的大祭司,“那些蒙古人,怎么不要求带你一起走?”班扎回头,粲然一笑,“我,告诉他们,我,和使者,去见天神。”
止正与宗芳,比巴老的搜索队,迟了两小时,终于也落入了十三世纪前叶。山谷里一片死寂,地上遍布几百具尸体。有被踩踏的,有被矛戳的,又被箭射的,也有被符法和术法收割的。
如果他俩早到十分钟,肯定会庆幸,至少还有一万四千多平民劫后余生。可是现在,对于茫然的退役老兵法师与七四九特勤墓碑同志,这情境实在过于惨烈。他们不是没见过战场,也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在他们的是人生中,还从来没有如此突兀地,同时面对这么多刚刚失去生命的躯体。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止正担心自己要找的小朋友在里面,于是掏出杜远的照片看了看,又放进口袋,开始一具一具地翻动尸体,一边诵经超度,一边查看有没有相似面孔。宗芳更担心造成这一恐怖事件的罪魁祸首。她迅速在周边游走,根据谷内谷外的种种痕迹,分析着事情的原委。
止正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完每一具尸身。如果不挨个诵经超度,以他的身法,还能快些。但他不忍心,于是对每一位往生者,都念一遍十四字净身业真言。
宗芳从谷外巡查归来,与止正碰在一处,止正问,“有何结论?”宗芳黑着脸,“特级大案,绝对是恐怖事件。我必须马上向局里汇报。”不由分说,拿出加密手机按开,却傻了眼。“这鬼地方,一格信号也没有。”又取出一支分离式卫星天线,熟练地与手机扣在一起,转为卫星直通模式,“奇怪?卫星信号也没有!”宗芳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夜空,乌云已经散去,繁星闪烁,月明如水。
止正咳了一声,示意姑娘看自己。他摊开手,手上有几件奇怪的小物件。“这都是在地上捡的。这个带刃荷包,是火镰。由火绒、火石、火钢构成,是古代打火机。这个泥娃娃,有衣服、有毛发、做工十分精巧,唤作‘摩合罗’,相当于宋代的芭比。还有这只绣花鞋,造型像粽子,比三寸要大得多,但显然也是裹了脚的,十分纤细,有明显的畸形特征。”宗芳难得笑了一下,“法师,您是在古玩界待过吗?怎么还有心思把玩这些?”大和尚摇了摇头,“贫僧一介武夫出身。有幸在敦煌,得遇行端上师,一句禅语唤醒蒙尘之心。遂剃度皈依。家师无门无庙,孓身苦行。他没传我任何功法,只是任我选经自修。日久天长,我倒是从他那里,得来一些古旧知识,施主见笑了。你看到的这些东西,都带有明显的两宋时期特征。那些遇难者,也都穿着手工织机纺出的面料。综合这一切,据我推断,我们已经身处另外一个时空了。”
宗芳惊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电话。又奔到两具尸首旁,仔细查看了一阵。缓缓起身,对止正说,“他们的牙齿,磨损的很厉害,与实际年龄不符。只有长期咀嚼粗加工粮食的人,才具备这种特征。也就是说,你的分析,可能是对的……”越赞同越茫然,宗芳心里很乱。“我们怎么回去?”她提出这个关键问题。
止正也关心这一点,于是带领宗芳走了几步,来到当初的坠落点,指着一丈多高的虚空处,对宗芳说:“我们是从这里下来的,也许可以从这里再回去?”宗芳抬头看向那里,不禁瞪大了双眼——
那虚空处,突然产生一阵诡异的波动,空气像是粘稠的液体,微颤了一下,凭空又吐出一个大活人来,不对,还有一只黄鼠狼!
文从心落在一位大和尚怀里,二皮被宗芳接在手中,大家全都吓了一跳。齐齐僵在当场,模样十分滑稽。
从心先反应过来,跳落地上,扎了个戒备的丁字步。二皮猛一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宗芳脱手,它跃到从心肩膀上,呲牙咧嘴,一副威胁陌生人的表情。
止正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只知道此行暂无后援,再加上谷内血腥弥漫,不得不防。也速抬单掌,竖在胸前,口喧一声,“伏——”谷中无风自鸣,声如百鬼呜咽,砂石向心翻滚,草木低头瑟缩。从心踉跄了一下,急急站稳,感觉像是被人向前拉了一把。最吃不消的是墓碑同志,宗芳在七四九学的都是唯物主义科学精华,对上止正的诛心诀,一时不知该用哪样抵挡,险些扑到止正怀里,只觉得这和尚瞬间无比高大,让人不自觉的产生膜拜之情。
黄二皮也受到了诛心的波及,不堪被压制,激发了野性,索性箭一般向止正扑来,两颗獠牙在空中闪着寒光!大战一触即发。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崖壁上翻落,势若鹰击,在空中轻轻一勾手,揽住二皮的细腰。双双落在地面。文从心脱口而出,“是你?张辽!”声音中带着急切与惊喜。二皮曾经躲在杜远的背包里免费蹭长途车,当时的司机正是张辽,它十分熟悉他的味道,这会儿也嗅了出来,知道是自己人,于是收了獠牙,像小猫一样围着张辽的裤管偎蹭。
止正见形势突变,来者帮他化解险情,遂撤掌收诀取了个守势。宗芳心头一阵恍惚,失去了继续膜拜大和尚的**,心知险些失态,神色有些尴尬。
张辽天生骨架宽大,纠丹炼体后,肌肉膨胀,越发魁梧起来。这一出场亮相,直若天神下凡一般。漫天写的,都是“拉风”两个字。他听出从心的语调,实打实地是关心自己,内心顿时充满爱的召唤。于是露出满口白牙,冲着心上人笑了一下,表示我没事,咱们待会儿再说。
张辽转身对止正一抱拳:“这位法师,您刚才超度众多遇难者,没有漏下一位。在下看在眼里,十分敬佩。”这话说的客气,止正和宗芳却吃了一惊。他俩在谷里呆了这许久,竟然没有发觉,一位高手潜伏在附近,自始至终保持窥视,这实在太危险了!后怕得紧。
张辽没理会二人的色变,指了一下文从心,继续道,“在下张辽,是这位文姑娘的男朋友。刚才听您提到行端法师,是您的师傅。自知您一定不是坏人,于是现身,阻止不必要的争斗。事出紧急,突兀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第三十六章 大洞真经
文从心听张辽把“男朋友”三个字说得坦坦荡荡,毫不拖泥带水,不带半点心虚。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紧张,还有一丝嗔怪。自己原本只是看上他“我为人人”的内在品质,符合丹老划定的招募条件,于是动了招揽之意。没想到把自己搭了进去,这要是多招几个,自己还不够分呢。看来,招募也是一门学问,搞不好就成了色诱了。不过,这位二十一世纪青年,倒也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可以相处一下,试试看。
其他人看不出文从心的百转千折,止正纳闷地问,“敢问张小施主,你与家师有何渊源?”张辽有些不好意思,“他老人家,是我偶像之一。”“哦?莫非张小施主,也心向佛法,有意皈依?”文从心听了止正这话,忍不住轻轻呸了一口。张辽连连摆手:“你误会了。我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在大学里写过一篇论文,题目是【中国寺庙建筑布局的演变】。当时主要参考资料来源,就是行端法师所著的【万代中轴】一书,受益良多。从行文中隐隐可以读出,行端法师胸中,怀有以文化济世的朴素宏愿。其大家风范,令在下万分折服。他老人家的弟子,想必行止也定无偏差。”这话说得大和尚心里十分舒坦,不禁哈哈大笑,“没错!贫僧法号即为止正!施主年纪虽小,见识却足够高远。前途不可限量!”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旁边两个女人看的傻了眼。宗芳对文从心微笑示好,又拿眼神示意两位聊的热火朝天的男士,从心读懂了她的不屑,也微笑起来。
宗芳对刚刚穿越的文从心,简单复述了一下刚才的分析判断,从心也大为惊讶。张辽来得早,把蒙古大军屠杀川民的情景讲了一下,也描述了青城道门外堂的小分队,如何击退蒙军的过程。对自己率先迎敌,吓阻敌酋,暂缓屠杀进程,为难民赢得宝贵喘息时间的事,只字未提。大家取得共识,这里,的确是另外一个时空。那么,最迫切的,还是找到回去的路。
止正继续做实验,把手中的火镰向虚空抛了上去,又落了回来。没有出现期待中的反向穿越。文从心将黄二皮抛向那里,这个生命体也同样落回地面。张辽借止正肩头一踏,纵身扑向那片虚空,超越足有丈余,仍然无济于事。宗芳看了一眼自己的多功能腕表,“刚才你们落下的时候,这里磁场波动剧烈。现在已经完全稳定了。也就是说,这个时空通道已经关闭了。”止正点了点头,“也可能,是单向的。可以进,但不能出。”
文从心倒不十分担心,预置丹园坐标的瞬移火柴,她还有几根没用的。只是不便在外人面前使用,怕泄漏了一本道的秘密。她问宗芳,“你们为什么下到洞穴里?方便说吗?”
墓碑同志训练有素,从来都是审问别人,哪有轻易向别人交代的道理?于是反问从心:“你们小两口,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会一前一后的?莫非,你怕男朋友跑了,才追过来的?”这话说的暧昧,让从心无法直接应答,一时沉默了。
张辽跨前一步,把手一挥,“咱们大家,身处特殊环境,自当抛除芥蒂,同舟共济。我们自身的情况不复杂,我是被青城道门的人绑架来的,关在一处黑牢,瞅准机会逃了出来。谁知又被追兵打进了一口洞穴,就到了这里。从心一定是担心我的安危,追寻而来,将自己也陷入了危机。”
止正见他说得坦荡,不甘落后,也开口道:“贫僧受人之托,寻找一位失踪的平民。发觉与青城道门有关,才追踪至此。”宗芳听他提到杜远,刚想出言阻止,却突然想起什么,惊讶地叫了出来,“哦,我认得你们。在局里收集的素材中,有涪江茶楼停车场的录像。你们两位,是被追杀的一方!”
文从心拦住她的话头,“局里?什么局?你是警察吗?”宗芳知道失言,也不掩饰,“不是警察,但也差不多,都是为社会安全服务的。”止正不关心这些,听说这二人就是杜远用车接走的人,立刻取出照片给张辽看,“这小伙子,你认得吗?他奶奶找他找的紧呢。”
张辽见了照片上一脸坏笑的杜远,忍不住也乐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我朋友。不过,他一定不在这儿。”从心也接过去看了一眼,“你们找错方向了。他还在二十一世纪。”
台湾宜兰,三清宫。
门前来了三位道人,造型十分相似,身着浅色麻袍,外罩玄皂葛衫,后背齐齐斜插着一把四尺长剑。一水的发挽高髻,面色十分肃杀。他们只是静静站在门口,几个孩童围在后面,嬉闹着唱道,“我们都是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一群妇女惊慌地跑了过来,将孩子们抱走,又飞快地消失在街巷的边缘。临近的各家各户,都闭窗插门,有胆大的,偷偷掀了一条窗帘缝来看。
早有知客道人进去禀告观主淳于帆,大喵天师听了,也不着急,淡淡地指挥杂役,请走了各殿的香客与游客,诺大三清宫,一时静了下来,连常驻的喜鹊都不曾叽喳一声。
知客又跑了出来,低声说,“有请龙虎山道友入观。”三人齐齐抬脚,一步一步上了台阶,来到宽厚的门槛前。没有直接跨过去,而是齐齐踏上一脚,把身体提上去,又停了两秒,才向门内落步。知客见了,脸色大变,嘴里不停念叨着“罪过,罪过……”,恨不得拿把扫帚将这三位丧门星扫了出去。
杜远接到寮房巡照道人的通知,换了件寻常道袍,也来到大殿前,混在一班小道士列中,心说这又是要搞哪门子**事?大喵也不说清楚。得了,先看看热闹再说。
殿前广场上,摆放了一张仿古木椅,淳于帆披挂了天师法袍,端坐在上面,除了一张略显呆萌的脸,处处都显得非常正式的样子。二三十名道人,分列东西,站的笔直。
三位来者已经迈入了广场,停在南端。气定神闲,与观主遥遥相对。双方都不发一言,场面出奇的安静。那三位道人,只是拿眼睛死死盯住淳于帆,分别传达出冷漠、不屑和吃定你了等三种恶意信息。
知客见了,赶紧说请进前讲话,这一句还没说完,离他最近的一位道人袍袖里隐隐动了一下,知客就一屁股向后,倒飞了出去。在旁人眼里,好像被空气撞了一下腰。
大部分三清宫的道士,眼里都出现了怒色。淳于帆把右手离开椅子扶手,摇了下手指,两名杂役赶紧跑去扶起知客道人,退到后堂诊治。
淳于帆淡淡地开口:“三位天师远道而来,敝观上下深感荣幸。全体至诚相迎,又何故出手伤了知客?”
中间一位来者,也开口了:“人言宜兰道统鼎盛,不曾想连个迎宾都没有,还要知客直接出门,是不是号房和客堂统共加起来,也只有一个人打理呀?”其他两个人听了这讥讽,面上也露出明显的冷笑。
淳于帆面无表情,“此言差矣。我三清宫以造福乡民为己任,素来不贪不沾,不巧取豪夺,也不沽名钓誉。养不起太多游方,也收不了太多散人。自然无法与龙虎山济济之众相比。”
这话回的够酸,明摆着是说,你龙虎山又贪又占,既巧取豪夺,又沽名钓誉,所以才养得起一大帮人。我们地儿小,人品高,才不稀罕和你比这个。
三位龙虎山道人的脸色又变了,恢复了刚进门时的阴冷,甚至更阴,更冷。左边一位,踏前一步,哑着嗓子道,“正一龙虎山阚哲,领教茅山道法,请观主出手。如贫道败阵,自断一指离开,永不再来。”淳于帆端起典造道人送来的茶杯,掀开盖子吹了口气,“如果我败了呢?”阚泽一笑,“嘿嘿,如你败了,无需自残。将上清大洞真经交于我手,即可免除赌约。”
淳于帆点了点头,“我就知道,都是奔着书来的,实在没什么新意。我且问你,张问初在龙虎山地位如何?可在你们三人之上?他没本事拿走,你们凭什么自信?我茅山上清大洞真经,六卷三十九章,自东晋杨羲始,大成于南梁陶弘景,均为茅山先祖,缘何需要交给龙虎山?你若非要借阅,也无不可,但凡茅山上清一脉,观中均有摹本,何故千里迢迢寻到台湾来?宜兰的大肠面线不错,你们出门右转,吃上两碗就请回吧。”
接连两次斗嘴,龙虎山都没占到便宜,气势顿时矮了一头。心有阻障,法必受制,这是斗法者的大忌。阚哲也不多言,向天高抬右臂,手上虎口一开,背后斜插的长剑,似乎受到感应,如同活物一般,仓哴一声跳出黑鲨剑鞘,自动跃入主人手中!
第三十七章 三剑客
三清宫内的道众,见来者亮了剑,齐声呼喝,更有**人越众而出,大有群殴恶客的架势。观主出言止住纷乱,对阚哲说,“宝岛是法治之地,三清宫位处宜兰中心,容不得聚众斗法,更不宜惊世骇俗。”
阚哲也不含糊,一抖手腕,将长剑舞出一个剑花。“此处甚为宽阔,你我禁止沟通五行,仅凭身法与手上的造诣分高下。怎么,你怕了吗?”其实,这是龙虎山三剑客早就商量好的战术。这几人在门中素有“准剑仙”之名,对冷兵相格颇有心得。来之前特意研究过的大喵天师的擅长领域,知道“孤云步”御风而动的厉害,索性提出“双方禁止沟通五行”的框框,将调动天地自然属性全部排除在外。表面上看来,似乎龙虎山的人也因此不能施展威名赫赫的雷法,双方都吃了点亏。其实,龙虎山的正牌雷法,都在张天师家族一脉,其他姓氏只得了些许皮毛,用来烤鸡没问题,伤人就勉强了。
淳于帆品出其中阴谋,刚要说些什么,一名中年道人跨步上前,迎上了阚哲,这道人是观中十方堂主,专门负责应对寻常挑衅,性情刚烈,手上颇有些手段。“正一茅山黄宽,会会你的剑。”从腰间抖出一条九尺链镖,“贫道在三清宫位居末席,先来打个头阵,你们远来是客,也不欺负你,我们各出三人,车轮比斗,最后的胜者,即为赢方。”这话说的漂亮,其实也给三清宫留了余地,万一自己落败,还有挽回的机会。
阚哲哼了一声,“随便。”突然持剑进步,剑尖向对方腋下虚点。黄宽也不格挡,偏过肩膀,以攻对攻,将手中链镖的镖头射向阚哲。长剑四尺,链镖九尺,阚哲只得回腕去削镖头,那精钢打造的镖头,竟如活蛇一般,顺势勾住剑身,一连缠绕三圈,死死锁住。黄宽一招得手,双臂一甩,全力往回拉拽,试图让长剑脱手,给恶徒一个羞辱。
龙虎山三剑客,名头也不是虚的。阚哲右手将剑柄在左前臂上用力一搓,剑身旋转起来,两侧剑刃像刮刀,在精钢锁链上磨出一蓬火花,在场众人耳边叮叮声不绝,黄宽手上突然一松,向后翻仰,却是链镖被斩断!
阚哲抓住时机,趁对手脚下虚浮、重心不稳,将长剑划了个半弧,将带着半尺锁链的精钢镖头甩了回去,正中对手胯部!那黄宽啊的一声,半跪在地,鲜血涌了出来,浸湿了下身道袍。
这一场只用了两三回合,阚哲气不长出,出尽了风头。得意地对黄宽说:“输就输了,免跪平身,尔等无需多礼。”黄宽胸中悲愤,拼了命想起身再斗,镖头深入髋骨,竟然站不起来。上来两名道众,将他架回后殿处理伤势。
这场比试,没有斗法的成分,更像武人之间的较量。龙虎山赢的光明磊落,干净利落。淳于帆暗暗叹了口气,心知己方偏安一隅,技艺难免疏松,而对方在大陆长期征伐,临敌经验和武技发展始终保持精进。此消彼长,三清宫也很难再找出比十方堂主黄宽更擅长近身技击的人了。于是起身离座,甩掉观主鹤氅,露出短打的素色麻衣,亲自来到阵前。
阚哲眼见自己逼出三清宫观主,喜不自胜。知道这里怕是没得人了,只要拿下这一场,上清大洞真经的原本,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想到这里,迅疾欺身上前,长剑携着风雷之势,将淳于帆胸口罩在剑芒之中。
大喵天师,不躲不闪,用右手四指依次在胸前扇形拂过,只听得一阵铮铮作响,一簇剑芒全被弹开,阚哲全力收回剑柄,只感觉到剑身高速震颤,发出低低的呻吟。未等再次出招,大喵已经一步踏入了臂展范围,左臂柔若无骨,向剑身缠去,右手四指再次呈扇形依次拂过,不同的是,这次是在阚哲的胸前。
阚哲的剑身仿佛陷入一道无形漩涡,粘稠迟钝,无法脱开。只能用左手劈斩淳于帆的手指,但是已经迟了。膻中穴被轻轻点了一下,风寒入体,半边身子瞬时僵直麻木。长剑随即被卷走,大喵天师左臂向下一掼,四尺剑身,全然没入青石方砖,只留下乌木剑柄。阚哲显是已经败的不能再败了。
三清宫道众,齐声喝彩!观主这几手,轻描淡写,潇洒至极,满脸写着一个“帅”字。出了一口恶气,群情受到鼓舞,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龙虎山三剑客,去一存二。右边这位,踏前一步,“正一龙虎山耿飒,领教茅山剑指。”
大喵天师好整以暇,“这还不是剑指,只是从拂尘术中演化而来的手法。用来祛污除垢,最为恰当不过。”耿飒听了,脸色铁青,奋力躬身,张开双臂,做了一个老熊抱树的姿态,口中一声叱响,背后长剑直直冲上青天!
在场众人微微惊呼,全都抬眼看向空中。从淳于帆的角度望去,那剑正处于自己和骄阳之间,日光强烈,不由眯起了双眼。耿飒就等这一瞬间,又是一声叱言,那长剑闻令倾侧,化为一道四尺精芒,直射目标。
淳于帆见对方动了术法,势不可挡,也即张开双臂,白鹤求偶般向前连连扇动,身形随之向后掠去,避其锋芒。那道精芒受耿飒神识牵引,不断修正航线,直若一枚智能导弹,紧追大喵不放。淳于帆已经退飞到木椅处,垫步上了椅面,又是一向后纵,直跃上了丈许高的铸铁香炉。那精芒一路逐来,不及变向,轰然钉入炉身!两寸厚的铸铁,和豆腐差不多,被倏然穿透。
大喵眼见公器被毁,动了真火。单足立于香炉檐口,右手拇指掐无名指压住小指,合拢食指与中指,如剑簌出,伴着口中短促真言,遥对耿飒隔空虚点。
这两人此刻相距十五六米,谁也没想到这一虚指会有何实质效果,大多以为观主想要指着对方,痛斥他的无礼。只有耿飒不这么想,因为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一指的威力。
这是一种类似精神冲击波的攻击效果。中招的耿飒,向后震退了一尺——不,那不是他本人!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一个虚幻的耿飒,**着身体,从他披着道袍的真身中震荡而出,向后退了一尺,青色的轮廓,如烟似幻,仿佛受不了外界的风寒,哆嗦了一下,又急急飘荡,钻回肉身。呆滞的耿飒,好像灵魂刚刚归位,一时想不起刚刚发生了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上失去了长剑,如同傻了一样,立在当场。
大喵天师从香炉上缓缓落下,形似一片孤云。他轻吹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模样和一个刚开完枪的牛仔差不多。“这,才是茅山剑指。辟邪驱魔,杀鬼净身。”
观主连扳两阵,三清宫道众无不雀跃欢呼,将观内的喜鹊惊飞,只当这些人类疯了。剩下唯一一位龙虎山剑客,并未惊慌,抬手啪啪啪鼓了三下掌。“好手段。这都是大洞真经原本记载术法吗?果然不愧道家三奇之首。正一龙虎山丹成子,愿领剑指一戳。”
阚哲见丹成子下场,似乎颇有顾忌,忙不迭将耿飒搀扶到南侧靠近观门处,打坐调息。此时场内气势倾斜,三清宫已然占了上风。淳于帆没像其他道众一般激动,他观察这位丹成子,临渊峙岳,气息悠长,定然不是善与之辈。也自静心守一,抱了见招拆招的心。
丹成子从背上缓缓抽出剑来,两手一分,居然是双剑。脸上还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对手,“贫道这对兵器,一名为‘拆’,一名为‘迁’,这里如果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提前搬家,以免追悔莫及。”
登时就有两位道众站出来叫骂,说妖道还敢嘴硬,若不是观主宅心仁厚,你们早就横尸当场了,哪还有这等闲心讲笑?
丹成子也不答话,双剑一交,铮然作响,牙齿在舌尖一咬,喷出一口血沫,沾染在剑身之上。那唤作“拆迁”的双剑,久旱逢甘露,倏然将鲜血吮吸干净,离得近的人,似乎听见了饥渴吞咽的咕噜声!
这两把剑,得了主人精血,活转起来,相互又是一交,发出一声惊天凤鸣。交口之处,轰出一波v形幻刃,左右纵横丈许,如同一把巨型天剪,向淳于帆拦腰袭来,其势锐不可当!
大喵天师不明深浅,未敢轻易接招,只能故技重施,如白鹤倒飞,脚尖刚一触碰木椅,大剪刀已经剪碎了它,千百木屑八方乱飞。幻刃锋芒不减,大喵继续后纵,复又上了香炉檐口,那剪刀随形跟至,又是轰然一剪,直将半吨多重的铸铁香炉拦腰剪断!上半截应声跌落,生将青石地面,砸出一眼深坑。
第三十八章 拆迁
丈许高的铸铁香炉坍塌,淳于帆已无立锥之地,心中隐隐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向东西两侧闪避。如果那样,左右两排道众首当其冲,迎上这柄巨型剪刀,后果不堪想象。大喵天师一咬牙,在空中反身扑将回来,化作一道旋转清风,越过衔尾而来的幻刃,直取丹成子。
丹成子抬手又是双剑一交,凤鸣过后,一柄新的v形剪刀赫然出现,比刚才那柄更大一轮,迎面剪向旋风。此刻,前刃未消,后刃又至,空中同时存在两柄飞驰的大剪刀!大喵顾不了许多,只能向东横向旋开,前刃剪了个空,后刃却跟着他转弯,向东侧人群袭去。淳于帆大叫“闪开——”,道众们如梦初醒,忙不迭伏倒地面,模样十分狼狈。
淳于帆身法用尽,落在一排花岗岩栏杆后面,后刃追将过来,狠狠一剪,又坍塌了一片!石屑飞舞的扬尘中,淳于帆施展孤云步,左盘右绕,试图等待幻刃法力耗尽,再折回对敌。耳畔却听得一声凤鸣响起,第三柄幻刃出现了。
这三把巨剪,并非由丹成子一力催动,而是由被激活的“拆、迁”双剑主力承担攻击,丹成子只需用意念牵引指挥。显然,这两柄剑与阚哲、耿飒的不同,不是武器,是法器。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整个大殿广场,狼藉一片。被剪断的有,古柏六株、花岗岩护栏十二根、铸铁香炉一座、黄花梨木椅一张、不锈钢垃圾桶五只、门槛两条。那三把巨型幻刃仍然威猛如初,始终紧紧追逐着大喵!
淳于帆危急中抬眼望去,脚下已在大殿门口,玉清元始大天尊的镀金泥像,正垂目向自己微笑示意,仿佛毫不介意这位虔诚弟子的核突疾走。不成,不能再跑了!万一幻刃冲进了大殿,那可不是简单的拆迁了,三清宫声誉直将毁于一旦,我茅山一脉再难于宜兰立足。
毅然转过身来,大喵天师高喧真言,化作一道纤细的龙卷风,迎面冲向三叠巨型剪刀!嘭!嘭!嘭!殿前飞沙走石,幻刃消失无影,淳于帆跌坐在地,素色麻衣染上十几道血痕,布片一条条散开,像是不屈的旌旗,随风招展。
败局已定。那厢丹成子完好无损,一副拆、迁在握,谁与争锋的傲慢模样。阚哲与耿飒也缓过神来,哈哈大笑,为师兄叫好。丹成子将双剑一扬,“茅山一脉听令,速将大洞真经原本奉上。可免今日灭顶之灾。否则,此观与道众,一齐抹去。”
三清宫道众身心俱裂,又无力抗衡,两个胆大的上前,扶着观主半坐起来,敢怒不敢言。淳于帆一息尚存,只是说不出话来。
就在龙虎山三剑客嚣张跋扈到顶点的一刻,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嗯……不是说好了,三对三吗?我们还有一个名额阿。”众人寻声望去,但见一位挺拔的青年道士,立在东侧,面容尚有几分英俊,还带着一丝令人玩味的笑容。
丹成子不屑地冷哼,“怎么,想来试试脑袋拆迁的滋味?”那青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不慌不忙地说,“这个脑袋,不离不弃,跟了我二十多年,不是你想拆就能拆的。”说话间已经来到十步之内,忽然莫名其妙地抬起右手,将前臂横在额前,五指张开。
丹成子正要发作,眼前一花,那青年不见了。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两把剑,就留下来,算是给三清宫一点拆迁补偿吧。”待扭身看去,那青年不知何时抽走了两柄长剑,正轻轻爱抚着他的法器。这一下子,可把众人惊得下巴掉落一地!
就凭这一手“疑似移形换位”**,就足以震撼全场。丹成子自恃法器无双,出道以来几乎未尝败绩,突然失去了依仗,心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空虚。他犹犹豫豫一抱拳,“这位……仙长,可否将剑还我?”那青年往后退了两步,有样学样,双剑当空一交,“可以呀,你来拿。”丹成子吓了一跳!还好,没有凤鸣,也没有飞出幻刃。
在龙虎山三剑客眼中,这青年深不可测。为了取回本命法器,丹成子当机立断,立马表态,“这一场,是贫道输了。请仙长赐还双剑,我等即刻便走,永不再来。”那青年摇了摇头,“赌约不是这么说的。”然后将左手一柄“迁剑”抛在地上,“那位阚先生,你看着办吧。”阚哲瞧了瞧两位师兄,他们全都眼神游离,不与他交接。乃长叹一声,“罢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上前拾起“迁剑”,斩落自己左手小指。抛剑于地,转身自顾离去。
丹成子附身拾起“迁剑”,又拿眼神瞄着青年手中的“拆剑”,那青年连连摆手,“唔,这可不成。三清宫被你搞成这样,你不留下点什么,说不过去。我现在还你双剑,改天我若不在,你再来拆迁又该如何是好?”
耿飒也道,“师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龙虎山再从长计议。”丹成子黯然无声。将“迁剑”独自插入剑鞘,转身随师弟们离开。
这一战,不可不谓之惨烈,三清宫被糟蹋的不成样子。几名职务低微的小道士,围到杜远的身旁,用充满敬意的眼神看着这位新晋偶像。一些年纪大些的道人,不晓得观主这位看似闲散的朋友,还有这等本事,也远远颔首,向杜远表示致谢。杜远分开众人,快步来到淳于帆身旁,蹲下来查看伤势。
忽然,观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名小道士,大叫,“不好啦了!门前又来了两位,点名说要见观主。”众道人心头一凛,果然祸不单行,有人跳脚高呼,“我们和龙虎山拼了!”众人抄起家伙,向大门冲去。正在这时,门外轻轻走进两名女子,一位二十多岁,一位十二三岁。见了凶神恶煞的阵势,不由停住脚步,一脸困惑之色。
杜远抬眼望去,连忙高呼,“大家住手!这两位,自己人。是来找我的。”
裴红袖带着阿雅,从丹园瞬移到这里,所用的坐标,就设在三清宫后山。刚一落地,就听到三清宫内一片嘈杂,显是有乱子发生。待两人在山中绕了一圈,来到正门时,三剑客刚刚离去。
踏入院子,听到杜远的喊声,阿雅急忙穿过道众,奔将过去,一把搂住杜远的胳膊,眼眶泛红,支吾了半天喊出一声“哥哥!”这声音细的像蚊子哼哼,却把杜远震了一下,“哇哈哈哈,原来你不是哑巴!”遂拿手轻抚她的蓬松乱发。红袖也走了过来,面带惊喜,“看来你没什么事阿!没事就好。别在叫她小哑巴了,现在人家有了正式名字,叫阿雅,是文雅的雅。”
杜远知道她俩一定是专程为自己而来,心下充满温情。于是拉了红袖的手,用力握了又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喂,我说,你们差不多就行了。没看见这里还躺着位伤者吗?”大喵半睁着眼皮,有气无力地骂着杜远。
红袖俯身查看了一下淳于帆的伤势,又把了一下脉,对周围道众说,“皮外创口很多,但没伤及脏器,基本无碍。只是法力消耗过度,内息微弱,需要马上静养。你们先把他抬进卧房,找些金疮药来,赶紧帮他涂上。”道众们称谢后,遵嘱抬着大喵去了后殿。
杜远有些好奇,急着问,“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按说鬼都想不到我会在这儿。”红袖啐了一口,“鬼是想不到,可神仙能想到啊。我们按着丹老给的坐标瞬移来的。还有阿,你的好朋友张辽,也跑丢了。从心妹妹带着我家二皮一起去找了。现在大概在青城山。”这段话信息量极大,杜远用一分钟消化了一下,才基本领悟其中的各种含义。
三人站起身来,红袖继续说:“丹老嘱咐我们,一找到你,立马就地传送回丹园。还有重要任务等着。”杜远沉吟一下,“不妥,暂缓几日。刚才那位大喵天师,是我的朋友。这里被龙虎山的人砸了场子,危机仍然存在。至少得等大喵康复一些,我们再走。这之前,需得帮他看护好三清宫才是。”
阿雅没什么意见,只要跟着杜远就满足了。红袖想了想,也点头同意,就只当此行没有这般顺利,又多找了几天罢了。
三人在此小住了两日,每天帮着道众一起收拾院落,修复残破之处。忽然有杂役来寻杜远,说观主要见他,有重要事情交待。杜远担心大喵伤势恶化,急急来到后堂。却见淳于帆已然可以盘腿打坐,气色好了许多。
左右无人,大喵开口道,“义弟,这次又多亏你相助。我欠你一命,三清宫也欠你一命。最重要的是,我派无上真经,没有落入贼手。对了,你那天用的何种身法?居然快到那等境界。有此身法,你还苦练愚兄的孤云步作甚?”
杜远笑了笑,“身法我只会一种,就是你的孤云步。那天用的,是我们丹园的一本道法,名曰‘如定’。一旦引动心诀,你们看我快到极点,其实是我看你们慢到极点,我自己只是如常行动罢了,只当别人暂时被定住一般。”
第三十九章 谪仙
大喵天师闻言一呆,“这道法实在逆天,任人天大本事,还没使出来,你已经把该干的都干完了……果然是唯快不破。”转念又道,“那天,你为何不肯乘胜追击?我担心那三剑客,特别是丹成子,早晚会来寻你麻烦。”说着,大喵拿起身旁的“拆剑”,递给杜远,“这把剑,你最好随身携带。如果龙虎山把你也逼得紧了,将它送还,或许可以保你一时平安。”
杜远接过剑,对义兄坦诚地说,“我这门道法虽然神妙,却有个缺点——无法连续使用。每次施展,可以给自己多出几秒时间。效果退散后,再想施展,得等上一段时间。用现代话说,就是冷却的慢。”大喵笑了,“你还想怎么着?但凡冷却时间长的,肯定都是超级大招。如果这种逆天道法,可以连续不停使用,还让不让别人活了?不过呢,我估计,随着熟练度的提高,目前的冷却时间还会继续缩短,直到某个底线。但凡本体术法,皆是如此。”
淳于帆嘴上教训杜远,心里却热乎乎的。暗暗感念这位义弟,对自己知无不言,贵在“信任”二字。杜远不知他想些什么,见他神清气足,觉得放心了些。就提出暂时告辞的想法,说红袖她们来此接他回去,是因为尚未谋面的师傅有任务相托。大喵心中奇怪,“你这丹园道门,我从未听过。可也真够厉害的,师傅尚未谋面,徒儿就有了神功。这回若是见了面,你还不坐地成仙哪!”
两人说笑了一阵,终有告别之时。大喵也不远送,让杜远一个人离开后堂,临行嘱咐说,“回到大陆,如有需要,报我的名,可上茅山寻求帮助。宜兰这一脉,由于担负护佑大洞真经原本的使命,在整个茅山门下,还是有些地位的。”
眼见杜远离去,淳于帆有些淡淡的伤感。刚才叫这位义弟来见,本是存了说服他入茅山门下的心。待听得丹园道法如此神奇,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独自沉思了一会儿,有道士急急进来禀报,说杜远和那两位姑娘,在广场上划了一根火柴,瞬间集体消失不见。
丹园内,杜远第一次见到丹老,也被反差巨大的童颜吓了一跳。围着“小男孩”转来转去地查看,想找出他身上的破绽。丹老呵斥道,“你这猴子,能不能安静坐下,我老人家有话要说。”杜远摇摇头,“不成。我一定要找到你身上的低频变音麦克风。又或者,找到你这张皮上的拉链,把里面的老头掏出来看看。”
丹老哭笑不得,只当他真是只猴子,自己坐了下来,招呼着大家开会。
丹老说,“这次拯救行动,红袖组,任务完成的很好。不过呢,另外一组,就有些麻烦了。”杜远急忙坐到红袖身边,“怎么?您是说,张辽和文从心他们……”“是的。他们遇到些麻烦。”
“所有服用了纠丹的人,都收到了一本道书房的接引。这道神念是我种下的,从书房出来,它也不会轻易消失,成为丹园诸人的随身信源。也就是说,无论你们到了哪里,我都可以找到。”听到这里,红袖问,“像二皮这种情况,偷吃了没有接引的纠丹,如果意外走失,是不是有些麻烦?”丹老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他们的信源,目前重合在青城山附近,说明多半已经完成了拯救任务。但是,没有按计划立刻传送回来,我很好奇,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他俩不在我们这条时间轴上。”杜远一脸愕然,“此话怎讲?”“每个时空,有自己的时间轴线。所有时间都是单向流淌的。不论加速还是减速,都永远向前,不可逆。因为,这是创始者的基本设定。若非如此,单一时空内的因果,会产生混乱,导致整个演进过程反复洗牌,搞不好还会系统崩塌,这是最令上界忌讳的事。但是目前,信源数据表明,从心与张辽,却暂时处于公元十三世纪的某个时间点上。也就是说,他们必定处于另一个平行时空,而那里的时间轴,是独立的。”
杜远还不知道文从心与裴红袖的身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深感惊奇,有些将信将疑。红袖却有所思虑,“反之呢?您把我从顺治年间带来的那个时空,和豆腐坊所在的时空,也是平行无交集的吗?”因为丹园这里,本就是一个独立的化外空间,所以她特意强调了一下“豆腐坊”。
丹老微笑点头,“是的,从心也一样。虽然我只是带着你们向‘未来’跳跃,为了减少对主时空的干扰,躲避各自管理者的关注。我仍然选择从另外两个平行时空找到你们。”红袖追问,“为什么是我们?”“因为,你们都是独数。意思是说,在其它平行时空,由于某些细微分支的意外发展,根本不存在你们的同体。穿越起来,也就没有任何因果冲突。”
杜远模糊地抓住一个疑点,立刻叫道,“如果有这么多平行时空,又如何区分主次关系?难道不是平等存在的吗?”“问的好。我所说的主时空,正是基于主观的概念,因为它的基础设定,有本人大量参与。作起弊来很方便。而其他时空,有的已经被现任管理者修改了部分设定,想作弊的话,有可能遇到不可预知的麻烦。”
听到这话,杜远突然一脸疯狂地叫道,“天,原来您就是神啊!给您跪了。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以后,我就跟您老混了——”红袖和阿雅掩住嘴嗤嗤地笑。丹老却一翻白眼,问杜远,“什么是神?”
杜远抓耳挠腮,拙于措辞,“嗯……这个?神仙不就是上界的老大吗?凡人惹不起就是了。”丹老一本正经地纠正,“神仙是俗世对上界诸人的统称。按这个概念,严格来讲,神是神,仙是仙。你们按我说的去做,也有希望成仙,封神却是不可能的。”
这个巨大的馅饼抛出来,大家都有些雀跃。这几人倒没什么修真执念,只是因为年轻,急于体验新鲜事物,好奇心远大于对权力地位的追求。
“成神,基于已经是仙的基础身份。就和公务员要从公民里挑选一样。仙,是上界的普通公民,神,则是有具体公职的仙。当然,管理岗位有限,就算排了队,轮换一茬也要很久就是了。”丹老这么浅白地一讲,顿时让杜远明白了不少。
“上界的主要生活,是过好自己的日子。管理下界,只是一个分支性研究任务。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让上界公民们生活的更好些。”这句话,让几名丹园传人心里有些不好受,杜远第一个举手抗议,“难不成,我们都是神仙的小白鼠吗?”
丹老呵呵笑,也不正面回答。喝了一大口果子酒,又道,“大多数上界的公民,都生于上界。他们在凡人看来,等同生而为仙。在下界中,自有一些不甘平庸的凡人,穷尽毕生精力,逆天而行,成功地把自己,从小白鼠变成了上界公民,也就是所谓的升仙。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去,也是条单行线,再想回下界抖擞威风,可就难咯!哈哈哈哈……”
阿雅突然问道,“那您呢?是人?是仙?还是神?是上界生的?还是下界升上去的?”大家头一回听阿雅说这么长的一句话,还这么有深度,一时很不适应,都拿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
丹老伸出粉嫩小手,拍了拍阿雅的瘦爪子,“爷爷我,唉——曾经也是一名公务员。现在嘛,只能勉强算一枚小小的谪仙。”说完,似乎百感交集,仰脖干了整瓶的果子酒。站起来一挥手,慷慨豪迈地唱了起来: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如果不看他的孩童外貌,这歌声颇为苍凉动人。只有红袖跳起来抗议,“这歌,您老是盗版的吧?【红楼梦】在乾隆爷时就有了,我在顺治年间,也是读过的。”
丹老收了男低音,看了看红袖,“书里大都是假的,跛足道人却是真的。那姓曹的请我喝酒,我给他唱过一遍。你说,究竟谁是盗版?”红袖惊讶地捂住了胸口,仔细看了看丹老的小脚丫子,“这么说,您老原本是位跛足道人!什么时候返老还童的?”丹老不屑地摆了摆手,“都是皮囊,都是皮囊……衣服天天换,想穿哪件穿哪件。”
第四十章 铁索寒
杜远不关心版权问题,拿胳膊肘捅了捅红袖,“我说,你真是从清朝来的吗?”红袖得意一笑,“小鲜肉,害怕了吗?快叫声祖奶奶,给你发红包。”杜远不似张辽那般古板,即便信了,也没产生心理障碍。只是觉得有趣,跟着傻笑起来,“祖奶奶,我们交往一下好不好?”反倒给红袖造了一个大红脸。
红袖岔开话题,催着丹老问,“咱们跑偏了,从心妹妹他们怎么办?不能用符法瞬移回来吗?”“不成。那些火柴上预置的坐标,是丹园相对于这个时空的位置。现在换了时空,那里与丹园的相对位置大大不同,单靠他们自己,是永远也回不了丹园啦。”
成都的金帐内,孛儿只斤??托雷继续看前线呈文:……绝谷中,又有九妖出阵,各施密法,伤狼牙营在前,俘班扎大祭司于后。宗王阔端,被火雷波及,昏倒阵前。我部将士,奋勇抵抗。大祭司复又现身,直言:此间并非寻常乱匪,均为天神使者下凡,奉命劝阻我部止杀。千夫长多塔那波,乃命我部退回成都休整。班扎大祭司,随使者面觐天神去也。
呲啦!托雷一把将羊皮纸扯烂,“哪里来的天神使者!班扎和阔端一样愚蠢。九个南人击退我数千蒙军,简直耻辱!博尔术,传我的令,调宗王部为后军押粮。木华黎,你亲率五万人马,向西进军。没我的令,不许回头,一直杀到山鹰飞不到的地方。”两名大将悍然领命出账。托雷又想了想,事出蹊跷,于是传尹真人来见。
不多时,一位方脸道人来到帐内,二人相互施礼就坐。托雷换上一口夹生汉语,道,“邱真人踏鹤西去,已经四年。幸有尹真人随扈我军,诚意相助,我替父王多谢你。”这位尹真人听了,面带一丝苦涩,拱手道,“不敢,愧领了。志平牢记师尊教诲,辅佐可汗,并非嘱意尚武。天下之大,非你我所想。凡人穷尽一生,也未可尽入囊中。但求元帅体恤平民苦楚,铁蹄所掠之处,善待生灵,以待蓄养万载社稷。”
这话说的中肯,只是托雷气势正盛,没有放进心里,回答他,“道门有这种良善想法,是应该的。我大军征伐,也是份内的。只要宋民放下刀枪,安心为奴,自然有好日子过。”尹志平听了,刚想再劝,却被托雷摆手打断,“今天叫你来,有件重要的事。随军萨满大祭司班扎大人,在青城山被一伙妖人掳走。我怀疑,是道门的人做的。你可有什么线索?”尹志平惊了一下,“班札大人与我素来相投,虽信仰有别,但他性格率真可亲,我们经常一起交流术法。希望没出什么危险吧!青城一地,素为道门重镇,你的怀疑不是没有可能。贫道一时没什么头绪,如蒙信任,愿亲自前往,一探究竟。至于能否将大祭司带回,就看他的造化吧。”
托雷谢过,将一副牛骨腰牌赠与尹真人,便于乱世行走。尹志平出得帐来,也不骑马,也不整装,只取了一柄长剑,径直出了西城门。见左近再无蒙军,方始长长吐了一口气。连日来,城中大肆屠杀,自己只手难挡,有心无力,愧对先师的临终嘱托。他暗暗打定主意,这一路寻去,能否找到班扎无所谓,能多救几位黎民百姓,也算心安了。
张辽与文从心,大致摸清了止正和宗芳的底细,知道不是敌对势力,心下稍安。大家暂时结成的一个小队,在这个乱世之秋,联手展开谨慎探索。止正没有寻到杜远,有些失望,宗芳却不然。她原本以为,自己这回接手的,是件不疼不痒的案子,毫无功勋可言。没想到,竟有如此奇遇。若是有朝一日,回到局里,写出一份惊天动地的报告来,想想边局长吃惊的样子,自己就忍不住想笑。当然,到目前为止,除了大批古人遇难这个事实,还没有其他有价值的素材,索性再多走走,多看看。至于唯一的顾虑嘛,就是尚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局里。算了,先不想它,跟着大家走便是。
众人出了山谷,张辽指着杂乱的马蹄印,表示不能向东,蒙古大军都在成都方向。止正建议向南行,沿雅安、峨眉一线,取道云南。这一路山高水险,不利于骑兵推进,想必比较安全。若想回到二十一世纪,也得先保住性命才行。止正行伍出身,深知无论在哪朝哪代,以区区个人之力,都无法阻挡战争巨轮的碾压。
其他人没有意见,包括文从心。她只想着,只要出现危机,就拉着张辽和二皮瞬回丹园。至于其他二位嘛,只能抱歉啦——本单位通勤专车,座位有限,不卖站票。
此时天光放亮,大宋的空气,真的很好。氧气十分充足,沿途绿化搞得也好,不是林业部门养护的功劳,是砍伐的少,到处郁郁葱葱。官道修的也过得去,虽是土路,还算平整。比后世窄了许多,但没有机动车抢道,反而显得更宽了。
张辽身法,略输于文从心,但仗着身高腿长,也能隐隐追上。止正也不弱,虽未有纠丹炼体的造化,仅凭惊人悟性,从行端法师的经藏里学到了一身功法。只是苦了宗芳,这位七四九特勤墓碑同志,用一路狂奔,追着别人的竞走。饶是体能强悍,也渐渐香汗淋漓。
止正心地倒好,在沿途被难民遗弃的村庄里,牵来一匹无主辕马,让宗芳骑了。虽然没有马鞍,但套了简易缰绳,总算暂时缓解了她的苦。四人一路南下,渐渐远离战乱之地,偶尔,可以听到山林里樵夫的山歌,有时也能瞧见洗衣村妇,在江边挥舞棒槌。这种复古的悠然景致,对现代人而言,颇为难得。大家心情也逐渐好转起来。
野外生存,对这几位而言,不算难事。特别是宗芳,有过系统的专门训练,反倒脱颖而出,指导大家收集最有效的生活物资。张辽边走边学,知识长进了很多。当然,宗芳的个人消耗也是最多的,其他三人,都隐隐到了餐风饮露的肉身境界,放在哪个朝代,都算半仙之体。
黄昏时分,一条大江横在面前,江水汹涌,滔滔奔流。众人收了身法,那匹辕马已然累的脱力,口吐白沫躺在路边草地上,再也不肯起来。
“这是金沙江,按后世的划分,已经在省界上了。再往南,就是滇地。”止正指着江水解说。张辽顺着江面看去,一片水雾之中,影影绰绰,一条横江铁索,自北向南,骄然飞跃。不禁叹服,“没想到阿——大宋就有了这等技术,直把天堑变通途!”宗芳捋了捋头发,“可不能小看南宋,富庶得很哩。是史上有名的高收入高消费王朝。技术高,赚钱多;钱多,技术更高,如此良性循环,差一点提前进入资本主义了,可惜……”止正接口道,“可惜大家都只想着骄奢,导致娘炮横行,民风疲弱,军备废弛。大汗纵马射雕,皇帝引颈待割。这大好的花花世界,也只是给人做了嫁衣。”
老兵无限唏嘘,女特勤也感触良多。二皮从文从心肩头跃下,自草丛中拖出一只野兔来,只有它,毫不关心王朝的更迭,专注于口腹之乐。“我们过江吧!”张辽一挥手,率先向浓雾中的铁索北端奔去。
其他人也不着急,慢悠悠跟了过来,忽然看见前面的张辽,蹲在路旁,向他们打手势,意思像是保持隐蔽。有情况?
金沙江这一段,只有一根索,壮汉手腕粗细,由环环相扣的铁链构成。不是供人倒挂滑行的,用法是,旅人在江水中放下木排或者充气羊皮筏子,船工用一支长篙顶部的铁钩,勾住头上的铁索,保持船身不被异常湍急的江水冲入下游,再一点一点划到对岸。
这当口,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着江面。铁索南端,来了七八个人,全都不走寻常路,依次纵身跳到铁索之上,相互拉开一段距离,足下虚点,袍袖飘飘,大步如飞,直向北岸行来。张辽透过水雾,依稀看到他们袍子的颜色,非紫即黄。那铁索在多人蹬踏下,有节奏地弹动,频率始终不乱,显是这些人前后配合得极好。
止正慢慢蹲到张辽的身后,悄声说,“是喇嘛。”
第四十一章 各怀鬼胎
铁索一百五十多米长,这些人毫不费力,顷刻便行了过来。看模样,的确是群喇嘛,一共八个人。过了大江,集合起来,为首的一位,抖了抖紫色毡袍上凝结的水珠,招呼其他人歇脚。这群喇嘛,显然心情不错,叽里咕噜交谈着,生起一堆篝火,揭开毡袍烤干。其中一人取出铜壶,放在炭里,很快飘出了奶茶的香味。
张辽回头看大家,止正和尚蹙着眉,示意先不要动。他竖着耳朵,好像听懂了什么。
火堆旁的草丛里,突然钻出一个黄毛小兽的头,趁人不备,迅疾衔走一大条牛肉干。为首的喇嘛警觉,起身一声吆喝,场面顿时杂乱。那小兽窜上一棵巨树顶端,一边撕扯肉干,一边拿眼睛扫视下面。众喇嘛发现是只黄鼠狼,一齐哄笑起来。其中一位年青的,从怀里掏出一块酪蛋,也叫奶疙瘩,属于奶酪的一类,向树端抛去,那小兽纵身一跃,娴熟接住。又落回树上,大嚼两口,吞下肚中。众人笑声更欢,年青喇嘛再取出几块酪蛋,依次摆在树下,退了几步,笑眯眯看着。
文从心远远见了,有些担心二皮的定力。果然,黄二皮经不住美食的诱惑,犹豫了几秒,径自窜下树来,看喇嘛似无恶意,低头去咬酪蛋。突然,年青喇嘛袍袖之中,抖出一张捕鸟用的软网,手法相当娴熟,直向二皮当头罩去。这网的网眼极密,如果被兜住,饶是黄鼠狼骨架纤细,也定钻不出来。
这时的二皮,发挥出纠丹炼体的实力。感觉不妙,将身子一缩,立刻后移两尺,避开软网的范围。也不借势逃脱,反而后足一蹬,直向年青喇嘛扑来,显然是动了怒气。
来势太快,年青喇嘛猝不及防,被二皮扑在头顶,劈面一抓,划出几条深深的血痕。这还多亏往后仰了一下头,不然怕是整张脸皮都被抓掉了。本来笑的欢畅喇嘛们,齐齐惊呼一声,没有想到这小家伙如此厉害。纷纷发动身法,抢到年青喇嘛身边,集体出手,围攻黄二皮。
二皮身法如电,全然没有撤退的意思,在十六根大腿之间钻来窜去,偶尔跳起一抓,就是一声惨叫。没多会儿,八个喇嘛都挂了彩。为首一人身材壮硕,气势彪悍,此时也动了真火。发出一声长啸,喇嘛们由随意嬉闹转为列阵攻防,将二皮团团围住,一人有难,两侧立刻补救,渐渐稳住了阵脚。
二皮见势不妙,选定了为首的壮汉,一味狂攻!其他七人见它如此生猛,收了小觑之心,高喧佛号,场地中间灵气波动,居然动用了伏魔密法。二皮被周遭法力禁锢,四肢渐渐迟缓,心有不甘,集中全身之力,跳将起来,试图脱离包围。为首的喇嘛从怀中取出两只大钹,双臂抡圆,当空一合,声震四野!把二皮扣在其中。
那铜钹并不稳定,内里像是藏了一颗滚雷,激烈地碰撞着四壁,不断发出铛铛的撞击声。其他喇嘛见了,惊叹于这只黄鼠狼的超常体能,纷纷围了过来,帮壮汉按紧铜钹,生怕它跑出来。壮汉一招得手,面露喜色,大声咕噜了一句,其他人连连点头,各自露出欢颜。
文从心欲起身搭救,止正连忙按住,“不急。他们只当这是一只神兽,要去昭觉法会献宝。我们不妨跟着,你的宠物暂时没有危险。”从心疑惑,“你怎么知道的?你懂得藏语?”止正摇摇头,“这些都是蒙僧,说的是蒙语。我是赤峰人,纯蒙族。”
宗芳凑了过来,“我们跟踪他们做什么?会不会有危险?”“这几位,刚刚烤火时,讨论昭觉法会的事,听大概意思,那边的一个地方,出现了天堂之门,川滇两地的异人大能,纷纷云集,准备迎接神谕。”张辽灵机一动,“天堂之门?会不会是时空隧道?我们有机会回家了?”止正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时空,对待误入者,如果不是瞬间抹杀,就当网开一面,留条补救的生路。如果我们离开,也利于这个时空的稳定。这所谓的天堂之门,出现时间如此巧合,我看值得一试。”
宗芳也赞成,“那就不要打草惊蛇,暂时远远吊着他们,跟到那个地方再说。”从心还在纠结这些蒙僧的来路,“蒙古的喇嘛,怎么会打南边过来?”宗芳对特务工作有经验,分析说,“如果这确实是南宋末年,那么,蒙军在征伐的同时,必然派出许多前哨作斥候。川滇两地喇嘛庙很多,保不齐蒙僧也参与进来,在敌占区提前做策反工作,也未可知。”这逻辑丝丝入扣,颇能自圆其说,大家默默点头称是。
止正补充道,“脚下这地界,在我们的时代属于四川。而南宋疆界缩水,这里已经是南诏了,具体是建昌府还是会川府,我记不清楚。包括之前我们坠临的青城,再往西一点,都属于吐蕃,再加上蒙古大军,四者关系错综复杂,我们需格外小心行事。”
这边几人小声商量着,那边喇嘛们已经七手八脚,用藤条将铜钹缠了一道又一道,生怕“神兽”偷跑,直捆成一只大藤球。那位破了相的年青喇嘛将球扛在肩上,踩灭了篝火,八个人向继续西行去。他们没有注意到,身后始终远远吊着一支“尾巴”。
如止正所言,地处大凉山腹部的昭觉,彼时隶属于南诏大理国建昌府,这里聚居着许多彝族部落,汉民罕至,偶尔有些行脚商人路过,用盐巴交换山货。随着少量藏人东迁,也建造了一座喇嘛庙,规模极小,名曰桑布。桑布寺里没有转世活佛坐镇,只有一位在吐蕃拿到给史学位的增珠上人,带着一名小喇嘛驻守。平日生活清苦,自己也种植几亩青稞,养殖三五牛羊,几乎与普通藏民无二,没有半点特权阶级的样子。
前些日子,小喇嘛出去寻找走失的小羊,结果自己也不见了。增珠只好上山求助于黑彝土司厄恩,土司大人与增珠素来交好,敬仰他的学问,当即应承下来,驱使十数家丁四野巡视,终于,其中一路跑回来禀告,说在博什瓦黑南坡发现了“神迹”!
厄恩土司立刻叫来增珠上人,带着人马,赶到现场,一见之下,险些跌下马来。这博什瓦黑的意思,原本就是族语中“岩上龙蛇”的意思,之前一直不解何意,还道上古时期,这里的山坡上,居住着神龙。直到今天,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在茂密的松林里,那南坡上流光溢彩,无数光斑游走于十六块巨石表面,勾画出一张张神秘的岩画。最令人惊奇的是,其中一块巨岩,像被液体腐蚀了表面,融化出一扇虚幻之门,门上波光粼粼,犹如湖面颤动。增珠上人见识较广,没有惊慌失措,请一名土司的家丁近前查看,那家丁攀到巨岩面前,伸手去推那扇“门”,结果居然扑了个空,整个人跌入岩石,自此消失不见。其他人见了,再也不敢进前一步。更有人跪地祷告,祈求天神赐福。
消息迅速沿着周边驿道传了出去,伴随民间递进渲染,没几天,“天堂之门”在左近各地造成轰动,一批又一批的朝圣人士接踵赶来,驻扎与此,形成了法会规模。增珠上人心生智慧,趁机绘声绘色地讲解,自己如何亲眼所见小喇嘛被西方佛祖接走,一时间多了许多虔诚信徒。黑彝大土司厄恩也不拆穿,只是埋头做生意,他不担心北方刀兵之乱,自古历朝,尽皆奉行以夷制夷政策,即使蒙古人来了,多半也得与他合作。于是专注旅游经济,从史无前例的热闹中,赚取了丰厚的利润。
八位喇嘛赶到博什瓦黑南坡时,坡下鳞次节比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帐篷,小型的临时集市业已形成。再晚来一日,就没落脚的地方了。他们急于觐见“神迹”,分开众人,上了南坡。那道“门”还真给力,多日来始终圣光不散,只是由于传言太盛,大家都觉得尘世尚有留恋,没做好登天的准备,因此没有人再靠前一步,更别说动手试探了。
增珠上人听说来了许多同行,也暂停讲经,寻上坡来。两厢见面,领头的大喇嘛取出一张羊皮,上面用蒙、汉、藏三种语言写了一道密信,信中言道:诸教并行,神佛混杂,唯我藏传密宗为正。为光耀佛法,特遣四十二路通联使,每路八人,合天下佛门侍从之力,共佐蒙军,以期肃清信仰之乱相。见此信者,倾力助之。落款是,大蒙古国师八思巴。
第四十二章 疑是画中仙
增珠在布达拉宫进修时,与八思巴有过短暂的同窗之谊。增珠年龄还要大些,但人家位列活佛,不是他一介给史能比的。接了这道密令,自然唯唯诺诺,满口答应协助。这队通联使的首领,也就是那位壮硕喇嘛,名唤阿旺,是藏文“语自在”的意思,这名字是国师赐的,八思巴在拉萨留学归来,最喜欢给属下蒙僧取藏名。论佛门等级,阿旺没有增珠高,但是有特使身份加成,还统领七位扈从。而可怜的增珠,已经成了光杆上人,想不听话也不行。
增珠上人带队,来到坡下一顶大帐篷里,将阿旺引见给本地大土司,厄恩忌惮蒙军之威,也是一意奉承,当即宰了两口黑山猪,又炖了一只羊羔,摆开宴席,给通联使接风。席间,宾主谈笑欢畅,用的居然是一种大家都粗通的语言——大宋官话。阿旺向厄恩敬了一杯酒,说道,“昭觉出了这等祥瑞,是大凉山之福,也是大土司之福。我主窝阔台大汗,业已荡平西夏,重创女真,宋室岌岌可危,这南诏嘛,也在囊中待宰。不知土司大人对时局有何想法?”厄恩一张黑脸上,阴晴不动,变了几变,方始仰面大笑,“我彝家子民,最敬重世间英雄。如窝阔台汗驾临大凉山,必定极受欢迎!”这话说的圆滑,我欢迎你,只说了欢迎,没说别的意思。阿旺头脑却不复杂,认定这黑彝土司正在表态归顺,十分高兴,先在自己功劳簿上记了一笔。双方又开始吆五喝六地新一轮敬酒。
忽然,帐篷外一阵喧闹,有金铁交鸣之声传来。众人奇怪,走出帐外观看,只见一伙汉人与土司家丁正在火并,这群汉人,只出阵两人,与十几位家丁缠斗。其他人貌似悠闲,站在圈外指指点点。这两人以少对多,丝毫不落下风,两柄剑舞的滴水不漏,将家丁们打得十分狼狈。
厄恩勃然大怒,叫来管家询问,得知这伙汉人刚到,也是来朝拜“神迹”的。只是蔑视规矩,不顾家丁拦阻,执意贸闯“天堂之门”一探究竟,以致双方动起手来。厄恩早将此“神迹”看作私产,也是自己生财之源,哪肯任人亵渎?挥手让十名护卫架起土弩,喝令双方停止争斗。家丁们退了回来,围观的汉人中,出来一人,一身青色道袍,对厄恩作了个揖手,“这位施主,可是此地领主?天降异象,万民共得,何故唯独阻拦我青城道门?”
大土司听了,嘿嘿冷笑,“原来是成都府的难民,你们是不是自家难保,跑来建昌府寻事?有这等功夫,还不如回去好好守护青城山呢。此地一草一木,皆为我家所有,神迹也不例外。你等速速离去,莫要贪图虚妄,丢了性命!”
之前两位出手的汉人,听到这话,跨上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大土司却误会了,毕竟看他们手中还提着长剑,急急一挥手,十架巨型土弩一起发射,声威慑人,箭矢流星般射了过去!
汉人中迅疾跃出一人,抬手掷出一道磷火,那火苗在空中燃尽,与第一根弩箭相撞,二者瞬间爆裂开来,灼热的气浪,将其他九根箭矢也掀飞在空中,失去了准星。
三十米外的树林中,张辽脱口噫了一声,“这人我认得!是青城道门外堂的执事,在绝谷中击退蒙军的人,有他一个!”的确,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罗百言。
那日,巴老一行十人,上青城主峰寻找传统道门,一路上,心情激动又忐忑。不知大宋的道家先祖们,在这里究竟建立了何等基业,功法又与后世有何不同,是更加神妙?还是颇有不如?他们又属于哪一派系,是否能够接受全真龙门丹台碧洞宗这一脉的后人?
此时的青城山,比后世更加秀美绮丽,随着天光放亮,风景一览无遗。众人一边感慨着,一边沿碎石路上行,这些路给了他们信心,上面一定有人。
忽然,一阵锣声响起,头顶天塌地裂般坠下十几块大石,众人魂飞魄散,急忙躲到山岩下面,躲过了袭击。那些大石将山路彻底封死,前路已失。众人正惊疑间,石堆上冒出一个小道人的头,向他们这边张望,接着,喊了一声,“正身取执念,一语破乾坤——非我道门,休再前行。”
巴老充满失望地一拍脑门,“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山上的道门,属于正一。”罗百言明白巴劲松的心情,他们这些年,与茅山打打杀杀,说到底,主要还是全真与正一的道统之争。现在得知根据地在对手手中,其心情可想而知。他心念一动,低声说,“我们都是正一。”没等巴老明白什么意思,也高声喝道,“成都道门残部,避难于此,请青城仙长收留。”
安静了良久,一名小道人翻过石堆,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瞅着这帮人,左看右看,十分好奇。也难怪,在大宋深山中,出现了九个奇装异服的家伙,衣着剪裁古怪,发型短的像头陀,手中提的家伙倒还精巧。最特别的,是身后的背包,表面散发着哑光的银质色泽,像个大乌龟壳。
小道人询问:“你们从鞑子那边来吗?何以证明是道门中人?怎么这种打扮?”罗百言深施一礼,“这位仙童,我们原本是青城一带的散人,去北方传道多年。现下兵荒马乱,我们一路被鞑子驱逐,撤回了巴蜀。没想成都陷落,无奈之下,只好上青城山寻找仙师指点迷津。”
小道人听他们,确属本地口音,虽模样怪异,至少是汉人无疑。大概是在北方待久了,追逐流行,衣服也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短襟胡服吧……最令他感到舒爽的是,老罗那句“仙童”叫得极其自然,毫不勉强。于是鼓起了同情心,取出一只短竹筒,拉动引线,将一道烟火射向天空。
萨满大祭司班扎听了罗百言的话,一脑门子糊涂,有话想问这些“天神使者”,被身后的外堂护卫掐了一把,强忍住没开口。
落石所处的地面,突然吱呀一声,受弹性机关驱动,侧向翻起一块超级宽阔的铁叶木排,将上面的落石全部抛入另一侧的山,道路顿时畅通无阻。这显然用的不是术法,而是物理原理。众人叹服古人的智慧,也对他们可以制作如此规模的机关感到意外。
众人跟着小道人,刚要举步上山,忽闻前面传来一阵长啸,不是人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吼声。小道人听了,连忙指挥众人贴紧山壁站立,自己也毕恭毕敬地垂手等待。不多时,四匹青骡冲了下来,停在众人面前,骡子身上端坐四位青壮道人,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小道人低着头,也不主动搭话,其他人有些纳闷。稍顷,一阵嘀嗒蹄音由远及近,一头白嘴黑驴缓缓行了下来,驴背倒坐一人,白袍黑冠,骨瘦如柴,颔下雪白胡须足有二尺长,好一派出世仙风,直令人肃然起敬。
驴子碰到骡子挡路,有些不满,停步嘶鸣了一声,底气充沛,居然略带龙虎之音。众人才知道,原来刚才听到的吼声,竟然是这头小黑驴发出的,顿时收了小觑之心。
小道人这才进前一步,也没抬头,依旧垂着手道,“张天师,这几位是北方来的游方散修,打成都避难至此,想投奔我观。您看……”那倒骑驴的老翁,从瞌睡中睁开双眼,抱紧怀中长长的渔鼓。一骗腿,在驴背上将身形转为正坐,瞧了瞧众人的模样,皱起了长眉。
一直跟在父亲身后的罗恒年,见了这般神仙人物,再听闻小道人对老翁的称谓,心头一热,忘了礼数,探出半截身子问道,“这位爷爷,您是张果老吗?”这话问的突兀无比,把双方都听愣了。
四位骑骡子的道人面面相觑了几秒,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张天师似乎也很受用,觉得自己这番精心打扮没有白费。于是腾出一只手,捋了捋长须,看着这位如花似玉的青葱少年。这九个人中,只有罗恒年穿了全套的道袍,而且剪裁修身合体,面料也比寻常的精良些。两人看对了眼,都是各自朝代的时尚达人,自然惺惺相惜起来。张真人没有回答少年,但是爱屋及乌,对其他人和蔼了许多,开口对看上去岁数最大的巴劲松说,“你们几个,修的是哪一门的道法?”
巴劲松已经通透了罗百言的嘱咐,上前一步抱拳鞠躬,“在下巴劲松,这些都是我的门生。原本是散修,以行脚生意维持生计。在北方偶遇一位无名仙师,授予正一道法。虽未入列门墙,也未敢忘本,一直以正一传人自居。”一番假话说得无比中肯,老江湖本色表露无余。
张天师听了,微微颔首。见巴劲松岁数不小,也是当师傅的,于是也不托大,给足了面子,“巴散人免礼,鄙人正一张承厚。既是同道,我常道观自该相助,只是这多事之秋,天下浩劫,青城山也不得不防。观主已然颁布令封山令,你们贸然入观显然不妥。不如……这样吧,我此行下山,为的是前往昭觉法会,参拜传说中的仙灵神迹。彼处位置偏南,并无刀兵之乱。如你们有意入门,可与我结伴同游。待到完成任务,回转青城,贫道再替你们回禀观主,祈请收纳。你看如何?”
巴劲松低下头,眼珠一转,心知这所谓的同游,显然是想借机考察我们。抬起头来问,“不知这仙灵神迹,是何等样貌?”张承厚微微一笑,“据传,是一扇所谓的‘天堂之门’。民间杂议,不足为信。须亲眼见过方知真伪。”听到“天堂之门”四字,巴劲松心底登时涌起一丝希望,他和止正想的一样,莫非这也是一道穿越门户?时机来的这么巧,会不会与我们这些穿越者的命运密切相关?万万不能错过!立刻又施了一礼,“在下不才,愿鞍前马后,辅佐天师前往法会。”
张承厚十分满意,“马后真没有,驴后倒是可以。事不宜迟,咱们上路吧——”
第四十三章 七对七
这一队“游客”,合计十五人,由常道观张承厚天师带队,在山下驿站备了马,让巴劲松等人骑上。大家一路南行,出大宋疆界,来到了南诏建昌府昭觉。比之张辽的小队,稍晚了一步。
张天师好奇心切,想直奔博什瓦黑南坡,与土司家丁起了冲突。手下的两名青壮道人拔剑火并,占了上风,才引出厄恩下令放弩,罗百言趁机露了一手,登时震憾全场。张承厚没见过符丸这种先进“科技”,以为是某种本体道法,十分惊讶,这位姓罗的,似乎是巴劲松手下,一路上也未见多言,没想道法如此精深!他在心中,不免重新评估了一下这伙“修真散人”的实力。
大土司厄恩在他的地界,依仗人口优势,打群架从来不惧。可是也有个弱点,就是害怕“巫术”。此时没了主意,拿眼睛直瞧增珠上人,那意思是说,这帮道士来邪的,你们喇嘛上啊!增珠看在眼里,脑门见汗,心说,对不住您啦,让我讲经还可以,弄这些可不行。于是又把眼神传递给阿旺喇嘛。
阿旺毫无惧色,一挥大手,驱使七位扈从来到阵前。周围一些摆摊做山货买卖的山民,刚才被吓得远走,现在又纷纷围在远处,瞧这份难得的热闹。巴劲松见状,一是怕老罗吃亏,二是也想在张天师面前秀秀实力,提高身价。唿哨一声,六名护卫举步上前,站到罗执事身边。七对七,一场公平的较量。
喇嘛们站成两排,前排三位微蹲,后排四位举手托天,齐声吟诵经文。短短两句过后,前排中间那位,大呼一声“花儿德了格日乐——”粉红精芒乍起,一朵巨大的莲花虚影从阵中缓缓升腾,如梦似幻。最奇的是,这莲花在上升过程中,花瓣还不断开放着,一层又一层,周而复始,充满迷离的光辉。周围围观的山民,以黑彝部族为主,他们世代居于大凉山中,哪有机会看到这种“立体电影”?顿时轰动起来,有鼓掌的,有叫好的,不一而足。
这朵莲花的虚影,渐渐凝实。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莲香徐徐飘散开来,让人脾肺舒畅。一些心神不坚的山民,面带欢喜之色,手足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舞蹈起来。大土司厄恩也把持不住,张大了嘴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仿佛见到了无比曼妙的少女。
巴劲松在二十一世纪混了大半辈子,也未见过如此华丽的术法,眼珠痴迷盯着幻象,心头却提醒自己,不好!这特么太邪门,莫要中了蛊惑。急忙掏出他的风油精小瓶,给自己,也给七位外堂手下涂上几滴。罗百言和护卫们顿时清醒,从迷离中脱出心智。
班扎站在后面,闻到风油精的压制性“异香”,也哆嗦了一下。上前想讨一滴“圣水”,却被巴老忽视了,默默退回,心中很是不忿。只有小道士罗恒年,不为莲花所动,满脸欣赏之色,丝毫没有中招的迹象。
阿旺平日里训练这队通联使,集体御敌的第一式,便是这招“欢喜莲”。凭借色香引发**,用以瓦解敌人斗志。越是成熟老辣的对手,越容易中招,反倒是未经人事的雏儿,无可联想,也就难解其中风情。
见大招效果不理想,莲香都被对方的刺激性药水掩盖。阿旺大呼变阵!七名喇嘛娴熟走位,复又排成一条纵线,只以一人双手合十面对敌众,其他人依次隐在后面,各掐不同手诀,齐声诵唱经文。那朵巨莲倏忽消失,粉色精芒变换成万千金光,一波一波从喇嘛们身侧荡开,诵经声冲击耳骨,形成反复叠加,直若万千僧众一齐吟诵,震撼人心。
罗恒年见了,忍不住跳脚鼓掌,“千手观音,千手观音!我在电视里见过!”周遭的山民比他还兴奋——这法会太好看了!之前,只有桑布寺的增珠上人絮絮叨叨讲经布道,大家避之不及。现在你看人家,这节目多用心!早这样,我们早信佛了不是?增珠阿增珠,你就长点心吧。
外堂护卫们听到罗执事大呼“雁盾!”,立刻化背包为盾牌,将钛合金板面一致向前,排成雁翅阵形,迅速举步合围,转眼已经杀到喇嘛身前。
喇嘛们经文堪堪颂完,全部以双掌拍击前者背部,将积蓄的法力传递到顶头一人,再统一送出。万道金光收成一束,水平激射而来。
双方人数对等,这一击却不对等。佛门合七人之力攻向一点,道门以雁翅阵相迎,只有站在中间的罗百言独自承受这一击。是他指挥失误?还是过于托大?或许能独力挡住?
当然挡不住。罗百言在身前捏碎了一枚符丸,一道透明气盾瞬间出现,这也无法阻挡金光一击。破碎的气盾抵消了大半冲击力,老罗仍然如同撞上了动车,在空中倒飞着,嘴里大吼着——“电棍!”
喇嘛们懂些汉话,但是无法理解“电棍”是什么类型的大招,无从防范。但是不用急,一眨眼,他们深切体会到个中滋味。
罗百言迎击金光的同时,雁翅两端已经合围到最靠前一名喇嘛的两侧,随着罗执事在空中喊出的指令,二位护卫同时出手,将手中一尺多长的电棍狠狠戳向喇嘛的两肾。
这一纵列喇嘛,是抵背相连的。两道高压电流畅通无阻,瞬间过了一遍,照顾到每个人。真叫一个舒爽!马麻我还要。
巴老从后面一把托住老罗的腰,大力卸不尽,两人继续向后翻倒。四名常道观的道士急忙出手相扶,也被震翻,张承厚探出渔鼓,在巴劲松背部一接一引,才化去最后的余力,二人终于在踉跄中站稳脚跟。
喇嘛那边,就更惨了。过了高压电的七个人,没等缓过劲来,被六名外堂护卫团团围住,一顿铁尺伺候,中间还夹杂着电棍放电的滋滋声。全部滚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战,二十一世纪完胜。
山民们已经忘掉了危险。这场斗法,以瑰丽开局,以逆袭结束,精彩无比,令人毕生难忘。大家惊呼着,攥着拳,跺着脚,恨不能也上去挥两拳。许多人开始立志修真,刚刚那些羡慕佛门的人,又纷纷倒向了道门。
通联使阿旺,震惊之余,怒不可遏!伸手去怀中摸索,发觉法器不在。方才想起,那对铜钹还扣着“神兽”,被缠成了藤球,暂时放在土司的帐篷里。自己没了依仗,对方人多势众,顿时脚下虚浮,也犹豫起来。
只有大土司厄恩,临危不惧,甩着膀子大踏步走向阵中,直取对方首脑人物——面对长须飘逸的张承厚,深鞠一躬,“仙师驾临昭觉,本土司有失远迎。敬请入账一叙。来人呐,重整宴席,备酒!”
阿旺也在被邀请之列,他拒绝了。狠狠摔开厄恩轻飘飘的友谊之手,径自取回了藤球,扶起自己的手下,互相搀扶着,向北方走去。
山民们只崇拜着胜者,见土司大人和这些汉人如此亲热,也不见外,全都围了上来,仔细瞧这些“英雄”。十几位姑娘围着罗恒年,**地调笑着,说他的脸比自己还白还嫩。更有一些年长妇女,抢着瓜分外堂护卫,都说自己家闺女最美,另外还有十口猪作嫁妆。几十名青壮汉子,想拜罗百言为师;也有六七位老汉,拉着巴劲松索取风油精。
张承厚被厄恩拥着,进得帐篷落座,四名道人寸步不离守在身后。酒肉流水端上来,张天师忌荤腥,礼貌性挑个小瓜吃了。巴老的手下没有忌讳,大块朵颐起来。罗百言帮儿子试了试,没毒,也加入了饭局。他们从穿越到现在,第一顿安稳地吃像样的酒菜。嘴里香甜,内心感慨,对十三世纪少了几分排斥。
蒙僧阿旺气急败坏,一心只想前往成都,向蒙古大军求助。这些手下被揍得不轻,行路速度极慢,离开博什瓦黑南坡没多远,个个喊着要休息。阿旺大声辱骂这些废物,给八思巴活佛丢了颜面,不配做大蒙古帝国的通联使。忽然十米外杜鹃树上跳下一人,身形魁梧,抬手一掌,遥遥挥来。阿旺正要呼喝,劲风贴面,脸上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这一掌毫无形迹,如果不是其他喇嘛指着他脸上的五个红指印大呼小叫,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是被扇了。阿旺外伤不重,内伤不轻,气的差点吐血。也顾不上什么神兽了,一把扯开藤球,抓起双钹,任那黄鼠狼逃脱,自己腾身向扇他耳光的青年追去。
那魁梧青年见目的达到,也不恋战,如同大鸟般将身体投入密林,几个纵跃就不见了。身法并不优美,只是充满了力量感。这边留下阿旺一个人在林中哇哇大叫,那边几个受伤的喇嘛还想起身去抓“神兽”,忽然背后有人低喝了一声“伏——”,一股慑人心魄的法力传来,喇嘛们受气机牵引,忍不住屈膝跪伏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反方向林中一声唿哨,那黄鼠狼听了,立刻飞奔过去,跳到一位白裙姑娘的肩头,双双隐去。
待到阿旺回转原地,除了满地残兵,没看到一个人影。真可谓天雨逢屋漏,竹篮打水一场空。阿旺只得收起满腹怨气,和众人继续向北逃去。
第四十四章 打劫上瘾
大土司厄恩并非无惧蒙人,只是远方猛虎不如眼前饿狼更有威胁,眼下还是先答对好这些“巫术”通天的道士为妙。酒过三巡,大土司客气地询问,“仙师来此何事?”张承厚抖了抖胡子,“听闻仙灵神迹出现,我等特来一观。”厄恩暗舒了口气,心想,多大个事儿阿,还以为你们来抢大凉山呢。没问题!立刻安排二十名家丁引路,自己也起身陪同,大家鱼贯出帐,直奔坡上行去。
那扇“天堂之门”,在平整的山岩上,兀自静静波动着。它的边缘并不整齐,类似一滩腐蚀性液体,有时膨胀一些,有时又收缩一点。
张承厚啧啧称奇,这传言果然不是乱盖的。只是不知其中有何物,贸然穿过它,又会通往何方?老天师今年七十有八,道行有所小成,但始终没有信心白日飞升。也许,摆在眼前的,就是一条通天捷径?
巴劲松心情激动。他带人从青城无底洞下来时,也穿过了一潭粘稠的液态空气,和这个有些相似,又有不同。到底是不是归家之路呢?他也没有把握。
罗百言问大土司如何发现的此处,回答是增珠上人走失了羊羔和小弟子。老罗想了想,也向大土司讨一只羊。这好办,厄恩早就准备了祭司贡品,其中就包含两只黑山羊,原本是打算用在傍晚的仪式上,现在赶紧命人牵来,全部送给“仙师”。
众目睽睽之下,第一只黑山羊被两名外堂护卫抓腿抬起,悠荡了一下,抛向山岩。那羊儿在空中咩声大叫,撞向“天堂之门”,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其中,那些波纹只是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总之,羊儿不见了。
大家一阵哗然,纷纷议论起来。土司家丁们忍不住又要跪拜。巴劲松想了想,亲自捉住第二只黑山羊的尾巴,将它缓缓向“门”推送,那羊儿十分惊恐,极力抗阻。巴老改成抓住两条后腿,用力向前一送,那羊被迫将头探入了“门”内。手中的两条后腿,乱蹬了一阵,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没了力气。巴老又向回发力,猛然将羊拽了回来——那长满黑毛的脖颈上,赫然不见了羊头!也没有什么血痕,看截面似乎被分解掉了,顺带也抽干了血液。
这情景太出人意料,巴劲松下意识松开五指,羊儿软塌塌跌落地面。忽又一个激灵跳起,拼命蹦跳了几下,盲目地朝一个方向狂奔,终于坠落到山崖下,再也没有声息。这无头山羊的垂死挣扎,极具视觉冲击力。众人呆若木鸡,再也提不起亲身试探的勇气。
蒙古萨满大祭司班扎大人,突然打破了沉默,高声呼喊着,“山神见证了一切,这绝不是天堂之门!世上只有魔鬼吸食血液,这是地狱之门——”这呼喊声嘶力竭,回音在山中久久回荡,又给现场平添了几分惊悚和诡异。
如果不是罗百言及时按住,班扎已经摘下腰间的小腰鼓准备长篇吟唱。他挣扎着回头看向老罗,“不要拦我,我要驱魔!”巴劲松在旁边果断抬腿,给了他一脚,“驱个屁呀你。”班扎大人安静下来,心中仍有不服。宝宝委屈,宝宝不说。
巴劲松和老罗商量,“这仍然有可能是穿越门户。穿越的原理可能是,在时空转换过程中先分解再重组的过程。在一定时间内,整体穿越,有可能成功。如果只是部分穿越,且跨界滞留时间过长,会被局部分解,和这只羊一样,在另一个时空只重组出一个羊头。”罗百言回道,“我们来时,可有分解与重组的过程?”巴劲松摇了摇头,“也许,这个过程是存在的,只是我们没有关于它的记忆。”罗百言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那您的意思是,我们一齐跳过去?”等了半天,巴老脸涨得通红,憋足了劲又瞬间泄掉了,说了一句“我不敢。”老罗深深敬佩这位外堂首席难得的坦诚,安慰他道,“我也不敢。”
大土司和自己的家丁们一样,完全没听懂巴老的分析,但是听懂了结论,他们不敢。厄恩连忙给“仙长们”递过台阶,“谨慎是聪明人的选择。也许,这道门只供神明进出,我们还是不要去招惹它吧?”
外堂的人都没吱声。常道观的张天师表了态,“如此千年不遇的仙缘,过门而不入岂非暴殄天物?汝等退后,贫道倒要一探究竟。且看我正一无上道法!”说完,驱步上前,面对岩石,将渔鼓一端的猪尿脬皮扯下,变成一支约长三尺三的粗大竹筒。左手执筒,右手执简,这竹简是用来填补空拍节奏的工具,由两根对折的竹篾制成,像个长长的夹子。张天师蹲了个马步,将竹筒探入“门”内五寸,复又迅疾将竹简探入竹筒,口中念了个吸字诀,霎时间,这老道周身五尺内,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空气,道袍紧紧箍在自己的身上,勾勒出一付干枯瘦小的身板,手中竹简微抖,“铎”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吸附夹住。张天师大喝一声“收!”仿佛用了千钧力气,将竹简从筒中拔了出来。那竹筒像被人从里面抢夺,波光一涌,吞进了一半,险些把一条胳膊带进去!张天师奋力一拽,又夺了回来,堪堪躲过一劫。
众人向天师手中看去,那长长的夹子上面,夹出了一块石头,约合罗恒年的拳头大小,包浆粗粝,内里隐含精芒,纵使在白日,也有蓝绿色的微光闪现。
这话说来不短,在现场也就是一呼一吸的事。张承厚的胆识,令所有亲见的人无不叹服。大家忍不住凑上前围观“神石”,忽然,外围的一位土司家丁惊叫起来,“关门啦!关门啦!”众人循声望去,那山岩上的“门”倏忽内缩,恍若烈日下迅速干涸的水痕,只一两秒,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山还是那座山,岩还是那块岩,“仙灵神迹”已如昨日梦境,不复再存。
大土司厄恩忍不住连呼惋惜,好端端一条生财之路就此不见。大凉山旅游业的开发方兴未艾,怪只怪这些臭道士,可惜又不敢直说,只能干跺脚。巴劲松和罗百言也凉了半截,回归的希望之火熄灭了,下一个希望还不知在哪里。班扎躲得远远的,生怕这不祥之物给他带来厄运。只有张承厚神气活现,高举着战利品,迎接属下四名青壮道士的歌功颂德。
远远地,一块岩石后面的草丛里,卧伏着四人一兽。文从心向宗芳借来军用级袖珍高倍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喃喃地说,“这石头,像是丹老指定的补天。张辽,我们一定要得到它。”张辽一脸苦笑没吱声。止正和尚抽了抽鼻子,“怎么,打劫上瘾了是吗?还有没有王法了?”宗芳也笑着应和,“王法一定是有的。不过,王不是我们那个王,法也就不是我们那个法了。”黄二皮同志低头专心掏着鼠洞,对人类这些龌龊想法毫无兴趣。
土司留不住天师。张承厚兴高采烈,急着回青城禀告观主。这一趟,不白来。张天师看着巴劲松等人,觉得每个人都很可爱,都是自己的福兆。大家都是有功之臣,回去一定帮他们说说,都留在青城同修仙缘吧。他把“神石”放在渔鼓中,一端用猪尿脬皮封好,另一端插入竹简压实,捧在手心上。下了山,倒骑白唇黑驴,告别了土司,率领众人直奔青城而去。
一路上,比来时慢了许多,张承厚心情不错,唱着仙歌,信驴由缰,四位青壮道士骑着大青骡子在前方开道。巴劲松等人骑着驿马跟随在后。行了半日,来到大渡河边,过河就是峨眉的地界了。前方官道上,走来一位游方道人,背负长剑,两手空空,国字脸,一团正气中带着几分忧虑的样子。沿途难民较多,方外之人并不多见。开路的道士们见了同行,略微让开一侧,方便通过。那方脸道人也知情达趣,向大家点点头,继续前行。
张承厚倒骑着驴,方脸道人从身边走过,他看了看背影,这道袍似曾相识,忽然出言,“那厢可是全真门下?”方脸道人停住脚步,缓缓转身,施了一礼,“全真终南尹志平。”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第四十五章 撕破脸
这个名字,对于在场众人,有着决然不同的含义。以张承厚为代表的正一青城一脉,四名青壮道士,尽皆滚鞍下骡子,拔剑以待,封住了退路。对于以巴劲松为代表的全真青城一脉,全部面露激动之色,七百八十五年前的祖师活奔乱跳地出现,谁能不疯?
巴老回身给所有外堂子弟递了个眼神,大家心意相通,无需多言。遂纷纷下马,摆出合围的阵势。张天师对这些半路捡来的修真散人“同仇敌忾”的表现十分满意。
天师还倒坐在驴屁股上,用渔鼓指了指尹志平,“全真好阿,好一个全真。听说尹真人已经继承了邱真人掌教之位,可有此事?”尹志平面不改色,“先师西去,贫道接遗命暂代。具体常务由宋道安师叔协助打理。请问尊驾何人,缘何阻我去路?”“呵呵,问的好阿,问的妙。天下谁人不知,你全真一脉,尽皆拜伏于鞑子帐前,助纣为虐,将大宋江山送与贼手。你却怎地,放着庙堂锦衣玉食不享,跑到巴蜀之地,协助托雷狗贼屠我川民?今日遇到我正一青城,是你的修来的福缘。快快伸出脖子,让我取了狗头,以免多受万刃穿心之苦。”
尹志平仰头望天,强忍满腹心酸,回道,“先师遗训,蒙古铁蹄势不可挡,王朝更迭气数所在,唯有随其左右,劝其少杀、止杀,方为权衡之计。天下人不明此心,但我心为天下人明。区区秽言,何足道哉!”这话慷慨悲凉,大有宁肯背负天下骂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气势。
外堂众人暗暗点头,心道,俺们祖师爷说的好呀,您的心俺们全明白,后世已经给您洗白白了。只是这些正一妖人太讨厌,放着满地鞑子不管,非要找俺们祖师的麻烦。典型的窝里斗嘛!
巴劲松犹豫着要不要立即挑明反水,班扎大祭司忽然跑了过来,热情地扑上前求拥抱。尹志平一见是他,也不存疑,任其搂抱了一会儿。班扎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尹真人,你说的都对。我也和你一样想,在青城前几天,我救了大宋平民很多。冒着危险跟他们走,就是不想阔端再杀人。”尹志平听了,眼眶有些转红,忽然觉得这位率真的蒙古萨满大祭司,比大宋的同道们还更贴心些。于是又主动求抱抱,两人重新正式地抱了一会儿,秀尽恩爱,方才作罢。
张承厚忍无可忍,“原来这个傻瓜也是鞑子,我说怎么一路上都有羊臊气!大家伙儿,不必讲规矩,并肩子上阿,全都给我剁咯!”此令一出,四名青壮道士挥剑直刺,尹志平晓得班扎护身功法欠佳,将其掩在身后,拔出长剑,一气荡开四剑。
常道观的道士们,拼命抢攻,个个试图先拔头筹。尹志平意不在伤人,只是仗着剑法精妙,左抵右挡,一时间战成了平手。
宋代的正一派,素以符法著称,剑法只算一般。而全真派正好相反,极重本体修炼,追求养护内丹的路线,身体素质与身法技巧更胜一筹。
张承厚见久战不下,那边巴劲松一行人磨磨蹭蹭不知在想什么,气得胡子翘了老高。这么大个天师,也不好开口求散人帮忙。于是溜下了驴背,将渔鼓中“神石”取出,抛给“没用的废物”巴劲松暂代保管,自己挥动竹简,在竹筒上依次击打铭文,然后用两指轻敲皮面,随着轻盈的咚咚脆响,路旁十米内的草木似乎都有了灵魂,纷纷欢动起来,一根碗口粗的枯树枝在空中扭曲翻转,向尹志平后脑迅猛抽击!
尹志平听得颈后哨音,右手横剑格住敌剑,左手反向后甩,一把捉住枯枝,奋力一扭,咔吧,枝头应声折断。面前又连环递来三剑,只好暂退身形,落在了草地上,足根未稳,又有一簇茅草旋成绺状,袭卷在他脚踝上,试图困住其身法。尹志平另一只脚猛然跺地,一波无形冲击随足底散开,草地荡起一环深深的涟漪,瞬间崩散所有绺子。冲击波轰在外围的枯树根上,那枯树如野兽般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从干裂的树皮中挤出一盏莹莹绿“灯”,在空气中张皇游走,似乎对阳光十分不耐,尖锐嘶鸣不已。那四名道人合围过来,从四个方向向中间绞杀,尹志平退无可退,拔地而起。那盏“绿灯”终于瞧准了破绽,和着渔鼓的节拍,自空中呼啸而下,直直钻入了尹志平头顶。
望着面露痛苦之色的尹志平,张承厚一张老脸笑开了花。上天待我不薄阿,先得了“神石”,又拿下道门忤逆魁首,这趟回山,地位必然飙升,简直可以与观主平起平坐了。
四位青壮道人眼见张天师已然得手,晓得这御物驱灵之术的厉害,心底也是一宽。各自剑花一挽,就要取下尹志平的性命。忽然其中一人喉结处拱出一根弩尖,口中嗬嗬作响,气管已然洞穿。一愣之下,又一人膝盖中箭,髌骨碎裂,跪翻在地上。余下两人才看清是那群“散人”下的手。大叫一声转身扑了上去,人还在空中,被巴老和罗百言一人一颗寒冰符丸劈面冻结,像冰块一样坠落在地,四肢僵硬,待人宰割。
张承厚大怒,想要抢身上前,却看到对方已经摆好了龟甲阵,好整以待。在那些“银盾”后面,一根根神秘的“电棍”滋滋作响,登时想起这些人曾经的“群殴七大喇嘛事件”。胡子紧了一下,当机立断,也顾不得地上道士们死活,飞身上驴,抖缰急催,径直奔峨眉方向遁去。
罗百言展身欲追,却被头痛欲裂的尹志平横臂拦阻,“让他去吧。”祖师爷的话,不得不听。大家停步,围过来查看尹真人的伤势。“让开让开,这种事你们有什么用?”班扎大祭司分开众人挤了进来,也不探查,直接取出一根艾草,用火镰点燃,插在尹真人两耳孔中。又吸了一口艾烟,从其鼻孔吹入。再摘下腰间小拨楞鼓,甩了几下,砰然击在尹真人脑门上。只见那盏“绿灯”,倏地一下,从头顶心窜了出来,直向枯树飞去。巴劲松抢过一把劲弩,将其钉在树干上!可惜它不是实体,挣扎了一下,又从弩杆上脱出,顺着树皮裂缝死命往里钻。罗百言一抖袖笼,才发觉符丸已经用光了。巴老见状,明白他的意图,抬手丢过一只锦囊。老罗认得这是外堂标配的装备,也不称谢,从内里取出一颗红色符丸,以两只捏碎,直接轰在枯树树干上。那符印爆开,烈火熊熊燃烧,一棵大树变成了火炬。那绿色树灵惨叫着想再出来,没等露头就被点燃,瞬间灰飞烟灭。
尹志平被驱走附体恶灵,身心轻松如常。感激地向班扎点头致意,“多谢你这次,没先唱歌。”班扎一张脸从得意变为诧异,狠狠拍自己胸口,“哎呀对呀——我怎么忘记了呢?这戏不足不行,我得补个全套的给你。”罗百言一把捂住他的嘴,“爷,求你,咱们消停一会儿成吗?”班扎又是一脸委屈,内心极不畅快,发誓只要离开这群没文化的宋人,立马找个地方唱跳三天三夜,不哑不休。
尹志平正了正衣冠,来到巴劲松面前,“敢问这位义士如何称呼?为何冒险助我?”巴劲松差点给祖师跪了,又怕不好解释缘由,吱吱唔唔地说,“这个……那个,在下青城土著巴劲松,我等均为全真信众,对尹真人心仪已久。您今日所言的济世道理,我们完全理解并举双手赞成。天下大乱,并非全真之过。如果没有尹真人劝诫,只怕惨遭屠戮的平民会更多。全真功德,必为后世称颂!”听到这话,班扎第一个不服,嘴里喊着,“你这大话精,你不是说你是正一的吗?”可惜嘴巴还被老罗捂着没撒手,大家只听到一阵呜啦呜啦的声音。
尹志平闻听此言,胸中长长出了一口闷气,眼眶又红了起来,“世人终非全然目盲,有你们几位侠肝义胆的朋友,贫道此生无憾。”巴劲松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您可别把我们当朋友。如蒙不弃,就请真人收我们入列门墙吧。”尹志平点了点头,“也好。本门正缺你们这样的人才,此地不便举行仪式。我以全真掌教之名,先口头应允。待他日你们去到燕京长春宫,再行正礼。”
罗恒年凑过来插嘴道,“您不在终南山住吗?”尹志平叹了口气,“自先师邱真人始,本门已将仙坛搬至燕京了,这也是铁木真的意旨。”罗恒年想了想,又眨着眼睛问,“刚才为何放走张天师?您不怕他召唤援兵吗?”“嗯,料也无妨。刚才一番剧斗,我一直采取守势,原本无意伤我大宋子民,不想对方出手狠辣,一不小心着了道。如果再来,贫道定然不会留手。再说,不是还有你们吗?”
第四十六章 血染青衣
罗恒年听出尹真人没把自己当外人,十分高兴,实在忍不住了,丢出最后一个问题,“您还想小龙女吗?”其他外堂的人听了,包括巴老在内,全都冒出一身冷汗!心情既激动又忐忑,大家都想问这个问题,又都憋着没问,只有十六岁的罗恒年捅破了窗户纸。
“小龙女是谁呀?”尹志平莫名其妙,努力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无功而返。大家极其失望,均是满脸的遗憾。但又庆幸本该如此,本派先祖怎会那般轻浮?都是文人编排的,防民之笔,胜于防川阿。
班扎大人好不容易挣脱了老罗的鹰爪,气喘吁吁地问尹志平,“做什么你来这里?我帮忙你要不要?”尹志平笑了,“要。我受人之托,就是来寻你的。”班扎灰常兴奋,刚想再来个爱的抱抱。尹真人又坦白,“原本没抱太大希望。只是想离开成都大营随便转转,顺便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没想,这么快就把你找到了……”听起来很有些不甘。班扎腆着脸说,“不打紧,有天神守护我。你想玩就去玩,有空再来寻我,保管让你很难找。”大家轰然大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只有罗百言保持了冷酷,指着地上一死三伤的道人问,“怎么处理他们?”巴劲松看向尹志平,后者吩咐,“如果你们有水和食物,给他们留些,青城会来人善后的。我们走吧,跟我去成都,把班扎先送回去。然后,再说然后的。”众人别无他处可去,现在傍上了全真掌教,还是自家祖师,自然不能错过。于是留下些食物和水,把剑放在膝盖中箭的道士身边,让他慢慢守护另外两人解冻。尹真人骑上一匹死者的大青骡子,其他人上马,一同向成都进发。
此时,跟在他们身后的张辽小队发生了一点分歧。他们一直紧盯着张承厚,直到尹志平出现,张天师神差鬼使地将“神石”抛给了巴老,他们又转盯巴劲松。这伙人战斗力很强,贸然交手,不敢保证没有伤亡。所以一直没下手夺石。现在偷听到他们要去成都,心里有了主张。为了消灭声响,宗芳已经抛弃了辕马,全靠两脚赶路。她的体能,算是凡人中的战斗机,而其他三人,简直不是人。一路追的好辛苦,止正动了恻隐之心,提议拉开距离,到成都再寻巴劲松。这样可以减缓墓碑同志的痛苦。一贯要强的宗芳听到这些,恨不得马上给自己立一块墓碑。内心对自己坚定的职业信念产生了动摇,和这些人斗,太难了,光走路都能把自己走死。还好,身边的都是自己人。转念又想,如果,我把他们都招募到七四九?边局长不会认为我很傻很天真吧?对,就是这个主意。有了新的奋斗目标,她立刻愉快起来。
一匹骡子加十匹马,蹄印十分清晰。大家不紧不慢地追踪着,都知道是去成都,所以并不怕失去目标。
峨眉山,地处大渡河与青衣江之间,自古雄奇秀美。
山上佛道两家并存,相安无事。原本道门势大,自唐以后佛门日渐昌隆。道观渐渐隐于后山,将前山留给佛寺做脸面。这里原本香火极其旺盛,生活也相对平静无忧。直到战火烧进了巴蜀。
青衣江畔,两军隔江而立,北边是皮甲束身的蒙古大军,南边是衣着杂乱的大宋溃兵加民团的杂牌军。一名粗壮的宋军军官头盔不知落在了哪里,用白布缠了头,隐隐有血迹渗透出来。他驱动黑鬃战马,在杂牌军阵前往来奔突,一边跑,一边大声吆喝着:
“鞑子见人就杀!抢我们的女人!我们该怎么办!”
“杀!”
“鞑子吃我们的孩子!烧我们的房子!我们该怎么办!”
“杀!”
“鞑子拆我们的观!毁我们的庙!我们该怎么办!”
“杀!”
“鞑子夺我们的土地!把我们变成奴隶!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拼啦——”
几句极其质朴的怒吼,这支杂牌军的士气彻底调动起来,如同一匹疯虎,只等群狼来战。
蒙军牛角号已经吹响,没有人做战前动员,只有五十面高筒罐鼓同时擂起。低沉的鼓声如同一万匹大象隆隆奔来。在鼓声催动下,蒙军勇士仿佛打了鹰血,眼神变得异常冷酷。前军轻骑以弯刀击盾,开始驱马下水渡江。青衣江在这个季节,水很浅,江心也只到马腹的高度,斥候们已经测过了水深,让大军肆无忌惮地涌向对岸。
宋军缠头大将又来回奔了一圈,喝令:“压住,不要浪费宝贵的弓箭。放三十步!”杂牌军站在岸边二十步远的地方,静待着鞑子上岸。一些人不知是恨还是怕,手中的刀剑抖个不停,手心攥得发白。身后的老兵看到了,上来就是一脚,踹在屁股上,“不许抖,抖会传染!”
轻骑趟过江心,中军百夫长在北岸射出一道响箭,直冲云天。得到信号的硬弓手们,齐齐跨前一步,举弓向对岸吊射。
缠头大将望着漫天飞蝗,策马怒吼,“举盾——举盾——”一边吼着,一边从背后拉过自己的圆铁盾将要害护住。杂牌军们纷纷举起自己的盾,一些重新集结的溃兵,举起的还算制式盾牌。民团们举的,就什么都有了,门板、面板、铁锅、锅盖、盖帘……还有一捆捆的木柴。第一波箭矢落下,仍然有几十人倒下。
百夫长目测了一下误差,大喝一声,“压——半指!”硬弓手们齐齐放低三度仰角,又放出第二波箭。
缠头大将大叫,“全体,蹲!举盾——不许趴下!妈的说你呢!趴下死的快!”这一波命中率更高,但宋军防护效果提升,大多射在了“盾状物”上,反而伤亡率低了不少。
前军轻骑已经开始登岸,五百匹骏马同时跳跃,带起一片白亮亮的水花。蒙军中军升起了一杆四游黑纛,这种勉强可称之为旗帜的银顶罗伞,极像一颗戴了银盔披头散发的巨人头颅,而黑色的牦牛毛飘荡在风中,意味着战争与力量。随着黑纛的升起,重骑兵团穿过弓营队列,开始下水。
缠头大将见蒙军轻骑进入精准射程,高叫着,“趴下!射马!”终于发出了放箭的指令。他强力拉低马颈将自己和战马同时横卧在地上。宋军前排的矛手们有样学样,全部匍匐在地。后排弓手们跨前一步,将弓压得很低,箭矢几乎平射而出。第一排轻骑刚刚踏上临近岸边的石滩,就倒下了一排,大多是战马中箭,也有腿部中箭的蒙军。后面的轻骑毫不迟疑,奋勇跳上岸边,八字形分开队伍,倾斜着向宋军两翼穿插过来。
缠头大将爬起身来,拽起黑战马,大吼,“架矛——”众人也迅速爬起,将手中红樱长枪四十五度架起,尾端顶在地面上,还踏上一只脚来稳固。双手握着中段枪身,半蹲着等待骑兵来袭。
几十匹蒙古马直冲到矛尖上,骑手用血肉砸开两道缺口。后面的骑兵继续斜插,宋军许多长枪来不及调整角度,没有对他们造成致命伤害。轻骑撕开两端第一道防线,一沾即分,在宋军两翼平行奔袭,不做直接接触。骑手们收起了刀盾,拉开轻快的短弓,有节奏地向宋军点射,一些宋军弓手展开回射,两厢较力,显然面对游击中的蒙军骑射,宋军更像不动的靶子。不断地有人栽倒在地,有些大声呻吟,有些再无声息。
蒙军的重骑兵团,不紧不慢地开到江心,似乎停步不前,在齐马腹的江水中悠闲地泡着澡,同时欣赏着岸上的对垒。
缠头大将,见岸边不再涌上敌军,遂将注意力全部投入两翼,他看到这两股轻骑人数并不多,东、西各剩两百骑左右,而自己手下尚有各类士兵三千余人,杀心大盛!翻身上马,从矛手阵营中抄起一杆铁枪,大吼道,“所有拿长家伙的,一路跟我,一路跟詹统领!肃清岸上蒙军!”宋军阵营潮水般从中间分开,只留下弓手和刀盾手,其他人操着长矛、铁叉、鱼梭、锄头等物事,向两翼的轻骑掩杀过去,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下,气势旺盛到极点。那些轻骑不知怎地,跑的磕磕绊绊,还不停回身射冷箭,速度并不算快,总让人觉得再努一把力,就能追上了。
两翼的人潮,与中军渐渐拉开了三百步距离,对岸蒙军的高腰罐鼓,又隆隆地响起。江心的重骑兵团,全体腰身一弓,两腿猛夹马腹,赫然顶着大宋中军弓手的攒射,奋蹄扬鞭,向南岸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