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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邪多闻     星空王座txt下载     星空王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5章 夜晚的君王(上)

    伊厄科特尔升起在东方,鲜红之月来临了。

    老爹破木屋后墙的任务公告板上贴出醒目的告示:早缴费早享受,迟交租多危险。

    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线,A51的房客们并未表现出更多关心,室长大人早就凑足了全屋人的房费;唯有约纳本人在惴惴不安中起床、吃饭、练习占星术、跟随伙伴完成无足轻重的小任务、执行夜间照明、跟室友聊天、抚摸着无名书残页翻来覆去,直到睡着。

    “老兄,想什么呢?”这天下午坐在屋前晒着太阳发呆的时候,锡比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用小靴子踢踢约纳的后背问。约纳苦闷地瞟她一眼,没说话。

    “喂喂。”锡比对这个态度很不满意,在蓝sè占星术士学徒法袍上踢出灰sè的梅花印。

    “小蚂蚱,别打扰他。室长大人要我们去镇子外采购食物。”埃利奥特从屋后转出来。

    “连你都这么叫我了……”锡比撇撇嘴,“好吧。一脸便秘模样的老兄,一起去吗?”

    “……去。”约纳考虑了一秒钟,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干以缓解紧张情绪。

    今天是统一历4月15rì。也就是说,五个小时之后,他就要站在老爹的屋顶上、成为交租rì死亡线战役的目击者甚至参与者了。

    按照伙伴们的介绍,从两天前起樱桃渡开始潜流涌动,在一次夜间突袭中,评分14分、综合排名25名的A61房间“火石”小队遭到团灭,六个人被敌人绑在床上、包扎好伤口、封住嘴巴、裹上厚厚的衣服,三四天后,A级客房的72小时致死追索时限以后,他们会孤独而痛苦地脱水而死,除非得到援手,——可谁会去救援一个破产的、濒死的小队呢?

    由三个小队组成的袭击者们丢下了七具尸体,在没有新队员补充以前,这些小队元气大伤,生存变得愈发艰难,但起码撑过近在眼前的交租大限。

    “为什么?”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约纳不解的问,“挑选一个不弱的对手,承担那么大的损失。”

    “俺知道。火石的家伙们露富了,几天以前俺在地下市集见到他们,那个又高又瘦的女领队掏出一大袋金币去买肉。大约……最大的松茸蘑菇那么大的一袋金币。”室长大人殷勤地比划着。

    “够三个A级小队凑足房费的那么大一袋。”龙姬补充道。

    “有时候我想……A级房客真的没什么保障呢。虽说生命安全受到保护,但像哈罗德或者A61房客们一样,还是免不了被别人折磨致死。人们来到樱桃渡、花了大价钱入住A级客房,究竟有什么好处?”约纳皱着眉头。

    玫瑰骑士想了想,回答:“我们是这样认为。

    第一,相比外面战乱的世界,樱桃渡本身是个相对安全的所在,有一定实力的人可能会被战争机器碾碎,却可以在樱桃渡自保。

    第二,樱桃渡小队之间的战斗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发生,聪明的小队领导者会利用附加条款的各种漏洞引起老爹的干预;

    第三,穷到孤注一掷和富裕却缺乏实力的小队总是少数派,在实力与储蓄都接近的队伍之间,不会爆发战斗;

    第四,A级房客身份是留在樱桃渡的最低门槛;

    第五,许多房客是躲避zhèng fǔ、军队或仇家的追杀逃到樱桃渡的。阁下,你不妨看看附加条款20。”

    附加条款20在《樱桃渡生存指南》中是比较不重要的一条,约纳翻开书默念着:

    附加条款20:访客制度:

    1,不具有房客身份、并非被保护者本人邀请而来、自行进入樱桃渡范围(以樱桃渡最外侧1号至6号为边界)者视为访客;

    2,访客在樱桃渡逗留时间不超过4小时;

    3,访客在夜晚十点半之前必须离开;

    4,女xìng访客在逗留期间享受A级房客待遇;

    5,男xìng访客在逗留期前十五分钟内享受A级房客待遇;

    6,一天访问樱桃渡不超过一次,一个月不超过四次;

    7,访客须遵守其他附加条款相关约定,否则视为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

    约纳比较鄙视老爹的xìng别歧视,不过也明白了樱桃渡对逃难者的意义。

    倘若追杀者踏过无权者聚集区的重重障碍、走进樱桃渡,短短的十五分钟后,没等找到仇家就会被饥渴而穷困的房客们撕成碎片,——都不用老爹本人出手。

    “等等,那天袭击我们的无权者小队就是访客咯。为什么没人对他们出手?”约纳忽然想起那场他没有亲眼目睹的战斗。恶魔替他参与的战斗。

    “因为他们承接了任务。根据附加条款35,承接任务期间小队受到一定的保护。不过我们根据追索条例40-6消灭了他们。多说一句,根据条款36,小队可以对任意一个其他房间房客行驶‘dú lì指定’权利,将这个人纳入本小队的任务奖励和保护追索范围之内,当时我们dú lì指定A77‘病犬’的杰夫塔法师,所以他可以合法地使用法术攻击无权者小队。”埃利奥特侃侃而谈。

    约纳头昏脑胀地摆摆手,老爹的55条附加条款是个噩梦,真的。

    玫瑰骑士当先领路,锡比自来熟地挎着约纳的胳膊踢踢踏踏走在樱桃渡的石板路上。

    “老兄,干嘛愁眉苦脸的?昨天吃的黑金地鼠肉不好消化?我早就跟大叔说了,那玩意儿要多烤些时间,然后做成肉汤炖着吃,要不跟石头似的沉在胃里,让人家一个礼拜都想要跑厕所,——但什么都拉不出来。”小蚂蚱用绿眼睛瞅着约纳,辛苦憋着笑说:“要不,帮你找点泻药?话说咱们刚认识的那天,我记得……”

    “……我不是便秘,锡比。”占星术士学徒连忙把痛苦的话题掐死在襁褓中。“我担心晚上的死亡线。”

    “哎呀,给点信心好不好?另外,要叫妹妹!”锡比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把差点把约纳的小心肝从嘴里打出来。

    “我们很强的啦。你都没看到我发威的时候,谁那么想不开打我们的主意啊?老哥你就乖乖的站在房顶上举着大蜡烛光芒万丈,我帮你把捣乱的人一脚一个全部踹飞,一转眼,交租时限就过了,我们高高兴兴吃完老爹亲手做的牛肉绘饭,回家睡觉,好不好?”

    玫瑰骑士从独角兽背上回头搭腔:“放心,阁下,这个月的局势没有以往那样紧张。随着战乱和起航rì的临近,大批房客入住樱桃渡,镇子内部的财产充裕起来,通过抢劫和任务,大部分小队之间已经完成了财富的重新分配,凑不齐租金的只是极少数倒霉鬼罢了。我们会保护你的。多说一句,老爹的牛肉烩饭真的不错。”

    “我忧虑但充满希望。”约纳抿着嘴,装作大义凛然。

    三个人沿向东的小路,经过2号坑,走出樱桃渡。

    狭窄的缓冲带旁边,出现无权者密密麻麻的破烂窝棚,窝棚区zhōng yāng留出椭圆形空场,每个单数rì子的下午,这里会摆满交易各种食物的小摊位,夜晚之王W先生为这个传统的地下食物市集提供庇护。

    约纳好奇地端详路边的窝棚,这些用糟朽木桩、肮脏麻布和乱糟糟的麻绳绑成的临时建筑看起来经不起一场稍大的风雨,每个窝棚下的黑暗里都挤着好几双不怀好意的绿眼睛。

    开市时间禁止械斗,无权者和樱桃渡居民们混杂成拥挤人流,锈迹斑斑的长剑与铮亮铠甲相撞发出清脆响声,满脸泥污的侏儒小偷在双腿间钻来钻去,空气中散发着烤土豆的香味和淤泥的恶臭。

    不知何处,吟游诗人弹着塔拉琴唱起古老英雄的叙事曲,约纳听出那是一百五十年前、主持修建红石堡的温格一世女王陛下和她的恋人红石公爵的故事,他故乡的故事。

    他想凑近一些,多听一听熟悉的曲调,但人流把他们推向相反的方向。吟唱声逐渐遥远,A51的一半房客来到了市集zhōng yāng。

第56章 夜晚的君王(下)

    “我们要买什么?”约纳抬头喊道。

    高大独角兽背上气概超然的金发男子比怪异的以兹人更引眼球,但周围的无权者与房客们都刻意回避目光,不与玫瑰骑士对视,显然干草叉小队的形象代言人颇具威慑力。

    埃利奥特俯下身,带着惯有的和煦微笑回答道:“室长大人的原话是:‘把下周的食物买齐了呗,再买点好吃的。’我猜他要我们采购的是十磅黑金地鼠肉,二十磅土豆,十磅胡萝卜,二十磅甘蓝,四十磅硬面包,十二盎司jīng盐,半磅胡椒粉,一整块岩石nǎi酪,以及其他新鲜肉类和蔬菜。”

    “那我们俩负责新鲜的东西,你负责其他的。”锡比嘿嘿一笑,从埃利奥特行囊里掏出两枚银币,拉约纳钻进人流,把负重任务丢给无奈的玫瑰骑士。

    跌跌撞撞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脚,两人来到市集西南区域,当季新鲜食材交易区,约纳发觉小蚂蚱仍然攥着自己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却不舍得抽回来。

    大约四十个以石块和木板搭成的摊位散乱分布,这里顾客不太多,显然相比硬面包和黑金地鼠肉干,昂贵的新鲜食材xìng价比太低了。

    交完下月房租后托巴手中还有点余钱,巴泽拉尔农民本着朴素的生存理念将钱全部丢给采购员,——懂得生存的人绝不会亏待自己的胃。

    锡比毫不在意其他人贪婪的目光,把两枚银币像玩具一样抛着,东看西看。

    “喂喂,看那是什么?”她兴奋地捏住约纳的下巴,把占星术士学徒变形的脸扭向右方。“三线虫耶老哥!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活的三线虫呢!”

    约纳呼吸艰难地瞟见那个搭得歪歪斜斜的摊位上摆着硕大的陶盆,半盆清水里密密麻麻游动着半尺长肉红sè带金线的不知名肥硕蠕虫。

    他咳嗽着挣脱小蚂蚱的魔爪,退了一步:“这是什么玩意儿?”

    “巴泽拉尔山区特产,少爷。”摊主是个黑不溜秋的小个子,细脖颈上顶着个大脑袋,脑袋上戴着脏兮兮的四角帽,他正尽量挤出动人的微笑,露出一排黑漆漆的牙齿:“在巴泽拉尔东部山区的溪流里生长的,靠吸取鱼类血液生存的三线虫是俺们老家最引以为豪的特产啊少爷!绝世美味啊少爷!”

    “这玩意儿……能吃?”约纳谨慎地凑近一些。《西大陆地理测算》上提到过一些奇特生物,但不包括这种号称可食用的恶心虫子。

    “啥价格啊?俺从小吃到大的,别蒙俺啊。”锡比一张嘴,带了一股浓浓的巴泽拉尔口音。

    约纳知道小蚂蚱是山区人,但平素标准得吓人的大陆通用语让他总想不起她与口音浓重的托巴大叔是老乡的事实。

    “小姐,看在老乡的面上,每条二十铜币。当然,等价物也收,要附上W先生定价的。——保证给您挑最肥的!”摊主取出一根树枝,殷勤地搅动陶罐里的液体,三线虫们起劲地跳动起来,几乎蹦出水面。约纳觉得一阵反胃。

    “搞屁呀!贵得离谱咧!一个银币给我三十条,不然转身就走。”锡比揪住约纳的袖子,作势要离开。

    “不行呐小姐,现在扎维人都打到王城了,商路全部封闭,这些虫子是我冒死从山区带出来的,就只剩这么多,还指望卖点钱住一个月A级客房呐。回回手吧小姐!”摊主哀求道。

    “走走。太扯淡了。”锡比气冲冲拉着约纳真的转身就走。

    摊主在后面哀叫道:“少爷!二十铜真的不贵呐!是俺的买命钱呐!最低十八铜咧!十五!最低十五,不能再低了!”

    “呃,我说……”约纳回头看看,再扭头看锡比,想说点什么,但拗不过小蚂蚱的蛮力,被锡比头也不回地拖离现场。

    拐过一个弯,卖恶心肉虫的摊位看不到了,锡比冲约纳眯起眼睛笑了:“不会讨价还价吧老哥?我们在这里等两分钟,保证他把三线虫打包好了送过来。”

    “啊?那个……他卖一个银币五条,你买价是一个银币三十条,未免差太远了吧?”约纳挠头。

    “都说啦,三线虫是山区特产,外面的人根本不认得,也不晓得怎么吃,这种美味在南方没什么销路的,我们可能是今天下午问价的第一个买家,他要不卖才是发疯呢。”锡比嘿嘿笑着,把因拥挤而散乱的小麦sè头发塞进脖子上的束发银圈。

    没等约纳发表议论,黑漆漆的山民就出现在面前,捧着装满水的小陶罐,垂头丧气地鞠躬:“少爷,小姐,三十条三线虫,全是肥的。”

    约纳愕然接过陶罐,锡比笑嘻嘻地掏出银币,弹一枚出去。

    摊主接住银币,仔细查看,又放进嘴里咬一口,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是埃比尼泽银币,里面含锡的,不能算足额呐小姐。要么给俺换一枚圣博伦银币好不……”

    “那好,我们不买了。”小蚂蚱用下巴示意约纳交还陶罐。

    摊主马上立正敬礼:“谢谢少爷小姐!下次再惠顾呐!”说完钻进人流不见了。

    愣了半晌,约纳端陶罐的右手翘起大拇指:“高手。”

    “谢谢~”锡比还以装模作样的宫廷蹲踞礼。

    当天下午,除了活力十足不停蠕动的肉虫子之外,他们还买了两只碧绿的甜瓜,一大块新鲜鹿肉,几条用来炖汤的小鱼。

    小鱼来自距此不远小湖泊,虽然圣河彼方中盛产各种大型鱼类,常年和湍急河水搏斗使得这些鱼类肌肉结实强韧、充满嚼劲,为御寒而产生的大量脂肪又使口感柔化,西大陆多年盛传河鱼的美味,但河北岸沿河而居的科伦坡部落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玷污河水,就连用水也只允以挖坑渗水的方式间接取水,捕鱼绝对是最大的禁忌。

    西大陆享用不到圣河的河鱼,南大陆则不同,圣河南岸居民毫不忌讳食用鱼类、饮水及泛舟,坐渡船到南方去吃鱼,这可是和平时期西大陆贵族时髦的出游活动。

    抱着东西挤回市集zhōng yāng,一眼就看到鹤立鸡群的埃利奥特,独角兽身上挂满鼓鼓囊囊的布袋,显然是采购的战果。

    玫瑰骑士正俯身跟什么人说着话,约纳与锡比走近些,发现附近的顾客自觉围成一个圆圈,给对话的两人留出二十尺见方的空间。

    吧嗒一声,锡比手中的甜瓜和鹿肉跌落在地,甜瓜骨碌碌滚出去,被一只穿长靴的脚轻轻踩住。

    埃利奥特对面的男人弯腰捡起甜瓜,在手里抛了两抛,一笑:“这是扎维的黄金瓜,很甜。没想到在这里还能买到侵略者的特产,有点讽刺。有点悲伤。不是吗?锡比。”

    约纳扭头看身边的人。锡比微微低头,眼神yīn冷地盯着那个男人:“别来打扰我们。”

    “锡比小姐,我不是故意……”玫瑰骑士显得有点尴尬,摊开双手想解释,锡比用一个闭嘴的手势截停他的陈述。

    绿衣女孩把头发仔细束好,踏踏地面,抬起左腕,“锡……妹妹,你……”在约纳诧异的询问里,白皙手腕上的银蛇活动起来,蛇口咬住女孩的腕脉,一丝鲜血流出,又迅速深入蛇镯中,刷的一道银光耀花人们的双眼,那柄巨大的、银光流转的、带着致命锋锐气息的大弓出现在锡比手中。

    围观者惊恐地后退,喧闹的市集迅速安静下来,小蚂蚱用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的碧绿眼睛盯着那个男人,声音低沉地说:“你走,不然就开战。”

    约纳抱着陶罐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身材不高,穿着沾满泥泞的小牛皮靴子,亚麻白衬衣外披着件绿sè斗篷,戴一顶大檐礼帽,帽檐下灰白卷发遮过眉毛,露出一双漠然的褐sè眼睛。

    “别这样,锡比。”他叹口气,摘下帽子。

    “少来这套,W先生。”锡比盯着他,慢慢拉开弓,一支缭绕光芒的长箭在空气中凝结。

    “W先生?”约纳张大嘴巴。

第57章 沾血的晚餐(上)

    那天下午在市集发生的事情锡比禁止他们对任何人提起,但实际上没有任何难以启齿的事件发生,在短暂的对峙后,W先生很有风度地鞠躬退走,消失于无权者的簇拥之中,留干草叉小队的三名采购员站在市集zhōng yāng对视无语。

    “那个,锡比……”约纳试图问问情况,但小蚂蚱甩手收起魔法长弓,用一个恶狠狠又噙着眼泪的决绝眼神把约纳的询问杀死在襁褓中。

    “我们回家。”锡比踢开一名碍事的围观者,当先走向樱桃渡方向。

    约纳捡起女孩丢下的食物,抱着陶罐,摇摇晃晃走在埃利奥特身边。

    “那个,埃利……”他低声询问。

    玫瑰骑士竖起食指:“嘘。我们最好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有机会再解释。”

    “呃,好吧。”

    坐在A51房间里,天sè已经擦黑,该上工了。

    托巴看到那罐肥硕的三线虫,兴奋得拎起约纳转了三个圈,吧唧吧唧在约纳脑门上印了两个湿漉漉的大唇印。

    “俺这就生火做饭,有口福啦!”室长大人念叨着晚上的菜谱,龙姬及时泼了一把冷水:“今天是交租rì。晚上有老爹的牛肉烩饭吃哦。”

    “烩饭烩饭!三线虫虫当夜宵!”锡比亢奋地蹦起来。

    “如果能活到那时的话。”约纳小声嘟囔道。

    埃利奥特站在他身边,独角兽友善地用嘴巴拱一拱占星术士学徒的后背,雪白的鬃毛扫过约纳的脸颊,约纳忍不住咯咯笑了。

    “没事的,阁下。”玫瑰骑士微笑说,“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难熬的时光就过去了,这个法子百试百灵。”

    约纳抚摸着独角兽的大脑袋,叹口气:“真的?”

    “真的。”骑士用拳甲敲敲自己的胸膛,表示肯定。

    “那好吧。”约纳扫视自己的伙伴们,人们围绕在诡异扭曲的肉虫子食材旁边或馋涎yù滴或茫然无助地讨论着巴泽拉尔山区名菜的做法。

    最后一线阳光降入西方的群山,夜幕笼罩了沉默的樱桃渡,——沉默中酝酿着暴风雨的樱桃渡。

    约纳闭上眼睛。

    约纳睁开眼睛。

    星阵之光刺痛他的双眼,紧握法杖的右手不停颤抖,一滴温暖的液体从额头缓缓流下,挂在嘴角,咸咸的。

    最难熬的时光果然过去了。

    沙漏流走最后一颗白沙,现在是4月15rì夜间11点。死亡线已经被樱桃渡抛在身后。

    小木屋里,老爹已经上床就寝,一大锅热腾腾的、散发诱人香味的牛肉烩饭摆在广场zhōng yāng、小木屋门前,留给延续了下一月租约的房客们享用,但食客们还没有出现,留在广场上的,只有尸体。

    三十六具尸体。

    年老或年少、男人与女人、不同种族、各样职业,奇形怪状的尸体。

    人体与钢铁揉在一团;一只完好无损的手牢牢握着剑,守护一旁被烧为焦炭的身躯;站在远处的那具青绿sè的尸体看起来没有一丝伤痕,但凝固的眼球里有最深沉的痛苦;在一具巨大的牛身以兹人的残骸旁,倒着五六个殉难者,以兹人濒死的一击把周围的所有敌人变作扎满钢针的刺猬。

    死在干草叉小队手中的,只有一人。一个绝望的、在死亡线前一刹那尚未凑足房费的战士,不幸被分配到空房间内无法组成小队的独行者,一个可悲的强者。

    约纳睁开眼睛,看到这名战士的尸体半跪在他身边,兀自不倒,耶空的名刀“佛牙”从他的后脑勺刺入,搅碎了他大脑中最后的希望。

    这名敌人冲约纳的法杖和小鹿皮包而来,与耶空战斗了三四个回合,剑风割破了耶空的头皮,南方人用佛牙将他牢牢地钉在屋顶上。滴滴答答,血顺着长刀淌向屋檐,又从屋檐滴滴落下。鲜血溅了约纳一脸,耶空走过来,伸手从约纳脸上沾一点血,送入口中,品咂一下,叹了口气。

    约纳用衣袖擦拭血液。他一直闭着眼,这场杀戮,他没看到,——很庆幸没看到。

    但刀剑砍入肌肉的钝响、弓箭划过空气的尖啸、魔法轰击地面的爆鸣、含痛呻吟与濒死哀号,他都听到了,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描绘了一支又一支队伍在死亡先前做出的最后努力。

    7时23分:一支终于凑齐房费的队伍奔向老爹的木屋,在广场边缘遭到拦截,在十余名袭击者的围攻下,五个人很快倒下丧失战斗力,仅余的一人故意迎向对方重战士的铁锤,被砸扁胸膛。A级房客的生命权益受到老爹保护,三秒钟之后,重战士被老爹轰杀。事后约纳没有找到那名重战士的遗体,唯有两只穿着钢铁战靴的脚站在那儿,证明主人曾经在世上存在。

    7时50分:以兹人带领的小队追逐一名盗贼来到广场,盗贼灵巧地闪避弓箭与投枪,高速奔向小木屋,直到以兹人小队中神秘职业者在五十尺开外捏爆空气,一个小小的爆炸气团凌空轰破盗贼的腹部。

    盗贼拖着鲜血和肠子继续爬行,画出蜿蜒的红sè尾迹,他右手中的钱袋几乎伸到小木屋的门槛,他凸出的双眼已看到桌子后面打着瞌睡的老爹皱纹纵横的脸。他喉咙咯咯响动,但没能说出登记房间的最后遗言,以兹人用巨大的牛蹄踩碎了他的脊椎骨。——事后别人告诉约纳,盗贼是冒险潜入的无权者。他成功偷到以兹人小队的房费,只差一点逃过愤怒失主的追杀。

    8时20分,以兹人缴纳了房费,摇晃着依然饱满的钱袋离开广场。铺天盖地的火流星毫无征兆砸下,炙热火焰映红了以兹人的眼睛,这头人面、牛身、浑身嵌满钢针的怪物立刻还击,飞针噗噗地在偷袭者身上钉出血洞。

    火流星落在以兹人身上,不痛不痒,没有溅起一丝火星,偷袭者队伍中的幻术师导演了这场好戏,让以兹人队伍遭到40-6附加条款的致命反击。在团灭以前,以兹人临死发shè全身飞针,收割掉五个人的xìng命。

    9时01分,两支队伍在木屋前对峙。一支是G级客房小队,比起A级房客,他们受到老爹更多方面的保护,约纳不记得详细条款,但似乎严重的身体伤害是不被允许的,如骨折、残废、内脏破裂、大出血等,也不允许“以任何方式直接导致G级房客在144小时内死亡”。

    另一支,准确的说,是一个人,传说中樱桃渡的最强小队V2“碎屑”的一员。名叫瓜达尔的雇佣兵是个黑皮肤的大胡子,背上背着一对黝黑的铸铁权杖。

    “这是抢劫。”瓜达尔抱着手臂说,“我的雇主认为你们不适于在樱桃渡住下去了,尤其是你们搞砸了那个简单得要死的任务以后。那么,丢下钱袋,转身离开,废物。我答应不伤害你们。”

    G级小队决定反抗,——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瓜达尔没有攻击,只是抽出权杖,擂动空气,把他们的每一次攻击粉碎在空气中,六个人被一步步逼离,直到截止线结束,他们失掉房客身份,又十五分钟后,他们的访客A级权限自动撤销。瓜达尔板着脸,用权杖挨个砸碎六个脑袋,弯腰捡起钱袋,掂一掂,转身离开。

    10时20分,一场混战。战斗的声音充满耳朵,约纳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人们不断死去。不止一名魔法师或念术士参与进来,地面不停颤动,“很壮观呢!”锡比在旁边评论。

    10时30分,老爹打着呵欠,把最后一枚沾血的银币锁进钱箱,走到屋门外,揭开锅盖,用长柄勺搅一搅热气腾腾的牛肉烩饭,宣布:“感谢各位房客的支持,下个月,还请多多照顾哦!”说完,回屋睡觉。

    战斗立刻停止了。

    失去身份的新无权者们要在15分钟A级权限消失前隐蔽起来,在4个小时访客时限内离开樱桃渡。他们破产了,且遍体鳞伤,生存将变得极其艰难,他们留恋地看一眼死气沉沉的褐石房屋,走入黑暗中。血液静静流淌,火魔法在石板地面旺盛燃烧。到明天,地面会平复如初,尸体会消失不见,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这里曾发生激烈战斗,夺取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第58章 沾血的晚餐(下)

    约纳睁开眼睛。

    埃利奥特站在屋旁,扭头看他:“瞧,结束了。”

    “吃饭吃饭!”锡比拍着手从房顶跳下去,冲向那口大锅。托巴与埃利奥特谈笑着走过去,龙姬拍拍约纳的后背离开。耶空带走了尸体。

    人们不知从哪里出现。从樱桃渡数不清的低矮石屋的缝隙里,从约纳法杖上的光明照耀不到的黑暗里,从长久的对立与戒备里走来。

    约纳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也没想象到樱桃渡容纳了这么多人。

    人们脸上带着笑容,尽管手上或许沾着鲜血;聊着天,像亲密无间的兄弟。摩肩接踵,人们围聚在zhōng yāng广场,围拢在老爹的牛肉烩饭跟前。

    约纳站在屋顶,茫然地看他们;许多人抬起头,眯起眼睛,友好地冲约纳点头。

    一些熟悉的面孔出现了。八目先生。A77房间的堕落法师杰夫塔(他的雇主丹先生没有出现)。穿着不合时宜的宴会盛装的V级客房贵宾们。“碎屑”小队的瓜达尔。

    在樱桃渡长久的历史中,交租rì的晚上、享用老爹的牛肉烩饭的神圣时刻,是约定俗成的停战时刻,在这一刻没有雇佣和被雇佣、朋友与敌人,只有一群在战乱时局躲避于老爹羽翼下的西大陆居民,与以往不同的是,星光下的聚会,变成占星术士学徒以照明星阵点亮的白昼联欢。

    尸体被人清理了。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广场,嗡嗡的谈笑声点燃空气。老爹在房间里不满地嘟哝着翻了个身。

    “好香~”锡比趴在锅沿,小鼻孔一抽一抽地捕捉着热蒸汽。

    “别闹别闹,八目老爷来了。”约纳一把揪起小蚂蚱放在自己肩头,摘下小圆帽,恭谨地后退两步。

    人cháo分开,八目先生用白丝带扎着红头发,穿蓝sè长裙,挽着袖子,大踏步走来。她身后跟着几名强壮汉子,每人托着一大摞瓷盘。

    八目先生站定在大锅前,抄起长柄勺,大声说:“又到吃牛肉烩饭的时候了。首先感谢来自圣博伦的小伙子这些天来每夜为我们照亮,他们执行任务离开的那几个晚上,相信很多人都失眠了。光明是最好的东西,不是吗?”

    人们笑了,鼓起掌来。约纳的脸腾的红了。他想藏在什么地方,可高高站在房顶的,只有他自己。占星术士学徒不自觉地攥紧法杖,以至于照明星阵发出忽明忽暗的闪光。

    “老规矩,谁也别抢,都有份。哦……今年的烩饭不大一样呢。金发的骑士,你能告诉我老爹用了什么材料吗?”八目先生盛起一勺烩饭闻了闻,转脸问埃利奥特。

    “当然,女士。”玫瑰骑士走前两步,“刚才我们就感觉气味的些微不同。就我们可以辨别的,今天的牛肉烩饭使用了巴泽拉尔野牛肉、甜红椒、洋葱、青葱、nǎi油、红辣椒粉、胡萝卜、大蒜、黑胡椒、肉桂、肉豆蔻、丁香、扎维帝国爱普敦庄园红酒、盐和白饭,与上个月相比,增加了黑胡椒的用量,减少了肉桂与nǎi油的分量,所以甜味会减弱、辣味增加一些;但新增加的一种材料给牛肉烩饭带来关键xìng的谱调改变,一种含铁的、带有咸鲜味的辅料。很新奇的做法,我们很期待烩饭的味道。”

    “连你都说不出添了什么呢。”八目先生摆摆手。

    “鸡汤,一定是鸡汤。”一名大腹便便的V级贵客叫道。

    “按东方食谱的话,也许是酱油膏。”背长枪的黑发男人说。

    “我听说巴泽拉尔山区有一种含盐的岩石,丢进水里煮沸就是现成的鲜汤,当地人用来料理一种叫做三线虫的诡异食材。老爹是巴泽拉尔人,或许,就是这种盐岩的汤液。”yīn郁的声音说。是堕落法师杰夫塔。

    “嘿嘿,三线虫!”锡比坐在托巴肩头,不安分地晃动双脚。

    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房客们对烩饭做法这个无聊话题如此有兴趣,让约纳觉得很诧异。

    老爹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哼哼唧唧,终于扑腾一下坐起来,吼道:“是血啊!你们这些笨蛋,房顶上死了个倒霉鬼,他的血流进我的饭锅了。就是血而已啊!现在吃饭然后滚回去睡觉,烦死了!”

    “哦,是血啊……”人们恍然大悟,跃跃yù试。

    “在东方,人们把血当做主要的料理食材呢。”黑发的男人说。

    “听说血做的汤很美味!”大肚子的V级宾客一脸向往地说。

    唯有一个穿长袍的家伙念叨着:“我是虔诚的信徒,创世主和主神席拉教导我们,不可食用血液,尤其不可食用四蹄动物的血液……”

    “人是四蹄动物吗?”旁边有人捅捅他。

    “说的是啊!我真傻!”这人眼睛一亮,把脖子上代表文字与绘画之主神席拉的三角形银坠往脖子后面一甩,挤向广场中间。

    八目先生用勺子磕磕锅沿,“都别挤都别挤,一人一盘啊,不许吃完再来领,听见没有?”她盛了满满一勺烩饭,扣在瓷盘里,递给身边的托巴:“喏,给你的小姑娘,她馋坏了。”

    “谢谢八目姐姐!”锡比欢呼一声,从室长大人手里接过盘子,抄起小银勺,把sè泽红亮诱人的牛肉烩饭送进嘴里,咀嚼两下,满足地闭上眼睛,从鼻孔吹出一口美味的叹息。

    人们馋涎yù滴地拥挤过来,八目先生一边叫嚷着维持秩序,一边盛出一盘盘烩饭,传递给大家。

    咀嚼声、餐具撞击声、满足的叹息声和赞叹声充斥了空间,大家站立在樱桃渡的明亮的夜sè里,肩并肩享用交租rì之后老爹的特制牛肉烩饭,表情惬意,气氛和谐。

    约纳扫视四周。埃利奥特、托巴,连耶空也端起了盘子。

    “喂,小伙子,特别给你留的,辛苦喽。”八目先生踮着脚尖伸长手臂,把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烩饭递上房顶。

    “谢……谢谢,夫人。”约纳弯腰致意,示意手中拿着法杖,不大方便进餐。

    “当然。”八目先生笑了,“最后的才是最好的。”她自己也盛了小半盘,享用起来。

    烩饭的味道非常香。炖得软烂的牛肉堆在酒红sè浓稠酱汁拌好的白饭上,让人看上去就食指大动。约纳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这时候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但他看着那盘诱人的饭菜,却没有半点食yù,打心里感到恶心。

    你们怎么了?

    约纳想问说笑着的、品尝着食物的人们。你们不记得吗?这饭菜里,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血肉呢!

    他见过杀人。但没见过杀人后的这种冷漠。樱桃渡的冷漠,让他毛骨悚然。

第59章 浴火的新生(上)

    顾铁像带领妻子欧律狄克逃离冥府的俄耳甫斯一样,不断奔跑,不敢回头。

    在身后紧紧追赶的不是地狱三头犬与复仇女神,是火焰,是GTC纳米机械与量子计算生物蚀刻技术的最高科技结晶,是吞噬一切有机物与无机物的灭世之炎。

    “他们疯了!”顾铁气喘吁吁在林间狂奔,艰难地喊着,“把局面搞得这么难收拾,在联合国怎么下台?”

    “哈哈哈哈,GTC的愤怒证明湿婆的成功,我们成功了,伙伴!马来西亚的战士们完成了任务,卡达伐罗降下黑暗,这场灾变能告诉世人许多东西,就算我们就此死去,历史也会铭记我们的名字!”巴尔脸上洋溢着病态的嫣红,满脸喜悦。

    顾铁无语地望着一边逃命一边手舞足蹈的印度人。

    林间气温越来越高,泛黄的树叶卷起边角,视线因腐殖质里涌出的热蒸汽而扭曲,身后的热风夹杂着低沉的不祥咆哮声吹来,仿佛身后追逐的是一个嘟嘟囔囔的、浑身着火的远古巨人。六个人的影子细细长长投向前方,奔跑像在追赶自己的影子。

    知道指望不上沉浸在狂喜里的老朋友,顾铁快速计算着逃命的可能xìng。

    一个又一个方案被否决,无论如何,人类移动的速度比火焰蔓延慢得太多,在邪火点着屁股之前,他们甚至都逃不出普利斯基国家公园。

    忽然顾铁眼睛一亮:“喂,要不要再赌一下?”

    “赌什么?”巴尔拨开一株碍事的野草莓,脚下一踉跄,安珀从旁边扶住领袖。顾铁嫉妒得一撇嘴。

    “赌GTC的老头子们能从激怒中醒过来恢复理xìng。”顾铁眯起眼睛,擦擦流到眼角的汗,伸手向前:“转向东北方向,安珀,地图给我。”

    六个人的楔形小队折向东北前进,顾铁展开地图,跌跌撞撞地在上面找到想要的东西。

    “很好,比我想象得要近一点。同志们,同学们,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撒丫子狂跑,在屁股着火之前跑出7公里路程,然后做一次赌博。明白了吗?”

    “不明白,不过听你的。”巴尔心情很好地瞅他,眼睛亮晶晶的。

    “得了得了……逃命吧。”顾铁懒得理他,把枪械和负重甩在地上,张大鼻孔,忍受着肺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无视灌满rǔ酸的双腿,埋头狂奔起来。

    人在生死关头能爆发出多大潜力?顾铁没研究过这个问题,不过对这次7公里轻装越野的结果他还比较满意。

    大火越烧越近,几乎追上他们的脚步,定音鼓用所有余下的炸药布置了两次定向空爆,试图用冲击波吹散火焰,但粘稠的暗红sè火光像违反物理常识一样贴地延伸,根本不受影响。

    筋疲力尽的六个人来到指定地点的时候,火焰的实际边缘距离他们只有短短五十米,分子级燃烧的巨大热量使大火范围外的树木纷纷落叶枯萎,迅速碳化,地面的腐殖质与草本植物已经被外围火线覆盖,六个人脚下成为枯黄冒着火星的炎热地带。

    人们转过身子,第一次正面面对这场莫名的诡异大火。

    热风吹起巴尔的黑发,他的眉毛以可见的速度蜷曲。“咳咳……就在这里了?”他咳嗽着询问。

    顾铁感觉自己的肺像个巨大风箱,贪婪地吸取着灼热空气,如果不是燃烧效率很高、烟尘很少,他早就被吸进去的大量灰烬呛死了。

    因剧烈运动而变得模糊不清的视野被暗红sè充斥,火墙以一种缓慢的、扭曲的、沉滞的形态蠕动过来,散发令人绝望的高热,空中形成三百尺高的火龙卷,热空气卷起燃烧的树木、岩石甚至溪水,在高空降下纷飞火雨。

    “呼哧……就是这里……咳咳咳……如果末世真的到来,我希望是这种景象,真美……”

    “咱们很少意见统一,不过这一次,我挺你。”巴尔弯着腰,拍拍顾铁的肩膀。一截红热的树干带着尖啸掉落下来,没等砸在顾铁的脑袋上,就在空气里摩擦为漫天火星。

    “信者灵魂乎,出离此世,因造尔,全能天主父之名;因替尔受难者,耶稣基督,活天主独子之名;因降临福宠尔者,圣神之名;因诸天使,及宗使者之名;因诸圣座,及为主者之名……”苏拉婶婶跪伏与地,面对滔天大火开始祷告。

    顾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抬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头。

    “因诸神宗,及诸能者之名;因诸光耀,及烈神者之名;因圣教古祖,及圣先知之名……”苏拉婶婶闭上眼睛。

    顾铁收起无名指。

    “因诸圣会修,及独修者之名;因诸圣童女,及诸圣人圣女之名;望尔今rì,赖主仁慈,至于太平之所,而住于天堂……”苏拉婶婶握紧项链上的银十字架。

    顾铁收起中指,用食指比划出“1”。

    “为是吾主耶稣基督……”苏拉婶婶的表情由恐惧而平静。

    顾铁收起食指,握紧拳头。

    “阿门。”苏拉婶婶结束了临终悼辞。

    毫无征兆地,光与热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黯淡下来,带火的树木岩石噼里啪啦落下,掉在地面熔融出的巨大孔洞里。

    苏拉婶婶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距离他们仅二十五码的地方,无边无际伸展着铺满红热岩浆的巨大湖泊,整个普利斯基国家公园的地貌完全改变,湿地森林成为十英尺深、五平方公里面积的巨坑,没有一个原住生命在这场浩劫中幸存。

    火龙卷消散于空气中,强涡流震荡云层,天空乌云翻滚,滚滚雷声划过,一场豪雨降下,雨水浇入岩浆的湖泊,漫天的热蒸汽把世界变成不透明的rǔ白。

    顾铁抬起头,贪婪地吞咽雨水。雨也是热的,但带着生命的气息。

    “这、这是神迹……”苏拉婶婶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站起来。

    “不不,这是赌博。”顾铁摇摇手指,抹一把脸上的水,笑了。

    巴尔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中国兄弟,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让安珀亲我一口我就说。”顾铁洋洋得意卖着关子。

    “放屁!唯有这个不行。”巴尔板起脸来。

    安珀笑着走过来,踮起脚尖一手一个把两个男人搂住,分别在顾铁和巴尔带着血迹、汗迹、擦伤和火痕的脏脸上印下唇印。

    顾铁叹口气,摸摸自己的脸:“安慰安慰罢了。老巴,你这是以权谋私。”

    “少废话。”巴尔拉住安珀的手,一脸得意。

    “同志们,同学们,我们转身看后面。”顾铁指挥道。

    人们转身看向东北方向,原来在几棵稀薄的树木后面,森林就此中断,绵长的铁丝网截断小径,铁丝网内是露天架设的、直径惊人的银白sè管道,并行的两条管道横亘在白俄罗斯南部森林的间隙中,延伸向不可知的远方。

    “是输油管道。从俄罗斯‘第二巴库’炼油区去往东欧的输油管道,每年输送出口原油一千万吨以上。几年前玩游戏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相关信息,没想到今天救了自己屁股一命。——我赌GTC的老头子们在丧失理智的愤怒之后,最终会想到使用超级武器的可怕后果,如果大火延伸到石油输送区,那就不是一场‘森林大火’可以解释的问题了,东欧国家会联合起来在联合国把GTC搞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先生们女士们,让我们庆祝那帮蠢货的偶尔聪明吧。”

    巴尔伸出手,与顾铁紧紧相握。“谢谢你,兄弟。”

    “滚一边儿去,下次再有这种玩命的买卖,起码先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上了贼船了,靠。”顾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微笑。

    定音鼓、苏拉婶婶、安珀的手与他们握在一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

    “等等,那个死意大利佬呢?”顾铁忽然发现缺了点什么。

    “乔!”安珀四处扫视,捂住嘴惊呼一声。

    狙击手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血sè,大腿伤口破裂,鲜血染红焦黑的地面。湿婆的成员们惊惶地围拢过去,唯有顾铁无动于衷。

    “他没死!”他冲巴尔的背影吼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挂掉的人没有闭着眼睛的,意大利佬睡着了!”

    苏拉婶婶熟练地测量狙击手的脉搏,长出一口气。她从背囊里掏出急救材料,替乔解开绷带,用可吸收凝胶填充伤口,拿针线缝合,喷上除菌黏合剂,裹上绷带,用胶布粘好,为防止再次破裂,用几根树枝和绷带做了简单的三角固定,接着做了一个便携背架,把乔以坐姿绑在背架上,弯下要,把意大利人轻松的背在了背上,然后拦腰抱起Tariq教授的遗体,盯着巴尔,随时等待领袖的命令。

    顾铁目瞪口呆:“老巴,你从哪里找来这个万能的大婶的?”

    “阿肯sè州小石城的烹饪学校。”巴尔回答道。

第60章 浴火的新生(下)

    趁着暴雨和蒸汽遮蔽侦察卫星的视线,六个人继续向北方前进。

    天黑后不久,他们来到距离白俄罗斯南部城市莫济里45公里的一处农庄,绕过一座小山,在人迹罕至的山坡上,亮着一盏昏黄的门廊灯。

    筋疲力尽的人们爬上山坡,打开木质栅栏门,一条狗狂躁地吠叫起来,直到木屋里走出的女主人将它喝停。

    “晚上好,塔伊兰。”巴尔挥挥手,用俄语问好。

    “晚上好,比什诺伊。”女主人热情地回礼,迎了出来。

    在黯淡的星光和微弱的灯光里,顾铁被女主人的美貌震撼到了,穿着长裙的高挑女人有一头耀眼的金sè卷发、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大而清澈的褐sè眼睛,宽松的裙子遮不住前凸后翘的魔鬼身材。

    南斯拉夫人的标准女人。完美的地球女人。顾铁赶紧冲前两步,拉起女主人的手:“塔伊兰……塔伊兰,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

    女主人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相信没有,铁先生。你奋战在非洲战场上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顾铁无趣地绕过她,向屋里走去:“没劲,还以为你是纯朴农妇咧,结果又是湿婆的情报员。”

    一行人走进农庄的木屋,瘫倒在木地板上。

    屋里装修很简单,原木打制的餐桌、椅子与床,壁炉里燃烧着木料,汤锅里传出红菜汤的香味。

    “这是湿婆在白俄罗斯的安全屋。这位女士是娜塔莉亚?塔伊兰小姐。这是顾铁先生,我最亲密的战友和最糟糕的兄弟。”巴尔躺在壁炉前,有气无力地引见二人。

    “你好。”顾铁趴在那儿,抬出一只手表示“幸会”。

    女主人在餐桌上铺开碎花桌布,开始忙活晚餐,“很高兴见到你,铁先生。”她抽空回答,“比什诺伊,你比预计晚来了两个小时。”

    “切,他的计划是狗屁。他就没打算活着逃出乌克兰……娜塔莉亚,你和他什么关系?”顾铁啐了一口,问。

    “什么?”女主人扭头看湿婆的领袖。

    “他跟我说什么计划撤退到白俄罗斯,跟你一定也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他更想做混账IPU大义的殉道者。他根本就没有部署潜逃白俄罗斯的详细计划。你说说,老巴?另外,我猜你俩以前有过jiān情,不是么,娜塔莉亚?”顾铁虚弱地改用英语数落着战友。

    “什么?”安珀扭头看湿婆的领袖。

    “我猜……仅仅是猜测啊,猜错了别生气。

    娜塔莉亚你本来是个单纯可爱的明斯克女孩,被印度花花公子诱拐,但印度人不放心把你放在战斗一线,安排你在遥远的白俄罗斯南部独守空房,这次到切尔诺贝利胡搞,提前肯定留下了‘等我到晚上八点,如果我不来,就销毁一切资料、用储备金安心过完这一辈子,嫁个好人’之类的鬼话。

    这样呢,如果不幸挂了,他就当做跟新欢安珀一起殉情;如果活下来了,当着战友的面你们俩也不会真情显露,留待以后小别胜新婚再缠绵。我猜的对不对?”

    “什么?”两个女人一起盯着湿婆的领袖。

    “问我怎么猜出来的?很简单,见面的时候,娜塔莉亚你既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领袖’来称呼老巴,也没有跟我一样直呼其名,而是叫了他的姓氏,且没有用敬语;同样老巴也用你的姓氏称呼你,没有用敬语,在我的经验里,这就是有jiān情的显著特征。

    还要更多证据吗?娜塔莉亚你挥手的时候,眼神没有扫视所有来客,而是盯着老巴的瘦脸;老巴你挥手的时候,不是手指舒展的自然姿势,而是五指卷曲伸向掌心,这是‘抓握、拥有’的手势,表明你挥手的对象从心理层面上是你的所有物。够了吗?我还观察到……”顾铁滔滔不绝,没发现屋里的气氛已经山雨yù来了。

    巴尔文德拉佯装睡着,鼻孔吹出安详的呼吸。两个女人站在他左右两边,对视的眼神中燃起噼噼啪啪的电火花。

    “呃……苏拉婶婶呢?”顾铁忽然想起来,问。

    “在外面。埋葬Tariq教授。”定音鼓回答道。

    屋里沉默了。

    “我要出去看看。”巴尔睁开眼睛,努力爬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出屋外。

    狙击手乔躺在床上,气息沉沉地睡着,定音鼓拿一条雪白的毛巾擦着脸,与顾铁对视一眼,叹息一声。

    女人们暂时放下争端。

    娜塔莉亚有一双巧手,很快将丰富的食物端上餐桌,滚烫的红菜汤、烤小土豆、羊nǎi干酪、腊肉、腊肠、茴香炖羊肉、烤什锦、凉拌莴苣和自酿的格瓦斯气泡酒。当面包和盐摆上餐桌时,苏拉婶婶与巴尔还没有回来,顾铁疲惫地坐起身子:“我出去看看。”

    白俄罗斯的秋夜冰凉入水,山坡下不远处,或站或坐两个人影,顾铁拖着脚步走过去,看到苏拉婶婶站在新堆的坟茔旁边念着悼辞,巴尔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不知想些什么。顾铁走过去拍拍老巴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以为我不害怕死亡。”巴尔声音低沉地说,“死亡是另一个轮回的入口,身体是让灵魂攀附的一个工具,人死后灵魂离开**,**变成不重要的皮囊。

    按照教义,我应该火化Tariq叔叔的遗体,可我无法做出这个决定。

    我们花一生追求梵我如一的至高境界,超脱死亡的痛苦,解除灵魂轮回,但面对别人的死亡,我都无法放下心魔,我没办法把这具尸体当做无生命的皮囊,这是我的族叔,可敬的Tariq教授,我永远的导师和指引者。我害死了他,讽刺的是,我还活着。”

    “活着总比死了好。与其追求虚无的超脱与解放,不如多喝一杯酒、多恋一次爱、多做一个梦,多嗅一次窗外的花香。”顾铁望着朦胧星光。

    “我知道。我……就是一时想不开。”巴尔叹气。

    “走吧,等着你开饭呢。”顾铁伸出手。巴尔迟疑一下,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两个人肩并肩走向木屋。

    “而且,你有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要面对。比生存与死亡更难的题,是什么?”顾铁问。

    “当然是爱情。”巴尔苦笑。

    “连我都搞不懂的东西,你当然更头大了,哈哈!我救不了你。”顾铁笑着拍巴尔的脑袋。

    推门进屋,温暖的空气与食物的香气将他们笼罩,人们坐在桌前谈天,乔醒了过来,喝了一些热汤,脸上有了血sè。

    巴尔、顾铁、苏拉婶婶落座后,娜塔莉亚给每个人斟满香甜的格瓦斯酒。

    巴尔举起杯,“致Tariq教授,在卡达伐罗行动中殉难的战友们,和一切在反抗GTC霸权通知的战争中失去生命的英雄们,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湿婆’勇敢前进。明天,我们离开白俄罗斯,去接收卡达伐罗的辉煌战果,世界将记住‘湿婆’的名字,干杯!”

    “干杯!”

第61章 净土的访客(上)

    顾铁觉得自己仅仅小睡了一会儿,但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第二天上午的rì光。阳光透过纱帘柔柔地洒在脸上,透过皮肤,把疲惫一点一点蒸了出来。

    顾铁舒适地伸直脊梁,伸个懒腰,于是一脚踢在巴尔脸上。挤在一张床上的印度人居然没醒,吧唧着嘴把臭脚拨开,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顾铁翻身起床。四肢酸痛是免不了的,浑身淤青也在预料之中,他甚至还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找到靴子上的一个弹洞,但无论如何,比起卧床不起开始发烧的狙击手他还是幸运得多。

    娜塔莉亚早已烧好洗澡水,解决生理问题之后,顾铁在木头澡盆里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穿起早预备好的衬衣和背带裤,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满足地哼着小曲来到起居室。除了女主人以外,起居室里没有别人。

    “早上好,铁先生。”娜塔莉亚正在摆放餐具,点头致意。

    “早,娜塔。”顾铁自来熟地挥挥手,像小狗一样甩着湿漉漉的头发。

    “关于昨天你说的事……比什诺伊和安珀的事……”女主人细心地把刀与叉垂直于桌沿摆好,轻轻调整,保证彼此平行。同时,她吞吞吐吐地问,白俄口音的俄语听起来纤细又富有音乐感。

    “我的俄语不太好,你能听懂英语么?”顾铁坐在一张餐椅上,抱着椅背,观察女主人的行动。

    “能,但是说不好。”娜塔莉亚回答。

    “我发不好卷舌音,没辙。”顾铁摊开手。“老巴是个好人。他可能是见一个爱一个,但不能否认他爱每个女人都是真心实意去爱的,不是那种——你知道,骗你上床——的爱。”

    女主人低着头,几缕金发遮住眼睛。她不厌其烦摆弄着那几幅刀叉、盘子和盐罐,做微小的角度调整。

    顾铁忽有所感,环视四周。

    方方正正的起居室,西侧摆着铺有方格桌布的原木餐桌、八张带靠背的餐椅,东侧是一张格子床单的单人床,壁炉前搁着两张红sè植绒的单人沙发,一张茶几。

    无论餐桌椅还是床与沙发,都端端正正摆放着,每一条直角边都与墙壁垂直,每样家具的长方形轮廓都彼此平行,甚至壁炉里的木料也整齐排列着,彷佛等待检阅的士兵。这是不符合燃烧效率原则的,顾铁心想。

    “停,刚刚好。”他忽然开口指挥道。

    娜塔莉亚停下手,歪着脑袋端详那副刀叉,抿抿嘴,终于点点头。

    “亲爱的,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顾铁笑道。

    “强迫症,我知道。”女主人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双手支颐。“直线偏执症。”她不放心地摆弄着一把银质餐刀。

    “可爱的小毛病。”顾铁评论道。

    “我之前在明斯克一家幼儿园当教师。当那些小朋友一而再再而三打乱秩序,把午休的小床搞得乱糟糟的时候,我用扫帚狠狠打了他们。

    我被送进格罗德诺州的科兹洛维奇jīng神病院,距离明斯克250公里,我的父母一次都没来看望我,因为我是他们该死的耻辱。医院给我大量的氯米帕明和卡马西平,药物让我整天昏昏yù睡、jīng神恍惚,体重增加到140磅,时不时呕吐。所以……我不太认为这是可爱的小毛病。”娜塔莉亚平静地回忆。

    顾铁咳嗽两声,偷眼打量面容与身材都无可挑剔的白俄美女。

    “那个,是老巴把你从jīng神病院救出来的?”他带着窥探**的罪恶快感追问。

    “关你屁事。”巴尔出现在起居室门口,脸sè冷冰冰的。

    “比什诺伊,我们谈谈。”女主人站起来,迎上前去。

    “那个,我出去走走。”顾铁吐吐舌头,忙不迭地逃离战场。

    推开屋门,清新空气让人jīng神一振。山坡上长满草稍泛黄的茂密牧草,一群白山羊聚集在栅栏另一端,舔着草叶上的露水。平缓丘陵一望无际,高远的秋rì天空蓝得让人心醉。山坡下Tariq教授的新坟旁边,站着苏拉婶婶与安珀,两个女人正聊着什么,两人脸上都有泪痕。

    “我的黑兄弟呢?”顾铁没瞧见定音鼓,问。

    “慢跑。加jǐng戒。”安珀抹抹眼角,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

    女战士穿着娜塔莉亚提供的淡蓝sè棉布长裙,用碎花头巾包着头发,鼻子哭得红红的,像做农活儿做到委屈的淳朴农妇。对面山坡上有个小小的黑影在移动,顾铁勉强能认出定音鼓的体态。三个人不约而同做了一个深呼吸,望着远处的青山。

    早餐在十五分钟后开始,顾铁不住打量巴尔与娜塔莉亚,但当事人脸上相当平静,包括安珀。

    “铁,储藏室里有一台TC-II型卫星接收器,早餐后麻烦去搜集相关情报,其他人整理行装,我们十点三十分准时出发,离此三十公里有一处联邦储备仓库,我们在那里取得车辆和证件向东北方向进发,从切布斯克过关进入俄罗斯境内。为避免卫星侦察,我们分三批出发,在储备仓库汇合。”巴尔一边切割腊肉,一边布置道。

    “从战争年代到现在,GTC的卫星侦察手段依然没什么进步呢。”顾铁评论道。

    “感谢空天侦察框架公约(2035),卫星照片分辨率被限制在米级。”安珀笑道,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苏拉婶婶皱皱眉头。天主教与东正教画十字的方向相反,复杂宗教背景的团队中总会有点这种小别扭。

    娜塔莉亚的眼神不与别人接触,吃完了盘中的食物,低头摆弄着刀叉。

    “乔怎么样?”顾铁冲病床上的意大利人努努嘴。

    “在发烧,已经服药了,没什么危险,但很虚弱。”苏拉婶婶回答,“喂他喝了一些蜂蜜红菜汤,这孩子太逞强了,早应该让我来背的。”

    人们扭头看看狙击手,又低头吃东西。

    巴尔坐在安珀对面,两人眼神一接触,又挪了开去。餐桌上的气氛非常微妙,一时间没有人想首先开口,只有咀嚼食物和刀叉相撞的声音传来。顾铁往煎蛋里加了些盐,把四角形盐瓶丢回桌上,娜塔莉亚有些不满地旋转盐罐,直到四条边与餐桌边沿对齐。

    “我去上网,确认你们胜利的消息。”顾铁干脆丢下叉子,逃离这顿别扭的早餐。

    他溜溜达达出了木屋,找到屋后的小储藏室,小屋塞满农具、干酪和兽皮,散发令人不快的腥臊味道。

    顾铁捂着鼻子,在一大摞破油毡下面发现两口密封的大板条箱。找根撬棒把第一个箱子撬开,顾铁找到足够武装一个班的北约制式装备,突击步枪、班用冲锋枪、手枪、便携火箭发shè器、枪榴弹、进攻手榴弹,还有一枝保养良好、覆盖着薄薄淡黄sè枪油的AS-50狙击步枪。他取出一柄9mm手枪掂了掂,又扔了回去,依原样盖好箱盖,把木钉一个一个敲回去,粘好密封条。

    另一口箱子里是防弹衣、平板电脑、卫星电话、对讲机、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古怪机械小玩意儿和两台卫星接收器。顾铁端起一台看看,笨重的不锈钢外壳让底座沉得缀手,各种接口闪着黄金的独特光泽,底座上立着40*40厘米的正方形天线,底部缀着不起眼的黄铜铭牌,上面用俄语刻着:TC-II相控阵卫星天线/N**IS导航系统设计局。

    太好了!顾铁乐得蹦了三蹦。

    这个型号的俄国玩意儿是黑市上的抢手货,他曾经在朋友那儿见过俄罗斯军方流出的报废品,经维修后被用作小规模DOS攻击的专用接口,稳定工作了三年都不带重启的,加上自动跳频和规避寻址的反侦察功能,实属民间可望不可得的神物。

第62章 净土的访客(下)

    在走回大屋的路上,顾铁已经用老办法将卫星天线与“世界”植入终端相连,推开门就急忙向起居室内喊:“老巴,卫星参数给我!”

    巴尔吞下最后一口红茶,走过来帮顾铁在单人沙发上坐好,提供参数给他。

    顾铁在TC-II机器上输入参数,顺利接通卫星链路,然后闭上眼睛,登陆“世界”终端。

    湛蓝的界面在识海里展开,一个闪烁的绿sè标记表明网络已经接通了,量子计算机在半个地球以外恭候他的差遣。

    “天基路由没有受影响。”顾铁对现实世界中的人们说,然后像揭开书籍封面一样掀开登陆界面,简陋的黑sè登陆框显现出来,为向需要输入用户名与密码的旧时代致敬而设立的文本登陆框是顾铁本人的恶趣味。

    他微微一笑,动了一个念头。独特的神经脉冲激活了后门程序,顾铁的识海旋转起来,接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大地飞速铺展,雷电交鸣的天空中挂着醒目的红sè数字,顾铁长出一口气,放松地瘫倒在地面上。

    没有什么比他的净土更能让灵魂得到休憩了,现实世界充满了不确定xìng,唯有在净土,他拥有绝对的权利,不容置疑的权威。

    忽然,空中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吸引他的注意。顾铁张开双手,拨动云朵,乌云像摩西劈开红海一样翻滚起来,虚无的空隙中,那片闪亮的小东西慢悠悠地跌落下来,划着优雅的弧线,轻飘飘地打着转。顾铁惊奇地盯着它,直到小东西飘飘悠悠坠下,正好降落在他的鼻尖。

    这是一片羽毛,亮晶晶的绿孔雀尾羽,闪电划过天际,照亮构成羽毛红sè、蓝sè、绿sè图案的每一根细小纤毛。

    鼻尖痒痒的,顾铁疑惑地拈起羽毛,仔细端详,他调动创世纪1ppm(百万分之一)的运算能力,将羽毛解构为一连串代码。这不是量子密码,而是简单的哈希加密,解密后呈现的是一张低分辨率的TIFF图片,图片上只有五个中文字:留在莫济里。

    没有隐藏信息。没有其他线索。

    顾铁挠挠脑袋,把“留在莫济里”从空气中抹去。他开始回溯来访者的踪迹,画出跳跃路径,把不速之客的脚印一个一个点亮。

    在量子计算机终端机的时代,网络黑客其实并不存在,虚拟世界的强者与弱者分别仅在于两点:权限与逻辑。

    GTC拥有最高的配时权限,但初代GTC本身创立的利他主义逻辑核心阻止掌权者利用自己的权限侵犯他人利益;网络用户不受逻辑悖论约束,可他们没有权限身份,在创世纪深藏于萨尔茨堡地下的机房里,坐在终端机前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提出普通权限请求的平凡线程。

    顾铁那来历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强大权限是他玩闹人生的最大安全保证,但如今,有人在他的专属空间里留下信息,没有触动一个jǐng戒易拉罐,挥挥衣袖,全身而退。

    来客利用一个又一个加壳线程伪造身份,顾铁一层一层剥离外壳,额头同时流下冷汗。

    五分钟内,他已经已经剥离了6万层外壳,这表明陌生人起码掌握了6万个真实用户的终端机登陆信息(包括账号、密码和生理指标特征),且拥有伪造6万个工作线程以欺骗创世纪的惊人能力。

    顾铁坐了起来,淡蓝sè的数据像河流在周围流淌,河流中的每一朵浪花就是每一个外壳的破裂。这条河看起来无穷无尽,顾铁鼻翼不自觉地翕动,嘴角尝到自己汗液的咸咸味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

    顾铁的能力极限是创世纪1500ppm的峰值运算能力,超过这个额度,他的小小后门程序就会被量子计算机的错误rì志所记录。

    现在,他已经堵上一切,调动了1499ppm的运算配时,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承担整个世界80%个人和商务运算请求、64%军事运算请求和99%科学运算请求的、人类前所未有的也是将来唯一的超级大脑正分配667分之1的强大运算能力帮助寻找一个微渺的入侵者的痕迹,但时间一秒一秒流过,顾铁暴露的风险在不断加剧,陌生人的脚印还在无穷无尽的延伸。

    14065万个壳线程被剥离,顾铁还看不到尽头。

    这绝对不可能!

    顾铁猛地站起身来。“净土”的主人感到发自灵魂的战栗,他停止了所有运算。湛蓝的河流凝固了,每一朵爆裂的浪花都飘散出密密麻麻数据的水雾。

    顾铁尽量定下心神,调整呼吸。

    忽然间,他想起看院子的老赵在教拳的时候对他说的话:小子,你练拳练的是打法,练拳打人,这不算错,可是你错过了真东西。我家八极传有李书文《三经》心法,可使元气rì充,元神rì旺,神旺则气畅,气畅则血融,血融则骨强,骨强则髓满,髓满则腹盈,腹盈则下实,下实则行步轻健,动作不疲,四体康健。你不学,我也没生下一个半个的,不知道传给谁,哎,中国的好东西就是这样慢慢被糟践没了。

    这时候顾铁非常后悔自己拒绝老赵的好意,只因为练那劳什子《三经》太花费时间,而他当时需要的就是时间。学了几套打人的拳,在不同场合派上大用场,但到今天他才发现,到了需要平心静气的时候,他不知道气该如何吐、手脚往哪摆。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又深呼吸。

    “铁,你没事吧?怎么了?”来自现实世界的询问在净土回荡,顾铁摇摇头,没有理会来自耳蜗神经信号的关切。

    看仔细点。他低下头,凑近一朵爆裂的浪花,诵读每一行凝固的代码。这个壳来自rì本大阪,一台具有高度还原能力的生物舱终端,能够采集与反馈人体动作信号的生物舱是植入芯片诞生前还原度最高的终端设备,舱体的主人是个在大企业工作的平凡30岁上班族,下班后窝在家里玩玩游戏泡泡妞,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下一朵浪花,是新加坡新加坡城的45岁华裔计程车司机,使用最简陋的液晶屏幕、键盘与鼠标构成的廉价终端,喜欢抽烟,有无伤大雅的几次前科。不可疑。

    下一朵浪花,是中国四川省绵阳市的23岁女xìngzhèng fǔ公务员,使用办公室的触摸屏终端登录,玩玩在线纸牌类的游戏。不可疑。

    下一朵浪花,是朝鲜mín zhǔ主义共和国的一位开明将军,使用触摸屏终端登录,只浏览新闻信息,不可疑。

    等一等……顾铁皱起眉头。这些壳都来自亚洲。这不是巧合。

    他使用5ppm的能量启动数据河流,从缓缓流动的水面截取数据信息,构建模型。没错,所有的壳都来自亚洲,14065万个来自亚洲的僵尸线程?开什么国际玩笑!

    顾铁猛地一拍额头。他编写了一段代码,调动1400ppm催使河流奔涌,同时将壳线程特征一一记录。这次,没花五秒钟时间,他就找到了陌生人足迹的特征,同时惊得浑身发冷。

    这是一个该死的环。只有500个壳,区区500个该死的壳形成了加壳的数据环,陌生人的足迹本应该是一条有始有终的曲线,但却两头相接,形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莫比乌斯环。

    暴力破壳的时候顾铁并没有注意壳的特征,于是被这个简单的陷阱所迷惑。来访者就在这个没有尽头的数据环中抽身而去,再没有一丁点可追溯的信息。

    但这不可能实现!把僵尸终端的发散线程连接成一个环是违反量子计算机网络的基本逻辑的,创世纪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顾铁满头大汗地分析数据结构,直到猛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对了,“湿婆”昨天炸毁了量子网络东亚核心路由,——在他自己的帮助下。

    东亚地区的GTC国家应该陷入了信息黑暗,也就是说,东亚的众多终端设备现在在创世纪的视野里是不存在的,来访者利用这个机会,调动500个僵尸终端,漂亮地吞噬掉自己的尾巴,把一个没头没尾的信息留在他的净土之中。——话说回来,自己的“净土”在GTC的视野里应当也是不存在的。

    一个不存在的敌人,利用不存在的帮手,入侵了不存在的房间,留下了不存在的足迹。

    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意义在哪里?

    顾铁被恐惧、自卑与无助袭击了。他跪倒在黑sè大地,抱紧双臂,惊恐地环顾四周,寻找不存在的敌人的踪迹。

    我该怎么办?我该寻找谁的帮助?我能否自己挺过这一关?我有没有与他一战的能力,或者……我能否嗅到该死的来访者的裤脚?

    顾铁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有蜷缩在不再安静的净土瑟瑟发抖。

    “铁,你怎么了?醒醒!快醒醒!不然我要中断卫星连接了!”巴尔焦急的呼唤不断传来。

    顾铁终于缓缓坐起,通过右脑语言中枢向自己的嘴巴发送了一个带有语言信息编码的神经脉冲。

    现实中的顾铁缓缓张开嘴,对围拢在周围、面sè紧张的湿婆成员们说:“行动成功了,你们马上离开。我,要留在这里。”

第63章 流血的明日(上)

    约纳一边端详着叉尖上的古怪食物,一边思考如何开口把无名书的预言讲给伙伴们听,并使他们相信自己得到了真正的启示,而不是由于目睹交租rì的血腥场面而产生幻觉。

    “呃……这个真的能吃的吗?”他怯怯地问。

    “少废话!趁热吃!”锡比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约纳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慢慢张开嘴。两寸长的油炸三线虫尽管看起来焦黄酥脆香喷喷,像是灌满肉丁的小香肠,但生命力强韧的水生蠕虫还在叉尖上不停扭曲,跳着垂死挣扎的舞蹈。

    “我认为它还活着……”他怯生生地说。

    “活个屁!早熟透了!自然反shè而已,这样口感才好呢!吃!”锡比大口咀嚼着自己的食物,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不懂欣赏美食的圣博伦市民。

    约纳偷眼打量队友们。

    人们围坐在A51房间的地板上,面前摆着油炸三线虫、小鱼汤、硬面包和万年不变的黑金地鼠肉。

    两位巴泽拉尔山民欢快地嚼着故乡的传统食物,没有一丝心理障碍;南方人耶空面无表情地把各种食物送进嘴里,约纳不认为他尝到了食物的味道;埃利奥特显然同样做着心理斗争,但服从原则迫使他屈从于锡比的yín威,皱着眉头吞下半截舞蹈的肉虫子;“我不吃肉。”龙姬说,于是得到了额外赦免,但她偷看约纳与埃利奥特、带着促狭微笑的表情出卖了她,占星术士学徒觉得愤愤不平。

    约纳考虑了许久。或许考虑了太久。他看看伙伴们,觉得时机合适了。

    “我……我有一件事要对大家说。”他放下叉子,正sè道。

    “您说您说。”室长大人端起木头杯咕咚咕咚喝水,咽下一大口食物。

    “很严肃的事情。”约纳眼神严正。

    “您说您说。”巴泽拉尔农民威严地挥手,示意伙伴们静下来听占星术士大人训话,一边咯吱咯吱嚼着松脆的油炸昆虫。

    “严肃的。”约纳提醒。

    “您说您说。”托巴坐得挺胸抬头,紧紧闭上嘴巴,大腮帮子上鼓起一坨。

    约纳决定无视众人的反应。

    他低下头瞧着地面,快速说:“其实有一件事情是我来到樱桃渡以后一直想讲给大家听,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说出口的。

    大家知道我是圣博伦人,在红石堡被扎维帝国的军队——照那个地行龙骑士乔普所说是叫做‘渡鸦’的军团——攻破以前,我经常从占星术士塔步行到红石堡的皇家与圣公会图书馆查阅资料,有一天我在图书馆一间隐秘的小屋里发现一本奇怪的无名书,这本署名为‘背叛者赛格莱斯’所著的大书前半本讲述了圣博伦隐秘历史,而后半截是奇怪的毫无逻辑的rì记或者诗歌。

    当时我年纪还小,没有意识到这本书的含义,直到侵略者攻破红石堡城墙的那一天。那时暴君耶利扎威坦还没有单方面撕毁联合特赦条约,这让我可以安全地走进红石堡,目睹残酷的屠杀,——对那时的我来说,屠杀彷佛是骑士小说里的事情,与我无关,——直到眼前的某个画面与记忆中无名书的一章完全吻合,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无名书的后半部分是背叛者赛格莱斯关于未来的预言,这个神秘的作者在几十年前用模糊不清的语言准确预知了红石堡即将发生的这场屠杀。

    我意识到书的重要xìng时,皇家与圣公会图书馆已经被敌人点燃,我冒着火焰冲进去只挽救了无名书的两页半残纸。

    室长,埃利,小蚂蚱,耶空,……龙姬,听我说,我是因为无名书的预言才来到樱桃渡的,尽管占星术塔不再安全我不得不离开;樱桃渡就在赛格莱斯的预言当中,伙伴们,预言的rì期就是不久之后的4月26rì,我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但我能肯定,糟糕的事情将会发生,我们需要做好准备,为这个rì子,——预言之rì。”

    约纳一口气说完准备许久的大段独白,急促地呼吸着,抬头观察大家的反应。A51的房客们举着餐具愣愣地看着他,咕咚一声,室长大人把那坨食物咽了下去,吧唧吧唧嘴。

    “老哥你说啥?我没听明白。”锡比眨巴着绿眼睛。

    约纳站了起来,焦急地从内衣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几页带着体温的无名书残页,“你们看,就在这里,我说的都是真的,请相信我,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因为占星术士不应当相信愚蠢的预言,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些书页里明明白白写着樱桃渡的未来,我们的未来,甚至是世界的未来。拜托,请相信我!”

    “我们可否……”埃利奥特伸手示意。

    “当然,当然,埃利。”约纳踮起脚尖把纸业递给玫瑰骑士,焦躁不安地抽动鼻子。每当他觉得焦虑的时候,总会觉得鼻子痒痒的,在离开布置作业的柯沙瓦老师之后,这种感觉许久没有过了。紧张、但渴望认同的急迫感,像憋了大半夜的晨尿,让人坐立不安。

    埃利奥特举起泛黄的莎草纸,使纸上的文字被狭长窗**进的阳光照亮。

    “那半页,被焚毁的半页纸,埃利。按照顺序,那页是首先发生的事情。上一条预言被烧掉了,但我记得内容,于是写在上面。”约纳提醒。

    “10月5rì,太阳被利剑刺穿,”玫瑰骑士用极其标准的大路通用语念着,暂停一下,带着一点疑惑看向约纳。

    “这是我们知道的第一条预言,继续念继续念,埃利。”约纳不安地揉着鼻子。

    “10月5rì,太阳被利剑刺穿,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埃利奥特念道。

    约纳走到房间zhōng yāng,摊开双手极力向伙伴们说明:“就是这条!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情,4月2rì,红石堡被攻破的那一天,几百名女王亲卫队的士兵在皇宫前广场前被扎维人集体斩首。

    太阳被利剑刺穿,指的是马特拉克提利(第一太阳)悬挂在红石堡皇宫高塔的尖顶上;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这句指的是被斩首的士兵们,他们被绑在一起,头颅跌落在地,头颅上的眼睛有的望向天空,有的望向无头的尸体。就是这样!”

    他环视四周,人们脸上带着迷茫的表情,龙姬微微伸出手,彷佛想要给他一点什么帮助。

    “不,我没有疯!”约纳几乎有点歇斯底里地叫道,“听我说,如果你们也在那里,4月2rì下午的红石堡,跟我一起看到那个场景,一定会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因为那该死的画面就是在尖叫着‘我就是那条噩梦一样的预言’!”

    “俺当然相信您。”托巴一脸崇敬地开口。

    “不不不,我要的不是你这种相信,我要的是‘相信’我的相信。呃……天哪,我该怎么表达才能让你们相信?”约纳猛烈地揉着自己的鼻梁,转圈踱着步子,“那个,埃利埃利,你接着念下去好吗?”

    “是的阁下。10月6rì,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玫瑰骑士接着念道。

    “这是第二条预言。你们听到了吗?这条讲的就是……”约纳兴奋地张开口,却突然凝固了表情,彷佛被石化术变为石像的牺牲品。

    锡比迟疑地站起来,用小手在他面前挥舞,“老哥,你还好吧?”

    关于我身体里的恶魔。这是比预言更加离奇的事情。我能对别人讲吗?如果被别人知道,我会不会成为该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异端?可如果不说出口,又怎样验证预言的正确?

    等一等……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预言里提到‘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也就是说,可能有许多附身的恶魔降临于世间,说不定现在在我的面前,我亲密的伙伴们,A51的房客中间就有恶魔潜伏在凡人的躯壳里窥探,如果我表明我洞悉了这个天大的yīn谋,可能会给我以及他们带来更大的灾祸……但如果就这样隐藏秘密,又怎能寻求帮助,找到驱逐恶魔的方法?

    约纳左思右想,大脑成为一个翻滚着恐惧感与使命感的雷电与暴风的漩涡,一个又一个念头像闪电划过,接着被否定的飓风毁灭,支离破碎的思想碎片散落在思维的平原,他不知道该怎样做,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出一个微小的动作以缓解尴尬,他的身体整个僵直了,连脚趾头也在靴子里绷紧。

    “喂喂?”锡比拍拍他的脸,紧张地问大家:“他还活着吗?瞳孔都放大了唉。”

    “坐下,小蚂蚱,他没事。”龙姬说,轻轻站起来,捏住约纳的面颊,用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望进他的瞳孔。

    不知东方女人做了什么,但挣扎在矛盾中的约纳分明看到一道割裂天空的霹雳将纷杂的思绪猛然震散,轰隆一声,雷电与暴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大脑变得分外清明起来,微风刮过原野,思绪的碎片组合成清晰的思路,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64章 流血的明日(下)

    约纳摇摇头,轻柔地推开龙姬的手,低声说:“谢谢……不过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值一提的小把戏。”龙姬微微一笑,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干草叉小队的每个人都盯着自己,但约纳已经下定决心将灵魂深处的恶魔埋藏在自己的记忆里。

    “呃……伙伴们,因为一些原因,这条预言我无法解释给大家,但它也确实发生了,就在第二天,4月3rì,它是如此的真实,比盘子里的地鼠肉真实,比窗外的蓝天真实,比晚上托巴的呼噜声真实,比你们能想到最真实的事情还要真实。所以,还是,请一定要相信我,这很重要。下一条,就是樱桃渡的未来。那个……埃利,麻烦你?”

    “10月29rì,火焰降落,河水遭到玷污,阿亚拉对伙伴说:‘吾将在别处等候’。”玫瑰骑士宣读。

    “这就是第三条预言,樱桃渡的预言。樱桃渡的未来。可能‘遭到玷污’的河水,一定是被北岸科伦坡人长久守护的圣河‘彼方’,而预言中的10月29rì,发生在第二条预言23天后,也就是大陆历4月3rì的23天后,奎雅维洛的深蓝之月,本月的26rì。如果没记错的话,科伦坡人的chūn季捕猎节通常在4月底举行……”约纳求助地望向埃利奥特。

    “是的,通常是4月25rì至5月3rì之间,依照科伦坡人的历法而定。”埃利奥特肯定道。

    “看到了吗?就是这样,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处!我几乎可以肯定,今年的科伦坡chūn季狩猎节举行的rì子,即樱桃渡chūn季渡船起航的rì子,有一场巨大的灾难将要降临在这个地方,而我,将被迫离开你们,去追寻下一条无名书的预言。

    伙伴们,请相信我,这一切将会发生。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改变预言,也不知道‘降临的火焰’将是怎样的灾难,但我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能够有所准备,无畏地、努力地、无悔地反抗命运,别让一场又一场劫难按照赛格莱斯的安排降临世界……这些,就是我想说的……谢谢你们……”约纳说出了这些话,感觉终于用尽了身体里的所有力气,一屁股坐倒在铺有稻草的石板地面上,疲惫地喘息着。

    屋里安静了好几分钟。人们对视着、然后逡巡着目光,无意识地拨弄盘中食物,耶空的眼神仍然凝固在空气里,可彷佛也感受到诡异的气氛,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种询问的神情。

    当埃利奥特终于开口时,约纳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今天是4月16rì,不是吗?”玫瑰骑士望着托巴,得到肯定答复后,说道:“那么9天以后,就是第三条预言发生的rì子,这让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去准备。——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为什么而准备。”

    “埃利,你相信我?”约纳惊喜地仰望埃利奥特。

    “在生命的这个阶段里,我们的全部jīng神与**归属于龙姬小姐,守护她的意志是我们存在于世上的唯一职责,直到送出那朵银玫瑰为止。

    我们相信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们的伙伴,更因为龙姬小姐相信你,——无条件地相信你,不知为什么。我们中的jīng灵通过情绪的波动,看到了这种信赖。”玫瑰骑士彬彬有礼地回答。

    “……你?”约纳又去看龙姬。东方女人抱膝坐在那儿,不置可否地带笑看他,几缕黑发遮住眼睛。

    “俺当然相信您。”托巴仍然一脸崇敬地说。“虽然没搞明白啥意思。”

    “我明白!笨蛋大叔,老哥是说,到4月26号的时候就有很多的架可以打了!跟很强的敌人打架!”锡比一脸不屑地教训道,跳起来用小手指头戳坐在那儿的室长大人的额头。

    “那更好了!俺无比相信您!”托巴乐道。

    约纳带着兴奋夹杂感动的心情,望向A51房间沉默的第六人,永远像个影子一样静静站在角落里不引人注意、但在战场上永远可靠的伙伴,来自遥远南方已覆灭的古老佛国的伽蓝战士。

    耶空火焰般的红发、铁锈sè的外套和背上的名刀“佛牙”处处暗示着危险,但与刚来时不同,约纳觉得自己与脑病不定时发作的危险人物拥有了一种特别的纽带,也许是锡比讲的故事让他感同身受,从那夜以后,他再没感觉耶空带来的压迫感,甚至觉得有一份惺惺相惜的亲密。

    耶空没有看他。“佛牙”在刀鞘里轻轻跃动,发出“锵锵”的金铁交鸣声。一个肯定的回答。一定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约纳不知该怎么表达此刻的感受。算起来,他来到樱桃渡不过短短十天,但A51房间已经完全接纳了他,他也完全接纳了五个曾经陌生的亲密伙伴。

    当一个秘密终于可以对比别人诉说、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之时,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乎让约纳的身体轻得能够飞起来。他眼角噙着泪(努力不让别人发现),慢慢地、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初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和永远的朋友。”他完全发自内心地说。

    埃利奥特手抚左胸弯腰回礼,独角兽屈膝做出优雅的盛装舞步。龙姬轻轻点头。锡比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在托巴后面,室长大人手足无措地想趴下磕头。耶空依然沉默着。

    “好了,约纳阁下。现在我们谈谈细节好吗,或许能够发现预言中更多的线索。”玫瑰骑士朗声道。伙伴们围拢过来,在房间zhōng yāng形成一个小小的圈子。

    “当然,当然,埃利。”约纳偷偷抹一下眼角,“从哪里开始呢?”

    “就从代称开始。我们相信‘阿亚拉’是对预言持有者,也就是阁下你的代称。那么‘阿亚拉对伙伴说:吾将在别处等候’,这里的伙伴,指的是我们,干草叉的成员?还是另有所指呢,比如,你的身体(是灵魂的伙伴),你的父母(是伦理的伙伴),你的导师(是职业的伙伴),或者你的魔法力量(是生存的伙伴)?”埃利奥特的手指从潦草的手写体字迹上划过。

    “显然不是最后一条,我没什么魔法力量可言。”约纳自嘲地笑了一下。

    “没准是说老哥你要断手断脚什么的。你对你的左脚说‘吾将在别处等候’。然后到了某一个时候,有人能用魔法把你失踪的左脚给接上,嘿嘿。”锡比笑嘻嘻地举起食指猜测道,被龙姬在后脑勺敲了一个暴栗,委屈地缩起脖子。

    “俺觉得说的就是俺们。难道俺们要死掉?希望死得轰轰烈烈。”托巴若有所思地说。

    众人正准备声讨他的时候,屋门忽然被推开了,阳光将一个人的身影投进A51房间。

    六个人一齐回头望向不速之客,来客是一个黑sè皮肤、长着一蓬大胡子、背着一对钢铁权杖的强壮男子,男人咧嘴一笑,露出闪亮的牙齿:“唷,托巴老兄,忙呢?”

    “不忙不忙。呃不……那啥,有点忙。”室长大人摘下小八角帽向来客打招呼。

    “新鲜烫手的消息:老爹宣布明天上午十点发布船票信息。狩猎节的rì期确定了,老兄,准备好大干一场了吗?”这个约纳曾经见过的家伙、V2房间最强小队“碎屑”的主将,雇佣兵瓜达尔笑呵呵抛出炸弹一样的消息。

    “哦嘎!”托巴猛地站起来,脑袋碰的一声撞在石屋天花板上,整栋屋子都在颤动,瑟瑟落下石屑来,室长大人弯腰拍拍光头上的土,不好意思地向众人鞠躬。

    “唷!那不打扰了!明天见!”雇佣兵挥挥手,反手带上房门,离开了。

    人们面面相觑。“真的要来了。”龙姬总结道。

第65章 失败的流光(上)

    在外面的世界呆得越久,约纳越觉得自己所有有用的知识都来源于那本出于兴趣而阅读的《西大陆地理测算》,对一名占星术士来说,不利用有限的时光抬头仰望星空,而是埋头研究地面上的东西,绝对算是不务正业。

    幸好柯沙瓦老师不大关心他的学徒在完成作业之后都做些什么,让约纳有机会偷偷看了不少专业以外的书籍,包括这本地理图书,当然,以及大量的骑士小说。

    科伦坡人。约纳隐约记起《地理测算》中关于圣河北岸原住民的简短章节:

    科伦坡人是生活在圣河“彼方”北岸冲积平原的原始部族,据历史学家J?J?托马斯在638年(大陆统一历2276年)出版的《西方人种的形成》考证,科伦坡人是距今2万2千年前由北方大陆迁徙而来的古老民族,在一次大部族的分裂过程中北部科伦坡人定居在红土平原并与当地原住民结合,血缘融合诞生了构成现今西大陆13个国家的主要民族“柯西维特人”,而南部科伦坡人南迁至圣河北岸并定居下来。

    在漫长的西方大陆文明发展史中,南部科伦坡人一直延续了先祖采集、捕猎、居住岩石半球形房屋的行为特征,拒绝科技进步及文化交流,至今不使用马车(圆型车轮)、火柴、铁器、蜡烛等现代工业制品,保持原始的生活方式,使用原始的部落语言。

    在信仰方面,他们保持纯朴的自然崇拜,将圣河“彼方”视为世上最高且唯一的神灵,反对任何凡人直接或间接接触河水,以维护圣河的神格。

    值得一提的是,科伦坡人的好战xìng格和极其高超的投矛技术(即使只是石刀简单修整的木棍作为矛身、用尖利燧石和野兽利爪制成矛尖的原始投矛)使得西大陆南端的巴泽拉尔王国及其附属国敬而远之,南大陆至西大陆的航线因此受阻,直到西陆人掌握到科伦坡人一年两次举行狩猎节的习俗,建立港口城镇“樱桃渡”,一年两班的对开客船才让西、南大陆之间得以有限互通。

    下一章节是有关圣河彼方的地理测算,捎带提出了chūn、秋季渡船极其昂贵的船票和附带而来的走私问题。

    因为西大陆销售的南大陆商品是经过东、北大陆辗转整个世界而来,售价往往是其成本价的上百倍,在一年两班的客船上就出现了铤而走险的走私者,他们花费大笔金钱购买一张船票,在登船时想尽一切办法把南大陆特产的麝香、龙角草、翡翠与王冠紫金塞满大衣内袋和靴筒,躲避卫兵的检查,只要平安抵达西大陆,唾手可得的暴利就在不远处等待。

    约纳摇摇头。接下来《西大陆地理测算》严重走题地讲到三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场冲突,走私贩子与商会雇佣兵在樱桃渡展开五百人规模的流血械斗,巴泽拉尔王国名义上对樱桃渡拥有管辖权,但因对科伦坡人的忌讳,樱桃渡并没有驻军,而穿过苏卡萨峡谷崎岖而来的漫长道路使王国使者无法及时赶到。

    战斗中,一场意外的大火将木造建筑组成的樱桃渡整个夷为平地,据幸存者讲述,因烟尘飘到圣河彼方上空,科伦坡人的投矛队毫不留情地对双方进行惩罚xìng攻击,铺天盖地的飞矛轻轻松松将几百人从世界上抹杀。

    此后巴泽拉尔与西陆商会出于政治和利益考量,都没有重建樱桃渡的计划,直到扎维帝国年轻的耶利扎威坦大帝登基,对附属公国发动闪电突击,把整个西大陆卷入战火,一位具有强悍实力的保护者收留了大量外逃的贵族、杀手、军官和逃犯,在樱桃渡遗址上原地重建了港口城镇,并很快重新开放一年两班的渡船。

    这位保护者,当然就是瞎眼的、矮小的、有点唠叨的小木屋所有者老爹。

    这一章节在约纳的记忆里本来已经模糊了,有一天夜间独自练习星阵法术的时候,忽然就在眼前蹦了出来。

    原来老爹已经统治樱桃渡三十年了。独自一个人,守护着偌大的一个镇子,面对败军、魔兽和科伦坡人,三十年不败,同样,三十年没有离开樱桃渡一步。

    约纳不由得心生崇敬,也替老爹感到悲哀。

    “喂喂,老哥,想什么呢。”锡比问。

    “没什么,别打扰我练习。”约纳回答。

    他们坐在A51房间的屋顶上守夜。鲜红的太阳伊厄科特尔当值期间,月亮也变成血红的颜sè,但月光依然是永恒的银白。

    两个人坐在房檐,腿在空中晃晃悠悠,樱桃渡低矮的石头房子绵绵延延,夜sè里看不清远方的景sè。

    “老哥,你去河边看过没?”锡比问。

    “没有。”约纳回答。

    他手中握着一块拳头大小的云纹石英石,石头上用刀尖刻出深深的复杂线条,此刻有一线细微的莹红光芒在线条中缓慢流淌,像红sè的水银。

    在苏卡萨峡谷那场不知道究竟发生过没有的遭遇战之后,约纳一直在检讨自己在战斗中应该扮演的角sè,一个法师应当是合格的攻击输出者,决定战局的中坚力量,团队最软弱又最刚强的攻击核心,——这是埃利奥特教给他的。

    而他,目前只是个时时刻刻需要别人保护的差劲家伙,会用一两个孱弱的攻击法术,而且打不中目标。痛定思痛,约纳发觉最重要的是提高自己攻击的速度,拿一根别人的手指在地板上画星阵图案蠢得不能再蠢了,他需要一件快速而jīng准的施法装备。就从这块云纹石英石开始。

    约纳盯着石头,脑中第一宫三十号星“熊”与第七宫七号星“小船”那条能量磅礴的星际线清晰地划过夜空,从他身体正中穿过,点点游离的星光沿着玄妙的轨迹被石头中的星阵吸收,旋转聚合成一个白热的能量之核。

    这个星阵来自于《五级占星术士学徒习题薄(665年版)》中的一道练习题,名为“失败的流光”,题目旨在讲解如何用简单的方法实现一个高级的、复杂的、威力巨大的攻击星阵“流光”的部分功能,因为二者的能量流动路径是互通的。

    几个月前柯沙瓦老师曾经给约纳布置过这道题,但占星术士学徒不幸被题目击败了,画出了一个“失败的失败的流光”,输入能量后,作为载体的红水晶冒出一阵青烟后“乒”地裂成两半,害得柯沙瓦老师将他一阵狠批。

    如今,离开占星术塔短短十几个rì夜,约纳觉得自己无论心境还是jīng神都大大成长了,他尝试再次刻画星阵,果然,他成功了,尽管手中的石头是最普通的载体材料。——他在樱桃渡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

    “想不想看烟火?”约纳扭头问锡比。

    “当然想看啊!”锡比的绿眼睛在夜sè里闪闪发亮,像兴奋的猫。

    约纳点点头,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块云纹石英石向远处丢出去。rǔ白sè的石头翻滚着飞向夜空,接着脱离控制者的星阵紊乱起来,高度压缩的能量核挤破星阵的屏障,形成一次绚丽的能量爆炸。

    “嘭!”星光里爆开一团翻滚的橘红sè烈焰,带着两道破碎星阵产生的粉红sè光环,光焰迅速扩大,照亮两个人的脸孔。

    “哇!”锡比睁大眼睛,一眨不眨。

    一圈圈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空气波纹散去,火焰黯淡下去,化为亮晶晶的石英石粉末洒了下来,夜晚恢复平静。

    “搞他妈什么呢?”不知哪间客房的房客吼道。

    “A42房间的小约瑟夫,不想丢掉蛋蛋的话就立刻闭嘴!”锡比蹦起来双手捂嘴以巨大的音量回吼道。

    A42房间马上安静得像个坟墓。

    “老哥,真好看,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锡比转过来蹲下身,以无比企盼的眼神盯着约纳。

    约纳擦掉一滴额头冷汗,回答:“当、当然……”他感觉一下,以jīng神疲惫程度来说,他大约可以制作十枚这种“失败的流光”,在战斗时能够起到一定作用了。当然,如果能够解决稳定存放的问题,他大可以向更多石头里面灌注能量,发给大家当做投掷武器使用,——只是想想而已。约纳自己也知道,不需要cāo纵者的星阵是高端研究内容,连他的导师也只是初窥门径呢。

    “啪!”第二个焰火在天空绽放。这次星阵的载体是黑sè的黑曜石,导致火焰的颜sè变成暗红。

    “哇!”锡比脸sè红扑扑的。

    “咚!”第三个焰火开放。这是一枚黄sè的玄武岩,爆炎的sè泽是明亮的柠檬黄。

    “哇!”锡比双手捧心。

    “哐啷!”第四块石头是质地疏松的石灰石,因为材质的原因,刚离开约纳的手就开始泄漏星光能量,直到露出原形,带着悠长的尾焰砸在对面石屋的屋顶上。

    “切。”锡比不屑道。

    “月亮真圆。”约纳抬起头转移话题,同时,费力地搬出取出最近收集的最大一块石材,已经刻画有大型“失败的流光”星阵、重达25磅的红sè花岗岩。

第66章 失败的流光(下)

    作为蓄能类星阵,“流光”及其衍生品“失败的流光”威力直接取决于星阵的规模及品质,前者以大小论,后者依介质与占星术士的技术决定。

    25磅岩石刻出的星阵是约纳能够控制的极限。

    他集中注意力,启动星阵,开始积蓄能量。肉眼观察不到的能量漩涡开始猛烈旋转,撕扯空间,将强大的星际线游离能量地吸入石块内。菱形花岗岩微微散发温暖的红光,在夜sè里莹莹发亮,像块烧红的木炭。

    锡比jǐng觉地向旁边跳一步,“哇,大炸弹!老哥,当心把重要器官炸到了哦。”

    约纳想开口反击,但忽然发觉自己的jīng力像cháo水一样退去,手中的星阵成为贪婪的无底洞,大口大口攫掠着他所剩无几的jīng神力。

    约纳无法开口,无法挪动一根手指,甚至无法挪动眼球向锡比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像沉入沼泽的死木,无声地、绝望地向黑暗深渊缓缓下降,缓缓下降。

    坏了。约纳浮起一个念头。这不是一块纯粹的花岗岩,在长石与石英之外,一定含有某种更适合星辰力量传导的矿物质,或许是水晶,或许是铜或银,总之,刻在石块表面的星阵激活了石块内部的高导物质,使星阵的品质大大提高了,作为等价交换,需要占星术士付出的jīng神力大大增加。增加到什么程度,约纳不清楚,但远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

    “老哥?”小蚂蚱察觉他的异样,关切道。

    呼唤的声音在耳边显得如此遥远。约纳此时没有感觉害怕,只觉得愧对柯沙瓦老师的教导。

    “年轻人,好好听着,我可没空讲第二遍。”老头摇晃着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以近乎吼叫的音量讲述占星术基础课程,“你没有用心听,导致以后因为星阵反噬而死掉,那不是我的责任,年轻人,听清楚没?”

    柯沙瓦老师用教鞭砰砰敲打着身边的铜望远镜。

    “是的,老师!”六岁的D?约纳二世,一级占星术士学徒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恭敬回答。这是上午十一点的红土平原,占星术塔的顶层,阳光被半透明球形穹顶柔化成温暖的轻纱,望远镜、星象仪、六分仪和半埋藏在地板中的黄道十二宫星图散发着铜器和黄油的味道,约纳面前小木桌上摊着《一级占星术士学徒基础教材:几何学》、《一级占星术士学徒基础教材:天文学》两本书,但老师开口讲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是书本上的内容。

    约纳四岁时通过占星术测试被七级占星术士柯沙瓦老师选中带回占星术塔,在塔底小房间由家庭教师进行的两年识字、算术教育之后,柯沙瓦老师终于将他带上高高的塔顶,在一堆奇妙的仪器中间,摆好小木桌椅和小小的黑板,然后掏出一枚圆形徽章,自己别在小约纳的衣襟上。约纳低下头,看到黑sè徽章上有一朵不停游弋的淡蓝sè星花,像只调皮的蝌蚪,在黑sè的池塘中四处游荡。

    黑sè代表夜空。星花代表星星。游动的蓝sè星花代表能力正在成长的占星术士学徒,每一朵星花,代表学徒的一个等级。不需要导师说明,六岁的约纳就完全明白这个徽章所代表的意义。

    地位尊崇的五大行会成员,超然于世,不受战乱和饥荒所迫,这是全大陆人梦寐以求的身份标识,即使只是学徒,也是至高的荣耀。但从小内向的约纳没有表现出过分兴奋,只端正坐好,等待自己的第一堂占星术课程。

    “好好听着,我可没空讲第二遍。”柯沙瓦老师重复道,这实际已经是第二遍了,“在学习占星术之前,年轻人,我希望你明白占星术以怎样的面目存在于世。虽然共处于五大行会,但占星术协会与圣公会之间一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根本原因在于圣公会不承认星阵法术的合法xìng,那帮神棍只肯承认占星术士在天文学、测量学、几何学上的成就,星阵法术被认为是渎神之举。”

    “年轻人,相信家庭教师给你讲过创世主与七大主神的传说,你要注意,占星术士笃信星空,因为星空能够给予你神灵无法赐予的力量。

    占星术的两大分支,第一是学术,观测、测量、演算、绘图;第二是实践,以星阵的形式重现观测、测量、演算、绘图的成果,将星空之力引至人间。

    圣公会承认天体运行规律的存在,但认为星星是七大主神之一、生育之神卢塔的孩子,是高高在上的圣灵,因此判定占星术士借用星光力量的举动是严重的亵渎。这是彻头彻尾的狗屁,星际线的能量是切实存在的,就像阳光、水流、大地、树木一样真实,这里没有神灵,只有浩瀚星空,人类应当充满敬畏尝试了解,而不是以超自然的力量加以解释,自欺欺人!”

    “你年纪太小,可能听不明白,但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懂,懂的那天,再来向我致谢。

    现在听着,我,七级占星术士柯沙瓦,是个主张学以致用的实践主义者,对于平衡星阵的研究使我年纪轻轻就荣升七级占星术士,但尝试飞上天空的举动,被圣公会视为对创世主的极大不敬,圣公会两位红衣主教联合向占星术士协会施压,协会内正值学术派和实践派派系斗争的紧要关头,不合时宜的我被当做牺牲品,远远放逐至缺乏学术范围的西大陆,就算不久后我跟老伙计亨利制造出全大陆空前绝后的浮空机械“瘸腿亨利”,也无法改变协会当权者的意志,我的一生被绑在这红土平原鸟不生蛋的地方,一转眼,就老到哪儿也去不了了。”

    “至于你,年轻人,我希望你继承我的衣钵,成为星阵的掌握者,真正拥有星空能量的占星术士。星空之力博大到无法揣测,但只有握在手中的才是真实。在课程开始之前,一定要记得以下这段话:”

    “jīng神力是实践派占星术士赖以生存的根本,也是一切施法类职业的核心。

    人的jīng神力有强弱之分,无法准确计量,但能够通过很多方法大致估算,测量方法,以后再讲给你听。

    你可以把jīng神力想象成一个池塘,cāo纵星阵时要从池塘中抽走一些水当做交换,星阵越复杂、越高级、越庞大,抽走的水就越多。冥想与睡眠会恢复水量,池塘大小会因jīng神力锻炼而扩张。

    注意:如果你不自量力cāo纵超越自己等级的星阵,要从一万升容量的池塘中抽走两万升的水,那么被抽去的就不仅是jīng神力之水,星阵会抽干你的灵魂能量,你的血液,你的生命。这种致命的现象,叫做星阵反噬。”

    “保持好奇,但别让好奇杀死你!死于星阵反噬的占星术士数不胜数,就连我们的初代占星术导师吉尔伯托?吉尔伯奈翁大人,也不幸死于时空星阵的反噬,一同被星阵吸走的还有那座藏有占星术所有古老秘密的占星术塔。

    失去指引者的占星术士学徒们只能从导师遗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发掘占星术的奥秘,慢慢发展至今,而传说中代表星阵研究最高成就的时空星阵的所有资料,早随那座名为“安莉西亚”的占星术塔消失在时空的乱流之中。——如果以后你长大了,有机会去南大陆看一看,不妨去吐火罗帝国西北边境的安莉西亚占星术塔遗址凭吊一番。”

    “那么,听懂我要表达什么了吗?”柯沙瓦老师用教鞭敲打望远镜,发出铛铛的响声。

    “别不自量力。”小约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很好。别碰超出自己实力的星阵,这就是第一课我要说的。现在,滚下楼去布置餐桌吧,年轻人。”柯沙瓦老师兴味索然地丢下教鞭,自顾走向穹顶天台。

    小约纳合上两本教材。他其实不太懂老师都说了什么,但起码明白占星术是个危险的行业,就连至高无上的初代导师都玩火**。——越想,越觉得恐怖。

    “老哥,你怎么了?说话啊?”遥远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约纳对冥冥中的老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陷入了没有一丝光明的沉沉黑暗。

第67章 雷电的邀约(上)

    “你确定要这样做?”巴尔再三询问。确切地说,再四十四次询问。

    “确定。放心,我不会对塔伊兰小姐下手的。——不是我没兴趣,而是我会很忙。”顾铁一脸正经地保证道。

    巴尔走过来,给他一个男人的拥抱,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出房间。

    接下来是苏拉婶婶,美国妇女亲吻他的脸颊,说:“愿上帝保佑你。”

    “Ciao。”意大利狙击手在担架上虚弱地举起右手,并不用正眼看他。

    “好运,老兄。”定音鼓主动过来握手,用拳头捶他的胸膛。

    “……再见,铁先生。”安珀迟疑地说,“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向你讨教一些事情。”

    “当然,美人儿,等我解决了自己的一屁股麻烦再说。”顾铁苦笑道,“顺便说一句,你的EMP炸弹让人印象深刻,手工制造的?”

    “是的!”安珀眼睛一亮,“EMP电磁脉冲的强度跟爆炸当量有关,我的微型装置在非核EMP系统里算是能效比最高的了,另外还没向你展示磁场分量定向脉冲技术,我引以为豪的……”

    “安珀!”湿婆的领袖在外面喊道。

    俄罗斯美人垂下眼帘,“那么,再见了。希望能够再见。”说完,背起行囊,快步走出房间,反手带上小木屋的屋门。

    顾铁没有送行,他靠在窗边,看湿婆的五位战士穿着朴素的农家棉布衣裤,走进碧草蓝天,路过山坡下Tariq教授的新坟,在山脚分成两个小队,各自沿蚰蜒的乡村公路,慢慢走向天边。

    顾铁撇撇嘴,回头看看娜塔莉亚。女主人坐在空荡荡起居室zhōng yāng的摇椅中,摆弄着一只魔方。当然,顾铁心想,魔方是最棒的玩具了,无论怎么旋转,小方块都保持横平竖直,绝不脱离平行线的轨道。

    “为什么不去送行,伤心吗?”顾铁饶有兴趣地问。

    “不。”女主人生硬地回答道,把红红绿绿的小sè块拧来拧去,顾铁只花一秒钟就看出她根本不会玩,那样乱来永远也没法将一个基础的6面3阶魔方完成。他走过去,伸出手:“可以吗?”

    娜塔莉亚抬起头看他一眼,将魔方丢给他。

    “这个小东西其实是个有趣的数学模型。如果你浪费过一些时间在CFOP(快速复原)上面,就明白它简单得吓人,喏,把那一百几十条公式背下来,练习一下手法,加上观察力和判断力……成了。”顾铁边说边飞速旋动手里的魔方,话音刚落,一个复原完成的魔方就放在娜塔莉亚手中。

    “这是鲁比克原厂为纪念魔方发明50周年发售的全球限量版,看起来不起眼,定价贵得没天理。无论是谁送给你这个礼物,这人一定非常关心你,又不懂得怎样表达,这种又闷sāo又嘴硬的xìng格,真是男人中的极品哪……”

    顾铁自顾自说着,溜溜达达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后,娜塔莉亚埋下头,握紧小玩具,灿烂的金sè卷发遮住表情。

    “对了,经常玩的话,要用润滑油的。”顾铁补充道,接着关上小屋的门。

    这是一间五个平方米的小小卧室,在宣布自己将留在白俄罗斯的消息后,顾铁向女主人征用了这个房间,特别说明“当门从内侧锁起来的时候,不要用任何方式窥探屋内的任何动静,直到本人打开门走出来或者屋内开始散发尸臭为止。”

    他没有向巴尔文德拉说明留下的原因,巴尔在震惊过后,默契地没有开口询问。“这里是安全的。等你想走的时候,让塔伊兰帮你安排。”湿婆的领袖只留下这一句话。

    顾铁拨动锁簧将门反锁,然后将门边的小衣柜拖过来,顶住门扇。屋里除了衣柜和床以外别无它物,一扇小小的双层玻璃窗嵌在木头墙壁上,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绿sè丘陵。

    顾铁左右张望,在床底下找到一根壁炉用的火钩子,将这根金属棒卡在窗户上,当做简单的防入侵措施,接着从兜里掏出在储藏室找到的HK-USP手枪,卸下弹夹,把12发45ACP子弹一一弹到床单上检查弹头和底火,接着将枪上膛,把12发弹夹装满扣进握把,检查保险后把手枪塞进枕头底下。

    屋子里散发木料的清香,秋季的北方山区安静异常。顾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倒在床上,望着墙壁上一根木料的节疤出神。他需要时间休息。更需要时间思考。

    玻璃窗旁边挂着一簇枯萎的粉红sè花朵,花朵旁边缀着串亮晶晶的银铃铛,顾铁在铃铛上看到一个膨胀变形的小人儿,穿着蓝sè棉质长袖衬衫,蓝sè劳动布背带裤,肿得像个气球的脑袋上顶着凌乱的长长黑发。顾铁咧嘴一笑,小胖人儿跟着笑了,露出一排大得吓人的白牙。

    对。没事。我感到恐惧,只因为潜意识将未知的对手巨大化了。他只是个使用小小手段骗过追踪、发送一条没头没尾信息的陌生人,不值得让自己这样提防、像个鼹鼠似的深深躲在洞里。

    顾铁拍拍自个儿的脸,试图振作jīng神。那个“留在莫济里”的信息,是jǐng告、威胁、死亡预告还是善意的提醒?他留下了,留在白俄罗斯南方重要城市莫济里东侧45公里丘陵地带的不知名农庄,为什么要听从陌生人的指示?顾铁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否感到惧怕?——当然。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一个人,顾铁希望自己头上顶着四个大字:“玩世不恭。”他希望给别人留下玩世不恭的印象,是因为他把自己埋藏得太深,嘻嘻哈哈、拿生命当儿戏是顾铁惯常的处世之道,但唯有肖李平一个人能偶尔窥到他内心深处的yīn暗。

    顾铁害怕别人窥伺他的内心,害怕别人问起他的身世,害怕提到2023年,——他出生的那一年,同样也是“创世纪”启动的那一年。

    他身上埋藏着太多秘密。他的生父。他消失的童年。他在量子电脑网络中不合常理的后门权限。他费尽所有jīng力寻找的那个rì子。他知道存在于某处、但抓不到头绪的某个真相。

    “你是个怪人。”肖李平不止一次这样评论。“不知道你究竟想找什么,但心甘情愿随着你找,帮着你找。希望找到那一天,你能告诉我。”

    顾铁一笑而过,实则心头泛起抽搐的疼痛。他不能说,也说不出。

    在29年的生命里,他很少感到害怕,因为家境、金钱、战斗技巧、智力和量子计算机赋予他足够的安全感,无论在危机四伏的虚拟网络,还是在弹火纷飞的中非战场。

    到今rì,唯有今rì,一封来自虚空的短信,竟把这种自信击得粉碎,

    恐惧袭来。顾铁在单人床上蜷缩起身体,把大拇指放进口中吮吸。浑身止不住颤抖。冷汗湿透衬衫。他强迫自己去想一些无关的事情,把恐慌的情绪压制。

    我的下丘脑现在在命令脑垂体分泌促甲状腺激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促xìng腺激素。顾铁回忆着医学知识。现在,这些激素传导至内分泌腺。我的肾上腺髓质开始分泌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肾上腺素与心肌细胞膜受体结合,心肌兴奋xìng提高;同时皮肤粘膜血管、肾血管加剧收缩,神经纤维异常兴奋。我会心跳加快、手足震颤、浑身出汗、口渴、肌肉紧张,甚至痉挛。

    顾铁紧紧闭上眼睛。不自觉地,他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藏,于是一个小小的神经脉冲开启了延髓部位植入芯片的隐藏界面,漆黑的大地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携带闪电的雷云在头顶翻滚,这个混乱而平静、喧闹却死寂的地方,这个唯一的、最后的伊甸园,属于顾铁的净土。

第68章 雷电的邀约(下)

    顾铁睁开量子的眼睛,逐渐舒展蜷曲的身体。心跳渐渐平复。

    他的净土没有人打扰。陌生的访客没有再次传来信息。

    顾铁仰面躺着,用两根手指拨弄高天的乌云。如果不速之客再来,有七成的把握可以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不,六成。不,或许四成。见鬼,这种几率根本无法量化。只要我有所准备……

    他念头一动,给他的使徒们发去信息。代表短消息的小甲虫从他指尖起飞,划出高速的火红流光扎进云层。

    “萨基尔,欢迎回来,下一次会议延期举行,近期不要联络我。”短消息指向美国佛罗里达州卡纳维拉尔角。

    “夏姆谢尔,两周后与你面谈‘世界’中集会的问题。会议延期举行,近期不要联络我。”短消息指向美国华盛顿史密森学会。

    “雷米尔,近期不要调用科研配时,处处提防。会议延期举行,近期不要联络我。“短消息指向丹麦哥本哈根拉尔森基金会。

    “马特里尔,我没有联络你的时候,你不要联络我。也不要乱杀人,更不要发动侵略战争,你这个闲不住的蠢蛋。”短信息指向中非共和国首都班吉。

    “伊斯拉斐尔,马上联络我。……老肖,我有麻烦了。”短消息指向中国běi jīng。

    信息被接收了,除了发往běi jīng的那条。

    火红小甲虫从云间shè出,在顾铁的头顶盘旋,顾铁一弹指,把甲虫化为亮晶晶的字节粉末。

    他低下头,用脚推开地面的泥土,泥土下露出透明的玻璃天顶,玻璃下,展开一个数据构成的缓缓旋转的地球。

    这是他在净土构建的量子网络模型,通过对全球信息节点的隐秘窥探,顾铁可以在自己的空间看到GTC全球部署进程的每一点进步。

    在亚洲区域,代表信息交换的绿sè线条稀疏得可怜,顾铁花了一秒钟观察到,GTC调集了所有可以覆盖亚洲地区的天基路由器,使用通讯卫星建成临时数据交换链路。但整个亚洲接入“创世纪”的电脑终端和移动终端数量超过40亿台,杯水车薪的天基路由仅承担了300万台关键设备的接入请求,大部分区域还处于信息黑暗状态。

    顾铁没有看头条新闻。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是场多大的灾难。

    亚洲绝大部分国家是GTC国家,虽然GTC国家的军方和金融系统仍采用封闭以太网架构,但“创世纪”终端机覆盖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可以说,量子终端是GTC国家现代文明的承载者。

    当通讯中断后,终端机变为毫无作用的废铁,除个人设备、手机、车载电脑等民用终端外,公共交通、服务、传媒、制造业、研究机构等商用终端受到影响更大。顾铁想象着每一个信号灯故障、电梯停运、铁路瘫痪、机场关闭、电视与广播失去信号的世界。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应急预案充分的zhèng fǔ,这将是国家历史中无比黑暗的一页。

    这是一场恐怖行动,毫无疑问。他帮助IPU激进组织“湿婆”导演的一场恐怖行动。

    顾铁没有愧意。实际上,他对生命的认知,对是非的判断,对价值标准的衡量,不与主流价值观相符,用肖李平的话说,“你像个妖jīng,不在乎人命。”

    他再次躺下,枕着双手出神。肖李平应该很快就会恢复联络,毕竟,他是中国首都众多zhèng fǔ官员中级别比较不低的一位。现在他该考虑的,是为“净土”构建一个可靠的防火墙。这让顾铁有点犯愁。

    量子网络的所有运算和存储都基于“创世纪”完成,形象点来看,量子计算机是一个无穷小的点,从这个原点发散出无数根线条,每个线条的末端缀着一个终端设备。终端设备的请求和创世纪的反馈是一个标准工作流程,在模型上,是这根线上套着的小环完成一个来回旅程。顾铁要做的,是把刺探的请求拦截发送的路径上,也就是说,无论陌生人利用多少层跳板接近,他只在最后一步等待。

    顾铁站起来,展开双臂,握紧拳头。一朵翻滚的乌云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渐渐被挤压成一团不安的粘稠黑雾,黑雾中不时冒出闪电和雷光。

    左边一团乌云最终被压缩为一条漆黑的棍棒,尖锐的两端闪烁雷电的光辉;右边的云朵被挤出滂沱大雨,豪雨浇在大地,蒸腾起浓密的白雾,若以洞彻之眼看去,雾气由密密麻麻变换的字节组成。

    “净土”的空间开始不详地颤动起来,隐隐雷鸣从不可知的地层深处传来,空气中绽开一条又一条裂缝,裂缝里露出无数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顾铁额头流下一滴汗,汗从胸前滚落,啪的一声砸进泥土,沉重得如同水银。

    1499ppm。顾铁使用了他此生曾掌握过的最大力量,他所支配的极限。

    躁动的空间裂缝像优昙婆罗花般层层盛开,这代表动荡的“净土”已经无法承担强大的数据洪流,防护窥探的外壳几乎要被涌动的数据撑爆。浓稠白雾充斥了整个空间。

    顾铁挥起左手,推动漆黑的矛shè入雾中,矛逐渐加速,直至成为眼睛无法捕捉的一线流光,唯有残留的电光昭示其存在。大地在摇动,一道狭长的裂隙将顾铁的双腿齐齐斩断,顾铁跌倒泥土,却面露喜悦。

    “就这样把。保护我的极乐世界。”他撑起身体,双手合掌。

    白雾被数不清的空间裂缝吸入,下一瞬间,净土空间重新变得清明。

    顾铁撤销了运算请求,维持0.004ppm运算量,这是保持净土存在的最低需求。虚无中的裂隙一条条消失,顾铁完好无损地站在黑sè大地zhōng yāng,仰头微笑。

    如果冥冥中有俯视的眼睛,将看到顾铁的“净土”成为悬浮在密密麻麻数据之线中、被rǔ白sè雾气包裹的异界,不详的白雾里,游动着无形无影的黑sè闪电之矛。

    这是顾铁在多年量子网络生涯中最得意的算法作品。

    白sè雾气是以数据表述的离散量子云,黑矛是代表粒子位置的存在,在这个希尔伯特空间中,越接近“净土”这个核心,黑矛出现在该位置的或然率就越高。

    也就是说,不速之客如果徘徊刺探,不会察觉到危险,只有提出实质xìng请求进入顾铁的私有空间时,黑矛出现的或然率几何增加,直到以无限接近100%的几率将陌生人刺穿,——也就是说,那短短几百个字节的病毒会在量子计算机内锁定攻击者,将他或她斩落马下。

    说是病毒,其实是不确切的。量子网络终端机实际上只是调制解调设备,顾铁没办法对那台终端机做出任何攻击;“病毒”能做到的,是找到陌生人在“创世纪”所拥有的权限及存储模式,通过某种方式,将权限抹杀。

    就像顾铁曾经对安珀说的,量子计算机的时代没有黑客,有的只是权力。如果拥有更高的权力,只要找到对方,就可以将其抹杀;反之,就要像顾铁长久所做的一样,把自己藏在量子网络浩瀚的海洋里,避免一切可能的危险。

    为除去不速之客这个潜在的威胁,顾铁不惜自我曝露的危险,调用了太多的资源,但眼下,他顾不上反省。

    “来吧,陌生人,我在莫济里等你。——我在净土等你。”顾铁对暴雨yù来的天空说。

第69章 性感的晚餐(上)

    顾铁把来自现实世界的神经信号与来自量子网络的电信号平均分配,一心二用观察两个世界的动静。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从下午等到黄昏,“净土”毫无动静。

    小木屋的窗前飞过两只肥硕的喜鹊,顾铁闲极无聊地搜索两只鸟儿的资料,得知它们是东北亚常见的喜鹊亚种Pica pica sericea,其中一只左脚上套着带有GPS芯片的橙sè塑料环。

    顾铁顺手通过芯片编号找到塑料环的主人:俄罗斯自然科学院圣彼得堡科学中心鸟类研究所的米盖尔?帕夫洛维奇博士,他在帕夫洛维奇博士终端机的桌面上画了个笑脸以示“到此一游”,然后透过摄像头看着中年秃顶博士惊诧的表情哈哈大笑,笑完之后,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聊透顶。

    天sè完全暗了下去。敲门声轻轻响起,“铁先生,晚饭准备好了。”女主人用不熟练的英语低声说。

    “哦我……好吧。这就来。”顾铁花一秒钟询问自己的胃,咕咕作响的腹部告诉他是该补充些糖类与脂肪了。

    他摘掉卫星接收器的线圈,关掉嗡嗡作响的俄制机器,站起来把枕头下的手枪揣进背带裤口袋,挪开堵门的衣柜,开门来到起居室。

    能容纳十人同坐的长条形餐桌铺上了崭新的红sè方格桌布,桌上摆着一对漂亮的方形锡质烛台,娜塔莉亚把餐巾铺好,摆上餐具,仔细微调,让刀叉与桌布的线条完全平行。女主人穿着蓝sè棉布长裙,白sè无领衬衣,金发挽起高高的发髻,露出天鹅一样修长的脖颈。

    美女。顾铁再次评价道,他伸手打个招呼,拉开椅子坐下。

    娜塔莉亚划着火柴,将两只烛台上的十支蜡烛一一点燃。顾铁狐疑地看着女主人忙碌的身影,但没用几分钟,他就明白了。电灯忽然熄灭了,白蜡的光芒照亮整个起居室,把木屋映得摇曳生辉。

    “比什诺伊安排的所有安全屋,无论在城市还是乡间,都不通电、没有电视线缆,当然,也没有网络。他说是为了安全考虑,我不懂。柴油发电机在半公里外的山洞里。添加柴油是个很讨厌的活儿,幸好,有男人在这里做客。”女主人放下热气腾腾的小山羊肉排,面带欣慰地说。

    “当然,当然,电力线与有线电视线都是不安全的,IPU国家也有GTC雇佣的传统黑客,我了解。我现在去鼓捣发电机……”顾铁盯着鲜嫩多汁的肉排,咽了一口口水,“还是……吃完饭再去?”

    “就算绞刑,也要先吃饱的。”娜塔莉亚将红菜汤、山羊nǎi酿造的酸nǎi、土豆酸菜沙拉、nǎi油焗什锦蔬菜蒜面包、香肠、依次端上桌子,最后将一只盛满透明酒液的水晶曲颈瓶放在顾铁面前,自己拉开靠背椅,坐在顾铁对面。

    “不不,伏特加是我的罩门……有二锅头可以来点。”顾铁面露惊恐,慌忙摆手。

    女主人没给他选择的权利,拔掉水晶瓶的木塞倒满两只小小的吞杯,擎起一只,另一只递到顾铁的手里,换用俄文说:“这种酒你一定要尝一尝。苏联时代的1962年,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访问古巴回国之后下令研制一种高档伏特加,让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喝酒第二天还可以继续参加会议,纯净且不添加其他成分,该方案被称为SV方案,意为特供克里姆林宫的伏特加。

    许多著名科学家参与了特供酒的研制,科学家们发现了净化酒jīng的新方法,使酒中只含酒jīng和水,口味非常好,连从不喝酒的外交部长安德烈?葛罗米柯也喜欢上了特供酒。

    生产特供酒的只有三家工厂,分别位于莫斯科郊区,克里木半岛和白俄罗斯,造酒厂的工艺流程属于绝密,严格防止泄露,赫鲁晓夫下台之后三家工厂很快关闭了,这种SV伏特加从此消失在前苏联的历史中。

    一年前,比什诺伊布置格洛诺德市郊外的安全屋时买下一座废弃的厂房,在厂房的地下发现一批这种特供伏特加酒,准确的说,发现了一百七十三瓶,其中保存良好可以饮用的只有六十瓶。铁先生,你可以不喜爱伏尔加,但你一定要品尝苏维埃共和国被尘封的历史,——白俄罗斯人被俄罗斯人奴役的历史。”

    顾铁睁大眼睛。他举起杯,惊叹地打量杯中透明的酒浆。

    “这种稀奇的玩意儿在国际拍卖会上能买个好价钱呢!太浪费了,太浪费了……”顾铁不算好酒之徒,但有过好几年整rì微醺的生涯,对酒熟悉得像自己的血液,他此前喝过最珍贵的酒算是半瓶1962年出产的茅台,如今早不记得茅台的味道,只知道半瓶酒就喝醉了四个大男人,——好东西自有神妙处。

    “干杯,铁先生。你们的事业我不太懂,也不想懂。那么,祝身体健康。”女主人举杯示意。

    “身体健康,娜塔莉亚。”顾铁举杯与白俄美女相碰。

    “你可以叫我娜塔莎。”女主人说,举杯至唇。烛光中的唇sè娇艳yù滴。

    “祝健康,娜塔莎。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顾铁心疼地用手指圈住杯口漾出的酒液。

    女主人将杯中的伏特加吸干,顾铁张大嘴巴,把酒一滴不漏地倒进喉咙。舌根甜甜的,一条滚烫的火线却簌地由嗓至胃,又翻滚而上一直烧到脑门,耳根立时渗出**辣的汗来,“痛快!”顾铁呵出一口酒气,赞了一声。娜塔莉亚轻轻笑了,斟满两只酒杯,宣布晚餐开始。

    刀叉碰撞瓷盘,顾铁将大块羔羊肉送进口中,牙齿轻轻一合,饱满的肉汁就急不可耐地溅满口腔,鲜得九千个味蕾一齐打了一个趔趄,——顾铁差点闪了舌头。

    “介羊……是自己养的?”他大口吞咽,一边口齿不清地问

    “嗯,不多,二三十只,从小喂到大。为增加一点安全屋的真实感,另外……有了羊只,没那么寂寞。”娜塔莉亚自己喝下一杯酒,捧腮望着烛火说。

    顾铁嘴里塞满食物,忙里偷闲地举起大拇指。

    “这次,你们惹了大麻烦对不对?”娜塔莉亚轻轻叹气,问。

    顾铁停止咀嚼,想了想,点点头。

    女主人举杯与他相碰。两个人各自喝下一小杯特供伏特加。

    “其实你不必说明我们的关系的。‘湿婆’在成立之初就立下规定,献身革命的先驱者终身不得成立家庭,特别是在核心成员之间。

    我与比什诺伊拥有的最亲密的关系,只可能是**关系,如果有一种被称作爱情的东西存在,那它也只在拥抱的时候诞生、起床的时候消亡。

    那个叫做安珀的俄罗斯女人,我能看出来,他们之间连**关系都没有,他只是在保护她,像对革命同志、对出生入死的战友、对最亲密姐妹那样的保护,保护她的身体,与感情。

    曾经我与比什诺伊也这样面对危险,在明斯克黑帮头目的追杀下他一直保护着我,就算赌上生命也在所不惜。直到有一天,危机解除了,我们发现越来越难离开彼此,这是不应当出现的。

    于是,他远远离开,我在山中筑起这座小屋,安静等待。等他来,不等他来,他来了,他不来,有什么区别呢?能见一面,知道他身上哪里添了新的伤痕,知道他还好好活在艰难的世上,就够了。我不敢奢求更多。”娜塔莉亚白皙的脸被酒jīng染得粉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不去碰满桌食物,只一杯又一杯喝下刀子一样锋利的俄罗斯烈酒,每杯喝完,都把八角形的酒杯放在桌布格子上仔细对齐。

    顾铁放下刀叉,用酒冲净口中的食物。“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感觉有点后悔,想从女主人脸上看出深闺怨妇的孤单,但没有,白俄罗斯女人说着说着,脸上浮现了笑容。这是个好女人。他暗自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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