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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邪多闻     星空王座txt下载     星空王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9章 骑士的信念(下)

    天空黑暗了.

    以撒基欧斯的剑停在半空,他慢慢抬起头。一朵绚烂的紫色花朵盛开在漆黑的天幕,每一片花瓣掉落,都在空气里摩擦出冰寒的火焰。光焰流转,时间放慢脚步,风暴骑士只要将剑锋落下就可以收割干草叉一名成员的生命,但他不得不用尽所有的精神对抗月晕曼陀罗的无穷压力,就连凶残的龙象都弯曲膝盖,两张脸孔发出刺耳的哀鸣。

    “这不可能!”玫瑰骑士兜转马头,稍稍后退,他的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杰夫塔不可能在一天之内用出两次月晕曼陀罗!这根本违背了魔法的原理,即使堕落暗火系魔法师,也无法欺骗全知的魔法元素!”

    托巴沉重地落地,放下怀中的锡比和约纳。一次差点让自己送命的攻击,让室长大人的脸上满是冷汗,“埃利,你说啥?”

    “室长大人,虽然我们不清楚月晕曼陀罗的基本原理,但这种级别的魔法本不应该是四级魔法师可以掌握的,杰夫塔一定采用了契约召唤的方式,牺牲自己的寿命,换取魔法元素的短暂信任,在一个魔法的周期里使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魔力。这种方式的致命缺点是每使用一次后,魔法师身体周围的魔法元素浓度会急剧下降,二十四小时内根本无法施放大型魔法。不管谁,都没办法改变契约召唤的基本模式,欺骗魔法元素再度信任……”埃利奥特紧张地沉思着。

    “现在怎么办?”约纳气喘吁吁地将长剑插入地面,全身的重量放在剑柄上,不然很可能会摔倒在地。

    “……原来是这样……一定是言灵术士哈萨尔钦通过呼唤杰夫塔的真名,控制了堕落暗火法师,使用他的身体再度进行契约召唤……由于灵魂的气息完全不同,魔法元素被欺骗了……聚集到足够的魔力后,取消控制,由杰夫塔本人施放月晕曼陀罗,这真是精巧的构思呢……”玫瑰骑士抬起头颅,“但这样做,杰夫塔会遭到致命的反噬,承担难以想象的后果……”

    “现在该怎么办,埃利!”约纳大叫道。

    埃利奥特慢慢转向他:“最聪明的方法,就是现在离开,即使强如风暴骑士,也会被月晕曼陀罗的特有威力压制一段时间,我们的机会出现了。”

    “……但是?”从玫瑰骑士的表情,约纳看出这个选择不会那么理想。

    “但是,这次攻击暴露了堕落暗火法师与言灵术士的位置,以撒基欧斯一旦击溃曼陀罗的压制,立刻会做出致命的反击。在风暴骑士的愤怒面前,他们会像风中的火苗一样被彻底消灭。如果龙姬小姐还在他们的保护之下的话……”埃利奥特做出最糟糕的推测。

    托巴深深地吸一口气,双拳一碰:“那就再上去打过!”

    玫瑰骑士苦笑道:“就是这样。我们内心认为正确的选择,总是最不理智的选择呢……等月晕曼陀罗的光焰一消失,我们立刻突击。”

    “龙姬……”约纳默念东方女人的名字,注视着黑暗天空里的花朵。

    以撒基欧斯高高昂着头颅,凛然无惧地盯着妖异的花瓣,他将象牙柄长剑插回剑鞘,从鞍鞒的挂钩上取下一支长度惊人的骑枪。通体精钢锻造、镌刻有复杂花纹的银色十码长枪究竟有多重?约纳无法想象。风暴骑士坚定的手指牢牢抓握长枪,枪尖指向天空。

    “花朵是女人喜欢的东西,就凭这个,想让我屈服?”白发的骑士大喝一声,长枪刺进月晕曼陀罗的花蕊,龙象的两张脸孔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粗壮的双腿锤击地面,以撒基欧斯的这一枪携有风雷、带着闪电,快得不可思议,又慢得触目惊心,雄浑的力量彷佛可以将整个天际一举刺穿。

    “就是现在!”埃利奥特举枪高呼,当先发起冲锋。

    “以冰雪之王萨笛的名义……秘箭?流波!”锡比用牙齿再次发射北方精灵的秘箭,淡青色波纹涌向龙象,立刻斩断了三支挥舞的骨刺,在骑兽的天然铠甲上留下深深的伤痕。粘稠的黑色血液涌出,以兹人长在长鼻末端的脸立刻转向小蚂蚱的方向,发出威胁的吼叫。

    头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以撒基欧斯正在用信念之力正面破解月晕曼陀罗的威压,无暇他顾,龙象甩出长鼻,带着劲风袭向持枪冲来的埃利奥特,托巴从旁边出现,用胸膛“砰”地挡住一击,双手把以兹人的力量惊人的鼻子牢牢锁在怀中。破空声响起,几支骨刺从不同角度刺向室长大人,“锵锵锵锵!”黑色骨刺在玫瑰骑士的大盾上留下铁屑纷飞的印痕,藏在盾牌下的约纳大喝一声,双手挥剑,剑刃嵌入多节的肢体内,没能将骨刺斩断。

    耶空已经跃起在空中。在同伴们的掩护下,像深夜烛火般微渺的机会终于出现了。天神一样举枪与天空对抗的以撒基欧斯看到了持剑伽蓝的身影,并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即使这样,年老的风暴骑士还是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他用挺拔如山的坐姿告诉袭击者,这样的攻击只是孩子对大人的挑衅而已,他的信念没有半分动摇。

    “吒!”耶空双手紧握名刀佛牙劈下,长刀的锯齿割裂空间。

    就这样将敌人一刀两断吧!约纳咬紧牙关,眼望龙象背上的两个身影,祈求星空的眷顾。

    “轰隆!”

    就在这时,一股绝大的冲击力带着爆炸声从头顶传来,眼前被明亮的紫光充满,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约纳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

    这是怎么了?

    白茫茫的视野里,只留下月晕曼陀罗在视网膜上灼烧的痕迹,占星术士学徒失去了与世界的联系,他茫然地挥舞双手,却触不到任何事物,所有的感官似乎在一瞬间被全部抽离。

    “……孩子。”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约纳对这个声音无比熟悉,以至于一个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十几年的生命中再未听到的呼唤,又让他感到陌生,不禁迟疑。

    “……妈妈?”他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个生疏的字眼。

    “孩子。”

    一个影子在虚无的世界中出现,渐渐清晰起来,亚麻色的长发用蓝头巾包裹,粗棉布长裙里有些丰腴的身子,眼角布满鱼尾纹,但她的褐色眼睛是那样温暖明亮。

    “妈妈!”

    眼泪模糊了约纳的视线,他张开手臂狂奔过去,却从母亲幻象的怀抱中穿过。自从幼年时被柯沙瓦老师带入红土平原的占星术塔,他再也没有见过父母,再也没有听到关于父母的消息,甚至几乎没有童年时关于父母的记忆。

    “知道你被占星术士协会选中以后,你的家人非常高兴,年轻人。他们过得很好,也不希望打扰你的学习。”柯沙瓦老师曾这样对他说。

    “当然,老师。”占星术士学徒完全明白,将生命奉献给星空的人需要剪断世俗的纽带,他已经是星辰的孩子,不能再说思念亲人的蠢话了。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寂静无言的夜空下,约纳多少次因为怀念母亲而偷偷哭泣,——即使他已经记不清楚母亲的样貌。

    孩子永远无法忘记母亲的呼唤。约纳坐在地上,流着泪注视母亲的幻影,周围的一切慢慢变得清晰。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山谷,明媚的阳光洒满刚刚结穗的碧绿玉米田地,一头奶牛站在木屋旁边咀嚼稻草,有鸟从湛蓝的天空飞过,留下一串悠远的清鸣。

    “孩子,你在叫我吗?”木屋门口放着一个摇篮,母亲正笑吟吟地望着摇篮里的小男孩,摇晃手中的奶瓶。男孩发出依依呀呀的学语声,还没办法说出有意义的单词,母亲不厌其烦地教导着:“叫妈妈。妈妈。妈——妈。”

    “呀呀。”小男孩用眼睛追随着高天的流云,说道。

    “妈——妈。”母亲挠挠他红扑扑的小脸蛋,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呀——呀。”小男孩挥舞双手望着母亲,像是责怪她打扰了他的小小游戏。

    “你这个小笨蛋,以后可怎么找到漂亮的媳妇呢。”母亲叹口气,用手指弹弹他娇嫩的手心。

    这时山坡上走来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他把兜帽垂在身后,不住用手扇着风:“好热好热,这见鬼的天气,还要热到什么时候?”

    母亲看着他笑道:“不在你的魔窟里好好练习魔法,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免费的午餐可不是天天都有啊。”

    男人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我是来找约书亚的,他在家吗?”说着探头往摇篮里看去:“哇,这小子长得真快,都这么大了。”

    “像他爸爸。约书亚去红石堡周末集市了,午饭前就会回来。”母亲爱怜地抚摸小男孩柔软的头发。

    约纳惊呆了。

    尽管此前从未看清堕落暗火法师杰夫塔藏在兜帽里的脸,但此刻出现在梦境中的男人,正在与他母亲对话的男人,正在注视襁褓中的他自己的男人,毫无疑问,正是杰夫塔。

第120章 命运的锁链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真令人担心呢.”母亲坐在摇篮边,用衣袖为孩子遮挡云缝里射下的阳光,一只牧羊犬跑了过来,坐在女主人身边吐着舌头。

    杰夫塔进屋熟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坐在门槛上擦着汗:“大家都说,晚说话的孩子会比较聪明。乔芙,你说约书亚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昨天清晨出门的时候我告诉他,今天中午的主菜将是他最爱吃的牛肉烩饭,就算有一万名凶恶的士兵封锁了整个红石堡,约书亚也会想办法逃出来,——他不可能错过亲爱的妻子精心准备的午饭的。”乔芙显然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信。

    颧骨高耸、看起来有些苍白的魔法师笑了,“大陆已经和平了一百年,圣博伦也强盛了一百年,为什么会有一万名凶恶的士兵出现?不过我在山的那头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你一定有多准备一个人的量,对不对?”

    小约纳侧过脑袋,从摇篮的缝隙里打量着陌生人,乔芙瞟了杰夫塔一眼,“你那小鸟一样的饭量,需要特别准备吗?从小我就告诉你,男人必须要多吃肉,长得强壮起来,才能在饥荒和强盗面前保护好他的妻子,——就像约书亚那样。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像个得了黑死病的巫婆。你就不能偶尔一天不要穿着那身怪怪的袍子吗?”

    “这是法袍!代表神圣的魔法使用能力。在我追随老师的几百个日日夜夜里……”魔法师弹一弹法袍上的灰尘,正色道。

    乔芙烦躁地摆手:“直到你因为偷东西被赶出圣博伦魔法师协会为止,我听过一千次了,杰夫塔。”

    “但我有了一个伟大的新发现。”杰夫塔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中闪亮,“这也是我来找约书亚讨论的原因,他虽然不懂得武技与魔法,但却是方圆一百哩内最聪明的家伙。我的发现,需要他的证明。”

    “当然!也是最勤劳的农夫、最老道的酿酒师、技术最精湛的挤奶工。”乔芙脸上浮现自豪的表情,她附身抓住约纳小小的手掌,摇晃两下:“老爹是方圆一百哩最厉害的家伙,对不对?对不对?”

    约纳迷茫地瞧着母亲,“呀呀。”他口齿不清地叫道。

    杰夫塔站起来,迫不及待地眺望远山,天际线处起伏的轮廓里并没有行人的身影。他显得有些兴奋:“这个发现,可能是魔法史上最重要的新发现,是整个魔法理论体系的新篇章,是能够把大陆魔法师协会那些古板的老家伙吓得从高脚椅上跌下来的重磅炸弹!”

    乔芙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是不是在幽暗的魔窟里待得太久,以至于大脑被什么来自地狱的古怪生物占领了?别忘了,杰夫塔,你只是个被人家扫地出门的学徒而已,凭借偷窃出来的几本魔法书,就能研究出什么震惊大陆的玩意儿?”

    “你不懂的,女人!”魔法师立刻摆摆手指,“天赋,只要有天赋,就有无限的可能。约书亚会理解我的,他从小就懂得我说的每一个字,如果不是总被你拉去玩什么该死的王子公主游戏,他可能已经是一名成功的魔法师或者占星术士了。——你知道那些年有多少白胡子的老头到村庄里面寻找学徒,我的导师带走的,本来应该是他。”

    “他选择了留下,我们认为,那样做是正确的。”乔芙不甘示弱地盯着对方,“我们有一间可爱的屋子,一片肥沃的土地,一群羊,一头奶牛,和一个健康的孩子。而你有什么?一个黑暗的洞穴?一堆不合时宜的牢骚?”

    杰夫塔被激怒了,“牢骚?你以为我在洞穴里学会的东西只有牢骚?好吧,如你所愿,睁大眼睛看着,乔芙,看看这即将改变世界的新型魔法,——我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

    魔法师走开几步,面向木屋旁的稻草堆,举起右手,开始低声吟唱神秘的咒文。乔芙护住孩子的眼睛,嘲笑道:“一个火球?当然,任何一个火系魔法师学徒都能够放出一个小火球,用来吓唬农夫的妻子和孩子,最合适不过了。别忘了,烧掉整堆稻草的话,你要负责给我们恢复原样哦。”

    杰夫塔没有答话,专注地感召空间中的魔法元素,用咒语引导魔法精灵聚集起来,转变成他所需要的形态。一团黑色的火球在他掌心渐渐形成,不断翻滚、旋转,黑火上蒸腾着紫色的尾焰,看起来妖异莫名。

    牧羊犬彷佛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冲着他狂吠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乔芙立刻站了起来,警惕地抱起孩子,后退两步。从传说和流言中得到关于魔法的点滴知识,乔芙对魔法并不陌生,呈现红色的是火系魔法,绿色是植物系,白色是治愈系,蓝色是水系,金色是金属系,黑色是黑暗系,这些都是妇孺皆知的魔法分类。但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哪种魔法明明以火焰的形态呈现,却又如此漆黑深邃,流动着邪艳的紫色光芒。

    杰夫塔的嘴角慢慢泛起一个笑容,“看到了吗,乔芙?这就是我的最新发现,魔法师协会典籍上记载了202系已知魔法,没有一系可以比拟我手中的暗火。——暗火!这是个好名字,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就是堕落暗火法师杰夫塔,而魔法师协会终将承认驱逐我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将我的名字收录在一切伟大的著作中,与大魔导士们的名字比肩……”

    “快停止使用这种邪恶的玩意儿!”乔芙尖叫道,搂紧怀中的小约纳,“这是不祥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它会带来噩运!”

    “不,正相反,它会给我带来无比强大的力量。”暗火法师得意洋洋地笑着,“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了可以大幅度增强魔法能力的方法,在短时间内,我可以调动能力范围四倍以上的魔法元素,施放高等级的术法。现在明白了吗,乔芙,我发现了多了不得的东西?”

    杰夫塔掌心的火球飞向稻草堆,无声地爆发出一团黑色的烈焰,带有紫色波纹的黑火很快熄灭,风吹走稻草的灰烬,稻草堆露出一个圆形的大洞。不同于火系魔法,整堆稻草并没有并点燃,仅爆炸发生处物质被暗火彻底湮灭。

    “啪!”

    一个掌印出现在杰夫塔脸上,打飞了暗火法师满脸的笑容。乔芙抱着孩子,眼中噙着泪水:“你这个蠢货!这是受到诅咒的邪恶魔法……它不应该存在于世间!”

    “我都说过了,你不懂的。”杰夫塔捂着脸苦笑,“魔法元素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他们没有自我意志,也没有正义与邪恶的分别,我的暗火系法术只是找到了一种没有人发现过的魔法元素而已,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已经孤单了无数个千年,从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能够与我建立联系,这是我的幸运,也是它们的幸运……”

    “砰!”

    木屋的门关闭了,空摇篮兀自在摇摇晃晃,乔芙在紧闭的门里低声说:“对不起,杰夫塔,我确实不懂。主神席拉告诉我们,世间有阳光便有阴影,有光明就有黑暗,在深深的地下住着死神乌芒和他的无穷地狱,他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世间。你的魔法,让我觉得非常恐惧,我想,那就是来自地狱的火焰吧……我不会冒着伤害约纳的危险,继续待在你身边。请离开吧,拜托了,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

    暗火法师愣在门口,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伟大的发现竟然被童年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暗暗眷恋的对象称作来自“地狱的火焰”。踌躇半晌,杰夫塔干涩地开口:“起码,让我在这里等到约书亚回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好吧,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会打开门。午饭后,请你离开,好吗?”

    “我知道了,乔芙。”杰夫塔默默地坐在门槛上,仔细端详自己刚刚放出暗火魔法的右手,不由叹了一口气。牧羊犬趴在一旁,警惕地盯着他,一步都不挪动。

    时间过得很慢,仅有缓缓移动的云朵印证时间流逝的痕迹,暗火法师无聊地掏出纸和笔,开始演算契约召唤的等价交换原理,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换回什么样的力量。解开了一个复杂的算式,杰夫塔活动一下肩膀,抬起头,阳光已经被屋檐遮挡,日头开始西斜了。

    “乔芙,现在几点了?”他不禁问道。

    “……我不会看这个该死的计时器。”女主人懊恼地回答,“指针在中间位置,偏右一格,不,一格半。”

    “那就是下午一点半,乔芙。你也应该学着接纳最新科学技术,蒸汽傀儡师的发明创造给大陆带来了很多便利。”杰夫塔望着山坡说,碧绿的丘陵依然没有行人的踪迹,“你说过他会在午饭时间回来?”

    “只有男主人拿起叉子的时候,才叫午饭。”乔芙隔着门说,“一定是东边那座铁索桥又崩坏了,绕道的话,需要多花两三个小时时间。”她的声音里有一些担心,又想出理由为自己鼓劲。

第121章 命运的锁链(下)

    杰夫塔收起笔和纸:“他带了什么牲畜吗?”

    “没有.”女主人答道,“约书亚带走一包今年夏天制作的最好的奶酪,打算去周末市集换一些布料和钉子回来。我们想在能看到风景的窗口给约纳摆一张小床,让他每天早上都能在阳光里醒来,约书亚已经准备好木料,回来就可以开工了。他是附近最好的……”

    “最好的木匠。”暗火法师站起身来,“我去铁索桥那里看一眼,如果碰巧见到他,就同他一道回来。”

    “谢谢,杰夫塔。”乔芙的声音含着歉意。

    杰夫塔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摆了摆手,算作告别。

    他沿着山坡上的小路向东走去,刚走出三百码,就看到远方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可这个时候向独立于村庄外的小木屋走来的,只可能是男主人本人了。

    “约书亚!”他高叫着,冲对方挥手,“是我!你回来太晚了,午饭都要凉了!我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

    人影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迈着慢悠悠的步伐走来,“真是悠闲的家伙呢。”杰夫塔嘟囔着,站在原地等待老朋友,直到几分钟后,他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上唇留着黑而茂密的髭须,略微有些秃顶,身形健壮;约书亚的身影渐渐清晰,但他的步伐一瘸一拐,红润脸庞呈现失血的灰白,手中握着一柄沾血的剑,每走一步,就在身后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

    “约书亚!”

    年轻的暗火法师惊呼一声,奔跑过去。就在他的双手接触到约书亚的一刹那,疲惫和伤痛终于占领了男主人的身体,“乔芙……”约书亚栽倒在杰夫塔怀里,呼唤着妻子的名字,眼神散乱。

    杰夫塔咬紧牙齿,背起老朋友回到小木屋,狂乱地敲门:“乔芙!快打开门!约书亚回来了,他受伤了!”

    一秒钟后,神情慌张的女主人出现在门口,她颤抖的手还握着木勺,显然正在将凉掉的午饭重新加热。两个人将约书亚抬到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擦拭血迹,一条又深又长的剑痕出现在他的大腿上,鲜血还在从草草包裹的伤口涌出。

    乔芙显示出了农夫妻子的坚强,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只默默地准备热水、毛巾和绷带,为丈夫清理伤口。约书亚握剑握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杰夫塔怎样都无法从他手中取下那柄沾血的长剑。

    “听到吗,当家的?”乔芙解开包裹伤口的破布,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毛巾轻轻擦拭,造成男主人身体剧烈的颤抖。闷哼一声,约书亚的眼睛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乔芙马上轻声呼唤自己的丈夫。

    “……乔芙?”约书亚虚弱地开口,马上又出现惊慌的神色:“约纳呢?小约纳在哪里?”

    “在摇篮里,已经睡着了。不用担心他。”女主人立刻回答。

    约书亚勉强撑起上半身,盯着自己的妻子:“乔芙,我们必须离开,现在!带着约纳离开,走到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去……”

    “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什么了?”杰夫塔伸手扶住老朋友的脊背,感觉他的肌肉因紧张而绷紧。

    “……杰夫塔?”男主人此时才发现暗火法师的存在,“很好,你也能帮得上忙。从魔法师协会学到的东西还记得吗?”

    “你是说火系魔法?当然,而且我还发现了更加强力的……”杰夫塔不解地回应道。

    “这就够了!”约书亚一用力坐了起来,伤口马上流出鲜血,溅了乔芙满脸,“我杀掉了他们三个人,争取了一点时间,在援兵到来之前,我们必须走远……收拾东西,乔芙!带上干酪、镰刀和狗,把金币从羊圈取出来,其他的都不要管了……”

    女主人没有询问原因,她用热毛巾抹去血迹,把绷带紧紧缠在丈夫的伤口上,站起来去收拾行囊。约纳被大人的对话惊醒了,躺在小床上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发出咿呀的声音。

    “起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暗火法师不禁愤怒地大叫起来。

    约书亚一咬牙站了起来,用长剑撑住地面,急促地喘息着:“没时间细说了。有人在寻找我,他们是一帮有组织的恶徒,每个人身上、不同部位都有同样的绯红色的鸟形纹身,起码,我杀掉的三个身上都有,这应该是他们组织的徽标……”

    “找你?为什么?”杰夫塔惊呆了,不明白为何自己遗世独立、勤恳务农的老伙计会受到神秘组织的追杀,这本该是庸俗骑士小说的情节,为何会发生在一位农夫的身上?

    乔芙利索地收拾好行李,把约纳背在背上,扶住丈夫的臂膀:“当家的,咱们往哪个方向走?”

    “经过坎诺村向西,进入无尽群山。”约书亚目视西方。

    暗火法师怒斥道:“你疯了!无尽群山里除了荒芜的岩石和凶恶的魔兽之外什么都没有!你们在那里活不下来的!”

    男主人咳嗽两声,“我没疯,杰夫塔。最重要的,是留下生存的希望,只要有希望存在,一切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推开门,乔芙搀着约书亚,背着小约纳,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家里的牧羊犬,向西方的群山走去。杰夫塔依然没能从震惊中平复,步伐僵硬地跟在后面,“乔芙,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主人以征询的眼光望向丈夫,约书亚叹了口气。

    “我诅咒你的暗火魔法,杰夫塔。”乔芙开口道,“它果然会带来灾难……我们三个一起在坎诺村长大,可有个秘密,你并不知道……约书亚身上流着背叛者的血液。”

    “背叛者?”暗火法师有些迷惑。

    “我不能说出更多,那会带来更大的灾祸。”女主人心疼地回头望襁褓中的约纳,小男孩睁着清澈的眼睛,没有哭闹,像是把逃亡当成一场郊游。“自从约书亚发现失踪已久的父亲留在箱底的信,他就告诉我,他的人生将远离一切人群拥挤的所在,远离城市,远离权力者,如果愿意的话,要我陪他一起在风景漂亮的地方筑起一所漂亮的房子,生一个漂亮的孩子,做一对快乐的农夫。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危险的征兆,我们慢慢放松警惕,没想到,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我还是不懂。”杰夫塔的眼中,童年的玩伴渐渐变得陌生起来。

    这时,远方的山坡上出现七八条黑影,有手持武器的人正在快速接近。约书亚毫无血色的脸出现绝望的神色:“他们来了。我杀掉了报信的人、摧毁了铁索桥,他们居然还是来得这么快……”

    “挡住我!”乔芙立刻把暗火法师推向前面,丢掉行囊,解下约纳的襁褓,左右看看,选择一颗枝叶茂密的大树灵巧地攀了上去,把襁褓小心翼翼放在两根粗大的树杈中间。

    “妈妈……”

    占星术士学徒站在虚无的空间里目睹这一切的发生,他多少次伸出手,却触不到母亲的身体。

    “约纳宝贝。”乔芙低头望着自己的骨肉,小男孩一双眼睛骨碌碌四处看着,不哭,也不笑。“妈妈稍微去一下就回来,你不许发出声音哦,听到没有?”女主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从怀中掏出奶瓶,塞进约纳的嘴里。

    已经过了断奶的年龄、却依然迷恋奶嘴的小孩露出满意的神色,伸出小手,抱住温暖的奶瓶。

    乔芙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头发,在他粉嘟嘟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告别的吻,跳下大树,站在丈夫身边。

    “你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擅于爬树呢。”约书亚盯着妻子生出鱼尾纹、但依然年轻的眼睛。

    “你也一点没变。”乔芙微笑着回答。

    杰夫塔紧张地瞟一眼藏有婴儿的大树,从法袍里掏出各种施法辅助材料、卷轴和宝石,准备迎战。“对了,你说你发现了什么?”约书亚伸出沾血的手,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

    “既然你们对我保留秘密,那我也决定对你们保留这个秘密。”暗火法师赌气似的说。

    敌人来到了。四名轻甲的剑士、一名重步兵、两名弓箭手,和一个穿着普普通通夏季常服和牛皮靴的灰发中年人,虽然空手没有武器,可中年人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你,跟我走。”来人指着约书亚,用惯于发号施令的语气说。

    农夫举起长剑作为答复,忠诚的牧羊犬发出威胁的低吼声,乔芙从行囊中抽出割草的镰刀。

    中年人仔细端详这支队伍,忍不住捂住嘴,发出怪异的咯咯笑声,“呵呵呵,这就是今天的任务吗?农夫、农妇和狗?”他转向身后的士兵,“绅士们,就是他们造成了三名士兵的伤亡?”

    一名剑士略显紧张地指着约书亚:“是他,大人。我们在红石堡周末集市巡视,多诺万牧师忽然发出指令,说探测法阵发现了‘异端之血’的踪迹。我们的五人小队赶往指示地点,发现他正在一间铁匠铺里用干酪换购东西,在抓起铁钉时,锋利的钉子扎破了他的手指。”

第122章 短暂的告别

    “探测法阵确认他就是异端之血的主人?”中年人上下打量约书亚的模样,留着胡须的半秃农夫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大人物显得有些怀疑,“你们确定没有找错人?”

    “不可能的,大人.”剑士肯定道,“我们刚拔剑宣布以大领主比诺尼?温格公爵的名义逮捕他并进行调查,他就撞倒了多诺万,夺过多诺万手中的剑,一剑杀死了他;又刺倒了佩蒂特,可怜的佩蒂特被刺伤心脏,五分钟之后就蒙主召唤了……我与戈卡特冲上去阻拦他,谁知道他的力气那么大,在被砍伤以后还能冲出包围,将我打倒,割破了戈卡特的脖颈,一路逃了出去,可怜的戈卡特……”

    “行了行了。”中年人不耐烦地打断士兵的叙述,“一个农夫,绅士们,一个农夫!即使体内流着异端之血,他也只是个拿着干草叉、浑身干酪味道的家伙罢了,而你们,是公爵大人的精锐武装!你们应该为此感到羞耻。”

    剑士低下了头。中年人再次向约书亚重申:“你,现在放下武器跟我走。我可以赦免你的妻子和你的狗,——加上你那个奇形怪状的朋友。”

    约书亚咳嗽两声,脸上却浮现了戏谑的表情:“我打赌你的鸟形纹身纹在了裤裆里,纹身师弄坏了你的男性器官,不然为什么会这么没种呢?”

    大人物怔了一下,咯咯地笑了:“很好,对不起,你是一名真正的绅士,值得一场体面的葬礼。”他转向士兵们:“去为你们不幸的伙伴们报仇吧,不过这次请别再搞砸了,好吗?”

    弓箭手拉开弓弦,重步兵撑起盾牌,剑士们抽出雪亮的剑,散开阵型开始逼近。农夫拖着伤腿上前一步,把妻子护在身后,乔芙强忍住担心,不向身后的树看一眼,用汗津津的手握紧镰刀。

    “约书亚。”杰夫塔呼唤老朋友的名字,“在解决了你的难题之后,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故事。”

    “你说什么?”约书亚闻言向暗火法师看去,接着就愣住了。

    黑色的火球在掌心浮现,带着冰冷的紫色尾焰灼灼燃烧,四周的阳光似乎明显黯淡了下来。杰夫塔笑了:“这就是今天我来找你的理由,不存在于魔法典籍上的第203种魔法,我将它称为暗火系法术。”

    士兵们挥剑扑了上来。“这可不是火,兄弟。”农夫死灰一样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从空气流动的形态可以看出,这团像是火焰的东西其实在像漩涡一样吸收能量进去,——可以说,是与火系魔法完全对立的存在。这是个伟大的发现,杰夫塔!”

    暗火法师狂喜地大叫一声:“就知道你能够理解我!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问你,在料理了这些杂鱼之后!”

    黑色火球飞离施法者的手掌,射向冲在前面的两名士兵,剑士们显然没有与魔法师对战的思想准备,脚步迟疑了刹那,但火球缓慢的飞行速度又让他们打消疑虑,两人左右分开,想避开这枚慢悠悠飘来的火弹。

    中年人猛然转身,带着极度惊诧的表情大喊:“这样是躲不开的,蠢货!退后!”

    “大人?……”左边的剑士刚发出两个音节,暗火就击中了他的胸膛,“当啷!”长剑落地,士兵惊愕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革轻甲,一个碗口大小的洞穴出现在胸口,边缘呈现焦黑色,像从中间点燃的纸张;孔洞还在不断扩大,看不到燃烧的火焰,只有血肉与衣服不断化为灰色的微尘。

    剑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暗火腐蚀了他的整个胸部,透过那个贯穿的大洞,约书亚看到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正在因惊疑而不住颤抖,“打得好,兄弟!”农夫兴奋地喊叫着,用长剑击飞一支流矢。

    “为什么?”另一名幸存的士兵目睹同伴的惨状,不敢再前进一步,“明明可以躲开的……”他的视线避开死状残忍的尸体,剑锋在犹豫地不断摆动。

    微弱的气流声响起,像是蝴蝶在轻轻振翅;黑火再次在杰夫塔掌心燃起,暗火法师哈哈大笑:“才刚刚开始呢!”他挥起手掌,第二枚火弹飞向敌人。

    重步兵上前一步,举起大盾,身上穿着重达一百三十磅精钢盔甲的士兵像一座钢铁铸成的雕像,双臂用力,将盾牌下端的铁锥刺入土地,弯曲膝盖,做出防御的姿势。

    大人物再次怒斥:“我说过这样是不行的,蠢货!退后!”他从外套口袋里拔出一支武器,快步走来。

    “约书亚,老朋友,告诉我为什么。”杰夫塔得意洋洋地昂着头。

    农夫摸摸下巴:“虽然没有相关知识,不过我觉得,你的暗火具有两个特性:第一,吸收能量,无论是光线、热量,还是生物赖以存在的生命力;第二,扭曲时间,暗火发射路径上的时间维度被歪曲了,因此对方无法准确判断闪避的时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暗火法术是非常适于偷袭的魔法呢。”

    堕落暗火法师无法抑制心中的亢奋,几乎想跑过去拥抱可敬的朋友,“天哪,你真是个聪明的家伙,你解答了我心中的一大疑惑!每次感召魔法元素时,我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得与现实世界之间有一层薄薄的膜将我隔开,这下我明白了,是时间!暗火元素是喜爱时间游戏的小东西!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找到它们的踪迹……”

    黑色火球在盾牌上爆炸,毫无阻碍地蚀穿钢铁,将大盾与重步兵的手臂一起化为灰烬。中年人飞速赶来,手中发出刺眼白光,“大人!”在求助的叫声中,重步兵的两条臂膀被齐肩斩断,露着骨茬的伤口平滑如镜,几秒钟之后,才喷出炙热的鲜血。

    “全都退下!”大人物喝道,用脚踢开步兵的残肢,两条被暗火腐蚀的臂膀迅速枯萎、塌陷,变成地面上一道焦黑的印痕。中年人手中看不清模样的武器不停飞速旋转,发出雪亮的白光。

    “老朋友,等我解决了这个老家伙,就是叙旧的时间了……”信心膨胀的杰夫塔第三次射出黑色火球,转头对约书亚说。

    农夫并没有回答他。

    “约书亚!”乔芙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裂声带的尖叫。

    鲜血像瀑布一样从约书亚的腹部涌出,农夫不敢相信地微微低头,捂住腹部,看自己的血从指缝里向外流淌。

    没人看到这次攻击,中年人的武器以未知的方式击中约书亚,造成致命的伤口。大人物面对袭来的黑火,并没有试图闪避,他手中的武器再次发出白光,火球被从中切成两半,失去形态,在空气中燃烧殆尽。

    “开什么玩笑?”杰夫塔伸手掰断一个曲颈瓶的瓶颈,散发荧光的月亮石粉末将他笼罩,在魔法增益材料的辅助下,他经过简单的吟唱,连续制造出三发暗火球,瞄准飞奔而来的敌人。

    “刷!”

    光华闪动,暗火法师根本没有看到是什么伤害了自己,肩部的剧痛让他精神涣散,刚刚成形的火球立刻发出爆鸣声消散,魔法反噬将杰夫塔掀翻在地,肩头和嘴角一起流出鲜血。

    “暗……火?令人印象深刻。”中年人走到他们近前,抬起手,毫不留情地割破了乔芙的脖颈。女主人一手按压丈夫的伤口,另一只手刚刚举起镰刀,在摔倒在地之前,几乎切断整条脖子的狰狞伤口已经带走了她的生命。

    “……乔芙……”垂死的约书亚翕动嘴唇。

    “不……”杰夫塔大声叫喊着伸出手臂。

    “妈妈!”

    约纳呆呆看着眼前的惨剧,却无力做出改变。

    忽然天空变得黑暗,四周温度急剧下降,大人物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着异变将临的黑色天幕。暗火法师身边吹起暴风,他慢慢地站起来,丢下撕成两半的魔法卷轴,卷轴中储存的是魔法师行会有明确使用限制的增强型法术“契约召唤”。

    “暗火的精灵,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要这一次,只有这一次让我强大……我将这个仅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法术命名为‘月晕曼陀罗’,那是传言中东方大陆最美丽的花朵……乔芙,如果你当初选择了我,一切是不是会不同?”杰夫塔凄然望着乔芙的尸体,高举双手。

    紫色的花火笼罩天际。

    十几年前,躲在大树上的婴儿目睹了一切,尚未成熟的心智将这段记忆深深地压抑在灵魂深处,直到这一天,才因月晕曼陀罗的近距离重现,而一举冲破理智的堤防。

    中年人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神秘武器发出的白光缓慢地升上空中,这时可以看清,那是一支蒸汽傀儡动力驱动的回旋飞镖,弹射出的飞镖被铁链拉回本体,速度快到肉眼几乎无法跟踪。

    灿烂花火已经消灭了他一切反击和逃跑的可能。

    小约纳的世界开始出现动荡,所有事物开始逐渐变得透明,“妈妈……爸爸……”约纳流着泪呼唤双亲,这时,在几乎不可辨别的远方、道路的尽头,走来几个手持武器的人,看样子像是追杀者的援兵。他们看到这边的异状,正加速跑来,其中一个人,穿着深蓝色的法袍,戴尖顶帽,有一蓬花白的杂乱胡须,边跑,边大声抱怨着什么。

    这个人,有着约纳十七年生命中最熟悉的面孔。他身上松香和烟草的强烈味道,他急躁又粗鲁的言辞,他藏在皱纹里的小眼睛和永远梳不利索的长胡子,……他在占星术塔顶端放飞“瘸腿亨利二号”时落寞的眼神。

    “……柯沙瓦老师?”

    约纳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敌人援军中的蓝袍法师,正是红土平原占星术塔的主人、七级占星术士柯沙瓦。

第123章 短暂的告别(下)

    “叮.”

    约纳回忆中的世界像玻璃般破碎,炎热而带着血腥味道的空气涌入鼻孔,占星术士学徒睁开眼睛,发现刚才漫长的回忆,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然而一瞬间又发生了多少事情?

    托巴还在与龙象的鼻子角力,埃利奥特防御着骨刺的攻击,天空已经明亮起来,夕阳再次映红奇迹草原。龙象的背上,已经分出胜负,胜利者抬起十码长枪,枪尖上挂着一具修长的躯体。

    “很可惜。我钦佩你们做出的努力。”以撒基欧斯如天神般端坐,双手各握一柄银枪,右手的枪因对抗月晕曼陀罗的威力,枪尖锈蚀剥落,像经过百年的风吹雨打;左手的枪指向晴空,沉重的武器像浇铸在铜像手中般纹丝不动,持剑伽蓝的身体被刺穿了,低垂着头颅,红发遮住眼睛。名刀佛牙插在风暴骑士身前,深深没入骑兽的脊背,伤口流出龙象鲜绿色的血液。

    “耶空!”小蚂蚱与约纳齐声惊叫。

    “没有死。”埃利奥特低声说道,他挺直脊背,啪的一声打开面甲,露出决绝的表情:“我们会做出最后一次攻击,趁这个机会离开。机会渺茫……但是……”

    玫瑰骑士的话没有说完,独角兽猛然抬起脖颈,发出凄厉的长嘶,七彩光芒再次出现在独角尖端。

    约纳懂得,玫瑰骑士今天已经一再耗费生命能量施放魔法,身体早已超出负荷,强行施放法术无疑是自杀的行为。三位一体的共生模式中,任何一个个体的死亡都是共生体的死亡,约纳不想知道是人类、独角兽还是小精灵先濒临崩溃,这样残酷的问题,他根本不想触及。

    占星术士学徒一直期盼奇迹出现,但奇迹般的月晕曼陀罗仅仅昙花一现,堕落暗火法师杰夫塔是否认出了自己?他是否在通过这种方式保护自己,表达对往事的愧疚之情?当年的紫火降落后,又发生了些什么?自己身上到底流着怎样的血液?这一切,与背叛者的预言是否都被命运的锁链捆在一起,成为宿命的因果?约纳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他脑子里旋转着一万种逃生的念头,却没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开如今的死局。

    骨刺从盾牌的空隙中毒蛇一样钻出,约纳奋力用剑一挡,骨刃在他手臂上留下深深的伤痕,鲜血流出,却并不感觉疼痛。

    “还没死?”风暴骑士挑起眉毛。

    耶空缓缓抬起头颅,灰眼睛里燃烧着一场海啸。“好近……好近……”持剑伽蓝口中喃喃,猛地伸出双手握住枪身,直视以撒基欧斯的眼睛,一弹指错目,南方人的瞳孔已经变成慑人的金红色。“观想佛部诸尊加持行者,速得身业清净,罪障清除,福慧增长……”耶空双手虚心合掌,食指在中指上节,拇指在食指下节,结出佛部三昧印,口念古老佛国的神秘梵文:“唵,怛他蘖都纳婆也,婆诃……”

    千万道霞光自持剑伽蓝的背后升起,又化作一轮光耀万丈的太阳,太阳缓缓沉入耶空的身体,让他的全身放射出内敛的金红色光华。整个空间因绝大的愿力而发出震颤,空气中充满不安的气息。

    “什么把戏?”以撒基欧斯微微皱眉,丢下右手损坏的长枪,拔出象牙柄长剑。

    “玖光……三昧耶散华……绽!”

    万股霞光从耶空处发出,笼罩向风暴骑士周身,“不管是什么戏法,没有我斩不断的东西!”年老的骑士大喝一声,挥剑迎向耀眼的光轮。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碰撞,没有爆炸,没有被截断的能量之流,霞光悄然隐没,两人之间的空间重归于寂,耶空从枪尖滑落,半跪在龙象的脊梁,捂住腹部的伤口,不住喘息。

    以撒基欧斯疑惑地端详佩剑的剑刃,确实没有斩破实体或术法的触觉。是施法失败了吗?风暴骑士没有多做无谓思考的习惯,左手腕一颤,十码长枪再次刺向持剑伽蓝的胸膛。

    雪亮的枪刃在距离耶空半码的地方刺中一层金红色的薄膜,噗的一声,以撒基欧斯脸上浮现疑惑,明明有击中的手感,但却并非刺入血肉,长枪像被什么坚韧又粘稠的东西包裹。

    光焰升起,持剑伽蓝的左侧虚空里射出一支金红色的锐利枪尖,呼啸着刺向风暴骑士的胸口。

    “什么?”

    以撒基欧斯抽回左手长枪,侧身躲避,虚影之枪射空了,他再次挺枪刺去,奇景于是再次发生,长枪进入耶空身前半码的空间内就不见踪影,一次同样的攻击反弹出来,险些击中风暴骑士的肩膀。

    这是浩瀚博大的南方佛国“玖光”秘术系统里最为特殊的一个术法,耶空奋起最后一丝力量发出的秘术“三昧耶”意味着平等、本誓、除障、惊觉,在散华护体的短时间内可以将强大敌人的攻击全部反弹,当然与此同时,施术者本人也无法发起攻击。

    耶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走近以撒基欧斯。风暴骑士皱起眉头,高举长剑:“非常有趣的障眼法,如果刺不透的话……就将你切成两半!”

    曾经斩断约纳的“灼热之光”与奥密克戎?洞马最后一发动力弹的长剑向耶空当头劈下,持剑伽蓝并没有停下脚步。剑刃深深陷入金红色薄膜,再次消失于奇妙的小空间内,一把同样形状的利刃割破以撒基欧斯头顶的空间。

    “喝!”

    风暴骑士大喝一声,用左手矛抵挡头上的虚体剑锋,右手继续加力,想把玖光秘术连同耶空一起斩为两段。他越用力,头顶的压力就越大,年老的骑士几乎是在跟自己的强大力量直接对抗。

    埃利奥特的身体在颤抖,独角兽发出的光芒越来越亮,一个魔法即将被摇摇欲坠的玫瑰骑士施放。这时托巴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竖掌如刀,轻轻在他的脖颈上砍了一下,埃利奥特闷哼一声,委顿在鞍鞒上。施法被打断了,独角兽回头惊疑地盯着室长大人,小精灵从腰际盘旋而上,露出两颗亮晶晶的小黑眼珠。

    “托巴?”约纳惊叫一声。

    巴泽拉尔农民挥拳弹开两支骨刺,低下头,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占星术士大人,俺要先说声抱歉了。”

    “什么?”

    托巴俯身用粗壮的臂膀抱住独角兽的腰部,不顾骑兽仓皇的挣扎,吐气开声,立起身来,把埃利奥特与独角兽整个抱在怀中,对昏迷的骑士低声说:“俺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希望你不要怪俺……”

    室长大**喝一声,浑身散发出炙热的蒸汽,手臂上浮现狰狞的青筋,他旋起身子,奋力把玫瑰骑士向北方投掷出去,巨大的力量让托巴的脚深深陷入泥土,风声呼啸里,独角兽和它的主人像在虚空飞驰一样升入高空。噗噗,龙象的两支骨刺同时扎进他的后背,托巴的身体微微一颤。

    “你胆敢!”

    以撒基欧斯大喝一声,耶空却再逼近一步,几乎碰着风暴骑士的鼻尖,三昧耶散华让年老的骑士陷入狼狈的境地,不能赢,不能输,不能战,不能逃。

    “大叔,你做什么!”锡比圆睁着绿眼睛,托巴拔出体内的骨刺,一步跨到她跟前,伸手拎起小蚂蚱的脖颈,爱怜地望着她:“小蚂蚱,你可别到处惹麻烦了,以后谁来帮你打架呢?”

    “你放什么狗屁!放我下来!”锡比手脚乱舞,捶打着室长大人的胸膛,绿眼睛溢出眼泪:“如果你敢丢下我一个,大叔,我绝对不会饶了你……”

    托巴并没有说再见。他抡圆手臂,将投掷标枪一样将小蚂蚱扔向远方,眨眼间半精灵弓箭手就飞越了蓝勋步兵和地行龙骑兵的潮水,落向无风无lang的草原。

    “停下!”

    渺小的敌人竟然在自己眼前做出这样的举动,让风暴骑士怒不可遏,他大声吼叫着,白发飞扬。乔普举起骑枪,又犹豫地放下,军团长大人的骄傲让他不可能接受士兵的帮助,这事关骑士的荣耀。

    “托巴,你……”约纳面向巴泽拉尔农民的身影张大嘴巴,忽然身体一轻,眼前出现夕阳里橘色的天空,“占星术士大人。如果有机会的话,俺还是想成为您的扈从,永远在您的身边保护您。”托巴咧嘴一笑,用左手摘下小圆帽,放在心口。

    “不……”

    占星术士学徒的声音划破长空。他旋转着、翻滚着,眼前交替出现天空与大地,朦胧中看到巨大龙象的背上,耶空身上的光焰正在急剧减弱,以撒基欧斯的愤怒即将击溃三昧耶散华的屏障。

    托巴蛮横地抓住两支骨刺,用力把它们从骑兽身上拽了下来,踩着龙象惨呼的脸跳上它的脊背,向耶空和风暴骑士冲去。因为剧烈运动,自我止血的伤处已不能保持血管紧缩。室长大人的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喷出鲜红的血液。

    以撒基欧斯的脸上确实出现了吃惊的表情,不知垂死的奥密克戎?洞马看到了吗?

    乔普似乎抬起头来,向自己露出笑容。

    意识渐渐模糊,烽烟四起的战场飞速远走,要飞到哪里呢?

    一直到天的尽头吗?

第124章 密林的火焰

    “肖邦国际钢琴比赛.”

    内阁情报调查室穿夹克的男人第二个电话拨给手下的行动人员,顾铁从中听到这样一个关键词。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是音乐界级别最高的钢琴比赛,每五年在波兰首都华沙举办,最近的一届在两年前举行,顾铁依稀记得冠军由一名旅居意大利的中国男子取得,自从2000年举办的第14界比赛上李云迪一举夺下冠军、替华人扬眉吐气之后,连续十届比赛的前三名都有黄皮肤的脸孔出现,让人看得有点审美疲劳。

    照理来说今年不是肖邦大赛的举办年,但既然前面提到华沙,那大赛的举办地、华沙爱乐音乐厅就是关键地点了。顾铁默默把这个地方记在脑子里。

    没能找到更多线索,顾铁退出量子网络坐起身来,在屋子里找到一部老式转盘电话,拿起听筒,里面传来稳定的拨号音,“很好。”他拨了一长串数字,听到接通的提示音,耐心等了半分钟,对面终于有人接起电话,用俄文说:“找谁?”

    “冬妮娅大婶,我是上周在你的家庭旅馆住宿的尼古拉?切斯莫,在退房之前,我不小心弄坏了你门廊上的小天使雕像……对不起。”顾铁用流利的俄文说道。

    “谁?我不记得有一位尼古拉……”年老的女性声音疑惑道。

    顾铁笑道:“可我记得你,冬妮娅大婶。很抱歉临走时忘记告诉你,那个雕像现在只是放在底座上而已,小天使的双腿已经被我不小心弄断了。如果你拿起它看一眼的话,会在底下发现500卢布,那是我的小小歉意。”

    “500卢布?那么,我原谅你,先生……”冬妮娅大婶仍然不太确定,但钞票收买了她的好感。

    “尼古拉,冬妮娅大婶。祝一天愉快。”顾铁挂断电话。

    湿婆的巴尔文德拉是一位老派的、谨慎的、多疑的ipu领袖,在约定紧急联络方法的时候,他设定了遍布莫斯科的五十多种随机事件,每种事件代表特定的含义。所谓“随机”,就是巴尔本人在街上随意溜达,把某种可以呈现“1”和“0”两种状态的事件纳入湿婆的检测范围,然后设定能够改变状态的触发器。

    打电话让冬妮娅大婶拿起小天使雕像,就是这种随机事件之一,它代表着“需要立刻到上一个安全屋查看情况”。顾铁接下来打电话去莫斯科西北区的一家花边小报社,先是明确叫出社长不为人知的真名,然后以严厉的语气指责对方一年前刊登的一则讣告弄错了姓名,导致自己父亲的名誉受到极大的损害,要求小报在明天的报缝中刊载致歉声明。社长马上答应刊登致歉信,一再请求顾铁不要向竞争对手报社透露这个消息,顾铁以很勉强的声音答应了,挂断电话。这个事件代表“我有些麻烦,想办法联系我。”

    对于老巴神经兮兮的联络方法,顾铁本来还挺欣赏的,作为没事找事的典型,他觉得把诸多种没准一辈子都用不上的通知方式记在脑子里,是一种有点挑战的好玩事情。现在顾铁觉得这些法子糟糕透了,如果巴尔能在莫斯科找到一部安全的地网电话(鉴于目前固定电话交换系统还不在量子计算机控制之下),这些麻烦明明一通电话就可以解决掉。

    他最想告诉巴尔文德拉的是娜塔莉亚的消息,但没有一个随机事件能够表达如此复杂的含义。顾铁通过第二条事件信息通知巴尔尽快与他取得联系,最快的方式,当然是量子网络。尽管作为ipu激进派组织的首领,巴尔还是拥有一台创世纪网络终端机的,一个常年耗费顾铁5ppm配时的防窃听程序时刻在他的账号上运行。从老巴和长谷川崩阪来看,ipu的大人物们似乎对量子网络没有想象中那样排斥。

    打完电话,在香喷喷的女生宿舍里坐了一会,顾铁觉得自己应该去做点什么事情了。他打开房门,走到空无一人的楼道尽头,果然通往楼梯的铁门关闭着,一把铁锁从外面牢牢锁着。

    “这个傻姑娘。”顾铁嘟囔一声,回屋在波兰姑娘的梳妆台里找到两根钢针,用力掰弯了,没花半分钟就鼓捣开了那把结构简单的挂锁。

    他走出宿舍楼,思想斗争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向收留自己的好心人道个别为好。顾铁再次敲开医学微生物学实验室的大门,探进头去:“……请问马列安?安格列斯卡在吗?”

    马列安?安格列斯卡惊奇地睁大眼睛,向同事说了句什么,跑到门口,“顾,你是怎么出来的?工作完成了么?”

    顾铁摘下鸭舌帽佝偻着腰,含混地说:“您把钥匙忘在锁头上了,马列安……我的工作提前完成了,现在离开的话,还赶得上晚间工作的公共汽车。感谢你的帮助,我和我的祖国都衷心感谢你,真的。”

    波兰姑娘动人的灰绿色大眼睛泛起一层薄雾,“不必感谢我,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最有学识的异国人,尽管你长得……很波兰。”

    顾铁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吹嘘悲惨的中国旅客经历的时候,还顶着一副典型斯拉夫人的伪装,敢情单纯的波兰姑娘对中国人应该长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概念,无比配合地帮他演完一场去国离乡的历史大戏。多么好的姑娘啊!顾铁心里忍不住对傻大憨粗的护林员艾德泛起一股醋意。

    “就是想过来跟你道别,希望今后还会有机会再见,祝你和艾德幸福。那么……再见。”顾铁点头致意,戴上鸭舌帽,头也不回地走掉。他知道马列安正靠在橡木门上心绪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但老顾不敢回头,怕自己多跟波兰姑娘相处一会儿,会忍不住做出对不起大胡子的事情来。

    骑着偷来的自行车,顾铁一边在布兰尼奇宫殿漂亮的法式庭院里游荡,一边思考着目前的处境。根据刚才上网时得到的种种情报,自己忽然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寻找自己,除了那个消失无踪的疯子长谷川。

    无论gtc、一亿玉碎还是日本内阁情报调查室都在暗流涌动地调动势力,gtc驻波兰的军事基地是中东欧地区武装人员最多、实力最强的一个,根据路况流量探头显示,源源不断的人员与装备还在从西欧向这里调动,不知是不是切尔诺贝利事件的余波。

    而通过gtc一个不为人知的半公开反恐情报网站报道,恐怖组织一亿玉碎近日引发一连串汽车炸弹爆炸事件,并立刻公然宣称对恐怖袭击负责,这样频繁的活动是极其罕见的。——关于这一点,顾铁猜想是因为长谷川崩阪的彻底失踪,日本人一定也与自己的组织失去了联系,导致群龙无首的ipu激进派通过最恶劣的方式向国际社会施加压力,想逼迫gtc或某国政府从某个莫须有的监狱里把疯子放出来。

    千头万绪,思前想后,老顾决定先找个atm机取点钱。在长时间的囚禁后,身体对营养的需求量大得吓人,中午在艾德那儿享用的丰盛一餐、下午在马列安那里补充的茶与饼干已经消耗殆尽,顾铁想不出再能找谁蹭饭,要生存,先得解决口粮;要解决口粮,先得解决资金问题,——唯独在资金这个问题上,他一点都不担心。

    庭院的西北角藏着一台德意志银行的atm机,机器上没有代表量子网络终端的gtc徽标,顾铁显得有些泄气。在这个量子网络的时代,尽管大多数银行还在固执地使用传统网际网络进行信息交换,但少部分先驱者已经将核心数据库放置在创世纪上,将全部信息安全交给奥地利萨尔茨堡地下那台冰冷的机器。

    在这些敢为天下先的银行当中,只有少数几家是顾铁无法攻破的,其余就像待宰羔羊一样任由他予取予求。正如他若干天前在行驶的汽车上对湿婆的战士所说:量子网络的世界没有黑客,有的只是权力。拥有最高1500ppm配时的顾铁在创世纪网络上拥有的力量堪比国家机器,如果不顾暴露的风险,他可以正面攻陷一个gtc小国的防火墙,让整个国家的经济生活陷入瘫痪。

    ——当然,这也是顾铁在净土发现陌生访客的信息后,如此震惊的原因,能够在他的世界里来去自如的,该是什么样的恐怖存在?

    叹口气,顾铁在小键盘上输入一串卡号,键入密码,打开了自己在中国工商银行的账户。账户余额后面的0为数不少,不过想到要动用自己的老婆本,顾铁就觉得一阵肉痛。花别人的钱是一回事,花自己的钱是另一回事,尤其顾铁还有个原则:拿银行的便宜钱买东西送人都可以,唯独不能转进自己账户里去,不然就不是小偷小摸,而是明火执仗了。

    自己的钱,是花一点少一点。老顾撇撇嘴,按下打印旅行支票的按钮,然后输入了一个数字,又按了五个零。50万美元,拿来作为一顿丰盛午餐的谢礼应该足够了吧?想象着大胡子惊诧的表情,守财奴觉得心中稍微舒服了点。又取了一些现金,顾铁把钱和支票塞进裤兜,骑上自行车离开迷人的布兰尼奇宫殿,离开美女如云的比亚韦斯托克医科大学。

第125章 密林的火焰(下)

    到沿途的一家小商店买了一台带无线路由功能的手机,配上一张无记名的手机卡,好在店主人懂一点德语,顾铁没lang费太多时间.沿着来路慢悠悠返回,他一面打开手机连接网络,共享网络给自己延髓部位的植入芯片,一边大致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

    今晚在艾德那里过夜,第二天一早赶往华沙,去爱乐音乐厅寻找线索。如果一无所获,就停下来与巴尔文德拉取得联系,交换情报,到别处寻找长谷川的踪迹。如果再一无所获,就停下来参加背叛者组织会议,然后飞往中非,去见证一场活生生的战争。顾铁觉得自从那天早上试玩“世界”之后,自己就被卷进了一个又一个漩涡,像条浮在海面上的破内裤一样浮浮沉沉,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忽然非常想念游戏里的一切,那颜色奇怪的太阳,河边的风,比现实生活更现实的存在感,和比真实伙伴更加真实的伙伴。这么久过去了,自己的化身是否安好?顾铁想立刻停下来,找个地方躺好进入游戏,随即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愚蠢的主意。

    在自己没有进入的时候,“世界”中的角色在以什么样的方式扮演自己呢?根据游戏客户端附带的简单说明,世界中的npc人格都是独立运算的真实线程,一旦有玩家进入,npc人格将被替换为只具有简单决策能力的从属人格,负责在玩家登出游戏时延续角色的行为。从属人格秉承“最小决策”原则,按照玩家在游戏中的行为模式对正在发生的事件作出模仿,在面临选择时,挑选带来最小变数的选项。

    按照资料解读,自己不在线的时候,那个傻乎乎的占星术士学徒应该照常吃饭、睡觉,跟人聊天从不谈自己的意见,做决定的时候一定随大流。但根据他的亲身感觉,那个叫做约纳的人格似乎并非从属人格那么简单,在他离开游戏世界以后,约纳依然在作出一次又一次重大的生存状态改变,以至于每次进入,顾铁都得花几分钟时间梳理一下记忆。

    这是件挺奇怪的事情,希望有机会能跟肖李平探讨一下,——只是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胡思乱想着,不觉出了城市,进入茂密的森林。植被遮住逐渐西斜的阳光,林子里一下暗了下来,顾铁沿着小路加快骑行的速度,想赶在天黑前到达护林员的小屋。

    “不知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想起中午那顿营养丰富的午餐,顾铁对大胡子艾德的手艺有点信心,他拍拍怀里的旅行支票,嘴角一歪,露出个恶作剧的笑容,“该选个什么时候吓他一跳呢?”

    顾铁并不担心护林员的安全问题,理由很简单:自己碰到的那些西装男是日本情报部门的外勤人员,显然通过外交途径正式入境,他们不可能对一个毫不知情的波兰公民做出可能危害政府级公共关系的事情。——尽管艾德确实刚刚见到一个黑头发的东方人,不过顾铁自认与长谷川那位仁兄长相还是略有差别的。

    走过半程,天色已经接近全黑,但前方却隐隐约约出现光亮,摇曳的光线从针叶树的缝隙中传来,把森林映得光影错乱。

    “糟糕!”顾铁心头一紧。

    这种形态的光,没有别的可能性,是火焰。现在不是森林火灾高发季节,一场自然引发的野火巧合出现在护林人木屋的位置?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顾铁咬紧牙关,把自行车瞪得飞快,橡胶轮胎在坑坑洼洼的林间小路颠簸着,尚未完全恢复的肌肉传来一阵阵酸痛。

    “别死啊,大胡子……”

    十五分钟后,顾铁愣愣地站在火灾现场。几个小时前,他曾经在其中就餐、休息,与好脾气的艾德进行一场畅快谈话的小木屋,已经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偶尔传来清脆的破裂声,那是密封在玻璃瓶里的苹果酱在爆炸。

    顾铁抽出手枪,“艾德!”他高呼大胡子的名字,试图接近火场,但距离木屋二十码左右就被热lang逼退,周围的树木也已经焦黑枯萎,树皮冒出点点火星,眼看就要被引燃。

    “咻咻咻!”

    没有听见枪声,一串子弹擦着顾铁的头皮飞过,打得他身后的树干爆出木屑。

    “见鬼……”

    瞟一眼深深的弹孔,顾铁立刻转身以低姿势隐蔽在树后,不作停留,立刻又向另一颗大树转移。7.62mm的突击步枪子弹,目测150mm直径的树木,品种应该是北方樟子松,硬度一般,子弹打穿这种厚度的松树,动能损失不会超过50%。

    顾铁此刻忽然无比怀念影视作品里的主角,躲在手腕粗细的一棵小树后面就可以安全无忧,人品爆发时,顶着一张圆桌面当盾牌冲上去跟敌人干仗。如果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枪战该变得有多轻松?

    他一个前滚翻,再次改变隐蔽位置,刚刚藏身的地方立刻发出噗噗几声轻响,穿透树干的弹头射进枝叶覆盖的泥土,“一个敌人,一把枪。多少发了?七、八……十四发?”一边紧张计算着敌人的实力,顾铁一边搜寻附近可以利用的联网设施。没有摄像头,没有感应器,没有消防设施,这鸟不生蛋的森林里甚至连个搜集鸟类叫声的科学研究麦克风都没有,要不然起码还能从声音素材中比对出敌人枪支的型号。

    攻击停歇了一瞬间。在处于枪战中不利境地时,最可怕的不是敌人的连续攻击,而是敌人忽然停止开火。无法通过枪声判断对方的位置、实力和意图,这种包含无数可能性的静谧能够让人抓狂。

    顾铁立刻举起沃尔特p99手枪,冲着头顶连开三枪,“啪、啪啪!”在燃烧的熊熊声响里,手枪的枪声显得十分微弱,但足够引起敌人的警觉。

    果然,咻咻的破空声再次响起,从停顿的时间看,绝对不够更换一个弹夹。“二十……二十五……”顾铁用尽全身力气做出战术规避,在一棵棵树干后跳来跳去,灼热的弹头不住从身后飞过,溅起的木屑打在脸上,生疼。

    “二十九。”

    数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枪声停止了,顾铁立刻转身向敌人的方向迂回奔跑,右手沃尔特手枪指向前方,左手拔出战术直刀。一个有经验的射手不会等枪里的子弹打光了才更换弹匣,枪膛里保留一颗子弹,才能免去更换弹匣后拉枪栓的一秒钟时间,很多时候,这一秒钟能够决定战斗的最终结果。

    这是一场赌博。顾铁赌对方使用的是三十发标准弹匣,除去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外,换弹匣的几秒钟时间是对方的火力真空期,只有趁现在发起反击,才有可能在自动步枪的压制下取得先机。——倘若对方使用三十五发弹匣或五十发弹鼓,现在的停顿只是用以迷惑自己呢?顾铁脑子里掠过不祥的猜想,但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局,他来不及多做考虑,——希望对方也来不及布下陷阱吧。

    燃烧木屋的斜对面有一个小小的空场,空场中摆着艾德的那辆哈雷?戴维森摩托车,敌人应该就在摩托车附近的树后隐藏。肾上腺素将顾铁的每一丝肌肉纤维变成充满爆发力的钢索,他俯身钻进幽暗的森林,从光线暗淡的地方快速迂回,簌地穿出树丛,向摩托车的位置狂奔。

    彷佛感应到危险的气息,顾铁脚下做出一个几乎是人体骨骼与韧带能力极限的之字形规避,身体斜斜贴着地面,一颗飞速旋转的小东西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皮肤一凉,应该是擦伤了。

    双脚蹬地,顾铁顺势滚翻后跃起,扑向摩托车后的树丛,身后的火势一滞,接着腾起一团极其明亮的火球,正好照亮敌人惊慌失措的脸,和丢下步枪、正从外套中拔出自卫手枪的右手。

    “啪啪!啪!”沃尔特手枪的三发子弹印在胸前,敌人被掀翻在地,还没打开保险的手枪脱手飞出。顾铁也没能调整好姿势,扑通一声摔倒在他身前,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正好看见口角溢出鲜血的敌人呻吟着摸索腰间,正掏出一件什么武器来。

    “防弹服有什么了不起!”顾铁左手用力,战术直刀扑哧一声深深插入对方的大腿,敌人哀号一声,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手中的狼牙匕首也跌落在地。冰凉的枪口印在他的额头,顾铁tian一tian自己手臂上的擦伤,咬牙道:“你是gtc还是一亿玉碎?艾德在哪里?”

    疼得满头都是汗珠的敌人反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靠!又是这一套!”顾铁立刻反身扑出,滚到一株大树后,蜷成一团,双手护头。

    什么都没发生。几分钟后,顾铁慢慢探出头,看到敌人脸泛青紫,已经以诡异的姿势倒毙了。“不是一亿玉碎?也不是gtc的套路啊?难道是日本间谍?不应该啊。”老顾疑惑地走近,拔出嵌在对方大腿上的直刀,小心翼翼拨弄着尸体。

    ipu激进派一亿玉碎的死忠分子,每个人体内都藏着线控的微型炸弹,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通过口腔内的小小动作引爆,威力足可以把自己和周围的敌人炸成尸块。不过牙齿内藏毒药这种老派的方法可不是他们的传统,事实上,顾铁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这种自杀方式了。

    敌人的尸体旁丢着一副价值不菲的精密夜视仪,不过由于火势太大,没能派上用场。头罩下是一张典型亚洲脸庞,黑色行动服上没有任何番号或代表组织名称的标签,枪支是阿根廷多明戈?马特厂生产的北约制式fn-falvi突击步枪,没有其他线索。

    最后,顾铁割开作战服,在敌人的腹部发现一个纹身。

    “这是什么意思?”

    他迷惑地盯着那个绯红色、振翅欲飞的鸟形纹身。

第126章 最后的晚霞

    如此坚硬的回忆,像冰样寒冷,如铅般沉重,往事的碎片如同漆黑天幕上嵌着的星辰,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微光.如果每一片往事都是闪亮的星星,那么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浩淼星空,无尽的秘密在高天闪烁,让人穷尽一生去追寻。

    “柯沙瓦……老师?”

    约纳再次看到七级占星术士的脸庞,绿色的玉米田、蓝色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红色的血,人们已经散去,留在农家木屋左近的,只有一具俯卧于地的女性尸体,穿着粗棉布长裙的女人眼睛已不再明亮,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向背后的大树伸出右手,似乎想给永世诀别的婴儿一个最后的拥抱。

    柯沙瓦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那颗枝繁叶茂的树下,抬起头,在碧绿的树叶间发现小约纳清澈的眼睛。“果然只有我发现你呢。这帮笨蛋,真是什么都干不好……”占星术士嘟嘟囔囔摇着头,踮起脚尖伸出双手:“让我看看……你就是异端之血的继承者吗?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年轻人?拿你换几杯气泡酒喝?”

    躺在柯沙瓦大手中的小约纳似乎感到发痒,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趣。你还会做什么?”柯沙瓦饶有兴致地低头瞅着小小的生命。

    小约纳含着奶嘴,目光随着一只飞鸟飘走。

    占星术士扭头看看四周,用手抓抓乱七八糟的花白胡子,“想看个好把戏吗?”

    用树枝简单刻在地面上的星阵发出光芒,小约纳奇怪地看手中的奶瓶逐渐飘了起来,脱离他白嫩的小手,忽忽悠悠飞向天空。紧接着,连他自己也慢慢升起在空中,小男孩挥舞双手,发出开心的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哦,约纳。”柯沙瓦在襁褓上发现小男孩的姓名,“约纳。约纳。……约格?哦,约纳。又简单又难记的名字呢……既然你身上没有出现流血的伤口,那我们不妨做一个长久一点的游戏,好吗,年轻人?”

    七级占星术士藏在皱纹里的眼睛带着笑意,而懵懂的孩子,直到很长时间后才能发现失去母亲的恐惧,现在,反重力星阵给了他最好的慰藉。

    “柯沙瓦老师……”

    约纳呻吟着,喊出十七年生命里最尊敬的人的名字。他脑海中分明还有六岁那年父母流着眼泪送他离开家门、对他说出“播种什么,收获什么”的圣博伦谚语的画面,难道这些记忆都是七级占星术士在他脑海中制造的幻觉?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忽然头部传来剧痛,来自现实的伤痛把他从回忆的深渊急速拉起,以至于睁开眼睛时,感到失重般的强烈眩晕。

    映入视线的,是东方女人深邃的黑眼睛。

    “龙姬……”占星术士学徒艰难吐出两个字,面露喜悦:“你没事了……”

    “别动。你的头部受伤了,手臂也流了很多血,剧烈活动的话,刚包扎好的伤口会再次崩裂。”龙姬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血污,散乱的黑发贴在额角,一双黑瞳关切地望着他,眨也不眨,每一颗黑水晶一样清澈透明的眼瞳中,都有一个小小的约纳躺在晚霞灿烂、野花盛开的青草地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没关系的,没关系。”约纳定定心神,艰难地撑起身体,摸摸脑袋,一块青肿出现在后脑,轻轻一触,他哎呦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蹄声响起,独角兽出现在旁边,低下头用长脸亲昵地拱着占星术士学徒,约纳伸手抚摸骑兽经历战火依然雪白的鬃毛,抬头望向埃利奥特:“你也没事吗,埃利。太好了。”

    “我们没有大碍,占星术士阁下。”玫瑰骑士微微弯腰致意。独角兽侧腹的伤口看起来已经不再流血了。

    约纳在龙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他的手臂缠上一层厚厚的绷带,应该是东方女人帮他治疗了与龙象战斗时留下的伤口。

    夕阳正在西方群山的边缘摇摇欲坠,天边升起火红色的晚霞,映红干草叉伙伴们的疲惫的脸。锡比孤零零站在一旁,有些神经质地揪着一把野花的花瓣,看到约纳醒来,立刻带着哭腔大喊一声:“菜鸟老兄,你总算醒了!我们快去找大叔啊!他还没有出来!”

    约纳脑中猛然浮现托巴最后的面孔,那带着歉意、关切与决绝的笑容。他不由得求助地看向玫瑰骑士。

    “我们现在在奇迹草原西北侧,距离室长大人掩护我们逃出,已经二十五分钟,我们刚刚聚齐在一起,龙姬小姐在哈萨尔钦阁下的护送下到达此处,也是刚刚醒转。言灵术士已经前去侦察情况,根据他传回的最后消息,扎维军队业已穿过席瓦的眼泪,进入峡谷地带,向着樱桃渡方向全速前进。他通过文字言灵发回信息,说他将偷袭第一中央军的统帅以延缓敌人的进军速度。……希望他能够成功。”玫瑰骑士用一贯的冷静语调分析形势,但提到室长大人几个字的时候,声音的微小震颤表明了他情绪的波动。

    “快点!”锡比焦急地指向南方,那烟雾升起、火焰仍在燃烧的地方。她的小麦色头发沾满血迹,散乱在束发银圈外面,伤痕累累的手指仍在流下血滴,但小蚂蚱似乎一无所觉。

    “杰夫塔呢?他没有逃出来么?……耶空,耶空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约纳忽然发现身旁没有南方人高高瘦瘦的轮廓。

    玫瑰骑士沉默地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占星术士阁下。”

    龙姬伸手搀住占星术士学徒的肩膀,“走吧,答案就在前面。”

    “快点!”小蚂蚱回过头,用噙着眼泪的绿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当先向前跑去,由于疲惫和激动,她脚下一绊摔倒在草地上,没等别人搀扶,立刻跳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

    脚踏在柔软的草地,鼻孔中有一股泥土气息与血腥味混合的奇怪味道,——一切还没结束,也许只是刚刚开始罢了,该面对的终将要去面对,约纳心中却忽然奇怪地失去了紧张的感觉,明知巨大的灾难就在前方等待,仍然要一步一步走向宿命,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做成长?

    没走多远,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大地已经焦枯,灰烬像烟一样浮动在地面上,东倒西歪的炭状尸体早已看不清面目,有铠甲在焦臭的龙尸下发出黯淡的闪光。断剑、碎甲、扭曲的骑枪在脚下叮当作响,地面仍然很热,火系魔法几乎将奇迹草原的中央化为熔岩流淌的地狱。

    龙姬咳嗽起来,约纳掩住口鼻,拍打着她的后背,发觉东方女人的身躯其实是如此纤弱。锡比却恍如看不到残酷的景象,闻不到炙热的烟尘,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奔跑。

    尸体渐渐密集,有烧焦的蓝色勋带飘拂在变形的乌黑甲胄上,这些历次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精英再也无法继续好运了,生存的荣耀成为他们坟墓上飘扬的旗帜。地面开始显得泥泞,是血浸润了土地,每一次拔脚,都像挣脱亡灵手指的拉扯,靴底不断从人的残肢上碾过。

    穿过草原中央,前面一下子开阔了。

    晚霞笼罩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抹嫩绿。矗立在夕阳中,是一棵孤零零的树,树下的鲜血已不能被泥土吸收,流成暗红的湖泊,也因此,这棵树成了荒凉大地上唯一没有被战火焚毁的绿色。空中传来振翅的声音,几百只黑红色的鸟儿在树顶上盘旋,发出悠远的鸣叫。

    约纳想起,埃利奥特曾说过,这种黑头红羽的生灵叫做死髓,它们以尸体的眼珠和脑髓为食。却能将亡者的灵魂带回天国。

    夕阳穿过叶片,在树下打满班驳,有个身影平静地靠树坐着,坐在树影里,晚霞中,头微微仰着,像在美好的傍晚完成一天的劳作,靠着树打个悠闲的盹。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向那棵树。

    一只死髓振翅滑翔下来,绕树三匝,红羽一闪,穿叶而去。树干上生长的不仅是树叶,还有密密麻麻的投枪,每枝枪都深深钉进树身,让大树披上钢铁的枝丫。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近那棵树。

    树依旧青翠,可是周围的泥土翻卷焦灼,像刚刚犁过一遍的田地。树下的人无声无息,双手垂放在身侧,一腿屈,一腿直,或许,已经睡熟了吧。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到他面前。

    一支长得异乎寻常的银色骑枪,斜斜贯穿了树干,将小憩的人、树身与大地牢牢连成一体。十码长枪有大半扎进地面,刻有华美浮雕的枪杆映着晚霞、亮起浮光,没有沾上一滴鲜血。

    “大叔。”

    锡比轻轻的、温柔的、怕惊醒沉睡的人一样呼唤。

    大叔温暖的微笑已不在了。

    右半身已经烧成炭状,几支投枪深深嵌在肌肉中,而致命的一击,来自以撒基欧斯的十码银枪。他紧握的拳还在渴望着最后一击吧,可那无情的金属将他和大地锁在一起,束缚了斗士所有的力量。失去双眼的脸庞上似乎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可笑容是冷硬的,讥诮的,像是在嘲弄着谁。左半身遍布深可见骨的伤口,而皮肉翻卷的伤口都呈现灰白色,他的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只剩下这个沉默的雄伟躯壳。

    约纳多希望他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摸着后脑勺,羞涩又快活地向他们打着招呼,就像在无数次战斗里受过无数的伤后,重新站起来的样子。可今天,他仿佛决心要休息下去了。

    ……托巴死了。

    半天前还眯着明朗的眼睛率直大笑着的室长大人,在战场上燃尽了所有的光和热,只剩下苍白的灰烬。

    有些恍惚,约纳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不大真实。血液喷出,惊愕地注视腹部伤口的父亲。倒在地上,向自己伸出右手的母亲。眼中燃烧着疯狂火焰的杰夫塔,绚烂的月晕曼陀罗。柯沙瓦老师……柯沙瓦老师不再真实的音容。

    “大叔?”

    小蚂蚱发出疑惑的呼唤。

    步履艰难的独角兽远远停下脚步,龙姬转过身,把孤单的背影留给夕阳。约纳怔怔地站在那儿,看锡比一步步走向那具冰冷的躯体,越接近那棵长满钢铁荆棘的大树,她的步伐就越轻快。

    “大叔,你在这里,太好了……”

    小蚂蚱负着双手走到树下,露出俏皮的笑容,俯下身子,把小脸贴在那个失去瞳仁的微笑上,双臂攀上托巴的脖颈。不知属于谁的血迹沾满她苹果般圆润的侧脸,锡比毫无知觉,向她的大叔撒着娇:“大叔,怎么坐在这里睡着了?很冷吧,身上那么凉,小心感冒呢。我衣服借给你穿好么,就借一会儿呦?不过,不过你要答应,以后再也不许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好吗?”

    晚霞中锡比灿烂地笑着,轻快地跳起来,脱下自己浅绿色的小猎装,露出紧身黑色内衣和少女窈窕的身材,她把衣服细心地围在大叔宽阔的肩上,用衣袖在脖子后打个结,退后两步打量一下,笑道:“大叔,瞧瞧多合适,这下暖和多了吧。”

    大叔依然微微仰着头,嘴角微翘,仿佛真的在体会这小小的温暖。

    “小蚂蚱……”约纳咬紧牙齿,远远伸出手,呼叫伙伴的名字。

    锡比伸出手贴在托巴额头上试试温度:“恩,暖和多了,大叔,别忘了你的主要功能就是帮我取暖啊!……就像那时你刚把我从河里拣回来一样……”她紧紧挨着室长大人坐下来,亲昵地贴着那伤痕累累的冰冷躯体,伸出小手费力地抬起他粗壮的左臂,盖在自己身上。倚在宽厚的臂弯里,小蚂蚱满足地闭上眼睛,叶脉间凌乱的夕阳幻梦一样静谧着,血色大地安静无言,打扰紧紧相依一对的,只有远方吹来的温柔的风。

    龙姬静静走来,把手搭在约纳肩膀上。占星术士学徒回过头,因泪水而模糊不清的视线,看不清东方女人脸上的表情。

    “给他们一些时间吧。”龙姬轻声说,“也给我们一些时间。”

    “嗯。”约纳点点头,泪水流进嘴角,咸咸的泪水,同托巴为他专门熬制的肉粥有着相同的味道。

    干草叉的伙伴们并肩站在晚霞里,看山脉将夕阳一点点吞没。风将锡比与托巴的对话断断续续吹来。

    “大叔,刚才打得可过瘾了吧,咱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痛快打架了?”

    “……嘿嘿嘿,你还记得那次执行什么vh级任务,你们不让我去,我偷偷跟去了,结果为了掩护你,一箭射死了对方的一个队员,害得咱们整支队伍被人家追杀,整整三天没能回屋!那会儿我对樱桃渡的附加条款还不熟悉啊!埃利一说话我就烦……”

    “对了大叔,什么时候再做三线虫料理给我吃呢?你的手艺最棒了,连老爹的牛肉烩饭都比不上。”

    “这里痛不痛?我帮你揉揉,乖。”

    “对了,大叔,跟你说个秘密啊,你可不准告诉别人。咱们屋新来的家伙,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我觉得他很像我爸爸。不不,不是现在那个见鬼的w先生,是以前,对我妈妈和我特别好的那个爸爸。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菜鸟又弱小又胆怯,长得不像,气质也差得远,究竟是什么地方像,我也说不清呢……不说了,就知道你会笑话我……总之,我挺愿意跟他在一起,——虽然他很弱,不过坐在他的身边,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安心呢。”

    “大叔……”

    约纳弯下腰,抓起一把泥土。泥土被血液浸泡得湿润温暖。那么多的尸体。区区几个人,给扎维的王牌部队造成这么大的伤亡,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辉煌的战果。可是怎样的辉煌,也不能让大神松开手指,放回这些鲜活的生命了。

    还有亲爱的室长大人。

    锡比在托巴的臂弯里睡着了。最后一丝阳光把他们的相依偎的脸映照成相同的温暖色彩。

    龙姬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曲调悠远而苍凉。

    埃利奥特望着远方,用怕打扰别人似的声音轻轻说道:“喝饱了这样的血,明年,这会是怎样的一片草原啊。”

    约纳点点头,看到死髓鸣叫着,迎向晚霞飞远。

第127章 无光的黎明

    “根据《大陆法典》,我们,埃利奥特?卡斯菲尔德,以神赐的玫瑰骑士、红土高原永世君王的名义,见证四级占星术士学徒d?约纳册封巴泽拉尔东郡居民托巴为其扈从骑士.现在是大陆历2282年4月26日,约纳阁下,你愿意在圣洁的晨光中授予托巴骑士头衔,将你的家族纹章镌刻在骑士的甲胄,接纳追随者全部的忠诚与谦卑吗?”玫瑰骑士手捧厚厚的法典,说。

    “是的。”约纳回答。

    占星术士学徒站在深深的墓穴旁,右手持剑,左手举起自己从占星术塔带出的照明法杖,法杖顶端的水晶发出明亮的光芒,让夜幕降临的奇迹草原重新升起一轮黎明的太阳。

    “托巴,你发誓恪守骑士信条,遵从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灵性、诚实、公正的美德,将忠诚于谦卑奉献给家族纹章的主人,直到彼此的生命结束吗?”埃利奥特的指尖掠过法典一条条代表骑士精神的语句。

    躺在大家注视中的人没有回答。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龙姬的眼角滑落,滴在她怀里像孩子一样熟睡的锡比脸上,小蚂蚱在睡梦中露出笑容,像仍然依偎在室长大人的怀中。

    “这是一个肯定的回答。”玫瑰骑士合上法典,“现在,约纳阁下,请完成册封仪式吧。”

    约纳半跪下去,用手指蘸着血液,在托巴伤痕累累的胸膛上画出一个简单的图案:藏在螺旋形中央的破碎眼睛。螺旋代表星空的一切奥秘,眼睛代表无尽求知,而破碎的瞳孔,代表真理与现实之间的坚硬碰撞。这是占星术士学徒刚刚决定的家族纹章,无论今后显赫还是卑微,唯有此刻,约纳和托巴两个生命的荣耀合而为一。

    “俺这辈子没见到尊贵的占星术士大人,昨晚能够与您并肩作战,是俺这辈子最大的荣耀,等俺有了子孙,俺希望能够用您的名字作为他们的姓氏,从此世世代代纪念俺与大人之间这段宝贵的回忆……”

    托巴的话如此清晰地回响在耳边。用长剑在室长大人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三下,约纳站起身来,目视自己忠诚的扈从骑士那苍白的脸,“托巴,从今以后,我的名字,就是你的姓氏。你,你的子孙后代,将继承这个姓氏,直到永远。托巴?约纳,我光荣的扈从骑士,……请好好的休息一下吧,以后,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说到这里,占星术士学徒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手指一松,法杖与长剑砰然落地,光芒熄灭,血与火洗礼过的草原再次漆黑。

    “礼成。”埃利奥特轻声说。“室长大人,那么,暂时说再见吧。等我们完成了使命之后,一定会回来,陪你一起聊天、喝酒,看看野花,到时,这草原一定盛开灿烂的花朵,像你梦中的蘑菇农庄那样美丽……”

    约纳向黑暗的远方走去,每远离托巴一步,脚步都像背负着伙伴的信念般变得更加沉重,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任由眼泪满脸流淌。身后传来土壤落向墓穴的沙沙声,他知道,今生将不再有机会看到巴泽拉尔农民的脸,可约纳坚定地迈着步子,带着勇敢的决绝。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夜,才发现头顶灿烂的星空,占星术士学徒抬起头,按照柯沙瓦老师教导的方式找到北极星的方位,开始向西走去。

    背后响起脚步声,“你的法杖。我想它很重要。”

    龙姬抱着小蚂蚱出现在旁边,手中握着那支嵌有照明星阵的法杖,约纳点点头,接过柯沙瓦老师送给他的临别纪念品。

    沉默地并行几分钟,约纳问:“你觉得耶空会在哪里?”

    “我感觉到,他还活着,但很遥远。”东方女人回答。

    蹄声响起,玫瑰骑士也出现在身边,他从龙姬手里小心地接过小蚂蚱,把她安放在独角兽宽厚的背上。

    “埃利。托巴……不,我的扈从骑士,他还好吗。”占星术士学徒没有回头。

    “他很好,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埃利奥特平静地说。

    “在我的故乡,”龙姬悠然道,“人们相信生命的整个过程包含在两个字里面:‘消’和‘息’。人肉身的成长过程也就是‘先天一气’的消耗过程,所以称之为消,消耗殆尽,就是死亡,所以死亡是不断累积的过程。魂魄真灵的生存过程称为息,意味着人死后只是进入了休息的状态,他可能进入冥界,也可能进入天国。生死两隔,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遥远。”

    约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几分钟后,干草叉的伙伴们来到激战发生的峡谷入口,尸体、碎石、星光下闪亮的断剑构成残酷战斗的遗迹,约纳再次点燃照明星阵,忍住恶心,低头在尸堆里寻找线索。

    “这边。”龙姬在一旁挥手。十几具破碎的尸体铺成血肉的红毯,能够大致看出,这些蓝勋士兵的致命伤是x形斩断身体的刀痕。沿着尸体向前三十码,来到一堵岩壁前,岩石上用鲜血画着一个图案,短短几个小时,血液已经变成深褐色,看起来诡异莫名。

    约纳举起法杖。那是一个振翅欲飞的鸟形图案,耶空在低级军官身上发现的纹身。潦草的图画下面用刀刻着一行字,每个字都深入岩石: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占星术士学徒不解地抬头望向埃利奥特,玫瑰骑士摇摇头:“这应该是南方古国的佛偈,讲的是佛国所说的‘因果’,具体的含义,我们也不能解读。耶空阁下似乎想告诉我们,他去寻找有关这个纹身的业因,不必等待;如果我们的业果仍然纠缠在一起,在某时某地,终会再见。”

    “是这样吗……”约纳喃喃道,“他自己去了什么地方……还要寻找他吗,埃利?”

    “不,我们现在返回樱桃渡。”玫瑰骑士目望西方,“现在距离战斗发生已经几个小时,扎维帝国的收尸队应该快到了,在完成瓜达尔小队第一场伏击牺牲者的掩埋和超度后,他们会出现在奇迹草原。我们如今基本失去了战斗力,面对大量的掘墓人和随军牧师,没有任何胜算。”

    龙姬拍拍约纳的手臂:“放心。对耶空来说,他一个人行动,会比有我们在身边时显得更强。”

    “好吧。那,我们回家。”约纳踌躇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回程是一场沉寂的远行。疲惫的占星术士学徒无法再驱动照明星阵,法杖成为他赖以支撑体重的拐杖。没有人说话,脚步声沙沙响着,前方是无穷无尽的岩壁,头顶有一线星光。不知扎维军队是否已经到达樱桃渡?从席瓦的眼泪去往樱桃渡,是快速行军五个小时的脚程,倘若言灵术士哈萨尔钦稍微拖延第一中央军的步伐,那敌人很可能无法在子夜之前抵达渡口,也就是说,a51干草叉的任务,有很大可能成功。

    但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室长大人永远安眠在野花盛开的地方,雇佣兵战士瓜达尔在不远处陪伴;西格玛?树蛇和奥密克戎?洞马像流星一样陨落,加上生死不明的堕落暗火法师杰夫塔,约纳阔别多年的故人。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对不起。”龙姬侧过头,用柔柔的眼神看向他,“这一切都因我而起。如果我不是一定要取得那张船票……”

    “你说,室长大人是不是一早就想到这样的结局?”约纳忽然问道,“总觉得出发时,他就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或许。”东方女人低下头,发线中的银铃被夜风吹响。

    一行人慢慢走在幽深的峡谷,忽然几具尸体出现在路旁,银甲蓝袍,正是第一中央军蓝勋兵团的步兵。干草叉的伙伴们对视一眼,“是哈萨尔钦。”

    前方还有更多尸体,多数人是被头顶的落岩砸碎头颅而死,在狭窄的谷底,言灵术士对岩石的控制成了可怕的狙击武器。并没有太激烈的战斗痕迹,没有军官的尸体出现,同样,也没有哈萨尔钦的遗骸。

    “给敌人造成混乱以后,他应该全身而退了。哈萨尔钦阁下是一位真正的强者。”埃利奥特不禁道。

    途中简单吃了一些干粮,干草叉的伙伴们继续向樱桃渡进发,由于独角兽和约纳的伤势,他们的速度比来时慢了几乎一半,当终于看到峡谷前方的出口时,已经是子夜后三个小时,渡船约定的日子,4月27日的凌晨。

    圣河彼方汹涌澎湃的奔流声传入耳鼓,与此同时,还有天际明亮的光芒。是火焰,一场大火正在樱桃渡熊熊燃烧,无论是无权者的窝棚区还是镇内的石制建筑,全部在火焰中呈现焦黑的轮廓,滚滚浓烟遮蔽星空。

    烈焰照亮干草叉伙伴们震惊的脸。

    “10月29日,火焰降落,河水遭到玷污……”

    约纳颤抖的手按住胸膛,他的衣袋里,几页残纸正发出冷冷的嘲笑。

    预言应验了。

第128章 无光的黎明(中)

    占星术士学徒无助地抓紧法杖,心脏因恐惧而缩成一团,“我们必须冲进去.”埃利奥特戴上头盔,合上面甲,“火灾还没有延伸到接近码头的地方,高级房客们一定在那里聚集,龙姬小姐,这是我们取得船票的最后机会了,必须突破扎维的包围圈冲进去。约纳阁下,预言是真实的,我们非常震惊,也非常悲伤。很遗憾不能陪你继续追随预言的脚步,我们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请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吧,保护好锡比小姐,如果宿命发出召唤,——就像耶空阁下的留言一样——我们会在某时某地重逢。”

    东方女人点点头,用缠着厚厚绷带的手抽出匕首,深深地望了约纳一眼。

    “等等!”约纳忍住心悸,大喊一声,“我不能丢下你们,就最后一次,让我们并肩作战!”

    玫瑰骑士举起长枪,迟疑地望着龙姬。

    “为什么?”龙姬并没有开口,但眼神包含千言万语。

    “因为我们是伙伴,a51干草叉的伙伴,室长大人的伙伴。”占星术士学徒挺起胸膛,“只要你们没有离开樱桃渡,干草叉小队就不可能被拆散!”

    “……埃利,把小蚂蚱固定好。我们一起冲进去。”东方女人看着熊熊燃烧的樱桃渡,眉宇间写满执着与决绝。

    “……当然。”

    埃利奥特的视线与约纳相碰,他微微躬身,举起长枪行平剑礼,“占星术士阁下,当然。我们并肩作战。”

    因精神崩溃而陷入沉睡的小蚂蚱被玫瑰骑士绑在背上,约纳花了一分钟时间,在一块花岗岩上刻出灼热射线星阵,替换了法杖顶端的照明星阵水晶。一道柔和的绿色光芒亮起,植物系魔法“月光之泉”再次开始滋润占星术士学徒干涸的精神池。

    “今天是新的一天,虽然只恢复了一点力量,但希望有所帮助。”玫瑰骑士拍拍独角兽的头顶。龙姬解开双手手掌的绷带,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渗出血迹,丝丝鲜血顺着匕首柄流入蓝宝石,宝石中再次升起紫色的风暴。

    “我们走。”

    干草叉的伙伴们,向铺天盖地的火焰出发。

    越接近樱桃渡,尸体就越密集,河岸低地的青草里掩盖着不计其数的蓝勋步兵与龙骑兵的尸体,大部分死者都是心脏部位中剑,微小的伤口穿透金属铠甲焊接的缝隙,将毫无防护的心脏切成两半,这样精妙的剑术,整个樱桃渡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拥有。

    “w先生!”约纳低叹道,不由得看了一眼沉睡的锡比,“他到底有多强?”

    埃利奥特回答:“他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人。如果全力作战,他的实力应该在老爹之上,但据我们所知,他不能随心所欲使用自己的力量,某种神秘的禁制阻止他发挥全部实力,如果超出限制,将会受到未知力量的严重惩罚。”

    在扎维士兵的尸骸间,开始出现衣衫混杂、形容各异的战士残躯,樱桃渡外围的无权者们以生命捍卫了生存的权利。“绕到南侧,那里火势较小。”玫瑰骑士指挥前进的线路,脚下加速,收割了一名蓝勋散兵的生命。

    “收到……”

    约纳的回答被一声巨大的爆鸣声遮蔽了。这声爆炸由一高一低两个声音组合而成,高的尖锐到令人心生烦躁,低的如暮鼓晨钟慑人心肺。与此同时,樱桃渡西北方向的火场边吹来猛烈的飓风,烈焰整齐地倒伏下去,彷佛被无形的巨手按下头颅。

    “那是……什么?”

    占星术士学徒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此生未见的奇景。在火焰低伏的间隙,能够看到庞大的半人龙象仰天长嘶,风暴骑士以撒基欧斯端坐其上,戴双角头盔,右手持矛,左手握剑,矛与剑上都覆盖着一层莹白的颜色,给朴实的锋刃镀上无坚不摧的信念之光。

    无数漆黑的圆球悬浮在他周围,填满每一寸空间。每个球体都呈现极其完美的圆形轮廓,在空中微微旋转,黑暗的表面不反射一丝光亮。圆球没有与燃烧的火焰发生一丝干涉,像不属于这个位面的事物,冷冷地观察世界。

    一个黑球悄无声息地加速,飞向风暴骑士的后脑,以撒基欧斯半转过身体,大喝一声,刺出长枪。散发圣洁白光的枪刃与漆黑无光的球体相撞,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气劲四散,这次约纳看清楚了,随着飓风吹出的还有无数细微的黑球碎片,每条碎片都像刀刃一样割裂途径的所有物体,盔甲、血肉、岩石、青草,甚至火焰。

    “老爹出手了。快走!他们那个级别的强者战斗,即使余波也极其危险!”埃利奥特高喊,当先绕过火场向南侧转移。龙姬和约纳随着玫瑰骑士的背影向前奔走,绕过一片火势不大的窝棚区,前方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六号坑,占星术士学徒来到樱桃渡的第一课就是在这里学习,现在想来,老爹就是用那种奇异的黑球剜去泥土,在地表制造出这样雄伟的深坑。

    扎维的士兵明显多了起来,前方还在进行一场混战,不时有拖曳着长长尾焰的火流星降落,显然第一中央军的战斗施法团也在附近,这场大火,一定是五级大魔法师梅那克马赫和他魔法师团队的杰作。

    蓝潮中夹杂着银色光点,那是蓝勋兵团和黄金铁锤龙骑兵的混编队伍,巴鲁赫勋爵领导的两个军团依然暴露出指挥不善的弊端,一眼望去,几乎没有成建制的小队出现,扎维的士兵们都在各自接战,与樱桃渡最后的抵抗力量相持。

    在抵抗的人群中,约纳认出了许多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熟悉面孔。丹先生领导的保皇党正在浴血奋战,樱桃渡任务发布者八目先生穿着长裙、扎着头巾,手中端着一支弩弓不断射击,哈萨尔钦也在人群之中,不过又高又瘦的言灵术士正坐在一堵墙边,每一次呼吸,都咳出暗褐色的血块,显然伤势已重。

    “冲进去!”埃利奥特举起枪与盾,高呼着冲入敌阵,约纳弹奏星际线美妙的旋律,灼热射线从法杖顶端激射而出,扫过人潮,在扎维的军队中割出血肉消融的恐怖缝隙。

    “吾爱……来……”龙姬的鲜血再次滋润蓝宝石,空间的阵阵异动里,白骨百夫长带着紫雾爬出异界的洞口,拆下自己的肋骨作为刀剑,扑向面带惊恐的敌军。

    干草叉小队战士的重现给敌人带来极大的震撼,即使心智再坚强的老兵,也不由自主做出避让,不敢硬接冲击的锋芒。玫瑰骑士掩护着约纳、龙姬破开敌阵,冲进包围圈之内,越过一堵断墙,汇入樱桃渡仅存的房客群中。

    “你们回来了?很好,很好。”八目先生撩一下汗津津的红发,发出微笑,“不愧是樱桃渡最强的小队。……托巴在哪里?”

    “室长大人他……没时间细说了,欧迪达在哪里?我们要交还任务!”玫瑰骑士焦急地发问,独角兽原地踱着步子。

    “码头!开船时间要提前了,想赶上的话,就是现在!”八目先生发箭射倒一名龙骑兵,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托巴他真的……他是那么强壮的人,怎么会……”

    埃利奥特没有停留,回过头来:“龙姬小姐,码头,现在!”

    “了解!”东方女人随着他向码头的方向奔去,骷髅百夫长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眼窝中的紫火忽明忽暗。

    约纳也快步跟在后面,经过委顿在地的哈萨尔钦身前,他不禁弯下腰询问:“你还好吗?……杰夫塔他在哪里?”

    言灵术士剧烈地咳嗽起来,深陷的眼瞳没有一丝光亮,尽管衰弱无力,声音还是那样尖锐刺耳:“你管我干什么,可恶的小个子?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杰夫塔还活着。”

    占星术士学徒想详细询问,前面玫瑰骑士停下脚步呼唤:“约纳阁下,快点!”他只得咬紧牙关,跑步追上去,这时身后一声兽类的巨吼传来,约纳不禁动容:“乔普!”

    黄金铁锤亲卫团团长受了几处伤,胸甲布满灼痕,但嘴角还挂着微笑:“干草叉的朋友们,战斗还没有结束!”庞大的黄金地行龙珍珠以吼叫声作为主人宣言的注脚。

    约纳不能停下来,只跟着玫瑰骑士的背影不停奔跑。背后响起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由亲卫团长带领的扎维部队很快就会攻破樱桃渡岌岌可危的防线,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水声越来越响,前方的建筑稀少了,铺设在河岸上的长长滑道尽头,是一艘铁灰色的大型渡船,船上灯火通明,由蒸汽傀儡机械驱动的帆桨正在冒出白烟、缓缓转动,这是约纳第一次见到码头,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传说中的圣河彼方。火焰的映照下,漆黑的水面无边无际延伸向远方,那样湍急又幽深的流水,只要看一眼,就像要把灵魂吞噬。

第129章 无光的黎明辏

    “欧迪达先生!”埃利奥特一眼看到河岸上人群中的雇主,高声喊叫,“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请把船票……”

    天空忽然明亮起来,约纳抬起头,看到一颗火流星划破天际轰然降落,“小心!”龙姬急促地叫道,白骨百夫长单手抓起约纳的领子向侧面躲避.

    “轰隆!”

    流星击中地面,爆发出夹杂着泥土和血肉的火雨,占星术士学徒被坚硬的白骨压在身下,几乎因浓烟而窒息。一个火红的影子缓缓降落,绣有繁复魔法花纹的法袍,金色五芒星被五颗红色珠子环绕的行会徽章,黑胡子上面,长着一双阴鸷的眼睛。

    “我记得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不会因魔法反噬而受伤,这种耻辱,我要让你们加倍奉还。”五级大魔法师梅那克马赫高傲地昂着头颅,张开双手,发出低沉的吟唱。微小的红色粒子受到火系魔法师的感召,像蜂群一样在他双手之间聚集,强大的追踪魔法“赤日之莹”即将重现。

    龙姬手指弹起紫线,骷髅百夫长手持骨刃冲向自负的魔法师,锋利的刀锋砍在梅那克马赫身体周围的虚影上,发出金铁交鸣的异响。高级附魔法袍全力启动防御法阵,将白骨的攻击隔绝在半码以外,大魔法师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埃利奥特从烟尘中走出,全力发起冲锋,带着呼啸的骑枪刺中敌人的胸膛,却在防御法阵的作用下斜刺里偏出,玫瑰骑士与大魔法师擦肩而过,梅那克马赫因强劲的冲击力后退两步,法阵不曾破裂,吟唱也未曾停止。

    约纳艰难地站起身来,双手握紧法杖正想发射灼热射线,“赤日之莹”的引导已经完成了,大魔法师张开怀抱,红色微粒充斥空间。“颤抖吧……洞穿吧……烧灼吧……哈哈哈哈……”战斗施法团团长发出恣意狂笑。

    这时,一颗黝黑的火球不知从何处射来,带着紫色的妖异尾焰,转眼间出现在梅那克马赫身前,它接触到的所有赤日之莹微粒都被吸收、同化,消弭于空气中,大魔法师脸上变了颜色:“又是你?”

    下一刹那,因放松控制而失去目标的赤日之莹无差别地覆盖了五十码的空间,埃利奥特飞速赶往约纳身边,高举盾牌,将他自己、约纳、龙姬与锡比防护在下面。微小的爆炸声像雨点一样响起,约纳却从玫瑰骑士的闷哼声中感到红色微粒异乎寻常的爆炸威力。四周爆发出滔天烟尘,每一寸泥土都在翻滚、燃烧,渡口陷入一片爆燃的火海。

    一切都因烟尘而变得模糊不清,占星术士学徒感觉身上一轻,埃利奥特与龙姬再次投入战斗,朦胧中有大量的人影涌入渡口,喊叫声、呻吟声、刀剑相击声充满耳朵,约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剧烈咳嗽着,用法杖支撑身体,“埃利?龙姬?”

    他用力喊叫,发觉自己的声音那么微弱。

    一名蓝勋士兵从烟雾中冲出,举起长剑,约纳咬紧牙关,灼热射线簌地穿透敌人的胸膛。“龙姬?埃利?”他再次高呼,却得不到任何回音,隐约听见乔普的声音在某处断断续续传来:“你不是人类?你是……不可能!你的剑术……我懂了!但你怎么可能……”

    他跌跌撞撞朝一个方向前进,脚下忽然一软,一具尸体将约纳绊倒在地。他呻吟着撑起身体,发现紧贴地面的地方烟尘没有那样浓烈,不知不觉,他来到了渡船前方,船只冒出浓浓的白烟,吹响长号,似乎快要。

    两名龙骑兵从不同方向包夹过来,长长的骑枪撕破烟雾,约纳用尽仅余的力量挥舞法杖发出灼热射线,却失去准头,从骑兵耳边远远掠过。够了,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就好了。什么见鬼的预言,我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占星术士学徒手臂的伤口崩裂了,不断失血让他感到疲惫,而头部因重重落地造成的撞伤也在蚕食他仅存的清醒。就这样睡过去,也好……

    那种熟悉的黑色火球再次降临,将第一名骑兵的腹部连同地行龙一起穿透,击中第二名骑兵的盾牌,迅速将敌人的盾牌和手臂化为干燥的灰烬。一个穿黑色法袍、套着兜帽看不清面孔的人踩过大声哀号的龙骑兵,向约纳走来。

    “杰夫塔……”约纳喃喃道。

    堕落暗火法师杰夫塔走近他身旁,蹲下身体,用一种极其嘶哑的声音说:“你和你父亲年轻时长得好像。但你的眼睛,和乔芙一模一样。”

    “果然,那些记忆是真实的吗……”占星术士学徒无力地望着父亲当年的亲密伙伴,“……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宿命。”暗火法师慢慢地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极其可怖的脸,他的脸孔像石蜡一样完全融化了,皮肉向下流淌,缝隙中露出鼻孔、嘴巴和没有眼皮的蓝色眼睛,“你母亲说的对,暗火系是受到诅咒的术法,我付出了应当付出的代价,日夜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唯一能让痛苦平息的方式,就是这样,只有这样……帮助你,帮助背叛者的血脉。“约纳的神智因震撼而暂时清醒,他撑起身体,“你的脸……为什么?什么背叛者的血脉?我不明白……”

    杰夫塔摇摇头,伸出右手,他手背的皮肤也同样融化了,整只手看起来像烧尽后重新凝结的一截蜡烛。他抓住约纳的手,把什么东西放在占星术士学徒手心,“这是我的见面礼物,很遗憾,初次见面后,没能找到机会跟你交流。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希望到时候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乔芙与约书亚的孩子。”

    不理会约纳的迷茫,杰夫塔将他扶起来,推向渡船的方向。扎维的士兵从四面八方出现,“女王在船上!”有军官发出高喊,蓝勋步兵与龙骑兵咆哮着冲向渡船,“杰夫塔!”约纳回头叫了一声,看到暗火法师在灰雾中伸手做了一个“再会”的手势,呼啸响起,无坚不摧的黑色火球落入敌阵,妖艳的紫色尾焰照亮烟尘。

    无助的占星术士学徒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沿着滑道一步步走向那艘巨大的渡船。脚尖踏上跳板的刹那,一个强壮的水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一把拉上航船:“不能再等了,船长,我们现在必须!”

    “你的船票呢,阁下?”戴着航海帽的老船长出现在眼前,有些迟疑地盯着伤痕累累的少年。约纳不由自主地摊开手掌,躺在他右手心的,是一枚亮晶晶的银色纽扣,老爹为樱桃渡航船准备的、无法仿造的秘银船票。

    “请进入下层客舱,我们要了。”船长指示水手送最后一名客人进入船舱,接着向轮机舱喊道:“帆桨动力充足了吗?”

    “帆桨动力预备百分之八十!船长阁下!”动力三副高声应答。

    “轮舵预备?”

    “轮舵预备,船长阁下!”舵手立刻回答。

    “左满舵,帆桨动力百分之四十,起锚!”老船长转身站在船头,迎着凛冽的河风,用手按住航海帽。

    “满舵左!百分之四十帆桨!起锚!”大副重复船长的命令。

    渡船发出嗡嗡响声,喷出蒸汽,帆桨在蒸汽傀儡机械的驱动下破开水面,推动船只缓缓离开码头。铁锚升起,轮舵偏转,号手吹响响亮的号,去往南大陆的渡船离开岸边,进入圣河彼方无边无际的水面。

    约纳从楼梯走入二层客舱,一间十五码见方的起居室里坐着几个不认识的高级房客,走廊尽头是十余间紧锁着门的客房,“埃利,龙姬?”占星术士学徒踉跄地走向那些房间,呼喊着伙伴的名字。经过舷窗时,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望向缓缓远离的河岸。

    樱桃渡像夜空中明亮的火把熊熊燃烧,“10月29日,火焰降落,河水遭到玷污……”约纳猛然发现,预言的前几个字已经应验,但“河水遭到玷污”并没有发生。仅仅几秒钟的思考后,他的脸变得煞白,转过身,在高级房客诧异的眼光里奔上楼梯,冲向老船长:“船长先生,不能,现在不能开船!”

    “阁下,请回到客舱。”船长取出嘴里的烟斗,不悦道,“作为樱桃渡渡船十五年里唯一的船长,我不需要你来质疑我的决定。”

    “科、科伦坡人!今天!不,不能……”约纳不知怎么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急迫,焦急地挥舞着手臂。

    “今天是4月27日,科伦坡春季狩猎节的日子,每年樱桃渡渡轮春季的时间。虽然,这可能是樱桃渡的最后一班渡轮……”老船长的眼睛迎着樱桃渡的火光,眼瞳中没有喜悲。

    “不!船长先生!原定开船都是正午时间,而今天不同!现在是子夜过去三个多小时,天还没有亮!《西大陆地理测算》中提到过,科伦坡人的一天是从太阳升起时开始,也就是说,在科伦坡人眼里,现在还是4月26日的深夜……”约纳终于完整地说出这个句子,接着无力地坐倒在甲板上,眼角溢出绝望的泪水。

    船长的表情凝固了。

    这可悲的预言……果然还是要自己成为唯一的见证人吗。占星术士学徒握紧拳头。

    岸边的喊杀声忽然减弱了,接着传来无数惊恐的哀号。“是科伦坡人!”

    黑压压的蛮族出现在圣河彼方的岸边,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强悍的投矛手,此刻被玷污圣河的愤怒吸引而来的科伦坡人正在往自己的投矛上拴上绳索,以便于投掷之后可以收回武器,不至于落入圣河当中。

    “动力全开!左满舵!”船长仓皇地大叫起来。不必他吩咐,轮舵手与轮机舱正在拼尽全力,将渡船驶向宽阔的圣河中央。但在狂怒的科伦坡人眼里,大船笨拙得像一头陷阱中挣扎的野猪。

    蛮族的族长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号令,科伦坡人举起投枪。下一瞬间,无数飞蝗一样的黑点遮蔽了星空。约纳绝望地闭上眼睛。岸上的扎维士兵与残存的房客停止交战,开始自发地袭击科伦坡部族,因为他们知道,在毁灭掉渡船之后,愤怒的蛮族会把怒火发泄在他们身上,主动出击,带来唯一生还的可能。

    “防御法阵!”船长声音几乎带着血丝,坐镇渡船中央的魔法师驱动防御法阵,整条船周围升起三层明黄色的薄膜,由多位魔法师完成、遍布整条渡船的魔法阵提供了三重金系防御外壳,这是横渡圣河彼方时整条船最大的依仗。

    第一波投枪撞碎在防御魔法上,强大冲击力让甲板明显倾斜了。约纳不由自主向后翻滚,脑袋碰到桅杆,终于击溃了他仅存的意志。“龙姬,埃利,锡比,耶空,……杰夫塔……托巴……”

    占星术士学徒喃喃地念着伙伴的名字,陷入最深沉的昏迷。(第一卷序曲:乱世的黎明结束)

写在第一卷卷末

    不知不觉写下四十万字,结束了本书的第一卷。回头去看,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相比老朱的预想还是有一些粗糙。后来想想,就这样吧,毕竟是网文,每天写六千字对老朱来说是一种考验,——尽管在写手的队伍里,这种速度连末流都算不上。

    就算不能像短篇小说一样灌注全部精神去打造,老朱还是希望文字可以具有生动的美感和耐咀嚼的质感,这比单纯推动情节更加耗费时间。

    举个例子,如果一名角色有代指称呼,老朱一般喜欢让角色名与代称交替出现,两个名字,就轮流使用,三个名字,就循环使用。这不仅是为了行文的清晰与流利,更是老朱的某种怪癖,看到某些小白文里主角的名字在短短的一句话中出现五遍,老朱会感觉毛骨悚然。

    比如:

    此刻,亲卫团团长决定正视自己的宿命。

    “准备好了吗,伙伴?”乔普咔嚓一声扣好面罩,举起枪与盾。

    “再来!”龙骑士又一次发动冲锋,冲向谜一样的异界君王。

    而关于书中出现的诸多姓名,即使是龙套角色,老朱也都有一个庞大的归类姓名数据库作为后盾,因为名字是角色性格特征的重要组成部分。

    比如:亲卫团团长乔普,黄金地行龙骑士阿德里安,第46章出现的两个渣配角龙骑兵比齐尔、马歇尔,这些名字都是比较典型的英伦三岛常用名,起名的时候希望能够把黄金铁锤的传统性与服从性表现出来。

    再说回文字本身,老朱本人非常喜欢音乐化的语言,有着美妙韵律感的文字让人赏心悦目,参见大师汪曾祺的作品;老朱的东西差得十万八千里,不过也尽量调整每句每段的字尾平仄,尽力营造音律的和谐感。

    比如这段没有出现在正文中的句子:伙伴们背着行囊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等待,被小雨笼罩的樱桃渡看起来有点阴郁,约纳接过锡比手中的行李,明白这不会是一次轻松的远行。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恳求各位在阅读的时候不要像看小白文一样一目十行掉,慢慢看才能发现很多小小的有趣细节;同时也是针对缓慢的更新速度做出的自白。老朱每天花在书上的时间很多,产量很低,因为老朱不想过度追求某些东西,失掉了对文学本身的虔诚。苦吗?苦。但看到缓缓上涨的收藏数与订阅数,不由得心生安慰。

    能看到这里的,都是真正的读书人,感谢大伙一直以来的支持!你们的订阅和各种票票是对老朱最大的鼓励,有你们的支持,老朱才能继续在纠结的另类网文之路上走下去,谢谢!

    第二卷,约纳面前将展开宏大的舞台,顾铁却将在谜团里越陷越深,两个世界发生越来越多的交涉,请关注《星空王座》第二卷:奏鸣曲?向南的疾风!

第1章 疾风之船

    从黑暗的昏迷中渐渐醒来,约纳的第一个感觉是炎热、虚弱,加上极度的干渴.他的眼皮无比沉重,试了几次,都没法睁开眼睛,触觉逐渐回到身体,除了全身上下来历不明的疼痛以外,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有刀子一样的厉风吹过,占星术士学徒深深地吸一口气,与炙热的空气一起被吸进鼻孔的,还有咸涩的沙砾与灰尘,他弓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在哪里……”约纳艰难吐出几个字,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挂擦,发出缺乏润滑的难听声响。

    一阵颠簸把他的身体抛离地面,又重重摔下,约纳的意识开始潜入昏迷的深海,朦胧中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两个人在对话。

    “货物醒了?”

    “是的,他是个顽强的家伙。他需要水和食物。”

    “把珍贵的水lang费在货物身上?你是个仁慈到近乎愚蠢的人,哥哥。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他会说:‘沙贼的男人是残酷的郊狼,他们……’”

    “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亲爱的妹妹,你必须正视这个现实。而且,我们也不再是沙贼,只能依照合同办事,如果他在到达之前死去,就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了。”

    “见你个大头鬼的合同,我都说过一万次不该接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注意礁石!……收货地点在哪里来着?”

    “吐火罗的西北边境,那摩扎城。大约有三到四天的路程,这取决于后虫的位置。另外,我看到礁石了,亲爱的妹妹。既然你让我来掌舵,就一定要相信我的技术,好吗……”

    “那摩扎!那个鬼地方我可不想去第二次……礁石!……很好,这下喳喳要消化不良了,感谢你精良的技术,哥哥!”

    “起码你要相信,我在不断进步……”

    在一男一女用西大路通用语进行的难懂对话里,占星术士学徒再一次陷入昏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清甜的涓涓细流湿润嘴唇,约纳立刻张开嘴巴,贪婪地吮吸着代表生命的珍贵液体,每一口水咽下喉咙,都能感到焦渴的身体发出满足的叹息,彷佛每一个干涸的细胞都在呻吟、舒展,像海绵一样把每一滴水分吸干。

    水流停止了。约纳急迫地伸出手:“我还要喝,再多一点,多一点……”

    “极度干渴的人会因过度补充水分而死亡,作为重要的货物,那可不是最好的结果;况且,我们的水也不多了,你刚才喝掉了两天份的储备。”

    那个男声说道。约纳慢慢睁开眼睛,干燥的沙粒从眼皮上簌簌落下,他努力眨眼,让干燥的眼睑得到润滑。

    眼前蹲着一个奇怪的男人。他长着西大陆人惯有的方正脸型和灰绿色眼睛,可皮肤黝黑发亮,穿着件白色绣金花的及膝长袍,头上裹着厚厚的白布头巾,手中握着一个扁长的皮制水袋。

    约纳立刻坐起来伸手去抓那个水袋,求生的本能让他忘记了礼貌和戒备,此刻他看不到其他一切,眼中只有那只湝湝作响的牛皮袋,和里面比一切美酒更加甘甜的汁液。

    “咔哒。”

    机簧绷紧的声音传来,一块冰冷的金属顶在约纳的额头,让占星术士学徒的动作僵硬了,他不知道那块金属是什么武器,但长方形金属的末端,正在嗡嗡作响、喷出白烟的蒸汽傀儡动力核心告诉他,那是一种武器,未知的、强大的武器。

    “哥哥。你不觉得货物应该捆绑好以防损伤吗?”

    “长时间捆绑,他的四肢会坏死的,佣金会因此大大减少。”男人无奈地摊开手,“让他活动一下,然后我亲自把他绑在桅杆上,好吗?”

    “反正,别再犯错误了。”

    冰凉的金属被主人收回。约纳惊恐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女人,火红的长斗篷遮住身体,一头俏丽的金色短发,皮肤呈现健康的浅棕色,她的右手握着超过一码长度的长方形武器,前方有一个幽深的孔洞,末端是嗤嗤冒出蒸汽、活塞上下起伏的复杂机械,灰色金属表面镌刻着缭乱的浮雕图案,约纳在其中认出一个双同心圆符号,那是代表七大主神之一、生育之神卢塔的徽标,整个南大陆的最高信仰。

    女人长着一个高挺的鼻梁,一双细长、冷冰冰的灰绿色眼睛,她用尖下巴指向约纳:“别做蠢事,货物。你最聪明的做法,是保持沉默,别动,别挣扎,别说话,直到目的地到达。”

    “我……我在南大陆?”约纳用干涩的声音吐出压在心底的疑问。

    “是的,你在南大陆。”蹲在面前的男人说,“而且你没听到她的话吗?别再开口问问题了。”

    “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伙伴,一位骑着独角兽的骑士,埃利奥特,一个黑发的东方女人,她叫做龙姬,还有锡比,她是……”占星术士学徒喃喃道,他艰难挪动脖颈,没有在周围看到一位伙伴的踪迹。

    “都说了别再问问题嘛,真是的。”男人苦恼地挠挠鼻子,小心翼翼瞧了一眼女人,“这里有一些食物,吃完以后,还要把你绑回去。抱歉。”

    香喷喷的味道传进占星术士学徒的鼻孔,约纳接过那块焦黄的面饼,不禁咽了一口口水,但他放下食物,“似乎听到你说,我是你们的货物?”

    “在我眼里,你是两枚亮晶晶的金币。”男人嘴角一咧,“这是匿名人士出了大价钱的委托,从雪灵顿港口接货,送到那摩扎城,两个金币!这样的好差事,真是主神卢塔赐予的恩惠哪……”

    “谁要把我送到哪里去?”约纳一头雾水。

    脚步声响起,两个男人立刻一齐住嘴,用眼角余光观察女人的动向。穿红色斗篷的女人登上几阶楼梯,到高处的平台去了,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是约纳,占星术士学徒,圣博伦人。”看到男人的态度比较友善,似乎也有聊天的**,约纳坐在地板上,咬了一小口麦饼,自我介绍道。

    “丹尼?斯图尔特,扎维人,刚才那位要命的小姐是我的妹妹汉娜?斯图尔特。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红土平原出身的啦,虽然十几年没有回西大陆,但一听就知道你是邻国的乡亲。”男人友好地伸出手与约纳相握,接着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对了,听说圣博伦已经被扎维帝国征服了?如果需要我道歉的话……”

    占星术士学徒摆摆手:“那不重要,你说在雪灵顿接到我,那就是说,樱桃渡的渡船安全抵达港口了?其他乘客在哪里?一位骑士,一位黑发的女士……”

    斯图尔特叹口气:“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喳喳’在雪灵顿的外围停靠,一个掮客带着你找到我们,付了50银币的定金,指出交货地点,就这样了。实际上见到你之前,我都没猜到货物居然是一个人,还是个占星术士。——我看到你的法杖和徽章了。”

    约纳紧皱眉头:“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登上渡轮,船只居然在科伦坡人的袭击下幸存了?锡比也不知道在哪里,如果她醒来,发现室长大人不在身边的话……”

    斯图尔特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货物。要是我,醒来之后要先关心一下身边的状况吧,担心伙伴是之后的事情了,不是吗?”

    约纳咬了一口麦饼:“话虽如此……”

    他的眼神向四周一瞟,立刻惊呆了,香喷喷麦饼掉到脚面上都一无所觉。

    从醒来的一刻,他就感觉到空气非常灼热,耳边充满轰隆隆的不明噪音,有沙粒随着迎面吹来的风不停打在脸上,此刻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才解释了一切。

    他在一艘船上。高耸的桅杆,饱满的风帆,汉娜?斯图尔特站在船首掌握轮舵,约纳与丹尼?斯图尔特坐在船身中部的甲板上,背靠粗壮的主桅杆。这是一艘设备精良的三桅帆船,船首和船尾有辅助三角帆,主帆上画着大大的红色闪电标志,“巴克特里亚的疾风,这是我们斯图尔特家帆船的名号。”丹尼自豪地解释道,“自从父亲带着我们从西大陆来到这里,建造了这艘大船,树立名号,已经十四个年头了。如果你对南大陆不了解的话,巴克特里亚是吐火罗帝国的首都,号称黄金之城的大城……”

    约纳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这是一艘船……可问题是,船为什么会航行在沙漠上?”

    极目四望,前、后、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延绵的沙丘无穷无尽,与地平线的蓝天相接,深蓝的奎雅维洛在天空照耀,洒下与沙漠同样颜色的炎热阳光。他们所处的快船“巴克特里亚的疾风”,正在沙漠中央乘风破lang,高速前进,在身后留下几千码长的滚滚尘烟。

第2章 疾风之船(下)

    丹尼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感谢大神卢塔,你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了,我憋得自己的肺快要爆炸了!首先,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南大陆西北侧的巨大沙漠‘无尽沙海’,沙漠的北方被圣河彼方截断,南侧有一小半进入吐火罗帝国的版图,在沙漠里生活着一大堆靠沙子讨生活的家伙,有空再细说吧……最重要的是,沙漠里生活着一种脾气温和的可爱大虫子‘噬沙虫’,它们在沙漠表面快速爬行,吞下大量沙子,从身后排出,吸收沙粒里的小生命当营养,沙船的原理,就是利用这些噬沙虫啦……虽然我父亲不是发现这个方法的人,但他是第一个把噬沙虫和三桅帆船结合到一起的船长,了不起的发明家.”

    约纳感觉自己的下巴在咯哒咯哒作响,因为他难以理解的异域风情而颤抖:“你是说,船底下有许多条这种虫子在爬行……”

    丹尼摇摇手指:“不不,亲爱的朋友……啊不,货物。你太小看无尽沙海的生物了,只要站起来到船舷边看一眼,就能明白一切,——快去快去,我替你挡住我妹妹的视线,汉娜要是看到你到处乱跑,一定会一枪崩了你,然后崩了我。……仔细想想,或许是先一枪崩了我,再拿你去换钱,谁知道呢,她完全继承了爸爸的脾气,想到这一点,就让人感伤呢……”

    占星术士学徒头昏脑胀地站起来,扶住桅杆向舷侧走了几步,低头一看,马上就明白丹尼的意思了。

    整条帆船“巴克特里亚的疾风”完全建造在一头巨大无比的噬沙虫背上。这条金黄色的大虫头至尾起码有二百码长度,宽度超过三十码,多节的背部甲壳坚硬而平坦,与帆船的下层甲板融为一体,从约纳所站的角度可以看到噬沙虫的半个头部,事实上,如果不从前进方向判断,很难说出这种圆柱体的虫子哪边是头,哪边是尾。

    噬沙虫的下半身埋在黄沙里,随着快速前进,不停把大量沙子吞进体腔,又从尾部喷射出去,没看到它有眼睛耳朵之类的器官,不过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也没什么需要看和听的对象。

    “美丽吧?这是我们的宠物‘喳喳’,从爸爸驯服了它并建造帆船之时就一直为我们家服役,任劳任怨,除了有点消化不良的小毛病以外,健康得像一个十七岁的棒小伙子。对了,约纳是吧,你今年几岁?”丹尼站在约纳旁边说。

    “十七岁。”瘦弱的占星术士学徒老老实实回答。

    丹尼?斯图尔特上下打量他半晌,“我家喳喳要是变成人类,绝对不会像你这样面黄肌瘦,你需要多吃点东西,朋友,……货物。”

    这时船体忽然一阵颠簸,有种闷雷一样的声音从前方轰隆隆传来,约纳赶紧抓紧船舷,汉娜?斯图尔特回过头来,冷冷地盯着自己的兄长:“哥哥,喳喳开始消化不良了,就因为你驾驶时吞下的那几大块礁石。还有,货物为什么在我的船上乱跑?”

    看她要伸手从背上取下那柄巨大的枪,丹尼赶忙一把揪住占星术士学徒的肩膀摇晃着,“你瞧你瞧,一切都在掌握中!我只是跟他解释一下斯图尔特家的荣耀,让疾风的名号更好地传播出去,为斯图尔特速递服务做一些宣传嘛……”

    “什么……速递?”一个又一个的新名词让约纳应接不暇,他一边在丹尼手里东倒西歪,一边努力问。

    “斯图尔特家‘巴克特里亚的疾风’速递服务!所谓速递呢,就是很快速地把货物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要穿越无尽沙海呢,没有比喳喳更可靠的交通工具了,在这条线路上,我们的速度是首屈一指的!自从改行以来,我们还没有让一位客户失望!”丹尼自豪道。

    “……改行?”约纳似乎听到一个很容易忽略的关键词,“从前你们是做什么的?”

    “……海盗。应该说,沙盗吧……”丹尼小声说。

    “啊?也就是说,你们抢劫,还杀……”

    约纳的惊呼没能完成,闷雷一样的声响从脚下滚过,甲板颠起老高,害得约纳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墩。丹尼显得早有准备,直挺挺站在那儿,神色忧郁地盯着噬沙虫的尾部:“可怜的喳喳,等这笔钱挣到手,一定得找个虫医好好给你治疗一下消化问题。汉娜,听说后虫附近有一位巡游医生,技术很好,施密特家的噬沙虫得了橘皮症,速度下降很厉害,就是他给治好的。”

    “别跟我提什么见鬼的施密特家,哥哥。”身材高挑的女人用一个白眼制止了兄长的喋喋不休。

    这时,闷雷声已经传至噬沙虫的末端,喳喳的尾巴梢痛苦地弓了起来,肉眼可见一块鼓鼓囊囊的东西凸起甲壳下,翻滚着涌向出沙口。“又要怎样啊……”约纳坐在地板上,无助地抓紧坚硬柚木制成的船舷。

    “嘭!”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喳喳尾部喷出一团遮天蔽日的黑烟,烟雾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被侧风吹进船舱,约纳眼前一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咳咳咳……”他弯腰咳嗽起来,抓住船舷不敢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黑烟被逐渐吹散,帆船在沙漠上留下一条长长的黑色航迹,滚滚烟雾像条长蛇爬到天边。喳喳的身体变得平稳了,甚至感觉到噬沙虫解决了负担,心情愉悦地在沙漠上撒着欢。

    约纳抹一把呛出来的眼泪,泪眼朦胧地发现斯图尔特兄妹一人用一条白头巾缠住了口鼻,汉娜的眼神依旧冷冰冰的,丹尼的眼中冒着又想笑又同情的复杂光芒。

    “以后就懂得自我保护了,朋友。……那个,货物。”哥哥走过来,扶起约纳,拍拍他身上的黑色尘土,“每次吞下大石块,喳喳都不能及时排出来,在身体里卡着,过一段时间,就被吸附在体腔表面的食物残渣缠成一团乱麻,制造出大量沼气,腹胀可是很难受的感觉,便秘的人都有感触……所以说,放屁这种事情虽然对喳喳这位淑女来说很不体面,但生理需求嘛,就连大神卢塔都不能阻止它自然发生……”

    “这虫子还是……女性?”占星术士学徒无奈地发现这世界充满让人难以接受的残酷事实。

    斯图尔特兄妹对视一眼,丹尼笑了。“这是常识,奔驰在无尽沙海的噬沙虫全部是雌性,雄性噬沙虫是长有翅膀的小虫子,大约只有你的手臂那么长。等你见到一切噬沙虫的女王:‘后虫’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彻底的母系社会了。说起女性当家作主,这可不是西大陆的传统风俗,你说是不是,乡亲?”他向约纳抛了个眼神。

    约纳不解地呆在那里,任由丹尼的小眼神擦肩而过,咣当一声撞在桅杆上摔得粉碎。

    “女性当家作主让你浑身不舒服,是吗哥哥?”汉娜瞟了兄长一眼,伸手摸枪。

    丹尼立刻好脾气地赔笑道:“不不,妹妹,只是友好的生物学讨论而已。那个,虽然这位来自圣博伦的少年只是咱们的货物,但出于礼节,还是要正式介绍一下。汉娜,这位是约纳,占星术士学徒。约纳,这是斯图尔特家这代的家主,三桅帆船‘巴克特里亚的疾风’的主人,喳喳的饲养者汉娜?斯图尔特,我亲爱的妹妹。”

    “你好,女士。”搞不清状况的约纳很有礼貌地弯腰行礼。

    汉娜没有理会他,“把货物绑好,哥哥。”撂下一句话,她转身回到了轮舵前。

    约纳呆呆望着她背后的那柄巨大金属武器,揣测着自己在这艘沙盗船上扮演的角色,如果这帮强盗要杀人,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反抗?精神池恢复了一小半,看起来能释放两三个灼热之光,当然,如果有材料的话,几个“失败的流光”也是不错的选择。

    丹尼以为他对那支武器有兴趣,热情地介绍道:“汉娜在继承帆船的时候,也继承了父亲两支传奇的武器。她背上那支,是蒸汽傀儡动力的最高杰作之一、名枪‘瘸腿亨利的假肢’;在斗篷底下,她还藏着一支魔法短枪,由西大陆魔法武器大师赫夫茨巴赫亲自铸造的‘夏日之白樱’。说起来,两柄枪中应该有一把是属于我的,但父亲临死前显然是有点神志不清了,除了整整一衣橱的内衣裤以外,什么都没留给我……在他去世之前,我都不知道闻名南大陆、纵横无尽沙海的斯图尔特家主居然是个有内衣收集癖的怪叔叔……”

    提到死去的父亲,丹尼显得有点幽怨,不过约纳没有理会他的小小感伤,反而睁大眼睛:“等一下等一下,你说那柄大枪叫什么名字?”

    “瘸腿亨利的假肢。我知道这是个很古怪的名字,不过听惯了的话,觉得还挺黑色幽默的,哈哈哈,你想想,手里拿着瘸子的假肢……”

    “瘸腿亨利!”

    占星术士学徒一下想起当年柯沙瓦老师的老朋友、蒸汽飞空艇“瘸腿亨利”的主人、送给他“瘸腿亨利二号”的传奇蒸汽傀儡师,名叫亨利的老人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不知为何,约纳总觉得与老人非常亲近。

    “告诉我,这柄枪是怎么得来的?”约纳冲着汉娜的背影大吼一声。

    “唉唉,你真是不知死活呢,朋友。哦不,货物。”丹尼?斯图尔特捂住眼睛。

第3章 沙之龙卷

    约纳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汉娜?斯图尔特不是一个好客的主人,在她抽出大枪崩了恼人的提问者之前,丹尼挺身而出,一棍敲晕了占星术士学徒.实际上,敲晕他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只要瞄准他后脑勺那个青紫的大包稍微一凿就行了。

    “等等,又是这样……”嘟嘟囔囔地倒在地板上,约纳忽然发现,自己因为昏迷错过了太多事情。

    再次醒来之后,阳光依旧灿烂,不知道是相同的一天,还是昏过去整整一个晚上。约纳呻吟着活动身体,手臂绷带下的伤口又疼又痒,睁眼一看,自己被三道绳索绑在主桅杆上,每条绳索与身体接触的地方都垫有厚厚的麻布防止磨破,显然是好心的丹尼所为。

    建立在噬沙虫身上的三桅帆船“巴克特里亚的疾风”如今变成了巴克特里亚的乌龟,正在缓缓蠕动在无尽沙海,风帆无精打采地萎靡着,空气像一块炙热的火炭,连一丝风都没有。

    “汉娜!右舷!他们追上来了!”丹尼?斯图尔特大叫着,“你就不能再加快一点速度吗?”

    “现在是无风期你这个白痴!要到一个小时以后才有西北风!”汉娜不甘示弱地回吼道,“还领先他们多少?”

    “半个船身!”哥哥紧张道。

    汉娜皱起眉头,“开炮吧!”

    “什么?”丹尼倒抽一口凉气,“这门炮每装填一次就要消耗50银币的魔法晶石,当年父亲大人都不舍得用啊!打仗倒贴钱可不是沙盗的风格啊,妹妹!”

    “开炮!就算饿肚子也不能让施密特家的混蛋骑到头上来!”汉娜站在轮舵后大声道,伸手从背后摘下名枪“瘸腿亨利的假肢”,眯起危险的灰绿色眼睛瞄准右舷。

    搞不清状况的占星术士学徒花了五分钟才看懂战局,在龟速航行的三桅船右后方,有一艘同样龟速航行的大型双桅帆船,每一条桅杆上挂着五面方形帆,船首装斜桅帆。当然,每面方形帆都同样无力地低垂着。

    有个男人站在船头向这边叫嚣着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声音。

    “嗤嗤……砰!”

    汉娜的长枪发出阀门泄压的尖锐声响,喷出蒸汽,斯图尔特当代家主手臂一颤,肌肉隆起,随着巨大的机械撞击声,枪口爆出ru白色的云雾,一枚小小的子弹穿透雾气激射而去,快得看不清踪迹。

    后面船首的男人哎呦一声坐倒在地,捂住肩膀使劲喊叫。

    丹尼捂住脸:“这下又要赔偿人家医药费了。这是第几次了,汉娜?”

    “要按我说的,干脆偷偷把他们干掉,黄昏时候的沙暴一起,不会留下任何踪迹。”妹妹嘴角浮现一个恐怖的微笑。

    丹尼?斯图尔特叹口气:“我们早已不再是沙盗了,而是斯图尔特速递,所谓速递呢,就不能随随便便拔枪杀人,不然哪还有主顾敢跟我们谈生意?说起来,去年订购的船首像到现在都没有付款给人家,比杨卡大婶虽然是爸爸的老相好,也不能总欠着人家不还是不是?”

    “开炮!”汉娜盯着自己絮絮叨叨的哥哥。

    “你瞧你瞧,汉娜,距离逐渐拉开了,看来施密特家大虫的橘皮病没有全好,阻力还很大呢。”丹尼指着右舷。

    约纳扭头一看,那条双桅方帆船座下的噬沙虫正在慢慢减速,圆滚滚的大嘴无力地吞进黄沙。喳喳显得很亢奋地扭了个s形,以不比人类步行快多少的速度将对方高速抛开。

    “咳咳,”约纳忍不住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竞赛。”丹尼扭头看着重要的货物,“你醒了?这次别再乱说话了啊,拜托,两个金币!”

    “这种速度……是怎么回事?”约纳目视身边以极慢速度后退的沙丘。

    丹尼瞟一眼妹妹,汉娜正洋洋得意地挥舞大枪向手下败将示威,没有注意他们这边。“现在是无风期。在这个倒霉的季节,每天正午到黄昏之前的五个小时是完全无风的,只能依靠喳喳本体的移动速度前进。你也看到了,噬沙虫是一种又善良又懒惰的动物,它们的最高速度也只有2到3节而已。话说回来,这也是它们愿意与我们共生的原因,风帆能够把噬沙虫的速度提升到15至20节,它们吞下黄沙的总量成倍增加,丰富的营养大大有利于生长。”丹尼耐心地解释道。

    “那么,他们是谁?为什么要竞赛?”约纳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越有了解,越觉得这片大陆难以了解。

    “他们是施密特家。”哥哥啐了一口唾沫,“同我们家一样,也是十几年前从西大陆渡河到这里谋生的扎维人,在做沙盗的时候就处处同我们竞争,如今我们改行做速递,他们也改行做速运,真是阴魂不散的家伙哪……如果跑同一条线路,他们一定会对我们挑衅,久而久之,就成了速度的竞赛,谁先到达目的地就是胜利者,胜利者的奖品……就是巨大的心理优越感!”

    约纳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竞争不大理解,不过这次他没有深究,因为伙伴们的面孔再一次浮现在脑海,“对了丹尼,你们真的没有看到我的伙伴们,一位高大的骑士,一个女……”

    丹尼愁眉苦脸打断他的话:“确实没有,一个都没见着,也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朋友……货物。”

    “那么起码告诉我汉娜与亨利先生之间的渊源?”约纳提问。

    “亨利先生是谁?”哥哥疑惑道,接着一拍大腿:“你说‘瘸腿亨利的假肢’的那个亨利?他是个名人?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失去了假肢的普通瘸子呢。”

    占星术士学徒张大嘴巴:“不认识?那你为什么阻止我询问汉娜?”

    丹尼摇摇手指:“我是在救你的命,货物。那把枪是我们的爸爸通过非常隐秘的事件得来的,以后也别问这个问题,我无法保证每次都及时把你敲昏。“这时汉娜?斯图尔特在船首喊道:“看天气,哥哥。”

    丹尼昂起头:“嗯,是的,非常好的天气,妹妹。如果能找到好的避风港,我们应该享受一顿轻松的野餐。”

    砰的一声,一枚石子准确地砸在他脑门上,“我是说看天边!那片云是不是有点奇怪?”妹妹指着东北方向。

    约纳也看到了那片云。一片平凡无奇的棉絮状云朵浮在地平线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丹尼?斯图尔特捂着额头一看,脸色立刻变得刷白:“如果没看错的话,根据爸爸长久以来的教导……这是暴风云?”

    “是的,而且我觉得是龙卷云。”汉娜点点头。

    “从形状和规模来看……半个小时。降帆!”丹尼跳起来发布指令,实际上执行指令的也是他自己罢了。被绑在主桅上的约纳看他手忙脚乱地解开缆绳、降下主桅后桅纵帆、前桅横帆、小三角帆,忙得满头大汗。

    占星术士学徒忍不住开口:“如果你解开我身上的绳索,我想我能帮忙的。”

    丹尼忙里偷闲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我轻视你,朋友……货物。帆船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只有我这种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孩子,才能得心应手地干好这些工作,船上的活计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充满了潜在的危险……”话音未落,一根脱离缆绳的折叠桅杆横扫过来,把宣讲者砸了个跟斗。“……就像这样。”丹尼镇定地趴在地上,结束了演讲。

    “见鬼,他们又追上来了!”汉娜大喊一声。

    施密特家的双桅方帆船再次逼近右后舷,噬沙虫奋力地蠕动着,显得非常亢奋,船首那个男人抄起一副巨大的弩弓,骂骂咧咧地瞄准这边。丹尼?斯图尔特一看,反而蹦起来大笑道:“对啦对啦,射我一箭,大家扯平,就不用赔偿医药费了!”

    汉娜怒道:“我们得甩开他们才行!他们一定给大虫使用了兴奋剂,这帮没有人性的东西!”

    哥哥抓着最后一根缆绳,喘息道:“龙卷风马上就要来了,这个时候就别在意竞赛了,还是操心一下如何活命吧妹妹。从这里向南大约四哩,有一个巨岩形成的天然避风港,如果能及时赶到的话,或许能把损失减到最少。”

    约纳东看西看,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风?现在不是无风期么?”

    丹尼一拍额头:“主神卢塔在上,你真是个无知的乡亲!沙漠旱龙卷是这片大陆最恐怖的灾害,最强悍的武器,最伟大的神迹,如果发生在平原地带,可以轻易摧毁一个城市!在春夏之交的无尽沙海旱龙卷比较容易出现,那片龙卷云就是征兆,只要见识过一次,你就不会再轻描淡写地说出‘什么风’这种屁话了。汉娜,现在怎么办?凭喳喳的速度,很难赶到避风港了,是不是就地下锚?”

    “……升帆!”汉娜?斯图尔特高挑的身影立在船首,声音坚定道。

    “什么?”

    丹尼看了一眼费尽力气降下的风帆,嘴唇在无助地颤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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