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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糕羊     逆水行周txt下载     逆水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五章 选择(续)

    左城,城内多处火光大作,一门心思看官军杀敌的守军,面对城内忽如其来的骚乱,有些惊慌失措,虽然事前已经定下加强宵禁的规定,但城里到处着火、喊声震天,不知真真假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夜本就在城内巡逻的队伍,几乎同时遭到不明数量敌人的袭击,自顾不暇,哪里有心思去增援友军,城头上的守军正要增援,却见城外战事生变。

    伏击来袭之敌的官军,反倒被人夹击,不仅如此,南边冲来大量敌骑,沿着浮桥冲入大营四处纵火,眼见着战局急转直下,己方主力竟然溃败了,守军士气大跌,人心惶惶。

    对于城中乱局,守军无心应对,城外驻扎着数万官军,都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今晚己方就算守住左城,又能守住多久?

    正纠结间,城内传来爆炸声,浓烟和火光使得人心更加惶惶,而城外败退的友军北逃,逃到城下呼喊着开门,守军不知是开还是不开。

    按照战前布置,为了防止敌军乔装打扮赚开城门,左城各城门是不能开的,而城中还额外驻扎了一支队伍,以作为奇兵随时出城增援城外友军。

    现在这支队伍正在城内对付放冷箭的敌人,一时间无力出城增援,而逃到城下的溃兵,一旦城门洞开必然蜂拥而入,想关也关不上,万一被敌军趁势掩杀冲进城内,万事皆休。

    对于许多守军士兵来说,如今己方败局已定,迟早要投降,不如关着城门保住小命,等敌人招降,如果开门放人进来,到时候城内必然化作战场,自己会被注定失败的战斗卷进去,白白丧命。

    对于各门守将而言,他们听令于行军元帅侯莫陈琼,对方只布置他们切不可轻易出击,没安排他们开门收容败兵。

    战前一番周密布置,己方稳操胜券,事前没人想到竟然会兵败如山倒。

    开门还是不开门,让人左右为难,各门守将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城南门,正对大营北侧,相互间距离不远,守将开门放友军入城;城东门,守将紧闭城门,还命人运来杂物将城门堵死,避免敌军以轰天雷破门入城。

    因为敌人自东而来,所以城西门守将打开城门,放友军入城;城北门守将为了防备有敌军迂回至此赚城,没有开门。

    从大营溃逃的士兵夺路狂奔,见着城门打开,宛若即将溺毙之人看见一块漂木,奋力向着城内冲去,人人争先,入了城就等着关门。

    追兵就在后面,只有关门才能挡住,入城的溃兵如是想,但没能入城的溃兵哪里愿意,城门开着,那就是一线生机,而城门关上,意味着活路断了。

    城门一开,想关上就没那么容易,守将对此早有准备,他既然敢开门,自然有后招。

    城门后,两侧埋伏着士兵,长短兵一应俱全,还准备有塞门刀车,城门上方,有士兵准备好滚木石,而入城后约二十步距离街道上,布设有拒马,其后有弓箭手。

    一旦敌军尾随溃兵而至要趁乱入城,只需一声令下,准备就绪的伏兵就能给予对方迎头痛击,顺便将城门堵塞,来个关门打狗。

    万无一失的准备,然而入城的溃兵乱哄哄,秩序混乱,到处都是人,不知不觉之间,城门附近人群之中,多了几个逆流而上的人。

    待得这几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地上多了几个包裹,几个“丝丝”作响冒着烟的包裹。

    守军注意力集中在城门洞,而入城的溃兵急着向前走,谁也没有注意到地上有冒烟的包裹,片刻之后人群中忽然火光大作巨响连连,随即白雾弥漫,许多士兵头上、脸上沾了大量白色粉末。

    然后捂着脸哀嚎起来。

    黑火药所制轰天雷,若装药量小,爆炸后直接杀伤的威力其实不大,但若作为生石灰的扩散装置,引爆后能将生石灰粉泼洒到很大的范围内。

    忽如其来的异变,让城门处乱成一团,许多睁大眼睛等着伏击追兵的将士,眼睛为生石灰所迷,难以睁开,虽然不至于永久失明,却暂时失去战斗力。

    混乱之中,守将为防万一,强令关城门,汹涌入城的溃兵哪里肯依,未等追兵赶到,城门洞处便出现自相残杀的场面。

    待得追兵赶到,门洞处一片狼藉,城门为尸体所阻无法关闭,率先冲入城的士兵被城头砸下的滚木石击中,伤亡不小,但随后冲入城的士兵更多,强行突破阻拦,杀入城内。

    城门后街道上拒马处,本来等着放箭的弓箭手,被趁乱靠近的细作用生石灰糊了一脸,瞬间失去战斗力,最后一道防线崩溃,守军再无力阻止追兵涌入城中。

    相对于城外那火光冲天的大营,左城内还算平静,而追兵突入城中,城池渐渐沸腾起来。

    绕城而逃的侯莫陈琼,看着身后火光渐渐大作的左城,不由得心中悲凉,这一战败得太惨,也不知道能有多少兵马能够逃出去。

    作为沙场宿将,侯莫陈琼知道关键时刻如何逃跑,也就是要做出正确的选择。

    首先要跑得快,至少比其他人跑得快,其次就是不要慌不择路,跑到绝路里去。

    左城,就是绝路,即便逃进去关闭城门,最多保得一夜安全,可敌军势大,左城迟早完蛋,所以他才不会入城,而是赶紧绕城向北逃。

    要赶在敌军骑兵拦截之前逃出去。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败仗没什么,关键是逃出去后重整旗鼓,而侯莫陈琼北逃的同时,不忘分出四十余骑,向着西面郑州疾驰而去,要把兵败的消息及时传递给尉迟顺,让对方早做准备。

    他自己会撤到曹州北境的离狐,收拢残兵,看情况而定是否退守濮阳,尽可能拖延时间,让邺城那边有机会召集援军。

    朝廷直属的兵马怕是没多少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分权、让利,调动河北各地世家高门还有豪强大户们带着部曲私兵来“勤王”。

    然而分权容易收权难,世家高门、豪强大户分了权力,不会老老实实交出来,日后邺城朝廷对州郡的控制力会下降很多。

    但除此之外,还有选择么?

    侯莫陈琼正琢磨着如何将宇文温大军挡在黄河以南,忽然东侧野地里号角声起,抬头看去却是一支骑兵自东而来。

    想必是东来敌骑想要拦截溃败的队伍,侯莫陈琼一行人足有数百骑,除他之外还有数名将领,都有部曲紧紧相随,所以这支兵力最多刚过百骑的追兵,不是什么大麻烦。

    果不其然,横冲过来的骑兵见着侯莫陈琼一行人数众多,不敢贸然拦截,移动速度明显放慢,接连吹响号角,看样子是要召唤援兵来帮忙。

    侯莫陈琼没时间与这股骑兵纠缠,快马加鞭,向着北面疾驰而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兵法有云

    夜色中,敌骑三百出头,己方骑兵差一人到百,一比三的劣势,正常来说,不该上去拦截,因为兵法有云“穷寇勿追”,在没有兵力优势的情况下,强行拦截只会让己方伤亡惨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李靖的判断,他奉舅舅韩擒虎之令,带着不到百骑拦截溃兵,特地从北面绕过左城,拦截溃逃的敌兵,来个搂草打兔子,结果却撞见数百骑兵北逃。

    自己带的骑兵不多,直接拦肯定是拦不住了,搞不好还会全军覆没,可看样子,这伙骑兵之中怕不是有大人物。

    想到这里,李靖的心跳猛然加速,他跟着舅舅出征,可不是单纯为了见识何为打仗,若是有机会立功,他可不会犹豫不决。

    奈何,奈何几次有机会他都抓不住,前不久的宁平故城之战,敌军主帅、奸相尉迟落荒而逃,李靖跟着兄长李药王策马追击,好几次逼近对方,却就是追不上。

    李靖血气方刚,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渴望建功立业,如今见着有可能是几个大人物从面前开溜,那里会甘心。

    但不代表他会冒冒失失冲上去,李靖开始琢磨该如何以最小的损失,把这股逃命的骑兵吃掉。

    兵法有云: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兵法又云:围三阙一;

    兵法再云: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兵法还云:故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

    兵法什么都说了,所以现在该如何破敌?

    熟读兵法的李靖,之前没有任何带兵打仗的经验,所以即便和舅舅韩擒虎谈论兵法能够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可不敢沾沾自喜。

    战国时,赵国的赵括纸上谈兵能说得其父赵奢无话可说,但这又如何?

    后汉末年,天下三分,蜀汉将领马谡于街亭遭遇曹魏名将张,别出心裁山上立寨,结果如何?

    李靖觉得若要成为名将,纸上谈兵只会害人害己,只有亲自带兵打仗并不断积累经验,才是正道,而现在,他就面临着经验不足的问题。

    要把兵书上的知识转化为切合实际并行之有效的战术,就得靠经验,李靖经验尚浅,但他不甘心就这么坐视一群大人物从面前溜走。

    思索片刻,他很快有了主意,示意部曲督近前。

    部曲督,是部曲中的将领,跟随李靖打草搂兔子的部曲,当然是行军总管韩擒虎的部曲,此次奉命出击是协助郎主外甥立军功.

    而听得李靖的策略,那部曲督惊得目瞪口呆:

    “三郎君,这..这样也行?”

    “行,肯定行!”

    “可是..可是敌众我寡...”

    “无妨,定然能够破敌!”

    。。。。。。

    向北疾驰的骑兵队伍,有六十五骑离队,拐向右侧(东面),去拦截试图骚扰己方的敌骑,虽然敌军兵力明显处于劣势,却不依不饶分兵冲过来拦截。

    若己方所有人都与之纠缠,会导致速度下降,横生枝节。

    对方的意图,就如几匹狼对付大群绵羊那样,不断在外围袭扰,迫使羊群移动减慢,以便为更多的狼赶来围攻羊群争取时间。

    这样的战术没问题,问题在于搞错了目标:己方可不是什么虚弱不堪的绵羊。

    如果是硬对硬,北上的队伍根本就不怕这些兵力明显处于劣势的拦截者,但现在情况不同,身后呼喊声连天,喧嚣尘上,大营内曼延的火光之中黑影重重,也不知是否有追兵发现他们的踪迹而策马追来。

    在这里和对方纠缠很不明智,对于护送主帅和几名将领北逃的骑兵来说,为大队人马争取时间逃跑是首要之务,故而分一支小队去拦截对方。

    己方六十五骑,对方看上去大概有三十余骑,己方人数明显占优,不会被对方“吃掉”,这六十五骑只要赶走追兵,调头继续北上即可。

    离队驱赶拦截者的骑兵很快便落在后面,大队伍继续向前冲,虽然黑夜里在黑乎乎的野地里疾驰很危险,随时有可能会摔得人仰马翻,但逃命要紧管不了那么多。

    不一会,东面又有敌骑追来,看样子也是有三十余骑。

    很快,另一支六十余骑的小队离开、转向,去驱赶这些烦人的追兵。

    大队伍前进,然而追兵依旧紧追不舍,在东面数十步外并排向北前进,距离渐渐接近,没一会对方又分出三十余骑试图靠近、袭扰。

    第三支小队同样是六十余骑,离队去驱赶拦截者。

    对方兵力不过百来骑,所以侯莫陈琼觉得这三轮驱赶下来,足以让追兵死心,未曾料刚过一会,东面如影随形的追兵中,仅剩的骑兵靠了过来。

    黑夜里看不清具体人数,看上去大概还是有三十余骑。

    侯莫陈琼对于追兵这种不死心的韧劲倒是有些佩服,再分兵六十余骑去驱赶追兵,二比一的兵力优势,绝对能赶走对方。

    果不其然,那六十余骑拦住追兵前进的方向,一同消失在夜幕之中,最后那三十余追兵终于被赶跑,侯莫陈琼觉得终于清静了,一门心思向北赶路。

    看看天色,估算一下时间,他觉得以目前赶路的速度,大概中午前就能赶到离狐,而届时己方大军还能有多少人能逃出来,不得而知。

    没有马,靠两条腿跑是跑不远的,若能逃过最初的追杀,那些溃兵只能躲在野外某处,看看能否躲过搜查,而能够逃出来的骑兵,又有多少会抵达离狐还是个问题。

    若没有备马,靠着一匹马不停的跑,即便跑到地方马也不行了。

    侯莫陈琼一行有备马,所以这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他逃到离狐城后,能守多久是个问题,官军惨败的消息必然很快扩散出去,届时人心惶惶之下,保不齐有人会起别的心思。

    兵败如山倒,说的不光是战场上,惨败影响的不光是将士的士气,还会影响人心,一旦众叛亲离,万事皆休。

    侯莫陈琼正思索间,有马蹄声接近,他第一反应是离队驱赶追兵的那些骑兵归队,然而旁边部曲的惊呼让他为之一愣:“追兵!追兵又靠过来了!”

    循声望去,侯莫陈琼发现东面旷野里又有数十骑向己方靠过来,看样子就是刚才一直紧追不舍的追兵。

    这就有些奇怪了,因为侯莫陈琼明明记得对方一开始兵力最多百骑,后来依次分了四拨妄图拦截自己,对方每拨人马都是三十余骑,刚好就那么多,怎么现在还有数十骑?

    他每次分派出去驱赶对方的那些骑兵,数量占绝对优势,不可能让对方还有机会再追上来。

    侯莫陈琼刚要下令分兵去驱赶新一拨追兵,却惊觉自己身边不过五十余骑。

    敌我双方刚遭遇时,他一行人共计三百出头,对方最多勉强百骑,结果不知不觉中,己方就剩下五十余骑,转头看看几乎和己方齐头并进的追兵,也有差不多六十骑的数量。

    对此,侯莫陈琼不由得错愕:本来三比一的兵力优势,怎么变成一比一了?

    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 疑惑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晨曦洒在宇文温黑黝黝的脸上,让那些末端起卷、发黄的头发、眉毛十分显眼,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看上去特别凄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光宇文温,身边的侍卫、士兵,还有那些身着白色裆(颜色已经变成黑白混搭)的青壮,大部分人看上去基本是除了眼白和牙齿是白的,脸全都是黑的。

    如果不知情的人在场,会以为这些男子全都是某个黑窑里刚被解救出来的苦工。

    昨夜一场大火,在众人的奋力扑救之下终于熄灭,而眼前余烟袅袅的现场,就是历经大火的囤粮之处。

    众人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粮仓,有的粮仓已经烧毁,有的粮草烧毁大半,有的粮仓烧毁些许,而有的粮仓安然无恙。

    这些粮仓,存放着足以供应数万人数月所需的粮食,在大火之中差点付之一炬,亏得众人奋力扑救,只损失了大概四分之一的粮食。

    一晚上忙着救火的宇文温,见着努力没有白费,心中颇为欣慰,侍卫端来水盆,他伸手捞起浸水的手帕抹了一把脸,上面尽是烟灰。

    宇文温身为全军主帅,不可能亲自冲进火场动手,毕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不妙了,更别说即便他要冲,左右也会拼命拦住。

    但他坚持现场指挥,免得没有人统一调度救火队伍导致火势失控,不想眼睁睁看着大量粮食付之一炬。

    粮仓很多,火场十分危险,既便宇文温只是在火场边指挥,也差点被一座因为着火而倒塌的粮仓活埋。

    还好众人及时撤退,那座倒塌的粮仓没有造成伤亡,但倒地时喷出的大量火星和烟灰,糊了周围众人一脸。

    宇文温的头发、眉毛被火星弄得有些打卷,末端有些许发黄,身上衣袍被火星烫出许多小洞,脸黑乎乎的,像被烤焦了一样。

    洗完了脸,宇文温觉得精神一振,坐在一辆推车残骸上休息,看着东边朝阳升起,看着四周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青壮,感慨万千。

    精心策划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认真准备了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打了一场大胜仗,可真不容易啊!

    宇文温感慨着,这可不是无病呻吟,若作为旁观者,看打仗会觉得很轻松,可作为亲历者,却知道其中凶险万分。

    世上没有不败将军,胜负乃兵家常事,他肯定也不例外,所以每次策划作战,宇文温都先考虑自己若失败了该如何面对。

    兵法说得好,未谋胜先谋败,打仗时盲目乐观,迟早要兵败身亡,宇文温时刻牢记这一点,丝毫不敢松懈。

    现在打了胜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伙夫们临时热好的炊饼,被人一筐筐挑到现场,宇文温拿起一个啃着,边吃边看排队领炊饼的青壮们。

    他说话算话,既然说过救火就能吃炊饼,那么这些刚投降或被俘的青壮既然已经参加救火,现在就一定得吃到炊饼。

    几名军吏上前,将一本本小簿子交到宇文温手上,他大概翻了翻,看看上面记载的名字和手印,看了一会,吩咐刚赶到的虎林军主将田正月:

    “你马上安排人手,把这上面记着名字的人全都挑选出来,组织新兵营,休息两日马上操练。”

    “末将领命!”

    田正月接过小本子,正要去挑人,见着宇文温一身烟灰、满脸疲惫,不由得关切道:“大王,还请莫要太过劳累,不如先休息一会。”

    “无妨,这算什么...”宇文温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将士们如何了?”

    “回大王,正在轮流休息。”

    “很好,你也别太累了。”

    “多谢大王关心,末将告退。”

    田正月行礼告退,带着部下和军吏去选人,宇文温把目光转向眼前排成一道道长队领炊饼的青壮,颇为满意。

    刚投降就被组织起来进入火场救火,这些青壮可以选择应付了事,可以选择出工不出力,实际上确实有很多人是这样,但也有人很卖力,表现出色,而且为数不少。

    哪怕这些人只是为了炊饼,也比其他人的表现要突出,若严格训练一番,必然是好兵。

    一支军队,只要参加战斗就必然出现伤亡,虎林军这两年来不断作战,伤亡当然有,然而战事紧急,宇文温不可能只在西阳招兵建新兵营,所以要一边打仗一边补充兵员。

    经过挑选的降兵、俘虏,还有老实巴交的青壮,随时补充到虎林军中,有些新兵是从来没杀过人的平民,经过新兵营的强化训练后,就在战场上跟着老兵学习如何战斗。

    所以即便恶战不断,如今的虎林军兵力不但没有减少,反倒增加了一千,在战场上学习战斗的新兵,成长速度极快。

    虎林军打仗讲究纪律,靠严格的纪律和强敌作战,而守纪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除了在极其严格的新兵营接受训练,还得看士兵个人素质,首先要求的就是“服从”。

    那么,昨夜积极救火的人,至少“服从”一项做得很好。

    宇文温正要起身离去,找“替身”、行军元帅司马阴世师,对方却先找过来了,昨晚己方兵马攻入敌营之后,宇文温的帅旗就立在粮仓不远处,彰显自己的位置,方便指挥各部兵马。

    只是留在帅旗下的佐官们由阴世师统领,按照预定计划、方案,是阴世师代为处理一般事务。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宇文温不放心着火的粮仓,要亲自指挥灭火,所以其他军务就由阴世师代为处理,没大事无需禀报他。

    当然,若是有敌军反扑,照着帅旗摸过来反扑,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替身”阴世师。

    见着同样忙了一夜的阴世师匆匆赶来,宇文温张口就问:“战况如何?”

    “回大王,我军大获全胜,左城已下,在我军牢牢控制之中,敌军四处溃散,初步统计,俘虏了两万八千余人,其中包括士兵和随军青壮,甲仗、旗帜和辎重无算。”

    “活捉或阵斩的敌军将领人数还在统计之中。”

    对此结果,宇文温毫不意外,不过问题照样有:“这统计数字的截止时间是几点?”

    阴世师闻言看了看怀表,随后回答:“如今是八点十分,统计数字是七点二十汇总的。”

    “下一轮统计数字,何时能出来?”

    “回大王,各部兵马连夜追击敌军,此时陆陆续续返回,必然还有战果,下官将于十二点前,将第二轮统计结果上报。”

    自从去年在白苟驿“偶遇”宇文温,阴世师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剧烈变化,一年多的时间,他得到了大量机会磨练,如今处理起繁杂军务游刃有余,也习惯了宇文温的行事风格。

    宇文温对阴世师的表现很满意,不过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一个人:“贺兰宽呢?是死是活?抓住了么?”

    “回大王,下官一直未得此人消息。”阴世师说完,顿了顿又补充:“大王,也许此人已经被生擒,或者没于乱军之中,需要时间确认。”

    宇文温点点头,没说什么,向着帅旗方向走去,阴世师紧随其后。

    对于宇文温来说,今日凌晨爆发的战斗,本来能以另一种形式结束,虽然结果都是他大获全胜,但本来可以胜得轻松些。

    本来要充当内应的敌将贺兰宽,没有接受他的善意。

    宇文温是真心劝降贺兰宽,然而对方铁了心站在尉迟氏那边,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但还是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宇文温觉得有些想不通,他琢磨着莫非自己和贺兰宽有什么仇,亦或是他父子三人和贺兰宽有什么仇?

    想着想着,宇文温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得悚然而立:莫...莫非...当年血气方刚的宇文二郎宇文亮,把发小贺兰宽的心上人撬走了?!

    夺妻之恨..咳咳..

    宇文温干咳起来,因为这种设想太离谱了,然而他是真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贺兰宽为何死了心,要跟着尉迟氏一条道走到黑。

    可如今人不在面前,也许贺兰宽逃了,也可能没于乱军之中,尸体没有找到,宇文温觉得自己心中的疑惑,恐怕得不到解答。

    来到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处,宇文温刚开始处理军务,却听得外面喧嚣起来,侧耳倾听片刻,他听到似乎有两拨人在争吵。

    而声音离大帐越来越近,似乎两拨人正在往这边来,接着不但响起打斗声,甚至有拔刀的声音。

    听得这动静,宇文温起身往外走,心中疑惑起来:

    谁活腻了敢在大帐前搞内讧?

第二百一十八章 拍案惊奇

    大帐前,西阳王府侍卫将两拨人隔开,这两拨人相互间怒目而视,先前就已经起了争执动了手,还拔了刀,若不是有“兼任”侍卫的宁长真带着部下帮忙,王府侍卫们未必压得住这两拨怒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然,在西阳王面前,谁也不敢真的对砍,可若没人拦住,搞不好两拨人吵着吵着又打起来。

    此时此刻,西阳王宇文温站在大帐前,看着面前侧躺着的一具男尸,而他的右手边,是行军总管韩擒虎的部曲们,左手边是奉宇文温之命执行特殊任务的卢勿吉等人。

    面前那具男尸,是敌军主帅侯莫陈琼,因为身体前后都中箭、箭还没拔下来的缘故,遗体是侧躺着的。

    宇文温看着这具冰凉的尸体,看着死不瞑目的侯莫陈琼,忽然有些唏嘘,不过他很快收回思绪,拿着手上的笔记本,看向面前两群“苦主”。

    也就是两群原告,同时也是两群被告,互相指责对方争功。

    事情的起因,就是今夜凌晨的大战,敌军溃败,争先恐后向北逃窜,主帅侯莫陈琼便是其中之一,这位行事果断,说跑就跑,很快就把大部队甩在身后。

    结果却被人半路追上了。

    行军总管韩擒虎,自东向西侧击左城东郊敌军,又分部曲百骑绕过左城往西去打草搂兔子,正好撞见仓皇北逃的敌军,也就是侯莫陈琼一行人。

    韩氏部曲奋力追击,追得侯莫陈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费了一番功夫后,韩氏部曲就要追上侯莫陈琼时,却被潜伏在野地里的不速之客横插一刀。

    插刀的不速之客就是卢勿吉及其同伴,卢勿吉奉西阳王之命带人到左城以北旷野潜伏,伺机拦截敌军信使,顺便搂草打兔子,结果守株待兔竟然等到一只“巨兔”。

    侯莫陈琼等人后有追兵,前面忽然又遇埋伏,一片混战之中被打得全军覆没,其本人身亡,由此引发“鹿死谁手”的争吵。

    奋力追击敌人的韩氏部曲,认为击杀敌军主帅是自己的功劳,而伏击成功的卢勿吉等人认为是己方的功劳,双方当时就起了争执,幸亏较为克制,没有爆发流血冲突。

    两拨人用一匹马驮着侯莫陈琼的尸体回营,一左一右紧紧盯着,本来还算相安无事,结果入营后为了谁来抬侯莫陈琼的尸体,又爆发冲突。

    现在,双方就等着全军主帅、西阳王来主持公道。

    宇文温已经让两拨人的代表分别描述了己方的经历,阐述了各自观点和主张,全都记在小本子上,如今,可以开堂审案了。

    惊堂木是没有的,什么“狗头铡”、“虎头铡”、“龙头铡”也是没有的,两拨人各自推选出代表,接受“主审官”的提问,同时负责和另一方辩论。

    宇文温仔细的看了几遍小本子上记载的双方“供词”,心中大概有了思路,先看着左手边的“苦主代表”卢勿吉,又看看右手边的“苦主代表”某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宇文温有印象,他知道对方是韩擒虎的部曲,曾经因为多次“偷窥”他而被他误以为是仇家寻仇,差点要先下手为强。

    部曲,身份卑微,宇文温没兴趣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先说了几个注意事项后,开始“审案”。

    身为全军主帅,宇文温还有很多事要忙,没太多时间玩断案游戏,于是直接提问,先问那个年轻人:“你们是如何知道此人便是侯莫陈琼?”

    未得机会自报家门的李靖闻言回答:“是俘虏供述,共有五名俘虏单独接受询问时,供述此人便是主帅。”

    “那么,据方才尔等所称,你部不到百人,侯莫陈琼一行逾三百骑,那么为何能以少追多?”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李靖用简短的几句话,就把他的战术讲清楚了.

    夜里视线差,很容易误判远距离人群具体人数,所以,他把己方九十九人分成六拨,前六拨各十人,去引敌军分兵拦截。

    十个人一队,一字排开齐头并进,借着夜幕的掩护,让对方误以己方有三十多人,所以人多势众的敌军大量分兵来拦截。

    他判断,对方为求万全,分出的小队人数至少要四十余骑。

    结果对方每次都派出六十余骑,这下就好办了。

    十个人赚对方六十余人,四拨共四十个人赚对方至少二百五六十人,那么最后,对方只剩五十余骑,而己方还有五十九骑。

    兵力对比由一比三,变成一比一。

    李靖说完,在场的将士不由得惊叹:这一招可太妙了!

    宇文温听了之后,真想拍案叫好,扪心自问,若是他碰到如此奸诈...奇妙的诈敌之计,搞不好都要吃亏。

    问话完毕,宇文温转向卢勿吉,开始提问:“你们,如何在夜色下发现前面逃的是敌军主帅?”

    面对宇文温,卢勿吉不敢有丝毫隐瞒:“某等不知,远远见着百余骑冲过来,正要潜伏不动,却见是一逃一追,追兵手臂绑着白布条,是友军的标志,于是某等便决心拦截前者。”

    宇文温看着面前尸体,又问:“所以,你这边是谁射中了侯莫陈琼?”

    卢勿吉示意一名瘦弱的年轻人上前:“回大王,是破落韩蝉射的。”

    破落寒蝉?这名字光听就觉得凄凉啊...

    宇文温如是想,看向面前那有些营养不良的年轻人,对方面黄肌瘦,身高一般,有些单薄,所以映衬得脑袋很大,一双眼也很大,那一瞬间让他想起外星人et。

    破落寒蝉?

    不,应该是破落韩-蝉。

    破落韩氏,又称破六韩氏,这姓氏源自匈奴王族。

    所以,宇文温知道这位破落韩蝉/破六韩蝉的族属是匈奴,当然,这种姓氏如今稀疏平常,没有什么用。

    引爆六镇之乱的破六韩拔陵,身份可高不到哪里去。

    卢勿吉的同伴胡汉混杂,有破落贫苦的匈奴人混在里面不奇怪,宇文温看了看et...破落韩蝉,见着对方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副委屈而又期盼有人做主的样子,不由得一愣。

    他又看了看另一边,看向韩氏部曲的代表,那个年轻人。

    “你们这边是谁射中了敌军主帅?”

    “回大王,正是在下。”

    李靖不卑不亢的回答,西阳王没有问他的名讳,他不好自报家门,而且他在军中无任何军职,是以白身跟着舅舅韩擒虎打仗,自称“草民”会露出马脚。

    他不想轻易暴露身份,否则会被人以为他是以“韩总管外甥”的身份,恬不知耻抢军功。

    射杀敌军主帅,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功,李靖觉得自己是好不容易才立下的大功,决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

    他,要在西阳王面前据理力争,和另一边的人堂堂正正分个高下,让所有人看看,他李三郎是凭着真本事杀的敌军主帅,清清白白!

    宇文温看看左右两人,看着这两个倔强的年轻人,心中一沉。

    两支箭射中同一个人,这份大功,若以和稀泥的手法处置,就是两个人各占一半,可谓皆大欢喜,又不用为了分清是与非而头痛。

    然而宇文温看出来了,看出这两个年轻人都很自信,觉得敌军主帅肯定是自己射杀的,不愿和人共享军功,一定要分出是与非。

    一般来说,那些有本事的人才会如此自信而执着,容不得老好人来胡乱调解,那么他若是和稀泥,恐怕会适得其反。

    “既如此,寡人知道了。”

    宇文温说完,差点抬手去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框:“真相,只有一个!”

第二百一十九章 真相

    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而每个人想要的真相却各有不同,都是基于自己的主观判断,有意或无意形成关于真相的看法,想要从不同的真相中找出“真相”,就得有铁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宇文温要主持公道,那就得以事实为凭证,面前两个人都声称死者(侯莫陈琼)是自己射杀的,那么首要的问题,就是证明死者所中之箭的归属。

    也就是说,请证明这支箭是你的箭。

    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不能确认自己的箭射中了目标,谈何军功?

    射落大雁的猎人,还有把中箭大雁叼回来的猎犬,两相比较之下,明显猎人的功劳要比猎犬大。

    在战场上,若是按着谁割了脑袋谁就立大功的说法来论功行赏,根本就不能服众。

    宇文温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早已发生,“控辩双方”在战场上就争执过一轮。

    李靖首先自证,他用的箭虽然是军需官那里提供的“量产货”,但却在自己的箭上做了标记,用刀在箭杆上刻了特殊的小图案。

    为此,李靖将自己箭囊里剩下的几只箭都拿出来,接受检查。

    宇文温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李靖所说,无论是死者身后插着的那支箭,还是如今作为比对而交出来的箭,箭杆上都刻着相同的记号。

    而另一边,名为破落韩蝉的年轻人,也自证了箭的归属:他用的箭,也做了记号。

    破落韩蝉同样拿出箭囊里剩下的几只箭,交出来作为凭证。

    交出的箭,每支箭的尾端也就是箭处,破落韩蝉多刻了一道,形成一个“十”字槽。

    箭,箭末端的插槽,用于将箭固定在弓弦上。一般来说凡箭必有,否则容易空放(弓弦没把箭带出去),容易损坏弓。

    常见的箭矢都有,无箭不是没有,但很少见。

    宇文温仔细看了死者胸前插着的箭,其箭确实有两道,形成一个“十”字槽。

    第一个问题解决,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两支箭都射中同一个目标,那么会是这两只箭造成了致命伤么?

    未必。

    一般来说,战场上死于箭矢之下的人,要么是被箭射中要害,一箭毙命,要么是中箭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而身着重甲的人,一般情况下只要不被射中要害,即便身中数箭也不会有事,宇文温自己就有过类似经历,在场的将士也认同如此说法。

    所以,要弄清楚死者死亡的原因,必须验尸,确认造成死者死亡的伤到底是什么伤。

    说到验尸,宇文温“很在行”,他在黄州治民多年,是实打实的做实务,为了断案亲自勘察现场、寻找证据,所以对此很有经验。

    命案中,遇害者尸体会留有许多证据,就看破案的人会不会找,所以必然要验尸。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一般由仵作来实行,现在是打仗,不可能有仵作在,虽然军医具备验尸的能力,但为数不多的军医正忙着救治伤员,具备验尸能力的军吏一下子又不好找。

    所以现在当众开始的验尸,将由宇文温亲自进行。

    以宇文温尊贵的身份,行此卑贱之举,实在是耸人听闻,行军元帅司马阴世师,还有一众将领纷纷劝宇文温莫要亲自动手。

    奈何众人据理力争的功力有限,连元帅长史卫玄的一成力都没有,完全拦不住宇文温。

    卫玄留守涡阳,不在这里,所以此时此刻,全军上下已经没有人能够拦着主帅亲自验尸。

    宇文温脱去铠甲,穿上军医穿的白大褂,戴上白色帽子,双手带上白色长袖手套,在军吏的协助下,宇文温当众检验死者(侯莫陈琼)的遗体。

    他要从遗体上找出证据,找到致命伤,找出是谁给了对方致命一击,用铁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验尸,难免摆弄遗体,有亵渎死者的嫌疑,虽然这是敌军主帅遗体,但宇文温没打算辱尸,命人拿来一张白布,将侯莫陈琼面部盖住,在旁边点起三支香。

    又命人找来一大张红布,四角用长矛撑起,挡在遗体上方。

    再命人于帐外四周拉起步障,避免侯莫陈琼的遗体为来来往往的闲杂人等看见,指手画脚。

    宇文温在戴上口罩之前,又取姜片若干,自己含着,以防近距离观察尸体时,吸入腐臭之气。

    验尸开始,宇文温不急着解去死者身上的铠甲、衣物,而是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先观察尸体的外观、伤势,将检查情况口述,军吏在一旁记录,并绘制死者全身草图,包括身上伤口所处位置。

    初步确认死者(侯莫陈琼)四肢未折断,虽然身上多处有伤,但都不会危及性命,较为严重的伤就是前胸、后背上中的箭伤。

    撬开嘴巴后,发现舌头完好,并未被咬断,说明不是嚼舌自尽;嘴角有血迹,口腔内有淤血。

    外观检查完毕,宇文温开始解去侯莫陈琼身上铠甲、兜鍪,其身上插着的两只箭暂不拔出,用特制工具将中箭处的铠甲割开,以方便脱去铠甲、衣物。

    这些事情有军吏协助,进展很快,不一会死者除了大裤衩外就什么也没剩下。

    死者身上有伤,有些是陈年旧伤留下的疤痕,有箭伤,有刀伤,每一道伤口,都是死者战斗经历的凭证。

    宇文温用手仔细去摸死者的每一寸头皮,未发现有肿块、伤口,未发现颅骨开裂的迹象。

    死者生前戴着兜鍪,而兜鍪有些变形,似乎遭到过撞击,但头颅未见破损,不排除被铁锏等破甲钝器击中、导致脑袋受伤而死的可能。

    宇文温一边验尸一边慢条斯理的剖析,让在场之人都默默点头,没人有异议。

    李靖听着西阳王对尸体伤口的剖析,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西阳王似乎不是高高在上的全军主帅,而像是一名秋官府的老吏,正在细心验尸,要找出凶手的蛛丝马迹。

    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各种创伤可能引起的问题也说得头头是道,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西阳王,李靖觉得对方肯定是经常办案,才会有如此丰富的验尸经验。

    他知道西阳王牧守黄州差不多十年,一如天下各地牧守官那样,必然要劝课农桑、断狱精审。

    同样是断狱精审,有的官只知道滥用刑罚,屈打成招;有的官自己都糊里糊涂,冤枉好人,让真凶逍遥法外;而有的官,却是断案如神。

    眼下,李靖觉得西阳王应该是最后那一种。

    他认为西阳王肯定亲自验过许多尸体,为的不是虚名,而是为了找出事情真相,还受害者一个公道,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免得冤枉好人。

    只有怀着如此想法的官员,才会亲自验尸,不在意如此行为有损尊严、引来非议。

    以西阳王之身份,本不用如此劳心劳力,然而对方却能做到这一点,李靖觉得传闻中黄州百业兴盛、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应该不是吹出来的。

    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这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典范?

    想到这里,他看向西阳王的眼神多了一些敬佩,而另一边,卢勿吉等人聚精会神的看着西阳王验尸,那位满脸委屈的破落韩蝉,看得目不转睛。

    比起一开始,明显放松了许多。

    西阳王一边验尸,一边讲解,让他和其他同伴心定了不少。

    一开始,他们担心西阳王偏袒“自己人”,看不起他们这些新归降的“外来户”,把黑的说成白的,混淆是非,就像那些没良心的狗官、部落酋长一样。

    卢勿吉等人,原本生活在幽州一带,居无定所,如同无根浮萍四处漂泊,见多了风风雨雨,经历过很多事。

    他们见识过狗官是如何贪张枉法、屈打成招,见识过部落酋长帮亲不帮理的所谓“我来说句公道话”,如今见着自己新投靠的西阳王行事看起来公公正正,原本心中的不安,渐渐就没了。

    射杀敌军主帅,这可是大功劳,卢勿吉等人认为功劳属于破落韩蝉,确定无疑,如果西阳王处事不公,他们日后就没必要在此人帐下听命。

    大家跟着大头领玩命,刀头舔血的营生,怕的就是大头领处事不公,赏罚不分明,跟着这种大头领玩命,迟早要倒霉。

    卢勿吉等人看得出西阳王是秉公“断案”,毫无偏颇之意,那么觉得自己必然能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眼下,死者上身光溜溜,可以清楚的看到两支箭所插位置,而当事双方仔细看过之后,心中原本的执念,渐渐开始松动。

    李靖所射之箭,射中死者后背,透过铠甲钉在死者右肩胛骨上,不是很深,看样子明显没有射穿肩胛骨,未对死者内脏构成伤害。

    破落韩蝉所射之箭,射中死者前胸,透过铠甲钉在一根肋骨上,深度不大,很明显,没有对死者内脏构成伤害。

    这两处箭伤,并不构成死者(侯莫陈琼)的致命伤。

    如此结论,明明白白,让满怀信心的李靖和破获寒蝉不由得语塞。

    敌军主帅不是自己射死的,那么莫非是在混战之中坠马身亡?

    那功劳究竟算谁的?

    “颈骨,腰骨未见折断,应当不是死于坠马。”

    “死者胸部未见塌陷,肋骨未见折断,应该不是被马践踏而死。”宇文温继续讲解,继续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四肢未见折断,即便是坠马,也无大碍。”

    “脖下未见伤口,应当不是自刎,腹部未见莫明肿胀,未见大小便失控,内脏应当未受外力重击。”

    宇文温的陈述,让许多人愈发迷惑,侯莫陈琼的死因,真的有些扑朔迷离。

    “死者右脚脚踝淤肿,右手手腕同样淤肿,可以判断是坠马时右脚先着地,身体失衡,向右接着倒下,于是右手一撑,故而手,脚皆崴。”

    “死者右手手指有茧,左手各手指相对手茧较少,可以判定此人非左撇子。”

    宇文温说完,顿了一下,看着在场之人问道:“那么,一个走投无路的战败之将,前有伏击,后有追兵,他又不想投降,跪地投降,如之奈何?”

    “挥刀自刎,右手握不住刀,左手却可以,然而却没见抹脖子的痕迹...”

    “那么,敌军主帅到底是如何死的?”

    宇文温抛出了一个悬念,见着众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没有卖关子,开始揭开答案。

    “死者舌头完好,却异常肿大,口腔有些许溃烂,这不是正常的死法,可能是服毒。”

    宇文温示意匆匆赶来的军医拿出银针,接过来拿在手上,先刺了一下死者喉部。

    这是银针探毒。

    拔出的银针有些变色,但不是很明显,宇文温换了根针,一手在死者身上摸了摸,又是一针扎下。

    他扎的部位是对方的胃,把银针拔出来后,针是黑的。

    “竟然是服毒自尽!”

    有人脱口而出,很多的人对此觉得难以置信。

    一名沙场宿将,身上到处都是伤疤,最后关头,自尽的方式不是挥刀自刎,而是服毒自尽,这也太...

    “死意已决的人,会想办法让自己有死的机会,身上备有毒药,是个不错的办法。”

    宇文温示意某年轻人(李靖)和破落韩蝉近前,然后抬起死者的左手。

    “他戴着戒指,看痕迹戒指上本该镶着玉或宝石,现在却没了,你们觉得会去哪了?”

    两人默然,这明显是死者戴了一个藏有毒药的戒指,在右手无法握刀的情况下,为了速死,选择服毒。

    所以射杀敌军主帅的大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着两个蔫不拉几的年轻人,宇文温看向其他人:“寡人的验尸结论,谁还有异议?”

    所有人默默摇头,西阳王亲自验尸,不放过细枝末节,说得有理有据,谁会不服?

    “既如此!”宇文温忽然提高声调,以坚决的语气说道:“寡人决定功劳四六分!”

    “敌军主帅是在前后夹击之下,于穷途末路之时服毒自尽,追击的兵马六成功劳,伏击的兵马四成功劳!”

    “两个队伍,参战将士人人有份!”

    “谁有异议,可以现在就提出来!”

    话音刚落,在场之人齐齐向他行礼:“大王英明,某等绝无异议!”

第二百二十章 论功行赏

    验尸结束,无人对验尸结果有异议,也没人对于西阳王的决定有疑问,当事双方在功曹处登记相关信息,以便日后论功行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年头冒功领赏的事情屡见不鲜,所以功曹不但记上各自队伍参战人员的名字,还要对方一次在自己名字处按手印。得按手印,最后会统计成册,上报朝廷,由朝廷决定赏额。

    至于功劳何时能够兑现,那就“呵呵”了。

    当年东西魏大战,东魏名将高敖曹被自己人阴了一把,后为西魏小兵砍死,这名小兵立下大功后,论功该得布绢万段,而实施时,西魏/周国朝廷每年兑现一些。

    结果小兵领赏领了四十多年,到了大象二年时奖赏都没领完。

    杨坚以隋代周,已经变成老兵的那个小兵,奖赏就不用想了,至于周国灭掉隋国后,会不会继续给这位老兵发赏,不得而知。

    论功行赏,如果是小功劳的话,主帅就可以兑现,而涉及到大功,需要赏大量粮食、钱帛或者土地,得朝廷批准,涉及到加官进爵、增加食邑的话会更加麻烦。

    所谓“恩出于上”,这个“上”不光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某些时候也包括朝廷。

    一支军队,若将士的赏罚全都是由主帅说了算,那么对于天子或朝廷来说,意味着这支军队基本上就失控了,只是主帅的私兵,绝对靠不住。

    宇文温麾下大军,可不是他的私兵,所以大额奖赏,还得朝廷做主。

    然而要靠朝廷发赏,除了官职、爵位,其他奖赏能否及时兑现可说不准,就像那名杀了高敖曹的西魏小兵,该得一万段的布绢,结果领了四十年都没领完。

    对此,宇文温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一年二百五十段布绢的“分期”,四十年也该发完这一万段的奖赏了,而一年二百五十段布绢,难道朝廷拿不出来?

    拿是拿得出,赏赐权贵和带兵大将,每人每次数百上千匹根本没问题,至于毫无权势的小兵,呵呵,慢慢等着吧,又不是不发嘛!

    这种事情,宇文温可做不出来,虽然他无法对眼前两支队伍的士兵承诺什么“重赏”,更不可能许诺会得授何种官职、爵位,但马上兑现小额奖赏还是做得到的。

    布匹,在这个时代可以当做硬通货,而对于黄州的水力纺织作坊来说,只要原料够,布匹的产量不是问题,宇文温大军中布匹供应充足,购买力很强。

    无论是购买驻地周边百姓的粮食、鸡鸭鹅或者各类农产品,官军都是用实打实的布匹来支付,而发给将士们的小额奖赏,同样是布匹。

    所以作为黄州纺织业大靠山的宇文温,轻而易举就能兑现小额奖赏。

    此次追击、伏击侯莫陈琼的队伍,每名士兵都会有一百匹黄州布,折铜钱大概二十贯左右,抵得上一户家境寻常的人家多年积蓄,过三日便可到军需官那里支取。

    宇文温麾下大军,兑现小额奖赏的能力很强,正是因为如此,全军将士斗志旺盛,那些助战的蛮兵,立了功马上就能拿到好处,再加上接受了严格训练,多次参加实战,战斗力蹭蹭蹭往上涨。

    跟着西阳王的队伍,大概率能打胜仗;只要立了军功,就一定会得到奖赏,这就是宇文温树立起来的信用,渐渐深入人心。

    而他发放奖赏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实物,一种是“流通券”,此次也是如此。

    面对两种奖赏发放形式,两支队伍的选择不同,卢勿吉等人当然要实物,因为只有拿着实物也就是布匹,他们才会觉得安心,而韩氏部曲这边却大多选择“流通券”。

    选流通券,明日就能领,虽然轻飘飘一张纸,却可当做真的布匹前提是在黄州西阳。

    一百匹布,分量不轻,如今正在打仗,行军时多少是个累赘,而一张纸,能有多重?

    对于这个选择,宇文温有些意外,他没想过流通券的信誉,竟然能得到“外地人”的认可。

    看着那个年轻人,宇文温饶有趣味的问:“你们敢用流通券?”

    李靖答道:“回大王,当然敢用,既然黄州的同袍都拿流通券到军市里买东西,那肯定没问题。”

    军市,是开设在军营里或附近的集市,将士们可以在这里买到各种生活用品或者小零食,虽然军市的存在对于军营管理有负面作用,但好处也很多。

    宇文温为了推销“黄州小商品”,带动黄州商家的生意,自然会在军中开设军市,严格管理,可用流通券,李靖早就观察过军市的运作,所以觉得用流通券会很方便。

    一百匹布,折铜钱二十贯,这对于他来说又不是什么巨资,总不能带回家,所以不如就在军中花掉,买些火腿、腊肠加加餐,或者买些日用品,总是不错的。

    宇文温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时间浪费,示意军吏们收拾侯莫陈琼的遗体,撤掉步障,众人正要散去,却见迎面数人赶来,当先一位,正是行军总管韩擒虎。

    韩擒虎领兵作战忙了一夜,好不容易待得大局已定,抽空打了个盹,却听部曲来报,说三郎君与人为了争功,闹到中军处去了。

    韩擒虎担心血气方刚的外甥冲撞西阳王,搞不好要倒霉,赶紧跑过来救场。

    一过来,见着外甥没事,韩擒虎心定了许多,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来到宇文温面前,行礼赔罪:“大王,下官御下不严,言辞不逊,冲撞大王,还请大王责罚。”

    宇文温笑着摆摆手:“韩公,主持公道、评议军功,本来就是一军之帅的职责,何来冲撞之有?”

    “那么...这是侯莫陈...琼?”韩擒虎见着军吏们正在处理的尸体,看清死者面容后,发现竟然是老熟人侯莫陈琼。

    两人都是西魏/周国武勋,曾经搭档过很多次,韩擒虎见着故人侯莫陈琼的遗体,有些唏嘘。

    “是啊,敌军主帅,兵败如山倒,穷途末路之际,服毒身亡了。”宇文温语气平静的说着话,看了看遗体,又看看韩擒虎:

    “韩公的部曲可真是不错,能以百骑追击侯莫陈琼三百余骑,最后逼得对方走投无路,真是好手段。”

    韩擒虎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含糊回答:“啊...大王过誉了,都是一些不省心的小子...”

    “不不不,韩公何必如此谦虚?”宇文温看着韩擒虎身后,看着那个年轻人,“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天子求贤若渴,韩公何不举荐英彦才俊,寡人来个阵前提拔,让他们为天子征战?”

    潜规则,我举荐、征辟你推荐的人,那么日后时机合适,你必然也会举荐、征辟我推荐的人,所谓“互惠互利”。

    让更多子弟、亲信进入体制内当官,对于各方势力或者体制本身都有好处,可谓皆大欢喜。

    弊病当然有,然而这是如今官场潜规则,宇文温不可能免俗,他虽然内心有另一种想法,却不能直白的表现出来,这会被人当成异类。

    韩擒虎当然听明白宇文温话中的意思,这倒不错,他确实想让几个表现出色的部曲有入仕的机会,而现在,外甥李靖入仕的机会也来了。

    随后示意李靖和几个部曲:“三郎,还有你们几个!快过来!”

    韩擒虎如此上道,宇文温自然不吝慷慨,这种收买人心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他身为东南道行军元帅,在一定品秩范围内,当然有征辟属官、任命官职/军职的权力,而论功行赏、火线提拔表现出众的士兵,也是振奋士气的一**宝。

    宇文温见着那位有奇思妙想的年轻人也在韩擒虎推荐人选之中,颇为满意。

    拍了拍对方肩膀,宇文温笑道:“一百骑不到,便能赚得三百敌骑应对失措,胆大心细,你的表现不错!可愿为国效力?”

    李靖闻言后退一步,郑重行礼:“回大王,在下三原李靖,愿为国效力!”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打听

    午后,西阳王府中尉全有轮休,回到帐内休息,被褥自然是没有的,他跟着西阳王夜袭,家当什么的还留在后方大营,如今要打个盹,睡的是自然是睡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全有彻夜未眠,加上一直处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要和同伴一起保护西阳王,如今官军打了胜仗,他们也能松口气,此时哈欠连天只觉全身发软,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从昨日清晨到现在,全有及部分侍卫都没有合眼,当然,西阳王也是如此,参与夜袭的将士也是如此。

    如今大局已定,将士们轮休,而方才西阳王也在大帐打个盹,全有等人有同伴顶替,自然也要打个盹,养足精神,以便晚上继续轮值。

    因为太困,全有连铠甲都懒得脱,掀开睡袋一角便钻了进去,没一会就鼾声大作,睡了一会忽然被人推醒,一看怀表,刚好半个时辰(一个小时)。

    推醒他的是一名侍卫,说外面有人找,全有正纳闷,走出帐外一看,原来是卢勿吉。

    卢勿吉带着几个同伴,拎着几只野兔“登门拜访”,睡眼惺忪的全有,见着卢勿吉等人手里那几只野兔,哭笑不得。

    “卢队主这是何意?这野兔我若是收了,那可是收受贿赂,要挨罚的。”

    “全中尉,几只野兔,哪里能是贿赂呢?”

    “可不能收,大王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几只野兔拿走,给兄弟们加餐,不然我可要发火了。”

    卢勿吉见着全有不像是“欲收还拒”的样子,示意同伴把野兔收好,然后表明来意:“实不相瞒,某等几个见识少,想向全中尉打听一件事?”

    “能说的,我当然会说。”全有为人有些憨厚,但不代表他蠢,“卢队主,不该打听的事情,你可不要打听,我也不会说的。”

    “哪里哪里,卢某不是打听什么大事,就是想知道,这流通券是怎么一回事...”

    卢勿吉先前被俘,带着同伴一起在西阳王帐前听命,他任队主,管着一拨人,都是骑兵,按着西阳王的吩咐执行“特别任务”,主要是刺探军情和抓俘虏。

    他和西阳王府侍卫头领、中尉全有打过交道,凭直觉判定此人可靠,不是奸猾之人,于是有些不明白的事情,喜欢找对方“答疑”。

    此次,卢勿吉等人伏击敌军溃兵,立了大功,得西阳王赏赐,每人一百匹布,由此产生了一个疑问。

    韩氏部曲,选择了什么“流通券”,据说就是一张纸,卢勿吉等人第一反应是这根本不可靠,但转念一想,搞不好是自己没见识,在路边见着狗头金却当成石头,不屑一顾。

    众人退下后,卢勿吉几个越想越坐立不安,琢磨着找“万事通”全有打听打听何为“流通券”。

    卢勿吉怕自己脑子不够用,特地带了几个机灵的同伴,一起过来向全有请教。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颇为麻烦,全有请几位入帐,席地而坐,自己也盘腿坐下,一开口却是提问:“你们会算数么?”

    “算数?嗨,我们几个字都不认得几个,只会数手指,算是不会算数吧。”

    “那就别用流通券了,免得心里不踏实。”

    全有不懂什么大道理,说话直白,卢勿吉就喜欢他这点,而全有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卢勿吉莫要急着用流通券。

    他实话告诉对方,流通券确实就是一张纸,至于这张纸上面印着的布匹数量到底算不算数,那要看是谁收。

    说白了,这张纸就是一个信用凭证,如果买卖双方都认可,那就值钱,如果卖方不认可,这就是废纸。

    进一步说,在黄州以外地区,除非收到流通券的人有见识,否则流通券还就真是一张废纸,如今在军中,主要是军市里的商贩认可,所以流通券才能“流通”起来。

    这些商贩,在黄州都有邸店,所以流通券到了他们手上好用,而外地商贩或者百姓,可不信这种花花绿绿的纸能当布匹用。

    而且,流通券用起来时需要算“余额”,也就是用来买东西时,卖家会“找零”,如果用流通券的人算数不好,大概用起来总会觉得自己被骗了。

    卢勿吉闻言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我等未见识过官军的军市,不知何时能参观一二?”

    他和同伴投降宇文温没多久,大部分时间在外哨探,所以大军驻扎小黄时,卢勿吉等人没时间没机会见识东南道行军的军市有何不同。

    全有明白这一原因,大概向卢勿吉介绍了一下官军军市的情况。

    军市,其实天下间各地军队多少都有开设,有的是在军队驻地附近开设,有的则是在军中开设。

    然而按照以往的旧例,军市一般乌烟瘴气,那些将领平日里克扣士兵的口粮,然后把本该发放的粮食放到军市里高价出售,让饥肠辘辘的士兵花钱来买。

    或者是将军需物资换个手,拿到军市上来卖,中饱私囊,这种军市一般在军营里开设。

    大军驻扎某地,将士们的各种需求不小,所以当地百姓或者商贩,会借此机会做买卖,发一笔小财,这种军市一般是在军营外附近地区开设,必然要分给带兵将领一些好处。

    故而许多军队的军市,实际上是那些带兵将领捞钱喝兵血的手段。

    而如今山南军队,无论是河南道行军,还是东南道行军,军市里的商贩,全都是在各总管府“备案”的“信誉商家”,销售的都是黄州等地物美价廉的日用品、小食品,价格公道,带兵将领不得插手军市买卖。

    军市有专门的军吏管理,负责处理商贩和将士之间的纠纷,商贩不能强卖,明码标价,严禁贩卖粮食,而军中将士不得强买,不得赊账,有违反者以抢劫论处。

    商贩出售各种实用的日用品、小食品,买卖所得都要规定税率纳税,税收归主帅统一分配。

    以东南道行军为例,在军中时不时开设的军市,既让士兵有了消费的去处,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又让商贩赚到了钱,而所缴纳的商税能够补贴军中开支,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东南道行军里的军市,鼓励用流通券,用流通券买东西能有优惠,但全有还是劝卢勿吉,既然算数不好,还是用布匹买东西比较实在。

    要几尺布,当场拿尺子一量,剪开就好,明白易懂,好过数手指竖半天都数不过来。

    全有这么一说,卢勿吉等人大概听懂了,他们虽然没见识过流通券是如何在黄州通行无阻,但他们认为那些韩氏部曲不会是傻瓜。

    这些人既然选择流通券,必然说明流通券真的能在军市“流通”,所以卢勿吉等人觉得自己换流通券后,去军市用应该没问题。

    所以.....

    卢勿吉看了看同伴,见着几个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再次问全有:“呃..全中尉,就是不知下一次军市会何时开张?”

    全有想了想,答道:“我觉着吧,大王必然领兵驻扎左城,那么左城必然会开设军市,按以往经验来看,迟则五六日,必然就有军市在左城开张了。”

    “那么...咳咳...”卢勿吉期期艾艾起来:“那么...呃...不知军市里,是否有小娘子?”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决断

    傍晚,左城外大营,中军帐内人声鼎沸,休息了一下午的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召集众将军议,此次曹州之敌灰飞烟灭,东南道行军形势一片大好,所以接下来该怎么打仗,是将帅们关注的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于他们来说,面前是一片坦途,距离伪帝所在邺城,不过两三百里距离,所以需要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立刻作出决定,定下战略。

    战前,宇文温就已经和主要将领们议定了几个不同的战略,若己方左城一战败北,那就退守亳州小黄;若己方左城一战惨胜,那就稳扎稳打,横扫河南,其中包括东面的青齐之地。

    若大胜....届时再说。

    而现在确实是大胜,所以看着西北方向门户顿开的邺城,让宇文温和将领们心跳加速。

    尉迟氏的伪朝廷如今只有三支大军,一支由尉迟勤率领,在河东蒲津隔着黄河,与关中的朝廷大军对峙;一支由尉迟顺率领,在河南郑州与河南道行军对峙,剩下一支曹州大军,现在已经被东南道行军歼灭。

    所以,趁着另外两支军队没有回过神,东南道行军集中兵力突击邺城,让伪朝廷速灭,短期内结束战争,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这种选择有些冒险,因为是直接置东西两翼(东翼青州,西翼郑州)敌军于不顾,行的是精兵斩首战术,一旦突袭邺城的精兵无法速下城池,很容易被反应过来的敌军包围、歼灭。

    这种斩首战术,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在进攻邺城之前,得拿下黄河渡口白马津,守军在作战时很大概率烧断浮桥,那么己方渡河需要时间,邺城那边得了喘息机会,不至于完全猝不及防。

    邺城守军即便没有野战能力,但守城的能力总是有的,即便只有一日时间作反应,关闭城门总能做得到,对于东南道行军来说,己方在邺城里没有内应,很难一战破城。

    说白了,派精兵突击邺城是大冒险,成功的话收益很高,但失败的话,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却让今后的战事进展扑朔迷离。

    因为若是把这股精兵投入到别的方向,收益同样很大。

    譬如,东南道行军不是北上突击邺城,而是分兵东进,收复青州总管府地界,这也是不错的选择;或者分兵西进,包抄郑州尉迟顺的后路,配合河南道行军将其歼灭,这也是不错的选择。

    比起孤军深入、突击邺城的战略,分兵横扫黄河以南的选择更加稳妥,风险小,收益却不小。

    歼灭了郑州尉迟顺大军,官军再挥师北上,因为河东尉迟勤大军无法动弹的缘故,邺城同样孤立无援,届时攻入河北地界的官军,数量占有优势,肯定不会是孤军深入的局面。

    但这样一来,战争必然拖延到明年,何时结束还说不准。

    两种选择,一种是速胜,风险大收益大,一种是缓胜,风险小、收益略小,对于武人来说,其实都无所谓,反正只要打仗就必然有立军功的机会,而对于执政者来说,速胜,是减少损失的最好选择。

    宇文温算执政者么?目前还不算,但不妨碍他以执政者的角度看问题。

    从大象二年时起,天下纷乱近十载,苦的是平民百姓,伤得是国家根基,打了那么久的仗,百姓身上的负担很重,服兵役、服劳役,还有各种摊派、多如牛毛的赋税,再这样下去,胜利者如何收拾烂摊子?

    战争旷日持久,百姓家破人亡,人口锐减,百里无人烟,水利设施破败,大量土地荒废,粮食产量骤减,这样凄凉的局面,待得战争结束,可能要花上数十年才能恢复。

    对于宇文温来说,他是“过来人”,知道一个“历史”,那就是隋末乱世结束后,李唐取而代之,然而天下户数要到天宝年间,才超越隋朝巅峰时期的天下户数。

    这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当然,天宝年间的天下户口数,其中肯定不包括大量隐户,可能唐朝总人口超过隋朝巅峰期总人口的时间不到一百年。

    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战争,对于武人来说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就是灾难,国以民为本,如果能速胜,对于快速恢复国力、让百姓修生养息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而从作战角度来说,突袭邺城,就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一样,有机会最好试一试,以最小的伤亡,获得最大的胜利。

    邺城一下,河北各地可传檄而定,战争结束,将士们在邺城就能过年。

    此时,主张精兵突袭邺城的将领有很多,行军总管史万岁便是其一,他愿意亲率骑兵突袭邺城,即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史万岁极力主张以奇胜,不给尉迟氏死灰复燃的机会,尽快结束战争。

    而另一些将领认为要“以正合”,己方分兵横扫河南、站稳脚跟才是最佳选择,待得把郑州尉迟顺大军解决,再以优势兵力渡过黄河北上进攻邺城,行军总管韩擒虎便是持如此意见。

    他认为,按着如今形势,朝廷剿灭逆贼是迟早的事,并没有到必须冒险一击才能扭转局势的地步,既然官军胜券在握,那就没必要行险,平白增加变数。

    而邺城及周边驻军即便无力野战,但据城死守的能力肯定有,己方派精兵突袭邺城能否成功还未有太大把握,还会白白浪费打开局面的战机。

    曹州之敌土崩瓦解,是己方收复青齐之地、歼灭尉迟顺大军的绝佳机会,如果贸然分兵突袭邺城失败,再想短时间内收复黄河以南州郡就很难了。

    两种意见,都有道理,双方争执不下,只能等主帅来做决定,而向来善断的宇文温,现在犹豫不决。

    说白了,因为利益纠葛太多,导致他下不了决心。

    作为全军主帅,单纯以作战的角度来看,突击邺城,速灭伪朝廷,这可是大功一件,没理由不试一试,只是成功率不算高。

    作为有想法的人,宇文温当然希望自己掌握大权时,天下不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凄凉景象,所以速胜、让百姓修生养息是很好的选择。

    但这样一来,河北的世家高门、各地豪强的实力依旧完好无损,五姓七望,依旧是士人敬仰的对象,谁都会以娶到五姓女而感到自豪。

    门阀政治,会继续延续下去,满朝文武都是姻亲或者叔伯兄弟,日后再想改革,恐怕难度要翻上几倍,甚至拿着刀都没地方下手。

    所以,作为历史的“亲历者”,宇文温希望己方缓胜,换得一个斩草除根的机会。

    让邺城朝廷苟延残喘,对方必然为了保命而分权,以此吸引河北各地世家高门、豪强大户来勤王,河北的地方实力派很可能会因此站在邺城朝廷这一边。

    届时,大举渡河的长安朝廷军队,可以将这些人斩草除根,来一个总清算。

    以地域集团而论,是关陇集团对山东集团的总清算,当年的东西魏、周齐对峙,要在这时彻底分出结果。

    那时的邺城,会化为火海,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无数世家高门的精英,会被人投入漳水,浮尸阻塞河道,以辨清流、浊流!

    白马之祸,将会提前三百多年出现,世家门阀精英子弟伤亡殆尽,家族被打断脊梁骨,香火和血脉断绝,天生贵种们的门阀政治,提前退出历史舞台!

    这就是引蛇出洞、斩草除根,宇文温可以不靠科举这把软刀子,而是以平定逆贼的名义,直接用钢刀让世家门阀提前退场。

    这样的做法,对于他来说很有诱惑力。

    然而,其代价极有可能是战争旷日持久,河北,在这个时代可是人口众多、物产丰饶的发达地区,是中原最富庶的精华地带,一旦战乱不休,极有可能生灵涂炭。

    赤地千里,民生凋敝,人口要数十上百年才能恢复,这样残破的河北,宛若残花败柳。

    万一邺城朝廷病急乱投医,引突厥南下,或者大量雇佣契丹、(勿吉)、奚等边境胡人打仗,那算什么?

    也许,自己能够决定这样的战争何时开始,但肯定没有能力决定这样的战争何时才能结束。

    宇文温想到这里有些恍惚,看着面前众将,难以做出决断。

    。。。。。。

    夜,宇文温独坐帐内,看着几张草图发呆,傍晚时的军议,他并没有做出决定,因为思绪很乱,便暂时休会两个小时(一个时辰),要好好想一想。

    无论如何,宇文温要求自己在今晚必须做出决定,而距离最后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他面前的案上,有一副地图,是按照那个时代的记忆绘制出来的地图,看着这幅包括了华北、东北和朝鲜半岛的潦草地图,宇文温思考着一个问题。

    河北纷乱,获益的是谁?

    还用问么?除了突厥,就是高句丽。

    当中原战乱,南北对峙时,在原汉四郡地盘发展起来的高句丽,尚且在中原王朝(北方政权)面前老老实实,然而当北魏灭北燕时,高句丽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北燕皇帝在行将亡国之际,带着大量官员、军队、百姓、工匠渡海逃入高句丽境内,直接让户数不超过十万户的高句丽获得了一个“升级大礼包”。

    北燕难民的到来,直接让高句丽人口翻倍,而随行的工匠、士兵、文武官员,直接让高句丽经济、军事上的实力都得到增强。

    国力本来不及北燕的高句丽,吸收了等同于本国人口数量的北燕难民,国力瞬间大涨,打破了海东(朝鲜半岛)均衡格局,并影响到了东北诸民族的生存及迁徙。

    本来地广人稀的高句丽,开始向南兼并百济、新罗的国土,向西侵占辽东郡旧地,随着北魏分东西,又有周齐对峙,中原朝廷无暇东顾,高句丽已经把辽东收入囊中,奴役了大量部落,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高句丽国土面积大规模扩张,不断征服辽东的部落,国内人口和军队规模不断增加,随之而来的就是野心膨胀。

    宇文温大概能想到一幅情景,那就是河北乱成一团,战火连年,赤地千里,大规模饥荒爆发,为逃避战乱、为了活下去而四散逃亡的百姓、败兵,很容易被占据辽东的高句丽所吸收或者奴役。

    而轰天雷(火药)、配重投石机技术,也有可能跟着败兵一起,成为高句丽的又一个大礼包。

    如此一来,军备大幅升级、野心再度膨胀的高句丽,极有可能向东灭掉百济、新罗,一统海东(朝鲜半岛),国力又上一个新台阶。

    到那时,对方的目光必然转向中原,首先是吞下辽西,以此为前进基地,觊觎中原的花花江山,到时候一个强化版的女真金国,会提前五六百年出现在中原东北角。

    那个时候,统一了中原的朝廷,要抵御高句丽对幽燕边境的蚕食,必然派驻重兵集结在幽州一带,然而河北历经战乱已经残破不堪,人力物力枯竭,无法支撑大规模驻军。

    极端的情况,就是明末危局提前上演,而“当年”的明廷只需要对付盘踞东北的后金,如今的中原朝廷,首要外患却是北面草原上的突厥,哪里有余力同时支撑两个战略方向的重兵集团。

    也许,这种情况是宇文温想多了,毕竟历史上隋末中原战乱不休,高句丽也没见趁火打劫得手。

    然而正是因为宇文温的原因,这个时代已经提前出现了火药和配重投石机,原本历史轨迹里攻防双方是防守比进攻有利,现在,却已经变成进攻比防守要有利。

    “当年”的高句丽,是凭着龟缩战术死守城池,生生耗得隋、唐大军粮草供应不上,被迫撤军,若是现在高句丽有了进攻性武器轰天雷、投石机,野心急剧膨胀,未必就会安心,不会看着中原纷乱而不趁火打劫。

    宇文温觉得世家高门的问题必须解决,门阀政治不可以继续下去,所以把水搅浑来个浑水摸鱼是个不错的办法,但风险就是富庶的河北可能会被战火烧成白地,残破不堪。

    若便宜了高句丽,搞出个加强版的金国祸害中原,那么自己不就是罪人了?

    可是出现这种事情的几率好像不是很大,会不会是自己杞人忧天?

    闹钟的铃声响起,时间到,要做出决断了,宇文温的目光变得坚定,站起身,示意候在一旁的士兵近前:“去,擂鼓,召集众将议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清晨,濮水北岸,离狐城内火光冲天,守军溃散,城门打开,大量骑兵入城,县署前,离狐县令背后中箭,倒在台阶前,随从四散奔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十余名布衣男子提刀持弓从署内跑出,身上带着血迹。

    其中一人手里提着官印,他们见着倒在地上的县令,正要上前查看是否还有气息,却听得马蹄声起,有骑兵沿着街道向官署冲来。

    他们见状赶紧举起根竹竿,上面撑着一张白布,写着大大的“义”字,众人奋力向骑兵大声喊着:“某等离狐小民,恭迎王师入城!!”

    疾驰的骑兵,发现官署前有人,原本打算迎战,见着偌大一张白布上写着“义”字,又见着这些人身着布衣,心中明白应该是起事做内应的“义民”,便放缓速度。

    别将薛世雄,奉命取离狐,他策马来到官署前,看着这些男子问道:“离狐县令呢!”

    “将军!这就是离狐县令,试图负隅顽抗,抗拒王师,已被小民射死了!”领头的男子高声回答,然后将官印举起:“将军!官印在此!”

    “好!”薛世雄下马,径直走进官署,“尔等可熟悉城中情况?”

    “某等愿为王师引路!”

    薛世雄闻言转身,示意自己的几个部下:“你们让他们带路,去武库,去库房!动作要快!”

    “还有,把其他城门都控制住,不许任何人出城!”

    话音刚落,西面城门附近传来喧哗声,似乎城门已经打开,薛世雄立刻看向那几个起事的“义民”:“你们还有人么?带着官军去夺西门!”

    “是!”

    。。。。。。

    离狐城西郊,徐盖和随从们策马疾驰,向着自家坞堡冲去,城中生变,他第一反应是出大事了,于是毫不犹豫往西门跑,西门的司门和他很熟,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出城逃难。

    小乱避城,大乱避乡,如今能进攻离狐的军队,已经不是小股流寇所能比的,所以徐盖决定远离离狐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徐氏坞堡避避风头。

    十余年来,战火纷飞,徐氏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凭着坞堡在激流中保全家产、族人性命,如今若是能熬过这个坎,大概就能过上太平日子。

    作为离狐的当地著姓,徐氏的消息很灵通,所以很快就知道官军曹州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当然,各地豪强、大户估计也大多陆续知道这一消息。

    如此一来,河南局势必然骤变,官军成了逆贼,而逆贼成了官军。

    这种关键时刻,可不能站错边,否则家族很容易被人连根铲除,因为如今胜利者的主帅,可是“那个人”。

    那个人,在淮西杀得当地坞堡主、著姓人头滚滚,直接把各地坞堡换了郎主,对方既然做得出这种事,也有能力做到这种事,那么再来一遍恐怕不会有什么难度。

    连战连胜的军队,狠辣的手段,还具备收拾残局的能力,这样的人来了,谁敢不老实?

    徐盖虽然年年纪轻,但有见识,知道邺城朝廷如今怕是不妙了,曹州之败,意味着邺城十分危险,双方必然围绕黄河渡口白马津展开争夺,届时距离白马津不算太远的离狐,很容易受波及。

    所以,还是像当年那样,在坞堡里过自己的日子,这样比较安全。

    当年周国灭齐国,他们徐家是这样,周隋相争,他们徐家也是这样,现在,继续按着老路子走,应该没问题。

    回头看看离狐,只见城里浓烟越来越多,城门再度关上,看来入城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接下来,肯定是要继续向西北的濮阳进军。

    ‘那个人’接下来是强渡黄河进军邺城?还是分兵横扫河南?

    徐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家族平平安安,不知不觉中赶了十余里路,徐氏坞堡就在前方,而徐盖却看见坞堡所在位置冒起浓烟。

    此情此景,让人心中不安,徐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不敢想像某种可能,因为仅凭一般的流寇是无法威胁到他家坞堡的安全。

    即便此时坞堡可能很危险,但徐盖不顾随从的劝阻,依旧快马加鞭往坞堡方向赶,走出没几里地,被几股骑兵前后夹击,围在旷野里。

    对方杀气腾腾,虽然没有亮明身份,但徐盖能猜出这些骑兵的来历,如今敌众我寡,他和随从只能认命。

    一行人下了马,老老实实束手就擒,骑兵们问清他们的身份之后,押着徐盖等人向坞堡那边而去。

    走着走着,徐盖发现濮水两岸聚集大量兵马,南岸的骑兵正沿着搭建好的浮桥渡河抵达北岸,人数量很多,都是骑兵,至少有上千骑。

    对方竟然不是集中全力进攻离狐,而是分兵到这边,徐盖觉得有些费解:徐氏坞堡除了位于濮水北岸,并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

    接近坞堡,徐盖没发现坞堡里有火光闪烁,而之前升起的浓烟很快便消失。

    坞堡外,濮水北岸,他时常钓鱼的岸边大树下,聚集了许多人,全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而徐盖被人带到外围,有将领模样的人来问了情况,为他和随从松绑,然后带往大树下。

    树下,徐盖之父徐康正与一名年轻将领交谈,徐盖见着父亲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

    连夜赶路的西阳王宇文温,手里捏着一只刚捉的乌龟,看着潺潺东流的濮水,问一旁的徐康:

    “寡人于小黄府署清点户籍、文档时,曾见过徐府君所写劝农桑的文告,又听得乡老提起当年往事,说徐府君真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徐府君后来为何归隐乡里,不再为官?”

    徐康瞥着儿子徐盖平安归来,心中稍定,随后回答:“大王,当年长安局势动荡,徐某不知天命如何,兼之家中妇孺众多,只能急流勇退。”

    “既如此,如今天子于长安重整河山,正是用人之际,徐府君可愿为国效力?”

    “徐某愿做王师马前卒!”

    宇文温点点头,直接提出要求,要求徐康写一封亲笔信,劝劝濮阳的有识之士,做出正确的选择。

    徐康,故齐时任谯郡太守,齐国谯郡治所即如今的亳州小黄,而徐康之父徐鹊,北魏时任濮阳郡守多年,所以徐家在濮阳有很多人脉,这正是宇文温想要借助的“资源”。

    所以,他亲自带兵“拜访”徐氏坞堡,对方若是识相那倒还好,若是不识相...

    对于西阳王的要求,徐康当然不会,他知道面前这位西阳王不是好敷衍的,若这点眼色都没有的话,他就白当了那么多年官。

    而他确实在濮阳有很多熟人,如今邺城朝廷的大军在曹州惨败,形势已经很明显,所以他写信去“讲道理”,肯定很多人能听得进去。

    徐康见着儿子来了,赶紧向西阳王介绍顺便求情:“大王,这是犬子,名盖,之前曾护送粮草到左城资助逆贼,此为无奈之举,还请大王莫要见怪。”

    “无妨,这种事情,其实大家都是无能为力,寡人不会苛责。”

    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年纪轻轻的徐盖,又看看河边情景。

    他所处的这条河名为濮水,实际上是“南濮水”,可以和一个典故扯上关系,看着面前一老一少,宇文温有了主意:“徐府君,令郎可曾读书?”

    徐康闻言答道:“犬子时常读书,只是资质愚钝,未有长进。”

    “是么?”宇文温再度看向徐盖,他认为这种谦虚的话得反过来听,于是开口说:“徐郎君?”

    徐盖猜出面前之人就是“那个人”,赶紧行礼:“草民在,不知大王有何吩咐?”

    宇文温抬起手,看着手里那缩入壳的乌龟,提问:“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第二百二十四章 白马津

    深秋,北风萧瑟,滚滚河水向东流,黄河河面上一座浮桥连接南北,其南岸是白马津,每日都有大量军民通过浮桥往来南北,而扼守白马津的戍堡附近有驿站,成了过往行人的临时歇脚之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驿站,一般只接待官吏或者军中将士,南来北往的过客,只能在驿站外鳞次栉比的邸店、食肆休息,各种身份的过客,聚集在档次不一的邸店、食肆里,谈天说地,议论各种奇闻异事。

    大家在歇脚的同时,顺便打听消息。

    如今时局不稳,官军接连打败仗,淮北已为逆贼所占,而河南战火纷飞,一旦官军再败,恐怕黄河以南就要易主,所以过客们很关心时局,以便尽早趋吉避凶。

    在白马津这种交通枢要、人流密集的地方,消息的流传速度很快,人们可以在此打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对此大概判断一下战局进展如何。

    而现在,一个消息不胫而走,那就是官军在曹州大败,几尽全军覆没。

    对于这个消息,寻常人只是嗟叹世间多了孤魂野鬼,或者感慨逆贼势大,而有识之士听了之后,能判断出邺城朝廷怕是不妙了。

    “唉,谁知道短短一年时间,时局竟然糜烂至此...”

    “老兄,何以有如此感慨?”

    “你是不知道,去年,就是去年,我在这白马津,可是见着天子御驾亲征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是何等的威武雄壮...”

    一处简陋的食肆,草棚下几名衣着普通的过客正在聊天,其中一人消息灵通,据说有幸见识过天子御驾亲征时的盛况,据他所述,当时渡河南下的队伍,绵延十余里,一眼望不到头。

    那时候,沿途百姓必须回避,来不及回避的就得跪在路边,不得抬头窥探,谁敢不老实,轻则一顿鞭子,重则拉去当苦力。

    所以,这位老兄当时没见着天子御辇是何模样,但对王师的威风凛凛可是有切身体会。

    当时,见着如此大规模的军队,没有人怀疑占据豫州州治悬瓠的逆贼能撑多久,大家都觉得天子既然御驾亲征,又有丞相辅佐,必然能于年底平定叛乱。

    结果官军围了悬瓠之后,花了数月时间就是拿不下来,不但如此,还伤亡惨重,接连吃败仗。

    后来,据说天子有恙,随后御驾返回邺城,没多久,接连惨败的官军在邵陵又吃了一场大败仗,据说将士们十不存一,眼见着逆贼气焰十分嚣张,朝廷又派大军南下,避免局势恶化。

    那一次官军渡河,大部走的也是白马津,规模虽然比不上天子御驾亲征,但声势依旧不小,大家认为朝廷这一次总该把逆贼平定了,结果事与愿违。

    朝廷丢了淮南,又丢了淮北,被独脚铜人打得头破血流,如今...

    听到这里,有人来了兴趣:“独脚铜人?这是何方人物?”

    那位回忆着官军威风场面的消息灵通人士,砸吧着嘴回答:“谁知道呢,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独脚铜人是何方人物,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据说,这独脚铜人有神通,守得悬瓠如铁桶般,无数官军昼夜攻打,就是攻不进悬瓠,而这独脚铜人不但侵吞了淮北,如今还在曹州,把官军打得尸横遍野...”

    听得这个消息,又有人插话:“这么说,官军真的在曹州败了?”

    “败了,真的败了,这事情瞒不住,最迟再过几日,大家都会知道了。”

    得知如此消息的人有些难以置信:“那..那逆贼若是渡过黄河,京城可不就危险了?”

    “可不是怎的?我跟你们说...”

    消息灵通人士压低声音,低声透露一个消息:“咱们这不是归汴州管么?据说逆贼新占了离狐,要进攻濮阳,咱汴州的兵马,如今已经赶赴濮阳增援了!”

    “濮阳?可是...滑台这边也危险吧?万一逆贼要渡河,走的必然是白马津,可不就是此处?”

    “谁知道呢?逆贼走青齐那边的一样过黄河,即便真要往这边来,未必走白马津,这不是还有东燕那边的石济津、延津,还有附近的长寿津嘛!”

    在汴州地区的黄河河段,有数个要津可以渡河,白马津(渡)是最大的一处,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

    逆贼从曹州来,必然先占濮阳,然后直扑白马津附近的汴州州治滑台,才能控制白马津,到时候白马津可就走不通了。

    得了消息的过客们,思索着日后该如何躲避战乱,而有的人则关心官军何时能够击退逆贼,因为虽然现在才只是准备入冬,但到了来年春天,黄河以南若依旧战火不断,那么春耕必然无法正常开展。

    春耕不畅,到了夏秋时节,那地里的庄稼可就是歉收或者绝收,届时若爆发饥荒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着想着,许多人沉默下来,时局动荡,纷乱将近十载,不知何时是个头,本来当年周国灭齐,百姓们还以为天下终于太平,结果没几年又打起来,一直打到现在。

    再这样下去,百姓们即便没死在战乱中,也很可能在饥荒爆发后变成饿殍,届时能活下来的人之中,有没有自己和家人,谁也说不清。

    正唏嘘间,忽然从一旁传来巨响,宛若晴天霹雳般吓得许多人一个哆嗦,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不远的戍堡处冒起浓烟,似乎被雷劈了一般。

    然后第二声、第三声巨响传来,戍堡处依次冒起两股浓烟,人们这下算是看得请清楚楚,而随后爆发的厮杀声,让所有人面色一变。

    堡内有号角声响起,堡外有巡查的士兵高声呼喊着“敌袭!”,又有身着布衣的行人忽然拔刀向一旁的士兵砍去,驿站外乱成一团,而周边邸店、食肆里的过客见状吓得四散奔逃。

    官道上本来走得好好的一支行商队伍,其随行人员从马车上拿出各种武器,策马向着浮桥方向冲去,惊慌失措的行人,连滚带爬躲到道路两旁,目瞪口呆看着官军和这些人搏斗。

    戍堡处又传出几声巨响,堡内情况不明,驻军似乎关上门以挡住袭击,而白马津一片混乱,等着过河或者刚过河的行人如鸟兽散,遗留大量行装。

    此时此刻,保命要紧,而袭击浮桥的不速之客,渐渐占了上风,眼见着这些人有夺桥成功的可能,却见河桥中段冒起大火。

    过河浮桥,是由两条大锁链将许多船只串在一起而构成,船和船之间铺着木板,以供行人、马匹通行,一旦着火,火势很容易蔓延。

    果不其然,原本只是在浮桥中段出现的火光,很快就向两端蔓延,横贯河面的浮桥,渐渐化为一条火龙,而支撑着浮桥的两条大铁索,依次沉入河中。

    那应该是河桥北岸的守军将铁索弄断,没了铁索的束缚,燃烧着的浮桥很快解体,化做一艘艘火船,随着河流向东漂去。

    宏伟的黄河浮桥,就这么消失在白马津河段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天魔现世

    滑台,守将在城头看着城外黑压压一片大军,下令擂鼓备战,对方来势汹涌,似乎是绕过濮阳不攻,直接从离狐出发进攻滑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己方兵马有一部分刚去增援东北方向的濮阳,城中兵力有些稀薄,但要守上几日应该不成问题,届时援兵一到,敌军必然知难而退。

    而滑台北面三十里外的白马津,戍守浮桥的军队已经将浮桥烧毁,敌军骑兵无法借由浮桥快速过河突袭邺城,对方一击未中,短期内又攻不破滑台,后撤是必然。

    将领们如是想,但不敢掉以轻心,自从曹州惨败的消息传来,扼守白马津要地的滑台守军就做好了防御准备,虽然时间仓促,但各项措施行之有效。

    今日,想偷袭滑台的敌人未能得手,而袭击白马津的敌人也未能占据浮桥,对方如今兵临城下,想要攻城却没带来攻城器械,只能现场制作。

    这得花上数日时间,所以滑台守军至少还有一日时间备战。

    滑台扼守着黄河要津白马津,是南北交战时北军南下、南军北上必经之地,自北魏以来,属于“河南四镇”之一,攻防双方争夺的重镇,对于守将来说不能轻易拱手让人。

    但要守住滑台却不容易,因为滑台四周一马平川,城傍无山陵可以凭籍,进攻方可以从容的围住滑台,从四个方向同时攻城。

    虽然城外敌军兵力没有达到滑台守军十倍兵力那样的地步,但对方人数优势是很明显的,滑台守将便征发城中百姓上城头协助守城,如有不从,以通敌论处。

    如今是下午,本是家家户户准备“夕食”的时候,百姓们却被官军叫上城头备战,看着城外黑压压一片敌军,肚子又开始咕咕作响,大家不免心中惴惴。

    家中老弱妇孺还在等着自己回去,而饥肠辘辘又没见官军分发干粮,许多人拿着根歪歪斜斜的长矛,缩在角落窃窃私语,议论着今夜该如何熬过去。

    敌军今晚应该不会攻城,毕竟连梯子都没有,这需要时间赶制,协助守城的百姓大概能想明白这点,所以关心的是今晚自己会不会饿着、冻着。

    北风吹拂,从破旧的衣服里漏进来,带来丝丝寒意,现在是下午都有些冷,到了半夜肯定会更冷,百姓们晚上可以躲在家里烧火取暖,还有墙壁可以遮风,如今在这城头上,恐怕就只能硬着头皮熬。

    冻出病来,官军肯定不会管,今日的夕食没得吃,明日的朝食万一也没得吃,那可真是饿得不行,哪里还能打仗,许多人对此抱怨不已,却不敢高声议论,只能和几个熟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巡逻的士兵时不时经过,每到一处,窃窃私语声便消失,待得士兵离开,声音再起。

    人心惶惶之际,大家都在抱怨,抱怨这年头不太平,年年都在打仗,劳役、兵役越来越多,赋税越来越重,作为家中的壮劳动力、支柱,一不留神就会丢了小命,自己死了,家也完了。

    然而升斗小民抱怨这些没有用,只能如同草芥般随风摇摆,无论时局变成什么样,自己的苦日子还得过下。

    太阳渐渐西沉,见着官军丝毫没有分发干粮的意思,百姓们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看来今晚是要饿着肚子过了,许多人为了节省体力,缩在女墙下不再动弹。

    城外敌军似乎没什么动静,城头上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出现的喝骂声,没有人再窃窃私语,免得话说多了肚子饿得更快。

    不知何故,城北墙头骚动起来,有人指着北面天空,颇为惊讶的喊着:“大伙快看!那是什么!”

    许多人起身,顺着所指方向望去,先是一脸迷惘,然后眼睛渐渐睁大,最后变成目瞪口呆的模样:“那是什么东西啊!”

    越来越多的人望向北面天空,随后个个呆若木鸡,面带惊恐之色。

    滑台城北郊数里外,有一颗颗巨大的头颅从地面升上天空,似乎有眼睛、嘴巴,头颅下方有火光闪烁,而最下方有许多长须随风飘舞,就如同鲤鱼鲶须那样,只是这些长须看起来有些渗人。

    北风吹拂,这些巨大的头颅漂浮在半空中,向滑台缓缓靠近,城内越来越多的人看见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也看清了头颅的表情。

    比城门洞还大的大眼睛,还有血盆大口,宛若尖刀的獠牙,漂浮在半空的头颅们看上去全都样貌狰狞,宛若恶鬼一般,不怀好意的盯着城头上的凡夫俗子。

    “咣当”一声,有胆小的人握不住手中武器,失手掉落地上,城头上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看着越来越近的恶鬼,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甚至连督将也忘了指挥手下迎战,因为他们也被突然出现的恶鬼吓得不轻。

    每一个巨大的头颅下方,都有一根长长的绳索连接到地面上的马匹,这些马数匹为一队,似乎是牵引着浮空头颅向滑台前进。

    不对,是作为恶鬼的马前卒,引领恶鬼向着滑台来吃人了!

    越来越多的人脑海里浮现这种念头,有人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则是面色惨白,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人群之中,几个年轻男子相互间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故作惊慌的喊起来:“天魔!是天魔现世了!”

    “天魔要把我们都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大家快跑啊!莫要让天魔抓了去!吞下肚子后,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沸腾,如梦初醒的百姓、士兵们,纷纷向阶梯跑去,要离开城头,免得被飞过来的“天魔”看见然后吞噬。

    好歹还有些理智的将领们正要阻止溃逃,半空中却传来了尖锐的啸叫声。

    非人力所能发出的呼啸,一定是天魔杀人前的嚎叫,城头瞬间失控,再也没有人愿意留在上面等死,争先恐后往台阶挤,许多人被挤落城墙,或者被人挤倒、践踏。

    城头一片混乱,城外又有了动静,许多小队扛着长长的长杆向滑台城墙冲来,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带着骷髅面具、身着重甲的士兵,口衔尖刀,怀抱长杆的前端。

    长杆是由几根长矛、马槊拼接而成,长度超过五丈,而长杆后端则由五六名士兵抱着,和前面的同袍一起,一前一后抱着长杆向城墙逼近。

    冲到城墙根,前头的士兵大喝一声,然后奋力一跳,依旧抱着长杆前端,双脚踩着城墙向上走,而后面的同袍同时发力,在向前走的同时,把长杆前端向上挑。

    众人协力,顺利的把前端同袍“撑”上了城墙,大量的“撑杆”小队,就这么把许多先登死士“撑”上了滑台城头。

    乱成一团的城头,大部分人都忙着逃命,见着这些忽然“窜”上来的骷髅人,只道是天魔派来抓活人的小鬼,少数几个胆大的挥刀扑上来却被砍翻,其他人吓得屁滚尿流,甚至有人为了逃命直接跳下城墙。

    呼喊声响彻天际,原本戒备森严的滑台守军瞬间崩溃,不知过了多久,北门缓缓打开,准备就绪的骑兵们呼啸入城。

    此时,太阳还未落山。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取山之名、取水之阳

    旭日东升,黄河北岸黎阳津,黎阳关守军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昨日,敌军袭击黄河南岸白马津,若不是浮桥北岸守军当机立断纵火烧桥,又把固定浮桥的铁索弄断,对方搞不好就得手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了防止敌军趁夜渡河搞偷袭,黎阳关守军熬了一夜,不敢掉以轻心。

    作为黎阳城的门户,扼守黎阳津的黎阳关,位置十分重要,若敌军从南岸白马津渡河北上,黎阳关守军要予以迎头痛击,不能让对方在北岸站稳脚跟。

    黎阳津和白马津,这两个渡口名称,实际上指的却是黄河上同一个渡河地点。

    这处重要的渡河地点,其北岸是河北黎阳地界,故而对于河北一方来说,常称这处渡口“黎阳津”,而南岸是滑台地界,对于河南一方来说,则称渡河之处为“白马津”。

    古往今来,围绕白马津或黎阳津爆发过许多战斗,若是严冬季节,黄河冰封,人们可以踏冰往来黄河两岸,但除了冬天,其他季节渡河就得乘船。

    近一年多以来,因为兵马频繁调动,为了方便大规模军队通行以及物资输送,黎阳津和白马津之间的黄河河面搭建了数道浮桥,后来精简为一座,成为沟通黄河南北两岸的要道。

    如今连接黄河两岸的浮桥已断,北岸黎阳津的守军无法得知南岸情况如何,为防备敌军渡河,于是加强黎阳关防备,不能让对方轻易渡河。

    如今天色大亮,一夜无事,守军将士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得开始担心接下来的战事会如何发展,因为黎阳位置很重要,是邺城的南方门户之一。

    黎阳所处之地,源自先秦黎国(侯国)之地,城池筑于黎山之南,黄河以北,正所谓“山南水北称为阳”,黎阳城本该称为“黎阴”,之所以有现在的名称,是因为取山之名、取水之阳。

    黎阳城以黎山为基,东侧为故城,而北面百余里外就是邺城,黎阳一旦被敌军攻占,意味着京城直面逆贼兵锋,可今朝廷官军主力一在河东蒲津、一在河南郑州,真到了那个时候,两处大军根本就没办法及时回援。

    所以,黎阳不能有失,朝廷必然会派出援兵,加强黎阳津和黎阳城的防守。

    正如白马津不在滑台城边上一样,黎阳津当然不会紧靠着黎阳城,两者之间有一定距离,所以要分兵把守,黎阳津处有黎阳关,为高齐时之石济关,因为修筑于石济水入黄河处河道而得名。

    周国灭齐国后,石济关更名黎阳关,为黎阳城南面门户,南来敌军渡河之后要想进攻黎阳,就得先拿下黎阳关。

    黎阳关距离黎阳城不算远,和关城互为犄角。一旦有事,黎阳派出的援军很快就能抵达,而在黎阳关上视野辽阔,能将黄河河面以及南岸远景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的黄河河面升起雾气,白茫茫一片,位于黎阳关上的士兵,看不见南岸陆地,这种起雾的情况倒也常见,一般来说待得太阳升起,雾气自然就消散了。

    在那之前,为以防万一,黎阳关守军在渡口岸边布设木桩、拒马等障碍物,以便尽可能对可能渡河来攻的敌军造成麻烦和不便。

    届时对方会因为登陆不畅,大量人员聚集在岸边,先上岸的不好前进,接踵而来的船只靠岸后,船上兵马无法上岸,如此一来,己方就可以“半渡而击”,轻而易举将对方打退。

    忙碌的身影之中,有一个年轻新兵停下劳作,抬头看看眼前大河,有些疑惑的问身边老兵:“李叔,守住黎阳津有用么?”

    那老兵没好气的说:“有没有用,都得守不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赶快干活!”

    “我就是想不明白啊...”

    “你...说,有何想不明白的?”

    “这黄河那么长,哪里不能渡河,何苦集中在区区几个要津处渡河呢?”

    老兵听到这里,直起身用手点了一下新兵的脑门:“我问你,你家里有院子么?”

    “有的。”

    “有围墙么?”

    “篱笆墙算不算?”

    “算。好,现在再问你,你回家,是翻墙进院子还是走院门进去?”

    新兵想了想回答:“当然是走院门,不过翻墙也行。”

    “那么,你若是扛着一袋米进院子,是翻墙还是走院门?”

    “当然是走院门了!”

    老兵一拍大腿:“这不就结了?你方才说得没错,黄河河段那么长,从哪里渡河不是渡河,可那只是零星人马可以随意渡河,若是大军行动,必然带着一大堆辎重,就如你扛米回家一般,不走院门还能翻墙?”

    “这黄河就如同围墙,各处要津就是院门,三两蟊贼可以翻墙过来,偷了财物又翻出去,若是打家劫舍的强人来了,当然要走院门,把值钱的大件东西从院门搬出去。”

    “还有,你莫要以为渡了河上了岸事情就成了,如不是正经的渡口,上了岸数十里可能都没有人烟,路也没有,到处都是泥潭、沼泽、芦苇荡,你的辎重怎么办?有马都运不出去!”

    新兵恍然大悟,心中疑惑终于烟消云散,回头看看雾气蒙蒙的河面,有些担心的问:“李叔,你说逆贼会不会渡河过来?”

    “谁知道呢?我说你怎么嗦嗦的?干活!”

    “不不..我..我是家里独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李叔你可答应过我叔叔,要照应我的!”

    “就你命金贵!”老兵骂骂咧咧的,生怕引起别人注意,一把扯着新兵继续做事,边忙边说:“打仗,管我等鸟事?见势不妙就投降,不要傻乎乎冲出去送死就行了!”

    新兵还是有些纠结:“可可可...逆贼若是来了,若是把官府占了,那可如何是好?”

    老兵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换谁做大官,不都要收租调?他们若是把人都杀光了,谁来种地?谁来做牛做马?你,听我的话,打仗时能躲就躲,看情况不对就投降,没错!”

    说着说着,忽然不远处的黎阳关上响起锣声、号角声,正在河边忙碌的士兵被吓了一跳,随后见着督将气急败坏的冲过来,嚷嚷着“敌袭”,再往河面上看去,个个目瞪口呆。

    南边河面上,渐渐稀薄的雾气之中出现大量船只,船上旗帜招展,人影重重,一看就知道是大批军队正在横渡黄河的势头,还是正对着北岸黎阳津而来。

    虽说知道敌人迟早要渡河,可大家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快,黎阳关上响起急促的鼓声,隔空敲打着士兵们的心脏。

    所与人拔腿就往岸上跑,向着不远处刚立不久的木栅跑,他们要在那里组成第一道防线,阻止试图登岸的敌人。

    那新兵回首看去,只见河面上几乎布满船只,宛若鱼群般向北岸汹涌而来,想起自己家中父母,想想自己还没娶亲生子,不由得双腿发软。

    黎阳关上,一柱浓烟冲天而起,不一会,远处的黎阳城也升起一柱浓烟,随后,不断有浓烟出现,一柱比一柱远,那是沿着官道向北布设的各处烽燧,正在以接力的方式,向百里外的邺城传递紧急敌情。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日数十惊

    邺城,城头守军如临大敌,各箭楼上的哨兵警惕的看着城外,腰间挂着号角,他们一旦发现城外有什么不对劲就得示警,城门随后便会关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外城十五门,如今除了东侧中阳门、南侧朱明门、西侧金明门、北侧广德门、厩门这五门外,其余城门均已关闭。

    邺分南、北城,北为故城,南为新城,南北之间有城墙隔开,墙上开三门,是为雍阳门、广阳门、凤阳门,平日里三门任由官民通行,如今有了限制。

    中间的雍阳门,只许官员、函使通行,东侧的广阳门只能走军队,而其他人等只能走西侧的凤阳门,谁敢乱走,以意图不轨论处。

    城门管制带来许多不便,可即便如此,城内街道上依旧行人如织,市坊内鳞次栉比的邸店依旧生意红火,几处大市内一如往日,人潮涌动,熙熙攘攘。

    只是街头巷尾间,多了三五成群聚集的人在交头接耳,似乎是议论着什么事情。

    之所以邺城内有如此光景,是因为时局变化:黎阳关陷落,逆贼兵马距邺城也就百余里距离了!

    虽然黎阳城尚在官军手中,但看样子很可能守不住,那么逆贼极有可能兵临城下,而根据“最新消息”,已经有人看见不明身份的游骑在城郊出现。

    为此,邺城一日数十惊。

    各种消息传来传去,有说逆贼屠了黎阳抛尸入河,让黄河为之断流,有说逆贼有妖术,能将寻常家猪化作猪妖,力大无穷,每战必胜。

    故而据说官府即将颁布“杀猪令”,邺城内外不得留有一头活猪。

    又有传言,说敌军主帅请妖道作法,能将已入土的死者化作骷髅怪,刀枪不入,头断不死,嗜吃人肉、喝人血,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故而逆贼才能接连击败官军。

    若对方破了邺城,怕是城内城外不会再有一个活物。

    各种真假不知甚至有些荒诞的消息到处在传,让邺城百姓忧心忡忡的同时,有了许多谈资。

    大家都想看看,传闻中的独脚铜人到底是何模样。

    邺为北方名城,城中百姓自诩见多识广,眼界广,胆子大,即便城外真的打起仗来,一样有得是人去围观,大家都把打仗看做演戏,可不会像没见识的下里巴人,见着打仗就吓得瘫倒在地。

    当年,先蜀王的大军在城南郊外布阵,和长安朝廷派来的大军决战,邺城百姓呼朋唤友,携家带口一起出城,到战场边缘观战,现场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就和过年一样。

    如今,逆贼若真是攻过来、官军又在城南和对方决战,肯定会有很多人出城围观、看热闹,看看敌军主帅“独脚铜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条腿。

    或者看看独脚铜人打败邺城官军之后,要如何报仇。

    独脚铜人者,为某人的诨号,这位为何会有如此诨号已经不得而知,反正说的人这么讲,听的人就这么记,大概知道这“某人”是周国宗室,“猪王”(邾王),姓“宇文”,名就不知道了。

    但许多人都知道,独脚铜人、“猪王宇文某”的儿子,就是当今天子,在邺城皇宫里住着,如今这当阿耶的大老远从山南杀过来救儿子,倒是让看热闹的百姓们觉得颇为感慨。

    虎毒尚且不食子,“猪王”带着军队渡河北上,嗷嗷叫着要救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嘛!

    当年周国灭齐国,邺城百姓围观周军入城;当年周国闹内讧,长安那边来的大军,在邺城南郊和邺城守军交战,邺城百姓依旧围观,如今独脚铜人/“猪王”若是来了,大家同样敢围观。

    因为又不是他们抓了“猪王”儿子,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百姓们觉得“猪王”若是破了城,要清算的肯定是那些对头。

    而且,既然独脚铜人是“猪王”,那么其麾下兵马之中,必然有“猪妖”所化“猪兵”,什么“猪先锋”、“猪斥候”、“猪力士”等等,让人十分好奇,就想看个明白。

    百姓们想看看打起仗时,那些猪妖是如何的威不可挡。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邺城百姓实际上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议论着可能会在邺城爆发的战事,议论着黎阳之战的“真相”。

    京城位于天子脚下,城中百姓总会有各种“可靠的”消息来源,能够揭露“事实真相”,昨日,黎阳方向烽烟示警,大家都以为黎阳完了,许多人开始囤积粮食、日用品,今日,城内到处都是黎阳之战的真相。

    截至今日,未得最新战报之前,官军依旧控制着黎阳,而黎阳关之所以会沦陷,是因为敌军预先派死士渡河,摸到黎阳关后面潜伏。

    待得关隘守军一心一意对付南面渡河而来的敌人时,这些死士忽然发难,官军腹背受敌之下,乱成一团,黎阳关随后为对方所夺。

    黎阳关丢了,但黎阳城没丢,朝廷已经派了援军赶赴黎阳,兵马就在今日一大早便出发了,而据说朝廷已经下令各州郡出兵“勤王”,届时勤王大军云集邺城,怕不下数十万之众。

    数十万人,一人吐一口唾沫都可以把独脚铜人/“猪王”及其大军淹没。

    当然,这“数十万之众”到底会不会真有,谁也说不准,对于邺城百姓来说,打仗,就是看戏,难得有机会不要钱就看一场大戏,谁都想这场戏更激烈、精彩些。

    反正无论是谁当天子,都要有人种地交租,都要有百姓做牛做马,那么天子谁来做都无所谓了。

    寻常百姓认为自己是置身事外,可以轻轻松松议论时局,而身为局内人的蜀太上妃王氏,可就不那么淡定了,此时此刻,她在蜀王府内,召见一众文武官员,商议该如何应对危局。

    曹州之败的消息刚传到邺城还没多少天,敌军居然渡河北上,占据了黎阳关,若黎阳城也沦陷,意味着邺城南面门户洞开,而邺城和黎阳距离不过百里而已,万一...

    这几日王氏都睡不好觉,可以说是风声鹤唳,一日数十惊,但局面还得她来做主,所以强做镇静,只能依靠儿子尉迟留下的心腹们来化险为夷。

    崔子枢、房恭懿等人,上午刚在蜀王府议事,如今没过多久又被叫来议事,见着蜀太上妃那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知该如何宽慰。

    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做的已经布置下去,邺城驻军如今严加防范,一旦敌军攻破黎阳进军邺城,驻军立刻闭门守城,等待勤王大军来解围。

    上午议事时,大家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太上妃也点头同意,怎么刚过没多久,又坐不住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忧虑

    一日数十惊的王氏,见着面前几位肱股,不由得心定了许多,然而心中忧虑未减,上午所议之事,她是同意了,可回头一想,还是不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众人的看法,渡河敌军应该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的兵马,对方于曹州一战后,短短时间内就强行渡河北上,派来的应该是一支精兵,数量不会多,且东、西两翼尚有威胁,若顿兵于邺城外,不会逗留多久自会退兵。

    所以,邺城必然无恙,关键是己方要应对得当,不能自乱阵脚,提防城内有人做敌军内应开门献城。

    这就是崔子枢、房恭懿等人上午时向蜀太上妃所陈述的意见,已经做出相应布置。

    如今,见着王氏依旧无法心定,崔子枢问道:“太上妃可是想尽快召安固王回师?”

    此问问出王氏心中所想,她看向崔子枢,点点头:“对,以崔公之见,安固王何时能赶回来?如今曹州惨败,安固王孤军在郑州,总是得回撤吧?”

    “太上妃,下官未在郑州,不知具体军情如何,但知敌前撤退十分危险,安固王即便想立刻回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旦仓促北归却为敌所趁,再吃败仗、折损兵马,那可真就万事皆休了。”

    这个道理,王氏明白,但如今敌人眼见着就要兵临邺城外,河东尉迟勤的大军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朝廷和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如今在郑州的尉迟顺大军。

    虽然崔子枢等人判断,敌军渡河来犯的兵马数量不多,只要己方固守邺城,待得各地勤王军抵达,对方自然不战而退,但王氏可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她要求崔子枢再拟一份诏书,催促尉迟顺尽快撤军,早些脱身,一旦邺城情况不对,至少可以马上回援。

    王氏不认为勤王大军聚集邺城之后,各路兵马会老老实实,万一来袭敌兵退去,而这些勤王兵马之中,有居心叵测之辈觊觎神器,那么靠着邺城守军,可不一定压得住这些人的野心。

    这种事可是有前车之鉴,数十年前,六镇之乱,为元魏朝廷平定叛乱立下大功的尔朱荣,随后把持朝政、为所欲为,甚至率兵入国都洛阳,把小皇帝和太后以及大量宗室、朝臣全都押到黄河边,扔进河里淹死,是为“河阴之变”。

    王氏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她不想重蹈覆辙,傻乎乎的把身家性命放在外兵手中,她不想被某个以勤王为名义入京的将领拿到“天子密诏”,随后将她和媳妇、小儿子、小孙子扔进邺城外漳水里喂鱼。

    所以,日后聚集邺城的勤王兵马得防,这需要提前布置,因为无论是朝廷还是她,都得靠尉迟顺的大军在一旁威慑,方能保得邺城安全。

    王氏的忧虑,崔子枢觉得有道理,虽然他们已经做出了相应布置,提防、掣肘日后汇集京城的勤王兵马,但王氏既然还有忧虑,他们决定再催催尉迟顺回师。

    见着几位肱股都认同自己的决定,王氏心中稍定,但却有另外一个忧虑没说出来,因为不便说。

    王氏为先蜀王尉迟迥的续弦,而尉迟顺却是尉迟迥原配所出,所以王氏和尉迟顺虽有母子名分,实际上形同路人,关系很差,积怨已久。

    所以,王氏觉得尉迟顺不可能全心全意为了家族着想,一旦形势不对,对方极有可能出卖她一家,以换得自家保全,甚至荣华富贵。

    尉迟顺的女婿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因为宇文温极其宠爱王妃尉迟炽繁的缘故,翁婿关系不错,而尉迟顺似乎和杞王宇文亮的关系也不错。

    现在,尉迟顺未能继蜀王位,心中肯定有想法,只是不便发作,王氏担心一旦局势恶化,尉迟顺会借机要挟,甚至选择直接投降女婿。

    届时尉迟顺有女婿的庇佑,杞王那边可能也会松口,王氏觉得尉迟顺保不齐一家老小性命无忧,甚至还能做富家翁。

    而尉迟顺一旦投降,邺城就完了,王氏知道届时自己和儿子、孙子以及王家,怕是要被胜利者斩草除根。

    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基于这个忧虑,王氏担心尉迟顺迟迟不回撤是故意的,肯定有借机要挟的意图在里面。

    渡河攻占黎阳关、即将进攻邺城的敌军,是宇文温的兵马,所以王氏担心尉迟顺可能会坐视不管,任由女婿宇文温进攻邺城,以此要挟朝廷、要挟她,要更多的好处。

    此时此刻心急火燎的她,能不答应么?

    宇文温派来的兵马,攻入邺城的几率不大,王氏就担心这翁婿二人相互配合演戏,尉迟顺借此拥兵自重,不断要挟她,不断要好处。

    所以,这几日王氏每念及此就辗转反侧,其一是因为敌军威胁邺城,其二就怕被继子要挟、出卖。

    王氏想找人商量,儿媳妇崔氏却经不得事,成日里精神恍惚,所以王氏在王府里除了和儿子尉迟佑耆商议,就只能召集崔子枢等人议事,以求夜里能安心睡个好觉。

    她琢磨着先把尉迟顺撤过黄河,和勤王兵马相互掣肘,谁也不敢造次,然后她再慢慢想办法派人分兵权,到时候尉迟顺即便想投奔女婿,也带不走大军。

    王氏觉得,有了这支军队在手,朝廷就能稳住黄河防线,至少稳住河北局势,然后慢慢操练新军,即便日后无法收复河南、两淮,也能保得河东、河北半壁江山。

    亡夫和已故儿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她一定要保住。

    王氏的想法就是这样,虽然没说出来,但一旁的崔子枢、房恭懿等人久历宦海,大概能猜得出蜀太上妃还有另一层担忧,担忧安固王尉迟顺出问题。

    这问题回避不了,但该劝还得劝。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击退盘踞黎阳关的敌军,将对方赶回黄河以南,而尉迟顺大军不能有失,否则会导致局势不可挽回,若直接撤回黄河以北,那么黄河以南恐怕就真的完了。

    所以,房恭懿建言,朝廷让尉迟顺将大军撤到荥阳即可。

    这和王氏的期望有些远,她不由得问道:“撤到荥阳?房公,此是何意?”

    房恭懿行礼后说道:“太上妃,欲保邺城,须守黄河,欲守黄河,砥柱山以西须守蒲津,砥柱山以东,须守河南四镇。”

    “所谓河南四镇,自西向东,是为洛阳、虎牢、滑台、,敌军如今兵犯黎阳津,必然已取南岸滑台,然则洛阳、虎牢、尚在朝廷手中,故而对方只能以偏师渡河,无法全力以赴。”

    “安固王率军回撤,驻军荥阳,以虎牢之地,与洛阳互为犄角,洛阳、荥阳(虎牢)在,可与东面济州之掣肘敌军,使之无法全力经由滑台渡河北上、进犯邺城。”

    “若令安固王率军渡河北归,洛阳孤悬,再不可守,洛阳一失,亦不可守,届时河南四镇尽失,河北危矣。”

第二百二十九章 威胁

    郑州许昌,安固王尉迟顺亲自送朝廷使者出帐,并命人安排使者用餐、休息,随后转入帐内,看着案上那卷诏令良久,最后长吁一口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同内容的诏令,在一旁的书架已经放了四卷。

    朝廷,不,实际是蜀太上妃、尉迟顺的继母王氏,三日之内派了五名使者到郑州告急,附带亲笔信三封,命他尽快带兵北撤,在荥阳驻扎,护卫洛阳并策应邺城,是为万全之策。

    对方之所以如此催着他回师,是因为敌军已经渡过黄河、攻占黎阳关(黎阳津),兵锋距离邺城不过百里,邺城已是一日数十惊。

    京师告急,尉迟顺知道自己按道理确实应该回师救援,然而当面之敌宇文明大军虎视眈眈,他要想敌前撤退又谈何容易。

    从年初到现在,几乎一年时间里,尉迟顺都在和对面的宇文明对峙,大小交战不知凡几,双方大量营寨犬牙交错、相互掣肘,自己若是要撤军,意味着要放弃很多据点,放弃很多兵马。

    如此一来,对全军士气是很大的打击。

    以将领的立场来看,放弃一部分兵马,保得主力安全后撤,这是壮士断腕的做法,是以大局为重的无奈却又必要的选择。

    但对于普通士兵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抛弃。

    尉迟顺知道,普通士兵虽然没什么见识,甚至连字都不认得,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士兵们不是傻瓜,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同样会影响他们的想法。

    一旦大军“壮士断腕”,抛下各营寨守军于不顾直接北撤,在那些被放弃的队伍以及其他普通士兵看来,这就是让守军自生自灭,什么“大局为重”,根本就不会有人认同。

    士兵们会认为,既然上头这次能牺牲一部分人,下次肯定还会牺牲别人,所以傻乎乎的卖命有意思么?

    军心不稳,即便主力完好撤到荥阳,将士们也很容易被尾随而来的敌军离间,毕竟如今形势不妙,敌军一部已经渡过黄河进逼邺城,对于普通士兵来说,本来就没有跟着尉迟氏一起共患难的必要。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很容易扩散,到时候再想办法挽回,已经很难挽回了。

    尉迟顺边想边看舆图,陷入沉思,他若要撤军,军心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如何撤,因为要应付当面的宇文明,还要提防从东面而来、在他背后搞偷袭的宇文温,后者的威胁更大。

    邾王(西阳王)宇文温,是尉迟顺的女婿,女婿的行事风格,尉迟顺算是熟悉,所以他综合宇文温以往事迹,得出一个判断,那就是对方进攻邺城为假,借此对付他才是真的。

    宇文温取得曹州大捷,曹州州治左城距离邺城不过三百里左右,随后宇文温速下离狐、濮阳、滑台,强渡黄河,再以精锐突袭邺城,由此直接一锤定音,这是理所当然的战略,所以大家都会这么想。

    所以宇文温肯定不会这么做。

    尉迟顺的判断即是如此,他认为女婿用兵向来诡诈,谁敢用常理来判断并应对,到后面肯定会倒霉,这一年多来的战事,证明了这一点。

    精兵突袭邺城,这是一个诱惑力很大的选择,但实际上成功几率不高,除非邺城方面应对失当,否则只要紧闭城门,号召各地州郡出兵勤王,一击不中的来袭精锐,就只能灰溜溜南撤。

    尉迟顺知道女婿多疑,肯定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邺城方面出大纰漏,所以实行的一定是声东击西战术,而现在,很可能就要成功了。

    对方的策略,应该是以偏师渡河,威逼邺城,迫使邺城朝廷下令郑州大军立刻回援,然后就在军中将帅的注意力集中在南边宇文明之际,宇文温派出的精锐骑兵来个出其不意的偷袭。

    宇文氏两兄弟南北夹击之下,郑州大军伤亡殆尽,至此,黄河以南再无兵马可与宇文氏抗衡,洛阳守军孤立无援,连同青州总管府一道相继沦陷。

    至此,河南四镇洛阳、虎牢(荥阳)、滑台、易主,宇文氏大军可以从容渡河北上,进攻邺城。

    总而言之,宇文温的目标是歼灭郑州的大军,而不是邺城。

    这就是尉迟顺的判断,若他现在是蜀王、丞相,必然以此判断进行布置:对于黎阳关之敌,以压制为主,增兵黎阳,然后调动几支可靠兵马进抵邺城勤王即可。

    然后绝不会急令驻扎郑州的大军回撤,免得让对方有机可乘。

    打仗,靠的是兵马,一城一地的得失倒在其次,有城无人,这城也守不住。

    尉迟顺判断,若是郑州的大军无恙,被荥阳、两头包夹着的滑台即便在敌军手中,对方也不敢、不能倾巢而出,不顾左右翼的威胁强攻邺城。

    若是郑州的大军完蛋,朝廷在河南便无力量阻止宇文氏用兵,那又如何守荥阳、洛阳,对方只需要拿下四镇中的三个,可以直接在洛阳、荥阳津口渡河进入北岸河阳地界,然后直接攻打邺城。

    而要守洛阳就得守荥阳(虎牢),要守荥阳,与其在荥阳据城和敌军对峙,还不如就在郑州这里和敌军对峙。

    这样的道理,尉迟顺能想明白,他觉得弟弟尉迟若活着,也会想明白,所以尉迟若在,绝不会选择让郑州大军北撤荥阳,而是让军队继续钉在郑州,自己凭着相州及相邻州郡兵马抵御来袭敌军。

    但尉迟死了,尉迟顺不是蜀王、丞相,对于朝廷决策说不上话,他如今远在郑州,家眷在邺城形同人质,面对接踵而至的使者以及继母的催促,没有太多选择。

    然而让大军后撤至荥阳,那是肯定不行的!

    对于尉迟顺来说,家族利益为重,误会、诋毁、个人荣辱和委屈,都阻止不了他为家族计,来个“将在外、君名有所不受”。

    所以,看着五卷撤军的诏令,尉迟顺很快做出了决定,那就是:抗命不遵、绝不撤军。

    他就在许昌钉着,作为荥阳、洛阳的藩屏,因为邺城实际上并不危险,而自己麾下大军才是敌军的真正目标,一旦动了,必然为人所趁。

    尉迟顺觉得自己如果承受不了朝廷(继母)施加的压力,以及对方在亲笔信中若有若无的威胁,就这么让大军仓促北撤,迟早全军覆没,到时候会真的无力回天。

    而现在,尉迟顺认为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应对南面宇文明,而是要提防侧翼或后背,提防从东面或者北面搞偷袭的宇文温。

    对于尉迟顺来说,既然女婿喜欢搞偷袭,那就设个陷阱让对方钻,如果女婿亲自来了,又被他抓住,即便对不起两个女儿,也要把女婿干掉,为家族扫除最大的威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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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穿越到北周时期,化身宗室贵族西阳郡公宇文温,娶得如花美眷。 按历史轨迹妻子即将被皇帝强占,随后皇帝更是因此杀夫夺妻,而不久后篡位建立隋朝的隋国公杨坚也将对宇文一族举起屠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余文决意反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逆水行舟。 隋国公,听说你要造反? 天地良心啊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李爱卿,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怎么又打起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昏君,把天下交出来!逆水行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逆水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逆水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