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夜袭
夜,北风吹拂,一片漆黑的旷野里,野草离离,西阳王宇文温站在草丛之中,看着北面一处堡寨,虽然那堡寨在他视线里只是一个小黑点,却能勉强看见轮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刺客,宇文温处于堡寨南侧,也就是下风向,迎着北风伫立,试图从风中嗅出一些味道。
打猎时,如果条件允许,猎人一般会从下风向接近猎物,以避免身上的味道被猎物嗅到,导致猎物提前惊觉而逃窜,若是两军交战,一般而言能从下风向发动偷袭,效果会好些。
当然,人的嗅觉比不过狗,也比不过野兽,但顺风时己方行动发出的声响,可以被风带到更远的地方,万一下风向的敌军营寨里有听觉灵敏者,就很容易暴露行踪。
夜袭,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细节要做好,才能提升成功率,今晚的夜袭,同样如此,不过宇文温不是亲自策划者,所以是到了现场,才开始审视夜袭行动的合理性,以及是否有什么没考虑到的细节。
的声音在四周响起,那是一队队夜袭士兵正摸黑前进,他们身材各异,却都有一个相同点,就是在夜里的视力不错,不是“雀蒙眼”那类夜盲症患者。
夜里行军,可以点着火把,可以靠大声吆喝维持行军队形,然而夜里搞偷袭时这么做就是找死,此时参加夜袭的士兵,按照小队编制行动,分左右翼悄悄向北包抄而去。
左右翼队伍每走一段距离就要停下,调整队形,看看有没有人掉队。
与此同时,还要派出精锐士兵在前方探路,拔掉可能存在的敌军明、暗哨,让敌军堡寨变成聋子、瞎子,为己方尽可能接近目标创造机会。
因为还带着马,所以为了避免马匹弄出动静,也得采取措施,即所谓的“人衔枚,马裹蹄”,但马匹很容易被突发状况惊吓,随时有可能叫出声,故而夜袭时带着马,那可真能称得上“玩心跳”。
宇文温掏出怀表,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才勉强看清楚时间,夜袭队伍此时走了大概一百步的距离,花了半个小时,而距离北面堡寨,大概还有一里地。
按一里三百步的标准,夜袭队伍要在距离目标百步时发动进攻,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就是关键时间了。
宇文温慢慢向前走,围在四周的侍卫们也跟着慢慢向前走,他们的职责就是护卫大王安全,如今四周漆黑一片,万一有人放冷箭暗算,那可是防不胜防。
先前,曹州之战时,诈降的带路人就想行刺宇文温,却被警惕性很高的侍卫们化解,所以,大王的安全,侍卫们不敢掉以轻心。
一行人就这么走着,又走了大概七八十步远,大队伍堡寨越来越近。
距离差不多,可以...
宇文温刚有这个念头,忽然一个刺耳的声音在野地里爆发,那声音是如此的刺耳,在本就一片寂静的野地里响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其中也包括宇文温。
堡寨附近,又有几个尖锐的声音响起,随即几个箭楼上也响起锣声,没过多久,整个堡寨都沸腾起来。
夜袭的队伍即将发动进攻,行踪却被暗哨发现了,紧要关头,只能来个“狭路相逢勇者胜”,将士们狼奔豕突,向着堡寨发动冲锋。
潜伏在野地里的暗哨,见着黑压压一群人冲过来,用火镰点起火把,照亮自己的身形,免得被人践踏而死,那些汹涌而来的人潮,见着火光映照下的人影,一个个气鼓鼓,随即从身边绕过,没有将对方乱刀砍死。
堡寨内人声鼎沸,寨门洞开,大量和甲而眠的士兵呼喊着冲出来,有人甚至从寨墙上放下早就准备好的打结绳索,顺着绳索滑出寨墙。
冲出堡寨的士兵都在铠甲外罩着一件白色裆,在夜色下十分显眼,而冲来的夜袭者则身着正常的铠甲和黑色戎服,一白一黑两股队伍,向着堡寨外插了一圈的白旗扑去。
大型团体对抗比赛夜袭夺旗,现在进入白热化阶段。
比赛规则,分黑、白两方,白方、黑方各四队,比赛地点在曹州左城附近,白方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立堡寨,而黑方四队则聚集在中心位置,黑白双方形成一个“十”字。
位于十字中心的黑方队伍,要发动夜袭,一对一抢夺白方堡寨外插着的白旗。
从中心位置到各个方向的堡寨,距离都是二十里,期限为十日,在这期间,黑方队伍可以自由选择夜袭日期,而白方就负责防守。
夜袭结束时,谁手上白旗多,谁就赢。
攻防双方会轮换一次,原来的白方变成黑方,只需要夜袭,而原来的黑方则变成白方,负责立堡寨然后守旗。
比赛有个不错的名字,唤作“左城秋操”,“主办方”是由数名将领组成的“裁判团”主持,而“特邀嘉宾”则是百忙偷闲来现场感受比赛气氛的西阳王宇文温。
看着火光通明的堡寨,看着堡寨外人潮涌动的情景,宇文温低头看了看怀表,此时正是凌晨三点,人最困的时候。
打了个哈欠,宇文温把怀表收起,坐在侍卫打开的胡床(马扎)上,一旁,“裁判团”的队伍竖起一面白底黑纹大旗,又点起火把,昭显自己所处的位置。
野地里蚊子很多,见着有猎物出现,成群结队扑过来,人们随后点起艾草,用烟雾驱散蚊虫。
即便如此,宇文温还是被蚊子叮了几个包,这还是有艾草驱蚊时的待遇,那些夜袭的新兵,估计会被蚊子咬得很惨。
如果是在岭南,宇文温可不敢让新兵这么遭罪,毕竟蚊虫叮咬会扩散疟疾等恶性传染病,一死就死一大片,但在中原,这样的隐患就小了许多。
看着前方争夺旗帜的热闹场面,宇文温有些感慨,这些由俘虏转化来的“新兵”,许多人实际上是有作战经验的战兵,被吸收入东南道行军各部之中,和原本的队伍融合,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夜袭,很考验一支队伍的组织度,虽然此次夜袭的队伍在紧要关头暴露行踪,但若是真正作战时,选择直接开打的话,双方胜负还未可知,所以,今夜黑队的表现算是合格。
至于能不能领赏,那就要看夺的白旗多还是少。
本来,拿下离狐、劝降濮阳之后,宇文温可以孤注一掷,集中精锐骑兵强渡黄河,对邺城发动一次斩首行动,以求快速结束战争。
但仔细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改变策略。
宇文温的队伍,今年年初转战两淮,打了大半年的仗,每次大仗之后,主要都是靠吸收俘虏来补充兵力,所以实际上隐患越来越大。
这样的队伍,整体而言只能打顺风仗。
打个比方,宇文温的大军就像一个大雪球,核心是朝廷官军还有宇文温的虎林军,这是绝对主力,然后外层包裹着一大群杂兵,一般情况下打打顺风仗还是不错的。
一旦在一场恶战里,宇文温的核心部队伤亡惨重,整支大军就会土崩瓦解,如同明末一片石之战后的李闯农民军(顺军)那样,一旦被敌人铆足全力追着,必然一败再败,无力回天。
所以,这样的队伍需要不断地胜利才能提高凝聚力,那么把核心部队投入到邺城突击的作战中去,宇文温认为是很不明智的行为。
现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决岳父,也就是领兵在郑州驻扎的尉迟顺,只要岳父手中的大军完蛋,局面就定了。
为此,宇文温选择强化训练新兵,这些本来就打过仗的俘虏兵,只要和己方军队融合就能立刻形成战斗力,真要到了决战,宇文温就让这些杂兵去消耗对方的兵力,关键时刻,把核心部队投入战场,一锤定音。
所以,宇文温不打算放过岳父,届时免不了翁婿战场对决,演出一幕人伦惨剧,当然,为了避免自己的王妃和小妾哭喊着上吊,他可不能亲手把岳父干掉。
想着想着,宇文温忽然望向南方天空,思路活络开来:‘大不了,把你活捉了以后,安置到海南的天涯海角,好吃好喝供着,在那里养老,送几个小妾伺候着,保不齐能生下儿子不是?’
‘到时候连着把我那岳母和小舅子也送过去,一家人整整齐齐在海南度假,全年都是夏天,有什么不好的?’
‘海南没有瘴气,就是热些,再就是夏秋季节刮台风有些郁闷,不要紧,小婿全年不间断供应冰块,孝敬二老!”
‘在天涯海角住海景别墅,天天有大海看,顿顿喝椰汁也是不错的嘛!’
第二百三十一章 带兵
“啊...啊...啊...”
房内传出各种声音,让坐在房外墙脚处的李靖等人听了有些尴尬,房内的动静让房外一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着听着血脉偾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人不住扭动身子,免得某些反应让别人看见后取笑,李靖的控制力算不错,但也有些坐立不安,为了避免出丑,他只能强行把注意力转到别处。
不久之前,李靖为西阳王所征辟,得授都督(府兵军号),成了正经的官军将领,手下有了数百人,他终于可以带兵打仗,施展“平生所学”。
李靖年纪轻轻,如今按虚岁刚到二十岁,先前就能和舅舅韩擒虎谈论兵法,说得头头是道,今年跟着舅舅出征,见识了战场,见识了作战,如今能亲自指挥一支队伍,决心大有作为。
然而他和部下在“左城秋操”中输了,受罚在此听墙脚。
为了这场秋操,李靖可是殚尽竭虑,忙里忙外忙了许多天,立寨、布置防务、策划如何应对夜袭,精心布置之后可谓是信心满满,觉得所部兵马必然获得优胜,结果却以三旗之差败北。
胜利的队伍,将士们可以和小娘子们“谈心”半个时辰,不用掏自己腰包,以做奖赏;落败的队伍,就得在房外听墙脚,以作惩罚。
想着想着,李靖已经完全把房内“嗯嗯啊啊”的声音隔绝于外,满脑子都是此次秋操的得失。
他跟着舅舅时,见着舅舅指挥部下行军、布阵、扎营都宛若行云流水般畅快,各部兵马如臂使指,让人觉得如此打起仗来十分轻松,只需要把注意力放在如何打败敌人上即可。
结果亲自带兵后,李靖觉得自己成了残疾人,手脚不好使,眼睛、耳朵有问题。
什么如臂使指、什么行云流水,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李靖带着部下行军、扎营、布阵,状况百出,他忙里忙外也就只能算是勉强合格,这段时间忙下来,只觉身心疲惫。
兵,可不好带啊!
有的兵很滑头,你一不留神,他就会偷懒;有的兵很愣,简单些的触类旁通都不会,必须让他耳提面命才能把事情做好。
有的兵则是机灵过了头,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你让他去砍柴,那就绝不会顺便打几只野物回来,反正就是你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会让你有惊喜。
有的兵欺软怕硬,你跟他好好说话就蹬鼻子上脸,非得吼上几嗓子才老实,还有的兵拉帮结伙,几个小团体之间相互排斥。
这才是真实的军旅生活,真实而又无奈,种种挫折却让李靖斗志昂扬,他是不服输的性格,挑战越大,斗志越强。
西阳王让他学着带兵,他就一定要把兵带好,不仅如此,还要做到知兵,要知道自己的兵在想什么,要知道自己的兵其能力极限在哪里、忍耐的限度在哪里。
一个将领若只是熟读兵法却不知兵,下场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任何再奇妙的计策,都要靠将士们去实施,若计策的难度超过将士们的能力,这计策又如何能够顺利实施?
李靖熟读史书,知道汉末三国时,蜀汉将领马谡街亭之败的故事,那是马谡第一次独自带兵打仗,当面之敌却是曹魏名将张。
马谡先前作为蜀汉丞相诸葛亮的幕僚,经常出谋划策,各种奇思妙想百出,端的是个名将种子,此次守街亭,面对呼啸而来的魏军,马谡同样有奇谋。
他拒绝了副将王平的建议,没有当道下寨以据魏兵,而是选择上山扎营,为此远离水源,他却认为缺水会让将士奋勇杀敌,一如韩信背水一战破敌。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错的构想,但现实是水源一断,汉军将士人心大乱,想冲击围山的魏兵却冲不动,败得一塌涂地。
韩信违反战争常识,背水列阵迎敌,结果是大胜;马谡违反战争常识,在没有水的山上扎营,迎战敌军,结果却是大败,问题出在哪里?
李靖认为,马谡知兵法,却不知兵。
只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不知自己的部下能不能做到这点。
对此,励志马上取功名的李靖深以为戒,他知兵法,却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所以如今有了机会,一定要好好磨练自己。
要做到知兵,就得先学会带兵,而要把兵带好可不容易。
李靖当了将军,虽然只是都督,归属裨将一类,但也算是将军,要对麾下数百号人的生命负责,而这年头要带兵打仗就得有部曲亲兵帮忙。
他自然是没有部曲的,全靠舅舅和兄长拨人来当左臂右膀。
有了这些经验丰富的部曲帮忙,李靖才能较好的指挥部下,虽然状况百出,什么问题都有,但总体来说,他的军队表现不错。
人无完人,军队也是这样,年轻的李靖第一次名正言顺带兵,只觉得在这次秋操中所得颇多,所以一有空就要总结经验教训,接下来抓紧时间进行针对性的操练,让这帮资质各异的士兵们快速成长。
跟着他一起,建功立业!
想着想着,李靖只觉斗志又暴涨了一大截,双拳不由得紧握,就在这时,锣声响起,把他从畅想之中拉回现实。
“时间到!”
随着一声吼,听墙脚的煎熬结束,李靖站起身,带着几名部下离开小院,院外,是一大片草棚,草棚下摆着各种货物、食物,大量身着戎服的士兵穿梭其间,和摊主讨价还价,场面十分热闹,宛若集市一般。
这是设立在左城外军营附近的军市,规模出乎意料的大,各种物美价廉的日用品,还有各种美味的小零食,深受全军将士们的好评。
当然,还有搔首弄姿的小娘子们。
一字排开的小院,足有几排之多,看上去十分壮观,这就是小娘子们在左城的临时住所,也是将士们发**力的**之处。
元帅治军严谨,有几条铁律不许违反,其中就包括不得祸害良家妇女,谁敢违反谁就要倒霉,但数万精壮的汉子无处发**力总不是个事,所以有了肉身布施的小娘子们来降火。
锣声依次响起,李靖看看左邻右舍小院里走出的部下,见着一张张欲哭无泪的苦脸,招呼大家聚过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叠流通券:“大家肚子饿了没有?本都督请客!大家在军市里随便吃!”
被风雨声弄得神情恍惚的士兵们,听着都督这么一说,个个喜出望外,军市里的“西阳糕点”花样繁多、美味非常,可是让人食欲大增,吃多少都不够。
他们还以为都督因为比赛输了很生气,如今竟然要请客,于是纷纷开口:“都督!真的可以随便吃么?”
打肿脸充胖子的李靖哈哈大笑:“那是当然!大家尽情吃,本都督来结账!”
第二百三十二章 感慨
午后,草棚下,许多士兵坐在名为“长条凳”的坐具上,就着“高脚桌”,吃着一碗碗“水引”,人人吃得满头大汗,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再看着厨子的表演,时不时爆发出叫好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水引”,又称“水引面”、“水引”,即面条在这个时代的称呼,军市里有许多小食摊位,卖水引的几个摊位生意很红火,每个摊位做的“特色水引”,引得士兵们纷至沓来。
这处摊子,卖的水引名为“羊肉拉面”,一碗肉香四溢的汤水热腾腾,加上极其有劲道的“拉面”,特别好吃。
再看着厨子当场制作拉面,宛若杂耍般表演着,不知不觉间就把一个面团拉成一道细细的面条,扔进锅里再放佐料一煮,那味道...啧啧。
羊肉拉面,里面真的有羊肉,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和佐料,羊肉骚味没那么浓,拉面也好吃,而厨子拉面的表演也很精彩,所以很多士兵吃了一碗又来一碗,昨天光顾过,今日又带着三五同伴来吃。
破落韩蝉便是其一,他和几个同伴循着羊肉香味而来,在长长的队伍前驻足,见着排队吃羊肉拉面的士兵很多,有些犹豫。
草棚里有人打招呼,破落韩蝉定睛一看,却是已经当了都督的李靖,两人当初为了争军功争得面红耳赤,算是不打不相识。
如今见着对方已经吃上了,破落韩蝉上前寒暄了几句,然后和同伴转到别处。
他不是见着李靖就讨厌,而是这羊肉拉面的草棚里都快坐不下了,甚至有人捧着碗蹲在一边吃面,看来羊肉拉面的生意很好,他若是等,恐怕得排上半个时辰,所以还不如去吃别的美食。
前方一处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摊位内传来喝彩声,破落韩蝉和同伴好不容易挤进去,发现这里卖的是“刀削面”,做刀削面的光头厨子正当众表演用刀削面。
厨子站在一口散发着香味的大汤锅前,头顶上放着一团揉好的面团,厨子双手拿着利刃,一左一右不停削着面团,只见面团快速变小。
“擦擦”声中,一刀赶一刀,厨子削出的面叶儿,一叶连一叶,好似流星赶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白线,面叶落入汤锅,汤滚面翻,又像银鱼戏水,煞是好看。
一块块薄薄的面片如同下雪般落入大锅内的热汤里,不会就熟了。
围观的士兵们目不转睛看着削面表演,许多人的注意力都在厨子的脑袋上,看着那面团越来越薄,许多人都为对方捏了把汗,生怕一不留神把头皮都给削了。
然而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光头厨子技艺了得,就在面团快被削完时停了手,新一轮叫好声随后爆发。
一碗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刀削面,被排到的士兵们端着,转到一旁的草棚内坐下,“哧溜哧溜”大快朵颐,破落韩蝉和同伴见着如此情景,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但排队的队伍很长,等下去怕是要等半个时辰,所以他们只能继续向前走,看看有什么美食可以不用排队排那么久。
然而到处都是人,各种美食摊前都排着长队,若要找人少的恐怕找不出来,破获寒蝉等人一合计,决定还是先排队,吃上一顿再说。
作为新归降没多久的降兵,破获寒蝉等人跟着卢勿吉在西阳王帐下听令,如今是第一次见识军市的盛况,虽然先前的“官军”也开设军市,但和现在的军市完全没得比。
且不说规模、种类,就是光说秩序,那都是比不上的。
所谓秩序,最突出的就是买东西必须排队,不许插队,谁敢闹事谁就要倒霉。
自从军市开放到现在,数日时间里,逛军市的破落韩蝉看得明明白白,排队这一规定,所有人都在执行,在军市里轮值的军正们,带着人巡逻,一个个虎视眈眈,逛军市的士兵们谁也不敢乱来。
秩序,有总比没有要好。
同样是在军市买东西,上一个军市,只要你人多势众,即便来得晚也能优先买,当然,如果有人比你还要人多势众,你就乖乖靠边。
在这个军市,管你一方人多人少,排队。
这就是秩序,买东西排队,不然军正让你好看,什么弱肉强食、人多势众,在这里行不通。
这是破落韩蝉的感慨,他从小就没了耶娘,五六岁做马奴,**岁弓马娴熟,十来岁就骑马跟着一大帮子人刀头舔血,抢到东西,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这种日子听起来很惬意,但只有身处之中,才会知道是何滋味。
那就是朝不保夕。
幽燕苦寒之地,所以奉行弱肉强食,谁够狠谁就能大口吃肉,所以好友之间捅刀子,你出卖我、我出卖你,大当家被二当家捅刀子,二当家当了大当家之后日日提防被人捅刀子,结果还是一不留神被捅了。
一个人今日还好好的,说不定明日就没了,这样的日子,让每个人如履薄冰,故而一旦得了钱财就先挥霍了再说,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
身强力壮、弓马娴熟的人,可以成为是队伍中的骨干,每次抢完东西,可以优先分好的,而一旦负伤成了残疾,就会被队伍抛弃,在孤苦无依中去世。
即便是大当家,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这就是狼的生存方式,残酷而高效,破落韩蝉弓马娴熟,却不想有朝一日落得如此下场。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希望,和很多同伴一样十分茫然,他们即便有心思成家,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却知道这很难实现。
妻儿会变成累赘,自己哪天死了,家也就没了。
他们自己居无定所,哪里能保证妻儿有个安稳的家,在弱肉强食的苦寒之地,没有男人做主的妇孺,不过是他人刀下的羔羊。
自己身强体壮时可以随心所欲,但当自己伤残时,就只能寄希望于秩序,来保证自己一家老小的安全。
破落韩蝉大字不识一个,却有这样的感慨,他打听过,据说黄州的士兵,很多都成了家,凭借军功分了田地,伤残有抚恤,即便阵亡,孤儿寡母也能有“福利社”护着,不会被无良亲戚瓜分家产。
在战斗中因伤致残的士兵,官府除了发抚恤,还会安排出路,给一口饭吃,不是当做擦屁股的草桔,用完就扔。
这样的描述,对于破落韩蝉及同伴们来说有些不可思议,但许多人都这么说,看样子不像是撒谎。
传闻中的黄州西阳,十分热闹,百业兴盛,百姓们安居乐业,有十分好看的皮影戏,有会冒泡的西阳汽水,还有各色西阳美食,还有大量成家立业的士兵们。
西阳到处都是机会,只要肯努力,不需要刀头舔血,就肯定能养活自己,养活一家人。
“客官,不知要何种包子?”
一声询问,将破落韩蝉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包子铺伙计,又看看那堆积如山的一叠叠蒸笼,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包子?包子是什么东西?”
破落韩蝉问道,他纯粹是见着这个摊位人多才来排队,结果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卖的“包子”是何物,面对提问不知如何“点菜单”,一时间语塞。
伙计见多识广,率先打破僵局:“包子是面食,有馅的面食,实际就是常说的馒头、蒸饼,在西阳,唤作包子。”
“鄙号可是西阳有名的苏记包子铺,大家吃了都说好,招牌包子有小笼包、豆沙包、流沙包、汤包...”
伙计一口气报了许多名字出来,破落韩蝉和同伴一个都记不住,在伙计的推荐下,要了小笼包、豆沙包还有流沙包。
几个人围坐在高脚食案边,看着伙计端来一笼笼热腾腾的包子,只觉得食欲大开,破落韩蝉见着面前的包子香气扑鼻,懒得用竹筷,直接探手去拿,然后张口就咬。
一旁的伙计见状大惊,刚要出言阻止已是晚了,馅料是液体的流沙包被破路韩蝉这么一咬,香甜的汁液溅射出来,糊了旁边同伴一脸。
那人一愣,用手指在脸上撇了一点馅料,嘴巴一吮,大叫一声“好甜!”
众人见状,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破六韩蝉将咬在嘴里的包子吃下,只觉真是人间美味,随即招呼伙计近前:“这包子,再给我来三笼!”
“好嘞!!”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有利可图
左城郊,军营外,一列庞大的车队正在入营,这是从黄州西阳启程的车队,历经一千余里路程,跋山涉水抵达左城,虽然打着西阳王府旗号,但入营时按规定得接受检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阳王身为全军主帅,既然强调军纪大如山,肯定要带头遵守,军营绵延数里,营门十余个,所有人进出各营门都得“办手续”,王府的车队也不例外。
大量马车排在营门外,守门士兵不敢掉以轻心,营门处放着拒马,里外共三层,有士兵在拒马后立大盾严阵以待,上前搜查的士兵分三队,一队在外围警戒,一队对车辆进行逐辆搜查,一队则负责查随行人员。
车,都是四轮形制的马车,士兵们拿来带锁链的“车轮锁”,将每辆车的某个车轮锁住,然后开始检查车辆。
车上满载货物,每件都检查一遍是不可能的,故而士兵们只能抽查,而随行人员却可以逐一检查,不光车夫,随行的西阳王府侍卫,也得接受检查。
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对此习以为常,虽然前来检查的士兵认得他,但依旧询问相关情况,然后记在小本本上备查。
折腾了一番,张定发及部下通过检查,却依旧不能入营,他们虽然是西阳王府侍卫队伍一部,但按照规定,得营内有西阳王府侍卫来接,这需要时间。
风尘仆仆的张定发,趁着这段时间,和驾车的车夫聊起来,聊的是轴承故障率。
四轮马车,比寻常马车多了两轮,也就是前面的转向轮,这样的马车载货量比两轮马车大,但故障率高,若路况尚好时还行,若道路坑坑洼洼,四轮马车要比两轮马车容易坏。
所以四轮马车主要是在山南使用,其中又以黄州的四轮马车为多,但无论是哪里制作的四轮马车,都要面对“容易出故障”这个问题。
黄州制造的四轮马车,使用了滚柱轴承,以及精铁所制“减震板簧”,能有效降低马车的故障率和乘坐舒适度,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造价飙升,影响了推广。
为此,许多工匠忙碌了多年时间,不断改进、优化四轮马车的结构,改进滚柱轴承、减震板簧、车轮,在无数人的努力之下,如今的四轮马车(黄州造),在有效增加载货量、降低造价的同时,确保了低故障率。
四轮马车,在山南荆襄之地越发普及,而在黄州,已经全面取代了两轮马车,涉及陆路运输时,无论是民间商队、镖队还是军中辎重车,车辆的形制全都是四轮车。
此次张定发带着王府侍卫赶赴淮北,到府主西阳王帐下听令,随行就有一支由四十三辆四轮车组成的车队,这支车队从西阳出发,直到抵达左城,没有一辆车出大问题。
大问题指的是出现那些导致车辆无法行驶的故障,譬如转向机构、滚柱轴承、减震板簧、车轮损坏等,而能做到这一点,除了马车制作精良以外,每晚车队休息时,车夫对车辆进行的必要保养也是低故障率的保证。
包括滚柱轴承在内的活动结构要加“润滑油”润滑,车轮的磨损情况也要检查,一旦发现破损异常,就意味着相应的减震板簧有问题,需要及时调整。
如此一来,导致使用四轮马车的成本比两轮马车要高,但优点也很大,那就是耐用度和载货量大幅增加,综合计算下来,使用四轮马车长距离运输货物,可比用两轮马车运货有利可图。
民间运输且不论,军用运输之中有了可靠的四轮马车,辎重车可以随时切换成车阵以自保,这对于辎重队来说,是防御敌军骑兵袭击的不错手段。
而载重量大、故障率低的四轮车,有效减轻了行军时将士们的负担,在大量四轮车随行的情况下,大军行军速度能稳稳确保每日至少四十里以上的速度。
到了宿营地,甚至可以不立营栅,直接把四轮车围成一座座“车城”,同样可以防御敌人普通强度的袭击。
特制的四轮车,除了运输辎重,本身还是军械,随时可以转化为防御工事,这对于以步兵为主的黄州军来说,是一大利器。
张定发之所以如此关注马车的故障率,因为“根据研究表明”,马车出故障最多的地方,除了减震板簧,就是轴承,耐用的轴承,可是很好卖的。
而他家,入股了王府的轴承作坊,四轮车的大量推广,导致车用轴承的需求量暴增,黄州有几家车用轴承作坊,几乎全年无休,为东家和股东们带来了不菲的利润。
所以,每当看着一辆辆坚固耐用的四轮马车在路上穿梭,张定发就宛若看见滚滚财源走进自己钱袋,听着车轮转动时轴承发出的“哒哒”声,他就如同听见钱袋里铜钱撞击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的美妙,让人陶醉不已,张定发和车夫们了解情况后,看着军营外那座大规模军市,听着军市里的喧嚣声,不由得感慨。
西阳王的大军,每打一次胜仗,紧随其后的人们就能大赚一笔,之前没有人能想到,原来除了武人之外,其他人也能从打仗中受益。
战争,对于大家来说竟然有利可图。
好不容易入营,张定发正要面见府主、西阳王宇文温,却得知对方去了左城北郊的左山,在山上的左山寺礼佛。
张定发听到这里,第一反应是:礼佛?这怎么可能!
他知道西阳王不信佛,也不信道,西阳王之所以有时会去佛寺、道观烧香,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而且一般是陪着女眷去的,独自一人去烧香的情况很少。
所以,若不是有利可图,西阳王去左山寺做什么?莫非是要伐山破庙?
。。。。。。
左山寺,钟声悠远,一身便服的西阳王,此时正与寺主交谈,官军调集人力物力刚修葺一新的佛寺,宛若人间净土,而捐资修葺寺庙的大善人宇文温,此时面带笑容,和蔼可亲。
然而与之交谈的寺主却有些战战兢兢。
宇文温不是怪物,当然不会散发出所谓“王霸之气”让凡人颤抖,寺主之所以如履薄冰,是因为宇文温带来的士兵。
披坚执锐的士兵。
脚步声起,两个士兵押着一名年轻僧人来到正殿,那僧人嘴里被塞了破布,无法说话,只能“呜呜”的挣扎着,这却是徒劳无用之举。
正主到了,宇文温停止交谈,转过身看着那个被士兵押来的僧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示意左右将其口中破布扯下,随后饶有趣味的问:
“你,就是那鼓动造反的妖僧?”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造反专业户
沙门显和,自幼父母双亡,为师父收养,成了佛门弟子,因为颇有慧根,对佛法的领悟异于常人,成了师父座下得力弟子之一,为了实现弥勒下生的梦想而振臂一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群起响应间,青齐乱。
弥勒下生,弥勒上生,是这个时代最为流行的弥勒信仰中的两种分支,总体而言,富贵人家信仰弥勒,一般是追崇弥勒上生,而平民百姓追崇的则是弥勒下生。
弥勒,即弥勒菩萨摩诃萨,在佛教体系里是未来佛,俗称“弥勒佛”,在当世居住于“兜率天”,此为佛教净土,所谓弥勒上生,就是人死后往生兜率天享福。
而弥勒下生,就是弥勒佛提前现世,将俗世化为弥勒净土,世间生灵得享极乐,芸芸众生不需要死,就能在人间乐土里生活。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他们的现世过得很惬意,所以迫切希望死后依旧能过得很惬意,故而信仰弥勒上生。
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现实生活水深火热,死后也没把握前往弥勒净土,所以不如直接点,希望弥勒下生,现在就能过上好日子。
朴素的想法,一旦被人煽动,就会如同星火燎原般蔓延,而罪魁祸首之一,就是沙门显和。
青齐之地(如今青州总管府地界),素来流行弥勒信仰,早在北魏时就爆发过各种打着弥勒下生旗号的叛乱,历经百余年依旧“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两年多前,周国灭隋,没多久便开始平陈之役,青齐之地负担越来越重,随后平陈战事不利,周国又爆发内讧,许多青齐子弟伤亡惨重,百姓对未来充满绝望,随即有了显和等人的发挥空间。
他们推动各类佛教结社邑义,以雕刻佛像、诵经等群体活动,笼络了各阶层人士,见着民怨沸腾,便打出“弥勒下生”的旗号,号召信徒们揭竿而起,创建人间净土。
在这个人间净土里,无论贵贱,人人安居乐业,没有贫困,没有病痛,没有悲伤,只有幸福。
当干柴遇到烈火,青齐之地瞬间烧起来,然而火势来得快,去得也快,邺城朝廷当时正拼尽全力对付“叛乱”的宇文宗室,见着后院起火,马上调重兵平叛。
空有弥勒信仰,只会喊口号的各地“义兵”,看起来人多势众,实际上面对滚滚而来的铁骑不堪一击,很快就兵败如山倒,主力被歼灭,余众如鸟兽散。
显和侥幸没死,师父和师兄弟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最后来到曹州,在打过交道的左山寺落脚。
随后被人揭发,行踪败露,被闻讯而来的西阳王宇文温抓个正着。
对于统治者来说,显和这样的“妖僧”是必须铲除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宇文温不会放过显和。
对于“历尽历史”的“不正常人类”来说,显和这样的蛊惑人心者、白莲教的先驱,是必须铲除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宇文温同样不会放过显和。
源自弥勒信仰净土宗的白莲教,戏称“造反专业户”,自宋时起,让历代朝廷为之头痛的民间团体,宇文温知道利害关系,不会掉以轻心,但在将显和枭首示众以前,他要好好录录口供。
青州总管府,尚在尉迟氏控制之下,而青齐之地的现状如何,正是宇文温要考虑的问题,他有信心收复青州总管府,但军事上取得胜利,不代表民生上就能取得胜利。
饱受战乱影响的青齐之地,各地百姓崇信弥勒信仰,所以很容易被邪教煽动起来闹事,所以宇文温要对症下药,从一开始就卡住邪教蔓延的源头。
这些被迷惑的百姓不是敌人,如果一味搞杀戮,只会让青州赤地千里,所以宇文温要“破除封建迷信”,让百姓们的心思转回正道,这就需要对症下药,那么显和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他要了解青齐之地佛教结社的情况,要知道显和这帮人还有哪些残余势力,万一有什么喜闻乐见的“白莲教圣女”之类特殊角色,还得提前布置一二,以防美人计。
宇文温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所以此时在禅房内对显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期有所突破,而面色平静的显和,同样在寻找突破口。
此时的显和,没有被反绑双手,而是坐在禅房里,宛若得道高僧般,用佛法点化迷茫的信徒。
实际上显和已经穷途末路,如今身陷囹吾没了指望,然而面前这位西阳王,手握重兵,似乎又对“弥勒下生”颇为感兴趣,所以他觉得又有了希望。
如果,如果他能说服这位西阳王,让对方为了迎接弥勒下生而多方奔走,甚至率领麾下大军四处征伐,那么...
那么人间净土可能真的会实现了!
显和宛若一个抓到木板的即将溺毙之人,拼尽全力、舌灿莲花,试图说服面前的这位西阳王认同他的信仰。
感觉智商受到严重侮辱的宇文温,本来想拂袖而去,然后叫人进来把妖僧拖出去砍了,不过他见着显和说得如此激动,随即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很快就转变角色。
宛若那一世刚毕业急着找工作的大学生,虔诚的听着传销大头目的洗脑。
什么“有眼界才有境界,有实力才有魅力,有思路才有出路,有作为才有地位!”
什么“政从正来,智从知来,财从才来,位从为来!”
什么“成功不是条件是信念,成功不是方法是想法!”
当然,显和的说辞是关于弥勒净土的内容,给宇文温的印象宛若传销集团大头目,口才了得,所说震撼人心,让人三观错乱。
听着听着,宇文温不由得痴了,随即悚然动容。
他不是被对方成功洗脑,也不是因为认同对方的说法,更不是为对方披荆斩棘的“创业故事”所感动,而是因为他听出来,这位是真的信了。
也就是说,本来以骗人敛财为终极目标的传销团体大头目,居然真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一套,不是要骗钱,而是真的要带领所有团队成员,实现发大财的目标!
封建迷信要不得哟!
第二百三十五章 俺们的口号是?
宗教狂信徒,很难用严刑拷打或者财色让其开口,那么对于宇文温来说,是否就此束手无策、无法从沙门显和口中问出想要的口供?
当然不是,他可以用鸦片来撬开对方的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这样做稍显麻烦,需要一定时间才能生效,并且风险不是没有:万一对方真的意志坚定,选择嚼舌自尽,那可就白忙活一场。
所以,还得靠技术。
宇文温知道如何对付狂信者,其实道理很简单,把对方洗脑即可,当然这要因人而异,对于辩论技巧要求很高,但对于宇文温来说,不是问题。
他见着显和似乎说累了,微微一笑发问:“法师,可曾听说过安利?”
“安利?”
显和有些愕然,他不记得佛法里有关于“安利”这个词汇的运用,不过见着西阳王称呼他为“法师”,似乎已经被自己说动,欢欣鼓舞之际,开始虚心请教何为“安利”。
“安利,实际上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
宇文温把嘴炮功力提升至六成,开始忽悠,目标是弥勒下生狂信徒、沙门显和。
要做大事(造反),那就得有长远规划,为何自古以来,那么多呼喊着弥勒下生的队伍起事失败了?道理很简单,格局太小,成不了气候。
既然要做大事,那就不能畏畏缩缩,不要因为做贼心虚的心态,一开始就遮遮掩掩,好像见不得光似的,必须有个正大光明的招牌,让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名头。
首先,要有丛林也就是寺庙,即便是一座破落小庙都行,反正必须要有。
既然打定主意要以弥勒下生的旗号起事,那么一开始就要做好开宗立派的准备,寺庙的名称一定得和宗派有直接联系。
弥勒信仰,以净土吸引信众,那么可归为净土宗,不过这名字太俗,得有创意,不如就叫做白莲宗,以寺庙所在山岗取名,譬如“积石山白莲寺”。
名字有了,得想办法吸引人气,相关手段,显和必然熟门熟路,宇文温不再多言,反正就是要把“积石山白莲寺”的名头打响,凭借信徒的供奉,攒起第一桶金。
自己本人当然是寺主,至于手下,得慢慢培养,培养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不断组织邑义,以各种雕刻佛像、弘扬佛法的活动,来发现、挑选人才。
发展邑义的同时,还得花钱养一批“托儿”,积累寺庙的名气,与此同时尽可能发展邑义,以寺庙为核心,形成一个初具规模的佛社。
待得钱财充裕,赶紧把寺庙修葺一番,其他装修都好说,正殿及佛像一定得装扮得威严,而自己在信徒面前除了佛法之外要少说话,做神秘莫测状。
但必须亲近信徒,经常出现在信徒面前,为其排忧解难,做不到的话,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在发展邑义的同时,选拔出来的人才要加以重用,适当时机不要贪财,把钱粮都花出去,在别的地方建立分公司..分寺,名称很重要,必须要有“白莲寺”三个字。
譬如,在左城的分寺要称为左城白莲寺,其他地方分寺以此类推。
听到这里,显和有些疑惑:“施主,不知此是何意?”
“很简单,名号!你要打响名号!让各地分寺发展的信众,都知道你积石山白莲寺是白莲宗总坛..主寺!”
见着显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宇文温继续说下去,当分寺达到三座以上规模时,团体需要优化、调整,那些表现出色的人,要根据其能力安排不同的重任。
组织力强的人当寺主,管理寺庙;有口才的人担任化主,发展信徒;对佛法研读精妙、善于辩论的人担任法师,专门负责和别的寺庙争夺信徒。
若有擅长幻术的人,那就负责表演神通,吸引更多的信徒。
至于那些一开始就跟着自己但能力平平的人,负责管账,毕竟钱粮大权,得忠诚可靠的管着才放心。
与此同时,多收养孤儿,长大后同样予以考验,借此选拔人才。
正大光明扩大白莲寺(主寺及分寺)的规模,在注意搞好和当地官府、豪强、大户关系的同时,收买人心,接受投献。
分寺不要太多,免得引起官府警觉,待得时机成熟时,可以开始“蜕变”。
首先要维护好名声,那种“女施主留宿寺庙一夜以便求子”的事情不能再做了,管不住裤裆的和尚,想办法让其消失。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点:大规模组建寺庙武装。
派人假扮山贼袭击寺庙,然后以此为借口扩充寺庙建筑,在外围修筑壁垒等防卫设施,以自卫为由招募人手扩充寺庙武装。
武装队伍的来源,可以是身强体壮的僧人,可以是依附寺庙的百姓,可以是自己收养的孤儿,也可以是放下屠刀的贼寇、溃兵。
铠甲、弩这种违禁的东西先不要碰,就用弓箭、木棍、长矛、刀牌操练队伍。
有了武装队伍,人员的饮食待遇要好,念经的和尚可以不吃肉,但武装人员必须保证有肉吃,这样才能练出力气。
武装队伍养起来很费钱粮,不能光做看门狗,要以维持乡里治安、主持公道、除暴安良为名,经常和豪强武装以及盘踞各地的贼寇打交道,适当锻炼队伍,提高实力。
当然,这得有技巧,必须以调解争端(解救人质、土地划界、水源纷争,宗族矛盾等)的理由出动武装,让当地官府认为,当地白莲寺是稳定秩序的一大助力,而不是居心叵测的造反组织。
必要时,还得以剿灭山贼、为民除害的名义,派队伍攻灭山寨,借以锻炼攻坚能力。
当然,借机和各地绿林好汉、大当家们搞好关系,经营人脉,这也是目的之一。
武装队伍的锻炼方式还有很多,譬如以加强各地分寺“交流”的借口,让队伍护送法师、信徒、化主往来各地分寺,可以正大光明锻炼队伍的行军、扎营能力。
锻炼上几年,一支可靠的武装力量就锻炼出来了,而要做大事(造反),靠的不就是武力来解决问题么?
这样的武装力量,哪里是靠着邑义造佛像、讲佛法就能锻炼出来的?
“必须要有正大光明存在的寺庙,才能接受投献,有了田产,才会有稳定的粮食收入,才能放僧邸粟,高效聚敛钱粮!才能正大光明养起一支寺庙武装!”
宇文温右手一握,然后猛的一挥:“组建起来的武装队伍,得拉出去杀人见血、行军打仗历练历练,这样才可靠!”
“不然等临起事了才拉队伍,那些看见人血就会腿软的信徒,你让他拿根长矛上阵能顶何用!没有会打仗的人指挥,人多又有何用!官军出动几十骑就能打得你们晕头转向!”
“你们甚至连行军时如何选址立寨都不知道!!”
振聋发聩的呼喊,让显和两耳嗡嗡作响,先前心中的疑惑,瞬间得到解答。
想当初,他的师父起事时,各地信徒群起响应,纷纷揭竿而起,声势十分浩大,为此大家都很乐观,觉得大军规模必然越大,最后席卷天下,人间净土提前现世。
然而一支上千人的队伍,被官军百余骑一个冲锋就打得瞬间崩溃,千余官军,可以追着万余人抱头鼠窜,轰轰烈烈的大起义,没多久就烟消云散。
显和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明明大家都很努力,明明大家士气高涨,明明大家为了迎接弥勒下生连命都可以献出去,明明....
现在,他终于知道问题所在了!
宛若迷途的羔羊遇到了牧羊人,宛若黑夜里的旅人看见了亮光,宛若即将溺毙的落水之人抓住了木板,显和双手紧握西阳王的左手,眼光真挚而急切:
“施主!贫道听施主一席话,宛若醍醐灌顶!不知施主还有何金玉良言!”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宇文温见着狂信徒咬钩,心中高兴却不敢大意,他将右手搭在对方手上,此时两人四手相握,场面十分感人。
以及肉麻。
宇文温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那么,之前起事时,俺们的口号是?”
“俺们”两个字,有着浓浓青齐味,直接攻破显和的内心防线,使得两人的关系由路人变成志同道合的生死之交,显和随即答道:“自然是弥勒下生...”
“不,这个口号不好,太泛了,天下信仰弥勒下生的流派那么多,如此口号,泯然众人矣。”
“那么,施主的意思?”
“俺们的口号,应该凸显宗派名称,又要郎朗上口、明白易懂,还得独一无二,所以应该是...”宇文温的语气十分坚定,双眼似乎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白莲净土,真空家乡!”
第二百三十六章 钟声
白莲净土,真空家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宇文温所说这八个字,掷地有声,让显和听了之后,脑袋嗡嗡作响,宛若钟声在自己脑海里回荡,那一瞬间,显和好像从这八个字里悟到了什么,却只差一层窗户纸,怎么也捅不破。
诚如西阳王所说,这八个字作为口号,没有什么生僻字,即便不会写,应该也能朗朗上口,而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宛若苍茫大海,几乎要从字里溢出来。
“施主!施主!”
显和抓着宇文温的手,急切请教:“不知‘真空’之真义何在?还请点化贫道!”
这个时代,中原的佛学界对于“真空”已经有了初步描述,当然这是基于佛教体系的描述,那就是外来的佛教借用中原本土道教的词汇,推出了一个名词,唤作“真空妙有”。
按说正常学经的僧人大概会知道“真空妙有”,而现在,宇文温发现显和竟然不知道,也就是说这位学了山寨经文而不自知,既如此,那就更好忽悠。
“所谓‘真空’一词,即真之空...”宇文温开始鬼话连篇,反正是忽悠人,所以自己不需要懂,只要把听众绕进去即可。
狂信徒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他只要故意指一条歪路,对方就会自己陷进去,心智大乱,那么....
“法师可曾学过《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显和念着西阳王所说词汇,有些茫然,他好像听说过这经文的名字,但师父没教他。
宇文温见着对方连这常见的经文都不懂,随即收回双手,于胸前合十,做虔诚状,开始呢喃起从杨济那里学来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唐三藏法师玄奘译本)。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宇文温用极其有亲和力的声音,将经文一字不差背诵完毕,让显和听得如痴如醉,他还没来得及提问,却听宇文温说道:“所谓真空,即‘非空之空’...”
“舍利子,即舍利弗,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之一,其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真义其实...”
说到这里,宇文温没再说下去,显和宛若极度口渴之人刚喝到一口水,想再喝却发现没了,急得差点就要抓耳挠腮,眼巴巴的看着宇文温。
他原以为对方只是休息一下,然后继续说,却未见下文,几乎要哀求起来:“施主,接下来呢?”
“法师只需谨记‘白莲净土,真空家乡’这两句口号即可,何须问那么多?”
“不不,施主所言差矣,若贫道不解经文真义,如何点化信众?”
“那法师可自行求学,与寡人何干?寡人王命在身,无暇他顾,只是与法师有缘,建言一二罢了。”
“这这...”显和有些手足无措,西阳王刚给他推开一座座大门,门后是一片片新天地,他眼界大开的同时,还等着对方指路,结果对方却说没空,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越陷越深的显和,宇文温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借鉴传销集团洗脑的手段,不断用各种新名词、新概念冲击显和的思维,让对方三观错乱,心理防线崩溃,如今看来效果很好。
宇文温说了那么多,实际上是各种名词大乱炖,本来说的是如何造反,结果莫名其妙转到《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玩意他本来学了是要“撩妹”,如今用来忽悠狂信徒。
见着显如心智大乱,宇文温进一步试探:“法师似乎不通梵文?”
显和闻言一愣,有些尴尬的回答:“贫道才疏学浅,确实不通梵文。”
“那法师又如何与寡人谈论经文?《弥勒下生成佛经》,以法师的功力大概只是学了些皮毛,如何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这..无妨,无妨!施主心向弥勒净土,必有大智慧!”
显和再度抓住宇文温的左手,激动的说着,原本一片迷茫的眼神,再度变得狂热起来:‘施主麾下有雄兵数万,可横扫天下,建立人间净土!’
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寡人...为何要建立人间净土?”
显和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施、施主精、精通佛法,对如何起、起事颇有心得,手中又有强兵,为何....”
“寡人有疾。”
“啊?施主生病了?贫道粗通医术,可...”
“不是,寡人喜欢财、色。”宇文温见着这位连“寡人有疾”的典故都不懂,继续忽悠:“寡人府里有良田千顷,妻妾成群,僮仆千余,绫罗绸缎取之不尽,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并无缺憾。”
“寡人的日子过得很好,不需要去净土。”
“可是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显和呼喊起来,涕泪横流:“百姓的日子苦,一年比一年重的赋税、劳役,官府不把百姓当人看,豪强大户盘剥如同扒皮,寺庙的僧邸粟又沾不得,丰年家无所剩,灾年卖儿鬻女,大伙没了盼头,只盼弥勒下生,世间化作极乐净土!”
说完,抱着宇文温的手臂嚎啕大哭:“施主坐拥雄兵,为何要眼睁睁看着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煎熬却坐视不理?”
宇文温看着对方蹭到自己袖子上那一溜鼻涕和口水、泪水,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说道:“法师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见着显和发愣,他继续说:“官府不把百姓当人看,那就把贪官污吏投入大牢,换上爱民如子的好官不就结了?”
“强宗著姓欺男霸女、武断乡曲,那就把他们连根铲除,这不就结了?”
“战乱频仍,那就扫平各国,天下太平了,哪里还有兵灾?”
“水灾旱灾导致百姓流离失所,那就兴修水利,缺粮那就调动别处粮食赈灾,有无良和尚放高利贷,把他拉出去游街示众,以儆效尤,这都有办法解决,不是么?”
“弥勒菩萨还得许多年才后降世成佛,身为信徒,怎么能成日里敲锣打鼓,撺掇不明真相百姓,叫嚣着让菩萨提前上班...降世?”
“是不是有人居心叵测,妄图打断弥勒菩萨的修行?”
“法师被人蛊惑,当了邪魔的细作而不自知,简直是可笑至极!”
显和被宇文温这么一轮口水喷下来,已经彻底傻了,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对方此时给他的印象是精通佛学之人,说的肯定有道理,只是自己见识少,无法理解罢了。
“说吧,法师的同伴还有哪些?”
“啊?施主这是?”显和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对方明明说的是佛法,忽然又跳到另一个话题,让他思路跟不上。
“一网打尽!看看有谁是居心叵测之人,你有何疑虑?莫非打算藏污纳垢?”
“这这...不不...”
显和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该如何说,宇文温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寡人要平定青齐之地,让百姓修生养息,过好日子,法师的那些同伴若是搞乱,不是让百姓倒霉么?”
“若这些人都像法师一心为民,寡人绝不为难,若敢浑水摸鱼,一个个都要死!”
被宇文温这么一吼,显如浑身一颤,不过随后对方所说,让他呆住了:“待得青齐平定,法师选几名真心向佛的同伴,一起去名师坐下听讲,学正经的经文吧,寡人亲自引路!”
显和还没回过神,又听宇文温说:“然而,佛法自天竺传入中原,历经数百年,各类经书传抄甚多,也不知其中真真假假,不知其中真伪如何。”
“若法师有心以佛法普渡世人,寡人上奏朝廷,派法师及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去天竺求取真经,或在天竺那烂陀寺留学、钻研佛法,那也不是不可能。”
那烂陀寺,显和听说过,据说是佛教圣地,那里有无数佛学典籍,蕴藏着无上佛法。
西阳王所说,宛若巨石投入一湖静水,在显和心中激起千重浪,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的看着对方。
见着西阳王那和蔼的笑容,听着禅房外传来的钟声,显和泪流满面,拜服在地:
“贫道愿尽绵薄之力,助施主平定青齐,,,”
第二百三十七章 茅塞顿开
禅房内,沙门显和正在伏案疾书,西阳王宇文温拿着一张张写满字迹的白纸看着,这算是显和的供词,向他描述了自己师父建立起来的组织详细情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中包括大概的组织架构、骨干成员、主要的几个核心团体,还有钱粮来源、主要田产等等,以宇文温的眼光来看,这个所谓的“造反团队”太业余了。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和尚为了实现梦想而搭建的造反组织,虽然这个和尚为了达成既定目标,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以佛教结社邑义“加盟连锁”的形式,纠集了数万信徒,但结构松散,可以敛财,但造反不可能成功。
事实上也是如此,信徒们起事不过数月就被官军打崩,除了一开始搞突然袭击、冲击州郡官署有点成绩,到后来一场像样的胜仗都打不出来,而没有军事胜利,造反哪里有成功的希望。
问题的关键,就是没有可靠的武装力量,甚至连军事人才都没有,宇文温看着显和自述的战斗经历,感觉这帮人的战斗力连豪强的护院都比不过,说是一群乌合之众毫不为过。
但信徒们对于弥勒净土的狂热信仰,却是不争事实,这意味着要想从根本上铲除邪教滋生的土壤,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为此,宇文温觉得有些棘手。
青齐之地崇佛,已经有数百年时间,与此同时,中原大地崇佛同样历经数百年,宇文温看到一个现实,那就是即便来一场比周武帝宇文邕灭佛还要强大的灭佛运动,也无法让百姓们远离佛教。
原因很简单,人无论贵贱,都会有精神寄托的需要,巨大的需求,催生出相应的“市场”,佛教恰逢其时,即便统治者不顾一切灭佛,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佛教自汉时起就已传入中原,却直到南北朝时期才引来爆发式发展,几乎是一夜之间不分南北都在崇佛,到处都在刻佛像,善男信女越来越多,可以说是全民崇佛。
问题出在哪里?
乱世,人命如草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已经对现实绝望,他们的精神需要寄托,不然根本就无法面对惨淡的人生。
劳役、租调压得人喘不过气,兵荒马乱、天灾**足以轻易让百姓家破人亡,人们首先以宗族的形式在乱世中抱团取暖,然而区区宗族在动荡的时局面前自身难保,哪里还能保得住其中一份子?
数百年的动荡局势,不仅百姓难熬,大户难熬,世家高门难熬,权贵们也难熬,这些人即便良田千顷、僮仆逾千,在动荡的政局中只要一不留神就会家破人亡。
政治斗争,败者下场凄凉,昨日的高官,可能今日就死了,家眷罚没为奴,昔日高贵的夫人、郡君,转眼就是任人蹂躏的贱婢。
高高在上的君主,隔夜就死于宫廷政变,要么是臣弑君、子弑父,要么是弟弑兄,取而代之的胜利者,御座又能座多久?
即便自己坐稳了御座,传给儿子时,儿子又能座多久?
乱世,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谁都觉得自身难保,没有谁的心能得到安宁,只能将精神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弥勒净土,希望弥勒大发慈悲,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有钱有势的人,希望自己活着时安享晚年,死后往生极乐净土;穷人希望弥勒佛早点现世,自己和家人能在人间净土里享福。
有这样的民意基础,各种打着弥勒信仰招幌的邪教层出不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野心家以此为号召,发动信徒造反。
这样的情况下,灭佛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那么若是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是不是就可以不烧香拜佛了?
那怎么可能,宗教有精神安慰的功能,这一功能不可替代,所以即便太平盛世,无论道观还是佛庙,依旧不会缺少信徒。
有钱有势的人家,今生过得很好,希望来世依旧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所以肯定会焚香祷告,捐钱捐物,希望神灵保佑自己和家人,来世再做人上人。
家境贫寒的穷人,今生过得不如意,希望来世能过上好日子,同样会虔诚祷告,希望神灵让自己如愿。
再者,会有人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平安安,或者保佑出远门的亲人平安归来,或者保佑患病的亲人早日痊愈,或者保佑临盆的妻子顺利添丁,这都是“刚需”,没有谁能禁得了。
所以宗教信仰,是没办法铲除的。
这道理,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样,堵是堵不住的,只能想办法疏导。
宇文温放下纸张,看着专心写供述的显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显和的师父及其师兄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其信徒也七零八落,整个组织已经残了,但显和手中还掌握着许多重要的人际关系,能够助官军平定青齐之地。
其师父留下的烂摊子应该也能重新改造,装裱装裱拿出来当工具用用,用来收拢人心,省得被邪教徒忽悠。
或者变成把水搅浑的工具。
对,就是把水搅浑,宇文温觉得自己可以培养一个势力作为工具,专门挑动中原佛教界“学术纷争”,为了谁念的经是真经这一问题,可以弄得各大宗派鸡飞狗跳。
到时候,面对势同水火的几大佛学宗派,天南地北的信徒无所适从,想捐田产、宅院都不敢捐,生怕信了假佛,惹来真佛降罪。
如此一来,佞佛的风气,必然得到大幅扭转。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思路愈发活络,他觉得“发动和尚斗和尚”,应该就是抑制佛教过度发展的良方,比起武力灭佛来,效果要更好。
他知道,显和是弥勒净土的狂信徒,是真的以为能够提前让弥勒佛降世才追随师父造反,这样的人造反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所以还能有另一番作为。
显和还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宇文温要让其接受正经的佛学教育,提升“理论水平”,若真是可造之才,必要的时候,来个“海外留学”镀镀金。
待得显和拿着佛教圣地那烂陀寺“佛学博士研究生学历”留学回来,宇文温再投入资源,寻个名山建一座“玄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寺庙,精心包装一番。
什么装潢、用料就不说了,必须有天竺来的大胡子僧人,成日里用梵文诵经,还得是那烂陀寺地区口音!
显和法师,变成白莲宗株式会社的创始人,年轻、英俊、风度翩翩又多金,迷倒万千女信徒,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年轻高僧,再加上全套精心包装出来的行头,比那些老和尚的逼格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宇文温宛若茅塞顿开,有些喜形于色,正提笔写字的显和不经意间抬头一瞥,有些惊讶的发问:“施主何故发笑?”
“啊..啊...没,没什么...咳咳...”宇文温干咳数声,随即转移话题:“法师,寡人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显和放下笔,真诚的回答:“施主请问,贫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宇文温又干咳一声,开始挑事:“法师可曾结婚生子?”
第二百三十八章 策划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显和先是一愣,随后面色平静的回答:“施主,贫道并未娶妻生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喔...那么法师平日里吃肉么?”宇文温不死心,又换了一个话题挑事。
“施主,贫道吃‘三净肉’,不然化缘时,总不能都碰到有施主提供素食。”
挑衅居然无效,显和居然不觉得提问是侮辱,这让宇文温意外的同时,印证了自己之前的一个猜想,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出家人,对于禁肉食、禁婚姻执行得不是很严格。
出家人要吃素、禁欲、不得碰女人,出家后就不能生儿育女,这大概是后世许多人认为和尚必须执行的清规戒律,然而实际上,其他许多国家的和尚并不这么清苦。
后世日本、泰国等国家的和尚,可以成亲,可以大口吃肉,而且据说佛教典籍里,并没有明文禁止出家人吃肉,没有禁止出家人结婚。
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宇文温不清楚,但正是因为“挑事”失败,才确认自己的猜想:这个时代中原的佛教,并没有后世佛教的一些清规戒律。
譬如吃素,据说是萧梁武帝萧衍折腾出来的,在此之前,佛教只是要求出家人吃“三净肉”,没说不许吃肉。
三净肉,即具备三种条件的肉:第一、眼不见杀,第二、耳不闻杀,第三、不为己所杀。
和尚化缘时,没有资格对施主施舍的饮食挑挑拣拣,所以“三净肉”的规定倒也贴合实际,只是梁武帝萧衍认为佛经要求“不杀生”,进而全面推广和尚吃素不吃荤,才让中原的和尚有了“不吃肉”的戒律。
至于和尚不许结婚的要求,毕竟“出家”就要和不必要的**一刀两断,连这点**都断不掉谈何出家,然而在这个时代,结婚的和尚不是没有。
被称为中原佛教八宗之祖的天竺僧人鸠摩罗什,就在中原娶妻生子,据说这位高僧是被逼的,但终归是事实。
大概是同一时期来到中原的天竺名僧昙无谶,在西域鄯善国时,据说就和公主私通,之后东进到北凉,还向贵族女子传授房中术。
说明天竺的和尚们,并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当然,这无损于鸠摩罗什、昙无谶的名声。
总总迹象表明,似乎佛教在天竺时,没有中原那么多清规戒律,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日后若时机合适,宇文温可以借此从中挑事,让中原佛教界来一场大变革,让那些恨不得舍宅为寺、把田产捐给寺庙的善男信女三观三观尽毁。
试想一下,当大家都认为和尚就该吃素、不能碰女人更不能娶妻生子时,忽然有朝廷认可的、从天竺留学归来的“留学僧”,当众宣布这是错的,那得有多少人愕然?
和尚可吃肉(三净肉)、可娶妻生子,可以让儿子继承自己主持的寺庙,这样的“真相”一经公布,就问善男信女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到时候,高高在上的佛教瞬间就“亲民”起来,大家不会再狂热佞佛,看待佛寺以及和尚,就像看待寻常人家及其成员一般,逢年过节或者有个头痛脑热到庙里烧个香就行,不至于为了礼佛倾家荡产。
届时,数万甚至数十万斤的铜料,不再被铸造成佛像,而是被工匠铸造成青铜大炮,装在风帆战列舰上,组成灭国舰队,纵横四海,开创大航海....
宇文温将过于发散的思绪收拢回来,定了定心神,又开始策划那件事,日后他要把沙门显和包装成法师显和,有在天竺那烂陀寺留学深造的“纯金文凭”,回国后引发一场规模空前的“中原佛教改革”。
让玄之又玄的佛教,变成“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堂前燕,一如后世的佛教那样,人畜无害。
不但如此,还要商业化,譬如元日时,各地寺庙可以搞“新年头炷香”的活动(竞价排位),价高者必然能烧新年头炷香,保得丁财兴旺。
再弄个噱头,寺庙搞个新年第一声祈福钟响,请当地父母官于午夜零点亲自撞响大钟,祈祷来年治下风和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这种刷名声的事情,那个官员不愿意?
当然,请父母官来撞钟肯定不能收费,收费位置是在一旁见证父母官为百姓祈福的“旁观席”,这种在父母官面前难得的露脸、搭讪机会,大把土豪争着撒钱。
反正精心策划下来,土豪有了面子,寺庙有了收入,父母官有了名声,围观群众又能看热闹,岂不是皆大欢喜?
“施主何故发笑?”
显和的轻声提问,再度让宇文温回到现实,他这下真的很尴尬了,毕竟连续两次喜形于色,说明自己戒备心放松,万一显和一刀捅过来,自己搞不好就完蛋。
“呃,法师先写着,寡人先去处理一些俗务。”
显和闻言点点头,提起笔继续写字,宇文温起身转出禅房,正要洗一把脸恢复精神,却见院内多了几个人。
原来是王府司马张定发带着几个属下来了。
王府司马负责统领王府卫队,王府卫队的职责,就是要保护府主及其家眷安全,所以西阳王宇文温的安全,是张定发首要考虑的事情。
他今日抵达左城,得知西阳王在左山寺,却见对方停留时间过长,怕出问题。
张定发知道西阳王不信佛,所以不可能和寺里的寺主、法师谈论佛法以至于忘了回营;西阳王不稀罕女色,所以绝不会在寺庙里因为什么邂逅而沉迷。
张定发在军营得知,西阳王前往左山寺前,已经做出安排,布置了后手,一旦超过预定时间不归,那么援兵就要前往左山寺一探究竟。
虽然在预定时间到达前,西阳王命人回营传递消息,说延后一个时辰回来,但张定发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亲自带人前往左山寺一探究竟。
如今见着西阳王安然无恙,张定发等人松了口气。
宇文温走向院内一棵大树下,示意张定发近前,随后问:“你们一行人可都平安抵达?”
张定发答道:“大王放心,卑职等一切安好。”
宇文温前几日已经收到王妃尉迟炽繁的信,同时还有以及其她几位女眷的信,所以他知道王府情况,直接向张定发交代:“你们休息两日,之后可能要打仗了。”
“是,大王....”张定发说完,提醒道:“大王,不知何时返营?”
“大概再过半个小时吧,打铁要趁热,不能停。”
见着左右无人,张定发低声问道:“大王,既然就要再打仗,是否那边的事情成了?”
宇文温摸摸自己颌下小胡须,语气不是很坚定的回答:“谁知道呢,若是此次策划果真成功,那么年内到邺城故地重游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尼寺
上午,阳光明媚,长安万善尼寺,正殿佛像前,千金公主宇文氏正在虔诚祷告,前不久,一名嫔妃为天子诞下皇子,天子为此于昨日率领文武百官至太庙,告慰历代先帝及祖宗,而千金公主今日特地到尼寺还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感谢佛祖显灵,保佑她弟弟有了儿子。
继而向佛祖祷告,希望佛祖保佑小侄子平平安安,保佑天子能有更多子嗣。
保佑大周早日平定逆贼,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千金公主为当今大周天子亲姊,地位尊贵,到尼寺礼佛,虽然在其要求下一切从简,但烧的香可不会从简,正殿前特地增加的一座铜香炉里,插满了香。
每一炷香都是千金公主亲手所插,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插完,这一轮折腾下来,千金公主的手臂发酸,宛若灌铅一般沉重,加上她腿脚不便,入殿拜佛时需要人搀扶。
搀扶千金公主的不是普通宫女,而是带着面纱的波斯胡姬阿涅斯,阿涅斯随着千金公主抵达长安后就一直伴随左右,形影不离。
她未如外界所推测的那样,成为天子后宫中的一名佳丽,而是成为千金公主的闺中密友兼贴身侍女,照顾对方的起居。
据猜测,其中原因,大概是因为面纱后是一副被毁掉的容颜。
此时,阿涅斯搀扶着祷告完毕的千金公主起身,陪着她与寺主交谈,见着千金公主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才得休息,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阿涅斯不由得有些心痛。
千金公主历经磨难,再度和弟弟团聚,却不能正大光明以“千金公主”的名号出现在众人面前,因为她名义上还是突厥的可贺敦。
一旦消息走漏传到草原,此时正在内讧的突厥各部落若是决出了新可汗,对方必然会遣使抵达长安,要求千金公主“回夫家”。
天子肯定不会让亲姊再去草原受罪,所以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故而千金公主如今对外的正式封号是“太平公主”,平日多以“长公主”称呼。
而天子为免夜长梦多,试图为姊姊说一段姻缘,免得哪天突厥那边又来纠缠。
但千金公主婉拒天子好意,阿涅斯知道对方不打算再结婚,而是要一心一意陪伴在天子身边,陪伴、照顾小皇子。
不止一次,阿涅斯看见千金公主抱着小皇子时的表情,就如同一名母亲看着婴儿那样温柔。
然而小皇子终究是有母亲的,而天子也不可能时时陪伴千金公主。
天子有自己的后宫,有另一些亲人,亲情终究会被分摊出去,千金公主实际上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所以同样孤零零的阿涅斯,决定陪伴千金公主,以挚友的身份陪伴对方度过余生。
这种想法让人有些伤感,阿涅斯把思绪转到别处,想想如今的时局,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
近几日,长安城里除了皇子诞生的好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让人欢呼雀跃,那就是官军在河南打了个大胜仗,名为“曹州大捷”。
敌军仅有的三支主力,其中一支被歼灭,西阳王的大军距离逆贼盘踞的邺城,不过三百余里距离。
西阳王又打了个大胜仗,让大家看到了尽快平定逆贼的希望,阿涅斯在想,待得战争结束,没了仗打的西阳王又会折腾出何种新花样?
自涡阳一别,千金公主就没和西阳王见上面,不过对方送的礼物却络绎不绝,不但有各种精美的黄州瓷器、书籍、玻璃器具、香皂,还有各类海外香药和各地特产。
甚至还有黄州最新的“特产”:针织衣袜。阿涅斯无法理解,这种织物究竟是如何纺织出来的。
西阳王在外打仗,当然无暇琢磨礼单,送礼事宜都是西阳王妃一手操办,送的礼物不但种类繁多,还有人。
来自海外的“昆仑奴”,全身上下皮肤黝黑,看着这些会表演杂技的昆仑奴,阿涅斯不由得想到在波斯故国时,她见过的黑奴。
不仅如此,西阳王妃还送来一个皮影戏班,以及几个技艺精湛的厨子。
这些厨子每日里变着法子做各种佳肴、糕点,虽然比不上皇宫御厨做出来的菜色那么名贵,但胜在有特色。
阿涅斯不知道西阳王到底有多少想法,能让府里的厨子折腾出那么多花样的糕点,她觉得精力充沛的西阳王因为忙着打仗,所以没太多心思放在别处,若是日后天下太平,对方会折腾出何种新花样?
钟声响起,千金公主在寺主的引领下,向尼寺后院走去,阿涅斯收回思绪,扶着对方向前走。
转过几处回廊,千金公主来到一处禅房内,坐了会,脚步声起,两名年轻的法师入内,千金公主起身,与对方一一行礼见面。
华光法师、华胜法师,是先帝(天元皇帝)的遗孀,如今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虽然早已剃去青丝,但两人容貌依旧沉鱼落雁,光彩照人。
阿涅斯看着两位年轻法师,有些出神,对方如此漂亮,让她颇感意外。
她听千金公主说过,天元皇帝当年有四位皇后,待其去世,正皇后杨氏成了太后,没多久便去世了。
其余三位皇后,被篡权的外戚杨坚勒令出家,为先帝追福。
新君的生母朱氏,在小皇帝死后没几年也走了,先帝遗孀剩下陈氏、元氏二人,就是华光法师、华胜法师。
后来隋国灭亡,朝廷不是没想过让两位法师还俗,以太妃的身份在皇宫居住,只是考虑到多方因素而作罢。
对此,阿涅斯一开始还想不明白,如今见着两位绝色法师,才知道这是为了避嫌,避免当今天子被人造谣诽谤。
如今一见,阿涅斯觉得天子的后宫里,没有一名女子的容颜比得上已经出家多年的两位法师。
千金公主此来万善尼寺,除了还愿之外,还要顺便探望两位法师,以示朝廷并未遗忘二位先帝遗孀,免得被某些势利眼的女尼欺负。
阿涅斯侍立一旁,见着两位法师气色极好,没有丝毫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年轻女尼都是一脸苦相的样子。
她在邺城时,寓居妙胜尼寺,里面住着的许多女尼,精神劲很差,用一句千金公主教她的词语形容,那就是“面如死灰”。
中原的佛教,把当和尚(女尼)称为“出家”,阿涅斯琢磨着这些人大概是因为心灰意冷之后才会出家,所以年轻的出家人,大都面如死灰。
哪里像这两位法师般,有乐在其中的感觉?
想着想着,阿涅斯的思绪飞到遥远的邺城,回想起自己在妙胜尼寺居住的日子,想起那些一脸苦相的女尼。
也不知妙胜尼寺里的那些法师们,现在如何了?
第二百四十章 尼寺(续)
邺城,妙胜尼寺,寺门前人来人往,香客如潮,一队骑兵抵达寺外,其中部分成员下马,开始“清场”,让聚集在寺外的乞丐们让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寺庙是香客云集之处,人多,乞丐也多,善男信女们入寺烧香,见着寺庙附近跪地乞讨的乞丐,多少都会施舍些许食物,以显得自己心怀慈悲。
故而越是香火旺盛的寺庙,其附近聚集的乞丐就越多。
这意味着蟊贼也多,万一护卫不利,让郎主或眷属的随行之物被蟊贼顺了去,那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队伍打着安固王府的旗号,意味着这些人是王府侍卫,故而依例能着甲,簇拥在寺庙附近的乞丐们见多识广,知道是贵人来拜佛,自己可不能不识好歹。
侍卫们按“惯例”将带来的一些炊饼分发给乞丐们,这算是给甜头,若是还有人敢不老实,那就赏一顿鞭子。
没有乞丐是傻瓜,拿了好处赶紧往嘴里放的同时,立刻起身转移到别处,老老实实让出一片空地。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缓缓驶来,队伍同样打着安固王府的旗号,安固王妃王氏坐在车中,手拿念珠,默默念着佛经。
之前,她从夫君尉迟顺那里知道,女儿尉迟炽繁和小外孙宇文维城,已经平安回到宇文温身边,而同行的小女儿尉迟明月,已经被宇文温纳为侧室。
对此结果,王氏心中百味杂陈,但好歹两个女儿都平安无事,这让她颇为欣慰,但随之而来的是担心。
昨晚,王氏做了个噩梦,梦见她女婿、西阳王宇文温战死,随后自己两个女儿尉迟炽繁、尉迟明月变成寡妇,被夫家逼着剃度,在尼寺出家。
年纪轻轻的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面对青灯古佛,先后郁郁而终。
女儿落得如此结局,让为娘的王氏心如刀绞,从梦中惊醒,随即流泪不止,这虽然是个梦,却很有可能成为现实。
数日前,敌军攻拔黄河北岸要津黎阳津,邺城为此一日数十惊,王氏知道这是她女婿宇文温的兵马,而对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邺城。
她对于女婿攻入邺城后自己一家的安全倒不是很担心,毕竟再怎么说,看在两个女儿的份上,宇文温都会保得安固王府周全,关键是宇文温不可能攻进来。
朝廷为了拱卫国都,已经做出各种部署,调集各地勤王军队进京,王氏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多有耳闻,知道如今的邺城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王氏就担心自己女婿急着立功,亲自带兵直取邺城,届时有个三长两短兵败身亡,那么她的两个女儿就要倒霉了。
所以,王氏希望女婿知难而退,莫要再打邺城的主意,早日收兵南渡,在黄河以南待着就行。
但那样的话,意味着翁婿对阵,安固王尉迟顺很可能会和女婿宇文温在战场上碰个面,斗个你死我活。
王氏知道夫君尉迟顺满脑子想的都是家族,为了家族,保不齐会对女婿下手,而女婿看样子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关键时刻,该动手搞不好真会动手。
她不希望双方出事,但区区妇人无法阻止事态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如今之计,就只能祈祷菩萨保佑,保佑她心想事成。
让长安和邺城朝廷不分胜负,就这么东西对峙,如此一来大家都平平安安。
正是因为这样,王氏才要到妙胜尼寺来上香,希望菩萨让她的愿望实现。
妙胜尼寺在东魏时就是邺城名刹,香客很多,据说很灵验,王氏自从来到邺城,就和其她贵妇一样,时常到妙胜尼寺上香、许愿。
马车正好停在乞丐们刚让出来的空地处,王氏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然后向寺门走去,得到消息的寺主很快赶来,迎接王妃入寺。
一路挑担随行的仆人们,挑着拜佛所用香烛入寺,一旁经过的香客们,见着如此阵仗,知道有大施主入寺烧香,不由得纷纷驻足旁观。
王氏入了尼寺,在正殿前香炉上香,因为她没有大摆排场,所以寺内其他香客依旧来来往往,在香炉旁插香的人也有一些,侍卫们见状提高警惕。
他们主要是担心有蟊贼趁机行窃,至于有人敢对安固王妃不敬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太可能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王氏在侍女的帮助下将香插好,接下来就要入正殿去拜佛,侍卫们见四周无异常,松了口气,却见王妃走了没几步,忽然一旁挤来个少年。
那少年衣着破旧,蓬头垢面,为了躲避面前一名年迈香客,不由得向一旁让了让,正好靠向王氏。
跟着王氏的侍女,见状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年就差点在王氏面前摔倒,不过身手敏捷,一个趔趄就站起身,从王氏身边经过。
一旁,眼尖的安固王府柴典卫发现,这少年手中多了一个玉佩,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对方从王妃身上偷的。
“放肆!把东西..抓住他!”
柴典卫低声呼喊着,招呼手下从几个方向靠近那少年,原以为手到擒来,未曾料这位灵活如同猴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三两下就把侍卫们甩开,向着寺门窜去。
进出寺庙的香客们纷纷躲避,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溜走,人群里忽然闪出一名布衣男子,当面就是一脚,那少年堪堪闪过,却被另一个布衣男子一拳打翻在地。
少年被人制住,口中不住大喊:“打人了!打人了!”
人群里挤过来几名少年,同样是衣服破旧、蓬头垢面,向着抓住少年的两个男子冲去,手中握着石块,看样子是一伙小贼,见着行窃事泄,冲出来救人。
而人群之中又有几个布衣男子冲出来,将这几名少年一一制服,差点扩大的事态,很快就被平息。
柴典卫赶来,示意那几个男子下手轻些,从少年手中拿回玉佩之后,示意同伴递过几个炊饼:“尔等且去一旁吃着!莫要瞎了眼,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几个男子松了手,朝着少年们挥了挥拳头以示教训,见着对方服软,任其拿了炊饼,然后低声喝骂:“还不快滚!”
少年们灰溜溜走了,柴典卫向着几名男子拱了拱手:“今日有劳了。”
那几人有些尴尬的笑笑,拱拱手便走出寺外。
他们的来历,柴典卫清楚,这些人是官,但却不是王府侍卫,奉了上官之命,每日围着安固王府转悠,既防外,也防“内”。
这些人身负监视职责,监视的是安固王妃,另一拨人则监视安固王世子。
当然,这些人也肩负保护安固王妃、世子的职责,毕竟王妃和世子的安全,是远在郑州的安固王所在意的。
只要王妃和世子不出邺城,这些暗中监视的人,就是再尽职尽责不过的侍卫。
一场小风波平息,柴典卫转入寺内,要向王妃复命,方才事发时,王妃让他手下留情,只要拿回玉佩即可,还让他分给少年们一些食物,如今事了,自然要复命。
走进正殿,却未见王妃及侍女踪影,柴典卫发现本该在殿门候着的侍卫也不见了,心中暗道不妙,正要招呼其他人赶紧搜查,却见一名侍卫从侧殿转来。
那侍卫鼻青脸肿,右眼眶淤青,明显是被人打了,见着柴典卫等人,立刻呼喊起来:“王妃被人劫走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得了!
妙胜尼寺各门相继关上,严禁所有人进出,此举引发许多香客的抱怨,众人怨声载道的同时,发现守门的不是女尼而是披坚执锐的士兵,随即发觉事情不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尼寺里经常有贵人来上香、拜佛,所以香客们觉得莫非是有偷儿行窃,胆大包天竟然偷了贵人的东西,以至于尼寺被兵围了,要把偷儿和赃物找出来。
又或者是那家的贵人被狂徒轻薄,所以如今派兵守门,要来个“瓮中捉鳖”。
众说纷纭之际,有寺里的女尼出来维持秩序,只说请各位施主稍安勿躁,她们面对提问避而不答,这让大家愈发好奇起来,却不好打听,免得被人怀疑,当做贼人同党捉了去。
不明真相的香客们议论纷纷,而身为当事人的柴典卫却心急火燎,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安固王妃就被人掳走了,这让他错愕的同时,几乎快要急疯。
这件事可不得了啊!
事发时,他第一时间带着侍卫在遇袭侍卫的引领下,冲到事发处救人,结果哪里还有安固王妃的人影,就连王妃的随行侍女也不见了。
典卫,是王府卫队的头领,肩负护卫职责,若是失职导致府主或家眷受伤,这可是大罪过,更别说如今连人都弄丢了,恐怕只有以死谢罪。
想到这里,柴典卫后背凉飕飕的,额头上沁出汗珠,只想赶紧救人。
他喝令妙胜尼寺的寺主立刻关门,然后吩咐手下把守各寺门,与此同时带着另一些手下,不顾规矩,在尼寺里四处搜查,试图找到贼人以及安固王妃。
片刻之后,许多布衣男子匆匆赶来,那是暗中保护(监视)安固王妃的暗探,跟随安固王府的队伍来到妙胜尼寺,得王府侍卫告知王妃失踪,当即过来帮忙搜查、找人。
事情很明显,方才那拨偷东西的恶少年,是故意吸引他们注意力,以便为同伙掳人创造机会。
侍卫们分成数队,在尼寺内各禅房挨个破门找人,惊扰许多诵经念佛的法师,也吓坏了许多前来进香的女客,其中也有身份不低的贵人,见着这些男子如此无礼,自然严厉斥责。
一时间,尼寺内鸡飞狗跳,安固王府侍卫们在尼寺到处找人,却毫无头绪。
妙胜尼寺本身占地就不小,除了前殿还有后院,其中包括女尼们的起居场所、佛堂等附属设施,以及接待信徒的禅房,还有许多小院,住着尼寺收养的孤儿,以及寄住在寺里的儿童。
除此之外,尼寺还有墓地,连带着有祭拜亡者的灵堂。
墓地内不但葬着去世女尼,也葬着许多善男信女的遗体,还包括许多大户人家早夭的儿童,墓地规模不小,墓碑如林,不是不可能藏着人。
王府侍卫在寺内粗略搜了一轮,根本就没发现安固王妃的踪影,为此还得罪了许多入寺烧香拜佛的贵人,眼见着人手不足,极有可能漏过许多地方,柴典卫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见着匆匆赶来的寺主,不由分说直接拔刀架到对方脖子上。
“把王妃交出来!”
年岁颇高的寺主虽然见多识广,但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瞬间吓得面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利索。
病急乱投医的柴典卫,把寺主认作幕后主使,不依不饶要对方交人,情绪越来越激动,眼见着寺主就要被一刀抹脖子,有人将柴典卫劝阻。
那是闻讯赶来的暗探头领,得知王妃被人掳走,震惊之下还算比较冷静,先劝住柴典卫,然后让寺主立刻派人协助,带着侍卫去各处库房检查。
与此同时,让遇袭的侍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讲一遍,看看是不是漏了什么线索。
很快,目标锁定在一名法师身上,那法师先前就和安固王妃颇为熟稔,方才王妃入大殿时遇到偷儿,侍卫们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捉贼上,而这名法师刚好在大殿里。
她和王妃交谈起来,大概说的是一些佛经,后来似乎对方有什么事要说,于是王妃跟着对方转入殿后某禅房。
这名侍卫当然跟着一起过去,就在王妃进入禅房的时候,跟随其后的侍卫遇袭,不过他反应很快,躲过了背后抡过来的木棒,但却被来袭的一名女尼打翻在地,头上被对方套了布套。
布套上带着绳扣,一扣上就是死结,时候侍卫脑袋上挨了几下,只觉得头昏眼花。
所幸事发时,附近有女尼和香客看见打斗场面,当场惊叫起来,所以贼人没来得及灭口就跑了,他折腾了一会才把头套扯烂,却不见了王妃及侍女的踪迹。
事发处的禅房,柴典卫第一时间就冲进去,但房内空空,王妃、侍女、那名法师及女尼都没了踪影。
暗探头领沉吟片刻,带着人转回那禅房,细细搜寻了一番,最后竟然在墙角发现一道暗门,推开之后进入隔壁禅房,在那里仔细搜寻一遍,在坐榻下发现一处地道入口。
看着那黑洞洞的地道入口,柴典卫心都凉了:贼人恐怕一早就挟持着王妃走地道外逃,而他,却带着人在寺内搜寻,现在才找到地道入口,恐怕已经晚了。
他不顾危险,第一个钻了进去,其他人也余贯而入。
刚下到地道底部,柴典卫就被一道木门挡住,他顾不得那么多,手脚并用一通乱打,将木门打破,手也多处受伤。
因为急切间没有火把,柴典卫一行人在地道里摸黑前进,这地道颇为宽敞,一个正常身高的男子,在地道里可以站起身从容前进。
地道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木桩支撑,看上去十分牢固,而摸索前进的柴典卫,发现地道侧壁相对光滑,似乎不是短时间内仓促挖出来的。
他没有火把,看不清地道内动静,一旦有机关,那就必然中招,但事关重大,由不得柴典卫犹豫,他不顾一切向前快步前进走,接连摔了几个跟头后,学精了。
探出一只手在前方,以便碰到拐角时能提前摸到,不至于撞得鼻青脸肿。
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手摸到墙壁,柴典卫停了下来,发现到了地道的尽头,他用双手摸索了一遍,发现这不是墙壁,而是一块堵路的扁平石头,也许是块石磨。
这挡路的石磨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推开的,柴典卫和相继跟来的侍卫们只能掉头,原路返回。
好不容易出了地道,刚出禅房,柴典卫和部下却被人一拥而上按倒在地,他拼命喊冤枉,却被人往嘴里塞了破布,再无法说话。
此时的妙胜尼寺,已经被重兵围住,寺内到处都是士兵,而寺里的相关人等,全都被看押起来,柴典卫等安固王府侍卫,全都被士兵五花大绑。
一名带兵将领看着柴典卫,哼了一声,大手一挥:“将人犯分别看管,莫要让他们串供!”
安固王妃的安危干系重大,不能被人欺负,也不能出什么“意外”,所以京兆尹对于安固王府的安全十分上心,若王妃和世子出行,还会额外加派人手“随行护卫”。
今日王妃出府,到妙胜尼寺上香,其行踪官府是知道的,一旦有事,巡城兵马会很快赶到。
如今人不见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事发时妙胜尼寺里的人都有嫌疑,安固王府的侍卫,也不例外。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喊捉贼!
第二百四十二章 同病相怜
皇宫,午后,结束值守的左宫伯尉迟嘉德回到官署,在休息室摆出小香炉,向一尊佛像烧香祈祷,之后脱去靴子躺在榻上小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想起方才陪伴假天子的情景,不由得有些唏嘘,虽然天子是假的,但对于尉迟嘉德来说,却有些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指的是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数月前,尉迟嘉德的外甥宇文维城,和尉迟嘉德的姊姊尉迟炽繁、尉迟明月,被人从皇宫带走,经由地道出宫,随后不知所踪。
朝廷不能没有天子,于是有了个假货坐在御座上应急,这位就是如今的天子。
宇文维城在时,好歹身上流着一半尉迟家的血液,娘家人总不至于亏待他,而如今....可想而知,这个假天子的日子实际上可不好过。
尉迟嘉德被任命为左宫伯,经常在皇宫宿卫,看着这如履薄冰的假天子,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那是十年前,天元皇帝崩,随后政局突变,外戚杨坚把持朝政,而尉迟嘉德的祖父尉迟迥在邺城拥立新君,长安和邺各有一个朝廷,随即战争爆发。
年幼的尉迟嘉德和兄长们随后倒了大霉。
他们兄弟几个被杨坚派人抓了,软禁在长安,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虽然有堂叔尉迟安时不时来探视一二,但尉迟嘉德知道,自己小命不过是杨坚一念之间的事。
堂叔尉迟安,投靠了杨坚,所以才能在长安朝廷有一席之地,但对方无力多做些什么,尉迟嘉德及兄长们,是“逆贼”尉迟迥的亲外孙,拉出去砍头理所当然。
若不杀,净身后送入宫中当宦官也是理所当然。
年幼的尉迟嘉德早慧,自己琢磨出这一残酷事实,随后惊恐万分,却无依无靠,只能于无人处蜷缩着瑟瑟发抖,独自落泪。
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所以他早早就体会到“风声鹤唳”是什么样的滋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担惊受怕,硬是让活泼开朗的尉迟嘉德性格巨变,变得唯唯诺诺、胆小又有些不善言辞。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尉迟嘉德担惊受怕七八年,即便后来回到祖父身边,出继给三叔做嗣子,但已经被环境强行扭转的性格一时半会很难改。
如今的尉迟嘉德,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些木讷,但这不代表尉迟嘉德蠢,他心里像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如今担任左宫伯,实际上就是祖母王氏在变相软禁他。
身为左宫伯,统领宫内侍卫,要经常入宫宿卫,轻易不得离开,如此一来,尉迟嘉德就等于被变相软禁在宫里,祖母就是以此限制他和母亲(嗣母)王氏的活动范围,免得被安固王尉迟顺暗地里派人接走。
然后一家人投奔尉迟顺的女婿、邾王(西阳王)宇文温。
这是尉迟嘉德自己琢磨出来的心得,没有任何人“点化”,甚至即便母亲没说,他也能从总总迹象中猜出,姊姊和小外甥已经平安回到姊夫宇文温身边了。
有时候,他宁愿自己不要那么聪明,懵懵懂懂过日子该有多好。
若能那样,当年在长安,就不会为了随时可能掉脑袋或者被阉而心惊胆颤,此时此刻,他就该高高兴兴在宫里做官,为了成为左宫伯而雀跃不已。
傻人自有傻福,聪明人就会有数之不尽的烦恼,尉迟嘉德时常如是想,现在他只能尽量不想那么多。
他身边的同僚、属下之中,应该有人身负暗中监视职责,而尉迟嘉德只能假装不知,强颜欢笑和同僚、属下打交道,在皇宫里宿卫时,虽然自己身份尊贵,但实际上身边有一堵无形的墙,让他形同坐牢。
如此处境,就和那个假天子差不多。
假天子知道没人真的把他当天子,却又必须把自己当做真天子,所以每天都在演戏,一出假得不行的戏,君臣每天如此演戏也是很尴尬的。
尉迟嘉德目睹假天子的处境,自然有了同病相怜的感受,对方没有未来,而自己和家人,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他的姊夫、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已经派兵攻占黎阳关,距离邺城不过百余里,若对方真的攻进来,尉迟嘉德倒不怕,因为姊夫肯定会护得安固王府周全。
问题在于,他祖母和他父亲(嗣父)关系有些微妙,父亲领兵在外,他和母亲就是人质,万一父亲那里出什么状况,或者祖母认为他的父亲出了什么状况,届时身为人质的母子俩,境遇怕是堪忧。
此情此景,又让尉迟嘉德想到了十年前,那朝不保夕的生活,长期精神紧张造成的后遗症,让现在的他不由自主的害怕。
母亲因为担心父亲,担心女儿、女婿,时常去妙胜尼寺上香,而经常莫名害怕的尉迟嘉德,却要宿卫皇宫,无法借着陪同母亲为理由,在寺里上香,求得心灵的些许平静。
所以,他只能在官署里,于闲暇之时,自己在小香炉里插几只香,向自己带入宫的一尊小佛像焚香祷告,祈祷佛祖保佑他全家平平安安。
躺在榻上小憩的尉迟嘉德,渐渐倦意上涌,忽然耳边传来敲门声,将他惊醒。
他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来抓自己,瞬间便拔出枕下藏着的匕首,随后回过神,稳了稳情绪让对方进来。
一名年轻侍卫笑眯眯入内,双手奉上一封请柬。
对方即将乔迁新居,少不得请好友热闹一番,于是请直属上级尉迟嘉德于五日后,到自己新宅作客,当然,同去的还有许多同僚,都是些年轻人,到时候大家一起快活快活。
按惯例,权贵子弟多宿卫皇宫,邀请尉迟嘉德喝酒快活的侍卫,同样是权贵子弟,如此人情往来,其实很常见,尉迟嘉德乐得和属下搞好关系,当场就应允了。
三日后他就结束宿卫出宫回府,届时如无意外,自然是可以去聚一聚的,母亲经常鼓励他和同龄人往来,所以对于这种正常的交际,想来也不会有意见。
郑重收好请柬,尉迟嘉德和对方边喝酪桨边聊,那侍卫时不时为他添酪桨,颇为殷勤。
待得对方告辞,尉迟嘉德躺在榻上抓紧时间打盹,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肚子有些咕咕作响。
又过片刻,觉得不对劲,他赶紧起身往厕所走去。
来到厕所,却见有宦官清理粪坑,他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冲了进去。
一通噼里啪啦之后,尉迟嘉德只觉一身轻,更衣完毕后正要离开厕所转回官署,未曾料脑后生风,随即“嘭”的一声,后脑勺挨了一记重击,随即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动手的正是那名清理粪坑的宦官,身材瘦弱,却有出乎意料的力气,随后又有一名宦官入内,两人一起将昏迷不醒的尉迟嘉德往一旁拖去。
厕所后停着一辆马车,上面装着几个大木桶,臭气熏天。
每个木桶都装满粪便,但其中一个木桶打开盖子后却空空如也,木桶内有隔板,这隔板将木桶分为上下两层。
下层很宽,在桶壁开着难以察觉的孔洞,似乎作为通气所用,而上层却只有一尺的深度。
宦官往尉迟嘉德嘴里塞了些药丸,随后两人一道,将尉迟嘉德小心放入这个大木桶里,仔细盖上边缘包着皮革的隔板,然后浇上粪汁。
如此折腾,可以在别人打开木桶时,因为看见面上的粪便,就会认为整桶里都是粪便。
两名宦官将大盖子盖上,随后驾驭着马车,向宫门缓缓驶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周全
“让开,让开!不想死的全都让开!”
开路的骑兵策马疾驰在街道上,口中不住咆哮着,路上行人见状纷纷躲避,唯恐慢了半分被马匹撞上,届时非死即残,哭都没地方哭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气势汹汹的骑兵呼啸而过,足有百余骑之多,紧随其后是快步小跑的步兵,个个披坚执锐,带着弓弩、扛着长矛,沿途百姓见状心知城里必然出了大事,纷纷往家里跑。
逆贼依旧占据黎阳关,距离邺城不过百余里,为防备城中有逆贼内应,故而巡城兵马比往日多了一倍,官军此时在城里大动干戈,一定是要抓逆贼党羽,百姓们生怕被连累,只能尽量避开。
免得被官军看不顺眼下令抓了去,届时严刑拷打一番,恐怕小命不保。
沿街前进的兵马,冲入一处平民聚集的里坊,那里已经聚集了士兵,将此及邻近里坊的进出口守住,待得援兵一到,大搜查随即展开。
兵挨家挨户搜查,到处都是哭喊声、叫骂声、犬吠声,一片鸡飞狗跳的情景。
随后赶到的崔子枢,听着这动静,不认为有何不妥,他来到一处院落,看着一辆散发着臭味的马车,皱着眉头问现场勘查的官员:“确定这就是从宫中出来的粪车?”
那官员点头称是,随后介绍起具体情况来。
今日,宫中一切平安,忽有蜀王府那边派来的人入宫要见尉迟嘉德,侍卫们这时才发现,任左宫伯的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没了踪影,大家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竟然找不到人。
如此一来,人们发觉事情不对劲,把尉迟嘉德当日的行踪捋了一遍,侍卫、宦官们之中最后一个见到左宫伯的人,说看见对方往厕所去了。
然而厕所空空如也,依旧找不到尉迟嘉德,但粪坑有清理过的痕迹,于是疑点转移到那辆运粪出宫的马车上,一番顺藤摸瓜下来,四处搜查的队伍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找到失踪的粪车,却没找到人。
根据左邻右舍的描述,闻讯赶来的官军随即展开搜查,但根据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可能只是贼人遗弃马车之处。
崔子枢拿出手帕,捏着鼻子靠近地上一个开口的大木桶,这个木桶内壁“黑白分明”,分成上下两层,上层大概一尺深,内壁残留着粪便,而下层很深,足以藏下一个人。
下层的内壁很干净,没有沾上太多粪便,明眼人可以看出来,这就是贼人将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运出宫的容器。
但大家发觉得太晚,贼人将安固王世子运出宫后,肯定已经将其转移到别处藏匿,如今再想要找出来,恐怕会很难。
想到这里,崔子枢觉得心里拔凉拔凉,先前天子、太后被人掳走,经地道出宫后没了踪迹,到现在都没找到,如今又来一出,他觉得邺城皇宫似乎变成厕所,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次宫里出事后,里里外外几乎换了一拨人,大家都以为这下安全了,未曾料安固王世子依旧被人从宫里弄走,若依旧找不到,那就糟糕了。
因为就在今日,到妙胜尼寺上香的安固王妃被人掳走,经由地道离开尼寺,下落不明。
一想到地道,崔子枢就心生无力之感,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那些贼人挖地道的手段如此娴熟,感觉邺城地下到处都是地道。
这么喜欢挖地道,莫非是老鼠投胎转世?
安固王妃出事时,崔子枢正在蜀王府处理公文,听到这个消息,他第一反应是派人大索全城,第二反应就是赶紧派人入宫,看住正在宫里值守的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要对安固王妃动手的人,恐怕也会对安固王世子动手。
崔子枢的应对很快,但还是慢了一步,他派的人入宫后发现,安固王世子失踪了。
安固王如今领兵在外,于河南郑州与敌军对峙,安固王妃和世子此时被人掳走,消息传到郑州,必然影响安固王的情绪。
或者,实际上是安固王派人把王妃和世子接走?然后安固王直接率军向其女婿宇文温投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崔子枢只觉后背凉飕飕,再也待不住,上马往蜀王府赶去。
事态紧急,他必须和其他人一道,想出一个万全之策,避免事态恶化,避免河南局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
短短人生的片段,在脑海里不断闪现,宛若浮光掠影,让尉迟嘉德觉得如梦如幻,他又见到了父亲,虽然父亲早已身故,但尉迟嘉德依旧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切都变了,他和兄长们被关在一处小院里,惶惶然渡过了七八年的艰难岁月,好不容易再见到祖父,回到亲人身边,三叔成了他的嗣父。
其实三叔对他也不错的,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所以..
尉迟嘉德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小房间内,这房间没有窗户,墙壁上的灯龛里点着油灯,而一道铁栅栏将他和门口隔离开。
整个房间,就像一个牢房。
他记得自己失去知觉前,是在皇宫内官署一隅的厕所,再想想,应该是被人袭击,打中后脑勺以至于昏迷。
如厕前,有宦官在清理厕所,而他之所以赶去厕所,是因为忽然腹痛。
本来肚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痛起来呢?
联想起自己喝的酪桨,殷勤的侍卫,对方送来的请柬,尉迟嘉德很快就琢磨出一个阴谋:这是有人要绑架他,所以策划了这次行动。
而他闻到自己身上若有若无的屎臭味,这说明了什么?
绑架者把他装在粪车里,就这么运出皇宫。
按规定,即便是粪车出宫,也得接受严格检查,每一个粪桶都要打开,然后禁军士兵要拿着棍子在里面搅,以防止桶内藏着什么东西。
而实际上,每日进出皇宫的粪车有很多,次数不少,经年累月下来,这一规定基本很难严格执行。
所以这些人有心算无心,突然间藏个人在粪桶里运出宫,除非很倒霉碰到较真的守门官,不然这样做的成功率肯定很高,而现在,他就被人从宫里绑架出来了。
姊夫的手段还真是厉害,怪不得之前能把姊姊从皇宫里救出去。
尉迟嘉德如是想,坐起身,他没什么仇人,而父辈的仇人若要报仇,即便找上他,绑架了大概没什么用,所以谁是幕后主使,还是比较好猜的。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因为门板较黑,他看不出门上是不是有小口,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门外观察他,于是淡定的喊了起来:“有人在么!”
接连喊了数声,片刻后房门外有了动静,门被人推开,两名男子依次走了进来,见着尉迟嘉德已经醒了,开口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尉迟嘉德虽然已经猜出个答案,但他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于是装作懵懵懂懂:“此是何处,尔等是何人?想要做什么!”
“郎君稍安勿躁,某等并无恶意,此处颇为安静,绝无外人打扰,衣食用度无忧,还请郎君静心住下。”
“放肆!我乃安固王世子,尔等安敢如此!”
“郎君若没有别的吩咐,某等告退。”
“让你们的头领来见我!”
尉迟嘉德大声喊着,两名男子不做理会,说一会自有食物和饮用水送到,随即告退。
见着一点话都套不出来,尉迟嘉德不由得有些疑惑,他不太确定这伙人是否真的是姊夫手下,事到如今,也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摸了摸墙壁,感觉很温暖,尉迟嘉德思索片刻,得出一个结论:要么这堵墙很厚,要么...
这是个地下室,不然,天气渐冷的时节,墙壁摸上去会有些冰凉。
再想想这里没有窗户,尉迟嘉德原以为是为了防止他看出外面天色,或者呼喊起来,声音被别人听到,如今看来,恐怕就是此处为地下室,所以没法开窗。
但即便是地下室,却不让人觉得憋闷,看来是个通风做得很好的地下室。
在这个地下室里,自己的命就在别人手中,所以,尉迟嘉德只能祈祷,祈祷这些人真的是他姊夫的手下。
门外,冉阿让通过观察孔看着室内的尉迟嘉德,方才两名手下入内时,他就一直在观察目标人物,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大概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位安固王世子可不像看上去那么木讷。
千万不能大意。
轻轻关上活页,冉阿让吩咐一旁守门的侍卫仔细些,随后转身离去。
吴典卫护送王妃一行人南下,如今西阳王在邺城的秘密力量,冉阿让暂时是最高负责人,吴典卫在邺城掌握的资源,大部分由他接手。
而不久前,西阳王府派出的人历尽千辛万苦抵达邺城,带来了新一批信鸽的同时,也带来了西阳王最新命令。
冉阿让带领手下执行西阳王的命令,那就是把目标人物带到这处“安全屋”,等候下一步指示。
冉阿让是西阳王收养的孤儿,所以和吴典卫不同,称呼西阳王为“郎主”,称呼西阳王妃为“主母”,郎主和主母是他的再生父母,所以即便郎主让他去死也毫不犹豫。
他本姓冉,刚记事父母就相继去世,所以不知家乡何处,早已把西阳王府当做自己的家,同伴们就是他的兄弟姊妹。
一般来说,山南姓冉的人,多为所谓“山蛮”氏族,而当年即将变成路倒的“小冉”,和其他孤儿一样被当时的西阳郡公收养,个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郎主和主母会为收养的孤儿、孤女取名字,若有姓氏就取名,不知何故,郎主为他取名“冉阿让”,这名字念起来有些绕口,所以伙伴们一般称呼他为“阿让”。
冉阿让行走在地道中,关键之处有人把守,还有铁栅栏分隔通道,走了一会,他转入一处宽敞的地下室内。
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个玉佩,身边站着一名侍女,而门口处候着两名女侍卫,冉阿让走上前,向那妇人行礼:
“小人向王妃请安。”
安固王妃王氏,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又看看手里玉佩这是她嗣子尉迟嘉德的随身之物,叹了口气:“世子安好?”
“王妃请放心,世子已经住下,小人一会便安排饮食。”
冉阿让依旧微微弯腰,以恭敬的语气问道:“还请王妃放心,此处十分安全,绝无外人打扰,不久之前,主母和小郎君都住过的。”
王氏闻言苦笑了一下,从案上拿起一个香囊,这香囊可是她亲手缝制,送给外孙宇文维城的礼物,外孙很喜欢这香囊上的图案,每日都要佩戴。
那日外孙和两个女儿被人从宫中带走,这香囊自然也被带走了,如今她在这地下室里再见到,当然明白今日把她掳走的人,隶属于西阳王府。
而尉迟嘉德随身佩戴的玉佩,大概半个时辰前送到她手中,那就意味着尉迟嘉德也被对方掳走,带来这里,这曾经藏匿了她两个女儿和外孙的地下室。
她的女婿,还真是手段了得,也不知经营了多久。
所以,做女婿的是要以此为要挟,逼得妻父走投无路,只能向他投降么?
想到这里,王氏发问:“你们,接下来要如何处置吾二人?”
冉阿让恭敬地回答:“王妃言重了,小人奉了郎主之命,来保王妃、世子周全,以便他日与主母团聚,共叙天伦。”
“你们..你们如此做,是在把大王逼上绝路!赶快把吾和世子放了!吾绝不会透露丝毫机密!”
“王妃请放心,郎主均已安排妥当,必然保得大王周全。”
“你们哪里能保得大王周全!快把吾和世子放了,不然吾便绝食!”
“王妃请勿动怒,主母现已回到西阳,无一日不期盼王妃安康,还请王妃为主母着想,也为世子着想,莫要为难小人。”
“你...”
王氏语塞,对方油盐不进,她毫无办法,但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以挽回局面。
她口中所说的大王,自然是夫君、安固王尉迟顺,王氏不认为女婿把她和尉迟嘉德“请来做客”之后,夫君会老实认命,向宇文氏投降。
王氏知道,在尉迟顺眼中最重要的是家族,是先父留下来的基业,到时候,女婿都未必保得人周全!
第二百四十四章 身不由己
“嘭”的一声,书案被人拍得一颤,案上笔墨纸砚换了位置,侍女们见状吓得个个低头,大气不敢出,拍完书案的蜀太上妃王氏收回右手,虽然手有些疼,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坐下后,不发一言,侍女见着王氏似乎气消了些,赶紧上来将书案收拾好,随后垂手侍立一旁,依旧不敢出声。
如今已入冬,不过因为有了玻璃窗户,所以能在不开窗以保持室内温暖的情况保证透光,王氏看着洒在房间地面上的阳光,心中一片纷乱。
今日,她的儿媳安固王妃王氏、孙子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被人掳走了,下落不明,虽然已经全城大索,但恐怕再也找不到人,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是贼人经由地道潜入皇宫,把天子和太后、邾王后都掳走,自那以后,就再没这三人的消息,如今又来一次,让王氏只觉得心凉。
邺城,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滴水不漏,而满朝文武之中,肯定有人暗中和逆贼勾结,为对方在邺城行事提供方便。
再进一步想,保不齐这些人会酝酿更大的阴谋,可能会作为盘踞黎阳关逆贼的内应,伺机献城,若真让对方得逞,那可就全完了。
所以王氏为此忧心忡忡,方才一众文武聚集蜀王府议事,就有人提出安固王妃及世子被人绑架一事不简单,其后极有可能包含着更大的阴谋。
首先,绑架的幕后主使所图甚大,其目的肯定不是索要赎金,那么,对方绑架安固王妃、世子的目的,极有可能是让领兵在外的安固王尉迟顺心态起变化。
要么,幕后主使是借此逼迫安固王投降,所以,其人可能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
联系到上次,天子、太后,邾王后被人从宫中掳走,那么宇文温很有可能策划了此次绑架,将其岳母、小舅子绑架,以此为要挟,要挟岳父尉迟顺乖乖就范。
尉迟顺若投降宇文温,很大概率能保住一家人性命,甚至还能做个富家翁,所以在当前局势之下,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此次绑架的幕后主使,就是尉迟顺本人,待得妻儿脱离朝廷监视,他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投靠女婿。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不明身份之人策划了这次绑架,意图在朝廷和安固王之间制造不信任,突生变故,其人好借机从中渔利。
无论是那种可能,都意味着朝廷对安固王失去了最后的制约,那么对方接下来想要做些什么事,朝廷很难阻止。
这一看法,是众人达成的共识,考虑到之前安固王数次抗命,拒不率兵北撤至荥阳驻扎,不由得让人对安固王的真实意图感到不安。
关于安固王抗命不撤兵的问题,众人倒是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安固王和宇文明对峙将近一年,双方营寨犬牙交错,安固王短时间内要将大军北撤的话,难度很高,所以对方抗命也是情有可原。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蜀太上妃王氏对此却很恼火,她写了几封亲笔信给继子尉迟顺,好言相劝让对方以大局为重,然而对方的表现,让王氏坐立不安。
继子到底是身不由己、无法立刻撤军,还是心中有怨言,所以动了投降的心思?
王氏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尉迟顺是有退路的,可以投降女婿,保得一家平安。
而在今日之前,王氏还可以通过变相软禁其妻儿,来阻止对方铤而走险,如今最后的手段没了,那么她难道就只能无助的等待,等待尉迟顺下一步的动作?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就像自己的喉咙被人扼住,也许对方只是开个玩笑,随后就会松手;也许对方接下来一使劲,自己就被掐死了。
王氏绝不会坐视自己、儿子、孙子还有王家变成砧板上的肉,绝不会任由他人肆意宰割,所以她要立刻采取行动,但是方才和众人议来议去,却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尉迟顺在郑州,其麾下大军的动向,直接决定了邺城安危,为防万一,派人去夺尉迟顺兵权是最好的办法,但问题在于,尉迟顺若是绑架事件的幕后主使,这样的做法已经没有意义了。
而对方若不是幕后主使,真正的幕后主使将情况预先透露给尉迟顺,那么朝廷派人来取而代之,必然逼反尉迟顺,如此一来,就真的中了反间计。
正是因为如此,大家左右为难,议来议去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得不说,此次绑架事件与其是个阴谋,不如说更像个阳谋。
直接破坏了朝廷和安固王之间的信任,让郑州大军随时处于失控状态,朝廷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将会面临巨大风险。
只要稍微应对失当,本来就已经是勉强维持的局面,很容易瞬间垮塌,再也无法挽回。
对于王氏来说,坐以待毙当然不行,但仓促间作出决定也不行,若贸然派人去夺兵权,一个不留神搞不好会逼反本来毫无反意的尉迟顺。
但又不能拖太久,一旦尉迟顺真的有反意,让对方知道妻儿安全摆脱控制,那么阵前倒戈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所以..
所以蜀太上妃王氏觉得压力很大,急得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的同时,又有些悔不当初。
她觉得若是之前自己能果断些,在亲儿子尉迟去世时,封锁消息并派人夺了继子尉迟顺的兵权,如今又怎会身处两难境地。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想着想着,王氏只叹还是自己亲儿子才靠得住。
然而尉迟佑耆已经赶赴洛阳,如今不在身边,王氏能依靠的,就只有尉迟留下的几个心腹,还有几个娘家人。
正愁眉不展之际,有侍女来报,说几位王氏子弟在外求见,王氏闻言紧锁的眉头稍解,开口说道:“让他们进来。”
。。。。。。
郑州许昌,巡视防务归来的尉迟顺,再次研究起舆图,这段时间以来,他睡得很少,成日里琢磨如何提防极有可能搞偷袭的女婿宇文温,与此同时,还要琢磨如何对付面前的宇文明。
宇文明是铁了心求稳,从年头一直和他耗到现在,眼见着就要耗够一年,却依旧打算耗下去。
尉迟顺不是没想过各种计策,想方设法引诱对方出击,然而宇文明的大军稳如泰山,排兵布阵几乎毫无破绽,绝不轻易出击,以大小堡寨为依托,就是要和他耗。
面前的敌人就像一块石头,让尉迟顺一筹莫展,而身后可能存在的敌人就像一条毒蛇,让尉迟顺连觉都睡不好。
先前,黄河南岸滑台、白马津还有北岸黎阳津失守,邺城受到直接威胁,尉迟顺认为这是女婿宇文温声东击西的策略,佯攻邺城,实际是要偷袭许昌,所以日防夜防,一直防到现在。
然而设想中的敌军奇兵没有出现,尉迟顺却不敢掉以轻心,以至于夜里睡不着,折腾了到现在,每日都是眼圈发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他已经不是当年年轻力壮的尉迟三郎,如今年纪大了,虽然尚未到老眼昏花、糊涂忘事的地步,但终归比不上年轻时,熬起来颇为辛苦,但再辛苦他也得熬下去。
郑州战局事关重大,尉迟顺不敢有丝毫松懈,就怕被女婿搞偷袭得手,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尉迟顺知道女婿多疑,平日里总怀疑有人要害自己,所以疑神疑鬼的同时,用兵喜欢搞偷袭,打仗时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所以...
你的奇兵到底何时出现?
揉了揉太阳穴,喝了一杯刚泡好的茶,尉迟顺觉得精神好了些,继续琢磨起自己布置的防线。
大军云集郑州,以长社为诱饵,许昌为后援,四周的大量堡寨为依仗,和当面的宇文明大军对峙,而后路粮道,关键点是荥阳。
荥阳(虎牢)很重要,不仅关系着郑州大军的安危,也是洛阳的东面屏障。
如今已占据陕州的宇文氏军队,严重威胁洛阳的西面,只是忌惮河东的尉迟勤大军,不敢轻易东进。
若洛阳东面的荥阳有失,洛阳会腹背受敌,敌军从东而来,以如今朝廷的兵力,已经无法和宇文氏来一场邙山之战,洛阳无法久守。
所以荥阳是重中之重,尉迟顺为此精心安排兵马,要把荥阳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他把自己的诸多布置一一回想,没发觉有何问题,但一想到女婿的战绩,尉迟顺又有些不放心,无他,宇文温诡计多端,尉迟顺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破绽没发现,到时候会被对方趁机得手。
破绽到底有没有?会是哪里有破绽?
尉迟顺每日都要问自己这两个问题,每日里想来想去,不觉得自己还有破绽。
这种翁婿之间互相算计的日子还真是让他无奈,也不知为此会折寿几年,尉迟顺有时会想,女婿成日里东想西想,要么算计人要么提防被人算计,如此下去,会不会因为用脑过度而英年早逝。
到时候他的小外孙早早就没了阿耶,自己两个女儿守寡,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岂不是会很凄凉?
想到这里,尉迟顺苦笑着摇摇头,这种时候想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你死我活的战场,容不下儿女私情,胜利者才有怜悯的权力,而失败者能否苟延残喘,就只能看胜利者的只有家破人亡。
些许恍惚过后,尉迟顺继续琢磨该如何御敌,就在这时,仆人入帐,为他带来一封信。
拆开信件,尉迟顺看了一会,悚然而立。
“信使呢?”
“回郎主,那人在营内一处等候。”
“带他过来!”
。。。。。。
夜,宇文温借着烛光在案前研究舆图,这并不是河南地区的舆图,他现在的敌人虽然是尉迟氏,但潜在的敌人却是淮南陈军。
虽然淮南陈军到现在为止都还算老实,但不代表己方能够高枕无忧。
三国时,关羽大意失荆州的事情,宇文温可不敢忘,他现在的局面,和关羽有些类似:全力向北进攻,把腹背露给盟友。
这种时候,盟友一旦翻脸,后果不堪设想。
就总体而言,宇文温看不起陈军的战斗力,但不代表他会真的不防备对方,陈国天子陈叔宝是窝囊废不假,可万一哪天对方心血来潮要玩一把大的,再来个“白衣渡淮”,他可没多少兵力救火。
为了巩固后方,为了守住淮水北岸,宇文温做了精心布置,首先是防线东端的淮泗要地彭城,此城是淮水防线的关键点,一旦出问题,整条防线就会出问题,所以他派行军总管杨素守彭城。
杨素的能力毋庸置疑,军政全才,有这位守彭城,北可防青州,南可防陈国。
再由行军元帅长史卫玄驻守涡阳,这是淮水防线的中段,卫玄不以作战见长,但组织防御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行事稳重,有大局意识,有这位在中路,宇文温很放心。
淮水防线西端,是行军总管宇文十五负责坐镇,宇文十五初次挑大梁,表现不错,宇文温为此还把想法多多的王分派给对方做长史,就是要让宇文十五能承担重任。
迄今为止,宇文十五和王这对组合表现不错,牢牢控制着淮西地区局势,监视淮南陈军的同时,让新坞堡主们快速站稳脚跟。
宇文温仔细琢磨了一番,他不认为淮水防线如今有什么大的破绽,即便其中一段被不宣而战的陈军突破,整条防线也不至于瞬间崩溃,能有足够的时间让位于黄河南岸的宇文温应对。
而只有后方稳固,宇文温才能全心全力算计他的岳父尉迟顺,尽快扫平河南,集中主力进攻邺城。
收起淮北地区舆图,宇文温闭上眼,用手揉着太阳穴,这段时间以来他用脑过度,以至于思维过于活跃,导致自己常常失眠,双眼眼圈发暗,熊猫眼已经渐渐成形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会折寿的。
宇文温如是想,却没办法让自己不多想,打仗这种事,一不留神就会输得倾家荡产,他输不起,所以身不由己。
他苦心经营了十年,好不容易有了点家底,又有机会扩张势力范围,光有岭表、江州还不行,得在河南、淮北地区拓展人脉并拉拢、培养亲近的地方势力,万一搞砸,机会很难再有了。
作为一个小集团的首领,宇文温按说应该有谋主,或者谋士团,为他制定战略,时不时出谋划策,代替他“用脑过度”。
然而宇文温身边并没有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谋主,他身边的“自己人”当中,史万岁擅长打仗,军略出众,但涉及政治好像不太灵光,不可能做谋士。
来护儿类似,其他将领更不用说,至于许绍、郝吴伯、郑通,前两位太年轻,还需要历练、积攒经验,郑通年纪大些、思路活络,却同样需要历练、拓展视野。
其他人,是不错的循吏、良吏,却不能成为宇文温的谋士。
毛遂自荐的王,是个很好的人选,宇文温认同对方的能力,但当前阶段,宇文温的思路没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所以王无法为他谋划出合适的策略。
因为宇文温的想法,不是“传统”谋士能够理解的,王还需要时间去适应。
唯一能和他“谈古论今”的杨济,同样需要历练,如今在岭表当广州总管,负责主持一方大局顺便开拓地盘,所以现在宇文温摆脱不了用脑过度的困境。
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那是值守的侍卫说某人有事禀报,宇文温示意对方带人进来,侍卫告退后,房内只剩宇文温和不速之客。
宇文温示意对方坐下,见其不敢坐,笑了笑,开口问:“事情办妥了?”
“回郎主,办妥了。”
“见到胙国公了么?”
“见到了。”那人说完,补充一句:“郎主,胙国公气色不错,只是看上去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又问:“胙国公如何说?”
那人答道:“胙国公什么也没说。”
“是么?”宇文温用右手食指敲着书案,沉吟起来,没有说话,那人等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郎主,若无吩咐,小的先行退下?”
“嗯。”
待得房中只剩自己一人,宇文温停止敲书案,起身来回走动了几个来回,再度坐下。
他命令潜伏在邺城的王府侍卫执行绑架任务,邺城的负责人冉阿让亲自指挥,将宇文温的岳母和小舅子顺利“请”到安全屋住下。
这个消息,冉阿让派人冒险从邺城送到黎阳关,最后传到宇文温手里,速度很快。
而他马上写亲笔信一封,让人连夜出发,送到郑州许昌,把这一“好消息”送到岳父尉迟顺手中。
宇文温在信中陈述利害关系,劝尉迟顺投降,承诺保岳丈一家周全,能做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
虽然岳父没有回他话,没有表态,但宇文温知道,对方没有太多选择。
在外领兵的大将,一旦失去朝廷信任,要么被夺兵权,身首异处或者被人押回国都等待处置,要么奋力一搏,来个先发制人阵前倒戈,带着大军投敌。
若带不动军队投降,就只能自己仓皇出逃,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无论许昌那边接下来上演什么戏码,获益的就只有宇文氏这一边。
这就是宇文温的计策,挑动政治斗争来解决军事问题,现在,他的岳父尉迟顺,已经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