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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糕羊     逆水行周txt下载     逆水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九章 空手套白狼(续)

    西阳城外某庄园,一座四面除了柱子其余都是玻璃窗的精舍内,日兴昌柜坊的大掌柜、二掌柜以及几位主要股东(东家)正在开会,舍内没有其他人,连端茶递水的奴仆都没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精舍外,十五步范围内都没有一个人,只要有人想靠近精舍,精舍内的人可以透过玻璃窗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安排,就是为了确保一点:会议内容不会被隔墙之耳听了去,如有与会者泄密,那么后果自负。

    之所以如此严格保密,就是会议内容非同小可,决不能泄露出去,以免造成后果无法估量的损失。

    此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日兴昌柜坊将在洪州南昌开设分店,与此同时会在南昌城内发行流通券,为大宗货物交易提供方便。

    在南昌流通的流通券,同样是“布本位”,样式和在西阳流通的流通券相同,由位于西阳的日兴昌本店负责印刷、发行。

    为了确保流通券的信用和兑换能力,日兴昌柜坊以和洪州总管府各地财力雄厚的家族、商贾合作,让对方参与对流通券的联保,为此,日兴昌的股东会增加,理事会的成员也会增加。

    买卖要做大、做强,就不能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黄州总管府和洪州总管府地区的大小家族、商贾要联合起来,一起合伙赚大钱,这是西阳王反复强调的原则。

    去年一年,黄州商贾和江州地区的大小地头蛇合作,合作效果很好,所以在南昌‘流通’流通券的条件已经成熟,而若在南昌站稳脚跟,流通券的影响力会明显增加。

    江州地区现已为洪州总管府地区,自古以来物产丰饶,尤其鄱阳湖周边地区,历经数百年开发,如今已可以称为鱼米之乡。

    位于鄱阳湖畔的南昌,是鄱阳湖地区的物资转运中心,也是商贾云集之地,随着岭表商路的开通,可以预见南昌城的‘商品交易量’会暴涨,那正是流通券一显身手的好时机。

    也是日兴昌柜坊提升实力的绝佳机会,为此,吸收洪州总管府地区的地头蛇入股,是日兴昌在南昌站稳脚跟的必然举措。

    这也意味着日兴昌原有的股东们,其‘股权’会被稀释,在理事会的发言权被削弱,不过股东们想得很明白,要拉拢更多的合作伙伴,让利是必然的。

    而一旦把炊饼做大,即便自己的股权被稀释,可实际上拿到手的‘分红’,却会比原来更多,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根本没能力跟上西阳王的步伐。

    西阳王去年拿下陈国江州地区之后,用刀教育了各地豪强不听话的下场是什么,所以黄州商贾随后在江州地区展开贸易时阻力少了很多,然后再拉地头蛇入伙,相互间的利益输送能确保大家是一条心。

    黄州的水力纺织作坊主们,已经在洪州总管府地区开办了大量新作坊,其中许多是和当地豪强、豪商合作,这些水力纺织作坊已经投入生产,按照去年的发展势头,洪州地区今年的布匹生产能力将会达到黄州地区生产能力的两倍。

    有这么雄厚的织布能力做后盾,日兴昌在南昌流通的流通券必然稳如泰山,大规模增发流通券已成必然,所以今日会议,股东们要就增发流通券的总面值做出决定。

    流通券的大规模增发,不是想增发多少就增发多少,具体增发量,掌柜们已经汇总多方资料,给出一个建议增发的额度,提交有决定权的股东们过目,以便做出最后决定。

    流通券的发行量,原则是一比一,那就是参与联保的布坊其布匹存量是多少,流通券的总面额就是多少,因为日兴昌柜坊已经郑重声明,流通券随时可以足额兑换布匹。

    但实际操作中,流通券的面额要比布匹总存量要高些,但又不能太高,以免出现许多客户拿着大量流通券来兑现、日兴昌却兑现不了的情况。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会直接导致日兴昌的信用暴跌,流通券变成废纸。

    日兴昌柜坊为了树立流通券的信用,花了好一番功夫,又熬了数年才有今日的成就,而要将其败坏,只需要一日就够了。

    所以对于此次增发的面额,东家们都很慎重,掌柜们提交上来的总结,其内容十分详细,对于风险也说得很明白,但东家们的关注点并不是这些内容。

    因为作为西阳王代理人的王越,已经准备了另一个方案,之前已让各位股东过目。

    这个方案的内容不复杂,西阳王‘建议’日兴昌的流通券,其发行量在囊括了黄州总管府、红州总管府地区的布匹生产能力后,超发两倍。

    这就意味着,若是手中有三匹布(黄州一匹、洪州两匹),日兴昌柜坊发行的流通券面值将是九匹布,超发两倍面值。

    西阳王‘建议’的这一行为,违反了最初的规矩:西阳王不会干预流通券的发行,发行量的多少,都由东家们开会表决。

    而之所以现在要如此做,是因为事出有因。

    随着战事旷日持久,随着官府采购军需物资的增加,多出来的开支,西阳王府撑了一年多之后已经无力承担,但又不愿行强征民间物资这种竭泽而渔的事情,所以要“空手套白狼”。

    那就是印纸当钱花。

    此举虽然风险大,但可行性很高,因为流通券的信用很好,正常来说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挤兑的情况。

    黄州总管府各地作坊、养殖场、邸店、食肆、乐坊甚至连外地行商都已经接受了流通券,将其作为铜钱、金银的替代物,也就是说,流通券在黄州总管府地界的大宗货物交易中,具备货币的功能。

    所以,西阳王要超发流通券,然后让官府用这些流通券去收购民间物资以资军用,但他不是凭着一句话就要印纸当钱花,却由各位股东平白担风险。

    因为流通券大规模超发之后,日兴昌承受大规模挤兑的能力下降,万一倒霉碰到挤兑狂潮,就需要各位东家想办法调集布匹解决危机。

    作为补偿,西阳王保证,未来三年内,岭表广州的海盐和蔗糖,各位股东都会有稳定的份额,每年递增一成,如此保证,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却没机会得到的。

    “王兄,大王若有需要,我张某愿意将家财悉数捐出以资军用,不需要大王的任何补偿!”

    发话的是一名股东,而有了他开头,其余股东纷纷表态,愿意捐出家财,助西阳王征战,他们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心要捐钱。

    今日能坐在这里参与会议的人,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西阳王成功,自己必然也会成功,只要西阳王这棵大树在,他们即便今日散尽家财,日后肯定会赚回来,还会赚得更多。

    以在座之人还有黄州几个家族、商贾的财力,即便不倾家荡产,拿出来的钱财合在一处,怎么也能购买官军半年所需物资,只要熬过今年,西阳王步步高升,他们也就能跟着水涨船高。

    王越见着大家表态,心中颇为宽慰,他当然知道各位股东所言不是场面话,但西阳王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不会再更改。

    站起身,王越开始问在场众人:“前年年底,官军南征,黄州各地贤达踊跃捐资,数额十分惊人,那么刚过一年,大家又踊跃捐资,数额同样十分惊人,这让朝廷怎么想?”

    “大王善于经营产业,此事人所共知,朝廷只会说大王是宗室强藩,自行筹钱粮练兵护国有方,不会再有多想,而黄州商贾有如此惊人的财力,对于朝廷中的某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猪肥了,可以杀掉吃肉了!”

第八十章 韬光养晦

    王越的提问,让在座股东默然,因为这提问直指他们心中的一个担忧,那就是没有靠山的商贾对于官府来说,是待宰肥猪,猪肥了,就可以杀掉吃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许多地方官,看中了过路行商携带的货物,于是污蔑对方是贼人,直接派兵杀人夺财,行商们对此却无可奈何,所以除了实力雄厚的豪商,长途贩货真的是危机重重。

    黄州的商贾有西阳王这个大靠山,一般的州郡官府不敢把他们当肥猪宰,然而当地方官换成京官,打主意的不是地方官府而是朝廷,那可就不太妙了。

    正如王越所问的那样,若朝廷向黄州商贾‘借钱’,借还是不借?无论做出哪种选择,对于黄州商贾来说都是损失。

    行商都知道,在外奔波时要“财不露白”,以免招来祸事,而黄州商贾若一而再、再而三的捐巨资助战,迟早会被朝中的有心人注意到,然后打歪主意。

    如今的长安朝廷正是急需用钱之际,万一有人撺掇,真的向各地豪商借钱,其中也包括黄州商贾,借了钱后不说不还,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有余钱还,到时该怎么办?

    更别说自古以来,在统治者的眼中,商贾形同贱民,朝廷真要是借了钱翻脸不认账,商贾们还能如何?事情到了这个层次,西阳王怕也只能长叹一声却无可奈何。

    大家都听过西阳王说的一句话,狮子越强壮越厉害,可一头猪越强壮越危险,黄州商团一直想变成狮子,但现在还只是猪,最多是正在变成野猪,所以行事要韬光养晦,财不露白。

    然而黄州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都知道许多作坊主、养殖场主、商贾们赚了大钱,而黄州官府每年明显增长的商税收入,也证明黄州的有钱人越来越多,这一情况根本瞒不住。

    所以,王越此时再次强调,所谓韬光养晦,不是要隐瞒自己有钱,而是要隐瞒自己到底多有钱,决不能给外界有这么一个印象,那就是手头紧就能找黄州商贾“借”钱花。

    这种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商贾们辛辛苦苦赚取的利润,却变成别人眼中唾手可得的财富,换谁谁愿意?

    王越开始解释西阳王为何做出如此决定:“大王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所以此次并未打算向大家募捐,而是要用隐晦一些的手法来解决问题。”

    有股东发问:“那么,我等若是以“借钱”的名义,把钱财捐给大王,总不会有问题了吧?”

    “西阳王为国征战,竟然窘迫到要举债养兵,天子知道了会如何想?杞王知道了会如何想?”

    王越的反驳很犀利,那股东想明白这样会闹出祸事,不由得讷讷:“呃...王兄说的是...”

    “其实,王某之前在光城,听大王说过很多想法,其中一个构思,让王某宛若醍醐灌顶...”

    王越开始进一步解释西阳王做出如此决定的缘由,诸位股东闻言正襟危坐,认真听王越所说西阳王的精妙构思。

    钱不够花,怎么办?

    好办,举债,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先例,成语债台高筑,典出周代时,周赧王欠债无法偿还,被债主逼得躲在一座台上。

    而王越之前到光城,和西阳王商议如何解决缺钱的问题时,西阳王提出一个构想,那就是黄州官府向民间举债,但举债的方式很特别,就是发行“债券”,让民间人士认购。

    一张面值一千文的债券,为期一年,期限到了之后,手持债券的人到官府兑现,除本金一千文之外,还有利息两百,也就是说,这债券的利息是二成。

    简而言之,官府发行债券,用利息来吸引百姓购买,从而获取大量资金,缓解财政危机,而债券的交易是你情我愿,不存在官府强行摊派的问题。

    听到这里,在座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拍手称妙,若官府以这种方式举债,那真是一招妙棋,以黄州官府的信用,一旦发行债券,恐怕就会被人抢购一空,筹措巨资不成问题。

    可为何西阳王不采取这样的措施筹钱呢?

    面对众人的疑问,王越道出其中缘由:如今正值朝廷局势好转之际,若是传出黄州总管府举债的消息,这在河南、两淮各地那些墙头草听来,会有何想法?

    宇文氏快撑不住了,竟然靠举债才能打仗!

    不仅那些墙头草这么想,奸相一方必然会欢欣鼓舞,所以此举极有可能影响到人心向背,西阳王正是拿不准举债造成的负面影响会有多大,才放弃这一构思。

    王越怕大家不理解这一举措可能带来的后果,便举了一个通俗的例子:

    某作坊主,家大业大开销大,作坊是负债经营,全靠借钱维持运转,就在这时他要嫁女儿,那么,给女儿的嫁妆是特别丰厚,还是一切从俭?

    这种问题对于在座的股东们来说很好回答,他们一致认为这个作坊主应该打肿脸充胖子,无论如何都要把嫁女的场面撑起来。

    如此,那些债主才不会提前上门催债,而作坊主接下来去借钱,也好借许多。

    如果嫁妆从俭,债主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作坊主家境不行了,必然蜂拥而来提前催债,而作坊主想要再借钱,不会有人借给他。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宇文氏和尉迟氏相争,眼见着宇文氏局面越来越好,越来越多的人想倒向宇文氏这边,结果却传来宇文氏举债的消息,这会让那些人止步观望。

    如今,局势发展到关键时刻,敌我双方都有困难,这种时候一定要打肿脸充胖子硬撑下去,以便唬住那些“不明真相”的豪强。

    所以西阳王决定用隐晦的手段来解决缺钱的问题,那就是超发流通券,印纸当钱花。

    王越的讲解进行到这里,在场股东终于明白西阳王的良苦用心,对于超发流通券再无丝毫担心,因为正常情况下,没有谁能集中足够的流通券到西阳城来挤兑日兴昌。

    如果有,到时再说,大不了用实物来赔,为此亏损的钱财,日后必然能赚回来。

    股东们很快便达成共识,决定大规模超发流通券,而根据掌柜们统计的资料来看,黄、洪两个总管府地界的水利纺织作坊,其逐年扩大的生产能力,大概两年后就会把超发的流通券面值填满。

    这不是盲目乐观,自从西阳王拿下江州、岭表,重新打通了南北商路,广阔的市场前景,让大家想想都激动,待得天下太平,做起买卖来就更加方便了。

    “说得对,等天下太平,做买卖会更方便,不过对于日兴昌来说,依旧是悄悄的赚钱,不能让朝廷打起借钱的主意。”

    王越说到这里,把另一个话题挑起来:“日兴昌柜坊,盈利靠的是放贷,但我们绝不会放高利贷,所以,必然不知不觉中得罪许多人。”

    “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如果有人对日兴昌怀着强烈敌意,那就一定是这些放高利贷之人,因为我们让他们敲骨吸髓的机会变少,若将来会出现大规模挤兑,这些人必然是幕后主使。”

    “大家说说,该怎么未雨绸缪?”

第八十一章 众矢之的

    放贷,自古以来是来钱最快、最轻松的赚钱方式之一,而高利贷则是其中佼佼者,比起行商、坐商,放高利贷的成本相对较小,风险也小,而获利非常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日兴昌柜坊并不是善坊,打开门做生意是要赚钱,盈利手段就是放贷,只是没有放高利贷。

    对于想借钱救急的人来说,会优先选择利息较低的日兴昌借钱,那么那些放高利贷的人,生意就受影响,不过在黄州总管府地界,不放高利贷而做正经买卖也能赚大钱,所以这个矛盾不明显。

    但是,日兴昌柜坊的业务范围不可能局限于黄州总管府,必然向外扩张,那就会得罪各地高利贷,树敌无数,成为众矢之的。

    这年头的“高利贷从业者”,从权贵门阀、各地豪吏、世家大族、庶族地主、强宗著姓不一而足,而其中实力最强的是各地的寺庙。

    寺庙放高利贷,‘营业额’惊人,获利颇丰,而寺庙又有许多善男信女做后盾,其中不乏权贵人家、世家大族子弟,一旦得罪当地的寺庙,日兴昌便永无宁日。

    这不是危言耸听,以周国来说,在武帝灭佛之前,周国境内各寺庙的依附户,几乎是官府在编户数的一半,而同时期的齐国,情况也大同小异。

    加上权贵们大多信佛,甚至时不时舍宅为寺,动不动向寺庙捐大量田产,有这些人做靠山,放高利贷的僧人可以说是有恃无恐。

    如果日兴昌在各地开展低息贷款的放贷业务,必然会激怒当地放高利贷的寺庙,得罪这样的势力,日兴昌别想好好过日子。

    这还不算,因为放高利贷的除了民间组织,还有官方机构。

    官府也在经营放贷生意,这种用于放贷的钱称为“公廨钱”或者“公廨本钱”,公廨钱自元魏时起就有,到如今的周国都是正式实行的官营放贷制度。

    公廨钱的获利,用来补充官府开支,以供佐史以下吏员的常食费用和各官员的俸料,有相应吏员负责公廨钱放贷,其放贷业绩会列入铨选考核,直接关系到这些吏员的升迁。

    而负责公廨钱放贷的,又多为各地官府之中的豪吏经手,这些胥吏很难得到晋升,就靠着公廨钱放贷渔利,如果有人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各种龌龊手段都能使出来。

    若是在黄州总管府地界,没有那个官吏敢乱来,但在别的地方就不一样,豪吏是当地地头蛇,在官府、民间都有关系和人脉,要想给到当地开展业务的日兴昌下绊,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纯粹以做买卖来说,应该秉着“和气生财”的信念,和各地同行打交道,而日兴昌要在各地开展业务,放的是低息贷款,这是直接向当地高利贷宣战,必然树敌无数。

    日兴昌为何要这么做?很简单,因为日兴昌创立之初,就是奔着这样的目标去的,正如虎林军是西阳王的一把刀那样,日兴昌将是另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今日与会的各位股东,都明白这个道理,日兴昌成立的目的,就是要为西阳王对付各地高利贷,而现在日兴昌向对方发起进攻的武器是一种贷款,名为“青苗贷”,已经于去年推出,效果很好。

    所谓青苗贷,就是当农民开始耕作(春耕)时,借贷去购买种子、农具甚至租耕牛,到了收获的季节用收成来还贷,日兴昌柜坊将这种贷款称为青苗贷。

    为了避免谷贱伤农,农民还贷时可以用粮食来还,不必卖粮食换铜钱再来还,青苗贷的利率是一成,如果遇到灾年颗粒无收还不上,可以来年再还,当然,利钱要适当上调。

    这种青苗贷,其形式早已存在,只是没有统一的名称,许多家境拮据的农民春耕时要找人借钱买种子买农具,确保秋天能有收获并缴纳租调,唯一的办法就是借钱。

    然而他们很难有机会低息借钱,只能求助高利贷,民间高利贷放贷的利率一般是三成,官府的公廨钱利率一般是二成。

    借了高利贷的农户,一旦遇到绝收甚至歉收,全家立刻负债,来年为了种田还债并养活家小,只能继续借贷,然后利滚利欠下一屁股债,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向农户放高利贷,是高利贷从业者赖以生财的根本,许多大地主、强宗著姓,就是靠着放高利贷,让一个个自耕农破产,然后沦为他们的佃农,而土地也被他们兼并。

    这样的后果,就是导致官府税收锐减,无力赈灾,最后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国家亡于内患;亦或是无力供养军队,亡于外敌入侵。

    西阳王为此对高利贷深恶痛绝,需要日兴昌来试着解决或缓解这一问题。

    而现在,日兴昌以一成的利率放青苗贷,造福了农户却置官、民营高利贷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用想都知道许多人会恨日兴昌入骨。

    那么,为什么日兴昌还要推出低息的“青苗贷”来激化矛盾呢?

    因为这是阳谋,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农户能否种好地、及时缴纳田租、户调,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必须关心的问题,而从明面来说,历朝历代朝廷的政策大多主张抑制高利贷。

    所以,明显利民的“青苗贷”,没有人能够从明面上进行攻击,只能出阴招。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阴招难防是不假,但对于日兴昌来说,无所谓,因为只要把对手干掉就好了。

    放高利贷的人,都是靠着鹰犬来放贷、收贷,如果要出阴招,必然唆使一些泼皮、混混打头阵,如果日兴昌要见招拆招会穷于应付,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人。

    此时的王越,说出的话杀气腾腾:“高利贷敢动用死士、泼皮来挑事,日兴昌就用死士、泼皮来一命换一命,大家比赛耗人命,看谁耗得过谁!”

    “放高利贷的寺庙敢挑事,那就会有山贼血洗寺庙,如果豪吏敢挑事,那全家就会死于非命,如果有豪强敢挑事,族中子弟就会被仇杀、情杀!”

    “敢阻拦日兴昌放低息贷款的人,全都要付出代价!”

    “官面上的诘难,大王会去应付,谁敢出阴招,就由我们派死士杀人来解决!不跟他们废话!”

    “即便日兴昌变成众矢之的,只要大王有兵在,我们还会怕谁?”

    王越的话,在场股东没有一个人觉得是夸夸其谈,黄州商团所拥有的镖行、捕奴队,都不是摆着看的花瓶,许以优厚的抚恤,派人做死士和对手同归于尽,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西阳王要对付高利贷,有些脏活不方便做,那就由商团的人来做,放贷行业的游戏规则,必须改一改,新规矩,由日兴昌说了算!

第八十二章 洗钱

    西阳城,总管府署,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刚结束一场会议,距离下一场会议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只够他更衣再喝杯茶润润喉咙,闭目养神休息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州长史升为总管府长史,郝吴伯身上承担的职责更重了,长史是主官的佐官之长,承担着处理实际事务的职责,而总管(主官)如今不在,他实际上还兼任黄州总管职责。

    总管府事务繁杂,郝吴伯虽然很累,但因为年轻所以撑得住,毕竟还有许多佐官分担职责,他只需要居中协调即可,而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机会处理总管府事务,对他来说是很好的历练机会。

    当然,要承受的压力也翻了几倍。

    幸亏郝吴伯之前就有丰富的治政经验,这一年多来实际上也分担了部分总管府长史的职责,所以前任高升到京城当官、他继任之后,很快便上手。

    只是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郝吴伯不是开会狂,是因为他将诸多事务分派给各曹官员,需要时不时开会,听取各曹官员的汇报,一旦遇到问题当场就拍板做决定,绝不拖延。

    所以郝吴伯每天的日程表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下午都经常要开会,而为了做到高效办事,每一场会的时间都有严格限制,废话少说,一切以务实为主。

    而即便是会间休息时间,郝吴伯也不得好好休息,必须见缝插针接见客人。

    “流通券何时印刷完毕?库房的钱撑不到下个月了。”

    “长史放心,这几日印刷厂加班加点赶工,月底就能印好三成。”

    “千万不能耽搁,流通券的印刷千万不要出纰漏,不能为了赶时间,导致流通券有瑕疵,信用建起来很难,要毁掉却很快!”

    “长史放心,王某明白。”

    此时此刻,郝吴伯正与王越交谈,日兴昌的股东会议刚结束,王越便赶到府署将好消息转告郝吴伯:股东会决定大规模超发流通券,以解燃眉之急。

    得了这个好消息,郝吴伯心定许多,等下开会时,说话也有了底气,毕竟黄州总管府这段时间的开销很大,就连拿钱补贴的西阳王都吃不消了,如果没有流通券来救急,郝吴伯就只能厚着脸皮坑蒙拐骗去敛财。

    身为父母官居然靠坑蒙拐骗敛财,良心肯定会痛,但事后去庙里烧烧香,良心就痊愈了。

    某人如是说,郝吴伯对此深表同意,当官那么多年,他已经被某人‘带坏了’,认同一个说法:纠结个人些许官声就不作为,这是庸官。

    时间紧迫,郝吴伯无暇和王越闲谈,立刻就一个关键问题开始协商:如何将日兴昌超发的流通券名正言顺转移到官府手中。

    流通券,并不是货币,只是一个民间组织印刷的信用凭证,之所以在民间能被人当钱用,是因为发行方日兴昌柜坊有良好的信用,那么,官府手上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大量流通券?

    日兴昌超发的大量流通券,必须名正言顺流入官府手中,也就是说官府的账面上要有出入账,不能变成“来路不明的巨额收入”。

    这个问题非同小可,因为官府手中忽然有大量来路不明的流通券,这一情况根本瞒不住,势必会让有心人联想到日兴昌帮官府印纸当钱花,很容易导致流通券信用破产。

    所以需要用到一个手段,那就是“洗钱”。

    这个术语是西阳王先提出来的,所谓洗钱就是把来路不明、见不得光的“脏”钱,变成账面上来路清白的干净钱,将不法收入变成合法收入。

    洗钱如何操作,王越倒是有些心得。

    经商,不会做假账那就是不合格的掌柜,一个邸店若没有阴阳两本账,活该赚不到钱关门倒闭,但官府的账要作假,代价很高隐患也很大,所以只能想办法“洗钱”,其方法,王越信手拈来。

    譬如,官署在修葺破败的房舍时,在夹墙里意外发现一块美玉,因为急需钱财补贴开支,于是将这块美玉对外“拍卖”,价高者得。

    大量有钱人闻风而动,赶来官府参与竞拍,将这块美玉拍出天价。

    拍卖美玉所得,自然就名正言顺成了官府所得。

    或者,某孤寡老人去世,此人举目无亲,没有任何亲人,于是官府派人将其安葬,再把这位孤寡老人的房子收为官有,官府派人整修房屋时,于夹墙内发现一块美玉...

    但美玉的“价格”不能太高,否则这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应该献给天子,所以只靠‘偶得’美玉并拍卖获利的手段,无法把那么多流通券“洗干净”。

    另外的洗钱手段也很多,譬如有豪商在西阳城里做了笔大交易,以流通券来缴纳巨额商税。

    又或者有豪商看中某处依山傍水的别业田庄,意图以此作为修仙之地,于是花数倍于行情的巨资将其买下,其契税也是用流通券来缴纳。

    再狠一点的手段,某人在西阳城内修仙,引来天雷轰顶,毁坏大量官舍,还好未出人命,官府勒令其出资重建官舍,并处以巨额罚金以儆效尤,当然,此人缴纳的都是流通券。

    如此五花八门的洗钱手段,足以让黄州官府获得巨额资金(流通券),账面上清清白白,可以直接用这些流通券去购买军需物资。

    身为黄州总管府长史的郝吴伯,不必担心日后被人检举贪污受贿,以至被朝廷天使锁拿进京打入秋官府大牢,明正典刑来个秋后问斩。

    这些手段,王越早已汇总后交给郝吴伯过目,所以现在两人只是就此进行最后确定,以便尽快安排下去,让黄州官府有各种“奇遇”,获得大笔横财去救急。

    郝吴伯第一次看到王越汇总的洗钱手段时,只叹无商不奸,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极好的办法,所以,他需要安排可靠心腹,往府署里某房屋夹壁放‘美玉’。

    王越告退,郝吴伯也休息完毕,时间距离开会还差几分钟,他转入议事厅,那里已经坐满吏员,等着开会进行讨论,解决下一**规模收购军需物资的问题。

    郝吴伯就坐,即将开始讲话时,忽然觉得良心有些痛,不过这痛感一闪而逝,随后开口说:“大家都知道,如今官府钱粮短缺,而官军在前线作战又需要大量物资,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炊,官府手头紧,怎么采购物资?”

    “不要紧,本官方才听到一个消息,据说有豪商在城里谈成一笔大买卖,交易额十分巨大,其要缴纳的商税不菲,足以让官府用这笔商税购买一部分军需物资,发往前线...”

第八十三章 金银错

    西阳城北,三台河畔,一座大型工坊内,由水力驱动的滚筒正在旋转,滚筒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似乎有许多硬物在滚筒里不停碰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旁的时钟,指针指向四点,此时日头偏西,是下午四点,一名工匠将滚筒旁的木杆拉下,机括声起,滚筒渐渐停止转动。

    工匠扶着滚筒慢慢使其转动,让开盖处转到下方,然后用钥匙开锁,打开盖子,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声过后,滚筒底部有大量金属圆片滚出,落在下方木槽。

    木槽底部装有轮子,工匠将木槽推向院外,转到另一个院子凉棚下,在那里有数人已准备就绪。

    他们带着布手套,从木槽里将一枚枚发热的金属圆片拿起,仔细观察过之后,放到各自面前案上的竹篮。随后提笔在记录本上写起字来。

    正忙碌间,有两人走进院子,来到凉棚下,其中一个年轻人,身材结实穿着“工作服”,说话声音底气十足,是工坊的管事林有地。

    另一人身着道袍,年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头发有些许花白,背有些弯,不过气色很好,说起话同样底气十足,是五庄观的刘杨刘观主。

    他们来到木槽前,带上布手套,从木槽里各自拿起一枚金属圆片仔细端详起来。

    这些金属圆片名为“实验币”,其尺寸和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大小、厚度相仿,但却是实心,而且是黄白双色:如同一个白圆环里镶嵌着一个黄圆片。

    黄色金属材质如金,白色金属材质如银,看上去如同是金银镶嵌,这黄白双色币的制作工艺是经由传统工艺“金银错”发展而来。

    金银错,据说先秦时就有的工艺,这种工艺能在青铜器上装饰金、银,所以名为金银错或错金银,慢慢演化为金属细工装饰技法,流传至今。

    这些双色实验币上有图案,还印着“壹陌”字样,林有地仔细看着手中的金属片,发现其上图案磨损严重,而“壹陌”字样勉强看得清。

    不过黄芯、白环之间镶嵌得很牢,据检查人员统计,三百枚实验币没有一枚出现黄芯脱落的情况,因为这并不是简单的在白铜环中嵌黄铜芯。

    林有地见着耐磨试验成功,不由得欣喜道:“刘观主,多亏观里琢磨出调整黄铜、白铜硬度的方法,不然这双色币真的是没法用金银错工艺做出来呀。”

    刘杨看着自己手中的双色实验币,颇为自得的点点头:“那是,那是,这可花了数年时间才琢磨出来的,可不容易了....”

    “只是耐磨性还差了些,虽然黄铜、白铜没脱离,但上面印着的图案磨损太过,若是以此法铸币流通于世,恐怕数年下来,这些双色币上的图案就磨损得面目全非了。”

    面对林有地的叹息,刘杨倒没那么悲观,他和徒弟以及道友们,借助分光镜发现了神奇的世界,发现了许多“金属元素”的秘密,无论是白铜、黄铜,只需要反复的试配方,就一定能试出来最佳合金比例。

    来到西阳已经有六年的刘杨,如今气色比起当年好了许多,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印记,但修行“化学之道”略有小成的刘杨,已经宛若脱胎换骨一般。

    在西阳王大力资助下建立起来的五庄观,为刘杨和同道们创造了一个极佳的“实验环境”,他们在这里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化学之道”的研究中去,这么多年下来,成果斐然。

    其中就包括“点金术”、“点银术”的完善以及应用。

    点金术,是刘杨自己琢磨出来的炼丹术,以此点铜为金,靠着点来的散碎金子赚取微薄收入,来支撑他的炼丹大业。

    直到遇见宇文温,他才知道自己误入歧途,点金术点出来的不是金子,是铜锌合金,名为“黄铜”。

    而宇文温为刘杨打开的“化学”大门,让他发现了新世界,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在黄州西阳五庄观,刘杨借助神奇的分光镜,吸引了天南地北的炼丹同道中人,相互间进行大量的经验交流,还搜集了大量丹方,其中就包括“点银术”。

    所谓点银术又称点白术,是用雄黄或砒霜将产于丹阳的铜点化为白银,而在研习了化学之术的刘杨看来,这就是砷和铜合金发生“化学反应”,使其变成白铜,看上去白闪闪,实际不是银。

    这种白铜,刘杨命名为砷白铜,还发现砷白铜放置时间久了会变成棕色,这应该是因为合金内砷元素挥发的缘故,也正是如此,砷白铜有毒性。

    大量熔化砷白铜时,产生的含砷气体会毒死小动物,所以实际使用时要十分小心。

    砷白铜不安全,五庄观的道士们在日复一日的实验中,又发现另一种白铜,那就是在青铜(铜锡合金)里加入一定量的铅,再调整锡的含量,会让新的铜合金呈现白色,如白银一般。

    这样的白铜,没有砷白铜那样的毒性。

    有了黄铜(所谓的金),有了白铜(所谓的银),用类似金银错的工艺,将这两种铜合金镶嵌起来,做成金银(黄白)双色货币。

    如此一来,制作假币的难度必然大幅增加,甚至没人可以仿制出来,这就是西阳王的设想,简单的几句话,刘杨花了数年时间才勉强实现。

    制作出来的金银双色币,今天勉强通过了耐磨实验,实验币在滚筒里连续三天不停相互碰撞,虽然碰得坑坑洼洼,但金(黄铜内芯)银(白铜外环)并未分离。

    这就意味着,五庄观和工坊联合研究出的金银错工艺,已经超越了传统的金银错工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么接下来的攻关目标,就是让这种双色币上的图案和文字更耐磨,但何时能达到预期目标,没人说得准,这也许又要花上数年时间才能实现,但西阳王等得起。

    双色币的样币,林有地已经让赶赴郎主帐前听令的王府司马张定发带走,而现在,他看着手中那枚双色币在发呆,身旁的刘杨亦是如此。

    刘杨是现在想技术问题,而林有地是在想成本问题,因为成本问题,才是决定双色币有无实用价值的关键所在。

    林有地知道,制作(铸造)一枚双色币,其成本超过五百文,以后肯定会降到五百文以下,然而郎主宇文温对双色币的要求,是面值最好不大于一百文。

    也就是说,必须想方设法改进工艺,让铸币成本降到一百文以下,只有这样,双色币才有实用化的可能,不然真要用来铸币,铸得越多,亏得越多。

    这个要求太苛刻,林有地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郎主不把这种双色币的币值定为五百文或者一千文(一贯),这样一来,成本问题就不是问题了,甚至还能靠铸币赚钱。

    郎主这么决定,必然欧郎主的考虑,林有地决得自己照做就行,他身为工坊管事,实际上并不需要为此事操太多心,有专门“技术攻关小组”来对新的金银错工艺进行再改良,以降低成本。

    将双色币的制作工艺实用化,郎主给的期限很宽松,几近于无,大概是对此不报太大的希望,但林有地不会这么轻易放弃,郎主吩咐他做的事,无论最后能否完成,他都要竭尽全力去做。

    看着手中双色币,林有地又想:刘观主用化学之道做出了黄铜、白铜,那么他能不能用物理之道,大幅降低双色币的制作成本?

第八十四章 金银错(续)

    淮水河畔,宇文温正看着手中一枚刀币入神,这枚刀币是在某坞堡库房里找到的,样式特别,名气很大,有响亮的名字,叫做“金错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叫“一刀平五千”,这不是说此刀币是上古神器,拿在手中一挥(挥刀),就能灭掉五千人,而是作为新莽币制改革所制刀币,一枚刀币顶五千枚五铢钱。

    新莽,即西汉末年外戚王莽所建之新朝,而新朝发行的刀币“金错刀”,是这短命王朝的一个代表物。

    刀币“金错刀”,分为环柄和刀身两部分,环柄为一方孔圆钱,环文上曰“一”,下曰“刀”,字为阴刻,字陷处填以黄金,是为金错工艺,并且加以打磨,使字面与钱面平齐。

    刀身上铸有阳文“平五千”三字,其中“平”是“值”的意思,即表示一枚刀币价值等于五千枚五铢钱。

    此刀币的外形,以宇文温看来,就像后世的麦克风,用来做货币有些不合适,但王莽的新朝灭亡之后,金错刀却换了个身份,由货币变成了收藏品。

    收藏品的价值当然不能以实际价值来评估,按如今的行情,一枚金错刀,在“收藏家”那里可以卖到将近一贯钱,以另一种形式初步到达了“一刀平五千”的效果。

    王莽发行刀币“金错刀”,用了在汉代十分盛行的金错工艺,将黄金镶嵌(错)在青铜币上,所以“金错刀”实际上是一种镶嵌币(双色币)。

    而镶嵌币大规模流通,是在“现代”才出现的,可以说“金错刀”是镶嵌币的始祖或雏形,然而随着王莽的新朝覆灭,中原到“现代”以前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流通的镶嵌币。

    究其原因大概是成本问题,而历朝历代铸币,绕不过成本问题。

    宇文温了解过,铸造一百枚一文钱面值的铜钱,其成本不低于一百一十文,那么朝廷铸币铸得越多就亏损得越多。

    而为了保证铜钱的信用和朝廷的脸面,钱监所铸钱币都是成色十足的铜钱,可一百文铜钱流通到市面上,被人拿去熔成铜料再出售,所得不低于一百文。

    更别说成色足的好钱,会被人以千斤为单位窖藏,市面上的良币(好钱)越来越少,劣币越来越多,是所谓劣币驱逐良币。

    这样就导致一个恶性循环,那就是朝廷无论铸多少铜钱,都无法满足流通所需,而铸得越多,亏损就越多,到后面只能用铁钱或含铜量低的钱充数,导致货币信用受损。

    朝廷铸的钱重量越来越差,导致人们将更多的良币藏起来备用,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更加严重。

    这个问题无解,因为自古中原缺铜,所谓“缺”不是说中原的铜产量低,而是铜的需求远远大于铜的年产量,实际上就是严重的供需矛盾才产生“缺铜”的问题。

    铜的需求量大,朝廷为了铸铜钱,又严加控制铜的开采、销售,这就导致铜钱成了民间取铜的最佳来源,造成将一百文好钱熔作铜料出售更赚钱的怪现象。

    这种供需矛盾一直存在,除非能大规模开采巨型铜矿,让铜产量暴增,否则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增加铜产量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宇文温为了解决货币问题,绞尽脑汁终于从金错刀上找到了参考:制作双色币(镶嵌币)。

    宇文温一手拿着金错刀,一手掏出枚双色硬币,这枚硬币是王府司马张定发从西阳带来的,为工坊所制的“实验币”,制作十分精良。

    此币外环白色、内芯黄色,样式新颖,为白铜、黄铜所制,宇文温可以拍着胸膛说,此种双色币(镶嵌币)一旦流通,全世界独一无二。

    双色币,又称双金属币、镶嵌币、夹芯币,原本是“现代”硬币中一种新样式,是用两种不同的金属镶嵌而成的硬币,以此作为防伪手段。

    宇文温手中的双色币,由色泽如金的黄铜、色泽如银的白铜镶嵌而成,是为金银错,看上去就像是金银镶嵌而成的硬币,高端大气上档次。

    也许有人能仿制出这种双色币,但成本必然很高,所以成本就成了双色币防伪的最大依靠。

    伪造双色币,不仅要外观相近,还得耐用,不能被人用手一按,便让双色币的环、芯分离,要让一枚假币做到这一点也许可以,但要让成千上万枚假币都能达到这一水准,成本必然大涨。

    甚至制作一枚堪用的假币,其成本会比其面值高数倍甚至十余倍,如此一来,谁还有能力大规模制作假币?

    只要朝廷全面推行双色币,让历朝历代所铸五铢钱样式钱币退出流通,那么流通领域里想要劣币驱逐良币,也得有堪用的伪劣双色币才行。

    如果有人要窖藏双色币,那么宇文温有“铸币税”这一法宝在手,完全不怕铸币会亏损。

    但想要大规模发行双色币同样要解决成本问题:即便是“专利人”来制作双色币,其制作成本极高,若不能大幅降低成本,双色币无法大规模流通。

    按照林有地的报告,一枚双色币的制作成本不低于五百文,而宇文温预期之中一枚双色币的面值,不应大于一百文,巨大的成本差距,阻碍了双色币的实用化。

    王莽推行金错刀是为了搜刮民间财富,刀币上错着的黄金,其价值根本不值五千钱,而宇文温想要推行双色币不是为了敛财,只是为了让双色币在民间大规模流通,承担起通货的职能。

    如果规定一枚双色币的面值是五百文,那么成本问题就不是问题,但这样大面值的硬币,百姓根本用不起也没必要用,所以流通领域会受到极大限制。

    平民百姓,日常收入大多是实物,若折合成铜钱计,一个成年人每月收入能达到一贯都很不错了。

    如果一个无地的成年男子出卖劳力打长短工,每日收入大概是二十文到三十文之间,即便此人一个月三十天都在劳动,收入也没到一千文(一贯)。

    平民买、卖东西以及日常消费,除了买米、大型家畜,交易额大多是百文以下,再大些的买卖多为以物易物,双色币要在民间流通起来,必须有足够多的小面值货币才行。

    要是朝廷弄出个面值五百文的双色币,百姓平日里根本就用不到,因为大额钱币完全不实用。

    日结工钱二十文、三十文,买一斛米要一两百文,买一床鸡绒被两百文,买一头猪四百文,这种琐碎的日常消费里,谁用得到这么大面值的货币?

    如果是商人做买卖,五百文面值的硬币倒是有用处,但这会将双色币的流通范围局限在那些商业发达的城池,别的地方根本就用不着。

    朝廷若要推行新币,是要为了方便百姓而不是为商人服务,制作双色币的成本问题不解决,双色币就不可能实用化,至于发行纸币,以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力、生产力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双色币成本问题困扰着宇文温,所以即便有了双色币成品,却乐观不起来。

    此时,宇文温还没有资格参与讨论、决定朝廷的货币制度,但不妨碍他未雨绸缪,毕竟一个人的事业能做到哪一步,除了时运就要看这个人的格局有多少。

    想要权倾天下,就得心怀天下,想要坐上、坐稳那个位置,就得考虑天下苍生。

    宇文温看着金错刀和双色币在发呆,张定发从一旁走来,低声说道:“大王,大军即将渡河完毕。”

    “嗯?嗯,走吧。”

    宇文温收好钱币,骑上马,顺着绵长队伍行进方向疾驰而去,他费尽心思凑出来的“十万”大军,即将展开攻势。

    十万只是虚数,宇文温的大军,以黄州军、虎林军为核心,夹杂着降兵、各地宗族兵、山寨蛮兵,类似于少量正规官军和大量杂兵的混合体,要对汝阴发动进攻。

    此汝阴非彼汝阴,之前的合州州治汝阴,宇文温既然当做交易筹码交换出去,那就不会出尔反尔,他要进攻的地方,是位于颍水河畔的颍州州治汝阴。

    官军的旗帜是黑旗,而杂兵原本的旗帜五花八门,一番整顿之后,杂兵们的旗帜统一为几种颜色,其中尤以黄、白旗帜最为显眼。

    一眼望去,浩浩荡荡的队伍金银交错,十分壮观。

第八十五章 一军足挡十万敌

    颍州州治汝阴,别将李成善正在城头巡视,敌军大举来犯,即将兵临城下,号称有十万之众,而汝阴守军不过数千,城中百姓多不到哪里去,他要想守住城池,难度不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外援不足,想要等来强力援军,需要一段时间,汝阴目前只能靠驻军来守。

    广陵之败后,官军兵败如山倒,随军出征的颍州刺史没于乱军之中,别将李成善奉命退到汝阴驻扎,于是成了汝阴城里主持事务的最高级别官员,如今敌军来犯,他下定决心和汝阴共存亡。

    敌我兵力悬殊,但汝阴决不能丢,因为汝阴位于颍水河畔,一旦为敌人所占,那么对方军队就能沿着颍水南下,径直攻击淮南要地寿春。

    南北相争数百年,寿春是扼守北来颍水之入淮口颍口的要地,又位于涡口(涡水入淮口)以西,和扼守涡口之钟离成犄角之势,无论是北军南下,还是南军北上,都要把寿春控制在手中。

    现在,寿春以南的合州汝阴已经沦陷,如果寿春以北、颍水上游的颍州汝阴也丢了,寿春在南北夹击之下哪里还能守得住。

    寿春一失,钟离便为孤城,再不可守。

    汝阴的得失,事关官军能否在淮水站稳脚跟,李成善对此看得很清楚。

    如果是往日,他会收缩兵力固守城池待援,而今日来犯之敌,其主帅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对方只花数日便拿下合州汝阴,今日来取颍州汝阴,己方能撑几日?

    邾王宇文温,是当今天子生父、胙国公的女婿,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战绩辉煌,不但偷袭悬瓠得手,还以孤城独挡尉迟丞相十余万大军,后于邵陵一战击破官军主力,李成善知道自己要想击败此人,难度很高。

    敌我兵力悬殊,但这不代表他会不战而降,宇文温以孤军守孤城悬瓠,李成善也要以孤军守住孤城汝阴。

    城南郊外烟尘起,数名背有靠旗的骑兵向汝阴接近,城头守军有些紧张,但随后便放松下来。

    靠旗是系在士兵身后的长条状旗帜,一般是斥候和传令兵的标记,将其于一般骑兵区别开来,接近汝阴的这些骑兵正是李成善所派南下警戒的斥候,如今探得敌情赶回来复命。

    斥候入城后将所探军情向上汇报,不出李成善所料,宇文温大军已经排开阵势向汝阴逼近,看样子是要将汝阴围住,而破敌的机会也快到了。

    这段时间,据斥候所探,李成善得知宇文温集结的大军其实是乌合之众,除了少量堪战主力之外,其余兵马全都是一些宗族兵、蛮兵,其中又以蛮兵最多。

    兵,不是越多越好的,尤其那些各部兵马素质参差不齐的军队,兵越多,打仗时越容易崩溃。

    当年前秦和晋国的淝水之战,秦军规模号称百万,即便抵达淝水的前锋军队其兵力也不少,而晋军兵力相比之下少得可怜,结果晋军却略施小计便让前秦大军不战自溃.

    当年的秦军,掺杂着大量素质很差的士兵,只需要些许谣言,士兵就会掉头逃跑,所以秦晋淝水之战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如今的宇文温大军,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宗族兵且不说,李成善和各地蛮兵打过交道,知道无论是何处来的蛮兵,除了人多,实际就是废物,空耗钱粮不说,两军对决之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现在,宇文温不知使了何种手段、向蛮酋们许了何种好处,召集起那么多蛮兵,号称十万之众,实际上就是乌合之众。

    这些蛮兵互不统属、不识军中金鼓旗帜号令,蛮酋之间心怀鬼胎相互提防,上了战场稍有不利就闻风而逃,李成善哪里会将其放在眼里。

    不多会,城南旷野里尘土大作,李成善用千里镜望去,只见南方地平线上旌旗如海,黑压压的军队在向汝阴靠近,冒险抵近侦查的斥候再度来报,带来了许多关于敌军细枝末节的情况。

    来犯之敌声势浩大,东西横向绵延数里,但实际上阵型散乱,各部队伍军容乱七八糟,相互之间行进速度差异明显,斥候用千里镜看得明白,这都是一大群凑数的蛮兵,为了虚张声势,人人身后都有靠旗。

    看上去是旌旗如海十分壮观,实际上这些蛮兵站没站像、走没走样,在宽阔野地里行军,各部队伍本身居然会时不时停停走走,前后蛮兵们挤作一团,更别说各部之间相互挡路了。

    如果说是敌人故意弄乱阵型示弱,怎么可能弄出这么逼真。

    这种情况明显是蛮兵素质太差,连自己队伍的行军速度都不能协调,别说各部分进合击,行军都这样,排开大阵后的表现只能更差。

    斥候将敌情探得明白,对方距离汝阴还有数里,阵型依旧乱糟糟,李成善当机立断,走下城墙,来到一处空地上,端起一碗酒,向着早已准备就绪的死士们高声说道:

    “壮士们!与本将干了这碗酒,再随本将一起破敌!”

    “将军,请!”

    即将跟随李成善出城杀敌的死士大声呼喊着,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碗往地下一掷,掷地有声。

    城门打开,李成善亲自率领八百死士策马出城,向着前方如乌云盖顶的敌军冲去,敌军虽然号称有十万之众,但实际上连带随军民夫应该不过三、四万人。

    这群乌合之众,李成善认为只需击破其中一部,就能造成溃败,掉头向后跑的溃兵,必然会引发更大规模的溃败,大量蛮兵呼啦啦往后跑,督将杀都杀不过来。

    周国尚黑,戎服、旗帜为黑,打着黑色旗帜的队伍,自然是对方的作战主力,冲过去只是找死,李成善要冲的,是打着各色旗帜的蛮兵队伍,他现在选定的目标,是那一大片白旗所在之处。

    这些蛮兵根本就是废物,即便是宇文温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点石成金”,李成善觉得只要一冲就能将对方冲垮。

    兵败如山倒,即便宇文温再厉害,面对溃兵的冲击,也无法稳住阵型,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溃败发生。

    如果时机合适,李成善不介意冒险冲击敌军本阵,将宇文温打得抱头鼠窜。

    即便不能突入本阵,他也能把这一群乌合之众搅得四处逃散。

    宇文温要收拢溃兵、重整阵势再围汝阴,得花上数日时间,而首战告捷,必然鼓舞汝阴军民的士气。

    这就是李成善以攻代守的守城策略,他对跟着自己出城杀敌的死士们有信心,看向前方开始慌乱的敌军队伍,心中冷笑:

    我的兵不多,但一军足挡十万敌!

第八十六章 弄假成真?

    马蹄声近,敌骑呼啸而来,看着这些杀气腾腾的骑兵向自己逼近,蛮兵们脑袋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他们想到了破败的山寨,想到了自己那四处透风的破木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即便日子过得艰难,但活着总比死了好。

    己方人数那么多,蛮兵们没有想到敌人还敢主动出城迎战,更没想到对方是向着自己冲过来的。

    蛮兵们那一片空白的脑袋,已经想不起这段时间以来的训练内容,什么未得号令不得擅自进退、面对骑兵冲锋要聚集起来将长矛对外,什么临阵三矢至少射完两箭再后撤,统统都不记得了。

    行军中的蛮兵,本来阵型就很乱,长矛兵和弓箭兵混杂在一起,当敌人突然冲过来时,头领们高声呼喊,让弓箭兵上前准备放箭,结果许多弓箭兵却挤在队伍里出不来。

    头领们想让长矛兵集结起来组成长矛阵迎接骑兵冲击,但己方队伍人挤人乱哄哄,急切间那里集结得起来,眼见着敌骑即将冲到面前,前排的蛮兵吓得掉头就跑。

    蛮兵们背后都插着靠旗,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旗帜,气势倒不错,但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只听见前方动静很大,马蹄声越来越近,又见前面的同伴掉头就跑,许多人不明就里也跟着跑起来。

    这一跑,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瞬间崩溃。

    两侧的其他蛮兵队伍,本来就被突然出击的敌骑吓得手脚发抖,见着如此情景,撒丫子跟着一起跑,行进中的大军阵型横向绵延数里,右翼(东翼)瞬间就出现一个大缺口。

    左翼的蛮兵队伍,见着如此惊变不由得悚然,前排蛮兵未得号令便驻足不前,但队伍后面的蛮兵因为被大量靠旗遮挡视线,搞不清楚前面发生什么事便继续向前走,导致队伍前后挤作一团。

    听得右翼传来的呼喊声,蛮兵们不明就里,但许多人都觉得情况不妙,他们觉得己方人数那么多,右翼出现如此动静,莫非是被强敌击溃了?

    蛮兵们知道己方人很多,那么能击溃右翼的那些敌人,其兵力应该也不少,想到这里,人心惶惶,虽然战前上头三令五申要求听号令行事,但许多蛮兵的心思此时却活络开来。

    头领带着他们出山助战,虽然换了一身衣物,穿上了铠甲,还拿着制作精良的武器,但好处都是上头拿了,自己除了吃饱肚子没别的实惠,打打顺风仗可以,如今情况不妙,谁会傻不拉几的原地等死。

    命,可是自己的!

    越想士气越低落,许多蛮兵开始犹豫,听着东面传来的动静,开始你看我我看你,各自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心里愈发惊恐起来。

    “败了,败了!!”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到他们耳中,虽然蛮兵们听不懂官话,但这声音听起来是敌人的欢呼声,那就意味着己方右翼(东翼)果然被击溃。

    左翼队伍只是安静了一下,便有人转身拔腿往后跑,随即大家都跟着往后跑。

    煌煌大阵,被数百敌骑一冲,右翼率先崩溃,然后左翼不战自溃,大量溃兵争先恐后逃亡,本来气势浩瀚的大军,不一会就土崩瓦解。

    蛮兵如潮般向后溃散跑去,露出一片黑色的中军本阵,宛若海边退潮,露出原本没在海面下的黑色礁石。

    中军本阵,西阳王宇文温看着眼前这一壮观场景不由得默然,他带兵打仗将近十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己方大军兵败如山倒,而且还是一触即溃的那种塌方式溃败。

    数万大军,瞬间崩盘,如此强烈的刺激,吓得宇文温心跳加快许多,赶紧拿起竹水壶喝了口水压压惊,然后问一旁的军吏:“从接敌到崩溃,过了多少时间?”

    “回大王,十分钟。”军吏答道,他左手拿着一个怀表,以手臂为支架托着个记录本,右手拿着个鹅毛笔,在记录本上写着字。

    军吏腰间挂着一瓶墨水,时不时将鹅毛笔插进瓶里蘸墨水。

    “唉,好惨呐。”

    宇文温叹道,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旁边将领听了只是苦笑,己方左右两翼已经溃散,只剩下巍然不动的本阵孤零零立在野地里,如此场景看起来十分凄凉,但大家除了感慨却没有丝毫慌乱。

    “看看,看看,什么叫做一触即溃,什么叫做不战自溃,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宇文温愈发痛心疾首起来:“数万大军,瞬间就完了大半,如果是恶战之后崩溃倒是情有可原,现在呢?数百敌骑一冲,掉头就跑!”

    “这样的兵再多,又有何用?诸位,如果这些兵是你们带出来的,良心会不会觉得很痛?”

    不远处,冒充部曲随着舅舅韩擒虎参战的李靖,听到了西阳王说的话,只觉啼笑皆非,这些废物一般的蛮兵,正是西阳王召集来并力排众议带着出征的。

    李靖觉得如果说到良心,第一个良心会痛的人恐怕就应该是西阳王。

    看看溃散的左右翼,看看那些夺路狂奔的蛮兵,看着如同赶羊般追逐溃兵的敌骑,李靖叹了口气,心中感慨:

    西阳王胆子真的很大,居然敢行此诱敌之策,他就不怕弄假成真么?

    。。。。。。。

    “将军、敌军果然崩溃了!”

    “追,赶着他们溃逃!”

    李成善激动万分的说着,他冒险带着八百死士出城,迎战来犯的宇文温大军,靠的是战前的判断:敌军虽然人多,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击溃蛮兵队伍,就能造成大崩溃。

    如今,敌军果然崩溃了,除了中军本阵外,左右两翼都完蛋了,这最多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李成善看着眼前场景,信心大增。

    敌军本阵巍然不动、戒备森严,看样子是没办法冲一冲,不过那么多兵溃散,对方要收拢就得花一番功夫,如此一来,汝阴就有数日喘息时间。

    此战,李成善以不到千人兵力便击溃数万大军,首战告捷,城中军民必然欢呼雀跃,接下来要守城,大家的信心就强了许多。

    想着想着,忽然耳边传来惊呼:“将军小心,前方有陷阱!”

    李成善抬头一看,只见如潮退去的溃兵脚下,忽然升起一道道绊马索,那些冲得太快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坐骑被绊倒,人栽倒地面,生死未卜。

    李成善策马转向,堪堪躲过绊马索,要领着部下回撤,结果敌军本阵中冲出许多骑兵,向着他们身后包抄而冲来。

    对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己方因为正在转向,速度一时半会起不来,事已至此,李成善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他看着那些溃逃的蛮兵,又看看包抄自己敌军骑兵,有些难以置信:

    明知道这些蛮兵不堪用,还故意将其放在左右翼,任之大溃败,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弄假成真,真的全军覆没么?

第八十七章 动机

    汝阴城,守城将士见着南边尘土飞扬,敌军旗帜东歪西倒,看样子是己方出击的精锐将敌军击溃了,所以人人面露喜色,欢呼雀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前,得知来犯汝阴之敌兵力达十万,又是骁勇善战的“独脚铜人”领军,汝阴守军不由得惴惴,哪有如今的士气。

    独脚铜人在悬瓠,不但抗住了十余万官军的猛攻,最后还将官军击败,丞相亲自领兵都对付不了独脚铜人,区区汝阴守军又如何守得住城池。

    敌军号称十万,却被己方八百骑击溃,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仗,真是让人振奋,大家对守住汝阴城充满了信心,许多人想要出城助战,但主将事前已经禁止这么做。

    八百精锐突击敌阵,成了,不需要人再去添把火;败了,出去再多的兵也没有用。

    所以,只需要保持南门吊桥平放,等出击的精锐回来,无论胜负,能及时入城即可,如果追兵跟得很近,绝不能开门。

    南面旷野里尘土飞扬间,忽有一支骑兵接近,汝阴守军见着出击的精锐归来,正等着开城门,结果待得骑兵接近,仔细看了看,发现对方根本就不是自己人:

    李成善出击前和留守将领约定,若来人坐骑脖子上没有缠着布条,就不是他们。

    既然是敌军,那么就要做好防守的准备,城南门处,许多士兵奋力拉着绳索,要将城门外的吊桥升起来,避免来袭敌军直接攻击城门。

    汝阴北面是颍水,其余三面是陆地,城外挖掘有壕沟,引河水作为护城河,敌军若要入城,首先得经过门外吊桥才行。

    虽然南门已关,但让敌军借着吊桥过壕沟总是不好,更别说为了让归来的精锐入城,南门内侧并没有堵上,城门一旦被轰天雷破坏,就只能靠血肉之躯去堵。

    然而吊桥只升到一半时,敌骑已经冲到,他们扔出铁爪将吊桥扒住,然后驾驭马匹向后走,硬是将吊桥扯住,又有人跳下马,扔出铁爪勾住吊桥,然后顺着铁爪上的绳索攀上吊桥。

    这些士兵身着重甲,不顾城头上射来的箭矢,要用斧头将吊桥两端连着的铁索砍断,具体砍的位置是铁索和吊桥连接处。

    与此同时,又有骑兵甩动宛若流星锤的轰天雷,隔着壕沟将其甩向城门处。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城门千疮百孔,而吊桥两端的铁索也被砍断,当吊桥轰然落下,来袭骑兵过桥冲向城门。

    城中士兵推着塞门刀车试图堵门,却被敌骑投掷来的轰天雷炸得昏头转向,守军同样投掷轰天雷还击,攻防双方随后在城门处开始肉搏战。

    战斗很快便见分晓,袭城骑兵以过半的伤亡,击溃了仓促堵门的守军。

    后续骑兵呼喊着冲入城内,街道上正向城门赶来的守军将士,被疾驰的战马撞倒,仓促间组织起来的防线很快崩溃,城中呼喊声四起,越来越多的骑兵冲入城。

    城头守军心知大势已去,有的人向城北逃亡,试图赶在敌兵控制汝阴前逃出城,逃过颍水,也有人扔下兵器,站在原地默默等着投降。

    城南郊外,出击的李成善所部精锐全军覆没,中军处,西阳王宇文温回头看着那些依旧在溃逃的蛮兵,按了按太阳穴,示意‘义兵’首领田六虎近前:

    “去吧,带人追上去,好好劝劝他们,不要跑了,再跑就耽搁晚上吃饭了。”

    “呃..是,草民领命!”

    田六虎答道,他现在依旧没有一官半职,所以自称依旧是“草民”,那些溃逃的蛮兵其表现太丢脸,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及义兵也是从大别山里出来的。

    不是宇文温不提拔自己人,田六虎等捕奴队首领不想受太多约束,所以一直用“义兵”的形式为宇文温效命。

    眼见着汝阴城头换了旗帜,宇文温松了口气,向一旁的行军总管韩擒虎说道:“新义公,清河公已下汝阴,接下来,就看新义公的了。”

    “元帅请放心,韩某定要将颍、涡一带搅得天翻地覆!”

    韩擒虎答道,他千里迢迢赶到淮西,再次见到西阳王宇文温,听其调遣,攻略两淮。

    对方的手段十分了得,速下合州汝阴,然后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就这么大咧咧的摆开阵势围颍州汝阴,以羸兵引得敌军出击,然后一举破敌。

    抵达汝阴当日便拿下城池,如此神速进展,韩擒虎对宇文温颇为佩服,对己方接下来的战事充满信心。

    此次作战,分工明确,蛮兵负责“本色演出”,作为羸兵吸引汝阴守军精锐来攻,复爵清河郡公的杨素,作为行军总管负责反冲锋速取汝阴。

    如果敌军不上钩,那就围城,而现在汝阴已下,就轮到行军总管韩擒虎负责率领所部兵马袭扰各地,使敌方附近州郡不得安宁。

    韩擒虎领兵而去,宇文温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目光一直没有挪开,随行护卫的张定发见状近前,低声说道:“大王,那人应该没有恶意。”

    “嗯,你怎么看?”

    “大王,想来此人是听过大王的威名,如今得以亲眼所见,便时不时看上几眼。”

    宇文温闻言看向张定发,笑着用手虚点了几下对方:“你啊,太生硬了。”

    张定发笑而不语,紧随宇文温策马前行,准备和大军一起入城。

    宇文温如今被天子任命为东南道行军元帅,其麾下各部兵马为东南道行军,救驾有功的杨素,被天子任命为行军总管,又有行军总管韩擒虎领兵助阵,均听从宇文温调遣。

    其余兵马,由宇文温自行任命行军总管及以下军职。

    而宇文温接见千里迢迢赶来淮西的韩擒虎时,发现其亲随之中,有个年轻人时不时盯着他。

    对此,宇文温的第一反应是此人为他的仇家,混在韩擒虎亲随之中意图伺机行刺,所以他盘算着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

    但经过多方观察,宇文温发现这位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好像并无恶意,现在张定发也这么说,那就应该是他想多了。

    宇文温一边骑马一边琢磨,他认为这个样貌端正、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其行为搞不好有另外一种动机。

    或许,是女扮男装的将门虎女某某娘,对大名鼎鼎的西阳王感兴趣也说不一定哟!

第八十八章 寡人,西阳王,打钱!

    汝阴,东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正在进行主帅和监军的日常,主帅和监军就应该不对付,不然上位者可就做不安稳了,所以宇文温不介意和对方吵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一个监军崔达,如今关在长安,怎么处置由天子来定,要么咔嚓要么流放,而现在这位新任监军,抵达汝阴没多久便不知死活挑战宇文温。

    兴势公卫玄,世袭爵位恢复没多久,便被天子任命为东南道行军元帅长史,辅佐行军元帅宇文温攻略两淮。

    卫玄和行军总管韩擒虎一样,千里迢迢从长安赶来淮西,不过卫玄晚于韩擒虎出发,所以是抵达汝阴后才见到宇文温。

    卫玄还在半路的时候,就风闻宇文温在淮西一带的所作所为,对其暴行反感异常。

    宇文温的所谓“暴行”,就是“血洗”淮西各地不听话的坞堡,卫玄觉得此举太过血腥,有损朝廷声望,还会大失民心,让那些中立的坞堡主倒向尉迟氏一方,增加朝廷讨逆的难度。

    于是卫玄于今日直截了当劝谏宇文温,请宇文温“改过自新”。

    对于这种可笑的要求,宇文温当然要怼回去:“卫长史,改过自新什么的,那得先有过才能改呀。”

    “大王,如此狡辩话术,何以收服淮西人心?即便大王兵威之下无人敢说话,但人心,不是用刀就能收服的。”

    “那要如何收服,还请长史教寡人。”

    “推心置腹,开诚布公,不要威逼太过,给各地坞堡主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给他们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寡人好话只说一次,他们不听,就要死,投奔尉迟氏?可以,到后面还是要死!”

    宇文温说到这里,不等卫玄反驳,又继续发力:“长史昔年亦为父母官,巡抚诸蛮颇有心得,寡人在黄州,巡抚大别山各处山蛮亦颇有心得,相似的心得,就无需多说了。”

    “大王,天子对昔日悬瓠之事已不放在心上,此次下官奉天子之命来淮西,天子多次说过,河南、两淮豪强是迫不得已才作壁上观,莫要赶尽杀绝,大王又何必对这些墙头草耿耿于怀呢?”

    卫玄苦口婆心的劝谏着,他从长安启程时,杞王宇文亮曾拜托他,好好看管住“逆侄”(逆子)西阳王宇文温,卫玄当然知道宇文亮不是真把宇文温当逆侄(逆子),是想让他及时纠正宇文温有可能出现的古怪行为。

    何为“古怪行为”?杞王也只是说个大概,譬如发布什么内容奇怪的檄文、公众场合行为举止不合适,还有就是抗命不遵。

    抗命不遵,这种事情的性质很恶劣,形同造反,除非朝廷不行了,不然没什么人会如此行事,但西阳王搞出这种事情来,卫玄不觉得意外。

    不是宇文温行事跋扈,是因为其世子如今成了伪帝,其王妃成了附逆之人,卫玄能理解宇文温此时的心情,对方若是一门心思营救妻儿,做出抗命不遵的事情很正常。

    然而理解归理解,该制止还是得制止,杞王都那么真诚的拜托卫玄“帮忙”,卫玄自然要尽职尽责。

    “大王如今拿下汝阴,是否也要如先前一般,血洗颍州各地不响应征召的坞堡?”

    “正是!”

    “大王如此倒行逆施,必将损毁朝廷声望,下官绝不会袖手旁观!”

    卫玄说到这里,准备祭出法宝,那就是天子所赐使节,其威力堪称演义里的尚方宝剑,在监军手中,是对付主帅的利器。

    虽然不太可能有用,但卫玄还是要用,如果宇文温不听,他就向长安那边告状,告状都解决不了问题,他就辞官,绝不会玩忽职守。

    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卫玄:“哎呀,长史这是怎的,檄文不是还没写么?兴许发出去后,各地豪强踊跃响应寡人号召,愿意归附朝廷也说不一定嘛!”

    “若是真有人不识抬举,不是还有长史去感化他们么?”

    卫玄的凛然正气,被宇文温的话硬生生打断,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缓了缓才回道:“既如此,大王要发的檄文,还请让下官代劳。”

    宇文温诧异道:“长史莫非以为寡人不会写字?”

    “下官不敢,还请让下官代劳。”

    “好,寡人口述,长史来写。”宇文温笑眯眯的说道,又阴了对方一下。

    卫玄闻言无语,忽然觉得心有些累,宇文温之难对付他算是初步领教了,不过并没有气馁,因为李纲能做到的事情,他当然也做到。

    卫玄的祖父为西魏官员,所以他一家都是西魏/周国官宦,西阳王府长史李纲,和卫玄算是老相识,当年身为齐王宇文宪佐官的李纲,为宇文宪收尸、收养宇文宪幼女的义举,让卫玄佩服不已。

    后来李纲一番辗转之后,受杞王重托,担任西阳王府长史,既然李纲能压得住西阳王,那么卫玄认为自己也能做到。

    让人拿来笔墨纸砚,卫玄提笔,等着宇文温口述檄文内容,这檄文即将发往颍州及邻近各州郡,号召各地豪强、地方文武官员归附长安朝廷,和奸相划清界限。

    只见宇文温沉吟片刻之后,脱口而出:“寡人,西阳王,打钱!”

    卫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宇文温,待得宇文温又重复了一遍,卫玄有一种扔笔的冲动:“大王,檄文事关重大,还请言行莫要如此轻佻,让朝廷威严扫地!”

    “言行轻佻?长史是这样看寡人的么?”

    “大王,下官所言,仅对大王方才所说,别无他意。”

    宇文温心说我才不在乎你觉得我言行轻佻,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说辞:“寡人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檄文内容直白,谁都看得懂寡人要他们缴纳钱粮,若文绉绉的,万一有人看不懂或误会了该如何是好?”

    “请问....大王...”卫玄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请问大王,打钱作何解?”

    “啊,这是西阳兴起的口语,寡人说惯了,呵呵...那么,就请长史代劳,拟定一篇檄文,既要通俗易懂,又要彰显朝廷威严。”

    “呃...下官遵命。”

    宇文温这种飘忽不定的言谈思路,让卫玄有些不适应,但对方既然肯讲道理,他就松了口气,只是提笔后想写些什么,脑袋却一片空白。

    卫玄的思路,完全被宇文温打断了。

第八十九章 轻佻?

    下午,汝阴一隅,宇文温下榻处,今日抵达汝阴的新任行军总管宇文十五,正在向宇文温汇报军务,他这段时间不停的攻打坞堡,成果斐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宇文温拿着“报告”仔细翻阅,这报告是宇文十五亲笔所写,字迹歪歪扭扭,十分难看,让宇文温颇为鄙夷:“你的手怎么了?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这不小的习惯拿弓,不习惯拿笔么...嘿嘿。”

    “说下官!什么小的、小的!”

    “下官实在是写不好字啊,郎主!”

    “说大王!”

    “是,大王。”

    宇文温放下报告,伸手去拿茶杯,宇文十五见着杯里茶水没了热气,便端起茶壶倒茶,宇文温接过温热的茶水喝了几口,说道:“寡人不是怪你,字嘛,只要别人看得懂,难看就难看了。”

    “下官知道了。”

    “说说,对清剿坞堡势力有何想法。”

    “大王,下官是不是杀得太过了?”

    宇文温闻言反问:“坞堡及其周边田产够分么?”

    宇文十五答道:“不够。”

    “那不就结了?只要有人能顶上来,填补权力空白,那些不听话的坞堡主杀多几个又如何?新上来的人,对朝廷的忠诚,可比那些墙头草要强。”

    说到这里,宇文温又补充:“多亏了你打下许多坞堡,收集那么多的粮食,才能保证大军所需,你是不知道,黄长史为了筹措、转运军需,据说已经累得瘦了一圈。”

    “啊..下官明白了。”宇文十五终于放下心,他这次来汝阴,就是要听听宇文温的最新指示,因为长史王新一轮的规划,让他看了心惊肉跳。

    “王长史这个人呢,想法多,有时候他的计谋是一环扣着一环,你若是想不明白,那就记着一件事,愿意合作的人要拉拢,不愿意合作的,就当做奖赏,赏给愿意合作的人,收买人心。”

    “下官知道了。”

    宇文十五见着宇文温心情好,迟疑了一会问:‘大王,下官有一事不明,只是问出来的话有些无礼...’

    “问吧。”

    “大王,今日何故撩拨卫长史?如此一来,大王行事轻佻的恶名,怕是要渐渐做实了。”

    卫玄,起家鲁国公记室,鲁国公是谁?就是后来的周武帝宇文邕,卫玄在武帝一朝深得重用,屡次担任要职,在官场上的风评很好,人脉也很广。

    卫玄对宇文温的评价,会直接影响到长安方面官宦们对宇文温的观感,宇文十五的担心就在于此,宇文温当然知道这一点,他的回答让宇文十五悚然:

    “寡人领兵作战,常胜,深得军心;治理地方,政绩斐然,深得民心;经营产业,富可敌国,足以收买各地豪强人心;若再得百官交口称赞,你让天子如何自处?”

    “可是...”宇文十五想说如今天子可没有太多实权,大权实际上在杞王手中,但想了想,想到后面,不由得心中一惊。

    “一个善战、善治、有钱、名望如日中天的宗室强藩,不死也得变成笼中虎,笼在京城,拔掉爪牙,一旦有事,一杯毒酒就能了结。”

    宇文温这段话,省掉了“主语”,他是把宇文十五当做绝对心腹,才会说出些许心里话,权力斗争要知道韬光养晦,不到时候还是尽量别锋芒毕露。

    这种话题,宇文十五可不敢多说什么,宇文温自然也不会多说,点到即止。

    “寡人提拔你做行军总管,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你也不要多想,多杀人,多打仗,立威,立军功!”

    “下官明白。”

    “明白?你是该明白,想讨好所有人,后果就是谁都讨好不了,既不敢对付敌人,又没办法让利给盟友,鬼才跟着你过日子。”

    “大王!下官不会让谁跟着下官过日子!”

    “所以呢?让常乐坊的小娘子们跟着寡人过日子?”

    “下官不敢!下官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

    主仆一番详谈,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待得宇文十五告退,宇文温站起身在房内来回走动,舒展筋骨。

    宇文十五方才的一个担心,其实说得有道理,言行轻佻,对于一个政治人物来说,是一个负面评价,而最有名的一个评价,宇文温可记得很清楚。

    “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端王,就是日后的宋徽宗赵佶,这是一个选错职业的艺术家,靖康之难与赵佶父子脱不了干系,而当初赵佶还是藩王时,宰相章的评价,成了预言。

    轻佻,对于政治人物来说,是一个不好的评价,那么,轻佻的西阳王,有什么资格君天下呢?

    然而,宇文温又不是参加大选要靠选票“竞选”天子,有何必要去考虑“选民”(官僚们)的评价?

    宇文温走出房间,看着漫天晚霞,喃喃自语:“我就是要扮猪吃老虎,怎么着?”

    。。。。。。

    汝阴城另一隅,东南道行军官员居住的里巷,某小院房间内,行军元帅长史卫玄正与新任行军元帅司马阴世师交谈,阴家也是西魏、周国官宦人家,所以卫玄和同辈的阴世师之父阴寿相熟,也认得阴世师。

    阴寿已经去世,阴世师作为后辈,在汝阴见着身为上官、长辈的卫玄,自然要多往来些,而卫玄则趁此机会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西阳王其人其事。

    阴世师去年的经历,卫玄在长安时听天子亲口说过,正是有了那段经历,天子才任命阴世师为行军元帅司马,有大力培养之意。

    而阴世师本不是西阳王下属,却又和西阳王打了大半年交道,所以卫玄想听听阴世师对西阳王的看法,他也好在日后与西阳王的接触中‘对症下药’。

    卫玄这么一问,阴世师便不由自主想起‘往事’,去年发生在白苟驿的事情,他可是忘不了,但不会觉得西阳王人品败坏,也不会记仇或者怀恨在心。

    他个人的看法,认为西阳王行事确实有些怪异,但并不是常态,只是某些时候这种毛病会“发作”,并不会影响“正事”。

    “发作?”卫玄琢磨着这个词,阴世师怕对方误会,赶紧补充:“卫公,晚辈所说,只是为了方便卫公理解,并不是说大王真的有病。”

    “不是真的有病?”

    卫玄又喃喃自语,阴世师只觉自己有说得越多错得越多的可能,只能无奈的停止解释,又坐了一会,见着天色已晚便告退离开。

    “发作,有时候会发作...”

    卫玄看着油灯喃喃自语,若有所思,今日宇文温的言行,让他的感觉就是此人言行轻佻,但方才阴世师的话,让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今日西阳王的言谈,恐怕是故意刺激他,但又适可而止,所以对方言行轻佻,可能是装出来的,原因么...

    究其原因,这是个时不时会逆反的大孩子,故意跟长辈对着干的顽童,伯父(父亲)委以重任的人,顽童就是要故意刺激对方。

    想着想着,卫玄叹了口气,因为又想起往事,颇为唏嘘。

    作为武帝信任的重臣,卫玄在宣帝朝不可避免的靠边站,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对此他想得开,但是为了先帝的知遇之恩,他还是要犯颜直谏,然后因为忤逆圣旨被天元皇帝(谥号宣帝)罢官。

    比起被赐死的先帝重臣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卫玄知道自己的境遇算不错了,而天元皇帝的所作所为,让他痛心疾首的同时,看到一个逆反的大孩子,在用可悲的方式向父亲进行报复。

    父亲不让做的事,儿子偏要做;父亲嘱咐要信任的人,儿子偏不信任,要么杀,要么赶出京城;父亲叮嘱要远离的那两个小人,儿子偏偏要重用。

    所以,儿子忽然去世后,那两个小人出卖其子,若非故蜀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父亲交到儿子手中的大好江山,就真的完了。

    而故蜀王的儿子,如今又要把父亲保下来的江山夺走,这父父子子的错位,让卫玄联想并体会到杞王宇文亮的无奈之处。

    所以,接受了重托的卫玄,此时此刻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杞王的逆侄(逆子)西阳王,好好的匡正过来!

第九十章 急报频传

    中午,乌云密布,涡阳城南十余里外涡水河畔,大量船只排成长队顺流而下,船队要顺着涡水入淮,然后抵达涡口下游的钟离,为守城官军送去各类物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以说涡水是钟离守军最重要的粮道,不能出任何差错,以免影响到钟离守军的士气。

    暮春时节雨水渐多,涡水水位明显在上涨,但由于船只吃水颇深的缘故,在某些河段还是很容易搁浅,于是船夫们聚精会神忙着撑竹篙,避免船只搁浅。

    以现在的水位,在涡水上行船其实不难,小心一些就行,除了一些浅滩,其余河段行船很安全,加上是顺水行船,十分轻松。

    说是这么说,在水上讨生活都不容易,一旦大意导致船只搁浅,要想脱困的话,船夫可要费一番力气,若是让货物受潮造成损失,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所以各艘货船上的船夫都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控制着船只前进。

    一番折腾之后船队顺利驶过浅滩,在抵达下一个浅滩之前,有足够的时间让大家喘口气,于是船夫们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他们大多来自亳州地区,而由于涡水源自汴州地区,所以汴州一带发生的事情,成了船夫们最为关注的焦点,官军如今正在汴州以南的郑州地区和逆贼作战,据说战况激烈,不断有各种消息四处传播。

    山南的逆贼,占了叶城、邵陵,正在进攻郑州州治长社,官军死守长社,与逆贼打了许多仗,如今双方不分胜负,依旧围绕长社对峙。

    官军何时赶跑逆贼,船夫们当然不知道,只希望战事能尽快平息,大家过上安稳的日子。

    然而光长社一带的战事平息还不行,光州那边又有强敌蠢蠢欲动,据说这些逆贼已经由期思渡过淮水,攻打颍州州治汝阴。

    汝阴位于颍水河畔,距离东面的涡阳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如果汝阴沦陷,搞不好逆贼会袭扰涡阳地界,那么南下运送物资的船只,回航时就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船夫们颇为担心,然而担心没用,众人正唏嘘间,忽然听得锣声响起,驾船押队的官军声嘶力竭的喊起来:“敌袭,西岸有敌骑来袭!”

    “快,快把船往东岸靠!”

    。。。。。。

    钟离,北大营,中军大帐处,众将依次离开,主帅尉迟佑耆独坐帐内,看着一张舆图发呆。

    广陵大败之后,尉迟佑耆想要将功折罪、亡羊补牢,所以奋力守着钟离,硬是让攻城的陈军毫无进展,可即便他再努力,局势却依旧恶化,因为颍州州治汝阴失守了。

    颍州汝阴失守,守军甚至撑不到半日,而之前合州汝阴失守,守军好歹撑了几日。

    想到这里,尉迟佑耆双手抱头,手指没入头发内,紧紧捏着头皮,试图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在宇文温的犀利进攻之下,自己一番煞费苦心布置的防线如同纸糊一般。

    宇文温在哪里,就能搅得哪里鸡飞狗跳,从悬瓠南下光州没几个月,就把淮西局势搞得一团糟。

    对方拿下合州汝阴时,尉迟佑耆还以为宇文氏和陈国会起龃龉,他好从中渔利,结果宇文温竟然把汝阴让给了陈国,这种举动让尉迟佑耆觉得匪夷所思。

    既然不打算占据汝阴,宇文温为何要白忙一场?莫非就是为了巩固和陈国的关系?宇文温有那么好心?

    尉迟佑耆当然不信宇文温是大善人,对方分兵在淮西地区大肆攻打各处坞堡,逼得许多本来作壁上观的豪强倒向官军这边,而对方气焰十分嚣张的原因,尉迟佑耆后来知道了。

    宇文温,把合州汝阴当做货物卖了个好价钱,然后用其收买霍州蛮等大别山蛮。

    宇文温纠集了许多蛮兵,靠着大肆劫掠各地坞堡所得粮食,拼凑了一支大军,号称十万之众,气势汹汹攻打颍州,尉迟佑耆收到颍州告急文书之后,刚打算调遣援兵,结果汝阴一天都守不住,沦陷了。

    颍州汝阴位于颍水河畔,敌人攻占之后,就能沿着颍水南下,直接进攻寿春,而寿春没了南面合州汝阴的遮挡,还要面对陈军的进攻,可谓腹背受敌。

    不但如此,攻占了汝阴的宇文温,还派出骑兵大肆袭扰周边地区,而汝阴以东一百五十里的涡阳,也已遭到敌军骑兵的袭扰。

    昨日,涡水上一支船队南下,经过涡阳之后,遭到来自西边的敌骑袭击,虽然船队紧急靠泊东岸,除了被火箭点燃、烧了一些物资外没有太多损失,但此事让坐镇钟离的尉迟佑耆坐不住了。

    涡水,是钟离守军的重要粮道,满载大量粮草、物资的船只,络绎不绝的从亳州出发,沿着涡水顺流而下入淮抵达钟离,如果宇文温大军再攻占涡阳城,涡水航道被截断,钟离大军便会陷入绝境。

    不要说粮道,就连退路也要断了。

    此次袭扰并不是单独事件,敌军骑兵在涡水一带频繁出没,各地驻军纷纷向钟离发来急报,尉迟佑耆看着一份份告急文书,心情越来越差,他知道自己再不赶紧应变,一切都会无法挽回。

    涡阳有数千驻军,若是汝阴沦陷之前,尉迟佑耆相信数千兵力能确保涡阳安全,然而宇文温那凌厉的攻势,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那就是涡阳未必能撑多久。

    涡阳一旦失守,他就无法守住寿春和钟离。

    若不是广陵之败损失太多兵力,哪里会让宇文温有机可乘,然而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

    尉迟佑耆知道寿春如今只能靠着淮水和钟离联系,而涡水随时有被敌军截断的危险,面对南面陈军、北面宇文温大军的夹击,寿春、钟离再守下去已无意义。

    他要赶在还有粮食、涡水还在己方控制的时候,来个敌前撤军。

    让出淮南,造成宇文氏和陈国合作基础的瓦解,这是丞相尉迟之前传给尉迟佑耆的密令,不过尉迟没有把话说死,让尉迟佑耆见机行事。

    所以尉迟佑耆之前还想守住寿春、钟离,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冒险,只要保得主力安全撤退,他日后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帐外传来说话声,不一会数人入帐,向尉迟佑耆行礼:“尚书令,末将等已经做好准备!”

    “很好,这封信,你们带着,到了敌营之后交给敌军主帅,你们记得该说些什么了吧?”

    “末将等记得,尚书令若还有指示,请示下!”

    “不要和陈军将领说废话,就说若想要寿春、钟离,就把兵马后撤三十里,待得我军撤退,城池自然是他们的了。”

    “警告他们,不要妄图耍什么花招,如果稍有不对,我军就把寿春、钟离让给宇文温!”

第九十一章 捷报频传

    建康,台城,刚从淮南归来的孔范,正在向天子汇报淮南形势,此次官军全取淮水以南要地,尤其拿下寿春、钟离二城,淮水防线已成,陈国北部边境暂时无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能做到这一点,和官军将士用命不无关系,当然,还少不了盟友的背后助攻,逼得盘踞钟离的尉迟佑耆大军在淮南站不住脚。

    尉迟佑耆为求麾下兵马安然脱身,以交还寿春和钟离为条件,才得以在陈军面前安全北撤,找宇文温算账去了。

    宇文氏和尉迟氏争夺河南、淮北,淮南陈军正好借此良机休整,抓紧时间组织百姓农耕,避免秋天绝收或大规模歉收,然后还要修葺各处城池,以防不测。

    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止一个,从淮南回京的孔范,如今得天子透露,据丰州刺史遣使密奏,说岭表一带有心思故国的官吏、酋帅,不堪忍受周国官吏的压迫,已经联合起兵,要将北虏赶走。

    丰州刺史是听南来船民对广州局势模糊不清的诸多描述,才大概知道岭表有变,具体情况尚未摸清,但由此可知,留守岭表的周军,如未得主力来援,怕是撑不了多久。

    另外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是建康平靖了。

    建康城先前爆发叛乱,乱兵在秦淮河以南大肆劫掠、到处放火杀人,随后盘踞秦淮河以南长干里,妄图窥探神器。

    但这只是妄想,就在官军入驻钟离、寿春时,建康城内乱兵已被回援的官军击溃,携家带口还裹挟许多百姓逃出建康,流窜各地。

    此次叛乱,秦淮河畔的边淮列肆化作废墟,大量货物、钱粮付之一炬,无论官民、贵贱都是损失惨重,不过秦淮河以北城区未受乱兵太多祸害,达官显贵聚居的青溪一带,亦未有多少损失。

    更别说戒备森严的台城,没有一个乱兵能接近城墙,宗室藩王、朝廷主要官员及其家眷,都在台城内渡过这段时间,安然无恙。

    但还是有人未能幸免于难,即将被册立为后的贵妃张丽华,天子异母妹宁远公主,没于乱军之中,从此再无消息,看来已经香消玉殒。

    谈及这个事情,孔范赶紧劝慰天子:“还请官家节哀,贵妃若有在天之灵,绝不想看见官家形销骨立的模样....”

    孔范说着着面露悲色,陈叔宝闻言黯然神伤,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长叹。

    张丽华是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受宠爱程度无人可比、历久不衰,他本想立张丽华为皇后,结果即将被废的沈皇后如今安然无恙,张丽华即便没死也已变成残花败柳。

    当时,得知噩耗的陈叔宝伤心欲绝,但随着时光流逝,现在他心里的伤口已经愈合,除了时不时触景伤情外,再不会暴跳如雷、动辄杀人出气,因为这样根本就没有意义。

    爱妃香消玉殒,但后宫里同样还有很多佳丽,陈叔宝依旧夜夜不空,所以悲痛欲绝的情绪渐渐消散。

    但作为天子,自己的禁脔竟被卑贱乱军掳走,然后百般蹂躏,每念及此,陈叔宝就气得不行,他觉得自己的天子尊严被人践踏,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陈叔宝已经下令,让领兵围剿的将领把这些乱兵及其家属赶尽杀绝,以告慰张丽华的在天之灵,也为他好好出一口气。

    孔范知道如此一来,那些乱兵必然会被逼得狗急跳墙,一条路走到黑,但没打算劝谏,天子要出气,谁敢拦着就会倒霉。

    他所考虑的事情就是稳固自己的地位,绝不能轻易离开建康、离开权力中枢,更不能轻易离开天子。

    领兵打仗,孔范一窍不通,但说到争权夺利,那他可是其中好手,之前,孔范和施文庆身为内外监军,密切合作,牢牢掌握着朝中局势。

    但施文庆为乱兵所害,孔范不能长期远离京城、远离天子,省得有人挑拨离间,把他据于建康之外以便取而代之。

    他在淮南捞的功劳够多了,所以要回到建康继续争权夺利,于是趁着天子召自己回京的机会主动让贤,请天子派宗室到淮南当监军,而他自己要为重整建康出一份力,为天子分忧。

    孔范所说,正合陈叔宝之意,心腹施文庆死了,而立下大功的另一个心腹孔范,他自然要留在建康委以重任,让宗室出镇淮南也是理所当然。

    最重要的是需要孔范在身边出谋划策,以决定接下来该采取何种策略,在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左右逢源,收复被宇文氏占去的国土。

    “官家,微臣以为,既然岭表风波又起,宇文氏忙于对付尉迟氏,恐怕抽不出兵力南下增援,其岭表尤其广州驻军恐怕撑不了多久。”

    “那么,朝廷可遣使前往长安,要求周国归还岭表,实际上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反正无论他们答不答应,岭表都是占不住的。”

    “至于江州,且徐图之,毕竟王师刚收复淮南,百废待兴,又要提防尉迟氏再度南犯,所以此时不宜与宇文氏发生冲突。”

    孔范所说也是陈叔宝所想,若不是那场叛乱造成了大量损失,打乱了朝廷的全盘部署,他真想现在就向宇文氏要回江州,免得上游有个风吹草动,建康就吓得鸡飞狗跳。

    见着陈叔宝心情还算好,孔范心中斟酌一二,开口试探:“官家,不知应阳公家眷如今在何处,是否已经正法?”

    “应阳公?你是说王猛?”陈叔宝忽然激动起来。

    “是的,官家...”

    “莫要提他!寡人对他信任有加,让他都督岭表诸军事,结果呢?结果呢!”

    孔范瞥了一眼陈叔宝,把心一横,继续说道:“官家,为大局计,微臣以为,不如将应阳公的家眷送去长安。”

    “不行,朕绝不....嗯?爱卿是来说情的?”

    “微臣是为长远计,官家若要将王猛家眷正法,不过出了口气,而之前无奈投降周国的文武官员,从此便绝了念想,若官家大度,将王猛家眷送去长安,这些投降之人,恐怕心中对官家会愈发觉得愧疚....”

    “若他日官军西进,这些人怕是会争先恐后起事,要将功赎罪....”

    陈国应阳县公王猛,原为都督岭表诸军事的陈国大都督,周军攻入岭表,王猛率兵抵抗却接连败北,最后率部向周军投降。

    这一情况后来才为建康所知,而王猛出镇岭南,其老母、夫人等家眷留在建康,事发之后被官府软禁等候处置,只是因为后来局势大变,陈叔宝迟迟未做决定,一直拖延至今。

    之前,孔范‘冒险’到合州汝阴与周国西阳王宇文温谈判,私下接触时,宇文温向孔范提出保全王猛及其部下家属的要求,所以孔范当然要竭尽全力促成此事。

    投降和被俘不一样,投降周国的陈国文武官员,其中大部分人不会主动回来,陈国将其家眷送去周国,算是留下一个后手。

    陈叔宝一开始不愿意,不过很快便被孔范说服,接下来,是出使长安的人选,孔范以进为退,主动请缨:“官家,微臣愿为国分忧,出使长安!”

    “这可不行,孔爱卿还得留在建康为朕献计献策,怎能远离,更何况周国的西阳王在淮西,如何与其打交道,还得孔爱卿建言才行。”

第九十二章 说法

    上午,建康城,秦淮河南岸,化作废墟的边淮列肆区域正在重建,原本栉比鳞次的邸店为乱兵洗劫并纵火,如今已化作残垣断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边淮列肆,意指秦淮河边上成列的商铺、邸店,尤其是对秦淮河南岸一系列市场、邸店、食肆聚集区的统称,这里是建康城最繁华的地区,大量物资、商品的集散地,也是寻欢作乐之地。

    因为水运便利,许多船只经由秦淮河入长江口往来于江、河之间,平日里街道上行人如织,河里船只首尾相连,无论水、陆都是熙熙攘攘。

    边淮列肆不但让权贵、巨贾赚取大量利润,还养活了大量的建康百姓,因为城中居民大多没有土地,只能靠出卖劳动力赚取微薄工钱来养家糊口。

    有人撑船,有人当苦力,有人帮佣,有人跑腿,大量平民百姓靠着边淮列肆生活,聚居在其南侧的长干里,此时的边淮列肆化作废墟、冷冷清清,长干里同样冷冷清清。

    边淮列肆是在重建,所以没有邸店、商铺开张,自然就没有生意做,而此时的长干里有大量官军驻扎,把守着各处路口,禁止居民随意进出,所以里巷街道上很少有人影。

    作乱的乱兵,如今已经溃逃出城,他们所盘踞的长干里,成了余党藏身之处,官府接下来势必要挨家挨户搜查逆贼,不仅如此,还要将乱兵洗劫边淮列肆所搜刮的财物追回。

    乱兵为了收买人心,将抢来的财物分发给长干里的百姓,现在官府平定叛乱,自然要将“贼赃”追回。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许多商家在这场大乱之中损失惨重,也有许多人死了,人死无法复生,被抢走的财物却可以追回,即便不能全都追回来,能追回部分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了人的乱兵及其余党,官府不会放过,而拿了贼赃的人,就该把东西交出来,但真要这么做的话,极有可能会再次激起大乱。

    如果官府要派兵挨家挨户搜查,要求这些百姓交出“贼赃”,且不说有多少人会被冤枉,就说长干里的百姓大多家境贫寒,若是赖以糊口的“赃物”被拿走,一家老小活不下去之后,再被人鼓惑起来闹事,那就是大事。

    但放任百姓收藏“赃物”不交出来,那些在叛乱之中遭受巨大损失的商家、官员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他们的邸店、产业被乱兵抄掠,损失十分惨重,总不能当成做善事,一笑了之。

    更别说这些人强烈要求揪出藏身民间的乱兵余党,以便为死于乱兵手中的亲人、族人、掌柜、伙计报仇,但这样做,以吏员们的操行,肯定会趁机以“私藏逆贼”的罪名敲诈勒索寻常百姓,这样一来还是会出事。

    而百姓们不知道官府会不会清算他们附逆的行为,人心惶惶之际,长干里到处都有谣言在传播,若这么放任下去,依旧会出事。

    有识之士已经看出其中危机,纷纷上书天子,希望天子派遣重臣主持善后事宜,以免有心怀叵测之人从中惹是生非,而在那之前,要派兵维持长干里现有秩序。

    即是监视,也避免有人借口各种理由,到长干里追赃、寻仇,所以需要官军维持秩序避免激起民变,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善后,得赶紧拿出办法。

    然而要想兼顾各方利益,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遭受巨大损失的官员们,忧心激起民变的官员,在这场变乱中失去亲人的官员,为此吵了许久,朝廷一直都做不出决定。

    长干里的百姓,愈发惴惴不安,官军平定叛乱后,乱兵带着家属溃逃,也有一部分百姓跟着逃出建康,留下来的人,也许有余党,但大部分人此前不过是随波逐流。

    兵变爆发时,他们也曾心惊胆战,后来见着乱兵说是要杀狗官,还分发钱粮布帛,于是很多人便加入进去,跟着那些士兵对抗狗官派来的爪牙,数月时间过来,不是同党也成了同党。

    当官军平定叛乱后,许多人没了杀狗官的心思,但想着自己没烧杀抢掠,家就在长干里,到别处去就会无依无靠,加上有法不责众的想法,便没有跟着那些乱兵出逃,就留在长干里等官府宽大处理。

    然而官府迟迟不做决定,还派兵封锁各处路口,让许多住在长干里的百姓渐渐坐立不安起来,随着各种谣言的传播,大家渐渐觉得自己一家老小怕是要完。

    据说官府要追赃,可他们分到的钱粮已经花掉了、吃掉了;据说官府要捉拿乱兵党羽,他们之中许多人跟着乱兵喊口号、分钱粮、搬东西堵路,这算不算是同党?

    不安的情绪在长干里蔓延,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而就在这时,朝廷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派官员安抚长干里的百姓。

    临近午时,长干里内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大量官军在街头维持着秩序,许多居民走出里巷,来到街头,聚集在朱雀御道两侧,眼巴巴的等着官府给说法。

    朱雀御道,从台城正南起,向南经朱雀航横贯秦淮河,直达建康城外郭南篱门,从台城而来的大官,就在长干里的朱雀御道路段,向长干里的百姓宣讲朝廷的决定,也就是给个说法。

    大官有两位,一位是新安郡王陈伯固,一位是尚书仆射袁宪,代表天子和朝廷,来长干里安抚百姓。

    新安郡王陈伯固,据说向来颇得天子亲近,而尚书仆射袁宪,官声很好,有这两位代表天子和朝廷来发话,可信度很高。

    两人站在停于御道上的马车上,不顾个人安危,向宛如惊弓之鸟的百姓宣讲朝廷决定,年富力强的陈伯固是“主讲人”,头发花白、年逾六旬的袁宪则负责补充。

    马车周围是严阵以待的禁军士兵,警惕的看着四周,以防有人行刺,而外围到处都是围得里三重外三重的百姓,目光齐刷刷集中在马车上的两个人。

    甚至在一旁的房屋、围墙还有树上,都挤满了人。

    面对如此壮观但有隐患的场景,陈伯固倒不怯场,他曾任国子祭酒,经常当着大批学子的面长篇大论,所以讲起话来很有条理,为避免百姓听不懂,一开头就点出关键:

    “天子圣明,知道大家是被逆贼裹挟,所以命孤和袁仆射来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官府只诛首恶,从犯不究!”

    怕百姓听不清楚,陈伯固还特意大声吼了几遍,也亏得他年富力强底气足,让许多围观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所说内容。

    得知官府“只诛首恶,从犯不究”,许多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缓解了许多,而又有更多的人闻风而来,加入围观队伍之中。

    站在马车上的陈伯固,见着周围百姓情绪明显稳定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和袁宪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说道:“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是首恶呢?”

第九十三章 说法(续)

    倾听陈伯固说话的人群之中,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正在奋力向前挤,那是蓬头垢面、身着粗布衣裳的贵妃张丽华,拉着相似模样的宁远公主陈向前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到处都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张丽华力气不算很大,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进,还得扯着柔弱的陈一起走,对她来说十分吃力。

    但这阻挡不了张丽华,虽然距离马车尚远,但她必须挤过去,还得带着陈一起过去,因为在那里高声宣讲的人,是新安王陈伯固,还有尚书仆射袁宪。

    这两个人,都认得她和宁远公主,而且陈伯固素来为天子亲近,袁宪刚正不阿,张丽华觉得这两位见到她和陈之后,必然不会装聋作哑,不会基于某种目的,将她和陈当做乱民关起来,然后下毒手。

    张丽华在宫中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知道人心隔肚皮,表面上笑嬉嬉的人,内心可能正盘算着毒计,她最得天子宠爱,也明里暗里得罪了许多人。

    想要取而代之或者将她除之后快的人不是没有,即便先前没有这种心思,现在也会有了。

    那些嫔妃、美人,大多是被文武官员送进宫以取悦天子,继而等待机会专宠后宫,如果这些官员见着流落在外的张贵妃,竟然来寻求自己帮助而旁人不知,那么他们是带贵妃入宫,还是....

    人心险恶,关键时候必须稳妥行事,所以张丽华一直在等机会。

    即便乱兵退去,一直藏在长干里某处民宅的张丽华,并没有轻易露面,也没让陈轻易露面,张丽华不敢随便相信什么官员、武将,不敢随便把自己和陈的身份透露出来。

    更不会委托什么人去传消息,省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傻呵呵的等着宫里派人来接。

    而长干里一直被官军封锁,她没办法和陈跑出去,跑到台城城门去向禁军表明身份,所以只能等,和其他平民一样住在脏乱差的长干里。

    那日变乱爆发时,张丽华和陈亏得和尚智缘相救才侥幸逃脱乱兵魔掌,后来是智缘拜托一户人家收容她俩,还时不时带化缘来的食物让她俩充饥。

    因为智缘时常行走民间的缘故,在长干里人缘很好,收留张丽华、陈的那一家人,虽然家境不好倒也和善,也正是如此,张丽华和陈平安度过了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一直隐瞒着身份。

    而就在官军击退乱兵时,智缘竟然失踪了。

    张丽华悄悄打听之后才知道,据说智缘是被乱兵裹挟而去,生死不明。

    没了智缘,就没了庇护者,张丽华和陈继续住在那户人家里,倒没什么问题,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自己来拿主意。

    陈自幼长在深宫,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呵护着,根本就没经历过什么事,性格软没什么主见,遇事只知道哭,所以张丽华只能靠自己。

    她是军户出身,自幼生活在里巷,品尝过人间冷暖,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事情急不来,好不容易熬了几日,终于等到了机会今日朝廷要员来长干里安抚百姓,她可以当众公布身份,确保万无一失。

    陈伯固、袁宪所在马车就在前方,大概五十步距离,张丽华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前方的人越来越密集,她快要挤不进去了。

    如果松开陈后自己一个人往前面挤,倒还是有些把握挤到马车附近,可张丽华不能松手,因为她必须让陈一起获救。

    撇开其他因素不说,张丽华需要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没有被人玷污,以免官家对她心生芥蒂,宠爱不在。

    为陈叔宝熟知的智缘和尚,能证明张丽华没有被人玷污,智缘说的话陈叔宝肯定会信,但现在智缘被乱兵掳走,能作证明的人就只剩下陈。

    不需要多费口舌,只要让宫女给陈‘验身’,就能知道陈是完璧之身,就能证明张丽华没有**陈也有着沉鱼落雁的容颜,既然没事,张丽华当然也没事。

    这就是张丽华为自己准备的一个说法,所以她必须让陈和自己一起获救,而现在,她们就要获救了!

    好容易挤到距离马车不到三十步距离,张丽华已经无力带着陈继续前进,眼见着陈伯固在马车上高声说话,她决定直接喊出声来,表明自己和陈的身份。

    “新...”

    “刺客!有刺客!”

    突如其来呼喊声,打断了张丽华要喊的“新安王”,围观百姓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围着马车的禁军中,有人去扯站在马车上的陈伯固和袁宪。

    张丽华见状一愣,只见旁边飞来一支羽箭,径直射中陈伯固的胸膛,与此同时,他被禁军士兵扯下马车。

    “杀人了!杀人了!”

    有人惊恐的喊起来,而就在陈伯固中箭时,袁宪亦被人扯下车团团护住,马车周围一片混乱,马车附近目睹这一切的百姓,惊恐的往后退,

    人群本来就拥挤,而突如其来的刺杀,让许多人脑袋一片空白,不由自主跟着向后退,一旁的房顶上,那名射冷箭的刺客被禁军弓箭手射落,其他禁军士兵开始大声呼喊“抓刺客”。

    声音此起彼伏,许多百姓还没回过神,只看见马车附近开始骚动,与此同时,人群里也有人喊起来:“官军杀人了!官军抓人了!官军要把大家都抓去杀了!!”

    浑水摸鱼的喊声,让本就开始混乱的人群沸腾,许多人就此以为官府是故意引大家出来,好一网打尽再算账,也就是说官府一开始便没有安好心。

    眼见着法不责众没用了,大家不由得惊恐万分往外跑,想要躲过一劫。

    原本挤得几乎水泄不通的朱雀御道瞬间沸腾,夺路狂奔的人们,不顾一切推搡着面前挡路的人,而他们又被身后的人拼命推搡。

    有人跌倒、有人被绊倒,急着逃命的人一开始还试图跨过倒在地上的人,而越来越多的人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踩了上去,大规模的践踏随后发生,哭喊声、呼喊声、怒吼声此起彼伏。

    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一开始试图阻止人群的骚乱,然而他们的行为让不明真相百姓愈发以为是要动手抓人,许多人狗急跳墙和士兵们厮打起来,场面开始失控。

    逃命的人群之中,张丽华和陈亦在其内,她俩被人群裹挟着向外走,身不由己,距离马车越来越远。

    张丽华回头看着马车,心中焦急万分,想要大声呼喊,而周围的喧嚣声之大,她即便喊破喉咙也无法让人听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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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穿越到北周时期,化身宗室贵族西阳郡公宇文温,娶得如花美眷。 按历史轨迹妻子即将被皇帝强占,随后皇帝更是因此杀夫夺妻,而不久后篡位建立隋朝的隋国公杨坚也将对宇文一族举起屠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余文决意反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逆水行舟。 隋国公,听说你要造反? 天地良心啊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李爱卿,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怎么又打起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昏君,把天下交出来!逆水行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逆水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逆水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