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变局
钟离城北,淮水北岸,周军(尉迟氏)北大营,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正在查看舆图,陈军如今集中兵力攻打钟离,他要想办法化解对方的攻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的钟离,三面受敌,但并未被围死,人员、粮草依靠淮水上的浮桥,由位于淮水北岸的北大营源源不绝的运入城中,而北大营的粮草,是来自涡水上游的亳州总管府。
涡水入淮处名为涡口,涡口位于钟离上游,北来粮船在涡口卸下粮草,走陆路经北大营及浮桥运入钟离,有这条粮道在,钟离守军后顾无忧。
攻城的陈军自然会想方设法将钟离围死,那就必须渡河占据北岸,如此一来,淮水过钟离后下游河段上的两处沙洲,就是两军争夺的据点。
沙洲名为邵阳洲、道人洲,此时均为周军控制,周军在沙洲上立着营寨,而围绕这两处沙洲的攻防,也已进行了多日。
将近九十年前的魏、梁钟离之战,就是围绕着邵阳、道人两处沙洲展开,魏军在邵阳洲上营寨的失守,直接导致钟离大战的败北。
如今守钟离的是北军,尉迟佑耆绝不会重蹈当年魏军的覆辙,当年钟离之战的教训,他一直引以为戒。
尉迟佑耆之所以不在钟离城中,是因为他作为东南道大行台,还得兼顾其他各地的战事,万一困在城中,那就无法对各地兵马发号施令。
如今他坐镇北大营,既可以指挥钟离的防御战,也可以指挥钟离上游马头城的驻军。
马头位于淮水南岸,在涡口上游,马头城如钟离一般遭到陈军的围攻,只要马头不失,陈军就无法控制淮水,无法在上游放火船烧断钟离城北河面上的浮桥。
有浮桥在,钟离就能万无一失,所以尉迟佑耆在北大营,亲自守着这条浮桥。
广陵之败,让他遭受人生之中最大的挫折,悲愤之下一度产生自刎谢罪的念头,被左右苦苦拦住,随后,丞相夺尉迟佑耆爵位,当众仗一百,这样的处罚反倒让他坚强起来。
身为兄长的丞相这么做,尉迟佑耆知道是让自己面对现实,自刎很容易,收拾残局很难,作为尉迟家的男儿,哪里能如此怯懦?
所以尉迟佑耆收拢溃兵,重新组织防线,山阳、盱眙失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钟离,他绝不会让陈国占了去,因为钟离一失,淮水上游的寿春就会失去屏障。
钟离、寿春都是淮水南岸要地,钟离位于寿春以东一百八十里,陈军占领钟离,便可西进攻打寿春。
而寿春南至汝阴两百里,一旦寿春为敌军所迫,便无力增援汝阴守军,陈军如今正在汝阴以东的蕲城对其虎视眈眈,汝阴若没了外援,能守多久是个问题。
若汝阴完了,寿春南侧屏障也没了,能在陈军的围攻之下守多久,尉迟佑耆也不好说。
守住钟离就能守住寿春,寿春稳了,汝阴也稳了,淮水的防线也就稳了,尉迟佑耆打的主意就是以拖待变,而变局还真就来了。
一名将领入帐,向尉迟佑耆行礼:“尚书令,据多名陈军俘虏的口供来看,陈国国都建康爆发叛乱一事恐怕是真的。”
“会不会是事先安排好一批人假意被俘,专门诓骗我军?”尉迟佑耆最在意这点,他在广陵被陈国使节骗得好惨,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应当不会,这些俘虏,都是从不同地方抓获的,末将等严加审问,未发现其身份有异常之处,其各自所述建康之事,细节多有不同之处。”
“既如此.....莫非建康变乱真有其事?”
“尚书令,末将等皆认为确有其事。”
尉迟佑耆沉吟着,从俘虏们口中探得到的消息若是真的,那就意味着他的霉运到头了。
陈国国都建康发生叛乱,如果这场叛乱持续时间较长才被扑灭,那么这期间身处淮南的陈军将士必然人心不稳,陈军接下来的攻势会减弱,尉迟佑耆就能有宝贵的喘息机会。
广陵之败,败得太惨,尉迟佑耆仓促间组织的防线问题很多,更别说青州那边有妖僧作祟,连带着徐州总管府局势都有些不妙。
尉迟佑耆让仆射司马消难坐镇徐州,顶住拿下山阳、盱眙的陈军,他自己在钟离,顶住对方的猛攻,而汝阴守军还要面对第三股陈军的进攻,压力很大。
现在,只是勉强维持住防线,结果身后的豫州地区又有变局:邵陵之败,朝廷十余万大军几近全军覆没。
形势危急,兄长又身染重病,尉迟佑耆只觉得到处都在起火,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如今好了,陈国内部出问题,怕是要消停一下,那么己方就能腾出手,对付领兵进驻光州的西阳王宇文温。
这是一头凶残的吃人猛虎,尉迟氏的布局,可以说是被此人给破了一半,尉迟佑耆知道自己的异母兄尉迟顺已经坐镇荧州一带,宇文温南下,不是因为怕岳父,而是要觊觎两淮之地。
也就是说,尉迟佑耆要对付的敌人,不光有面前的狼(陈军),还有身后的虎(宇文温)。
若是换做广陵之败前,尉迟佑耆可完全不怕宇文温,只是如今形势不同,宇文氏和陈国联手,他又新历大败,左支右绌之下,兵力十分紧张。
即便如此,尉迟佑耆咬牙也要撑下去,宇文氏来说,之前那么危险的局势,硬是撑下来了,那么轮到他尉迟佑耆,没理由撑不住。
更别说宇文温狂妄自大,居然倒行逆施激起民怨,尉迟佑耆对于自己最后能否战胜对方,充满信心。
据斥候来报,坐镇光州州治光城的宇文温,派出军队东进,大肆压榨各地强宗著姓,要求这些当地豪族送质子,纳钱粮、出劳力供其调用,稍有不从者便加以攻伐。
许多豪族不堪忍受对方的暴行,纷纷据守坞堡,相互引以为援,对抗宇文温的兵马,还派出使者赶赴临近州郡,向王师求援。
甚至连寿春都收到了这样的求援邀请。
原本开始有些松动的人心,原本有意倒向宇文氏的那些墙头草,现在都被宇文温的恶行逼得靠回朝廷这边。
尉迟佑耆觉得宇文温也许是因为连战皆捷,所以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不把各地豪强放在眼里,以为光靠武力威胁,就能将这些豪强驯得服服帖帖。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把大部分豪强都逼到对立面去,这样一来,两淮官军不用分兵抵御宇文温,那些豪强自己就会联合起来,和宇文温玩命。
如此变局,让尉迟佑耆颇为激动,他觉得暴风雨即将过去,晴天就要来临,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松懈,宇文温此举也有引诱他分兵西进的意图,所以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各地豪强求援,不派兵去救会寒了人心,派兵去救的话要小心被宇文温所趁,尉迟佑耆和众将商议后,定下了一系列对策。
援兵当然要派,派的是骑兵。
广陵之败,尉迟佑耆手中的骑兵实力犹在,而据斥候探得的消息,盘踞光州的宇文温其麾下骑兵不算多,所以...
谁让你骑兵少呢?
第六十五章 官、民
浍州州治固始,领兵至此的宇文温,正在城外查看地形,光州以北偏东是南郢州,东北是浍州,以东是南建州,浍州居中,算是面对淮水下游、寿春方向的藩屏,也是进攻时的出发点,所以他必须来浍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宇文温以黄州总管(本官)行豫州总管事,又奉命坐镇光州,到浍州视察防务很正常,然后顺便找机会搞事,先发制人攻入淮水沿岸地区。
固始,位于浍州新蔡郡内,是州治和郡治所在,城外有决水,源自南面大别山,北流过固始后汇入淮水,其汇入口被民间称为“浍口”而不是“决口”。
也就是说,按官方文书上的记载,固始城旁这条自南向北流淌的河流名为“决水”,而百姓习惯称为“浍水”,这也是浍州得名的由来,但官、民称呼不同,很容易造成困扰。
同样会造成困扰的名称还有一个,那就是固始,浍州州治固始,是周国政区划分上的正式名称,然而当地百姓却习惯称呼固始的旧称:蓼县。
同一个地方,官方和民间不一样的称呼,原因在于两淮之地在南北对峙中反复易主,南、北朝廷对这些中间地带城池的名称改来改去,老百姓就按着习惯来称呼。
在萧梁时,该城及所在地区名为“蓼县”,待得侯景乱梁,蓼县所在地区为东魏所得,东魏变成北齐后,将此城更名为固始,自那时起到现在就是这个名称。
然而从北齐建国到现在不过三十多年时间,而萧梁控制该地的时间不少于五十年,于是当地百姓还是按着祖辈传下来的习惯,称呼此城及所在地区为“蓼县”,称呼城外那条河为“浍水”。
同一地点、河流,其官方、民间称呼的不同,平日里造成些许困扰但问题不大,而到了打仗的时候这种官、民称呼的区别是会要命的。
宇文温若不是亲临现场勘察,真是不知道固始有两种称呼,不知道决水和浍水是同一条河,不知道决口和浍口是同一个入淮口。
在这个时代行军打仗,舆图仅供参考,没有什么高科技定位技术,在没有官道的野地里行军得靠向导指路,临时问当地百姓的话,可能会因为各种奇葩原因迷路。
宇文温在决水(浍水)边转了一圈,询问当地吏员这条河丰水期水位、河宽等情况,转身往城门走去,随行人员紧紧跟上。
接近城门,有一股腥风迎面扑来,抬头一看,城门上方城墙处有许多木笼一字排开,木笼里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宇文温去年在江州豫章郡南昌城,也是在城门上摆满各地豪族的人头,借以威慑各地墙头草们,如今在固始又来了这么一出,目的相同。
宇文温径直走向城门,城门旁等着进出城的百姓本来就被人头吓得不清,见着他一行人走过来,个个畏畏缩缩,不由得后退几步,让开通道。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父母官长什么样子、姓甚名谁很难搞清楚,因为他们没那个资格。
但是对于家乡大户不可能不认得,如今城门上挂着数百颗人头,里面有被灭族的大户及爪牙,其首级被百姓们认出来后,百姓心里所承受的震撼说不大那是假的。
对于平民来说,高高在上的大户们都完了,他们哪里还敢和贼军...官军作对,官军让做什么,就绝不敢阳奉阴违。
。。。。。。
固始城内,州署议事厅,官军将领田益龙正在和“民间有活力组织”的头目们开会,当然,“民间有活力组织”这一词汇只是西阳王的戏称,实际上在场各位都是黄州各镖行的大小镖头。
作为某镖行东家之一的田益龙,和在场的许多人熟得不能再熟,作为官民勾结..合作的受益群体,无论是讲话的还是听讲的,都对接下来的买卖充满了信心。
众人围在一个巨大的沙盘旁,沙盘里有各种山丘、河流、城池,虽然只是模型,看起来却很直观,沙盘里又插着许多不同颜色的小旗,作为各部兵马以及敌我军队的驻扎地。
田益龙拿着个木棍作为指挥棒,在沙盘上指指点点,各家镖行镖头们聚精会神的看着,这是他们镖队接下来要运镖的路线,货物是粮草,对手不是马匪、山贼、水寇,而是敌人的军队。
宇文氏和尉迟氏的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山南军队连战连胜,但面临的问题不少,首当其冲的就是兵力紧张、运力紧张,而春耕在即,官府又不能征发百姓太过,所以粮草运输能力不足的情况愈发明显。
关于这个问题,黄州总管府给出了办法,那就是向各镖行雇佣镖队,协助官军输送粮草,支援黄州军在大别山以北、淮水一线的作战。
官府竟然向民间行会‘购买服务’,这是旷古未有之事,也只有在黄州总管府才会出现,换做别的地方,官府早就无偿征发镖队输送粮草了。
自从战争爆发,黄州西阳到相州邺城的商路断绝,所幸各家镖行的镖队躲得快,借着各地合作家族的庇佑,没有受到太大损失,镖队陆陆续续平安返回山南。
但商路断绝导致货运量骤减,镖行的生意大受影响,各镖行东家见着队伍闲置,一大群镖头、镖师无所事事但工钱又得照发,不由得心急火燎却无可奈何。
现在好了,官府花钱雇佣他们的镖队输送粮草,虽然风险大了很多,但收益也是不错的比起受雇佣赚来的几个钱,能得西阳王赞许,那可比什么都重要。
西阳王可能要对淮南用兵,其行军路线就是粮道,这粮道只会越来越长,官军兵力不足,自然要依靠镖队武装押送粮草,供应前方大军所需。
田益龙此时就是在向各镖行镖头介绍如今、往后的粮道,其中涉及到各州郡城池、营寨、烽燧等据点,这需要镖头们评估可能面临的风险,然后提出意见,以便官军对某些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段进行重点防御。
这是前所未有的官民合作方式,官军将和民间行会武装协同,维持一条稳固的粮道。
镖队平日里押送货物,如果货物被劫,大不了双倍赔偿货主损失,可打仗时粮草被劫,后果很严重,甚至会直接导致前线大军崩溃,所以,接受雇佣参与押送粮草的镖行,必须全力以赴。
此次押镖和平日押镖不同,袭击镖队的敌人,将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亦或是为尉迟氏驱使的各地豪强武装,光靠镖队之前的武装力量,未必能扛住对方的袭击。
所以增加人手,加强武备是必然,要添置铠甲、兵器,各镖行可以拿着官府的批文,到黄州军器监以优惠价格购买,至于镖师不足的问题,那就赶紧招人。
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将黄州总管府境内能动员的力量都动员起来,几乎所有利益团体都被捆上了西阳王的马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参与战争,是高风险、高收益的赌博,可能赚得盆满钵满,也可能输得倾家荡产,然而对于各利益团体来说,这是一笔稳赚的买卖,值得孤注一掷。
他们对领头人、西阳王有信心,因为西阳王绝不会打败仗!
第六十六章 步、骑
旷野,两列并行的车队正在行进,马车样式很独特,是四轮马车,车厢里不知装着何种货物,使得车轮在野地里留下深深的车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时值午后,阳光明媚,前方一侧隐约出现一条河流,河边有郁郁葱葱的青草,虽然队伍不需要过河,但到了河边,正是让拉车的挽马休息、喝水、吃草料的好时机。
怀着这样的念头,车队速度放慢,有许多随行士兵从车上拿出水桶,看样子是准备一会打水。
就在这时,游走在外围的哨骑忽然吹响号角,借着凄厉的号角声向车队示警:有敌人靠近了。
原本还从容有序的车队,瞬间便喧嚣起来,将领们呼喊着,指挥士兵布防,而车队很快就变了形状,前后相连,形成一个圆形的车阵。
拉车的挽马被车夫解下笼头后赶进圈里,缰绳系于刚钉在地上的木桩,与此同时,士兵们从车厢上搬下许多竹制拒马,布设在车阵外围,以门字铁钉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布阵的动作进行得很快,当游走外围的哨骑从特意留的缺口进入车阵后,士兵们用拒马将缺口堵上,就在这时,前方烟尘滚滚,数百敌军骑兵向着车阵接近。
组成车阵的马车,其内侧车厢板已经放倒,士兵们由此登上车厢,踩着车里装载的辎重,以外侧车厢板为屏障,弯弓搭箭,准备迎战来袭骑兵。
策马疾驰的骑兵们放慢速度,最后在距车阵百步外停下,见着车阵防备森严,没有贸然靠近。
这个将近千人随行的车队,是骑兵们盯了数日的猎物,连日来不断进行骚扰,他们虽然没有找到机会歼灭对方,却成功让车队的行进速度放慢。
数日下来,车队不过前进了四十里。
骑兵对付步兵,就是这么惬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分昼夜的袭扰步兵队伍,逼迫对方收缩防守,接连数日之后,步兵们就会很疲惫。
即便有马车装载粮食,但这么走走停停,步兵们迟早要将运输的粮食吃掉许多,即便最后侥幸抵达目的地,本来该运抵的粮食会被消耗大半。
一只只运粮队向目的地接近,结果被骑兵们不断袭扰,导致运达的粮食过少,慢慢的就会导致驻军缺粮,然后军心涣散,狼狈撤退。
届时,己方主力就有机会将其一举歼灭。
这就是具备骑兵优势一方,在平原对付缺少骑兵的敌人之诀窍,奉命从寿春出击的骑兵们,就打总算这么对付宇文氏的军队。
骑兵在平原,当日的进攻距离在一百里左右,步兵追不上、逃不掉,一旦被骑兵盯上,步兵没有外援的话迟早完蛋,所以对于这个车队,兵力近三百骑的骑兵们志在必得。
待得马匹休息好了,骑兵们移动起来,向车阵靠近,口中不断怪叫,拿出骑弓向着车阵抛射箭矢。
车阵之中,严阵以待的士兵见着冲向自己的骑兵不由得手心出汗,不过未得号令,他们不能轻易放箭,以免被敌人骗箭。
这是在光城‘强化训练’时,教官反复强调过的骑兵骚扰战术,谁敢未得号令就放箭,马鞭照着人就抽过来。
一次次的鞭挞,让来自岭南的客军对马鞭的恐惧,远胜于对骑兵逼近的恐惧,所以此时此刻,弯弓搭箭的士兵们,没有一个人乱放箭。
逼近车阵的骑兵,骑术十分娴熟,恰好在七十步左右距离打转,然而并未骗得车阵方向一支箭,骑兵们折腾了一会之后,许多人索性原地下马,脱下甲裙,褪下大口裤,向着车阵方向露出屁股笑骂着。
身处车阵的冯暄,用千里镜看着那一个个白花花的大屁股,冷笑数声,随即将千里镜交给旁人,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
“是,郎主!”
咯吱咯吱声响起,数日来均未用过的车载大弩,被士兵们从车厢里抬起、固定,然后就等命令下达便转动绞盘给大弩上弦。
冯暄带来的冯氏族兵,此次是作为饵兵出击,专门引诱敌军骑兵来攻,所以在名为“偏厢车”的马车上,不但有大量粮食,还有许多大弩和充足的箭矢。
冯暄读过《史记》,知道汉将李陵领兵五千出击匈奴,在草原上凭借车阵硬是和匈奴骑兵耗了许久,杀伤匈奴兵无数,直到箭矢用尽才被俘投降。
他不敢自比李陵,但此次己方车队准备充分,又有强援在外,所以冯暄不认为自己会有李陵的下场,而按照约定,今日是狩猎的时候了。
车阵中的士兵默默准备着,车阵外的骑兵不停地折腾,试图用各种方式引诱车阵中的士兵出击,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将近一个时辰。
骑兵们眼见着对方不上当,正要上马撤离,却听得身后远处响起呼啸声,转头一看,只见朗朗晴空竟然绽放出几朵火花。
事有蹊跷,骑兵们感觉有些不对,就在这时,车阵里响起弓弦声,一座座大弩射出石弹,将骑兵们打得措手不及。
不到百步的距离,石弹瞬间便至,虽然准头不怎么样,但只要击中人、马,瞬间就能激起一片血雾,残肢断臂在雾中飞舞。
一轮石弹过后,车阵外侧车厢板忽然倒下,许多士兵呼喊着跳出马车,以十人为一队,徒步向前冲。
五名刀牌手在前,五名长矛手在后,按照之前的“强化训练”所训练的三角队形,身后弓箭手掩护下,勇敢的向骑兵发起挑战。
与此同时,远处尘土大作,那是薛世雄所率领的骑兵按照约定到了,与此同时赶到的,还有刘波儿率领的虎林军部分骑兵。
两股骑兵合计也才两百骑,兵力比起敌骑要少,但这已不成问题,因为偷袭的薛世雄、刘波儿所部骑兵,速度已经起来了。
精心策划的一场伏击,让准备狩猎的猎人成了猎物,面对前后夹击,可怜的猎物应对失措,先是被乱箭射倒一拨人,然后在阵型散乱、速度未起的情况下,被偷袭的骑兵一举击溃。
车阵中,冯暄登上一辆马车的车厢,抽出破甲箭搭在弓上,瞄准从车阵边缘疾驰而过的一名敌骑。
中原的战马比岭表的战马好很多,身形高大,四肢健壮有力,奔跑起来速度很快,冯暄想凭着本事缴获一匹骏马,所以舍不得用射马箭射马,而是选择难度更高的射人。
松开弓弦,箭矢离弦而去,正好命中目标后腰,那骑兵身形一晃,随后倒在马背上,没了主人驾驭的坐骑,竟然继续向前跑去,脱离战场。
冯暄见状顾不得唏嘘,因为战场上还有很多溃败的骑兵,他呼喊着“杀敌”,又抽出一支破甲箭,瞄准下一个目标。
骏马,我要一匹骏马!
第六十七章 腾笼换鸟
张氏坞,是张氏宗族聚集的坞堡,坞外上等田近千顷,坞内聚集着族人、佃农累计逾千户,还不带充当护院的庄客,坞堡内库房里存放着的粮食,足以支撑坞堡两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在当地州郡的卷宗记录里,张氏宗族户数不过百余,拥有的土地刚到百顷,还是以下等地为主,每年缴纳的田租、户调和那些百余户的村落相当。
鲜明的对比,让抵达张氏坞的宇文温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一定是体制问题。
当然是体制问题,一个户数超过千户、良田近千顷的宗族,在官府里登记的信息只是“百户”、“下等地百顷”,而除此之外,张氏宗族里还有大量的庄客。
这些人多为流民,被张氏收拢,充当部曲、护院、打手,官府却无法统计其人数有多少,而这些人之中,是不是有江洋大盗、通缉犯一类人物,官府也不得而知。
地方官对张氏的情况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纠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对于天下遍地都有的坞堡就是时代特色,而坞堡内是和官府管辖绝缘的。
坞堡又称坞壁,古来有之,最初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用来防流寇、山贼,待得局势动荡,富豪士族之家为求自保,也纷纷构筑坞堡营壁。
汉末动乱,坞堡成了各地宗族的避风港,而三国归晋没多久八王之乱爆发,中原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坞堡就成了许多宗族最后的依靠。
乱世到来,有条件的家族纷纷南下江表,是为衣冠南渡,而一般百姓却无法逃到天远地远的江表,于是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坞堡,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
数百年战乱,中原生灵涂炭,只有靠着大小坞堡的庇佑,人们才能在乱世之中活下去,所以,坞堡独立于官府统治之外自成天地,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北方遍地坞堡,护佑着大大小小家族在五胡十六国中顽强存活下来,对于各国统治者来说,单一坞堡并不是不能攻下来,问题是得不偿失。
坞堡主们愿意按时交纳一定量的粮食、布帛,对统治者来说倒也不错,于是坞堡就这么在夹缝中存活下去。
到了北魏时,统治者无力改变现状,于是和坞堡主们妥协,实行宗主督护制。
所谓宗主督护制,就是朝廷承认坞堡主(宗主)的既有利益,将其利益合法化,承认坞堡主(宗主)对于依附的百姓具有管辖权。
让宗主们督护百姓,并督促百姓缴纳赋税、承担徭役,同时宗主们还要维护基层治安,这种做法就是间接让出基层政权,由宗主们代为效劳。
而大小地主出身的宗主们,自然不会老老实实与官府合作,藏匿户数、逃避赋税徭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后来北魏实行“三长制”,废除宗主督护制,以抑制豪强隐匿户口和逃避租调徭役,由官府直接控制基层政权组织,但坞堡依旧在,宗主们依旧和官府玩藏匿户数、偷税漏税的把戏。
而在南方,尤其两淮一带,因为地处南北交界处的中间地带,有坞堡做倚仗的宗主们,首鼠两端,同样是官府头痛的人物。
宗主们相互间联姻、互为奥援,犹如一团乱麻,官府想要梳理却无头绪,调兵来攻,费时费力不说,一旦啃不下来,后患无穷。
不仅如此,某些比较有野心的坞堡主,仗着地处水路要道捞偏门,那就是派出部曲假扮水寇、马匪,拦路抢劫、杀人越货。
这种坞堡明面上很正常,但实际上就是贼窝,是地方治安的一大毒瘤,然而要想根治却很麻烦,以千年来官僚们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德性,只要坞堡主不公然闹事或做得太过分,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乎,两淮之地的强宗著姓,凭借坞堡过着土霸王的生活,对于州郡官员来说,这些地头蛇不惹事就行了,至于将堡户纳入官府管辖、让这些坞堡主足额缴纳赋税,那是自讨没趣。
而对于即将对两淮用兵的宇文温来说,如何跟各地坞堡主打交道是很头痛的问题,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和对方周旋,也没那么多好处来收买对方。
封官许愿,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么大能量让朝廷同意‘批发官职’,那些地头蛇们可不会蠢到被一张任命书骗得死心塌地,然后出人出粮压上身家跟宇文温去建功立业。
豪强们以家族利益为上,宇文温何德何能在短期内收复对方人心。
可以预见的是,对于宇文温的招揽,坞堡主必然阳奉阴违,非敌非友,在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摇摆不定。
而宇文温的兵力不算充足,一旦对淮水下游用兵,肯定会把侧翼、后方暴露在这些首鼠两端的坞堡主面前,到时候对方会不会借机捅他一刀可说不准。
所以,王献策来个快刀斩乱麻:把光州附近地区、未来行军路上及侧翼的坞堡全都干掉,管你是敌是友。
可以预见这种行为会引起轩然大波,许多观望的坞堡主会就此倒向尉迟氏甚至陈国一方,不过宇文温不在乎,因为他觉得后世一个段子说得好。
德国若要消灭意大利,只需要几个师,德国若要协防意大利,需要几十个师。
要把各地坞堡主稳住,需要投入大量的兵力,而宇文温没有那么多兵力,所以就选择最直接、简单的办法,好处他来拿,骂名由王来背。
骂名,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屠戮良民”一类污名,强宗族姓聚居坞堡,其中总有人有亲戚、姻亲在各地为官为将,到时候上书天子来个‘血泪控诉’,无论如何都要有个交代。
事情要是闹大,到时候就是出馊主意并且随军参谋的王倒霉。
至于好处...
来到库房,宇文温看着满仓的粮食,心情愈发好起来,张氏坞里囤积的粮食,除去留给平民的口粮,可以拿出五万斛,足够二万五千人一个月的口粮。
而这段时间以来,宇文十五率领兵马击破了十座坞堡,不计留给平民的口粮,得粮将近四十万斛,缓解了官军的粮食供应压力。
不仅如此,还收得百姓将近一万户,良田三千顷,全都纳入州郡官府的管辖之中。
这只是开始,而最大的好处,不止于此。
宇文温转入血迹斑驳的议事厅,厅内匍匐着一群身着布衣的男子,他缓缓走到上首,坐在胡床上,看着脚下这一大群人,不发一言。
上首之人不说话,匍匐在地的人们,没有人敢吭声,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开口问道:“李宗主在否?”
匍匐最前面的一名中年人哆哆嗦嗦的答道:“草...民...草民李某在。”
声音打着颤,宇文温能看见对方额头上冒出汗珠,随即以平和的口气说:“李宗主,起来说话。”
“草...民、不不不...不敢。”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乡下土豪,见着传说中杀人逾百万的藩王,话说不利索很正常,宇文温不打算这么和对方交谈,于是再度开口:“无需如此,大家都起来。”
一群人赶紧起身,不过还是低着头,聆听宇文温的训话。
“李宗主,此次官军攻拔张氏坞堡,你们族中子弟出了大力,主将已将具体情况上报,寡人看过后很高兴。”
“能为大王出一份力,是草民的莫大荣幸!”
“很好,那么,张氏留下的烂摊子,由你们李氏来管,接下来该如何做,你们明不明白?”
“明白,草民明白!”
“明白?说说,要怎么做?”
“回大王!某等首先要开展春耕,然后组织人力物力,为官军输送粮草,以确保官军军需用度!”
“那么...”宇文温收起笑容,冷冷的问道:“寡人可以相信你们李氏能完成这些事情么?”
“大王放宽心,李氏上下,无论如何都会完成这些重任,如有差池,愿以全族人头谢罪!”
“误了寡人的事,你们全族死上三遍都不够!”
宇文温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吓得在场李氏众人哆嗦不已,不过他随后说出的话,让众人欣喜若狂:“不过,若是办得好,这坞堡,尔等以后就传给下一代吧。”
“谢大王,谢大王!草民等虽万死不辞,也要为大王...”
“行了行了,废话不多说,寡人要看实效...”
光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得填补“空缺”,若把各地坞堡的原主人干掉并且分兵把守,宇文温没有那么多兵力,所以,需要扶持听话的宗族上位。
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宗族,实力位于前列的宗族多有坞堡,那些小宗族就只能仰人鼻息,而当这些小宗族被人扶持,将那些原来的地头蛇取而代之后,忠诚度会很高,办其事来也会很卖力。
不仅如此,为了维持住好不容易占据的田地,新上位的地头蛇必然极度依靠那个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取而代之的人,以防止原强宗著姓余孽们的反攻倒算。
这是一个扩充势力的极好机会,以对两淮用兵为由,将光州周边大片地区的豪宗著姓换一遍血,新上位的宗族只会紧紧抱着一人的大腿,那个人,就是西阳王。
这些新上位的宗族,根基不稳,对于外力的影响抵抗能力不足,需要扶他们上位的西阳王遮风挡雨,需要靠着西阳王来给族中子弟以入仕的机会。
所以,宇文温要稳住光州周边局势,为向淮水下游用兵提供一个稳固的后方,那么扶持新宗族,比收买已经变成地头蛇的强宗著姓要划算得多。
王在叶城向宇文温献策,其中就包括这一手段,正如宇文温借着平定江州、岭表之机,将当地豪强纳入他的控制范围那样。
这一手段,宇文温觉得用一个词来形容比较贴切,那就是“腾笼换鸟”,将那些坞堡主换成自己的追随者。
这些新上位的宗族为求表现好,必然干劲十足,不存在阳奉阴违的问题,可以让宇文温集中兵力,和敌军野战决胜。
再把眼光放远一些,光州地区位于大别山北麓,通过光黄道和大别山南麓的黄州总管府地区相连,是黄州商队北上的必经之路,以黄州为基本盘的宇文温,向光州及周边地区扩张势力,再合适不过。
争天下,要么在国都发动宫变、兵变,譬如司马家上位的高平陵之变;要么靠着扎实的基本盘,和群雄逐鹿中原,一如太祖宇文泰以关中起家那样,王给宇文温的建议,就是两个方面都要做准备。
王提出这样的策略,直指宇文温隐藏在心灵深处的野心,稍有不慎,就会有被宇文温灭口的危险,不过王说得有道理,宇文温也不介意稍微暴露些许野心。
既然有野心,那么想要实现野心就得有许多人追随以做帮手,对于王这种‘自带干粮’贴上来的谋士,宇文温若不用,还能用谁?
他又没有王霸之气,没有‘虎躯一震、再震、三震’就能让世家高门精英人才纳头便拜的异能,有的只是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利益团体。
当越来越多的势力被吸纳入这个利益团体,宇文温的羽翼就越来越强,唯一的前提是不断的打胜仗,用胜利来鼓舞追随者。
离开议事厅,宇文温走上张氏坞墙头,破损的坞堡墙壁缺口处,此时已经树起木栅,他看看西面的太阳,又看向一片云雾朦胧的东北方向,眺望良久,随后一声长叹。
不断打胜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不是天命战神,能够有绝对信心百战百胜,能做到的就是战前周密策划,战时拼尽全力。
而即便真是战神,那又如何?
西楚霸王项羽,在战场上威不可挡,然而麾下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少得可怜,楚汉相争,项羽亲自打的仗都能赢,可没他参与的战事,楚军就吃瘪。
打来打去,项羽在一次次的战术胜利中走向末路,其教训发人深省。
宇文温正在发呆,张鱼近前说有事禀报,今晚宇文温一行要在张氏坞过夜,方才李宗主私下向张鱼请教一事,于是张鱼转来汇报郎主。
“请教?李宗主莫非是想向你行贿?这可不行,勿以恶小而为之。”
“呃,郎主...”张鱼看看左右,声音愈发小声:“李宗主得知郎主今晚下榻坞中,便想让自家未嫁小女前来侍奉...”
“嗯?”宇文温闻言一愣,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尉迟炽繁的样貌,随即笑了笑:“你去回他,好好说,就说寡人思念王妃,无暇他想。”
“是,郎主。”
第六十八章 招降纳叛
淮水,河面上一座浮桥正在燃烧,浮桥由一艘艘木船并排连接而成,上搭木板可通车舆,是往来淮水两岸的通道,此时却已付之一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构成浮桥的木船四散,有的带着火,有的却安然无恙,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
浮桥北端,淮水北岸。夺桥失败的亳州军开始收集船只,准备强渡淮水抵达南岸,南岸有数十士兵,正是他们赶在亳州军渡河前烧断浮桥,只是如今想要抵御准备强渡的敌军,人数不够,有些困难。
而南岸数里外的期思城方向,有许多人向着河边赶来,这是驻扎期思的兵马,时刻防备北来之敌。
期思位于浍州边城郡地界,但位置却在光州东北端,正好成为光州的东北端门户,以光州为据点的黄州军,必然要分兵守住期思这个淮水要地。
期思驻军很快便赶到淮水边上,与对岸的亳州军隔河叫骂,亳州军并未放弃渡河的希望,不但将收集到的船只串联成舫,还分兵沿河展开,似乎是要找个水浅的地方涉水过河。
黄州军亦沿着河岸展开,和对方针锋相对,如今是春天,不久前下过雨,淮水水位稍稍上涨,敌人想要涉水过河可不容易,但黄州军将士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期思城距离河岸有些远,如果城池就在河边,他们哪里用这么辛苦,然而期思城却不能离淮水太近,因为这个河段偶尔会发大水。
据说战国时,楚国名臣叔孙敖在期思治水,大大减轻了水患,为了纪念这位治理淮水水患的叔孙敖,期思城内西北隅有孙叔敖庙。
而期思城外西北隅、淮水南岸一处高地上,有民间建起的另一座孙叔敖庙,百姓时常到这座小庙里祭拜,祈祷孙叔敖保佑他们,不要让淮水两岸的土地被淹。
此时此刻,蒋会就躲在淮水南岸边上的孙叔敖庙,小心翼翼的露出头,观察南岸黄州军的动静,他身后有十余名男子,个个拿着弓箭、长刀,庙前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断了气的士兵。
这是期思守军设在此处的哨兵,身上插着羽箭,个个都已经断了气。
蒋会见得黄州军兵马都在淮水岸边,而自己所处的孙叔敖庙附近也没什么兵,缩回身子,转到庙的另一侧,示意随从将一颗小树用斧头砍倒。
小树倒下,这表示孙叔敖庙附近无事,与此同时潜伏在小庙上游对岸的亳州军骑兵开始渡河。
二百余骑兵,牵着马登上临时扎好的竹筏,摇起长棹,向南岸靠近,按着河水的流速,他们抵达南岸的位置,恰好是孙叔敖庙所在土丘附近,此时在岸边的黄州军,其视线被土丘挡住。
看着亳州军渡河的蒋会,又看看毫不知情的黄州军,不由得快意非常:一会要让尔等狗头,祭奠我蒋氏族人在天之灵!
先秦时有蒋国,楚国灭蒋之后,在蒋国故地设期思邑,外逃的蒋国后裔便相约以蒋为姓,故而期思是蒋姓的起源地。
千百年后,期思地区生活着大量蒋氏子孙,其中有贵有贱,蒋会属于前面哪一种:他所在宗族,是住在坞堡里的。
数百年来朝代更替,蒋会的祖辈在坞堡里过着安稳的日子,蒋会觉得自己和兄弟们、还有自己的儿孙日后也会平平安安,结果恶鬼来了。
齐国、陈国争夺两淮、周国、陈国争夺两淮,现在轮到周国宇文氏和尉迟氏相互讨伐,这也和他们无关。
结果尉迟氏连吃败仗,宇文氏在豫州站稳脚跟,随后有个什么‘夕阳王’坐镇光州,派出使者要求各地坞堡派质子、缴纳钱粮,还要出人出力协助官军‘讨逆’。
条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蒋会的父亲身为宗主(坞堡主)本打算敷衍一下,结果发现敷衍不下去:所谓的官军,不仅要求他们缴纳大量钱粮,还要许多壮年男子从军。
这种条件,蒋会的父亲不打算同意,和几个有姻亲关系的宗主(坞堡主)联系了一下,大家决定拒绝,因为期思就在尉迟氏和宇文氏势力范围的交界处,大家认为这什么夕阳王不敢欺人太甚。
结果对方竟然倒行逆施,发兵把几个坞堡屠了!
事发之时,蒋会正在期思城里别业处理事务,听得噩耗传来,悲愤欲绝,本想带着随从去拼命,但实力悬殊太大,于是逃过淮水,进入亳州总管府地界,找官军来讨伐逆贼,给族人报仇。
官军,当然是尉迟氏的军队,逆贼,就是宇文氏的军队。
蒋会原以为报仇之日遥遥无期,未曾料官军很快便有了动作,还问他愿不愿意当向导。
蒋会当然愿意,还把期思周边地形向官军将领详细的介绍了几遍,此次又自告奋勇过河做耳目,冒着巨大风险将孙叔敖庙的逆贼哨兵干掉,引导官军骑兵过河。
呼喊声起,将蒋会从遐想中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只见渡河成功的官军骑兵,径直冲向期思城,而河边的黄州军见着如此情况,心急火燎往回跑。
北岸的亳州军见南岸无人,趁机乘船渡河,而已经渡河的骑兵向着城门疾驰,要趁着城中空虚夺城,即便夺不了城,也可以截断出城敌军的后路。
二百多骑,在旷野里可以对付数百甚至上千阵型散乱、以步兵为主的敌人,即便无法将其击溃,也可以逼得对方结阵自保,待得己方主力渡河再合围。
期思城门似乎关上了,试图入城的亳州骑兵调转马头,拦截往回跑的黄州军,逼得对方在野地里结阵,而亳州军主力已经渡河登上南岸,向着结阵的黄州军围了上去。
蒋会领着随从跑下叔孙熬庙,向着官军队伍跑去,他兴奋异常,想要亲眼看看这支黄州军被歼灭的场景,官军将领说了,此战不留太多俘虏,所以,他会得到许多人头去祭奠父兄还有族人。
跑着跑着,局势突变,期思城方向尘土大作,似乎有许多骑兵向这边冲来,数里的距离,骑兵很快就能冲到,而对方的数量应该不少。
原本被合围、走投无路的黄州军忽然呐喊起来,向着渡河而来的亳州军步卒逼近,那两百余亳州骑兵,迎着敌军骑兵冲去,两军相撞,亳州骑兵消失在烟尘之中。
一场大胜竟然变成大败,蒋会大惊失色,看看河边,又看看土丘上的叔孙熬庙,估算了一下距离,决定往河边跑。
他会游泳,体力充沛能游过淮水,哪怕水很凉也没关系,所以不需要船,只要赶在敌骑冲来之前跳到河里就行,而当蒋会跳入河里快游到河中心时,南岸战局已见分晓。
渡过淮水的亳州军将士之中,没阵亡的都已经放下武器投降,一些抢上船要渡河的士兵,部分被敌军弓箭手射倒,部分划着船向北岸靠拢。
淮水上游忽然出现许多小船,船上男子大多身着布衣,其中许多人拿着长矛、弓箭、铁叉、渔网,看上去杀气腾腾,在水中奋力游向北岸的蒋会,忽然发现其中一艘船上有熟人,而对方也看见了他。
蒋松,年纪和蒋会差不多,按辈分却是他的远房族叔,因为是远房旁支又是庶出子,所以蒋松在家族中地位很低,甚至连主家稍有地位的仆人都可以随意差遣此人。
而不久前,蒋松当了逆贼的内应,和另一些族人一起,引狼入室,出卖主家,成了坞堡的新宗主。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蒋会在水里只能逃命,而在船上的蒋松却要斩草除根,见着昔日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的家伙就在面前,蒋松哪里会放过对方。
他是旁支,又是庶出,连自己嫡兄弟都欺负他,更别说高高在上的主家嫡子,只是如今他时来运转,是报仇的时候了。
那年,蒋松只是失手打碎蒋会的一个镇纸,对方竟然让人灌蒋松喝尿。
蒋松想起不堪往事,咬牙切齿举起一根铁叉,对准面前潜入水中的蒋会,他在河里叉过鱼,知道瞄准的位置要比看上去向下一些,所以只是一叉,就叉中了水里潜泳的蒋会。
鲜血染红水面,蒋会被叉了起来,嘴角溢血,没几口气好喘了,蒋松吐了一口唾沫到其脸上,随即笑道:“蒋会,你也有今日!”
南岸,骑在马上的杨素看着蒋松领人乘船收拾残局,对方出卖家族的行径实际上令人不齿,但蒋松平日里在族中受欺辱太过,引外人报仇,杨素也能理解。
更何况要人死心塌地做事,不给些好处哪里能行,在淮水边叔孙敖庙故意送死的士兵,杨素事前可是预支了丰厚的抚恤。
杨素知道,蒋松出卖宗族的行为虽然龌龊,却有拥护朝廷的大义名分在手,所以官府反倒要立其为新宗主。
此事即便日后闹到天子那里去,昔日在悬瓠号召各地豪强勤王却饱受冷遇的天子会怎么做决定,那还用想?
蒋松的事情被杨素刻意大肆传播,各地大小宗族的宗主怕是要睡不着觉,那些在宗族中地位低下的人,哪个不想成为第二个蒋松,哪个不会蠢蠢欲动。
这正是杨素想要的效果。
虽然跟着西阳王转战淮南,但杨素不认为自己就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是金子总会发光,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
数骑近前,向杨素汇报战场情况,他们说话带着弘农口音,和其他由杨素整编并指挥的豫州降兵完全不同。
弘农杨氏,已经为长安朝廷效力,其弟杨约得知杨素在悬瓠而悬瓠之围已解,特地派了数百族中精锐部曲赶来豫州听从杨素调遣。
恰逢杨素随西阳王坐镇光州,而西阳王准备到处‘惹是生非’,这些部曲正好派上用场。
杨素看看淮河北岸,又看看仓皇上岸、狼狈逃窜的亳州军士兵,不由得面带笑容,今日之战只是开始,他可不会傻傻的死守期思。
奉命坐镇光州的西阳王既然主动出击,那么奉命镇守期思的他,也得主动出击,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
霍州州治岳安,城头飘扬的旗帜换了样式,大批军队正在入城,宇文温领人走进戒备森严的州署,州署内十几名士兵正在往外搬尸体。
死者都是前任刺史的忠仆,跟着郎主一起去了。
而献城有功的有功之士们,在大堂捧着刺史首级恭迎西阳王的驾临。
“诸位能够及时反正、弃暗投明,寡人深表欣慰,想来天子看了奏章后,也会龙颜大悦。”
“多谢大王表功,某等罪臣能得大王信任,实在是感激不尽...”
“无需多礼,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大家还要继续立功,协助王师平定逆贼,”
宇文温的开场白,让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对方做出了承诺,会让他们的名字上达天听,那就不枉费大家冒着风险做内应献城。
做内应献城,说得好听是为了大义,说直接些就是为了个人利益,不过这没什么好苛责的,宇文温没有看不起这些人的意思。
但一人除外。
此人身为刺史佐官,与其小妾私通,得知敌军兵临城下,索性卖主求荣,如此卑劣行径,即便有大义名分做招幌,宇文温也对其厌恶至极。
就个人来说,作为有小妾的男人,宇文温自动带入了苦主的视角。
但即便如此,该给对方的好处就得给,其他好处稍后兑现,小妾自然先由此人领回家,不是宇文温赞赏隔壁老王,是因为要成大事,就得学会招降纳叛。
大部分人都是俗人,喜欢的东西不外乎财、色、还有功名利禄,水至清则无鱼,宇文温若要做圣人主公,容不得属下有半点道德瑕疵,到头来谁会投奔他?
“反正”功臣们告退,宇文温召集众将入内议事,一旁的阴世师趁着这一间隙,有些担心的问道:“大王,岳安距离合州汝阴不过一百四五十里,而陈军对汝阴势在必得,下官担心.....”
“担心什么?史将军所部驻扎庐江,距离汝阴也不过一百六十里嘛!”
“不是兵力的问题,下官担心大王若取了汝阴,会导致两国联盟破裂,到时候...”
“不要紧,寡人真要拿下汝阴,大家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最后达成共识嘛。”
阴世师只道宇文温思路精奇,本该坐镇光州,静观淮南生变,结果派兵铲除各地豪强坞堡,阴世师原以为要折腾很长一段时间,结果对方又有新想法。
宇文温领兵来到光州以东三百余里的霍州岳安,看样子是要攻取淮南要地汝阴,阴世师拦不住,只能劝。
阴世师不知道对方刚才说的是戏言还是真话,但他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于是尽量提醒:“大王,我军一旦抢先拿下汝阴,陈国怎会善罢甘休,又如何能达成共识?”
宇文温闻言一笑:“没关系,我们可以和陈国强行达成共识嘛!”
第六十九章 毒饵
汝阴,行军总管席叉罗和几名将领正在听取溃兵的陈述,霍州州治岳安沦陷,霍州大部为宇文氏占据,这对于汝阴来说,情况很糟糕,可谓三面受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汝阴东面一百六十余里是蕲城,为陈军占领;汝阴以南一百六十余里的庐江,还有以西一百六十多里的霍州岳安郡,为宇文氏的军队占领。
汝阴三面受敌,只有北面尚为己方地盘,其中寿春位于汝阴北偏西面大概两百里,而钟离位于汝阴北偏东大概二百三十里,中间隔着阴陵大泽。
寿春、钟离,此时都在官军的控制之下,而汝阴,现在已经变成突出部,很容易被敌人单独切割开。
汝阴以西有淝水,自南向北流淌,经寿春入淮水,这条水路方便军队从汝阴去寿春,而寿春兵马要来汝阴,要么走陆路,要么逆水行舟。
因此,汝阴是寿春的屏障,汝阴失守,那么寿春就会面临敌军的直接进攻,而钟离此时也在承受敌军围攻,无法分兵增援寿春。
而本来可以增援寿春的亳州军,因为豫州局势一片糜烂的缘故,无法抽调太多兵力南下。
如此一来,驻守汝阴的官军是去是留,需要尽快做出决定,不然敌军一旦把汝阴围起来,短时间内不会有大量援军赶来解围,守军要突围就没那么容易。
然而敌人能够将汝阴围起来么?
席毗罗让汇报完毕的溃兵退下,和其他几名将领看着舆图开始议论对策,他不认为敌人能够将汝阴围死,因为陈军和宇文氏的军队不可能真的携手共城。
宇文氏的军队攻城,要提防陈军黄雀在后,同样,陈军要攻城,得提防宇文氏的军队黄雀在后,这两支军队相互提防必然无法全力攻城或者围城,那么汝阴守军就有机可乘。
若能将这些军队吸引在汝阴外,那么寿春方面的压力就小了很多。
然而汝阴的粮草不足,若和寿春之间的粮道被断,仅凭存粮支撑不了几个月,如果只是对付陈军,大家还有信心撑到秋天,但另一边来的是邾王宇文温,那就不一样了。
邾王(西阳王)宇文温,当今天子生父,但对丞相来说是必杀之人,席叉罗知道这点,但他和将领们也知道,正是宇文温坏了丞相好事。
邵陵之败的消息,不久前经由寿春传到汝阴,让刚经历广陵大败的行军总管席叉罗和将领们颇为沮丧,如今河南形势严峻,淮南官军没有太多外援,抵御陈军还勉强,抵御宇文温这头猛虎就够呛。
席叉罗对宇文温并不陌生,大概是六年前,时为黄州刺史的宇文温经由淮南前往邺城,途径扬州州治寿春,当时任扬州刺史的席叉罗招待过对方。
而宇文温在寿春城外,和席叉罗的侄子席胜发生冲突,席叉罗对那时的场景记忆尤新。
席胜和宇文温由此接下仇怨,后来在邺城发生了一些事情,宇文温差点被人在大牢阉了,后来席胜死于非命,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席胜之死和宇文温有关,但席叉罗总觉得宇文温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抛去私人恩怨不谈,宇文温近来的战绩有目共睹,席叉罗不敢掉以轻心,但正是因为宇文温亲自来取汝阴,他倒是想出一个不错的计策。
宇文氏和陈国的联合很脆弱,己方并不是没机会挑拨离间,而席叉罗认为汝阴就是最好的毒饵,一如汉末三国时荆州之于蜀汉和东吴那样。
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东吴孙权对此恼怒不已,恰逢坐镇荆州的蜀汉大将关羽北伐,吴将吕蒙白衣渡江偷袭江陵得手,使得关羽兵败被俘。
蜀汉和东吴为此决裂,随后爆发夷陵之战,蜀汉此战败北以致元气大伤,至此蜀汉和东吴再无法对曹魏构成太大威胁。
席叉罗觉得汝阴就是一个绝好的毒饵,能够促使陈国和宇文氏决裂,若宇文温占了汝阴,驻扎蕲城的陈军哪里会甘心。
占据汝阴的宇文温,必然提防蕲城方向陈军搞偷袭,两边相互算计,宇文温哪里有余力攻打寿春。
席叉罗的策划,得众将附议,当场决定立刻派人去寿春求援、去钟离向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告急,顺便将席叉罗的亲笔信呈交尉迟佑耆过目。
是长期坚守汝阴,为寿春、钟离守军争取时间;还是将汝阴当做毒饵扔出去,诱使宇文氏和陈国决裂,由尉迟佑耆做决定。
席叉罗希望尉迟佑耆采纳他的计策,弃守汝阴,那么他麾下兵马就能协防寿春,能让寿春城防更稳固些,若死守汝阴,除了吸引敌人兵力外并无太大用处。
但在尉迟佑耆做出决定之前,汝阴是必须守住的,席叉罗不会擅自弃城,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官军在潼关、广陵、邵陵连吃打败仗,丞相想必心情极度恶劣,这个时候谁敢冒头,必然会被杀鸡吓猴,席叉罗身为尉迟氏嫡系将领,自然不会当那个冒头之人。
宇文温虽然很能打仗,但席叉罗觉得对方兵力不可能充裕,想要攻下汝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有将领依旧对此不是很乐观:“总管,宇文温若是汇合庐江兵马,兵力必然大增,万一...”
“没有万一,庐江驻军要盯着蕲城陈军,而宇文温既已分兵铲除各地坞堡,如今手头上哪里来那么多兵,能把汝阴围得水泄不通?”
。。。。。。
庐江,城外大营,欢呼声此起彼伏,周军将士们正在夹道欢迎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的到来,自从去年攻下江州后分兵,许多将士就再也没有见到西阳王。
与此同时,许多立功的机会也就没有了。
西阳王率军从江州南下,不但打到岭表广州番禹,还平定了交州,甚至攻入林邑国国都典冲,一路上大小战事不断,虽然岭表是烟瘴之地,外人很容易染病身亡,但留守江州的将士们不怕,他们更渴望立功。
留守江州,不但错失了南征的机会,朝廷随后爆发的内讧,他们也没机会参加作战,西阳王从岭表赶回山南,又是接连打了许多恶仗,而每战必胜。
最后于邵陵一役,击败十余万敌军,这个消息传到庐江,让大家雀跃之余,不由得黯然神伤:他们没机会参战。
现在,西阳王来了,就要率领大家去打仗了!
欢呼声中,宇文温走上校场上搭起的木台,看着面前黑压压一片将士,他也不废话,直接振臂高呼:“将士们,准备好跟随寡人杀敌立功了么!”
喊声如同巨浪般迎面扑来:“准备好了!”
第七十章 花样
上午,汝阴城外旌旗如海,城头上的守军将士看着如此壮观情景不由得心中不安,他们没想到来犯之敌竟然有如此之多,还真把把汝阴给围得水泄不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西,席叉罗用千里镜观察围城敌军,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对敌军有如此多兵而感到吃惊,他原以为领兵来犯的宇文温兵力有限,无法将汝阴围死,结果...
旁边一名将领提议:“总管,不如末将领兵出去试探一下?那么多旗帜,说不定敌军就只是插旗虚张声势而已。”
对于这个提议,席叉罗不以为然:“不必,待到下午,看看对方炊烟有多少即可。”
“可是昨日对方各营的炊烟都不少,只怕到了今日下午,一样是炊烟袅袅的景象。”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席叉罗收起千里镜,淡淡的说着,“现在急的是他们,无论敌军兵力有多少,我军要守住汝阴,现有兵力足够了。”
席叉罗想得很清楚,宇文温如今派兵围城,打得就是速攻的主意,因为汝阴以东的蕲城有陈军大批兵马驻扎,陈军也想拿下汝阴,若时间拖久了,宇文温必与陈将起龃龉。
淮南,对于陈国来说是重要的屏障,只要有可能就要拿下,而宇文氏之前已经占据了江州,身居长江上游之地,对陈国国都建康形成严重威胁,如今又来抢淮南,陈国君臣哪里会容忍如此行径。
所以席叉罗觉得正常情况下,宇文氏应该等到攻下洛阳之后,才考虑对两淮用兵,如今急匆匆攻打汝阴,太托大了。
也许是连番大胜之后,宇文氏得意忘形,认为不再需要和陈国联合,才如此急切的派宇文温来取汝阴,想要鱼与熊掌兼得。
熊掌就是河南,鱼就是两淮,宇文氏大概想在邵陵大捷之后横扫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地区,席叉罗认为这是不自量力。
他认为宇文温是想速攻汝阴,造成既成事实,然后再和陈国讨价还价,席叉罗可不会让其得逞,虽然广陵之败后官军伤亡不小,但他所部兵马损失不大,据守汝阴数月完全没有问题。
汝阴城防设施完备,守城战具齐全,滚木擂石、投石机充足,虽然轰天雷少了些,但席叉罗不认为宇文温手中的轰天雷能比他多。
城中粮草不能说充足,但支撑数月是没问题的,席叉罗没理由悲观,所以他要看看宇文温能耍出什么花样来速攻汝阴。
有将领来报,说城中投石机均已准备就绪,席叉罗回头看向城内,只见早已竖起来的许多投石机确实做好抛射石弹的准备,就等着和城外敌军投石机靠近,然后向敌军投石机抛射石块。
因为有城墙阻挡的缘故,城外投石机要摧毁城内投石机有些困难,城内投石机想要摧毁城外投石机同样有些困难,但守军士兵可以在城头观察落点,帮助投石机调整方向。
所以,席叉罗不担心己方投石机在对射中败北,而城外敌军的投石机不过区区二十余座,只要其进入己方投石机射程内,迟早会被摧毁。
投石机可以投掷出重达数十斤的石块,射程大概是两百步左右,席叉罗进入城头上搭建的坚固木棚,看着敌军投石机向城池靠近,在正式对射之前,城头还算安全。
可敌军投石机在距城墙将近二百五十步左右便停下了。
众人还以为敌军制作的投石机射程更远,结果当敌军一座投石机向城池投掷石弹时,那石弹的尺寸明显比一般石弹小了一半。
石弹速度很快,掠过城墙上空,落在城中一处民宅,没造成多大损坏,熟悉投石机使用流程的席叉罗知道,这是敌军所有投石机投掷石弹前的试射,以确定距离、方位还有配重。
他琢磨着对方是故意减轻石弹重量以增加射程,借以躲在己方投石机射程之外,这种想法不错,但如此一来,石弹减重也会导致威力下降。
想要破坏汝阴城墙,只会花上很多的时间。
敌军投石机又进行了两次试射,随后沉默下来,守军将士知道这是对方开始进攻的征兆,纷纷转入藏兵洞,只留部分人在城头那些坚固的木棚里观察敌情。
片刻之后,二十余颗石弹呼啸而来,悉数落在汝阴城里,然而这石弹并未激起一阵尘土,撞击房屋、地面时没有那种硬碰硬的闷响。
更像是水桶坠地时的动静。
席叉罗如是想,他在藏兵洞里等了一会,等得城外投掷了几轮石弹,愈发觉得蹊跷,于是走到洞外查看情况。
空中似乎有什么绒毛肥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粪便的臭味,但臭味和人粪、马粪不太一样,席叉罗闻不出来,但一旁的士兵闻出来了:“好像是....好像是鸡屎的臭味!”
“鸡屎?敌军把鸡屎投进来?”
“将军,这臭味真的是鸡屎臭!”
席叉罗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如果宇文温要用投石机抛射粪便入城,那么军营里每日都会产生的大量人粪、马粪就是最好的“粪弹”,对方怎么会想到抛射鸡屎入城?
宇文温去哪弄来这么多鸡屎?
鸡屎再多,能有人粪多?
这些问题,席叉罗想不通,不过他大概猜出来宇文温抛射粪便入城的意图:污染城池,包括污染水源、粮草、被褥等等。
十分龌龊的手段,但效果怎么可能会好,如果想要在城中引发瘟疫,那就该投掷腐烂的禽畜尸体,靠着抛射粪便想攻陷一座城池,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席叉罗正想着,忽然头顶传来闷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颗‘粪弹’砸中城头,大量腥臭粪便夹杂着绒毛当头落下,亏得他就在洞口,赶紧退了回去。
站在跟外边的将领和士兵就没那么好运,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了些腥臭的鸡屎和鸡毛,虽然这些鸡屎不会致命,但铠甲、戎服粘上了就有一股腥臭。
当然,人血、内脏、脑花子粘在铠甲上也有一股腥臭味,对于久经战阵的将士们来说,区区鸡屎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许多人随后便扭动着身躯,手不断挠着身上某处,场面一片混乱,身处洞中的席叉罗见状正要发话,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靴子、铠甲爬上身,瘙痒无比。
随即他也不由自主挠起身上搔痒处,然而身上穿着铠甲,要挠痒比隔靴挠痒还要麻烦。
洞外一名士兵,在不断挠痒的同时,看着地面那些‘屎迹斑斑’,忽然面色一变,不断的跳着,似乎在躲着什么东西。
“鸡虱,好多鸡虱....啊!!”
第七十一章 丧虱攻城
世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酷刑是什么?席叉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当鸡虱上身之后,那种无法遏制的瘙痒让他难以忍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此刻,席叉罗正泡在一个大桶里,只有头部在水面以外,头发已经散开,由侍从为他捉鸡虱。
只有泡在水里,席叉罗全身的瘙痒感觉才会消失,但头发里藏着的鸡虱不少,需要有人来将这些鸡虱捏死才能斩草除根,在那之前,他不能从桶里出来。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到处都是红点,方才敌军投掷进来的鸡屎,洒在藏兵洞附近,席叉罗和许多人都被鸡虱上身,当时就被咬得全身瘙痒。
因为身着铠甲,那些钻到身上的鸡虱根本就捏不到,席叉罗好不容易扯下铠甲,捏死了一些鸡虱,但又有更多的鸡虱爬上身。
不光他,大家都是如此,大量鸡虱上身,许多人都不管不顾扯下铠甲、戎服抓虱子,而只有泡到水里,才能将鸡虱赶跑,至于头发里的鸡虱,只能找出来后一只只捏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成年男子的头发很长很多,那么多鸡虱钻进头发里,弄得整个头都瘙痒难耐,想要尽快将头发里的鸡虱清除干净很难。
鸡虱有大有小,小的鸡虱很难看清楚,不仅如此这些鸡虱还会逃,帮人捉鸡虱的人,很容易被‘传染’,一个传一个,很快便有很多人遭殃。
所以最直接的清除办法就是剃发,将头发剃掉,让鸡虱无所遁形。
敌军投石机不断将大量鸡屎投入城内,越来越多的人被鸡屎里的鸡虱咬得浑身瘙痒,席叉罗作为行军总管,自然有足够的人手来捏死头发里藏着的鸡虱,许多将领同样如此,但一般的士兵,就只能剃发。
不剃发可以,能忍得住痒就行,但鸡虱特别多,许多士兵的头上布满吸饱血的鸡虱,拨开头发一看,密密麻麻十分渗人,席叉罗见了都觉得触目惊心。
无穷无尽的鸡屎,无穷无尽的鸡虱,城外敌军如何弄来这么多鸡屎、鸡虱,真是让人费解,虽然席叉罗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对方以虱为兵攻打汝阴,密密麻麻的鸡虱,让己方将士痛苦不堪。
士兵们瘙痒难耐,哪里有心思操作投石机,弓箭手头皮发痒,无法集中注意力瞄准目标,准备投掷滚木石的人,挠痒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备战。
但正是有满城的鸡虱,你们也不会攻进来!
想到这里,席叉罗又抖起精神,因为他不觉得鸡虱能够让己方将士真的丧失战斗力,只要士兵还在城里,对方的兵就不敢攻城,因为这会被鸡虱附身。
只要把身上的毛发剃光,区区鸡虱还能如何!
。。。。。。
禽畜粪便可以用来施肥,这事情许多人知道,禽畜粪便施肥之前必须‘沤肥’,有些人知道,而生病了的禽畜所排粪便未经处理便施肥会传染疾病,不是养殖户或者农夫就不知道了。
同样,只有这些人才知道,身上有鸡虱的鸡,排出的粪便里会有鸡虱,如果这种鸡屎直接拿去施肥,鸡虱就会跑到施肥者身上去。
而这样的鸡屎释放到农田、桑田,其上附着的鸡虱并不会死,这些鸡虱可以在没有血吸的情况下,存活数月之久,一旦农夫下地干活,很容易被这些鸡虱上身。
鸡虱在鸡身上时以吸血为生,吸血时的啃咬,会让鸡瘙痒难忍而琢痒不安,导致羽毛脱落、皮肤损伤,因为长期得不到很好的休息、食欲不振,最后贫血消瘦。
肉鸡不长肉,蛋鸡产蛋量下降,而鸡的抵抗力也显著下降,容易感染其他疾病。
对于黄州各地的养鸡场主来说,如何对付鸡虱是个大问题,而对于宇文温来说,如何处理鸡屎是一个大问题。
人、禽畜的粪便不能随意排放,这样会污染水体,造成疾病扩散,所以要集中处理,是所谓“再利用”。
将各种粪便投入沼气池,可以获得大量廉价的燃料沼气,而发酵过的粪便经过适当处理,就能得到熟肥,粪便里的虫卵、寄生虫被杀死,可以施放于农田。
道理说很简单,做起来很难,经过不断的摸索,黄州禽畜养殖场的“粪便再利用工程”才初见成效,撑起了州学图书馆那有名的通宵阅览室,还肥沃了许多新开垦的‘生田’。
粪便的再利用问题解决了,而鸡虱的治理也有了‘专用药’,从各地甚至倭国运回来的硫磺,成了灭鸡虱药的主要成分之一。
凡事有两面,关于鸡虱,养鸡场主们有治虱心得,而宇文温则有‘养虱’心得,黄州有很多养鸡场,那么养虱的话会很方便。
最终决战兵器之一,代号“丧虱”,宇文温本来打算在西阳城防御战中使用这一生物武器,然而局势出现变化,他权衡利弊后,将其作为进攻武器投入作战。
培养鸡虱的容器就是武器,名为‘虱弹’,虱弹在运输过程中一但出现意外,后患无穷,出于安全考虑,这种武器的作战区域受限颇多。
而汝阴,是不错的目标。
十余艘装满“虱弹”的大船从西阳出发,顺着长江而下,抵达晋州之后,由陆路转运至庐江,全程耗时不过十来日,除了需要专人护送以防不测之外,十分方便。
所以,能成为被虱兵击败的第一将,你真的很荣幸呀,席总管。
宇文温如是想,面前案上两排木匣里,是一个个光溜溜的人头,在他的丧虱攻城下,汝阴守将席叉罗及所部兵马没撑多久便弃城而逃,然后中了宇文温的伏兵,全军覆没。
席叉罗的首级就摆在他面前,不过对方的头发已经没了,看来是忍受不了鸡虱的袭扰,索性剃了个秃瓢,身为主帅的席叉罗都这样,遑论其他将士。
宇文温辛辛苦苦培养的鸡虱大军,就这么一次性用完,但很值得,因为拿下汝阴后,局势对宇文温来说越来越好。
命人收起面前一排排首级,宇文温看着兴奋的众将,露出笑脸:“汝阴已下,陈国的逍遥公接下来恐怕要遣使问罪,大家见了使者,态度可要诚恳些呀!”
第七十二章 条件
汝阴城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许多身着怪异服装的‘猪头人’,正在拿着唧筒四处喷洒着白雾,而那些怪味就来自于这些白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猪头人”,实际就是戴着竹炭防毒面具、身穿连体服的人,连体服擦过硫磺药粉,可以防止鸡虱上身,他们用唧筒从推车上的木桶里吸“灭虱灵”,到处喷洒。
竹制唧筒的头部有简易雾化喷嘴,能将喷出去的液体雾化,而专灭鸡虱的“灭虱灵”,早已经在黄州各大养鸡场广泛使用,以喷雾的方式灭虱,效果很好。
然而养鸡场灭虱时,其工作区域不算大,要想在汝阴城里灭虱,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五人一组的灭虱小队在城中随处可见,他们严格按照“网格区域”划分,逐一对“网格”进行灭虱。
汝阴守军已经覆灭,城中所有百姓已经被转移到专门的营地灭虱、暂住,所以此时的汝阴城中,除了灭虱队,再无他人。
无论是街头还是巷尾,无论是茅草房还是砖瓦房,无论是民宅还是大户人家,灭虱队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边角角,而城中到处都是的鸡屎,也是他们清理的对象。
鸡虱在夹杂着鸡毛的鸡屎里可以存活数月之久,所以要想灭虱,这些作为其载体的鸡屎也必须清理,在灭虱工作完成之前,闲杂人等未经许可不得入汝阴城,以免鸡虱大规模扩散。
城内不断喷洒的灭虱灵,让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而城外同样弥漫着这种气味,那是有人绕着城池释放药粉,宽度达到一步的药粉带,将汝阴围了起来。
药粉、药剂,是为了防止鸡虱扩散、“外逃”而必须做的防范措施,也是释放“丧虱”作战的先决条件,不然一旦虱弹在运输、使用过程中出现意外,倒霉的是自己人。
药粉带外沿,数人正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人是西阳王府中尉张鱼,此时他正和一名中年人低声交谈。
“我说老雷,这灭虱灵当真能速灭鸡虱么?”
“当真!养鸡场就指着这玩意灭虱呢!”
“那为何用来灭跳蚤不见得有效?”张鱼抱怨着,“上次大王.....在光城巡营,我跟着去,惹了一身跳蚤,用你那灭虱灵没用啊!”
“哎哟,我那灭虱灵是对付鸡虱的,拿来对付跳蚤哪里行....呃,张中尉,大王当时没惹上跳蚤吧?”
“没,没有,大王哪里会惹上跳蚤呢,哈哈...”
张鱼已经历练出厚脸皮,当众撒谎根本就不脸红,此次他奉了宇文温之命来监督灭虱,所以该弄清楚的事情必须弄清楚。
与他交谈的中年人名叫雷全,是黄州某养鸡场主,因为养的鸡时常受鸡虱祸害,于是自己琢磨出了一种灭鸡虱良药,如今现场指导灭虱,力求在短时间内将汝阴城里的鸡虱全部消灭。
黄州有很多养鸡场,许多人借养鸡发了财,但经营养鸡场可不容易,为了最大化盈利,每个养鸡场都养着很多鸡,万一爆发鸡瘟一死就死一片,而除此之外,鸡虱也是让养鸡场主们很头痛的问题。
一只鸡身上长了鸡虱,那鸡虱一辈子就跟着这只鸡,而鸡虱的繁衍速度很快,很容易让养鸡场亏得血本无归,雷全自己琢磨出的“灭虱灵”,本来打算敝帚自珍,但有人找上门来,给他一条更大的财路。
那人投入巨资和雷全合伙制作灭虱药,还提供硫磺等原料,批量制作灭虱灵并以合理的价格销售给各养鸡场,雷全借此发了大财,每天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数钱。
他对灭鸡虱极有心得,所以此次受邀赶赴汝阴指导灭虱,因为是西阳王发的话,雷全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马虎,更别说此次灭虱用的药剂、药粉都是自家产品,用量之大,让他的作坊赚得盆满钵满。
虽然不知道汝阴城里为何有如此多的鸡虱,但雷全对自己的灭虱灵有绝对信心,只要剂量够,即便满城都是鸡虱,他也能将其灭得干干净净。
该问的问了,该交代的就要交代,张鱼见着现场无外人,便向雷全交代起来:“老雷,你是机灵人,此次来汝阴,回去后,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张中尉放宽心,雷某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嗯,你知道就好,要是...咳咳,到时来找你的,可不是我了。”
“知道知道,雷某知道。”
雷全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像他知道和自己合伙的那个人,大概就是西阳王府的人,但他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出去,哪怕自己的妻儿也不知道。
西阳王带着大家发财,大家心知肚明,成日里在嘴上说感恩没意思,用实际行动来支持西阳王才是真的感恩。
西阳王在外不断打胜仗,黄州各地的商贾、作坊主无论干哪一行都跟着发大财,因为官府并不是无偿征用各种军需物资,而是花钱收购,前提条件是不能偷工减料,不能以次从好。
有这么慷慨的‘顾客’,谁不会拼命准备货物,西阳王要的物资,谁敢以次从好,同行第一个饶不了他。
没有人愿意西阳王输,所以只要对方一开口,大家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绝不含糊,雷全也不例外。
此次灭虱需要用掉大量灭虱灵,雷全本打算一文钱都不要,无偿提供给官军,但西阳王就是要付钱,所以他决定尽心尽力灭虱,一定要在期限到来前,把汝阴城里的鸡虱消灭干净。
正交谈间,远处军营里有数十骑出营,向着东面疾驰而去,观其服色,似乎是陈军士兵,雷全见着此情此景,虽然心中有疑惑,却没有问。
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就绝不能说,这是获得西阳王提携的前提条件,雷全很清楚。
。。。。。。
蕲城,樊毅正在听使者的汇报,周军不久前攻下汝阴,速度之快让他错愕,但随之而来的是担心,樊毅担心周国(宇文氏)要翻脸,而他一旦应对不当,会导致不白之冤落在自己头上。
自广陵大捷之后,陈军就在大张旗鼓的收复淮南,宇文氏对于这一情况不可能不知道,先前驻守庐江的周军主将史万岁,就多次强调说周国无意和陈国争夺汝阴。
结果,西阳王宇文温却抢先攻下汝阴,这意味着对方食言,率军驻扎蕲城意图收复汝阴的樊毅如果不摆出强硬姿态,朝中必然有人趁机泼污水,说他懦弱无能,丧师辱国。
然而,他麾下兵马若是和周军发生冲突,且不说打不打得过,一旦战事起,朝中同样会有人趁机泼污水,说他破坏两国同盟。
樊毅只觉进退两难,于是先派出使者去见宇文温探探口风,再决定接下来如何应对,而现在使者回来了,带回了对方的说法。
使者见到了西阳王,对方的回答很明确:陈国要汝阴,周国可以归还,但必须让一个能做主的人来和他面谈,谈归还汝阴的条件。
使者还带回了西阳王的亲笔信,樊毅仔细看过几遍,西阳王在信中所说,确是和使者所说一致,他放下信,沉吟起来。
很明显,周国的西阳王不认为他樊毅是能做主的人,那么,谁才是能做主的人呢?
第七十三章 条件(续)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汝阴城头,仪同将军陈米斗正领着士兵巡逻,虽然陈军在一百六十多里外的蕲城驻扎,但为了以防万一,己方切不可麻痹大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座战棚里,几名士兵正在放哨,即便汝阴外围有烽燧,实际上不依靠城头哨兵来警戒,但这些士兵依旧认真履行职责,虽然无聊却没有交头接耳。
放哨时禁止聊天,以免注意力不集中,疏忽了对外警戒,这一军纪在许多军队里都有,但若要严格执行,不是任意一支军队都能做到的,而这几名士兵的表现,无愧于虎林军之名。
西阳王在汝阴,虎林军将士当然也在汝阴,他们入城之后并没有闲着,照样承担各项事务,与其他军队士兵一起承担放哨任务,无论昼夜俱是如此。
陈米斗看着这些恪尽职守的虎林军士兵,想起了许多往事。
作为虎林军建军时的“老人”,陈米斗一直都为自己的这一经历感到骄傲,虽然他和许多同袍已经转入府兵序列,但在虎林军时打下的良好基础,让他和同袍们受益匪浅。
凭借军功,陈米斗从一个吃不饱饭的穷小子,变成了仪同将军,家中有田产,有妻儿,有僮仆,母亲有婢女伺候,天天都在享福,今年虚岁三十一的陈米斗,终于可以说自己“三十而立”了。
西阳王的虎林军,为他和许多同袍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而现在,看着这些生面孔的虎林军士兵,陈米斗可以预见到未来对方同样可以改变各自的命运。
虎林军是西阳王招募、编练的军队,实际上就是西阳王的私军,虎林军将士就是西阳王的部曲,但西阳王并没有束缚将士们的人身自由。
立了功的将士会得到提拔,但虎林军的官职有限,于是许多立功的将士被西阳王举荐,转入府兵序列,成为朝廷正式编制的府兵将领。
这本是各地豪强被编入府兵时才有的待遇,而陈米斗这样毫无乡党、宗亲的人,却靠着自己的努力以及西阳王给予的机会得到了。
不但如此,作为出身虎林军的陈米斗,还通过虎林军后勤组织“福利社”给予的各种扶持,自家也开始经营产业,在规模越发壮大的黄州商团里有了一席之地。
靠着经营产业获得的丰厚利润,他不需要喝兵血也能有充足的财力豢养部曲,带兵时有了一个可靠的保障,冲锋时不怕没有人跟着一起玩命。
以陈米斗的根基,根本就无法短时间内豢养起一批部曲来,只有靠着西阳王,才有了如今的家业和风光。
不光陈米斗,许多从虎林军出去的将领,想要在新的天地站稳脚跟,前提条件就是靠着西阳王这棵大树,而各自家中经营的产业,也都是靠着黄州商团这艘大船,才能做到一帆风顺。
有了盈利的产业,大家才能负担起家中各种开支,雇佣奴婢,维持一个体面的生活,豢养足够忠心的部曲。
黄州商团这艘大船的掌舵人是西阳王,所以,即便离开了虎林军,陈米斗等将领对于西阳王的忠诚依旧不变,他们的命运早就和西阳王绑在一起,不敢说一荣俱荣,但肯定是一损俱损。
大家享受荣华富贵的前提条件,是有西阳王这棵大树庇护,所以西阳王的敌人,就是他们的敌人。
所谓敌人,是任何意义上的敌人,不仅限于沙场之上的敌人。
陈米斗巡城来到城北城楼附近,只见城门外道路两侧旌旗招展,许多士兵手持长矛列队在道路两侧,似乎是摆开阵势迎接什么人,
北面,尘土飞扬,有骑兵正在往汝阴接近,陈米斗扶着女墙,眯着眼望去,只见对方打出的旗帜很多,虽然看不清旗帜上写的什么,但陈米斗和士兵们都知道对方的来头。
随着这支队伍越来越接近汝阴,窃窃私语声也渐渐响起:“快看,是陈国的使节来了,”
。。。。。。
陈国即将拿下汝阴,结果周国(宇文氏)竟然抢先一步虎口夺食,如此背盟恶行,引来陈国方面强烈谴责,但陈国将帅以大局为重,决定先礼后兵,接连遣使抵达汝阴问罪。
面对来使正义凛然的谴责,周军将帅辩无可辩,先前的嚣张气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语气诚恳的解释,以及亡羊补牢的决心。
经过友好磋商之后,陈、周双方就汝阴的归属达成了共识,大意就是“汝阴自古以来就是陈国不可分割的神圣领土”,周军此次攻取汝阴,是尽盟军之谊,是为陈国代劳,而不是背信弃义的毁盟之举。
周军主帅宇文温当众承诺,限期向陈国归还汝阴,而陈国来使孔范对于周军攻拔汝阴的行为表示谅解,对于周军在攻城行动中遭受的损失,陈国会给予必要的补偿。
陈国使节抵达汝阴的第二日,双方便达成了“土地换和平”的初步共识,当然,具体的条件还需磋商,当日下午,宇文温于城中驿馆设宴款待陈国使节,主宾把酒言欢,场面好不热闹。
宇文温在酒宴上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被左右扶下去醒酒,不一会,陈国使主孔范起身更衣,离席而去。
某处回廊,本已大醉离席的宇文温,和离席更衣的孔范密谈,两人自西阳一别已有多年,如今难得再聚首,自然要狼狈为奸...沟通一番。
难得有机会碰头,但没那么多时间寒暄,宇文温一上来就挑明话题:他把‘收复’汝阴的大功让给孔范,那么他提出的条件,对方也必须满足。
对于这种合理要求,孔范自然是拍胸膛保证,二人就谈判的各项细节进行了沟通和协调,提前定下了结果。
宇文温知道现在和陈国翻脸不合适,所以,攻取汝阴只是谋求好处的手段而不是目标,他不怕陈国食言,因为对方若敢乱来,他也敢乱来。
最重要的事情协调好了,宇文温开始谈私事,一开口就是抱怨:“孔公,建康那边怎么回事,乱兵到现在都没有镇压下去,据说边淮列肆化作白地,寡人的邸店怕是损失惨重,这损失谁来补偿?”
“大王放心,待得叛乱平息,孔某定然弥补大王的损失。”
“寡人的损失倒是小事,可秦淮河口为乱兵所据,黄州的货物运到建康,到哪里卸货?孔公可得想办法。”
“大王放心,此事孔某已经解决,船只可靠泊石头津,绝不会有人为难。”
如此明目张胆的狼狈为奸,当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宇文温和孔范窃窃私语的情景,除了各自放风的绝对心腹,谁看见谁就要死。
先前,宇文温占了汝阴,放话给驻扎蕲城的陈国将领樊毅,说要让“能做主的人”来和他谈汝阴的归属问题,樊毅一琢磨,干脆让正在钟离督战的监军孔范来决定。
孔范得知这一消息后心中大喜,不顾劝阻,当即动身赶来汝阴问罪。
作为监军,孔范对淮南战局有发言权和决定权,所以是“能做主的人”,而宇文温和他有特殊关系,所以不觉得自己来汝阴会有生命危险。
孔范知道宇文温既然如此放话,当然是婉转的向他提出“邀请”,如此公私两便的事情,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当然,双方谈判时的表现都是在演戏,孔范义正辞严,宇文温理屈词穷,都是演戏给陈国方面看的。
两人在正式场合只能公事公办,想要说些悄悄话,就只能找个借口私下碰头。
宇文温要以汝阴为由头,从陈国这边获得某些好处,需要孔范这个内应来配合,孔范心知肚明,当然要大力配合,争取“互惠互利”。
樊毅手握重兵却拿不下汝阴,孔范不顾安危‘以身犯险’,凭着三寸不烂就把汝阴拿回来,可想而知如此‘壮举’在天子那里会获得如何的褒扬。
这一大功是宇文温“投之以桃”,那么孔范自然也要“报之以李”。
所以两人要详谈,以便更好的狼狈为奸...利益输送,即便涉及卖国,对于孔范来说也没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可没有心理负担。
一番利益输送之后,宇文温心情不错,见着还有时间,便嘘寒问暖起来:“孔公,建康乱成那样,府里未受波及吧?”
“有劳大王挂念,孔某家中一切安好,如今家眷都在台城,安全得很。”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又问:“陈官家如今可好?建康一别,多年未见,寡人甚是想念。”
“官家依旧逍遥,只是...唉,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香消玉殒了。”孔范叹了口气,他倒不是特意向宇文温卖惨,只是实话实说。
“嗯?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
“是的,官家为此茶饭不思,据说消瘦许多。”
孔范身在淮南,天子的近况也是听人提起的,宇文温听了这个消息觉得颇为意外,他不明白身为贵妃的张丽华,怎么会没于乱军之中,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这位美人的容貌。
当年他在建康遇到微服私访的陈叔宝,张丽华陪伴左右,所以宇文温才得以一睹祸国红颜的真面目,算是一面之缘。
一个容貌出众的美人没于乱军之中,宇文温猜想对方的下场可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当场就死了还好,如果是被乱兵活捉,那是生不如死,毕竟不是随便一个女子就有勇气嚼舌自尽的。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落到乱兵手中就算没死,也变成了残花败柳,怎一个惨字了得....
想到这里,宇文温只叹红颜薄命,很快便联想到了尉迟炽繁。
他不能亲自去救尉迟炽繁,所以总担心妻儿安危,如今得知张丽华没于乱军之中,不由得担心起尉迟炽繁,尉迟炽繁一日不回到身边,宇文温就会担心王妃被逼改嫁或者没于乱军之中。
这种事情越想越心酸,宇文温心中惆怅,不知不觉面上表露出来。
孔范擅长察言观色,见着宇文温情绪有些低落,开口问道:“大王?何故如此落寞?”
“唉,寡人王妃、世子被娘家人扣着,日夜思念,真是....真是让孔公见笑了。”
宇文温妻儿的事情,孔范已有耳闻,此时当然是劝解:“啊...孔某以为,王妃和世子很快便能回到大王身边,还请大王莫要思念太过。”
“乘孔公吉言了。”宇文温收拾情绪,忽然话锋一转:
“孔公,如今中原纷乱,尉迟氏势大,最后谁胜谁负不得而知,若有那一日...寡人带着家小流落建康,还请孔公多多庇佑,护得寡人全家周全。”
突兀的话题,让孔范有些错愕,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虽然心中狂喜,嘴上却顺着话题说道:“大王哪里话,局势怎会败坏到如此地步。”
“世事难料,寡人总得未雨绸缪,正所谓狡兔三窟,若真有那日,还请孔公多多相助。”
“大王放心,孔某明白了。”
聪明人之间说话,有时候点到即止便可,宇文温是在说反话,孔范听出来了。
如今的周国局势,明显已经向着有利于宇文氏的方向发展,宇文温在豫州连战连胜,扭转了战局,除非出什么意外,不然宇文温绝不会沦落到国破需要举家逃亡的地步,那么现在说这种话,必须反着听。
对方是在委婉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日后孔范若在陈国待不下去,可以来周国投奔宇文温,对方会庇护他以及他全家。
得了宇文温的保证,孔范只觉不虚此行,对方极其会做人,当年就庇护了祸国奸臣郑译,孔范打听得明明白白,所以有了这个先决条件,他才敢跟对方勾结,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孔范从对方的口中得知,宇文氏和尉迟氏正在争夺河南,而宇文温如今奉命准备对付尉迟佑耆,至于淮南,让出汝阴一事下不为例。
淮南各城池,陈军有本事就自己去取,攻不下的城池,不要怪宇文氏派兵攻占,到时候再起纠纷,请遣使到长安面见大周天子,找宇文温理论没用。
宇文温这是在给孔范交底,免得万一还有下次,孔范又跑来见他,结果吃个闭门羹回去,影响在陈官家心中的地位。
孔范对此表示理解,宇文温毕竟只是臣子,让出汝阴这种事有一次还好说,再来一次,在朝中也无法交代,对方如此帮衬自己,他当然也要表表决心。
“大王,日后若有任何事需要孔某相助,还请尽管开口。”
卖国,你肯么?
宇文温差点就让这句话脱口而出,随后和孔范击掌,微微一笑:“孔公,一言为定。”
第七十四章 好处
霍州境内,大别山北麓,迎风砦,今日有客入砦,带来大批礼物,故而砦中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议事厅内,砦主田元显和族中长老一起接见来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主宾双方直接交谈,虽然口音有异,但大体上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来客都是年轻人,和田元显一样都姓田。
中原朝廷,将南部边疆生活的大小部族统称为蛮族,其中就囊括了生活在大别山脉及周边广大区域的各部族,这些所谓蛮族多以田、梅、冉、鲁为姓,因为生活区域不同,中原朝廷对其称呼也不同。
生活在大别山脉西南区域的蛮族,被称为西阳蛮,又因为大别山西南麓有巴水,举水等五条大河南流入长江,这一区域的蛮族也被称为五水蛮。
而大别山脉西北角的桐柏山,生活在其间的蛮族被称为桐柏山蛮或者桐柏蛮,桐柏山以西襄州地区的大阳山,有大阳蛮,桐柏山以东的豫州西部山区,有豫州蛮。
而大别山北麓光州地区,有光州蛮或光城蛮,那么位于大别山东北麓的霍州地区,自然有霍州蛮,此时,被归为霍州蛮的蛮酋田元显,接见的客人就是来自于西阳蛮的田守光等人。
所谓“蛮”,是中原朝廷对他们的蔑称,迎风砦里的人可不会称呼自己为“蛮”,同样也不会称呼来客为“蛮”。
大家都是大别山中人,也许很多代以前的祖先是同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所以田元显对于来客还是比较热情的,不过他对来客身后的中原朝廷,就没那么客气了。
田元显手里拿着把匕首,一边切烤肉一边说:“后生,你家大王准备许我什么官职爵位?是霍州刺史,岳安郡守,还是什么王?”
田守光放下烤肉,顾不得满嘴是油,直接回答:“老砦主说笑了,这种封官许愿和放屁一样,大王哪里会拿来骗人。”
“那他让你们来我砦里做什么?打听消息么?”
“老砦主,晚辈几个今日来,是登门拜访,毕竟霍州换了新官府,总得和隔壁邻居打声招呼不是?免得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闹出事来可就不好了。”
田守光二十多岁,而田元显已经有将近六十岁,按年级可以做他爷爷了,加上满厅的老者,还有手按佩刀、皮笑肉不笑的族兵,给人的压力很大,但田守光浑然不惧。
他出身大别山某山寨,属于所谓“西阳蛮”,如今是一支捕奴队的首领,和田六虎等人一般,跟着西阳王南征北战,去过岭表广州。
此次西阳王取了霍州,为了安抚在霍州极有影响力的蛮酋田元显,便派田守光等人做使者,到迎风砦送礼,顺便当说客。
做说客,当然要对拜访人物有了解,而被称为霍州蛮酋的田元显,并不是久居深山不通世事、没见识的孤僻老头,想要说动对方可不容易。
十余年前,时值周国灭齐国,豫州之地为周国所据,新任豫州总管于翼抵达悬瓠就任后,开始大力整治这一新获区域,据险自守的霍州蛮酋田元显,为其人品折服,遣子为质,归顺周国。
齐国灭亡,陈军进犯霍州,田元显领兵立栅,将陈军击退,后来于翼离任,田元显不知何故反叛,不再臣服周国。
霍州之地历经周、隋、陈几个朝廷管辖,但田元显这些年来一直缩在山中,不归附任何朝廷,因为时局动荡,历任霍州刺史无力对付实力出众的田元显,见他不生事,便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互不侵犯。
西阳王取了霍州,因为还要对淮水一线用兵,生怕官军主力离开后,田元显这条实力强劲的地头蛇打起州治岳安的主意,于是决定拉拢田元显,才有了田守光这次登门拜访。
其实像田元显这样的蛮酋,数百年来历朝历代统治者不是没有打过交道,总体而言所用的手段是承认现状,封蛮酋为州郡官员,治理本部民众,名义上归附朝廷,实际上还是我行我素的土霸王。
统治者们对蛮酋封官许愿,但内心深处不会将其看做自己人,打的主意就是要将蛮酋统治下的蛮户收编变成良民,所以久而久之蛮酋们也学精了。
南北朝廷以淮水为对峙前线,位于其间的大别山脉处于这条线上,诸蛮酋便待价而沽,那边给好处就投靠哪边,在元魏、萧梁对峙时这种情况特别明显。
然而那些自以为可以渔翁得利的蛮酋,到后面大多结局不怎么样,于是越来越多的蛮酋选择坐山观虎斗,不参合山外的纷争,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缺粮、缺物资,就派兵出山去劫掠郡县,官军来了就缩回山中,至于对方的封官许愿,越来越没人信了。
所以田元显对于周国西阳王的招揽完全不感兴趣,他不会为了别人的野心,赔上自己和族人的性命,田守光等人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话,根本无法说动田元显。
若按以往,田元显早就下逐客令了,不过他对田守光等人很感兴趣,所以想知道那个西阳王到底许了何种好处,让这几位如此卖力奔走,甚至还跟着南征岭表,到千里之外的烟瘴之地送死。
对于田元显的疑问,田守光有些疑惑:“送死?老砦主怕是弄错了,我们是去做买卖,又不是做打手。”
这回答出乎田元显意料,他还以为对方要冠冕堂皇说什么大道理,结果竟然这种理由,不由得继续问:“做买卖?做什么买卖?”
“这话说来就长了,山里总是缺点东西,那就得从山外面买,或者用山货换,老砦主是知道的,山外的奸商敲骨吸髓,想要换一斗盐,要价可不低。”
“那一斗盐,其中还掺着三升沙,心黑一点的甚至掺五升沙,吃到嘴里还咯牙,你跟他理论,他就说爱买不买,这种气,我可是受够了!”
此言一出,许多在场的族老和族兵默默点头,山里缺盐,人没盐吃就全身无力,所以他们时常跟入山的行商买盐,亦或是派人出山买盐。
但买到的盐质次价高不说,那些奸商的态度经常让他们憋出一肚子火。
卖给山里人的盐,价格要贵数倍,还故意掺沙,这些奸商偏偏又杀不得,所以只能忍。
田守光自顾自的说着,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不要说盐,就是粮食也掺沙,铁器,都是次品,收的却是良品价,那些奸商说贩货辛苦所以售价高,我看是吸血吸得辛苦!”
“遭瘟的奸商,两百根铁针敢换一张鹿皮!在黄州西阳,铁针的批发价是一文钱五根,一张普通鹿皮卖到一贯,你们想想看,这是不是暴利!”
“寨里弄一张鹿皮,得耗多少功夫?一不留神还得搭上人命,这种买卖,若是以往也就认了,可现在不同了,我们自己去进货,稀罕他的!”
田元显听到这里有些错愕,他觉得田守光有些答非所问,而对方随后补充道:“老砦主方才问,做什么买卖,很简单,什么买卖都做。”
“方才后生说了,岭表广州靠海,那里有海盐,千里迢迢运到黄州,售价比那些奸商卖的要便宜一半,还都是不掺沙的精盐,我,往盐里掺沙,九升盐掺一升沙,买到深山里,售价翻一倍,你们说,有没有良心?赚不赚?”
“岭表有蔗糖,雪白如霜,吃在嘴里甜甜的,从岭表运回来,价格翻三倍都有人抢,卖了糖去买铁针,一万一万的买,然后到深山里换鹿皮,四百根针换一张,然后运回西阳卖,一贯一张,赚不赚?有没有良心?”
田守光指了指田元显案上的玻璃盏,那是他送的礼物,随后开口问:“还有这玻璃盏,我们能比外头的行商便宜三成的价格拿货,运到山里卖...老砦主觉得,赚不赚?”
田元显觉得脑子有些乱,对方说的话,包含内容太多,他急切间弄不清楚弯弯绕绕,但能听的出来,做买卖很赚钱,但这和跟着西阳王去岭表有什么关系?
“老砦主,这赚钱的买卖谁都想做,但西阳王凭什么让你做?哦,设陷阱时不出力,猎到野猪就想来分肉,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从黄州到广州,上千里的路程,沿途到处是山蛮....咳咳咳,山贼,被人抢了货物可就亏得血本无归,所以要人押镖,如此一来,镖行的买卖不就来了?“
“镖...镖行是什么?”
“就是出人武装押运货物的邸店!召集那些能射箭敢杀人的青壮,安置好家眷,然后组织他们运货,走完一趟下来,只要货物运到,即便镖师死一半、扣掉抚恤都能赚!”
说到这里,田守光开始反问:“老砦主这里的情况,后生不知道,后生的寨子里,娶不上婆娘的人,要么去走镖,要么去抓生口(奴隶),自己攒钱买女人,风险是有,但总好过晚上靠手吧!”
“呃...”田元显觉得对方说的不能算错,所以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名族老忍不住发问:“后生,你说千里走...镖,一路上那么多贼,哪里能平安往返?”
“所以,西阳王的兵把沿途不听话的豪强坞堡铲掉,我们再攻破那些不听话的山寨,女的带回去生娃,男的卖掉,剩下一些蟊贼,镖队怕什么?”
杀气腾腾的话,在场众人听起来却没什么不适,因为他们不知不觉中,代入的是田守光这边的视角。
“镖行的买卖,也能赚大钱,但还是那句话,你不出力,西阳王为何给你机会?”
听着听着,田元显大概弄清楚田守光等人为何跟着西阳王了,其实他早有耳闻,大别山西南麓的山寨已经联合起来,到处袭击别的山寨抓生口,已经有许多大寨被攻破,然后被扫荡一空。
这股势力的劫掠范围越来越大,许多深山老林里的寨子都未能幸免于难,许多山寨人心惶惶,不过田元显的地盘在大别山东北麓,所以对于这种危险暂时还没放在心上。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田守光等人发财的门路不仅限于抓生口,竟然还有许多门路。
眼见着老狐狸的抗拒心没那么强烈了,田守光趁热打铁:“老砦主,实不相瞒,封官许愿什么的,大王也说没意思,还不如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给老砦主。”
“你说的好处是?”
“很简单,以前的奸商,我们不理他们,黄州的行商,以后会常驻霍州,然后时不时派人进山,和老砦主做买卖,物廉价美,绝不短斤缺两,用山货来换就行。”
“盐,都是不掺沙的好盐,还有其他货物,都是物美价廉,黄州有卖的,老砦主在霍州都能买到。”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大王取了霍州,希望霍州太太平平,这样大家也好做买卖不是?成日里抢来抢去、剿来剿去的没意思。”
“山里的山货,有多少黄州商队收多少,价格好商量,老砦主就不要让人去山外抢了。”
原来是做买卖换太平,田元显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他看了看在座的各位族老,大家明显意动,个个都默默点头。
山里物资短缺,如果能有个稳定的途径,让他们能以山货按着合理的比价换取盐、铁等生活物资,谁吃饱撑了才出去抢。
看样子西阳王似乎能提供这样的途径,那么他们当然不会惹事。
“老砦主,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大王正在领兵打仗,若等到天下太平才做买卖,那太久了。”田守光开始循循善诱,“如今的岳安,就运来了许多盐和其他物资,就等老砦主点头。”
“点头?”田元显回过神来,端正坐姿后问道:“你家大王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派兵助战。”
终于说到正题了,不过田元显此时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的抵触情绪,他盯着田守光,继续问:“让我的族兵替他卖命?他能给多少好处?”
田守光竖起右手食指,看了看在场众人,然后微微一笑:“大王说了,出一个兵,就得两升精盐,这些兵官军管饱,立功还有奖赏拿,前提是这兵能打,老砦主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田元显心中震惊却说不出话,其他族老一个个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田元显的势力,是以迎风砦为核心的诸多山寨联合体,其地盘生活着数万户山民,如果一定要凑出支堪战的队伍,那么人数上万不成问题。
当然,考虑到要留人守山寨,不可能派出那么多兵,但数千兵总是行的,以三千人为例,出兵就有六千升(六十斛)精盐到手,然后还能和黄州的行商做买卖,用山货换盐。
这么多盐到手的话,自己山寨不缺盐不说,还能分出许多盐往深山里运,卖给那些比他们更缺盐的山寨,八升盐掺两升沙,然后价格翻一倍,有没有良心?赚不赚?
田元显已经被西阳王如此阔绰的出手震惊,对他来说,什么封官许愿都比不上货真价实的盐,只要对方真心待他,他就不会出尔反尔。
当年,周国的于总管真心待他,所以他愿意为周国效命,后来换了个官,田元显发现对方说一套做一套,索性反了,自己做自己的主。
现在,来了个喜欢和人做买卖的西阳王,据说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如果对方真是守信之人,那么自己的族兵为其卖命又有何不可?
像田守光他们一样,靠着做买卖改善山寨生活,倒也是个门路,西阳王若真能给出切切实实的好处,可比虚无缥缈的封官许愿实在得多。
想到这里,田元显急切问道:“你...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盐?”
第七十五章 如火如荼
正午,岳安城南,一个刚出现没几日的草市里人山人海,从大山里出来的蛮民,带着各式各样的山货来到草市,和操着陌生口音的商贾交换各类物资,场面十分热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草市原指乡村自发形成的定期集市,一般位于水陆要道、津渡、驿站等地区,是各地百姓出售、购买物资的好去处,有的地区因为商业交易旺盛,原本的草市就变成了固定集市,然后大量居民点出现,演变为城池。
岳安为霍州州治,南临大别山,若是太平时节,常会有山中蛮民出山,来到岳安用山货和当地人换取盐、铁等紧俏物资,于是在岳安城南郊会定期出现草市。
为了笼络山蛮,霍州官府将草市固定化,是为“蛮市”,让山蛮能够换取必须品,减轻对方派兵出山劫掠的冲动,也顺便吸引各地行商来此地贩卖货物,增加州府税收。
然而无商不奸,来岳安蛮市和山蛮做买卖的行商,大多追求暴利,所以那种以次充好、哄抬物价的事情在蛮市很常见,而蛮民有时候忍不下这口气,和行商发生争执,然后动口会演化为动手,闹出人命。
所以岳安蛮市时开时闭,而随着时局动荡,愿来岳安的行商渐渐变少,岳安城南郊的蛮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开张了,而此次重开集市,为避免引起山民的不快,新官府未再称其为“蛮市”。
此时此刻的草市,已经变成了“黄州小商品展销会”,行商们和山里的头领们借助“通事”交谈,对以物换物的比价进行叫价还价。
黄州的商贾,对和山民做买卖很有经验,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也知道对方能提供什么,毕竟商贾里就有许多人出身大别山中山寨。
所谓山货,是山中物产的统称,大别山脉范围那么大,绵延群山之中有许多物产能在山外卖出好价钱,譬如皮货、宝石、名贵草药、珍稀动植物等。
甚至还有金银,这可是走到哪都能当做硬通货的东西。
蛮民需要的东西也不少,黄州都有出产,所以正是做买卖的好时机,许多行商直接让伙计展示起自己带来的货物,首先是铁锅。
铁锅,是首先在黄州总管府地界出现的炊具,出现没几年,自从官府拿下了大江南岸的郢州(改名为鄂州),在大冶开山冶铁,铁锅的产量越来越大,畅销各地。
用铁锅煮菜做饭比用釜、甑省柴禾,而且还能“炒菜”,当然这要配上炒菜铲,而如何展示铁锅的好处,有两个套路。
首先是对比,在铁锅和釜里放相同水量的水,用分量一样的柴禾煮,其结果自然是铁锅里的水先开。
其次就是现场烹饪,庖厨用各种花哨动作展示何为炒菜,让围观群众看得一愣一愣。
这种推销的套路,行商们已经驾轻就熟,三两下就吸引了许多山民围观,随着香喷喷的菜肴出锅,让山民们试吃之后,大家对于铁锅的性能有了最直接的感受。
然后就是抢购,用自己带来的山货换铁锅。
除了铁锅,还有各类铁制品,譬如锄头、铲子、镰刀、斧头,小的铁制品有绣花针、鱼钩、剪子、锥子、锤子、钳子等,这都是生活必需品,但在山中却很紧缺,因为山里本来就缺铁。
缺铁不代表没铁,但宝贵的铁都用到武器、农具上,蛮民哪有那么多铁来磨针,许多人缝衣服用的是骨针甚至木针,钓鱼用的是骨钩,至于剪子,那是传家的宝贝。
而现在,面对着琳琅满目、价廉物美的铁制品,蛮民们毫不犹豫掏出山货去换,但这还不够,因为行商们手里还有好东西,那就是花布。
各种颜色、各种图案的花布,比一般花布明显耐洗,其五彩斑斓的图案让各山寨蛮民看花了眼,他们自己纺织的土布与之一比,简直是黯然失色。
不过蛮民带来的山货之中,却有一种布让行商们有强烈的收购**,那就是斑布。
斑布,即蜡染布,这是山寨独有蜡染工艺染出来的布,有着漂亮的花纹,在山外能卖出好价钱,所以,行商和蛮民各取所需。
除了布,还有一种货物是山民们闻所未闻的,那就是猪油,许多桶猪油就这么摆在大家面前,这些猪油放了盐然后熬成油膏,可以保存差不多一年。
一日两餐如果没有油水,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根本就不顶饿,虽然打得的猎物也能熬出一些油,但对于那些普通山民来说,想要吃得满嘴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新官府开设的草市,其内卖的都是山里极其需要的必需品,而对于山民来说,最震撼人心的货物不是铁制品,而是盐。
堆积如山的盐,雪白如霜的盐。
这些盐没有掺沙,其售价比以前那些奸商卖的掺沙盐至少便宜三成。
人不能不吃盐,不吃盐就没力气,但在大山里很难弄到盐,各山寨为了弄到盐,不得不忍受奸商的盘剥,忍气吞声的结果,是买到各种掺沙的劣质盐。
而现在,这些白花花的精盐,他们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前提是带来的山货足够多。
迎风砦砦主田元显,看着手中那洁白的盐巴,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盐袋,艰难的咽下口水,将盐倒回竹筒之后,向一旁的西阳王宇文温行礼:
“山野村夫田某,不识大王一片苦心,竟然试图据险自首,真是罪该万死,还请大王降罪!”
宇文温双手扶住田元显,哈哈一笑:“老砦主莫要如此,此次老砦主率众再度归顺朝廷,寡人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降什么罪?”
他干咳一声,站在旁边的田益龙赶紧上前,经由宇文温介绍,让田元显知道这位山蛮出身的官军将领,往后一段时间会领兵驻扎岳安,无论有什么问题,田元显都可以找田益龙解决。
换而言之,田益龙手下掌柜是黄州商团在霍州的“总代理”,以田元显为首的霍州蛮有什么需求,可以找田益龙手下掌柜‘下订单’。
商路开通,对于黄州商团和霍州蛮来说,是双赢的结果,这就是宇文温对付山蛮的软刀子。
如何与山蛮打交道?说难也不难,就是以诚相待,但宇文温不打算用真诚的凝视去打动霍州蛮酋田元显,他有更真诚的方式,那就是盐。
让对方明白,跟西阳王合作,有盐有铁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要是敢乱来搞抢劫,那就等着西阳王派‘义兵’灭山寨。
没有人是天生杀人狂,即便有,那人也不是田元显,或者说,大别山脉范围内还没有这样的煞星出现,所以宇文温相信自己只需要保证盐的供应,就能让各山寨蛮酋真心归顺朝廷。
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大小山寨对于盐的需求是“刚需”,能稳定供应食盐的宇文温,又不是蛮酋们的仇家,对方何苦跟宇文温对着干?
问题的关键是,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食盐?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河东池盐、蜀地井盐都在尉迟氏控制中,所以宇文氏地盘上唯一可靠的食盐来源,就是岭表广州的海盐。
晒盐法所得大量海盐向北输送,过长江后分销,要满足各地所需有些勉强,更别说拿来收买人心,所以宇文温和王在叶城琢磨出来的办法,就是用汝阴换陈国的海盐。
争霸天下,不能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手里有充足的军队才是王道,所以,用汝阴换盐,然后用盐换兵,顺便收买、稳定人心,就是宇文温的计策。
陈国用大量海盐换回了汝阴,宇文温让出一座城,却用盐换来许多兵,在大量的食盐面前,霍州蛮,庐江蛮、晋熙蛮等各地大小蛮酋,毫不犹豫派出蛮兵助战。
蛮兵的战斗力不行,军纪又差,但好歹也算兵,就看怎么用,看着眼前草市内如火如荼的交易场景,宇文温不由得期盼起来。
要是两淮局势也如火如荼,不知道尉迟会有何表情?
第七十六章 过江之鲫
江州,湓口,新任江州刺史许邵,率领州郡官员齐聚城外码头,准备迎接上官,新任洪州总管所乘官船此时刚出现在上游江面,趁着这一空闲时间,许邵不忘交代左右一些重要事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阳王领兵在淮水一带作战,从黄州起运的粮草辎重,过半是走水路过江南江州,然后抵达江北晋州再由陆路转运庐江,再到西阳王军中,所以湓口港是一个重要的中转港。
与此同时,洪州总管府下辖各州的物资,也要经由鄱阳湖口入长江,要么东运支援西阳王大军,要么西运进入山南地区,大量的船队都要经过江州寻阳郡管辖各处码头,所以身为江州刺史的许邵,肩上担子很重。
此时此刻,湓口附近,大量船只遍布江面,有南北航向,有东西航向,密密麻麻的船只宛若过江之鲫,远远看去让人不由得心生感慨。
去年还是战火纷飞之地的江州地区,如今不但恢复如初,还以更加旺盛的势头在发展,江面上无数正在航行的船只证明了这一事实。
这是史无前例的盛况,宛若过江之鲫的船只当中,过半都是商船,满载着各类物资,从不同的出发地启程,前往不同目的地。
从鄱阳湖口往外走的船只,满载着来自浮梁的茶叶、瓷器,鄱阳湖沿岸地区的粮食及各种产出,还有来自岭表广州的海盐、特产,其中尤以岭表海盐最为抢手。
如今周国(宇文氏)控制地区里没有可靠的食盐产地,虽然朝廷正在对蜀地用兵,但何时能拿到蜀地的井盐不得而知,所以来自遥远岭表的海盐,成了最抢手的物资。
川流不息的官、民队伍,从岭表广州番禺启程,携带大量海盐北上,翻越大庾岭,据说官道为之拥堵。
过了大庾岭,官盐装船经赣水入鄱阳湖再入长江,然后运往山南、关中地区,江州刺史许邵必须确保境内盐路通畅,所以此时对左右耳提面命的就是食盐转运事宜。
从广州起运的盐是雪白的精盐,纯度很高,决不能到了关中就变成掺了大量泥沙的粗盐,别的地方许邵管不到,但他要确保官盐经过江州时,抽检结果合格、数量也必须对得上。
除此之外,还得对商船课税,该收的税就得收,既不能多收也不能少收,许邵身为刺史,绝不会让属下欺上瞒下,避免那些胥吏索贿受贿、巧立名目大肆捞好处,骂名却让他这个上官来背。
一番耳提面命之后,新任总管的官船靠泊码头,许邵整了整衣冠,领着佐官们上前恭迎上官的到来。
周国于去年攻占陈国的江州之后,很快便在江州站稳脚跟,天子重建朝廷,于最近对江州政区进行了重新调整,将原本拥有十个郡的江州拆分,然后设洪州总管府进行管辖。
洪州总管府,治所位于洪州州治南昌,总管府下辖七个州,是为洪州、江州、饶州、袁州、抚州、吉州、虔州。
洪州总管府辖地最南端的州是虔州,虔州位于大庾岭北麓,为原来的江州南康郡,而总管府辖地最北端的州是江州,位于长江南岸,为原来的江州寻阳郡。
权寻阳郡守许邵,升任江州刺史,而洪州总管一职,天子任命出身京兆韦氏的韦来担任,韦字世穆,其兄韦世康如今在长安朝廷担任要职,和西阳王宇文温是儿女亲家。
年近六旬的韦,与前来迎接的江州官员一一见面,他从长安千里迢迢来到洪州上任,一路风尘仆仆,不过精神倒不错,毕竟京兆韦氏子弟大多有从军经历,韦虽然年纪较大,身体却硬朗得很。
韦虽然是第一次见许邵,但对方的大名早已有所耳闻,许邵之父许法光如今也在朝廷担任要职,此次韦出任洪州总管,升任江州刺史的许邵受其管辖,所以许法光在长安时,不忘和韦打打招呼。
看着年轻的许邵,韦捻着胡须笑道:“许使君,本官在长安时,令尊可是多次和本官说过,说要对许使君严加考核,这可让本官很为难呀。”
许邵闻言正色道:“家父所言甚是,还请总管从严考核,下官必然恪尽职守,造福辖境百姓...”
“哈哈哈,天子说得没错,许使君果然少年有为,宁舍京官不做,也要在州郡历练,许公果然有一个好儿子。”
出身京兆韦氏的韦,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此时当众说了那么多,就是要给许邵抬抬身价,让一众佐官不要起欺负年轻人的心思。
官场之道,就是相互行方便,韦不是特意讨好许法光、许邵父子,而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结个善缘,日后自己儿子在官场磨炼,就能‘得道多助’。
跟在韦之后的一名年轻人,饶有趣味的看着许邵,这名年轻人是韦之子韦协,此次随父亲到洪州上任,顺便历练历练,朝廷如今征辟了许多人做官,韦协亦是其中之一。
京兆韦氏,在西魏、周国是一流权贵,但经历了周、隋相争,随着隋国灭亡而一度沉寂,而现在,京兆韦氏终于抓住机会,许多族人重入仕途。
如今长安朝廷的局面越来越好,韦协也踌躇满志,不过他觉得自己和许邵比起来,还是差得太多。
天子对许邵青睐有加,韦协听过一些内幕消息,据说天子在山南时,本来打算任命许邵为内史中大夫,结果许邵以自己太年轻、履历尚浅为由婉拒,坚持要在州郡多历练几年。
后来天子便授其为江州刺史,先历练几年再另有任用。
内史,掌管制诰、参与机要,虽然品秩不高,但却是天子近臣,权力很大,关键时刻能够决定事情成败。
大象二年时,天元皇帝去世,是内史郑译和御正刘矫诏将大权交给外戚杨坚,才有了后来的腥风血雨,由此可见内史、御正官职的重要性。
所以,能被天子任命为内史或御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韦协自认自己若得此良机,绝不会婉拒,结果许邵的选择让他惊讶之余,不由得十分佩服。
长安朝廷征辟英彦为官,等着当官的人其数量之多,可以用过江之鲫来形容,结果在这之中,一心要在州郡历练的许邵,显得十分耀眼。
当然,还有另一位年轻官员亦是如此,那就是刚升任黄州总管长史的郝吴伯,同样婉拒了天子的提拔,同样要求在州郡多历练几年,而不是去长安当京官。
身在长安的天子,依旧对这两名年轻人念念不忘,看样子日后必有重用,能在天子心中有如此地位,说明许、郝二人自有真才实干,对此,韦协感到自愧不如。
不过他还年轻,知道自己日后有的是机会。
江边风大,许邵于前面带路,引着上官向城内走去,韦今日将会在湓口稍事休息,明日走陆路去洪州南昌,在那里正式接见下辖各州刺史,开始履行总管职责。
周国如此达大张旗鼓改易江州地区的行政区划,那就意味着绝不会将此地“还”给陈国,首任洪州总管的韦,接下来就要对此展开一系列的布局。
与此同时,要为西阳王攻略两淮做好准备。
第七十七章 过江之鲫(续)
长江北岸,枞阳,城外码头,水军总管来护儿与众将一道恭送天使登船,待得对方所乘船只逆流而上,众将便低声议论起来,人人面露喜色,言语间激动不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听着嗡嗡嗡的窃窃私语声,来护儿没有出言呵斥,反倒是和左右谈笑风生,因为他的心情也不错。
前年年底,朝廷对陈国用兵,来护儿作为岭南道行军的水军总管,率领将士浴血奋战,为岭南道行军攻拔江州立下大功,然而就当岭南行军平定岭表(岭南)没多久,朝廷发生巨变,丞相尉迟和天子决裂了。
内战爆发,让许多人猝不及防,对于岭南道行军将士们来说,自己在南征期间立下的军功可能距离兑现遥遥无期,心中不免茫然。
不过大家对西阳王有信心,邺城生变没多久,西阳王奇迹般从千里之外的岭表及时赶到江州、黄州,稳住了人心,还依照将士们立下的军功,及时发放了奖赏和抚恤。
钱粮甚至土地都足额发放,只是官职、爵位非西阳王所能决定,所以暂时没有加官进爵,但将士们都为此振奋不已,因为他们知道,西阳王终有一日会将这一切兑现。
所以水军总管来护儿及麾下将士摩拳擦掌,就等着陈军反扑,他们好给予迎头痛击。
随着局势变化,水军驻防地由江州湓口城外江面的桑落洲,转移到合州枞阳郡枞阳,作为江州门户,随时拦截来袭的陈国水军。
水军将士日盼夜盼月月盼,就是没盼来陈国水军,天子落难悬瓠,被西阳王救了,又来到山南,决定和陈国联手抵御尉迟氏,所以长江上打不起仗。
于是来护儿及麾下水军将士就在枞阳驻扎了大半年,陆上兵马取了合州庐江郡后便止步不前,枞阳成了水陆转运的中转港,支撑着庐江驻军的粮道。
后来天子重建朝廷,待得局势稳定后,便派出使者来到山南,对原江南西道行军、岭南道行军有功将士进行嘉奖,加官进爵。
天使抵达枞阳,为水军将士带来了好消息,所以现在众将心情激动是理所当然,来护儿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见着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于是拍了拍手,高声说道:
“行了行了,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晚上自己在房里偷笑就行了,时候不早,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是,总管!”
众将散去,并不是回营帐睡觉,而是按部就班履行职责,水军将士驻扎在枞阳虽无战事,却一直在备战,其中就包括重建江州水军,所以今天又是一个操练日。
周国拿下江州地区后,对原陈国江州水军进行了整编,以重建一直堪战的水军增强战斗力,这一重任由黄州水军承担,先在鄱阳湖进行人员整编、补充、船只建造,然后新建的水军转移到枞阳,一边操练一边备战。
枞阳位于长江北岸,其北有大湖,枞阳位于大湖入江口处,从长江上游而来的货船,于枞阳处转入大湖后可直达湖泊北岸庐江郡地界。
湖泊北部有源自大别山的河流注入,此河水量充沛,货船可逆流而上一段距离再卸下粮草辎重,经由陆路转运去庐江,陆地路程不过五十里,十分方便。
所以驻扎枞阳的黄州水军,不但要负责江防、编练江州水军,还要维持这条重要的粮道,来护儿及麾下将领这大半年来,并不是闲得无所事事。
操练水军,是在大湖里进行,而湖区的范围很大,沿岸许多大小村庄里,是亦民亦寇的渔民,来护儿派兵在湖区扫荡了半年,才确保湖内没有水寇敢来袭扰官军。
与此同时,在湖内建立水寨、造船场,操练水军、打造战船,以增强己方水军战斗力,而在长江一侧,也立起水寨控制江防,既要提防陈军偷袭,也要做好收税的诸多事务。
税是什么税?过路船只缴纳的商税。
周国(宇文氏)和陈国交好,而陈国如今仅剩三吴之地以及一个山多地少的丰州,又正在对淮南用兵,所以需要从外地购入大量的粮食等物资,所以两国的贸易往来越来越频繁。
陈国派出船只西进,满载海盐等物资到江州甚至上游黄州换粮食,而山南各地包括黄州的商船,满载着各类物资顺流而下,前往陈国做买卖。
因为战事而中断的长江航运,随着周、陈两国的握手言和已经重新活跃起来,那么对这些途径枞阳的船只收税,是枞阳驻军必须承担的职责。
来护儿来到江上水寨,登上望台用千里镜观察江面,此时江面上有许多船只从水寨附近经过,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宛若过江之鲫十分壮观。
大量水军快船正在这些过江之鲫间穿梭,船上将士兼任税吏,靠泊往来船只收税,税钱其实不高,按照船只载重量大概划分几个等级,船主直接按等级缴税。
这样收税不需要管船里装的货物是贵是贱,但开舱检查是必须的,来护儿时刻提防下游陈军来个白衣渡江搞偷袭,所以对于陈国船只的检查一直很上心。
江边水寨时刻有快船准备着,一旦发现西进的陈国船只里装载的不是货物而是许多人,这些快船能马上冲出去纵火,让对方有来无回。
而来护儿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到望台巡视,看看将士们巡查江防有无松懈,看看东进的己方船只有多少。
自从江州地区为周国所据之后,黄州商团和江州各地豪强联合做买卖,只是一年时间,这买卖的规模就急剧增加,随之而来的大量盈利如同大水一般,托着水面上的“船”不停上升。
这些浮在盈利之上的“船”,是大大小小的商家,其后大小东家之中就有许多官员、将士,大家靠着水涨船高,获得不菲的收入,来护儿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看着面前的过江之鲫,心中颇为期待。
前往陈国的船只越多,那就代表着黄州商团的买卖越多,那么经营着产业的官员、将士们,获得的收入就越多,所以枞阳驻军对于己方船只,那是笑脸相迎,热情得不能再热情。
若不是总管府明令必须收税,大家都不想向自己人的船队收钱,毕竟如今洪州总管府初立,还是严格遵守法令比较好。
正在用千里镜观察江面的来护儿,在密密麻麻的船只当中发现了几艘样式略为独特的大船,这几艘船的来头不小,不过依旧照例缴税。
这是西阳王府名下的船只,来护儿近距离看过其构造,这些船船底是尖的,恐怕最终目的地不是长江沿岸港口,而是沿海的某处港口。
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西阳王不说,谁也不会去打听这些船到底要去哪里,不过来护儿对于这些船的目的地有自己的猜测:入海后一定是往南走,去广州番禺。
虽然如今风向不对,但硬帆能使八面风,所以船只沿着海岸线航行,即便是逆风也没什么问题,想到这里,来护儿又想起一件事。
春夏之际东南风大作,正是域外番国海船抵达岭表广州番禺的季节,对方会运来大量海外奇珍,而已经打开商路的黄州商队,会将这些海外奇珍经陆路运回黄州。
这些货物被各级“分销商”瓜分,然后转运各地销售,借此获取大量利润,这些“分销商”的东家之中,就有许许多多的官员、将士。
西阳王南征岭表,不但给大家创造立功的机会,还给大家带来了滚滚财源,所以大家都在盼着西阳王扫清两淮。
最好,连带着把陈国都收拾了!
第七十八章 空手套白狼
黄州,巴口,某无名船场内,工匠们正在造船,这艘船如今刚开始建造,看不出外观是何模样,但仅从其结构来说,和常见的船只明显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造船的工匠相互间不时交谈,许多人说的话,并未带着黄州当地口音,也不是山南荆楚的口音,西阳王府中尉张鱼在一旁观看,并时不时通过‘通事’与这些口音特殊的工匠谈话。
这些工匠是来自岭表广州番禺的船匠,祖传的造船手艺,对于建造海船很有心得,如今来到位于长江中游的黄州西阳,要为新型船只的建造献计献策。
纯粹的海船和江船都有现成的样式可以抄袭,但是同时兼备江上航行、深海航行的船型不多见。
数百年来,从长江入海又前往岭表沿海地区的船只,大多是沿着海岸线航行,而在浅海航行与在深海航行的船只,其船型也有不同。
适合深海航行的船只,不一定适合在长江里航行,具体表现就是操纵性、灵活性、稳定性差,反之亦然,张鱼希望能摸索出一种新的船型,能够同时兼顾两种水域。
这和西阳王府的需求有关,满载货物的船只从巴口出发,沿着长江入海,这一段航程波涛相对平静、水流相对平稳,所以船底可以是平底,方便驶过各种浅滩而不至于搁浅,船的重心高一些也不要紧。
而入了大海之后,船只要横渡黑水洋,抵达海那边的倭国博多,这一段航程要突破惊涛骇浪,所以船底必须是尖底,而船只的重心要放低。
在江、海之间航行的船只,要以一个船型同时适应两种水域,想‘定型’有些棘手,西阳王府之前制造的船只仅仅是初步兼顾两种需求,成绩算是“及格”,但距离“优异”还差得远。
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那就是用江船运货到长江下游广陵、建康等地,然后把货物转移到海船上出海即可,无非是产生了装卸成本,以及耽搁一点时间。
但问题是现在的广陵或建康非周国国土,转移货物的途中,一旦被人看见其中装着的贵重物品,很容易招来祸事。
尤其是从倭国回航的船只,必然满载着大量白银,一旦在异国他乡由海船转移至江船时露出马脚,谁会放过这笔横财?
于是基于种种考虑,王府还是想弄出个性能优异的“通用船型”,特地请来了擅长制造海船的广州船匠,和擅长制造江船的黄州船匠一起,要琢磨出新船型,尽快投入试用。
有鉴于此,原本跟随西阳王在光州一代作战的张鱼,被郎主派回来‘看进度’,顺便给王府送信报平安,同时给前往倭国的船队送行。
张鱼及同伴已经开辟了一条新航线,从长江入海口直接横渡黑水洋,抵达倭国的博多港,这条航线得来不易,为西阳王带来滚滚财源,决不能闲置。
只是之前长江航路断绝,去年张鱼一行从倭国回航,冒险前往岭表广州,恰巧遇到攻占广州的西阳王大军,所以才将货物运回西阳,让西阳王获得一笔不菲收入。
如今周、陈两国交好,趁着长江航路通畅、东南风起,西阳王府的船队再次出航,张鱼却没有随着船队东进,因为郎主还有别的事情要他去做。
监督新船建造是其一,其二就是守家。
宇文十五如今在外领兵打仗,而先前回到西阳的王府司马张定发,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带着‘轮值’的侍卫前往西阳王帐前听命,所以在外大半年没回家的张鱼要‘轮休’,回西阳休息并负责王府的保卫工作。
虽然黄州长史郝吴伯如今已升任黄州总管长史,但对方事务繁忙,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西阳王府的安全,所以王府自身的护卫队伍要能应对任何突发事件,确保王府家眷的安全,所以需要有人全权负责。
张鱼对此不敢掉以轻心,但他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去年他从倭国运回来大量白银,价值不菲,却很快就花光了,不仅如此,西阳王府各产业的盈利,除去王府的开支,大部分都投入到打仗中去,根本就没剩下多少。
外人都说西阳王府产业众多,日进斗金,却不知道在日进斗金的同时,是日出斗金,打仗比做任何事情都要花钱,说是花钱如洪水都不为过。
黄州军在外征战,为了确保粮草供应、确保将士们吃得好穿得好,官府必须调集大量物资到前线,但黄州总管府和别处官府不一样,不是无偿征用民间物资,而是花钱购买。
可即便是以优惠价购买,每月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所谓“巨大”,就是把黄州总管府一年的税收填进去都不够。
官府的正常开支要靠税收支撑,有实物税也有钱税(主要是商税),官军将士立功后的奖赏、阵亡或伤残后的抚恤,都要靠官府的税收来支撑,即便黄州总管府的商税收入十分丰厚,也吃不消巨大的战争开支。
战事持续至今已经一年多,黄州官府无力承担采购军需的开支,其缺口,自然是西阳王拿钱来填,一填就是一年多。
而现在,随着战线的铺开,军需开支越来越大,西阳王口袋里的钱,已经越来越紧张。
张鱼想不明白郎主为何要自掏腰包打仗,他有时会看见郎主拿着厚厚一沓账单发呆、长吁短叹,故而自己也心中焦虑。
他不知道如何赚钱,只知道船队去一趟倭国就能带回许多白银,只有做好这件事,才能为郎主分忧。
然而船队去倭国走一个来回,快的话数月,慢的话大半年甚至一年才回来都有可能,如此一来,海贸的利润宛若远水,哪里救得了近火?
想到这里,张鱼满面愁容,回想起郎主那诡异的笑容,他忽然想起对方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空手套白狼”。
空手套白狼,好像是个俗语,但张鱼之前从未听说过,这句话的意思,以做买卖来说,大概就是没有本钱一样做买卖,不付定金就拿别人的货去卖,用卖来的钱还货款。
有点类似借鸡生蛋。
张鱼想不通郎主要如何做到这一点,他琢着莫非是撕破脸直接跟有钱大户“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