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独脚铜人之死亡凝视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汝水东畔,热身完毕的王道长披发跣足,手提桃木剑,脚踏七星,步走天罡,身着鸡毛所制大氅,登上法坛准备做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后紧随左右护法,是为“吃枣鸡”和“药丸蛋”。
吃枣鸡,是身着鸡形套装的人所装扮,而药丸蛋,是身着蛋形套装的人所装扮,这左右护法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吃枣药丸(迟早要完)。
坛下,围了黑压压一大群士兵,个个伸长脖子,一动不动的看着法坛,张定和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同袍们都听说这位王道长法术十分了得,在敌军围攻悬瓠时,王道长数次登坛作法,用不可思议的法术将敌军击退。
而现在,王道长就要在“吃枣鸡”和“药丸蛋”的辅佐下,施展无上神通,让数里外的敌军不战自溃,来个“迟早要完”。
子不语怪力乱神,读过书的张定和,根本就不信在战场上靠着施法就能破敌,但他又不能不信,因为是西阳王安排王道长做法的。
西阳王都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张定和如是想,虎林军将士亦如是想,连同其他友军亦是如此想,大家把法坛围得水泄不通,就等着看“大戏”。
自从敌军撤围之后,虎林军全员入驻悬瓠城,与主帅西阳王汇合,而从山南赶来的援军,增强了悬瓠的守备力量。
敌军撤围,在悬瓠以北百余里外的邵陵城外扎营,十余万兵马的连营一眼望去看不到头,十分壮观,而西阳王随后领着兵马北上,在邵陵以南数里外扎营。
以万余兵力,“围观”十余万敌军。
如此围观,让虎林军将士热血沸腾,就等着敌军来攻,然后己方会同悬瓠方向的援兵,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决战。
结果无论他们怎么挑衅,敌军都不出战,宁愿窝在邵陵外大营,也不主动出击,这样一来,己方的处境就很尴尬:有这么一支大军在邵陵盘着,以悬瓠为据点的山南军队无法向别处用兵。
面对这一僵局,西阳王给出了解决之道,那就是请王道长做法,让邵陵敌军完蛋。
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将士们今日一早就把法坛围起来,等着看王道长是如何施法破敌的,此时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语。
张定和也与同袍议论起来,决定今日要好好看看王道长的法术有多神奇,就在这时,忽然锣声响起,有人拿着纸皮大喇叭喊起来:“安静,安静,准备开场...准备开始了!”
这感觉有些熟悉,张定和想起自己在常乐坊看皮影戏的情景,皮影戏要开始的时候,也是一声锣响,然后报幕的喊着“安静,安静,准备开场了!”
虎林军的军纪是很严格的,既然上级发话安静,那么大家就立刻住嘴,其余友军也停止议论,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坛下的锣鼓队开始奏乐,坛上的王道长手舞桃木剑,身形开始扭动,左右护法“吃枣鸡”、“药丸蛋”随即跟着手舞足蹈,模样十分滑稽。
围观士兵之中,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自己捂着嘴巴,只是坛上两位护法的动作实在是太滑稽,让许多围观的士兵开始忍俊不禁。
手长脚长的麦铁杖,个头很高,在人群里有些显眼,他在柴村之战中负的伤已经痊愈,此时此刻看着法坛,用手捂着嘴,拼命忍笑,已经快忍不住了。
他肩膀一抖一抖的哼哼着,旁边一圈士兵受其感染,也开始捂嘴,坛上三位跳舞...作法动作越来越来越夸张,坛下憋笑的士兵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扭动着身体的“药丸蛋”忽然左脚绊右脚,自己把自己绊倒,因为‘身体’浑圆,所以顺着台阶滚下法坛。
“吃枣鸡”见状慌慌张张来扶,刚走了两步就跌落台阶,一样是滚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全场爆发出如潮笑声,许多士兵被两位护法滑稽的表现逗乐,笑得涕泪横流,有人甚至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咳咳咳...”
围观作法的陈佛智剧烈咳嗽起来,他刚好在喝水,被这突如其来的笑点弄得呛起来,一旁的冯暄、宁长真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三个领着族兵助战,在光城接受‘特训’,没能赶上柴村之战,此次随着援军入悬瓠,见到了西阳王,同时为悬瓠城外的围城工事所震撼。
范围夸张的长围、壕沟,敌军遗留的大量攻城器械,千疮百孔却依旧戒备森严的悬瓠城,无一不彰显着持续数月的攻防大战有多惨烈。
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以万余人硬扛十倍之敌的围攻数月之久,陈佛智等人自问绝对做不到,而西阳王做到了,他们不由得对西阳王愈发敬畏起来。
而现在,看着这场滑稽的法事,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又有些错愕,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西阳王到底要如何借此破敌?
“陈使君,冯明府,宁郎君。”一旁的宇文十五开口说道,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诸位在西阳看过皮影戏,感觉如何?”
三人不约而同回答:“宇文司马,那皮影戏果然精彩。”
“戏如人生,接下来的战事,本官保证更加精彩,还请拭目以待。”
宇文十五卖了个关子,虽然他也不知道郎主打算怎么破敌,但郎主既然说能,他就相信一定能,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对此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围观这场滑稽的法事。
看着法坛上那三个滑稽的身影,他们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说实话,真是蛮好笑的...
法坛上,“吃枣鸡”和“药丸蛋”再度‘归位’,卖力的手舞足蹈,而满头大汗的王道长,挥舞着桃木剑,借助符纸、铜铃等道具,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
三位如此卖力的作法,形如搞笑,弄得围观士兵笑声如潮,身在大营内的宇文温,驻足旁听了一会笑声,继续前行。
大营位于汝水东畔一处高地,宇文温来到临河的西侧营栅,在侍卫的簇拥下出营走到河边,看着脚下散发着臭味的浑浊河水,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大小粪便。
这是人粪还是马粪?
对于宇文温来说,无所谓,反正这河水是不能喝了。
他领兵在邵陵南数里外扎营,“围观”十余万敌军,本意是作为诱饵引对方出战,奈何对方龟缩神功大成,死活不上勾。
宇文温便命人拦河筑坝,试图重现之前回水灌邵陵的战例,只是如今尚是枯水季节,汝水流量不大,想要蓄水需要很长时间,很容易被对方发觉。
而身处汝水上游的敌军随即也拦河筑坝,减少下游水量,同时摆出一副要水攻下游的架势,反其道而行之。
宇文温经常用水攻,所以也防着别人用水攻,他的大营选在高处,不怕上游蓄水施展水攻,但借着拦河筑坝逼对方决战的构想也随之落空。
不仅如此,对方还将营区粪便集中在其拦河坝下投放,借以污染汝水,使得身处下游的宇文温大军喝不上干净的河水。
对此,宇文温采取的措施是挖井取水,为避免井水被河水污染,还用“便携式热水锅炉”来将水烧开后给将士们饮用,严禁任何人喝生水。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宇文温在此和敌军斗智斗勇陷入僵局,他当然不想被对方拖延时间,所以想出了一个破敌之计。
一旁的张鱼看了看怀表,提醒郎主时间快到了,宇文温闻言往回走,刚回到营区,却见营栅北面、法坛所在地附近有了动静。
因为内部空气被加热的缘故,一个巨大的布袋缓缓升起,被绳索羁绊,耸立在平地上,不过这不是热气球,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头像。
复活节岛上的人头像,被宇文温借鉴,他命人制作成出一个巨大的布袋人头像,然后生火加热内部空气,使其鼓起来,然后用竹子支撑、定型,就这么出现在大营北面。
人头像有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睛,架着一副黑色眼镜...呃,这只是构想,并没有付诸实施,所以眼镜是没有的。
此像面朝北,凝视着北面邵陵外那连绵敌营,因为尺寸极大的缘故,身处敌营的敌兵们想来能够看清楚这一幕。
看着这巨大的人头像,宇文温将视线转向北面那若有若无的敌营轮廓,随即冷笑起来:“人多是吧?龟缩不出拖延时间是吧?接下来,就让你们看看,何为独脚铜人之死亡凝视!”
第五十章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夜,巡营完毕的宇文温有些疲惫,身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不想用手,又不好男风,所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一直都在找事情做,消耗自己的精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到帐内,用热水擦身然后洗了把脸,恢复了些许精神,看看怀表,距离入睡还有一段时间,于是靠在书案旁,思索着如今局势。
丞相尉迟迥因为身染风寒、病情恶化,为防不测已经北返,宇文温被其立为伪帝的世子也被带走,而围攻悬瓠的敌军因为那一夜被宇文温夜袭,烧了粮仓,没多久便撤围北上,在邵陵扎营。
十几万兵力,虽然其中混有大量青壮,但依旧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宇文温在悬瓠,不解决邵陵的大敌,就无法放开手出击其他方向。
更别说尉迟氏的军队还据守邵陵以西的叶城,堵住了荆州东出河南的叶宛道,叶城、邵陵一西一东相互呼应,牢牢锁着山南军队出击河南的通道。
宇文氏在豫州的兵力,连兵带民此时已经累计超过五万,但主要分布在悬瓠,白苟、宋平、光城这四个地方,防线拉得很长,稍有不慎,很容易被亳州方向的敌军单点突破。
虽然亳州军如今和邵陵大军合流,成为十余万大军中的一份子,但悬瓠至光城这一南北走向的防线还是太脆弱了,宇文温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耗下去,迟则生变。
更别说己方大军的粮草全靠山南安州、黄州转运,安州方面的粮草走桐柏山的义阳三关输送,黄州方面的粮草走大别山五关,走的都是山路,转运不易,消耗不小。
而占据叶城、邵陵的敌军,可以轻松获得所处地区河流上游一带用船送来的粮草,甚至黄河北地区的粮草都能较为轻松的输送至这两个地方,如此后勤优势,宇文温比不了。
所以对方打定主意耗下去,以静制动,宇文温知道自己决不能跟着别人的节奏走,所以要强行破局,短时间内将盘踞邵陵的敌军歼灭,彻底扭转河南局势。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盘踞邵陵的敌军兵力超过十万,即便是其中混杂大量民夫,也是一股及其强悍的军队,之前只是被宇文温的花样守城和偷袭弄得有些不适应,并不是真的无能。
这么一支军队,要是在平原摆开阵型,怕是要有数里的规模,想要一战击破很难,想要以较小的代价击破对方更难。
这种时候,宇文温愈发觉得缺骑兵是有多么的难受,没有精锐的骑兵,就无法在决战中实行斩首战术,一如历史上李世民于虎牢关一战中实施的战术那样。
那一战,窦建德的夏军,和王世充的郑军联合,试图以洛阳为据点内外夹击唐军,夏军的兵力超过十万,而李世民赖以突击夏军本阵、生擒窦建德的玄甲军,不过三千余人。
玄甲军是精锐中的精锐,而宇文温手中的安州骑兵如今虽然也有三千多,但只是普通精锐,战斗力完全不能比,更别说邵陵敌军所拥有的骑兵数量不少,若以常规战法,野战破敌的机会很渺茫。
所以,是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时候了。
宇文温从带锁的木箱里拿出一份报告,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书案上的日历,画着一连串符号,那是宇文温用来帮助倒计时的标记。
他所制作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后世那一个名词代表的武器种类中的一种,还是最原始的形态,区区卫生所恐怕就能对付,不过在这个时代,其杀伤性真的是“大规模”。
这种武器一旦操作不当,极有可能杀敌一千自损十万,所以宇文温本打算在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使用这种武器。
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因为各种因素的作用下,使用这种武器杀敌成功率很高,而己方只要做好防护准备,被波及的可能性很低。
更重要的是,宇文温的王妃、世子不在敌营,他使用起这种武器再没有顾忌。
仔细看了看报告,确定了最后的结论,宇文温又看看日历,再看看怀表,此时已过零点,他掏出炭笔,在日历上今天的日期处画了个叉。
日历上一连串的圈形标记,终于迎来了叉形标记,这意味着倒计时进入新的阶段,距离结束不远了。
。。。。。。
凌晨,黎明前的黑暗,正是人最困的时候,醴水河畔芦苇荡里,出现数十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向河边摸去,他们之中除了手持武器的人之外,其余人都是两两一组,抬着黑乎乎的物体。
来到河边,那些黑乎乎的物体被人拆开‘外包装’,随即一股股恶臭扑鼻而来,即便这些人带着口罩,也被恶臭熏得胃部不适。
数名带着口罩的男子,在一旁清点这些物体的数量,登记其上涂写的记号,每登记完一个,其他人就将登记好的物体投入河水中。
为了避免同一河段堆积太多这些散发恶臭之物被巡逻的骑兵发现,这群人是沿着河道向下走,每隔一段距离投掷几个物体,让其沉入河底。
编号“丙字廿五”的实验员,就着微弱光线做完登记后合上记录本,看着同伴将这些特殊装置投入醴水,他们所处的位置,下游三十里外就是邵陵。
叶城和邵陵,一西一东,相距百余里,其间有醴水相连,醴水自西向东流淌,水量充沛,即便是冬季也不会干涸,而在冬天水位也不会很低。
所以即便河底沉了东西,也不太容易被人发现。
而三十里的距离,猪粪、鸡粪中的病菌、虫卵,还没被河水稀释掉。
想到这里,实验员不由得走神,那年他还是孤儿,浑身冻疮饿昏在路边奄奄一息,是郎主收养了他,从此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和其他具有类似经历的孤儿一道,大家在王府里长大,学习读书写字,学习算术,最后经过层层筛选,成了实验员。
确切的说,是生化实验员。
而他也有了特定的编号,平日里和同伴大多以编号互称。
在生化实验室里,有一种奇妙的装置叫做“显微镜”,通过这个装置,“丙字廿五”和其他同伴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生物名为“细菌”。
这其中,又有能致病的细菌,名为“病菌”。
他和同伴们经过无数次实验,知道猪粪、鸡鸭粪里存在着大量细菌,而那些病猪、病鸡、病鸭的粪便里,含有可怕的“病菌”和虫卵。
这些东西一旦污染了水体,而又有人、畜喝了这些水,会染上各种病,甚至会爆发瘟疫。
鸡瘟、猪瘟不会传染人,但人一旦喝了被粪便污染的水很容易生病,然后因为‘抵抗力’下降,被其它病菌‘感染’,有可能染上瘟疫。
外人都知道,西阳城外养殖场众多,每日都有大量的禽畜粪便被拿去沤肥,然后用于农田施肥,而丙字廿五和同伴却为此提心吊胆,因为他们知道这就是西阳城内一个巨大的轰天雷,随时会爆炸。
一旦有患病禽畜的粪便未经处理便施放于农田之中,很容易导致西阳百姓染上疾病,一死就死一大片,到时候王府肯定会被波及,孤儿们那温暖的家就没了。
所以必须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
所有养殖场的禽畜粪便,不得直接用于施肥,必须在官府的监督下集中处理,用特定的工艺沤成熟肥方可使用,许多人都忽略了这一点。
而在沤肥过程中负责暗中‘抽样检查’的人,就是丙字廿五及其同伴,他们还有另一项任务,就是研究如何利用那些患病禽畜的粪便,制作杀人兵器。
换而言之,他们在制作能够引发疾病的可怕兵器。
历经无数次失败后,他们终于初步摸索出一套‘工艺’,能把患病禽畜粪便中的病菌“富集”,也就是将粪便里的病菌浓缩然后‘打包’在一件件装置里。
用这些装置污染水源,让下游一定距离内的人喝了水之后染病,但会否爆发瘟疫,谁也说不准。
而一旦爆发瘟疫,会不会失控导致生灵涂炭,根本无法控制。
做这种事情,也许会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自己死后大概不得超生,但丙字廿五不在乎,同伴们也不在乎。
郎主和主母是他们的再生父母,王府就是他们孤儿温暖的家,在这个家里,只要认真工作就能丰衣足食,娶上媳妇,所以郎主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一旁看怀表的同伴低声催促起来,敌军游骑每日都会沿着醴水旁官道往来叶城、邵陵之间巡逻,一是提防有细作偷渡,二是防止有人投死掉的禽畜污染水源。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都选择在凌晨到河边“投毒”,行动必须迅速、果断,事情要做的干净利落,决不能让敌人察觉,导致功亏一篑。
参与行动的人很快再度集合,确定无人掉队并将现场收拾好后,一行人消失在夜幕之中,现场只有潺潺河水继续向东流淌,一直流到下游的邵陵。
第五十一章 习惯
清晨,醴水河畔,早起的伙夫正在河边打水,他们各自用扁担挑着两个木桶,沿着栈桥来到河面,将冰凉的河水打上来,然后挑回军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官军大营位于邵陵城外,绵延十余里,分布醴水、汝水两岸,醴水、汝水交汇处名为乐口,东西走向的醴水、南北走向的汝水在乐口处宛若十字路口,而官军大营将这十字路口全部涵盖。
十余万兵马驻扎在邵陵一带,每日需要消耗大量饮用水,马匹有人牵着,时不时到河边饮马,而人却不能都到河边喝水,所以伙夫肩负着打水的重任,每天都要频繁往返于河边、营地之间。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伙夫们烧水煮饭准备朝食,将士们吃了饭才有力气做事、打仗,为那么多人准备朝食,伙夫们自然要一大早就起来打水。
自古,大部分人一天就吃两餐(正餐),一为朝食,一为哺食,朝食的用餐时间为食时,若以后世的时间来界定,大概是早上九点左右,哺食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
一般来说朝食都得现做,做好之后留一份不吃,连着吃剩下的饭菜到了申时再热一热就是哺食,这样可以省柴禾,所以每天早上伙夫们为了准备朝食都会忙得汗流浃背,而打水只是其中一项繁重的劳动之一。
此时此刻,在河边排队打水的伙夫有很多队,因为各部兵马各自扎营,有着自己的伙夫负责打水做饭,所以每天清晨,河边就会出现上千人在沿河数十条栈桥上排队打水的盛况。
不仅如此,河边还架起几座水车,水车昼夜不停将河水打上来,沿着水槽流入军营里蓄水池,借以减轻伙夫们的负担。
然而营造水车需要消耗大量木材,虽然省下了人力,却让伙夫们除了烧水煮饭就无所事事,所以水车就那么寥寥几座,打水的主力依旧是伙夫们。
一名打水的伙夫,以手为瓢,探入桶中舀了些水,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皱着眉头说道:“这水似乎有些臭啊,你们闻闻。”
另几名伙夫用手舀水闻了闻,有人什么也闻不出来,有人倒是闻出河水有若有若无的些许臭味,这种臭味有别于河水的土腥味,但不注意是闻不出来的。
“如何,果然有些臭味吧?”
“那又如何,沿河十几里都是营帐,保不齐谁在河边洗衣服时偷偷拉屎拉尿。”
“得了得了,打好了水快担回去,误了时辰大家都要倒霉!”
伙夫们没有在意河水似乎有微臭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来,陆续有打水的伙夫发现这一情况,不过那臭味若有若无,没多少人在意。
毕竟十余万人驻扎在河边,方圆十余里的大营,有人在河里撒尿拉屎导致河水有臭味也很正常,不过巡营的督将一般会制止这样的行为,所以流入河里的屎尿相对不算多,没什么可担心的。
伙夫们担水回营,同伴们正围着一个个大釜忙着煮饭,许多柴禾被投入釜底灶膛,这都是士兵们轮流出营打来的柴禾,每天的消耗量都很大。
所以为了节约,柴禾主要用来煮饭,至于烧熟水(开水),那不是必须的。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喝熟水的习惯,因为这样会增加生活成本,尤其住在城里的百姓,平日要出城砍柴再背回来,这十分费事,所以柴禾一般只用来煮饭煮菜,用来烧熟水太浪费了。
百姓家中都有水缸等储水器皿,平日里时不时打水回来将水缸装满,渴了就用水瓢舀一瓢直接喝,冬天水太冷时直接喝会拉肚子,这时大家才会烧水。
但为了节省柴禾,只是将水烧到温暖便喝,很少将其烧开。
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仅百姓如此,将士们亦是如此,这样的生活习惯在军营里很常见,只有那些讲排场的大将才会有专人烧熟水。
此时此刻,早起的士兵纷纷派人来伙房打水,提着瓦罐将没有烧开的温水打回去和同伴分着喝,暖暖胃。
等候打水的士兵一边排队一边闲聊,他们每日都要和伙夫们打交道所以很熟,各种话题荤素不忌,一人拎着瓦罐正要打水,旁边的伙夫鼻子抽动了一下笑道:“哟,老李,又用手了?洗干净没有?”
“洗了,你闻闻呗。”那士兵嬉笑着把手伸去,伙夫笑骂着:“还有屎渣啊,你打算一会吃饭时加料么?哈哈哈!”
“加加加,我现在就给你加料!”
两人笑骂着,其他人跟着笑起来,这年头如厕后擦屁股,那些权贵们据说用的是布帛,奢侈至极,而有钱人用的是厕筹(特制的细竹片、木片等)。
而寻常人家用的是捡来的各种细木棍或者树叶、野草,实在没有就直接用手。
用手擦屁股当然有些那个,不过事后用水洗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许多人实际上洗手也只是意思意思,只要臭味不明显即可。
早上起来,许多士兵会去厕所便溺,厕筹这种高档货是不用想了,普通士兵用的是细木棍和芦苇杆、野草等随手可得的代用品。
然而十余万人的大营,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厕筹代用品,根本就不够用。
许多士兵没有东西擦屁股,索性直接用手,厕所里有木桶,如厕完毕后用里面盛着的水来洗手即可,只是每天下来那么多人如厕,木桶里的水又换得不勤,一桶水有多少人洗过手不得而知。
但对于士兵们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军营生活即使如此,都已成了习惯,见怪不怪,大家家境都不怎么样,哪里能像大户那样讲究。
打温水的队伍一直维持着长度,有人打完水走了,又有人拎着瓦罐过来排队,队伍中不时有咳嗽声响起,伙夫们见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关心起来。
一个年逾五旬的老伙夫唠叨着:“唉,都说了多少次,春捂秋冻,春捂秋冻!如今虽然是春天,但春寒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这些后生啊,多捂着些,注意保暖啊!”
“哎哟老王,我们可一直捂着呢,谁知道怎么回事,如今咳嗽的人越来越多,总不能大家都着凉了吧!”
话题一开,众人议论纷纷,在这排队的士兵,都是为各自什来打水的,一番议论之后,大家惊觉好像很多什都有人咳嗽。
若说是不小心着凉的话,怎么那么多人着凉?
有人忽然话锋一转:“你们都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了?”
“南边啊,那个头像,可渗人了....”
此话一出,大家面色一变,不由得看向南边,如今太阳初升,视力好的人可以看见地平线上耸立着一个人头,当然,那是假的。
敌军如今在南面扎营,连续几日都闹出奇怪的动静,据斥候打探,对方是在营外筑坛,请道士做法,试图施展法术让官军将士全军覆没。
这种事情简直是笑话,没人当真,因为千百年来何曾有人真的凭借法术打胜仗?
然而当敌营外出现一个巨大人头像之后,远远看到这一情景的官军将士们心中有些惴惴:那人头像的眼睛,似乎在凝视着他们,好像真是在诅咒着什么。
每天都被这个人头像盯着,邵陵城外大营的士兵们觉得有些不自在,毕竟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敌军主帅据说是那个颇有神通的“独脚铜人”,所以...
“莫非那么多人咳嗽,是中了独脚铜人的诅咒?”
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引得众人心中一惊,随后窃窃私语起来,巡营至此的督将见状赶紧领着人冲过来:“做什么!做什么!不许交头接耳!”
“打水就打水!交头接耳做什么!”
军营里最忌讳士兵聚集一起窃窃私语,这很容易成为谣言的源头、传谣的途径,最后导致军心大乱,所以巡营督将对于士兵聚众议论的行为很敏感。
督将一来,打水现场瞬间安静下来,一名士兵打了水正要离开,却咳嗽了几声,听得督将问他是不是病了,赶紧摇了摇头:“哪能呢,就是方才喝水急,呛着了。”
“是么?生病了可得上报,让军医来看看病。”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
士兵喉咙有些痒,但强忍着没咳出声,硬是等到走远了、脱离督将的视线,才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已经连续咳嗽数日,喉咙越来越难受。
应该是生病了,按说要请军医来看看,但他可没那么傻:
一旦被军医确诊有病,搞不好被送到单独的营区隔离,在那里全都是病患,没有人照顾,吃得也不好,草药什么的根本就是敷衍,就只能等死。
若是继续和同袍住,至少有人照顾,不至于躺在草席上动不了、渴得嘴唇裂都没人端水,当兵那么久,重伤、重病患者的下场,他即便没有亲眼见到,也有所耳闻。
被送到隔离营区的重伤、重病患者,几时死了都没人知道,埋在哪里也没人知道。
士兵们大多以同乡编队,一个什的士兵,大多是乡亲,亦或是同郡之人,一旦有人死了,好歹还有别人剪下一撮头发或衣服上的一块布,带回家乡交给亲人,若是被扔进隔离营区,那太凄凉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着凉,咳嗽几下罢了,往日里也不是没着凉过,也不用看病抓药,熬着熬着就熬过去了,他还年轻,身强体壮,此次虽然咳嗽咳得厉害,最后也一定能熬过去。
在营区转来转去不知走了多久,打水的士兵终于回到本什所扎的营帐,几名同袍将瓦罐里的温水倒到碗里各自喝了,有一人端着温水,扶着躺在草席上的一名士兵起来,慢慢喂其喝下。
这名士兵面色发白,不停咳嗽着,看起来已经染病,只是同为乡亲的同袍们一直在隐瞒病情,不忍心让其被人带去隔离营区受苦,故而留在营帐里,大家轮流照顾。
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就得相互照顾不是?
喝完水的什长,见着去打水的士兵在咳嗽,不由得关切起来,问要不要紧,见着对方笑着摆摆手,他叹了口气,坐在草席上出神。
隐瞒病情不报,这算是违反军纪,但他既然能把什内病情瞒下来,不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是因为大营里有很多人都在咳嗽,所以他什里患病的士兵就不为人注意了。
现在是春天,所谓春捂秋冻,人一不注意就会着凉,然而军营里这么多人都在咳嗽,没道理都是因为着凉,难道....
想到这里,什长不由得心悸不已,他是老兵中的老兵,虽然因为没立什么战功得以晋升,但在军营里待久了,什么场面都见过,如今军营里的情形,似乎有大规模爆发疫病的可能。
但这怎么可能呢?
大军驻扎在醴水、汝水河畔,供水不成问题,每日还有骑兵在上游巡视,提防有人投死去的禽畜污染水源,所以官军将士们有清洁可靠的河水饮用。
大营十余万人,每日排泄的粪便都集中起来,投入汝水堰坝下游,去祸害下游敌军,而己方营地干净得很,没有被屎尿弄脏,那么怎么会那么多人咳嗽起来?
莫非真的只是着凉了?
。。。。。。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宇文温哼哼着《菊花残》....《菊花台》,从茅厕里走出来,厕筹给他留下的触感依旧挥之不去,不过亲自确认了茅厕的干净程度,心情倒是不错。
在这个时代,无论男女,上完厕所后都要靠厕筹或类似的物品来清洁,宇文温不可能习惯,但也只能强行习惯,但每次都有唱“菊花残”的冲动。
不过自从他“发明”厕纸后,菊花残的危险距离他越来越远。
宇文温认为,厕纸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里程碑,而作为黄州造纸业的最新产品,被划入轻奢侈品类别的厕纸,必将带来丰厚的利润。
这玩意寻常百姓还用不起,需要长期推广,所以纸坊生产厕纸是要赚有钱人的钱。
西阳王府内已开始推广厕纸,但宇文温在军中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既然士兵们上厕所用的还是厕筹甚至小木棍,那么他也得“照旧”。
但厕所的卫生是必须保证的,不仅如此,饮用水、餐具也得保证卫生,正在试用的“便携式热水锅炉”,就承担着煮开水、高温消毒的职能。
西阳城里已经出现了熟水(开水)铺,以较为合适的价钱向居民提供卫生的熟水,而在军中,宇文温一直在推行新条例:尽可能不喝生水,集**应熟水,餐具集中消毒。
这一做法正在改变将士们的生活习惯,虽然有些麻烦,但对于改善军营的卫生状况有极大帮助。
军营的人口密度极高,一旦传染病爆发,在这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很容易造成重大伤亡,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宇文温不可能弄出抗生素,所以只能防患于未然。
“所以,你们就安心的去吧...“
宇文温看着北面数里外的敌营喃喃自语,随后转入中军帐,下令擂响聚集鼓,召集众将议事。
鼓声阵阵,催动人心,不一会众将齐聚帐内,宇文温让人在地上摊开一张舆图,以马鞭做指挥杆,开始调兵遣将。
“寡人得斥候来报,知敌营大乱为期不远,故而我军需早做准备,现在,寡人便与诸位商议破敌之策....”
第五十二章 土鸡瓦狗
傍晚,邵陵城外大营,无数炊烟渐渐消散,宵禁即将开始,营内禁止士兵随意走动,也不许随意生火,然而本该渐渐安静下来的营区,却时不时响起咳嗽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咳嗽声并不是某处营帐里传来的,许多营帐里都有人在咳嗽,有人的咳嗽声很干脆,有人的咳嗽声带着痰音,而有的人咳嗽声很重,似乎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领兵行走在营区之间的张彦,似乎是被周围的咳嗽声传染,自己也时不时咳嗽几下,而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也有几人时不时咳嗽着。
张彦负责前半夜的巡营,当然他要巡视的只是自己所部兵马驻扎的营区,官军大营绵延十余里,就算他一夜不睡,围着大营外缘走上一圈天也要亮了。
夜幕即将降临,督将们要监督各营区熄火,以免无人看管的火堆引燃帐篷,继而导致火烧连营,所以此时除了必要的照明火光,只要有一丝亮光出现,张彦都要带人前去喝止。
然而当面前营帐外出现火把、又有人在喧哗时,他却没有高声叫骂,而是示意部下和他一样让过一边。
一人举着火把,其后两人抬着担架,后面又跟着一人举着火把,一行人沿着营帐间道路前进,从张彦的队伍旁边经过,担架上躺着个剧烈咳嗽的士兵,面容憔悴,嘴角带血。
咳嗽咳出血来,命不久矣。
这个念头在张彦心中闪过,待得抬病人去隔离营区的队伍走远,他领着部下继续前进,没走几步,又有人打着火把、抬着病人经过。
没过多久,第三队抬着病人的队伍经过。
然后是第四队、第五队。
一炷香的功夫,张彦已经目睹十个病人被抬走,本该安静的营区,咳嗽声不断,其间还响起了哭声,虽然那哭声很轻微,但张彦还是听到了。
哭泣会影响其他士兵的情绪,若是往日,军营里可不允许有人无故哭泣,只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张彦不可能带人去阻止。
军营里爆发疫病,范围很大,许多士兵病倒,有人是剧烈咳嗽,有人是腹泻、拉肚子,甚至便血,因为病症不一样,所以不能说是瘟疫,但可以笼统的说是疫病。
很多病都会引起咳嗽,所以不好说咳嗽的人患上了何种病症,但腹泻、拉肚子、便血,说明这些人是害了痢疾,怕是治不好了。
痢疾,一般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喝了不干净的水才会染上,这在军中并不是罕见的病症,但如果大规模爆发的痢疾,那就说明水源有问题。
作为仪同将军,张彦知道己方每日都派人在醴水上游巡视,提防有人将死去的禽畜投入水中污染水源,这段时间以来,己方并没发现河面上漂着什么浮尸。
但今日,有骑兵在饮马时发现河水发臭,那是在距离乐口上游大概三十余里的河段,士兵们随后在那段河里捞出许多散发着恶臭的器皿,里面似乎装着粪便一类的东西。
很明显,是敌人在上游河段投下这些粪便,让下游邵陵地区的官军将士喝了许久的‘粪水’。
这个情况本该早些发现,然而每日巡视河面的骑兵只注意河面,没想过下马去闻一闻河水,直到今日饮马时,坐骑怎么都不愿意喝水,才使得士兵生疑,之后发现了事情真相。
但已经晚了,因为大家喝了那么多日的粪水,早就病倒一大片。
张彦知道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官军之中至少过半的人不同程度的咳嗽、腹泻、拉肚子,再这样下去,因为疫病而亡的人大概十有五六。
也就是说,邵陵城外乐口处的十余万人马,恐怕会因病死掉至少一半人!
仗已经没办法打下去了,为了避免军心大乱,上游河段被污染的事情只有少部分将领知道,而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撤军。
染病的士兵,病重的已经起不了身,而病情不是那么重的士兵,已经无法开弓射箭,拿着刀或长矛都有些抖,更别说肚子隔一会就咕咕响,哪里能上阵厮杀。
敌军就在南面立寨,一旦让对方察觉己方确实爆发疫病,那么官军想撤也撤不了,坐拥十余万人马的大军,如今根本就没多少战斗力,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只能当机立断,立刻撤军
想到这里,张彦心中哀叹,朝廷大军当初浩浩荡荡南下,那气势可不小,结果顿兵于悬瓠城外毫无进展,又接连遇袭,折腾了数月后,竟然要惨淡收场。
刚开始时一片大好的局势,刚过了数月就出现逆转,朝廷军队接连败北,丞相也病倒了,情况有些不妙,张彦不由得为日后的局势发展而感到忧心忡忡。
一阵夜风迎面吹来,张彦感受着些许凉意,忽然喉咙一痒,他赶紧用手捂着嘴,再度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咳得十分剧烈,部下见状赶紧上前问候:“将军,要不要紧?是否让军医再看看?”
“无妨,无妨。”
张彦领着部下向前走,继续巡营,待得无人注意时,他摊开手,就着明暗不定的火光看了看手心。
手心里,是带着血丝的痰。
‘没事的,待得到了荧州,定有名医能将病治好...’
张彦如是想,无比期盼早日撤军,听着耳边传来的咳嗽声,情绪愈发低落,此时金乌西落,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
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张彦巡营巡完了第二回,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正要唏嘘感慨,却见天空被无数流星划破。
各处箭楼上响起示警的号角声,营外有无数火箭飞上半空,然后向着营内落下,如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大营南侧响起如潮的雷声,那是敌军投掷的轰天雷在不断爆炸响。
敌人,竟然在刚入夜不久便发动袭击。
。。。。。。
绵延十余里的大营,此时已经化作火海,冲天火光映红大半夜空,无数人影在大火中消失,无数人影涌向河边,争先恐后的挤着浮桥过河,然后大部分人坠入河里,挣扎片刻便没了动静。
数十骑兵从火海里冲出,径直冲上浮桥,不顾桥上人挤人,强行向前冲,即便这些徒步逃跑的士兵是友军,也阻挡不了他们夺路而逃的决心。
行军总管曹景松,在部曲的拼命保护下向北冲,敌军夜袭,己方瞬间崩溃,大势已去。
官军大营绵延十余里,足有十余万人马,结果现在过半将士染上疫病,许多人咳血、便血而死,即便活着的士兵还能动弹,许多人已经无法拿起武器作战,这样的仗打不下去了,不走等死么?
敌军袭营时,曹景松刚好睡下,对方来得太快、己方崩溃得太快,以至于他猝不及防,匆忙间连明光铠都没来得及穿齐,兜鍪也没戴,敌军骑兵已经突入他的营区。
这种时候除了跑还能做什么?
马蹄声又起,数十骑兵冲过浮桥,向着曹景松一行追了过来,沿途四处乱跑的士兵,被他们撞倒、践踏,化作一滩滩血肉模糊。
一逃一追,在乱军之中,速度不断变化,双方距离不断接近,追兵不断射箭,曹景松的部曲不断落马。
薛世雄看着前方的猎物,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再抽出一支箭,开始瞄准。
打猎,很有意思,而猎物由虎狼变成敌人,那就更有意思,若能在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那可是一个武人的极致追求。
那个未戴兜鍪的敌将,薛世雄觉得大概是行军总管一级的将领,即便不是,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敌将的首级,他要定了。
双方距离拉近到三十步左右便不再缩短,薛世雄紧盯着跑在最前头的敌将,却一直没有开弓:他和目标之间,至少有五个人挡着着。
这五个敌骑,虽然位置不断变化,却一直挡住追兵们的视线,薛世雄冲在自己队伍的最前方,射界为这些人阻挡,一直都没机会瞄准敌将。
都说箭走直线,如今敌将被人挡着,除非射出去的箭能拐弯,不然哪里射得中对方?
所以,那就让箭拐弯吧!
薛世雄弯弓搭箭,使出特殊的手法撒放,羽箭呼啸而出,竟然拐了个弯,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绕过五名骑兵,射中最前方敌将的后脑勺。
曹景松脑后中箭,两眼一翻坠落马下,随行部曲大惊,纷纷勒马要救郎主,余下之人调转马头,迎向冲来的追兵,两股骑兵撞在一起,身影在火光中晃动。
。。。。。。
中军大旗轰然倒下,士兵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火光之中,西阳王宇文温弯弓搭箭,瞄准半截旗杆后的一根木桩,为了避免出意外,他已经让张鱼‘清场’。
射出的箭走直线,这是宇文温最初的认知,不过当他见识了张定发的花样箭术后,不由得瞠目结舌:箭是可以拐弯的。
观察了许多次张定发射‘拐弯箭’的动作,宇文温终于能用‘科学’来理解这一匪夷所思的箭术:弯弓搭箭之后、撒放弓弦时,只要让弓弦往一边偏放,对箭释放一个偏向力,就能达成‘拐弯箭’的效果。
换而言之,那些半桶水的弓箭初学者,因为撒放弓弦姿势不正确,反倒会经常射出“拐弯箭”,而若要做到有意识射出“拐弯箭”并射准却不那么容易。
这种箭术好看归好看,实战时受限颇多,首先是有效距离近,大概也就是三十步左右;其次是箭的杀伤力下降,只能对付无甲目标。
所以,这种箭术对于宇文温来说是鸡肋,不过转变思路后,却是必学的花样撩妹技能,譬如说用来解救被挟持的人质,把人质亲属(美女)的好感度刷爆。
至于用在战场上杀人...
大家都身披铠甲、头戴兜鍪,那怎么可能呢?
宇文温如是想,随即松开弓弦,离弦之箭竟然真就拐了个弯,绕过半截旗杆飞向其后的木桩,结果却插着木桩而过这一箭脱靶了。
“大王好箭术!”
一旁的宁长真惊叹着,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箭术,虽然宇文温没有射中那木桩,但对于会拐弯的箭,宁长真是真心赞叹。
“哎,射偏了,射偏了。”
宇文温将弓交给张鱼,有些悻悻然,看着四周一片火海,只叹未能亲自领兵冲杀,他的兵都在杀敌,自己身为主帅却不能乱跑。
宁长真领着族兵簇拥在宇文温周围,他今夜担负着护卫西阳王的重任,不敢有丝毫马虎,看着宛若白昼的战场,不由得神往:“大王,此战我军恐怕能将敌军杀伤大半?”
“没错,但这还不够,呵呵。”宇文温笑道,“此次夜袭,定要让敌军十余万人马全军覆没!”
这话若是别人说,宁长真是不信的,不过既然是宇文温说的,他不信也得信,此次作战,西阳王将麾下兵力全都投入作战,连岭南来的客军也不例外,为的就是一战歼敌。
但总要有人护卫西阳王以确保安全,所以倒霉的宁长真抽到了下下签,只能跟着西阳王旁观此次大战。
见着己方兵马如同砍瓜切菜的席卷敌营,宁长真激动不已,他还是第一次见着如此大阵仗,第一次见识到十余万人的军营有多大。
然而纵使敌军兵再多,在西阳王面前,都是土鸡瓦狗!
。。。。。。
乐口以北,汝水河畔,大量溃兵正在向北逃亡,行军总管卢绩转头看向南方,看着那宛若白昼的夜空,不由得心中悲凉:十余万兵力的大军,说溃败就溃败,太惨了。
然而即便今夜敌军没有来袭,己方早晚也会崩溃,毕竟军营里疫病爆发,光是病死的士兵恐怕都要过半,这场仗哪里还能打下去?
只能尽快逃到荥州,尽早组织防线,至于叶城,还是别去了,免得溃兵中的病人把疫病传染给守军,到时候被山南荆州兵马冲出来,河南局势再无挽回余地。
一想到病患,卢绩心中一惊,他决定警告沿途州郡文武官员,收容溃兵时必须严查核查,有患病的必须隔离,不然疫病扩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琢磨间,前方忽然马蹄声起,又有黑影重重,似乎有骑兵正在接近。
这种时候不太可能是援兵赶来,因为时间来不及,所以一定是敌人!
然而敌人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从南面迂回包抄?
数息之内,卢绩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果不其然对面接近的骑兵开始放箭,将猝不及防的己方士兵射倒一片,他把心一横,下令部下吹响号角。
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不信求生**高涨的己方,会被这一股骑兵拦截下来。
号角声响起,独眼的杨素抖起精神,领着所部骑兵冲锋,他奉西阳王之命迂回到邵陵北面,拦截敌军溃兵,顺便从北面冲击敌营。
虽然此举困难不小,他还是做到了。
杨素不知道宇文温用了何种手段,居然真的让敌军丧失战斗力,如今友军已经攻入敌营,那么他这数百骑出现在敌营北方,可以发动致命一击。
立大功的机会,他终于等到了。
宛若蛰伏已久的毒蛇,杨素终于等到敌人露出破绽的那一刻,眼前这股溃兵,只是开始,他的骑兵从北面冲入敌营之后,对方一丝翻盘的机会都不会有!
第五十三章 善后
清晨,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邵陵城沐浴着晨曦,城头已更换了新的旗帜,在春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与此同时,咳嗽声亦此起彼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战过后第二日,邵陵城西,一处戒备森严的营寨内,许多俘虏躺在帐篷里不停咳嗽着,每一个帐篷里都有数名身着奇怪白袍、口戴白口罩、头戴白帽的医生在检查这些病人。
咳血、便血、腹泻,这是痨病、痢疾的症状,传染性很强,一不留神的话连医生都会被传染。
然而这些身着白袍的医生却直接和病人接触,量体温、听胸、看口腔、看**,带着学生一起以生命为赌注,进行一次极其难得的“现场实习”。
以及药物试验。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喂他什么东西!”
一名士兵呼喊着,扑到病人身上,试图阻止医生灌药,这士兵也是俘虏,自愿照顾被俘的患病同袍,见着医生手里那碗腥臭的黑水,不由得急了眼。
他带着口罩,又是北地口音,所以说的话听起来有些模糊,医生和学生大多是山南荆襄人士,听不太懂对方说什么,不过能猜出一二,于是解释起来。
然而对方不听,拼命护着同袍,医生见状冷哼一声,大声说道:“他患上绝症,在这么下去必死无疑,喝了我这碗药,十分之中还有一分活下来的机会!”
“胡说!药怎会如此腥臭,这分明是粪水!”
“荒唐!此乃‘黄龙汤’,源自《肘后备急方》,可治恶疾,你不要不识好歹!”
那士兵见着医生怒目而视,又看看奄奄一息的同袍,迟疑片刻后让开,他之所以愿意待在这里,就是希望同伴能死里逃生。
医生见说服对方,赶紧示意学生上前喂药,学生们平日里在黄州学了很多‘理论’,就是没有实际接触身患恶疾病人的机会,如今好了,到处都是病人,练手的机会多得是。
帐篷口处,一名学生听了医生的吩咐,看着手中的怀表记下时间,从喂药之后开始,每隔一个小时(半个时辰)他们就要给病人量体温,观察病人的病情并记录下来。
这是难得的实习机会,但风险也很大,所以敢入营的医生和学生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那些自告奋勇入营照顾同袍的俘虏,亦是如此。
不存在借机逃跑的人,因为入了此营,很大概率染上疫病,没有哪个俘虏敢冒着这样的风险虚与委蛇。
山南军队昨夜攻破邵陵大营,并没有对病倒的士兵赶尽杀绝、砍人头邀功,而是尽可能将其收治于这个营区,并允许俘虏之中愿意照顾病人的士兵入营。
对于医生及其学生来说,这些人也是很好的‘观察对象’。
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被病人传染患病的过程,真是值得好好观察、记录一番!
当然,没有人打算给这些照顾同袍的士兵下毒,他们主要是缺人手,毕竟时刻照顾这么多病人需要大量‘陪护’,不可能让己方士兵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
形同陪护的俘虏们,同样有周全的防护措施,食物、饮用水都很干净,若是能平平安安活下来,那倒能够说明一件事:这些士兵确实很健康。
舍命照顾染上恶疾的同伴,有情有义;之前喝了被污染的河水居然没事,说明身体很健康。
这样的俘虏,可是极佳的精兵种子!
。。。。。。
邵陵城南门外,军吏们正在记首级数,一辆辆手推车排成长队,车上装满了血腥的人头,而守在车旁的士兵,如同母狗护崽一般守着自己车上的人头。
古来征战,都是以首级记功,各车士兵守着的可是所部的功劳,少一颗人头就如身上掉一块肉,不由得他们不紧张。
车队尽头,空地上是堆积如山的首级,各种表情的死人头堆在一起,既恐怖又血腥,看着这熟悉的场景,闻着熟悉的气味,西阳王宇文温面不改色。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宁愿踏着尸山血海前进,也不愿变成别人登顶路上垫脚的一具遗骸。
兼任功曹的阴世师,正在一旁监督军吏统计首级,如此血腥的场面他是第一次见到,胃部有些不适,但勉强撑得住,而自尊也让他不能怯场。
自古首级记功,但也有杀良冒功,所以记数的军吏要辨别首级的“真假”,妇女的头颅肯定不会计入总数实际上这里的头颅都是男性的首级。
敌军十余万兵马,其中有大量随军民夫,己方士兵昨夜浴血奋战,杀红了眼见人就砍,已经尽可能不杀俘虏,却依旧斩获如此多首级,其中说不上哪些是兵哪些是民。
只要是男子的头颅,一律计入首级总数,没有杀良冒功的说法。
阴世师一边监督计数,一边回想昨夜安排,因为首级记功的缘故,战场上时常发生士兵争抢首级的事情,这会导致无人追击敌兵,最后被敌兵反扑、以至于先胜后败。
而他有幸旁观西阳王的战前部署,对方解决首级问题的方法,值得他学习。
阴世师心中所想,宇文温当然不知道,他一夜未眠,不过精神很好,因为己方刚打了个大胜仗,将变成病猫的敌军打得落花流水。
虽然欺负病人有些‘胜之不武’,但依旧是一场大捷。
昨夜一战,己方斩首逾万,这只是当场斩杀之敌的首级,旷野里到处都是尸体,如果将其首级也纳入统计,恐怕数量还要剧增。
更别说河里的浮尸,其首级也没有算进来。
敌军在邵陵城及附近地区扎营,大营绵延十余里,汝水、醴水交汇处的乐口亦被其营区囊括在内,昨夜一场大战,无数敌兵溺毙河中,浮尸之多竟然将汝水、醴水河道淤塞。
那情景及其恐怖,汝水、醴水宛若传说中阴曹地府的奈河,河面上漂满了尸体,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宇文温在人头山旁转了一圈,随后来到邵陵城北,那里的河边已经摆满了从醴水打捞上来的尸体,而打捞工作还只是刚进行到一半而已。
汝水、醴水下游已经被宇文温派去的士兵用连环竹筏拦了起来,避免浮尸漂到更远的下游地区,引发大规模疫病。
别处不说,汝水过邵陵后南流经过悬瓠,如果处理不当,悬瓠便首当其冲极易爆发疫病,到时候一切都完了。
河流有自净能力,可一旦污染物的量超过河流能容纳的量,下游河段必然受到污染,宇文温在战前就做好了部署,一打完仗就派人收尸、捞尸、焚尸,还让人在河里投放大量生石灰,尽可能减低爆发大规模疫病的可能。
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一旦爆发疫病或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宇文温为了破敌,用大量粪便污染河水,他不想引发更大规模的瘟疫,必须赶紧做好善后工作。
昨夜一战,十余万大军灰飞烟灭,宇文温之名恐怕要扬名天下,可若是随后引发大规模疫病,会让大量百姓家破人亡,到时候死亡人数怕是要以数十万计,届时他的名声也就臭了。
宇文温变成宇文“瘟”?那怎么能行!
宇文温正想得出神,有数骑从城内出来,向着他所在的河边靠近,看样子是传递消息的信使,只是不知为何入了城还要出城来找他。
一旁的将领见状颇为高兴:“大王,莫非是有什么好消息来了?”
第五十四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邵陵,郡署议事厅,一排排木匣内,各自盛放着人头,人头的面部已经被仔细清洗,匣内还装着生石灰以‘保鲜’,因为这些首级即将启程,前往千里之外的长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子已经还都长安,还需要一场大捷和人头稳定人心,此次邵陵一战,敌军十余万大军灰飞烟灭,局势为之一变,想来捷报传到关中,各方人士会对重建的朝廷更加有信心。
昨夜一战,山南军队斩首逾万,而仪同以上将领的首级,足足有三十六颗,其中还包括了行军总管六人,更别说中低级将领的首级,真是一场“大丰收”。
自古征战多以首级计军功,仪同以上将军的首级和普通士兵的首级自然不一样,需要区别对待,邵陵之战,各部兵马出力颇多,即便是普通士兵也颇有斩获,所以日后等着他们的,必然是丰厚的嘉奖。
斩获敌将的首级,那可是了不得的功勋,借此封爵不是不可能,周国封爵分王、公、伯、侯、子、男六级,即便是最低一级的乡男,也足以让没有家世的将士们兴奋不已。
王爵,除非宗室或者立极大功劳者方能得授,而除此之外的五级爵位,公正九命,侯正八命,伯正七命,子正六命,男正五命。
一个正八命州的长史,或者千户郡的郡守,其品秩就是正五命。
有一个乡男爵位,回到家乡,地方官都得以礼相待,自己在乡亲父老面前风风光光,那可是光宗耀祖了。
富贵不还乡,宛若锦衣夜行,此时此刻,议事厅内众将俱是喜上眉梢,有的人还未有封爵,所以在憧憬着衣锦还乡的情景,而有的人已经得了爵位,此次必然晋级,一想到可能连妻儿也能跟着沾光,自然是满面春风。
众人正议论纷纷之际,门口处传来一声“肃静!大王到!”,话音刚落,厅内便安静下来,将领们纷纷站好队列,静静地看向门口。
数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位正是西阳王宇文温,见着一个个将领向他行礼,频频点头以示还礼,作为全军主帅、大周宗室藩王,他的地位无与伦比,能点头还礼已经很不错了。
此时,兼任长史的李允信坐镇悬瓠,稳住后方,所以理论上没有人制得了宇文温,而即便李允信在,实际上也制不了宇文温。
众将知道,如今除了天子,能制得住西阳王的人只有杞王,杞王世子大概勉强,不过没人觉得不妥,西阳王不断给大家带来胜利,这样出色的统帅,就不该受到掣肘。
在场的将领之中,一大半是安州军的将领,原本隶属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王世子宇文明节制,后来被借调给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从那时起,连续不断的胜利,让大家对西阳王心悦诚服。
所以将领们对于西阳王亲自定下的首级分配方案,没有任何异议。
宇文温瞥了一眼那一排排人头,来到上首,环视众将,随即开口:“我军初胜,切不可掉以轻心,须得抓紧时间布置防务,而首级的统计结果....”
兼任功曹的阴世师上前,拿着一份文书高声念起来,那是经过重重复核之后确定的斩首数,现在开始当众公布“配额”。
将大小将领的首级剔除,仅对一般首级进行“配额划分”。
这是为了避免将士们争抢首级顾不得杀敌,导致战局大变先胜后败,宇文温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特地制定了“保底”方案。
昨夜担任先登、迂回的队伍,分得总数一半的首级,之后冲入大营作战的队伍,分得总数三成的首级,打扫战场的辅兵们,分得一成首级。
留守营寨,守着辎重的队伍,分得一成。
五、三、一、一的比例,在战前就已经定下来,各部将领怎么给自己部下分配首级数,那就自己看着办,不过分配结果要上报,由西阳王亲自过目、检查。
谁敢弄虚作假、赏罚不公喝兵血,宇文温会手把手教他如何写“死”字。
所有的首级都分出去了,几乎是人人都有份,助战的客军将士也有份,唯独身为主帅的宇文温名下一颗首级都没有,不是他矫情,是因为没有必要了。
从前年年底出征以来,宇文温立下战功无数,说得危言耸听点再这么立大功下去,朝廷拿什么赏他?
他已经是郡王爵,再升一级就到顶,那就是国王爵,也就是演义里说的“一字王”,单纯以功劳计,宇文温完全有资格晋级。
然而宇文温的世子变成伪帝,王妃变成了附逆‘妖妃’,虽然天子在西阳时已经下诏赦免两人的罪过,但这种事关正统之争的事日后算起账来,他得大出血才能摆平。
按说宇文温应该要立更多的功劳来为妻儿抵罪,但他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就是收买军心。
一个经常打胜仗的主帅,最受将士拥戴,适当的时候放出谣言,可以把水搅浑,宇文温不是要黄袍加身,而是要实施某种意义上的拥兵自重。
要是朝中有谁敢为难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他就敢搞哗变,不怕搞出大事。
届时和父兄分饰红白脸一唱一和,还有谁敢来阴的?
宇文温心中想着,众将对于阴世师所统计的首级数没有异议,士兵们上前将这些装着首级的木匣贴上封条带走,要由使者送往千里之外的长安报捷。
“俗话说得好。”宇文温忽然开口,再度吸引了众将的注意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寡人方才得安陆急报,说陈国都城建康发生兵变,规模不小。”
此言一出,众将目瞪口呆,没等他们回过神,宇文温又继续说:“大家带兵多年,知道军中陋习,此次陈国君臣恐怕做得太过分,所以出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恐怕一时半会都无法平息。”
一脸疲惫的杨素来了精神,率先问道:“大王,不知建康兵变发生多久了?”
“四日前。”
“这么快?”
众将惊讶不已,杨素从这个回答里嗅到一丝不一样的隐含意义,因为消息传来得速度太快,不过宇文温圆了回来:
“此次皇朝使臣出使建康,在城中安排下细作,得此消息后日夜兼程骑马往安陆跑,好歹及时赶回来了。”
众将闻言点点头,杨素也没再沉吟,宇文温如此当众撒谎,是要掩盖飞鸽传书的秘密,毕竟从理论上来说,从建康骑马赶回安陆,日行八百里也不是不行。
当然,细节就不会透露了,因为经不起推敲,宇文温是刚才在河边时,得安陆派出信使送来这一消息,当机立断回城并公布出来。
陈国国都发生大规模兵变,若处理得好,不过是疥癣之疾,处理得不好,会直接导致淮南战局再度生变,宇文温不得不防,所以必须将此消息告知众将,以便尽快调整策略。
他昨晚没怎么休息,顾不得疲倦开始调兵遣将:“杨使君。”
“下官在!”
“你部兵马立刻休息,明日一早出击,袭扰敌境,宣告檄文!”
“下官领命!”杨素顿了顿,问道:“大王,不知檄文?”
宇文温闻言咧嘴一笑:“来人,准备笔墨纸砚!”
第五十五章 兄弟
黄河,数道浮桥横贯河面,有兵马至南向北渡河,如今春季来临,黄河解冻,河面上会出现大量冰凌,危机船只和浮桥的安危,所以正在渡河的队伍明显加快了速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岸,白马渡,宫帐,天子宇文维城欢呼雀跃,因为他见到了自己的外祖,外祖把他举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使得小家伙笑声连连。
天子地位尊贵,即便是幼帝,也不是臣子可以举着玩的,哪怕此人是天子外祖也不行,不过在没有外人的地方这么做,倒不会惹来什么非议。
胙国公尉迟顺,此时正与家人团聚,他的夫人王氏、两个女儿都在,因为没有外人,所以繁文缛节就免了,祖孙三代宛若寻常人家一般团聚。
尉迟顺见着家人都健健康康,刚嫁人就守活寡的小女尉迟明月不再苦着个脸,放心了许多。
王氏已经将蜀太妃之侄孙王忻追求尉迟明月的事情,悄悄向尉迟顺透露,尉迟顺倒没什么意见,毕竟女儿为了家族牺牲太多,将来能有个好归宿也不错,而另一个女儿...
“三娘,不开心的事情莫要想那么多,棘郎还小,不能没有阿娘。”
尉迟炽繁闻言点点头,低声答道:“是,父亲。”
父亲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迎接家人,尉迟炽繁知道父亲接下来要去哪里,不由得心中悲凉,极力控制着才没有哭出声。
女儿口是心非,尉迟顺能理解,然而该面对的事情总得面对:尉迟炽繁和宇文温,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宇文维城钻在外祖怀中,扯着外祖颌下胡须玩耍,他现在依旧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天气热了,要回‘凉爽’的邺城去。
其实西阳城里的王府,夏天也很凉快,宇文维城不明白为何不回西阳,如今见着外祖宠溺他,愈发来劲了:“外祖!棘郎何时能回西阳?”
尉迟顺笑道:“快了,快了...”
“那外祖会和棘郎一起去西阳么?”
“会,会的。”
宇文维城听了很高兴,伸出手指,尉迟顺愣了一下,随即也伸出手指,和外孙‘拉勾’作为约定,尉迟炽繁默默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言。
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相府司录崔子枢在帐外求见,尉迟顺出去后才知道原来是丞相有请。
尉迟顺和尉迟是同父异母弟,向来关系就不怎么好,只是时值家族面临最关键的时刻,尉迟顺即便心中再有怨气,也得来个‘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一张卧榻被人小心翼翼抬上一辆宽大的马车,丞相尉迟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待得卧榻在车中安放完毕,崔子枢领着尉迟顺也到了。
见着崔子枢使了个眼色,原本在车中服侍尉迟的侍从告退,车上只留下尉迟氏两兄弟,而车外方圆十步范围内除了崔子枢,没有第二个人。
面色憔悴的尉迟睁开眼睛,伸手抓住兄长的手,片刻后才看着尉迟顺说道:“兄长,河南之事,拜托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
尉迟顺双手握着弟弟的手,轻轻说着,承诺不需要慷慨激昂,用心就可以了,虽然兄弟俩有隔阂,未必一荣俱荣,但肯定会一损俱损,尉迟顺知道事情轻重。
尉迟点点头,又闭上眼睛,此时此刻,他最能信任的不是崔子枢等心腹,而是自己的异母兄,如今的河南局势,也只有让尉迟顺来主持会比较合适。
尉迟顺看着弟弟,只见弟弟明显瘦了一圈,面色憔悴,精神不济,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尉迟的病终于快好了。
风寒没有恶化为痨病,真是老天保佑!
“兄长。”尉迟又睁开眼,看着尉迟顺,随后苦笑着说出一个消息:“方才得报,邵陵的十余万兵马,伤亡殆尽了。”
“什么!”尉迟顺被这个消息震惊,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尉迟之前因为身染重病,不得不带着天子、太后北返,命人带着印信到邺城,让他立刻带兵南下,接管驻扎在邵陵的大军,结果...
尉迟看着车顶,继续苦笑:“不久前,军中爆发疫病,士兵十有六七染上病症,正要回撤,却被敌军夜袭,伤亡惨重....”
“这....如今不过是初春,疫病大多是夏季才爆发,怎会....”
“事情已经发生,多说无益,如今我军在河南,怕是要转入守势了。”
尉迟顺闻言有些失神,十余万大军完蛋了,那就意味着他只能组织防御而不是进攻,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荧州一线,护卫洛阳的侧翼,避免局势继续恶化。
对于尉迟顺方才的疑问,尉迟没有马上回答,这一场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好几次他发烧烧得昏厥、不省人事,不过亏得身强体壮,最后终于挺过来了。
为了避免车马劳顿加重他的病情,北上的队伍行进速度不快不慢,终于在抵达荧州之后,尉迟熬过来,病情不再恶化,神智也时常保持清醒,如今到了白马渡,病情愈发好转。
大病初愈的尉迟,瘦了一圈,精神还不行,身体很虚弱,无法指挥作战,所以他要将河南交给尉迟顺,自己和天子回邺城,在府里好好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睁开眼,再度紧紧抓着尉迟顺的手说道:“兄长,你那女婿很厉害,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河南之事勿忧,回去好好养病。”
尉迟顺和尉迟又说了一会话,很快便下车,他看着缓缓离去的马车,又看看另一旁正在上车的家人,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
他的肩上,一肩挑着家族重任,稍有不慎就会家破人亡;一肩挑着女儿女婿还有外孙,那份亲情日后怕是一去不复返。
两个负担实在太重,压得尉迟顺有些喘不过气,但即便如此,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
随从牵来坐骑,尉迟顺上马之后扬鞭南下,紧随他之后的,是黑压压一大片骑兵,这是大举南下的幽燕骁骑,即将跟随尉迟顺驰骋在河南之地。
第五十六章 兄弟(续)
叶城,城内一片残垣断壁,尚有几处余烟袅袅,因为邵陵之败,原叶城守军焚烧城池北撤,而随后入城的荆州军,很快便开始了重建工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拿下叶城,意味着打通叶宛道,山南荆州的军队终于可以大举进入豫州地界,而攻下邵陵的友军随后也赶来叶城,两军会师,气氛十分热闹。
至此,山南的粮草要运到豫州州治悬瓠,不必都走崎岖的桐柏山道,可以经由上宛出发,经方城、叶城、邵陵运到悬瓠,路上从叶城开始可以借助水运,省时省力。
己方获得如此重大进展,将士们当然喜上眉梢,不过此时此刻在城中官署议事厅内,气氛却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众多将领屏气息声,就这么愣愣的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此时厅内只有两人在相互对视,似乎相碰的目光就要碰出火光。
“尚书令方才所言,下官没有听清楚,还请再示下一遍。”
如此无礼的话,一般下属说了肯定要倒霉,不过在场将领没人意外,因为那要看是谁说的:是面无表情的黄州总管、行豫州总管事、西阳王说出这些话。
而在上首的宇文明,面色平静的回答:“方才本官说了,斥候来报,敌军新任主帅是胙国公尉迟顺....”
话没说完,被宇文温打断:“那又如何?下官只知忠于王事,区区外戚,怎会手下留情!”
宇文明是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一方大员,够胆打断其说话的人不是没有,但不多,宇文温是其中一个。
看着这个闹别扭的弟弟,宇文明心中无奈,但不得不行使主帅职责,根据局势调兵遣将:“尉迟顺是其一,建康兵变是其二,淮南局势极有可能生变,一旦让尉迟佑耆扭转战局,我军侧翼危矣,如何继续北上?”
“那可以让骁勇善战之将率军驻扎光城以望两淮!”
“论骁勇善战,汝最合适!”
见着两兄弟对峙,一旁的荆州总管郑万倾额头冒出冷汗,现在他帮哪边都不好,而他若不发话,别的将领哪里有资格掺和这件事。
然而他能说什么?
圆场的话到嘴边,郑万倾还是说不出来,宇文温深呼吸几下后,心情渐渐平静,事已至此,理智最重要,于是提出了要求:
“尚书令!下官妻儿尚在邺城,兵荒马乱之中,性命堪忧!”
“本官对天起誓,若真有破城之日,本官定然保得汝妻儿周全!”
保证拿到了,宇文温无话可说,躬身行礼告罪:“下官方才无状,还请尚书令降罪。”
“哎呀,宇文总管也是一时气急,尚书令自然是不会介意的...”郑万倾终于找到机会圆场,众将见状纷纷附和,生怕这两兄弟又对峙起来。
大家都害怕两兄弟一旦打起来,他们又劝不住,到时候场面难看,传出去很难听。
不要说众将松了口气,就连宇文明也松了口气,他未和宇文温私下沟通,就临时做了决定,方才宇文温听了之后两眼一瞪,宛若一头吃人猛虎在瞪着他。
那一瞬间,宇文明只觉心悸不已。
弟弟担心妻儿,这种心情宇文明理解,但大局为重,如今陈国随时有可能生变,所以已被任命为行军元帅的宇文明必须考虑己方侧翼也就是豫州一带的安全。
让李允信坐镇悬瓠,宇文温领兵坐镇光州光城,稳住豫州防线,而一旦淮南有变,宇文温就能顺着淮水东进趁火打劫,牵制尉迟佑耆的兵力。
宇文明相信弟弟的才华,相信弟弟必然能够抓住机会,判定只有这样的安排才是最合适的。
至于邺城,宇文明觉得尉迟氏元气尚在,己方哪里能那么容易打过黄河以北,弟弟大概是关心则乱,牛脾气又上来了。
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击败盘踞在荧州一带的尉迟顺大军,然后西入虎牢关,收复洛阳,最后沿着黄河与尉迟氏对峙,为新一轮反攻争取时间。
宇文明在一张巨大的舆图前开始部署作战相关事宜,宇文温在一旁看着,心不在焉,他原以为自己会被任命为开路先锋,一路挥师北上攻到邺城,结果.....
结果是跑去光城蹲点!
虽然知道尉迟氏实力犹存,己方不太可能短期内攻入河北,但宇文温想着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自然有些焦躁,想着想着,他心中不由得恨恨:
王八蛋陈叔宝,战斗力只有半只鹅的肥宅!你就是一个猪队友!
。。。。。。
“大王所说当真?”
“真,比珍珠还要珍。”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面对王的恭喜,宇文温面无表情,不但如此还想施展毒舌吐槽,对方又开始‘套路’,用惊悚的开场白吸引他的注意力。
“寡人何喜之有?”
“灭国之功就在眼前,难道对大王来说不是喜事么?”
王的话越说越离谱,宇文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刚从议事厅回来,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在下塌处只有他和王二人,所以,对方要倒霉了。
“王参军说要灭国,好大的口气呀,不知要灭的是哪国?”
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王当然听得出来,不过他不以为意,继续进言:“属下说的当然是陈国。”
“何以见得?”
“大王,陈国国都发生兵变,虽然属下不知因何而起,但能推断出可能是克扣军饷、犒赏所制,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恐怕不能善了。”
“后方生变,淮南陈军将士必然受影响,一旦和尉迟氏相争不下,兵力又无法南调,那么我方便可渔翁得利了!”
宇文温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回答:“渔翁得利?莫非是派江州驻军顺流而下偷袭建康,这样做很无耻呀!”
无耻?争天下有什么无耻的!
王心中大叫,差点就脱口而出,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有些难对付,不过和明白人说话就是轻松,王决定煽风点火。
“大王,我军连续征战,又吸纳许多俘虏,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如早日南下光城,也好早做准备。”
“作何准备?”
“造船,毕竟雨水渐多,待得河水水位上涨,正是行船的好时机。”
听到这里,宇文温来了精神:“计将安出?”
“大王,属下不才,觉得大王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五十七章 好雨知时节
春雨绵绵,滋润大地,悬瓠城内,西阳王宇文温站在屋檐下,看着绵绵细雨出神,他在想此时的江南,大概也下起了春雨,即所谓烟雨江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冬去春来,中原渐渐进入雨季,待到那时,雨量充沛,河水水位上涨,这正是数百年来南军北伐的大好时机。
南军北伐,沿着中原淮泗等各水系北上,可以很方便的借助舟船输送辎重、粮草,只要拿下两淮的要地,构建淮河防线,就能坐望黄河南岸一线。
淮河防线,从西到东的要地有寿春、钟离、眙、山阳,淮北要地,从西到东是悬瓠、小黄、徐州,如果能拿下这三处,就可以考虑经营黄河防线。
要想沿着黄河南岸布防,有四处要地必须拿下,那就是所谓“河南四镇”的洛阳、虎牢、滑台、,也是黄河上的要津,只有拿下并守住这四处要地,所谓的黄河防线才会稳固。
至此,南军若能重建黄河防线,便可实现刘宋时南朝最大疆域,至于河北,没有强大的骑兵和优秀的统帅,还是别去送死了。
想到骑兵,宇文温叹了口气,他的骑兵不算多,所以在平原地区作战只能搞防守反击,如果和具备骑兵优势的敌人逐鹿中原,迟早会因为粮道断绝而完蛋。
当然,以步克骑也可以用堡垒战术,但这要耗费大量的钱粮,宇文温若真有那么多钱粮,还不如养马。
所以,他现在就只能去光城,准备攻略两淮,这一带河网密布,比较适合他和部下作战,至于黄河两岸,那是骑兵的战场。
他若是不南下,一定要参与北上,也就只能守城当肉盾,吸引敌军兵力,等着双方主力野战决出胜负。
己方胜了,他就趁火打劫,己方败了,又是苦逼的孤舟独对千重浪。
这种感觉很不好,所以宇文温决定服从安排去光城,想办法开辟两淮战场,不过途径悬瓠需要停留数日,因为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
豫州总管府署,正门前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许多人下了马、马车,向门内走去,最近几日,豫州总管府境内各地强宗著姓,纷纷派出宗子到悬瓠犒军,顺便聆听父母官教诲,看看还能如何为朝廷效力。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悬瓠依旧是那个悬瓠,主政的依旧是那一些官员,为何数月前后,总管府署会有门可罗雀和门庭若市的鲜明对比?
很简单,邵陵之战后,宇文氏在豫州站稳了脚跟,豫州总管府境内各豪强若还看不清楚形势的话,距离被族灭也差不多了。
朝廷大军...不,逆贼大军十余万,在邵陵一战中几近全军覆没,这一消息随即不胫而走,很快便为各地豪强所知,之前还站在尉迟氏一边的各地豪强们,立刻做出反应,那就是“反正”。
宇文氏的军队,在这数月来顶住了尉迟氏军队的进攻,如今转守为攻,对于正在做选择题的豪强们来说,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
而对于宇文温来说,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此时此刻,宇文温正在府署议事厅内,‘亲切’接见各地豪强及各地州郡官员的代表,虽然面上满是笑容,但心里却恨不得杀人立威,把这些墙头草修理一番。
数月前,他刚拿下悬瓠,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落难天子,随后发布檄文号召各地官员、豪强起兵勤王,结果檄文发出去后如石沉大海,一点回响都没有,让天子和宇文温十分尴尬。
当时宇文氏不被人看好,没人响应号召起兵勤王倒在情理之中,然而人总是要脸的,天子怎么想宇文温不知道,他自己对此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如果还是‘当年’的他,肯定会秉承“昔日的我你爱理不理、今日的我你高攀不起”信念,将这些墙头草拒之门外晾起来,但现在不同了,身为一个有想法的藩王,必须学会妥协。
除非涉及到大是大非,不然政治博弈就是妥协,快意恩仇的结果是把潜在盟友推到敌对阵营那边,所以为了尽可能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对象,宇文温该作的姿态就必须做出来。
场面话要说,敲打的话也要说,而保证自然也要给,还有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都是要当场点明,免得大家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各地豪强派宗子来悬瓠,明摆着就是送人质表心意,但这还不够,宇文温直截了当要求大家得拿出进一步的诚意来:送粮食犒军,派出队伍听调,协助王师讨逆。
这个要求很合理,在场众人没有意见,当然,他们也不敢有意见。
提完要求,接下来是甜头,宇文温当众承诺,今日与会的人员及其代表的宗主、官员,其名讳他会写在奏章,派人送去长安,呈交天子御览。
软硬兼施,是一个合格当权者必须熟练运用的手段,一旁的李允信见着宇文温处置妥当,心里松了口气。
前不久在叶城发生的一件事,让李允信颇为担心,身为上官、主帅及兄长的宇文明安排宇文温镇守光城以望两淮,结果宇文温的牛脾气当场就犯了。
还好只是有惊无险,宇文温到后面服软,李允信担心这位回悬瓠后心情差,拿这些闻风而动的豪强们出气,所以会议开始时捏了把汗。
如今看来,宇文温知轻重,没有胡作非为,那么接下来李允信就好办许多。
宇文温长篇大论一番,接下来该李允信和骨仪说话,李允信今后要镇守悬瓠,而骨仪原本就是豫州总管府佐官,为各地豪强、官员熟知,他们两个今后要经常和这些人打交道,所以该说的话必须尽早说清楚。
先行一步离开议事厅的宇文温,来到厅外屋檐下,等候多时的张鱼撑起一把油纸伞迎上来。
宇文温接过伞,向大门走去,小雨淅沥沥,他抬头看去天空一片灰蒙蒙,回头看看人满为患的议事厅,宇文温忽然觉得有一句诗很应景。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第五十八章 好雨知时节(续)
长安,春雨绵绵,唐国公府内,部曲们正在整理行装,朝廷任命国公梁士彦为行军元帅,讨伐益州逆贼席毗罗,他们的郎主要随军出征,所以有许多行装要准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院内,一身戎装的唐国公李渊,正在和母亲独孤氏话别,李渊很少独自出远门,更别说上战场,独孤氏不由得忧心忡忡,万分难舍。
“三郎,战场上刀箭无眼,你千万要小心。”
“母亲放心,孩儿会小心的。”
“到了蜀地,不要马虎大意,免得水土不服,染病可就不好了....”
独孤氏絮絮叨叨的说着,当年她的父亲独孤信得罪了执政、晋王宇文护,随后被逼自尽,独孤一家老小被宇文护流放蜀地,她在益州住了几年,知道那里的气候与关中不同。
昨晚说过的话,母亲现在又开始复述,李渊心中无奈,也只能老老实实听着。
他小的时候,父亲任安州总管,所以年幼的李渊在安陆住过几年,和安陆许氏出身的许绍是同窗好友,后来李渊跟着父亲回长安,没几年父亲就去世了。
幼年丧父的李渊,从此就成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郎君,待得年纪渐长,便按例入宫宿卫,宛若金丝笼中雀,哪里都去不得。
待得姨母一家改朝换代,他还是被当做小孩子,依旧在宫里当禁卫,至此风云激荡之际,成为一个看客,碌碌无为。
李渊不甘心碌碌无为,因为有很多人私下里嘲笑他是窝囊废,只是靠着投胎好,才继承了唐国公爵位。
李三郎根本就没能力重振八柱国之一、唐国公的荣耀,所以这个爵位应该换李家有能耐的儿郎来受!
是哪些人在说这种话,李渊大概能猜出来,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咽不下这口气,祖父李虎是八柱国之一,地位尊贵至极,他作为嫡孙,必须争一口气。
此次天子重建朝廷,李渊获得了随军出征蜀地的机会,所以决心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长安朝廷所面临的局势正在好转,李渊知道许多人和他一样,想要趁着战事未了,争取立功的机会,以便在重建的朝廷之中向上爬,所以蜀地再艰险,他也绝不会畏难不前。
独孤氏唠唠叨叨,李渊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敢表现出半分不耐烦的表情,夫人窦氏抱着幼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完全找不到机会插嘴,无法为夫君解围。
就在这时,府外隐约传来喧哗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很多人在欢呼,管家让几个仆人出去看看情况,片刻后仆人来报:
“回禀郎主,是露布飞捷,刚从山南传来,据说西阳王在豫州邵陵击破逆贼大军,逆贼十余万兵马全军覆没!”
李渊闻言颇为惊讶,他知道西阳王要对付的可不是一群乌合之众,那十余万敌兵,即便其中有充数的青壮,可战兵怎么也得有七八万。
这样的敌军,在西阳王面前却形如土鸡瓦狗!
感慨之余,李渊又问:“邵陵...大捷,是何事的事?”
“呃...小的听说,好像是四日前的事。”
李渊不太清楚邵陵在豫州的具体位置,若从豫州州治悬瓠出发,走桐柏山路到安陆,再由安陆经武关道去长安,路途至少有一千余里,如果报捷的使者昼夜兼程赶路,倒是能在数日内抵达长安。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位西阳王,又立战功了。
李渊一家一年多以前,曾经在黄州西阳寓居过一段时间,和西阳王打过交道,对方比他年长一岁,却已经战功赫赫,得封郡王爵,日后,恐怕还会因功进阶国王爵。
西阳王是宗室,当然有特殊性,李渊不敢和对方比,但同窗好友许绍,如今的成就也远超于他。
许绍和李渊同龄,如今已有将近十年的仕宦经历,前不久李渊在宫中陪天子用膳,天子说起许绍来颇为赞许。
许绍之父许法光,如今在朝廷担任要职,而别人私下说起许绍,不会说是许法光之子许绍,大多会说许巴东,因为许绍如今是黄州巴东郡守,权江州浔阳郡事。
而别人私下一说到李渊,就是李虎之孙李渊,或者李之子李渊。
都是同龄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
李渊知道,天子让他陪着用膳,是因为他是李虎之孙李渊,或者李之子李渊,是为了收拢故唐国公一系的门生故吏人心,才给他如此礼遇。
而不是因为他本人表现出色。
想到这里,李渊坚定心意,打断了母亲的唠叨,行礼告别:“母亲,孩儿出发了!”
独孤氏为之一愣,儿子可是第一次如此无礼,不过心中却有些喜悦,因为她终于意识到儿子终于长大了,摸索着儿子的面颊,独孤氏喃喃道:“好,好....”
李渊已经成家,有了儿子,而独孤氏依旧把李渊当成小孩子,希望他平平安安,不要去危险的战场,然而这不现实,因为没有军功,就无法支撑“唐国公”的名望。
独孤氏的舅公(公公)李虎,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唐国公的名号,后来已经救了李家两次,余泽已经耗得差不多了。
此次李渊能够得以随军出征,独孤氏知道是天子看在“唐国公”的份上,宛若春雨一般应时而生,错过时节就不会再有了。
如果李渊这次再不抓住机会,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她没有姊姊可以撑腰,而李虎的子孙还有很多,不一定非要‘无能’的李渊来继承这一爵位。。
想到这里,独孤氏为儿子系了系披风,就如当年为夫君送行时系披风那样郑重:“叔德,保重!”
。。。。。。
长安城另一隅,新义郡公韩擒虎正在私第和两个外甥交谈,他刚和其中一个外甥李药王从天官府回来,在那里,舅甥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西阳王宇文温,于邵陵大破十余万敌军。
这场大捷,让河南局势为之一变,叶城守军随后焚城北撤,叶宛道为山南荆州军所控制,前出河南的通道有了,山南受到的威胁已经解除。
“舅舅,按说如今是初春,邵陵敌军大营中怎么就会爆发疫病呢?莫非主将都是酒囊饭袋?”
面对外甥李药王的疑问,韩擒虎反问道:“敌军依水扎营,取水是不愁了,可万一有人在上游抛尸污染河水,爆发瘟疫不是不可能。”
“呃...但凡依水扎营,须得防备上游水攻,并且要确保上游水源未受污染,此乃常识,莫非敌将真是酒囊饭袋?”
李药王还是有疑惑,韩擒虎笑了笑,看向另一个外甥:“你说呢,药师?”
第五十九章 意动
“外甥以为,邵陵敌军主将当有派兵沿河巡视,然而西阳王真就在敌营上游污染水源,只不过不是抛尸,而是沉尸,游骑光顾看水面,没注意河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药师答道,韩擒虎对外甥的回答很满意,这个年纪将近二十的外甥,平日里能和他谈论兵法而不落下风,天生是帅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西阳王称得上骁勇善战,舅舅呢,早几年就见识过了。”
韩擒虎开始说起往事,大象二年后,外戚杨坚受禅改朝换代建立隋国,身为周国权贵的韩擒虎,随大流成了隋臣,当时隋国和以邺城为都城的周国相争,江南陈国亦蠢蠢欲动。
大概是六七年前,韩擒虎任合州刺史,陈国江州军渡江北犯合州总管府地界,于长江北岸新蔡囤积大量粮草,以此供应大军所需。
韩擒虎探得这一情况后,便亲率精锐偷袭新蔡。
结果那一日周军也来偷袭新蔡,主帅就是时任巴州刺史的西阳郡公宇文温,韩擒虎与其直接交锋过,觉得对方骑战技艺不怎么样,胆略倒是不错。
“所以西阳王才会出其不意偷袭悬瓠,借以围魏救赵,又以一敌十面对尉迟十余万大军,孤军独守悬瓠数月而不失...”李药王喃喃自语,颇有佩服之色。
西阳王宇文温,比他大两岁,人家现在战功赫赫,独立支撑一方战场,而他呢?
“舅舅。”旁边的李药师忽然开口,“莫非西阳王善攻又善守?”
韩擒虎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对宇文温了解不多,不敢妄下结论,不过对方立下的战功都是实打实的,以目前情况来看,他觉得西阳王担得上攻防兼备这一评价。
“无妨,此次舅舅奉命领兵东进,就要到光州与西阳王汇合,届时,药王便可以见识见识西阳王的用兵之道了。”
韩擒虎今日去天官府见大冢宰、杞王宇文亮,为的就是此次出征之事,顺便让外甥李药王在杞王面前露露脸。
隋国灭亡之后,身为‘贰臣’的韩擒虎赋闲在家,一开始没打算参合宇文氏和尉迟氏的纷争,不过后来形势突变,为家族、子孙计,他得杞王举荐后,接受天子征辟,再度入仕。
韩擒虎之父韩雄,是西魏(周国)大将,韩家本来就是周国权贵,只是在大象二年时站在外戚杨坚那边,成了贰臣,如今天子在长安重建朝廷,正是他们家将功赎过的时机。
本来,杞王是想向天子举荐韩擒虎为行军总管,出陕州威逼洛阳,掣肘洛阳守军,使其无法东进增援邵陵大军,不过随着陈国国都发生兵变、又有邵陵大捷的消息传来,杞王有了新主意。
依旧举荐韩擒虎为行军总管,只是作战地区变更,要东进到大别山北麓的光州,伺机攻略两淮,当然,行军总管韩擒虎将归属西阳王指挥。
昔年,周国攻齐,韩擒虎任豫州总管府永州刺史,后以行军总管之职,击败进攻光州的陈军,后来周军攻略淮南,韩擒虎亦随军征战。
待得隋国建立,他又曾任合州刺史,所以对于淮南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正是因为这一履历,杞王宇文亮才会决定举荐韩擒虎为行军总管,领兵前往光州。
韩擒虎复起后便要领兵出征,要忙的事情有很多,但没忘记妹妹的儿子们,他的妹夫李诠去世多年,留下几个儿子无人提携,身为舅舅的韩擒虎,当然要帮忙。
大外甥李药王此次要随他一起出征,名正言顺入仕,故而方才跟着韩擒虎一起去天官府面见大冢宰、杞王宇文亮,而三外甥李药师,先前只是跟着长兄来舅舅家串门而已。
将门子弟十五岁就上战场是很平常的事,韩擒虎本打算把另一个外甥也带出去见识一下世面,又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都回不来,他不好向妹妹交代。
韩擒虎正在犹豫,而李药师已经做出了决定:“舅舅,外甥也想随军出征见识见识。”
“噢,药师也想去么?”
“是的舅舅,若只知在家读兵书,纵使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和纸上谈兵的赵括一般。”
李靖答道,长安城里露布飞捷,他由此知道西阳王以少胜多在邵陵大破敌军,正好舅舅要领兵去光州,和西阳王伺机攻略两淮,于是意动,想跟着去光州,亲眼看看西阳王的用兵之道。
对于外甥的回答,韩擒虎很满意:“好,好!将门子弟,就应该在沙场上施展本事!”
三原李靖,字药师,家中排行第三,长兄李药王,字端,外人总搞不清楚他兄弟的名和字是怎么回事,经常闹出笑话。
大部分场合下,当面直呼别人姓名是很无礼的事情,平辈相交一般称呼对方的字,许多人以字行于世,经常被人直呼姓名的李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兄弟俩名和字的错位,其中内情解释起来颇费口舌,所以对于这种错误,李家兄弟也就默认了。
不过两兄弟的小名就是药王、药师,所以身为长辈的韩擒虎这么叫,并无不妥,外甥勇于从军,他当然高兴,然而上战场并非儿戏,带兵多年的韩擒虎不忘提醒两个外甥:
“行军打仗,军令如山,此次出征,你们俩个若是违了军法,莫要怪舅舅翻脸不认人!”
。。。。。。
“令尊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
“哎,别提了,家兄已出仕,家严一向洁身自好,哪里会为我奔走要官?”
“呃....唉....那可如何是好?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错过了,下次可就没那么好的机会。”
“那可如何是好?”
私第内,韦福嗣正和好友杜淹闲谈,韦福嗣之父韦世康,之前领着族人协助杞王平定长安城内的叛乱,如今在重建的朝廷里身居高位。
韦世康的长子、韦福嗣的兄长韦福子亦入仕,身居要职,然而韦福嗣却未获任用,更别说其弟、西阳王的女婿韦福奖了。
这也许是韦世康为了避嫌而有意为之,所以即便如今朝廷急需人才,也没考虑运作一下,给次子、幼子谋个一官半职,对此,韦福嗣有些无奈,而好友杜淹对此则有些‘愤愤不平’。
出身京兆杜氏的杜淹,和韦福嗣是多年好友,年龄轻轻,都渴望入仕为官,如今却不得其门而入,有些一筹莫展。
杜淹原以为好友韦福嗣此次能入仕,然后提携提携他,奈何人家父亲举贤避亲,大好时机眼见着就这么错过,杜淹只能扼腕痛惜。
杜淹之父杜徽,因为是‘附逆贰臣’,如今赋闲在家,加上年事已高,无心仕途,即便为子孙着想,也只会优先考虑长子杜吒。
杜吒是杜徽原配所生,而次子杜淹是杜徽续弦所生,杜吒、杜淹关系不怎么样,杜淹知道想靠家族的关系入仕没什么指望,便打算自己找门路。
天子来到长安重建朝廷,本来是各家族子弟最好的入仕时机,杜淹把希望寄托在韦福嗣这边,希望对方入仕后提携自己,结果对方也碰了壁。
杜淹少时便有聪慧的赞誉,年纪轻轻就学识广博,但他读书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为了当官,还立志要当到台辅一级的大官,毕竟荣华富贵动人心,但前提是得先入仕。
这年头想入仕,要么凭借父辈功勋荫庇,要么得地方牧守赏识然后征辟或举荐,再或者得天子青睐直接征辟,这几条杜淹觉得自己都没指望,所以要另外想办法。
所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杜淹知道韦福嗣这边还有一条门路,于是问道:“昨日长安城里露布飞捷,你可知道?”
“知道啊,西阳王在邵陵大破....呃,莫非?”韦福嗣说到这里,听出杜淹话里有话。
“呃...呵呵,那西阳王为人如何呢?”
对于杜淹问的这个问题,韦福嗣不知该怎么回答,去年,他陪着弟弟韦福奖到山南黄州提亲,要迎娶西阳王的女儿宇文氏,当时西阳王领兵出征江南,于是兄弟俩专程到江州豫章郡南昌见了对方一面。
西阳王的年纪和韦福嗣相仿,说实话只凭着见几次面,韦福嗣根本看不清西阳王的为人如何。
“不要紧,你可知道正在故赵王陵那守陵的郑译?”
“呃,杜兄的意思?”
杜淹轻轻笑起来:“郑译乃祸国奸臣,西阳王都能保下他,这不就是千金买个臭马骨么?”
韦福嗣知道好友指的是什么,只是有些为难:“说实话,我和西阳王没什么交情。”
“无妨,无妨,事在人为嘛。”
杜淹的鼓动,让韦福嗣有些意动。
西阳王日后必然成为宗室强藩,所以肯定需要大量佐官不是?
第六十章 进退两难
合州,蕲城,城外军营靶场,周、陈两军将士正在戏射,领兵驻扎庐江的周军主将今日亲自送酒、肉、米、布到蕲城,犒劳控制该城的陈军将士,顺便进行一场‘联谊’,巩固一下周陈两国友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时代常见的社交活动,有樗蒲、握槊、投壶、戏射,樗蒲就是赌博,握槊是技巧性角力,投壶缺一些阳刚之气,相比之下,戏射就比较合适两军将士之间的交流。
也是神箭手们花样炫技的最佳场合。
戏射分朋射、单射,朋射参与的人多,也就是“团体赛”的形式决胜,此时周陈两军将士进行的就是朋射。
戏射时的箭靶距离一般是八十步到一百步之间,此次两军将士联谊,为了增加难度,箭靶距离是一百二十步,因为不需要箭矢破甲,所以仅就射程来说没问题。
能否射中靶心,主要看射箭者的眼力如何。
这种难度对于史万岁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不过他作为主帅,用不着亲自上场,所以此时史万岁是和陈军主帅樊毅一道,看着各自麾下将士戏射。
自邺城之变后,史万岁便领兵驻扎江北晋州地界,防备合州方向的尉迟氏军队来犯,晋州隔着长江和江州对望,互为犄角。
史万岁所部,和驻扎江州湓口的来护儿水军一起,构成宇文氏的江州防线,即要抵御合州尉迟氏军队,也要防御下游的陈军,所以即便山南战事日趋激烈,史万岁所部兵马一直钉在晋州,纹丝不动。
数月以来,山南、豫州爆发了多场大战,作为旁观者的江州一带驻军,史万岁和将士们听得捷报频传,不由得有些焦躁,无不期盼陈军来犯,好让他们立下军功。
结果两国联盟,没仗打了。
之前,陈使聘周(安陆),周使随陈使返回陈国国都建康,两国随后确定联合,共击尉迟氏,至此,驻扎江州周军和下游的陈军成了盟友,打仗是不行了,所以要‘联谊’。
史万岁并不是傻呵呵的死守,晋州他一开始只占了部分,另一部分是尉迟氏的军队控制,待得西阳王偷袭悬瓠得手,史万岁也逐步将晋州全境“收复”。
后来陈军偷袭广陵得手,淮南尉迟氏军队乱成一团,史万岁趁机攻入合州境内,拿下了庐江郡郡治庐江。
与此同时,驻扎采石的陈国将领樊毅率军渡江,攻下江北要地、和州州治历阳,随即西进攻占合州蕲城,距离合州州治汝阴,不过一百三十余里距离。
汝阴即合肥,而史万岁拿下的庐江,距离汝阴大约是一百三十余里,距离蕲城也差不多是一百三十余里。
庐江位于汝阴正南,而蕲城位于汝阴东偏南,从舆图上看,汝阴、庐江、蕲城构成一个等距三角形,三角形区域内,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名为焦湖。
陈军要‘收复’汝阴(合肥),位于庐江的周军就成了隐患,两国如今虽然是盟友,但陈军主帅樊毅一直在提防庐江方面动静,就怕被周军黄雀在后。
对此,周军主帅史万岁以实际行动,化解陈军主帅樊毅那不必要的担心:他接连几次只带百余骑到蕲城,然后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入营,和樊毅谈笑风生。
史万岁此举,算是表达了极大的诚意,然而樊毅依旧觉得进退两难,不过这和周军驻扎庐江一事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人心里一有事,面上就很难藏住,史万岁见着樊毅似乎有些走神,便问道:“逍遥公有心事?莫非粮草不济?不如我军先调拨些许缓缓急?”
“啊,不必,不必,太平公的好意,樊某心领了。”
樊毅的爵位是陈国的逍遥郡公,史万岁的爵位是陈国的太平县公,故而相互间以爵位代称对方,两人的封号凑在一起倒是吉利得很:天下太平,就能逍遥了。
“逍遥公,史某最近听到一些传言,是关于贵国的。”
“不知太平公听到何种传言。”
“据闻,贵国国都爆发兵变,乱兵于城中烧杀抢掠,焚毁房舍大半....当然,史某自然是不信的。”
“哈哈,那是别有用心之人造谣罢了,只是有些许士兵因为误会,在军营喧哗,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面就走了样,正所谓‘三人成虎’,传言可信不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史万岁做恍然大悟状,他和樊毅的演技都不错,樊毅不可能把心事说出来,史万岁也不会追根问底,不过他能猜出对方心中所想,只是不说破。
戏射结束,陈军队伍以微弱优势获胜,双方将士握手言欢,一番痛饮之后,史万岁带着人离开,时值午后,他策马赶回一百多里外的庐江,半天时间有些紧。
终于送走了史万岁,樊毅松了口气,立刻转回大帐,招等候多时的家仆入内,当头第一句话就是“建康情况到底如何?”
那家仆闻言叫起苦来:“郎主!建康城南如今为乱兵盘踞,府里在边淮列肆上的邸店产业,全都付之一炬了....”
“付之一炬?边淮列肆都完了?”
“完了,边淮列肆里所有的邸店、食肆都完了!”
所谓家大业大开销大,文武官员在国都定居,要维持体面的排场,维持一家老小的开支,需要花费许多钱帛,光靠俸禄和食邑所得的那些粮食、布帛,根本就撑不住。
所以文武官员们要么放高利贷,要么经营产业,靠着经商盈利,来补贴府里巨大的开支,和其他官员一样,樊毅府里也经营产业,就在建康城秦淮河畔最繁华的边淮列肆里。
靠着这些邸店的利润,樊府才能撑起体面的排场,应付各种迎来送往,养着忠心耿耿的部曲。
而现在,全都完了。
樊毅听着家仆的哭诉,越听越心凉,他本来驻守采石,待得王师拿下广陵,他便渡江攻拔历阳,正要乘胜追击拿下汝阴,结果建康发生兵变。
兵变发生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去年就该发的犒赏没发,士兵积怨已久,如今朝廷又要大举用兵,拖欠的犒赏又不发,所以激发兵变。
这种兵变应该很快就能镇压下去,杀掉领头的首恶,再给附从的普通士兵些好处,来个既往不咎,如此便可平息事端。
樊毅如是想,结果从建康陆续传来的消息,都没一个好消息:乱兵盘踞秦淮河南长干里一带,裹挟百姓参与作乱,甚至开始攻打青溪一带。
青溪两岸,是达官显贵府邸云集的地区,护院众多,没让乱兵得逞。
樊府也位于青溪河畔,樊毅不由得惦记家人的安危,哪里还有心思想如何攻下合肥。
不仅是他,军中许多将士都记挂身在建康的亲人,如今乱兵接连击败平叛的官军兵马,气焰越来越嚣张,身处淮南的陈军将士,心哪里静得下来。
亲属会不会被乱兵祸害了?城中米价会不会暴涨以至于家中断粮?
驻守建康周边的兵马是不是窝囊废,怎么拿乱兵都没有办法啊!
这样的抱怨,樊毅时有耳闻,对于军心的影响很大,他却不能杀人立威,只能安排督将四处弹压,严禁士兵们传谣、造谣。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按着家仆所说,樊毅的亲眷已进入台城避难,但众多普通将士的家眷哪有如此待遇,建康兵变若不能尽快平息,樊毅觉得自己所部兵马迟早要哗变。
如此一来,还想收复汝阴?
想到这里,樊毅摆摆手让家仆退下,独自一人在帐内发呆。
大将出征在外,就怕后方出事,譬如说朝中有人污蔑将领意图不轨,或者故意在粮草供应上做手脚,使得在前方作战的将士饮恨回师。
此次王师大举北上,意图一鼓作气收复淮南,好不容易开了个好局,监军孔范正是力主北伐的天子幸臣,这可是自太建年间吴明彻北伐以来最好的态势,结果竟有可能被一场兵变毁了!
这个机会一旦没能抓住,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
樊毅想着想着,只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他现在身处蕲城,却进退两难。
进,汝阴守军很顽强,不是一时半会能拿下的,如今建康大乱,对于蕲城军队的粮草供给开始接不上,樊毅为此忧心忡忡。
退,挥师回建康平叛,然而没有天子旨意,樊毅哪里敢轻举妄动。
建康兵变闹出那么大的规模,恐怕有幕后主使在推波助澜,这种时候,在外领兵的将领谁敢未得诏令回师,立刻就会被认为是逆贼同党,意图不轨。
樊毅转出帐外,先是看看西面,又看看东面,最后叹了口气,黯然走回大帐。
第六十一章 乌合之众
光城,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城外大营巡视,他领兵从邵陵南下至此已有数日,心中绷紧的弦也得以松了松,在光城他不需要考虑对付十几万敌军,所以日子忽然变得优哉游哉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除了没有女人,一切都很好,然而难得的好心情,在他进入这座大营之后,变得恶劣起来。
站没站相的士兵,营地里偶尔可见随地大小便的痕迹,宇文温越看眉头越皱,然后又看见有士兵就着阳光抓身上的跳蚤,脸色变得铁青。
眼见着不白之冤就要当头扣下,一旁的别将田正月赶紧伸冤:“大王!整改昨日方才开始...”
“嗯?嗯....”
宇文温硬是把怒火憋回肚子里去,他是个讲道理的人,田正月说得没错,整改期限还没到,没理由发飙。
但该敲打还得敲打:“寡人再次提醒,若是到了期限,整改大不到要求的话,哼哼!”
“大王放宽心,末将等自当用命!”
宇文温刚想再放狠话,忽然觉得身上发痒,他想起那些抓跳蚤的士兵,不由得心中一惊,只是临阵脱逃太难看了,于是收回刚到嘴边的话,闷头继续巡营。
虎林军,是宇文温的心血、钱粮凝结而成,建军伊始就是高标准严要求,很讲究注意保持营区卫生,然而‘古代’的军营,大多数卫生情况都不怎么样,虎林军才是异类。
军营卫生情况差,其结果就是容易爆发疫病,譬如“大雨数日,营中士兵病倒者十有六七”等等,实际上就是因为士兵们不注意卫生,导致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只要环境稍微恶化,就很容易生病。
能做到宿营时不随地大小便的军队不是没有,但相对总数来说还是少,至于许多士兵身上有跳蚤的问题,这算什么问题?
当年东晋权臣桓温北伐入关中,召见名士王猛,王猛一边和桓温交谈,一边伸手进自己衣袍里抓虱子,如此壮举还被引为成语:扪虱而谈。
所以名士身上有跳蚤都很正常,士兵身上有跳蚤又怎么了?
更别说魏晋风流之中,似乎就包括身上有跳蚤,这种时髦的事情,宇文温如此纠结让人觉得有些吹毛求疵。
然而宇文温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说过要灭虱,那就一定要灭虱,在大营里转了一圈,用心记了几处要‘整改’的不足之处,虽然觉得身上越来越痒,却强忍着不吭声,召集‘相关人员’开会。
这座大营,驻扎着另类的军队,或者说这些人并不是在编的正规军,而是没编制的‘治安军’。
书到用时方恨少,兵也是这样,平日里看着士兵在军营无所事事就心痛粮饷,等到大规模战争爆发,就觉得为何当初不多练兵。
宇文氏‘收复’了豫州总管府大部地区,需分兵把守要地,兵力有些紧张,宇文温如今南下坐镇光城,光守城兵是够用的,可如果时机合适要攻略淮南,届时兵力明显不足。
还好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未雨绸缪,向山南各地强宗著姓征兵,让其出动一部分子弟、部曲协助官军作战,实际上主要负责守城、输送粮草等事宜。
而宇文温今日巡视的军营,驻扎着的人员就是各地宗族子弟兵,当然,考虑到路程远近,来到光城的都是黄州总管府境内各地宗族的子弟兵。
宇文温是黄州总管,经过多年的经营,成为总管府境内人心所向的父母官,而各地宗族已经被纳入到他精心编织的利益共同体内,所以对于这些“临时工”的忠心,宇文温还是比较相信的。
但若是让这些临时工去打硬仗,那就是送人头,所以宇文温原先对于宗族子弟兵的运用,就是让他们驻守各地城池、营寨,将宝贵的战兵解放出来,和敌军野地决战。
“大家可能认为,既然只负责守城、守寨,所以没必要那么讲究,是不是?”
“有这种想法的人,活该一辈子碌碌无为!”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也是尔等立功建业的大好时机,机会错过了,下一次要等多久?谁也不知道!”
“你们当中大多数人,不过是宗族旁支,庶出子弟,一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如果此次只是敷衍了事,行,一辈子就这样!如果想要以命博取功名,那就表现好些!”
“所有表现出色的人,其名字寡人会知道,寡人会给这些人进一步表现的机会,将来天子垂询,命寡人举荐英才,寡人不吝于举荐此次大战表现极其出色的人!”
聆听西阳王训话的各地族兵首领,有人自始至终面色平静,而更多的人眼睛开始明亮起来,西阳王是出了名的守信用,那么,他们的人生转机确实到了。
大家族的旁支、或者主支的庶出子弟,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继承家业的机会,更别说借助家族关系入仕,甚至连排名靠后的嫡出子,也未必能有机会。
这年头想要出人头地,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军,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上厮杀,用命换军功,换来一个好前程。
从军,随时都可以,就像进庙烧香许愿一样,关键是烧香许愿要找对佛像,而对于许多人来说,西阳王就是那尊最合适烧香许愿的佛像。
西阳王精通货殖之道,说是当世陶朱公也不为过,黄州百业兴旺、发展迅速,各地宗族的小产业也跟着赚了许多钱,跟着西阳王做买卖,赚钱的机会可不少。
西阳王又会打仗,从长江南岸打到岭表交广,又掉头杀回来,硬是接连击败尉迟氏大军,势不可挡,那么跟着西阳王打仗,立军功的机会也不少。
许多人觉得,有这么灵验的一尊佛像在面前,都不舍得烧香、下跪、磕头、许愿,活该一辈子碌碌无为!
“你们离开家乡来光城时,大概只是想着应付了事,那么大家聚集在光城,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宇文温见众人的气势不一样了,训话愈发有煽动性。
“但是,只要用心,只要愿意服从官军的调遣、安排,那就一定能上阵杀敌,同样可以打胜仗!”
“让敌兵的尸体,铺成你们的功名路!”
第六十二章 扪虱而谈
人身上有跳蚤是什么感觉?宇文温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他巡营时被跳蚤附身,碍于面子没马上处理,结果全身上下被咬了数十个包,到处都是红点,瘙痒难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种感觉和酷刑差不多,不过宇文温能忍,回到驻地后立刻让人按准备热水、硫磺皂还有剃刀他要把头发都剃掉,不给跳蚤以藏身之处。
这是捕奴队给俘虏‘去蚤’的最有效手段,宇文温在随军的军需品里备有硫磺皂、剃刀,就是时刻准备着对俘虏进行‘去蚤’。
跳蚤的危害类似于牙疼,跳蚤咬人的时候,痒起来可真是要命的,然而左右听得宇文温要剃发,吓得魂飞魄散:西阳王剃头,莫非是看破红尘要出家?
宇文温当然不是要出家,他是下定决心要‘去蚤’,但毕竟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剃光头总得有个说法,他的说法就是“暂时出家还愿,感谢佛祖庇佑大周”。
反正这年头权贵多信佛,他觉得这个说辞很好,还可以过过短发(髡发)的瘾,不然事情传出去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
如果这个时代有震惊社的记者,大概会有很多爆炸性头条新闻:
震惊!让西阳王心灰意冷循入空门的人,竟然是她!
西阳王循入空门的真相,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
兄弟阋墙,西阳王循入空门的背后,竟然缘起杞王当年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面对左右的苦苦苦相全,面对此事极有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宇文温最后放弃了剃头的想法,但跳蚤是必须灭掉的。
所以他泡在大木桶里,用硫磺皂擦身,头靠着木桶边缘,长发铺开,一手拿着涂有硫磺药膏的木梳梳头发。
与此同时和坐在面前的王交谈,是为“扪虱而谈”。
“听说王参军对跳蚤颇有研究?”
面对宇文温的挑衅,王坚决反击:“如此荒唐言论,不知大王是听何人所说?”
“对啊,如此荒唐言论,是谁说的呢?”宇文温一如既往的厚脸皮,他因为饱受跳蚤之苦,所以心情不好,“所谓魏晋风流,昔年王猛扪虱而谈,想来名士身上有跳蚤也是件快事,王参军怎会不知?”
“大王,若因琐事不顺便随意迁怒左右,此举极易招惹小人,引来不测之祸,还请慎行。”王劝道,开始防守反击:“大王,莫要忘了齐文襄之死。”
东魏权相高欢死后,长子高澄继任,把持朝政,当众骂皇帝是“狗脚朕”,这样一个权臣,竟然于即将受禅称帝前夕,在王府和亲信谋划时被膳奴刺死了。
其弟高洋继齐王位,受禅称帝建立齐国,追封高澄为文襄皇帝。
王是劝宇文温莫要随意迁怒左右,免得哪天身边人暴起刺杀而自己却猝不及防,这道理宇文温懂,也一直在采取措施防范于未然,所以对方的劝解无效。
“王参军,跳蚤、跳蚤?”
王闻言一愣,随即无语,片刻后认输:“原来大王话里有话,是属下愚钝了。”
“寡人身上跳蚤很多,没时间闲谈,话归正题,你此去监督灭跳蚤,一定要灭干净!”
“属下明白!”
“你在叶城献策,当然明白跳蚤危害大,但将士们未必明白,因为跳蚤虽小,数量多了一样要人命,关键时候,要快刀斩乱麻。”
“还请大王定调。”
“该杀就杀,该屠就屠,骂名你来背,好处寡人拿!”宇文温冷冷的说着,“日后若是有人拿这些事找你麻烦,有寡人担着!”
“属下明白!”
当主公,必要时就得让属下背黑锅以便拿好处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好名声,但背了黑锅的属下,主公也得保着。
真要捅出篓子,只要不是触底线的那种,就先冷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风头过后又有重用,不如此,哪里还会有人给主公卖命。
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陛下是圣明的,坏事都是奸臣作的!”
王得了宇文温交底,兴匆匆告辞而去,他在叶城献策,为宇文温采纳,如今又得重任,自然是干劲十足,走起路来都带风,不过宇文温的注意力不在于此。
因为他的头还痒。
。。。。。。
“郎主请放心,小的此次出征...”
“说了多少次,你已经是朝廷命官,别整天郎主郎主的。”
“郎主,十五一辈子都是郎主的奴仆!”
“好了好了,私下里可以这么说,公众场合要注意。”宇文温闭着眼说着,他依旧泡在木桶里,宇文十五正在帮他抓跳蚤。
其实跳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既然郎主介意,宇文十五自然‘主辱仆死’,作为昔年杞国公府里出生的家生子,宇文十五陪着同龄的二郎君长大。
通常而言,这样的家生子是郎主的绝对心腹,地位和一般的奴仆可不一样,所以宇文温把守家的重任交给宇文十五,故而这么多年来,宇文十五没太多立军功的机会。
而现在,机会来了。
“你很少有机会独自领兵作战,所以,打起仗来场面难看在所难免,不要紧,吃一堑长一智就行。”
“至于吃了败仗就自刎谢罪什么的,那是懦夫之举,日后赢回来就行!”
“方才,寡人已和王参军交了底,如有必要,骂名他来背,你也好放手做那些....就是那些事了。”
听得郎主这么说,宇文十五郑重回答:“小的明白了。”
“明白?说说,寡人说的那些事是什么?”
“烧杀抢掠。”
“投降的就留一条活路,不许虐杀,好歹是官军,以儆效尤要有底限,你敢让士兵把婴儿用长矛串起来,寡人就把你串起来树在西阳城头!”
“郎主放心,小的绝不会如此行事!”
主仆就这么交谈着,王在叶城向宇文温献策要灭‘跳蚤’,所谓跳蚤,就是两淮各地那些强宗著姓,这些墙头草完全靠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以南北相争为例,南军北伐,河南、两淮各地豪族纷纷热情响应,各家坞堡打出南朝旗帜,欢迎王师光复中原,然而要兵没有,要粮也没有。
待得北军大举南下,各地豪族大多作壁上观,一旦南军失利溃败,这些前一刻还拥护北伐的豪族,瞬间变脸,拒绝提供帮助,甚至还追杀南军溃兵,以作为给北军将领的见面礼。
这种行为,实际上是数百年来饱受战火摧残的河南、两淮豪族的无奈选择,因为不这样做的家族,早就被夷灭了。
然而即便此举可以理解,却不是坐视不管的理由,王却觉得宇文温必须快刀斩乱麻,因为接下来宇文温可能要攻略淮南,那么就得和这些墙头草打交道。
宇文温兵力不足,这些墙头草必然阳奉阴违,欢迎当然是欢迎的,出兵、出粮那是没有的,如果宇文温要一个个坞堡去拔,得拔到什么时候?
宇文温若对这些墙头草采取强硬态度,对方就会倒向尉迟氏或者陈国,也正是如此,这些墙头草必然有恃无恐。
宇文温兵临城下,他们就‘反正’,但不出大力,若日后宇文温成功占据两淮之地,这些墙头草当然就会突然有兵有粮,可若是宇文温吃了大败仗...
即便宇文温没吃败仗,和尉迟氏或者陈国在两淮僵持,如何稳住这些心思不定的墙头草,迟早会成为宇文温头痛的问题。
这些墙头草正如同跳蚤一般,让人死不了,却瘙痒难耐。
对“跳蚤”颇有“研究”的王,开出了一剂‘药方’,宇文温同意了,于是问题在于谁去执行,谁去承担可能出现的骂名。
于是“灭蚤”主将宇文十五和监军(狗头军师)王就闪亮登场了。
“背黑锅”并不是这个时代的词汇,但意思不难弄懂,宇文温让这两位背黑锅,当然是要在拿好处的同时保住好名声,也可以顺便让宇文十五和王刷军功。
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属下,都有资格为主公背黑锅的!
第六十三章 喜忧参半
淮水南岸,钟离,陈军正在用配重投石机攻打这座城池,自广陵大捷之后,陈军俘获了大量周国工匠,由此终于掌握了投石机的秘密,随后便将其用于攻城作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配重投石机,据说最先是由周国安州军在攻城战中投入使用,后来隋军也学了去,近年来这种投石机在中原战场屡见不鲜,陈国饱受其苦,一直想要探得其中机密,却不得而知。
陈国文武一直认为,这种投石机是一种结构复杂的器械,其结构必定十分精妙,所以才能在不需要人力牵动的情况下,将数十斤重的石块投掷到两百步之外。
结果,当陈军俘虏了精于制造投石机的周国工匠、问清楚投石机的结构后,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么简单?
投石机原理真的很简单,简单得让许多人错愕,而威力巨大的轰天雷他们也获得了不少,只可惜陈军缴获的轰天雷都是成品,被俘的周国工匠无人知道其中装着的黑色粉末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虽然依旧无法知道轰天雷的制作方法,但有了投石机就足够了,陈军已经收复了淮水下游的盱眙、山阳,现在就指望用攻城利器配重投石机,攻破钟离,收复这座重要的城池。
配重投石机不需要人力拉扯,就能抛射数十斤重的石块,一口气造出数十座投石机,能够昼夜不停发攻城,这对于攻城方来说是再方便不过的器械。
钟离城外南侧,陈军大营,监军孔范正在用千里镜查看钟离城头情形,投石机投掷出的石块砸在城墙上,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城墙崩坏。
虽然投石机投掷出去的石块不一定全都击中城墙,但也好过直接派士兵蚁附攀城、强攻城头那样白白浪费大量人命。
如果投石机足够多,接连数日昼夜不息破坏城墙,待得城墙崩塌出一个缺口,再派先登夺口,这样死的人就少很多,不过对于孔范来说,普通士兵死多少与他无关。
他本来就视那些卑微的世兵如贱民,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如今建康城里爆发的兵变,更是让他觉得自己的看法没有错。
收起缴获的千里镜,孔范将其交给身边将领,对方如获至宝般拿起来观察城池,他则看看左右,看看这些将注意力放在钟离的将领,然后转身回帐。
对于孔范来说,攻城由这些匹夫指挥就行了,他的心思要放在关键的地方,那就是提防有谁做逆贼的内应。
帐内有一男子,青衣小帽,是刚抵达钟离大营的孔府家奴,由管家派来报信,孔范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说,府里的产业还剩多少。”
“郎主,边淮列肆被乱兵洗劫一空,迄今官军都没能过秦淮河,府里的产业,都没了....”
“嘭”的一声,孔范拍得书案一阵晃悠,虽然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但当他真的听到坏消息时,还是气得失态。
家奴吓得面无血色,不过还是将一封信奉了上去:“郎主!这是郎君的家书,府里亲眷都已入台城,安全无虞....”
孔范接过信却没有动作,过了一会等气顺了才将其拆开,仔细看起来。
家人无事,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孔范之子在来信中说,乱兵曾多次试图攻入青溪,被各家护院携手击退,朝廷随后将居住在青溪的文武官员家眷迁到台城避难,算是稳定人心的举措。
当然,孔范知道天子此举还有另一个用意,那就是将这些家眷当做人质,免得某些手中有兵的将领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
一场哗变演化为兵变,然后局面失控,乱兵占据秦淮河南城区,官军数次攻打都铩羽而归,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兵变有幕后主使,所以官家疑神疑鬼很正常。
“你说,建康城里如今有何流言?”
“流言太多,小的不知从何说起。”家奴答道,见着郎主面色难看,他一个哆嗦,赶紧补充:“都说有北虏细作挑拨是非,所以不明真相的士兵才....”
“说其他的!”
“回郎主,军国大事,小的实在是不敢乱传谣言...”
孔范想发作,不过还是忍住了,揉了揉太阳穴,压低声音问道:“贵妃的下落呢?宁远公主的下落呢?”
“回郎主,两位殿下已经没于乱军之中了。”
“有何证据?”
“郎主,兵变爆发当日,禁军赶往瓦官寺接应....”
“这不用说,说最新的消息!”
“郎主,这是管家打听到的消息,说这段日子以来,官家时而以泪洗面,时而暴跳如雷,想来张贵妃是真的没了,以致官家性情大变,宫人多有无端被杖毙者,就连孔贵嫔,也被官家打过。”
孔范闻言大惊:“什么?孔贵嫔近况如何?”
“还好,官家当时兴许只是思念贵妃以致怒急攻心,失手打了孔贵嫔,后来官家情绪缓和后,还亲自给孔贵嫔擦药,这段日子,都是孔、龚二贵嫔陪着官家。”
主仆嘀嘀咕咕了许久,孔范终于问清楚建康城的近况,当然,普通百姓的死活与他无关,他关心的是官家如今情况如何。
他是天子的恩幸近臣,得罪文武官员无数,若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必然被太后扔出去平息众怒,所以即便身在淮南也随时留意建康台城的动静。
天子最宠爱张贵妃,马上就要立其为皇后,结果和宁远公主一道没于乱军之中,如此噩耗传到天子耳中,孔范能想象对方那暴跳如雷的模样。
后宫之中,除了张贵妃,接下来就是龚、孔二贵嫔最受天子宠爱,孔贵嫔和孔范本非同族,但孔范厚着脸皮和孔贵嫔结为兄妹。
他们倒不是有什么奸情,孔范需要有人在天子耳边时不时吹枕边风,而孔贵嫔需要在外廷有强援,所以两人结为兄妹,相互利用就方便许多。
但即便如此,孔范也不敢放松对张贵妃的巴结,如今张贵妃没了,他的‘妹妹’可就有机会取而代之。
对于恩幸之臣来说,和天子宠妃结为利益同盟,是确保地位的最佳手段,所以,得知府里产业损失殆尽的孔范,如今各处消息对他来说是喜忧参半。
建康爆发兵变,却迟迟无法平息,是官军真的无力平叛么?不是。
孔范觉得天子是担心此事有幕后主谋,担心对方和领兵在外的某些将领勾结,所以轻易不敢调集重兵回援建康,以免被对方趁机逼宫。
所以乱兵才得以占据秦淮河南岸长干里一带,气焰嚣张异常,不过孔范觉得这场变乱迟早会平息,至于对淮南战局的影响,那要看平息变乱的快慢来定。
如果官家需要他回师,他会毫不犹豫带兵回去,即便为此放弃淮南大好局面都无所谓,因为功高莫过于救主,只要维持住天子对自己的信任,那么朝廷能不能收复淮南,又和他孔范何干?
内监军施文庆、太市令阳慧朗,已经证实被乱兵虐杀而死,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孔范不想落得施文庆、慧阳朗那样的下场,而想要把他弄死的人,可不止乱兵,还有许多文武官员。
外面正在指挥大军攻打钟离的将领之中,同样也有人想弄死他,因为之前双方就结下仇怨,只是孔范有天子撑腰,那些人拿他没办法。
可以说孔范的功名利禄和性命都和天子的恩幸息息相关,若是哪一天失势,必然不得好死。
家奴退下,孔范一人独坐,陷入沉思,天子对他的信任,轻易不会消失,然而建康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张贵妃和宁远公主没于乱军之中,所以此事必须有个交代。
若有人趁机要借他孔范的人头一用....
想到这里,孔范心中一沉,片刻后却轻轻笑起来,心情复而好转。
狡兔有三窟,他也有三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