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心情
火把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光摇曳,将宇文温的脸照得阴晴不定,此时此刻,他垂足坐在行宫寝殿的卧榻边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据宫女所说,这是天子睡过的卧榻,邾王后也陪着睡过。
天子,就是宇文温的世子宇文维城,而邾王后,就是他的王妃尉迟炽繁。
宇文维城还是小孩子,虽然在王府时已经独自睡觉,但被拥立为新君(伪帝)后,到处都是陌生人,夜里睡觉当然要阿娘陪着。
宇文温颓然坐在自己妻儿睡过的卧榻上,不发一言,闭上眼睛,鼻子轻轻嗅着,想要闻到自己妻儿的味道,然而除了残留的香药味,他闻不到熟悉的气味。
殿外火光闪烁,呼喊声、厮杀声、哀嚎声汇聚成海,但这都和他没关系,睁开眼,看着四周,看着这座自己妻儿住了数月的寝殿,宇文温无语凝噎。
方才进来时,他如同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试图找到自己妻儿生活过的痕迹,以解相思之苦。
然而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根据宫女所说,天子和邾王后离开时,将衣物和寻常用具都带走了,剩下的就是卧榻等不需要带走的大件物品。
妻儿盖过的被褥都没有,宇文温摸了几遍卧榻,试图找到儿子遗落的什么小玩具,试图找到妻子遗落的什么首饰,但一无所获。
他只觉得心中悲凉,自己已经很努力,冒着巨大风险策划一次夜袭,拼尽全力攻入敌营,来到行宫,原以为能够将妻儿救回,未曾料竟然扑了个空。
宇文温双拳紧握,呼哧呼哧喘着气: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
张鱼在不远处站着,默不作声,宇文温方才入殿后的表现极其失常,不复意气风发的样子,宛若一个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的可怜人,拼命寻找着亲人的遗物,想要留下一份念想。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默默站着,不过主母和小郎君只是去邺城了,日后定然有机会再救回来。
而现在,外面正在打仗,此处不可久留,张鱼觉得郎主作为全军主帅,可不能逗留太久,以免为人所趁。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殿外传来脚步声,张鱼转头一看,却见一队士兵来到殿外,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低语几句之后,士兵带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张鱼按刀走上前,他可不会轻易被人糊弄,郎主此时心情不佳,精神恍惚,这种时候谁要接近,他要好好把关,所以要细细盘问一番。
双方接近,待得张鱼看清楚那男子的脸后,不由得惊喜:“张司马?!”
一脸倦色的张定发,向着张鱼笑了笑,顾不得寒暄,向着宇文温走去,近前后单膝跪地:“卑职张定发,护卫王妃、世子不力,特来向大王请罪!”
宇文温正在走神,闻言抬起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对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呃...张司马?”
“卑职在。”
“你...何故在此?太好了!”
宇文温一把扯起张定发,看着对方又问了一次:“你怎么会在此处?”
“大王,卑职无能....”
“长话短说,时间紧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宇文温恢复了精神,张定发也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简要说明自己为何会在此处,然后向宇文温通报了一个消息:奸相不知何故竟然带着天子北返。
“寡人知道,来晚了一步...”
“大王勿忧,奸相此次北返颇有蹊跷,想来是朝中有事?”张定发如此猜测,他的消息明显不够灵*******相病了,在柴村一战落水受了风寒,后来病情加重,想来是怕出意外,溜回邺城了。”
“原来如此,难怪会突然北返。”
宇文温的消息来源是宫女,宫女虽然身份卑微,但消息来源很多,不是张定发这种‘随军青壮’能比的,尉迟生病的事情,实际上军营里大部分人都不不清楚。
张定发的身份是‘随军青壮’,根本没办法接近核心人物,只知道天子(世子)和丞相北返,队伍浩浩荡荡,而他和同样假冒‘随军青壮’的属下们没有任何理由随行,所以就留在了北大营。
今夜有人夜袭,动静很大,张定发和属下们一琢磨,觉得反正自己也无法跟着世子回邺城,不如就此‘归队’。
只是大营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大火,乱军之中很容易被袭营的友军误伤,张定发是冒着风险接触杀得性起的安州军士兵,好歹没被乱刀砍死。
张定发和属下如此尽力,宇文温还有什么好责怪的?邺城事变,张定发等人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是万幸,至于王妃、世子被软禁,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宇文温方才那落寞的样子,张定发看在眼里,他是第一次见到宇文温如此模样,将心比心,感同身受,若是夫人刘彩云和儿子被人抓了,他也会坐立不安。
只是宇文温如此落寞于事无补,张定发开口劝道:“大王,邺城那边还有吴典卫,大王勿忧。”
宇文温闻言点了点头,拍拍张定发的肩膀笑道:“既然归队了,那就一起回城!”
调整了一下心情,宇文温走出殿外,为北面的冲天大火所吸引,转头看去,只见汝水河畔码头及囤粮的粮仓已经化作火海。
此次宇文温领兵夜袭,救人没救到,斩首也没斩到,但烧了粮仓,把北大营搅得天翻地覆,化作一片火海,仅从军事上来说,是一次大捷。
只将北大营搅乱,实际上杀不了多少人,许多敌兵只是溃逃,事后还可以收拢,而敌军还有东、南、西三大营,累计兵力依旧不少,所以悬瓠面临的威胁依旧存在。
但烧了对方的粮草,局面就不一样了,兵再多,没了粮草根本就打不了仗,而主要靠汝水上游地区输送粮草的围城大军,主粮仓被烧之后,余粮能撑多久?
张鱼走近,低声提醒:“郎主,时候不早了。”
“那就走吧,按计划行事。”
宇文温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望向殿内,看着那张妻儿睡过的卧榻,张鱼以为郎主要将这卧榻带走,殊不知听到的却是将行宫付之一炬的命令。
木质结构的建筑很容易烧起来,宇文温看着冲天大火,没有丝毫惋惜,把卧榻带回去又能如何?太不吉利了。
他又不是死了妻儿,要靠着遗物来怀念,这一次救不了人,那就下一次,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回到邺城又如何,他一定要攻进去救人。
想到这里,宇文温望向北面,冷笑数声。
病情加重?我祝你风寒变成肺结核!
第三十五章 心情(续)
凌晨,邵陵,驿馆,天子驻跸处,宇文维城闭眼哼哼着,似乎在说梦话,尉迟炽繁轻轻拍着儿子,呢喃着儿歌,心里想着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夜母子俩本来睡得很好,不知何故尉迟炽繁忽然觉得心悸,随后醒来,翻来覆去好一会才迷迷糊糊睡着。
没过多久宇文维城忽然说起梦话,双手虚抓,似乎是做了噩梦,本来就睡得浅的尉迟炽繁再次惊醒,赶紧哄儿子入睡。
儿子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所以尉迟炽繁觉得应该是做了个奇怪的梦,而不是像她那样,因为思念夫君,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知何故,她觉得是悬瓠城出事了,想起身出去看,才想起自己不是在北大营。
如果是在北大营,那么尉迟炽繁距离宇文温的距离不过数里地,虽然无法见面,但如此距离上,尉迟炽繁会觉得好受些,因为她能知道夫君的情况如何。
官军攻城,动静很大,她在行宫里隐约听得到,而只要没有如潮的欢呼声响起,就说明官军没有攻入悬瓠城,那就意味着宇文温没事。
每天清晨,尉迟炽繁都会默默听着悬瓠城方向的动静,到了日落就能放下心来,因为知道官军没有攻入城内,宇文温又平安度过一日,这就是她苦中作乐的‘日常’。
而现在,离开悬瓠北上,再也无法亲自感受悬瓠的安危,无法知道夫君的情况,那种感觉,就像被人蒙上眼然后行走在回廊里,因为不知何时会撞上廊柱,心中惴惴。
她的叔叔尉迟,之前因为落水受了风寒,病情本不算严重,元日时还出席了大典,但数日前病情忽然恶化,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风寒,可大可小,若转成了痨病,那就是绝症,即便华佗在世也治不好,尉迟炽繁想到这里,和母亲王氏一样忧心忡忡,所以对于立刻启程北上没有任何意见。
当然,不会有人真的把她们的意见当回事。
尉迟身为丞相,是朝廷实际上的当家人,其安危关系重大,所以病情并不对外公开,此次北返,对外宣称的说法是“天子有恙”,所以结束御驾亲征,返回邺城。
攻打悬瓠的相关事宜,由将军们承担,病重的尉迟返回邺城,王氏去探过病,回来后说病情不乐观,会否染上痨病还说不准,尉迟炽繁只能祈祷叔叔平安。
叔叔和她的父亲尉迟顺不是同产兄弟,实际上关系并不好,尉迟炽繁自己因为叔叔的缘故,和夫君分离,可能再也见不了面,心里当然是不痛快的。
但她已不是当年懵懵懂懂的尉迟三娘,知道如今家族的安危,和叔叔的安危联系在一起,如果叔叔病重不治,家族必然起内讧。
站在权力巅峰的家族,发生内讧之后会是何种结局,宇文温跟她闲谈时说过,所以此时即便心情复杂,尉迟炽繁也真心希望叔叔能够熬过去。
她能做的也就是这样而已,儿子被立为新君,就是傀儡,而她母子形如被软禁,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能有多少心思担心别的事情。
宇文维城停止哼哼,舒服的翻了个身,尉迟炽繁见着儿子睡熟,将身上披着的衣裳放到一边,盖上被褥睡下,睡在儿子身边。
宇文维城又翻了个身,由侧躺变成仰面平躺,尉迟炽繁看着儿子脸庞侧面的轮廓,不由得想起宇文温,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睛有些模糊。
她在心中祈祷着:应该会没事的....
。。。。。
“夜袭...夜袭...本官不是再三嘱咐要小心要小心,怎么...”
处于爆发边缘的崔子枢,右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想要砸向书案,最后还是忍住了,奉命从悬瓠城外北大营赶来传递消息的士兵,低着头不敢说话。
丞相病重,陷入昏迷,只是偶尔才会恢复神智,所以此时由心腹崔子枢主持大局,但他必须随着天子、丞相返回邺城,所以攻打悬瓠的事情,是交给几位将军们负责。
离开前,他如同老妪般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其中之一就是要求各大营守将以稳为上,即便己方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也不能掉以轻心。
结果呢?居然被敌人夜袭了,对方袭击的还是北大营,一把火将粮仓给烧了!
崔子枢身在邵陵,方才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脑袋一片空白,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形容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还能说什么?
攻,攻不进去,守,守不住营寨,北大营变成了茅厕,敌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明明己方是进攻方,明明己方是以十倍以上兵力优势围攻悬瓠,现在反倒是被对方打得狼狈不堪、攻防易势,是官军太无能还是对方太厉害?
崔子枢不发一言,一旁的几名将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根据这几个士兵的汇报,袭击北大营的敌兵有两股,悬瓠城中敌兵进攻大营南侧,又有一股敌兵从东侧发动袭击。
悬瓠被长围和壕沟牢牢锁住,所以从东侧发动袭击的那股敌兵,是从别处来的,而根据种种情况来看,那股敌兵想要达成如此战术,只有经由鸿隙陂迂回。
这怎么可能?
将领们实地勘察过悬瓠周围地形,知道鸿隙陂的情况,而之前抵达悬瓠南郊的敌军援兵忽然撤退,他们觉得不能掉以轻心,生怕对方分兵迂回,但悬瓠周围没有适合让大队人马偷偷摸摸迂回的地形。
鸿隙陂地区,分布着数十个大小陂塘,没有多少道路,到处都是滩涂、芦苇荡,骑兵不可能借此迂回,如果是步兵...
天寒地冻,河水冰凉刺骨,徒步行走在芦苇荡、滩涂里的步兵,能熬多久?
鸿隙陂为西北自东南走向,位于悬瓠城东面,绵延三四百里,如果有敌军从其南端入陂,要抵达北大营东面一带,距离有一百多里。
徒步行走在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敌军若想借此迂回,短期内达到突袭目的,基本上不可能。
大家都是这么想,结果事情还是发生了,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么?
“伤亡情况如何?”
”具体伤亡不知...不过许多人是在夜里溃逃,待得敌军退却、天亮之后,又陆陆续续回营,某等赶来邵陵时,大概有将近万逾伤亡。”
“营寨情况如何?”
“大营南侧、东侧营栅被破坏,但南侧的长围、壕沟未受太多损坏,汝水东侧营区损毁严重,行宫被逆贼烧了,还有粮仓...”
一说到粮仓被烧,大家的心为之一痛,北大营遇袭,直接伤亡的人数即便过万,官军总兵力依旧很多,但粮草被烧,接下来的仗还怎么打?
想到这里,众人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如果,丞相没有病重,那么就不会北返,天子也不会跟着一起离开,如此一来,禁军六率和护卫队伍都在北大营,那么敌军夜袭能取得如此战果么?
可换而言之,若丞相、天子还在北大营,一旦敌军冲了进来,那也很凶险,因为据说当晚袭营的敌兵之中,有人声称是西阳王。
这条疯狗,看来是在悬瓠城里,疯劲一上来,逮着人就咬,万一在乱军之中,丞相出了事,或者天子被宇文温带走了,那可该如何是好?
所以,身在邵陵的文武官员得知北大营遇袭的噩耗后,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后悔。
邵陵,无论内外都是戒备森严,不怕有人偷袭,但现在,他们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这个消息,要不要让丞相知道。
崔子枢作为丞相心腹,如今心情是纠结不已,丞相病重,本来精力就不行,如果受了刺激导致病情严重恶化,那该怎么办?
第三十六章 心情(再续)
晨曦透过玻璃窗洒在殿内,宇文乾铿坐在案旁,数名宫女在后帮他梳头、扎发髻,卧榻上,一张被褥掀开,而另一张被褥则依旧裹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名妙龄女子正在熟睡,那是天子的女人,承受了一夜雨露,沉沉睡去。
宇文乾铿落难,辗转南下,在豫州州治悬瓠遇到西阳王宇文温,终于结束逃亡之旅,然后来到山南安州,在那里,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杞王世子宇文明隆重迎接天子一行。
从那时起,宇文乾铿的身边就有了女人,枕边夜夜不空,到了现在,他临幸的一名女子有了身孕,待得十月怀胎之后,宇文乾铿就要有后代,成为父亲。
那名女子长得很漂亮,其他几名侍寝的女子同样很漂亮,在被他临幸之前,都是完璧之身,而对于宇文乾铿来说,对这些美人无所谓喜欢不喜欢。
他年纪轻轻、血气方刚,又是天子,当然需要女人,但这些女子都是别人献上来的,不是他挑选的,所以总有一些生疏感。
就像他的皇后尉迟氏那样。
尉迟女郎的样貌,他是在大婚之日当天才一睹真容,确实是绝色,但宇文乾铿当日满脑子想的是其他事情,所以对于新娘没什么感觉。
而尉迟氏的女郎,再漂亮他也不会喜欢。
梳洗完毕,宫女告退,又有宫女将早膳端来,一名宦官侍立旁边,等候他的吩咐。
宦官,是净身的男人,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拥有的,安陆当然没有现成的宦官,‘现阉’也来不及,而之所以宇文乾铿身边有宦官,是因为他如今已抵达了长安。
潼关大捷,让关中转危为安,宇文乾铿在宇文明的劝说之下,率领轻骑从山南黄州直入关中,回到了宇文氏龙兴之地,回到了故都。
宇文乾铿抵达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祭拜历代先帝陵寝,随后发布诏书,召见各方贤达,满怀信心的宇文乾铿,在杞王宇文亮的帮助下,开始大张旗鼓重建朝廷。
得益于潼关大捷,宇文乾铿在关中可谓是振臂一呼、群起响应,各地豪族、赋闲在家的官员、勋旧都云集长安,等候他的召见。
又有许多人上书,陈述自己的意见,要为朝廷重建出谋划策,数日来宫门外车水马龙,等候诣阙的人络绎不绝,宇文乾铿每日都要召见许多人,累得不行,但心中却欣喜异常。
他不再是一个无人问津的丧家犬,是得到各方拥戴的天子,和在悬瓠时的窘境一比,泾渭分明。
在悬瓠的那段时间,宇文乾铿发布檄文,号召各地文武官员、强宗著姓起兵勤王,结果应者寥寥,他在悬瓠翘首以盼,竟然一个勤王的人都没有,场面十分尴尬。
想到在悬瓠的日子,宇文乾铿的心情就有些低落,不过随后便高涨起来,因为西阳王宇文温据守悬瓠,虽为尉迟率领十余万大军围攻却屹立数月而不倒。
不仅如此,最后还将敌军击退了!
宇文乾铿放下汤勺,拿起案上的一份战报,那是昨日下午由驿使送到长安的捷报,让他看了之后激动万分,也让长安沸腾起来:围攻悬瓠的敌军撤退了。
西阳王不是孤军在悬瓠奋战,山南派出的援军,一直在想办法解围。
援军先是从光州方向出击,在息、光二州交界处的柴村击败将近两万骑兵,然后进军悬瓠,派出精锐经鸿隙陂迂回,最后在一个夜晚,与悬瓠城中出击的守军一道,攻入敌军北大营。
北大营,是伪帝**相所在军营,也是敌军的中军大营、主要的粮草囤积处,而官军此次夜袭,成功烧毁粮仓,导致十余万敌军的粮草供应出现问题,不得不撤围离开。
如此大捷,却有不小的遗憾,因为西阳王领兵攻入北大营时,伪帝**相不在,已提前一日离开。
一个扭转天下局势的良机,就这么消失了。
宇文乾铿扼腕叹息之际,却没有太多恼怒之意,西阳王宇文温亲自策划、实施了这次夜袭,本来就是极其危险之举,出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还有谁能苛责呢?
更别说奸相之所以忽然离开不是听到了风声,而是不得已,柴村之战,尉迟落水染上风寒,此时突然离开,想来是病重难愈才仓皇北逃,也许没多久可活了。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的心情就越发欢畅,尉迟病重,如果染上痨病那就是不治之症,此人一死,尉迟氏有很大概率内讧,那么....
宇文乾铿三两下把早膳吃完,又一次看起战报,围攻悬瓠的敌军撤了,但没撤太远,就在悬瓠以北百里的邵陵盘踞,与己方继续对峙。
虽然敌军的总兵力依旧高达十余万,但攻防易势,己方的劣势在一点点减少。
无论如何,悬瓠熬过去了,山南军队再度增援悬瓠,可以预见的是,西阳王宇文温将会以悬瓠为立足点,和尉迟氏争夺河南、淮北地区。
如此一来,山南的危机解除,对于己方来说,形式越来越好,因为江南陈国派兵袭击江北广陵得手,正在攻略淮南州郡,尉迟氏顾此失彼,已经无力发动全面进攻。
而他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宇文氏龙兴之地,如今人和在手,又有地利,再加上与陈国东西夹击的天时,重振大周国势不再是梦讫!
宇文乾铿越想越高兴,心情极佳,喜形于色,一旁的宦官看了看座钟,近前低声提醒:“陛下,时间快到了。”
“好,马上更衣。”
司服入内,身后跟着宫女、宦官,他们手中捧着天子冠冕、服章,在一个等身高的琉璃镜面前,为天子更换袍服。
周制,天子有十二冕,均有十二旒;有十二服,十二章,十二裳,不同场合有不同搭配,花样繁多,宇文乾铿当然记不住,全由司服安排。
穿戴完毕,距离时限所剩无几,宇文乾铿离开寝宫,在侍卫的簇拥下向目的地走去。
太极殿,大冢宰、雍州牧、杞王宇文亮,领着新晋文武百官,向来到御座前的天子行叩拜大礼。这是新朝廷第一次召开大朝会,满朝文武都是新官上任。
看着阶下叩拜的臣子,宇文乾铿手按天子剑,眼眶发热,心情可谓激动万分。
他的新朝廷,终于重建完毕,忠臣良将满目皆是,周国已经度过了日薄西山那一艰难时刻,宛若旭日东升,冉冉升起。
新年伊始,伪帝改元,僭称“永隆”,而宇文乾铿执意不改年号,依旧用的是“乾兴”年号,他要向天下人宣告自己是天命所在、唯一正朔。
朕,必将是让皇朝中兴的一代明君!
松开按剑之手,宇文乾铿双臂虚抬,向着阶下文武大声说道:“众卿平身!”
第三十七章 丽服映朱颜,华灯照青丝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西阳王府内,杨丽华和萧九娘坐在榻上,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童和女童正站在她俩面前,看着两人身边的木箱,宛若看着什么宝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要急,一个个来。”
“按年纪从小到大来排队。”
杨丽华平静的说着,而萧九娘神色有些紧张,一只手轻轻按着木箱盖,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小家伙们冲上来,把里面的东西抢个精光。
最近出了件大事,围攻豫州州治悬瓠的敌军撤围,西阳王派人回来报平安,昨日府里就知道了消息,今日翘首以盼了一整天,终于在临近傍晚时等到了报信之人。
王府司马张定发带着人回来了,西阳王不但让张定发给杨丽华、萧九娘带来了家书,还给子女们带来了礼物。
虽然这些礼物并不是很值钱,但对于久未见到阿耶的孩子们来说,依旧是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因为他们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阿耶。
而阿娘和二兄更是很久没有出现,不仅如此,大姊更久没见,据说是‘加人’了。
如今阿耶命人带来礼物,小家伙们闹着要,被杨丽华和萧九娘连哄带吓,好不容易吃了晚饭,就一起围了上来。
阿耶备下的礼物,人人都有份,排队领完礼物之后,小家伙们没有消停,反倒闹起来。
“我的,那是我的!”
“来呀,来呀,就差一点啦!”
宇文维翰手里拿着个竹马,弟弟宇文维宁踮着脚,高举双手想去拿,但总是差那么一点,杨丽华见着儿子不像话,于是“嗯”了一声。
宇文维翰闻言面色一变,将手上的竹马放下,宇文维宁一把抓住,然后跨上竹马“疾驰而去”,和他同岁的宇文华英拿着个拨浪鼓挥舞着,紧随其后。
两人在室内追逐打闹,比两人年长两岁的宇文月英见太吵,虎着脸把弟妹轰了出去,还没转身,衣角就被人扯住,转头一看,却是弟弟宇文维乾,旁边是妹妹宇文华英。
宇文维乾三岁,最喜欢跟着二姊月英,三姊宇文华英次之。
“二姊,骑马,骑马....我追...”
“阿姊不是男孩,不能骑竹马的。”
宇文月英弯下腰,捏着弟弟的小脸蛋说道,宇文维乾喜欢让人骑竹马,自己在后面追,只是年纪小跑不快,两个兄长不带他玩,于是跟着姊姊戏耍。
“二姊抱...”
宇文月英抱起弟弟,到外面去看两个弟弟、妹妹追逐打闹,宇文华英跟了出去,奶娘们也跟了出去,萧九娘见状松了口气。
宇文月英是她所出,方才捏宇文维乾的时候,她这个做娘的有些紧张,生怕小家伙哭,那可不太好。
宇文维乾年纪最小,但作为嫡次子,身份尊贵,几位庶出的姊姊、兄长年纪小不知道,身为侧室的杨丽华、萧九娘可不敢掉以轻心。
平日里宇文温、尉迟炽繁在时,宇文维乾不用她俩操心,但现在不操心不行。
有什么磕磕碰碰的,虽然平心而论没什么,可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编排,说庶出子女欺凌嫡子,这种话传到大王、王妃耳里总是不好。
这年头嫡子女欺负庶子女,大家都不见怪,可若是反过来,那可不得了。
虽然宇文温强调过很多次,小孩子在一起戏耍难免磕磕碰碰,不需要分什么嫡庶之别,但一家之主可以这么说,杨丽华和萧九娘可不敢真就这么放任。
嫡庶之别,岂是说不分就不分的?
宇文温的妻妾共为其生了四子二女,其中嫡子二人,是宇文维城、维乾;杨丽华生了一男一女,宇文维翰、宇文华英;萧九娘生了一女一男,宇文月英、宇文维宁。
侧室杨丽华、萧九娘所出之庶子女,喊嫡母尉迟炽繁为阿娘,喊自己的生母为‘阿姨’,这就是嫡庶之别。
宇文温可以在府里尽量消弭这样的区别,但子女们总会长大,到时候会明白什么是嫡庶之别,这种事情想多了影响心情,所以杨丽华和萧九娘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别处。
张定发带回了宇文温的亲笔信,两人当时就迫不及待的看了信,得知夫君无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光看信还不够,她们还问了张定发一些问题,诸如“大王穿得可暖,吃得可好”等,本来还想问多些,只是其夫人刘彩云在一旁眼巴巴的等着,两位就只能先“放人”。
张定发身为王府司马,去年前护卫王妃、世子前往邺城,后来邺城那边出事,王妃、世子被娘家人软禁,张定发惊险逃生。
他后来去了哪里,又如何到了悬瓠,重新为宇文温所差遣,杨丽华和萧九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想知道宇文温何时能回来。
不久前的元日,王府里虽然依旧热闹,但缺了关键的几个人,气氛有些凄凉,杨丽华和萧九娘只能把思念之心压在心里,操持家业,带着子女们继续过日子。
现在好了,悬瓠之围已解,宇文温安然无恙,迟早是要回来的,两人松了口气,日子也不觉得那么难熬了。
现在分完了礼物,杨丽华和萧九娘就在长明灯边反复看信,灯光下,即便两人身着便装,却依旧映衬出各自的美貌容颜,一头青丝在灯光下散发着乌黑的光泽。
时局变幻无常,宇文温何时回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两人只能等,猜个大概。
萧九娘虽然是梁国公主,但自幼便被送到宫外养育,对于政局不是很懂,所以此时有些疑问,正好问见多识广的杨丽华。
杨丽华是皇后,太后,但这层身份在王府里很少人知道,萧九娘接触多了,大概猜得出对方经历不凡,但不会蠢到去问,所以凡事都是以请教的语气来说。
她从宇文温的来信里知道,奸相尉迟病重,所以有了个希望,觉得若是奸相病死了,说不定尉迟氏很快就会土崩瓦解,那么宇文温很快就会回来,她想听听杨丽华的看法。
“你的看法有道理,但这很难说,奸相真要是病死,时局如何发展,要看...看天意如何了。”
杨丽华其实也这么想,毕竟当权人物的忽然去世,确实会导致形势大变,能变到何种程度,那可就只有天知道。
当年杨丽华还是皇后时,时常和入宫的外命妇闲聊。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借以打发时间,所以她就听说过蜀国公尉迟迥的家事。
尉迟迥的原配去世,续弦王氏,因为尉迟迥年纪大了,又宠着王氏,而王氏及其偏心,所以尉迟迥的几个儿子关系不好,这在长安权贵圈子里不是秘密。
若是寻常大户人家,儿子不合大不了分家过,待得父亲过世就老死不相往来,可作为掌握最高权力的家族,出现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尉迟若真是突然病逝,尉迟家族会否真的内讧,谁也不敢有十足把握说“会”。
杨丽华不关心外人,只关心自家,王妃和世子被人扣着,宇文温心里急,杨丽华知道,然而把希望寄托在敌人发生内讧也不现实。
她觉得还不如期望陈国的表现能够再出色些,届时能够分担一部分压力,说不定届时宇文温就会‘另有任用’了。
萧九娘对陈国的情况不清楚,不过她听说陈国君主是昏君,沉湎酒色、昏庸无道,所以对陈国能够有最近那及其出色的表现感到困惑。
萧九娘的困惑,杨丽华无法回答,因为她又不知道建康城里发生了什么,不过萧九娘这么一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身在建康的另一个“丽华”。
大概是五年多以前,宇文温从邺城回山南,为战乱所阻,于是舍近求远,绕了远路。
其过程曲折,经历颇为离奇,据说路过建康时,见过陈国的张贵妃,杨丽华不知夫君所说是真是假。
她的名字里有‘丽华’二字,那位张贵妃名字里也有‘丽华’二字。
想着想着,杨丽华有些走神,耳边响起宇文温说过的话。
“嗨,张贵妃确实漂亮,称得上绝色,那又如何呢?”
第三十八章 丽服映朱颜,华灯照青丝(续)
傍晚,建康,台城,弘范宫,贵妃张丽华正在侍奉皇太后柳敬言用膳,陈国如今有两位皇太后,如今这位皇太后是当今天子陈叔宝的生母,宣帝(先帝)的皇后,所以是正牌太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丽华是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但若按礼法来说,她不过是个妾,所以面见柳太后时,没资格身着皇后的服饰,然而现在的张丽华,却穿了。
拥有以自己地位不该有的器物、服饰,这种行为叫做僭越,但柳太后却视若无睹,因为即便心中不喜,也无力改变什么。
身为母亲,她岁数大了,而身为儿子的陈叔宝早已成年,是当今天子,对张丽华的宠爱众所周知,柳太后无意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弄僵。
更别说,再过几日天子就要废了皇后沈婺华,而这位张贵妃,就要成为“张皇后”。
平心而论,柳太后喜欢儿媳沈婺华,沈婺华出身吴兴沈氏,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而张丽华美则美矣,不过是下贱的军户出身。
但柳太后不得不承认,张丽华很会做人,长袖善舞,惯会收买人心,场面话说得很漂亮,她若一味反对儿子废后,不过是枉做恶人罢了。
而论起‘先后’,张丽华可比沈婺华要早。
那是柳太后还是柳皇后,陈叔宝还是太子,尚未有太子妃(正室),已经有了良娣(侧室),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即便是寻常大族子弟,未娶之前纳妾也很正常。
陈叔宝的龚良娣,收了一名侍女,时年只有十岁,就是张丽华,那时的张丽华已经有沉鱼落雁之色,让陈叔宝痴迷不已,之后才正式娶沈婺华为太子妃。
一开始,陈叔宝和沈婺华的关系还不错,只是婚后没几年,沈婺华之父病逝,悲痛欲绝的沈婺华为亡父守孝,因过度悲伤而形体憔悴。
独居服丧的沈婺华,渐渐被陈叔宝疏远,而张丽华此时已经长开,容貌愈发艳丽,更为陈叔宝宠爱。
沈婺华从此不再得陈叔宝所喜,柳敬言劝过儿媳,但沈婺华与世无争,不愿强颜欢笑讨好陈叔宝,于是渐渐走了今天这个地步。
沈婺华没能为陈叔宝生下一儿半女,视庶子陈胤为己所出,而一年多以前陈胤的太子之位被废、张丽华之子被立为太子,就意味着沈婺华的皇后之位也快保不住了。
这一刻即将来临,柳太后无力阻拦,只能默认事实。
身着皇后服饰的张丽华,被华冠丽服映衬得愈发光彩照人,一头乌黑的秀发,在烛光下闪耀着光彩,她陪着用完膳的柳太后说了一会话,见其精力不济便识相的起身告退。
走出柳太后居住的弘范宫,张丽华并没有回自己下榻的结绮阁,而是转入安德宫,安德宫里住着另一位太后,即文帝皇后沈妙容。
文帝陈和宣帝陈顼是兄弟,沈妙容和柳敬言是妯娌,沈妙容为陈生下太子陈伯宗,陈驾崩后陈伯宗继位,没几年就被辅政的皇叔陈顼废除,随后丢了性命,是为废帝。
陈顼夺了侄子的皇位,对于嫂子沈妙容倒还好,给了文皇后的名号,使其与皇后柳敬言地位相同,当然,嫂子和小叔子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待得陈顼驾崩,太子陈叔宝即位,柳敬言成了皇太后,而沈妙容继续享受礼遇,也成了太后。
两个太后,对于新君来说并不是嫡母和庶母的区别,而是基于其各自夫君的关系,为妯娌的区别,在正式场合如何称呼呢?
按着先帝的谥号来,沈妙容是陈的皇后,陈谥号“文皇帝”,所以沈妙容被称为文太后,而柳敬言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后。
宣帝陈顼的皇位,是从侄子手里抢来的,无论是基于愧疚也罢,掩饰也罢,文皇后/文太后沈妙容在陈国的地位,至少在明面上来说和皇后/皇太后柳敬言是一样的。
所以即将成为皇后的张丽华,当然也要到文太后那里走一遭,算是用自己身上的全套皇后行头先“打个招呼”,告诉这位太后,陈国要有新皇后了。
而当沈婺华被废,那就宣告吴兴沈氏的时代告一段落。
沈婺华出身吴兴沈氏,文太后沈妙容同样出身吴兴沈氏,其兄沈钦,在陈顼夺位之后没多久就郁郁而终,本来是三吴著姓的吴兴沈氏从此愈发衰落。
沈钦之子沈观,还是靠讨好陈叔宝、进而讨好张丽华才有了现在的地位,任御史中丞。
同样,吴兴沈氏出身的沈客卿,也是靠着讨好陈叔宝、张丽华才得以参掌机要,和施文庆、孔范一样,被陈叔宝引为心腹。
这两个人,不是靠着吴兴沈氏的阀阅起家,纯粹靠着讨好陈叔宝、张丽华而已,所以对于沈婺华被废一事是极力赞成,甚至为此到处奔走,唯恐稍有怠慢引得张丽华不快。
对于张丽华来说,这种被人畏惧的感觉,真好。
当年那个衣衫褴褛、跟着父兄在寒风中沿街叫卖的小女孩,就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安德宫内,头发花白的沈妙容,看着明明只是贵妃却身着皇后服饰的张丽华向自己行礼,面色平静的点点头,随后客客气气的和这位即将有名有实的皇后交谈起来。
二十一年前,她的儿子被夺了皇位,没多久便‘身染重病而亡’,她的兄长随即也‘郁郁而终’,自那时起沈妙容的心已经死了,家族荣辱已经和她再无关系。
所以,即便身为同族的沈婺华被废,沈妙容也没有多少感慨,一个失宠已久的皇后,又没有娘家一方强力支持,被废有什么奇怪的?
如果娘家人能撑得住场面,那么当年她儿子的皇位怎么会丢,自己的兄长又为何“郁郁而终”?
烛光下,张丽华被一身装扮映衬得愈发动人,一头秀发乌黑发亮,沈妙容看着面前的丽人,眼前一阵恍惚,似乎看到一个故人。
韩子高,生就一张沉鱼落雁容貌的美男子。
沈妙容的夫君陈,还未是天子时就极其宠信韩子高,韩子高常伴陈左右,其亲密程度甚至连沈妙容都觉得有些错愕。
陈对韩子高到底是宠信还是宠爱,沈妙容不知道,而韩子高也已经死了二十一年,头发花白的沈妙容看着面前这位美人,再次想起当年的那个再世潘安。
从安德宫出来的张丽华,正要回结绮阁,刚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紧随身后的宦官:“官家今夜有何安排?”
“回皇后殿下,官家今夜无暇。”
宦官讨好的用了“皇后殿下”来称呼贵妃张丽华,张丽华很受用,但对于今夜陈叔宝“无暇”有些惊讶,她半个月前献的‘惊喜’,看来陈叔宝真的很喜欢。
陈叔宝得了‘惊喜’,已经有半个月没有临幸她了,不过张丽华不觉得自己地位堪忧,因为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
你长得漂亮又能如何?
第三十九章 千金散尽还复来
夜,寒风微拂,临春阁内春意盎然,红烛帐暖被翻红浪,一阵哆嗦之后,陈叔宝停止了动作,搂着怀中美人轻轻喘息,两人一番**之后额头冒汗,这已不知是第几回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叔宝这段时间以来心情一直很好,因为好事连连,首先,他的爱妃张丽华就要成为皇后,那个毫无情趣的‘木雕’沈婺华即将从宫里搬出去。
其二,张丽华献了一个美人,让陈叔宝这段时间里享尽鱼水之欢,每日和美人如胶似漆,恨不得黏在一起。
其三,就是王师在淮南连战皆捷,收复大量失地,敌军连连败退无力反击,这让身为天子的陈叔宝十分激动,每日里看着舆图,看着王师攻城拔寨,然后自己在美人身上肆意‘驰骋’。
江山、美人皆如意,如今的陈叔宝可谓志得意满,此时此刻,他搂着面色潮红的美人,不由得吟起一首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首《将进酒》,是陈叔宝于机缘巧合下所得,那是五年多以前,他带着宠妃、宠臣微服出行,在建康酒肆偶遇一位“余郎君”,这位余郎君文采了得,喝了许多酒,做了很多诗。
《将进酒》就是其中之一,陈叔宝命人誊写在纸上,时不时要回味一二,越看越喜欢,只是那位余郎君自建康一别就没再回来过,也不知现在过得如何。
此时此刻,陈叔宝兴致勃勃的念了一遍诗,是因为按着时局,他觉得陈国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去年...不,是前年年末,周国大举南侵,不但攻占了淮南州郡,还把长江上游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各地都占了,陈国只剩下三吴之地,还有山多地少的丰州。
江山风雨飘摇,陈叔宝说不怕是假的,敌军兵临建康城下,气势汹汹,一旦应对不当,就会被北虏破城,江山倾覆,自己也会沦为阶下囚。
然而“天生我材必有用”,在文武官员的努力之下,击退了城外敌军,现在一年时间过去,陈国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开始反攻了。
全面收复淮南在即,王师高歌猛进,朝野上下一片欢腾,而就在这时,尉迟氏和宇文氏的战争出现了新变化:据可靠消息,围攻悬瓠的尉迟氏大军已经撤围了。
这意味着尉迟氏的全面进攻失败,和宇文氏的长期对峙已经开始,而对于陈国来说,收复巴、湘、江州以及岭表的时机即将到来。
宇文氏若要陈国继续掣肘尉迟氏,那么就得把侵占的陈国国土交出来,不然....
陈叔宝想到这里,不由得亲了一下怀中美人,按照目前情况来说,宇文氏肯定会为了让陈国继续掣肘尉迟氏而妥协,那么之前失去的州郡,迟早是要回来的。
这不就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陈叔宝这段时间十分得意,所以尽欢是必然的,张丽华献上的美人,已经在他的辛勤‘耕耘’下,由生地变成熟地,由青涩变得妩媚。
而尽兴之后的陈叔宝,总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一开始还想不通,而现在念过诗之后,他知道是为何了。
美人,美则美矣,却无法和他有更进一步的沟通,那种沟通,超越了身体,是灵魂上的沟通。
他念了《将进酒》,美人只是一味地附和,若换成张丽华,会和他引经据典,由一句诗引出更多的内容,想到这里,陈叔宝心中顿生愧意。
对于张丽华又多了一份怜爱,他决定要把这些日子倾注在美人身上的宠爱,加倍还给爱妃...不,皇后。
愉悦感消退,陈叔宝回过神,继续想着时局,按照孔范最近送回来的消息,据说周国的青州总管府州郡爆发民变,那么徐州彭城的守军只能依靠自己,来抵御陈军有可能发动的进攻。
想到这里,陈叔宝忽然想起之前就有的一个想法:不如趁机取彭城,然后青齐之地...
这不行,无论是孔范还是施文庆,都极力反对这一想法,既然两个心腹都反对,陈叔宝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如今王师受限于兵力、粮草储备,所以优先选择的目标是全取淮南。
然后确保将上游巴、湘、江州及岭南收回来,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做其他打算。
但在那之前,先得把士兵的犒赏发下去。
去年年初,周军兵临城下,陈军将士浴血奋战,不但将对方击退,还将其赶回江北,陈叔宝对此十分高兴,许诺过要犒赏将士们。
只是不知何故,总是有大臣上奏,说犒赏迟迟未能发放,将士们颇有怨言。
陈叔宝为此数次命施文庆去落实此事,而据其回报,是因为敌军撤退后百废待兴,官府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所以对于将士们的犒赏只能分批发放,有士兵误解,所以才会有怨言。
而奉陈叔宝之命暗中走访的御史中丞沈观,也说士兵们多少都得了部分犒赏,过日子还是没问题的。
施文庆是陈叔宝的心腹,沈观也是他相信的人,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他是很有把握解决的,而现在,必须解决了。
如今王师已经对淮南用兵,正是需要将士们上阵杀敌的时候,所以今日陈叔宝再次下令,命内监军施文庆负责补发犒赏,以安军心。
一定要把去年该发的犒赏全都发完,要让将士们精神抖擞渡江北上,为国征战。
陈叔宝如是想,一团温热靠了上来,转头看去,美人媚眼如丝,他不由得抖起精神,再次‘翻身上马’,驰骋起来。
。。。。。。
台城东,青溪旁一处府邸内,施文庆正躺在榻上听掌柜报账,两名侍女则在为其捶背、捶腿,郎主如今心情不好,她们的动作十分谨慎,生怕做错了为自己招来一顿鞭子。
待得掌柜念完,施文庆睁开眼,语气不善说道:“也就是说,这些贱民欠债不还,以为你拿他们没办法,连月息都不打算还了,是不是?”
“是的,东家。”
见着郎主摆了摆手,两名侍女识相的退下,待得房内无第三者,施文庆哼了一声:
“不知死活的贱民,是时候杀鸡骇猴了,不然这群贱民还以为可以赖账不成!”
“东家,如今正是朝廷用兵之时,事情闹大了,会不会...”
“闹大?就这些贱民?大军出征,都要牺牲祭旗,这些贱民以为官军离了他们就打不了仗?官军又不靠他们冲锋陷阵!”
施文庆坐起身,拿起账本看了看,随即笑起来:“这次,定要来个千金散去还复来!”
第四十章 笑容
清晨,破败的里坊内洋溢着欢声笑语,许多身着戎服的男子面带笑容,出现在自家残破的院门处,告别家人后,沿着巷道向大街走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身上的戎服大多破旧不堪,有的人还穿着草鞋,若不是身着戎服,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流民。
虽然已过元日,天气依旧寒冷,但对于贫困潦倒的军户来说,天再冷也没钱置办像样的衣物。
去年年初,北虏兵临建康城外,朝廷为了激励士气,于战前发放大量钱帛,但对于许多普通士兵来说,根本就没见过犒赏,什么钱粮布帛都跟他们无缘。
历经数月的艰苦奋战之后,北虏灰溜溜跑到江北,朝廷又说要发犒赏,许多士兵同样也没有份,将军们没说不发,总说百废待兴,官府须得恢复民生,让大家再等等。
于是大家翘首以盼的等着,每个月都在等,然而犒赏总是没有,军饷依旧被克扣、拖欠,为了维持生计为了救急,大家只好借高利贷,借了钱之后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军饷长期拖欠,犒赏等于没有,每月的利钱不还又不行,为了还债,士兵们平日里在军营不是训练而是出去打长短工,人是这样,马也是这样。
人去做杂务,营养不良的战马就去拉车,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说好的犒赏就是没有发下来。
没有钱粮布帛,军户们过了个凄凉的元日,而官军如今正在征战淮南,越来越多的兵马奉命北渡投入作战,这对于军户们来说,是生离死别。
各家的壮劳力都是兵,要去打仗,那么欠下的利钱谁去打工挣钱来还?
只有老弱妇孺。
而上了战场,死了怎么办?壮劳力没了,整个家就垮了。
这个问题不光军户担心,平民百姓也在担心,许多家庭没钱雇人代役,只能去借高利贷,或者到庙里找化主救急,然而欠下的债也要还,被征发的亲人一旦死在战场上,家也就完了。
官军在淮南捷报频传,都说形势一片大好,需要增兵、增兵再增兵,建康百姓听了之后,一片愁云惨淡,那些欠了一屁股债的军户更是如此,而今天,转机来了。
将军们说,犒赏今日悉数补发,让大家赶紧到军营集合。
所以军户聚集的里坊,今日特别热闹,士兵们承载着家人的希望,走在街道上,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赶往军营,他们满怀憧憬,想着一会拿了犒赏要抓紧时间买米。
赶在要债的人登门以前,让家人吃个饱饭。
陆陆续续抵达军营的士兵,在校场上歪歪扭扭的排着队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鼓声响起,那是集结的信号,士兵们努力排好队伍,看着几名将领走上木台。
例行讲话开始,开场白当然都是什么“皇恩浩荡”、“杀敌报国”的陈腔滥调,士兵们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个个都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今日集合的士兵比往日要多很多,但比账面编制上的士兵数要少,不过士兵们对此都见怪不怪了不就是吃空饷嘛!
一个编制为一千人的队伍,实际兵员能有五百就阿弥陀佛了,而这五百人中,成立打长短工做杂务的人至少有四百,剩下一百士兵勉强算得上训练有素,而实际上到了战场,能够披甲冲锋的兵不过十来个。
这样的军队能打仗么?
所以将军们打仗都靠自家部曲,要么就是靠募兵,养部曲、募兵要花很多钱粮,光靠将领自己的财力很费劲,那么吃空饷、喝兵血来积攒钱财也没什么奇怪的。
无非是喝多喝少的区别。
将军们喝兵血,大官们就变着花样克扣军饷,克扣犒赏,逼得士兵去借高利贷,而这些高利贷的幕后大东家,基本就是这些将领、大官们。
听到讲话的将领提到“北伐中原”,下面的士兵一个个心中叫骂:
狗屁北伐中原,一个两个就想着发财!
打得过北虏,好处都是你们的,打不过你们就投降,给北虏当大官,到时还不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倒霉!!
骂归骂,但大家都很期待,因为将军说了今日补发犒赏,那么怎么样都会有钱粮或者布帛发,士兵们翘首以盼,就等着讲话结束,大家排队领犒赏。
然而话是讲完了,另一个将军又接着讲下去,而这一次,却是杀气腾腾:有士兵强买强卖、偷鸡摸狗、寻衅滋事,甚至杀人越货、拐卖人口,败坏官府名声,这种害群之马,必须清除。
许多苦主到官府告状,现在经过初步缉查,确定那些害群之马就在今日校场上的人群当中,一会,苦主就上来指认。
此言一出,士兵们愣住了,虽然大家家境贫困,确实有手脚不干净的情况发生,但是那是迫于生计,不得已偷鸡摸狗拿回家充饥,也只是仅此而已。
至于‘杀人越货’、‘拐卖人口’,这种缺德事谁做过?就算有,也只是个例吧!
将军说完之后拍拍手,让苦主们上来认人,士兵们一开始还昂着头,等着自证清白,可当他们看清楚上来的是什么人之后,一片哗然。
那都是高利贷债主的爪牙,平日里催债凶神恶煞,现在却自称是什么邸店掌柜、行商、丢了子女的苦主!
现场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原本满心欢喜等着发犒赏的士兵,如今隐约觉得事情好像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讲话,让所有人惊呆了。
将军让‘害群之马’自己站出来,大家都省事,莫要连累同袍,因为今日不给苦主们一个说法,那么犒赏谁也别想要。
这明摆着就就是要赖啊!
在场士兵如是想,群情激奋,有人高声质疑,却被台上一名‘苦主’给‘认’了出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抢了我一贯钱!”
将领闻言‘大怒’,随即大声说道:“败类,来人,把他拿下!”
几名部曲如狼似虎的冲入人群,将那名士兵制住,喝退试图阻止的其他士兵,将此人拖出来、五花大绑,那名‘苦主’看着这奋力喊冤的士兵,不加掩饰的露出笑容。
敢欠钱不还?老子要弄得你家破人亡,以儆效尤!
另外的苦主开始‘声泪俱下’的指认凶犯,一个个士兵被人五花大绑起来,现场气氛开始变化,许多士兵面红耳赤,握紧了拳头。
喧嚣声渐渐停止,随之而来的是沉寂,可怕的沉寂。
校场旁一处营房内,奉命监督补发犒赏的内监军施文庆,听着校场处的动静,嗤笑数声,站在一旁的将领,有些忐忑的问道:“毂下,这样下去,万一闹出事来....”
毂下,是文武官员对天子使节的尊称,施文庆是官家心腹,又身负皇命,将领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他们领兵多年,知道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就担心把士兵逼急了爆发哗变...
“哗变?”施文庆笑起来,笑容很灿烂,他今天就是要闹出哗变,再杀一批人立威,也好理所当然把吞了犒赏的亏空补上,然后顺便捞一个“平定哗变”的功劳。
所以他带来的兵,是以维持秩序为名,不动声色将校场包围起来。
为了保密,施文庆事前只对军营里的几个主要将领透露这一决定,这名将领此时才知道事情真相,大惊失色,却不敢说什么。
施文庆早就盘算好了,官军打仗靠的是募来的骁勇(募兵),羸弱的军户世兵就只配当奴仆,杀一小批立威正合适,不怕影响王师在淮南的战事。
而这些世兵之中有许多人不识好歹,居然敢赖账不还钱,他必须杀鸡骇猴,让所有欠钱不还的人知道,和债主作对的下场是什么。
他是监军,今日监督将领们给士兵补发犒赏,顺便揪出那些祸害百姓的兵痞,结果这些兵痞借机闹事,不就正好弹压哗变?
如今校场上的兵,个个赤手空拳,没有铠甲、盾牌,有什么好怕的!
施文庆想到这里,开口说道:“传令,让弓箭手准备,一会他们闹起来,全都杀了!”
第四十一章 笑容(续)
“天杀的,你是放高利贷的刘老五,何曾是酒肆掌柜!老子没钱喝酒,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又如何去酒肆寻衅滋事打伤人!”
“抓起来,抓起来!”
“不许动他!”
“做什么,你们几个做什么?想造反啊!!”
推搡、叫骂、撕扯、阻拦、对峙,校场上的气氛从沉寂再度变得紧张起来,许多士兵和台上的所谓‘苦主’对骂,而试图冲进队伍里抓人的部曲们,遭到层层阻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来自于军户的世兵,虽然战斗力不怎么样,虽然平日里如同奴仆般卑贱,虽然和人说话都低声下气,但终归是有些血性的。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真的以为是有人作奸犯科,所以苦主们上台要指认时,大家都没太多情绪,结果上来的人竟然是债主们的爪牙。
看着那些债主的爪牙在台上冒做苦主,肆意指使将领抓人,看着自己身边一个个同伴被人拖走,原本满心喜悦等着领犒赏的士兵们愤怒了。
是这些将领,长期克扣他们的军饷,是那些大官,压着犒赏不发,都是这些人弄得他们家徒四壁,为了救急只能去借高利贷,而高利贷的东家,又是这些人。
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兵们都有所耳闻,以前,大家都认了,而现在,还能忍么?
说好要发的犒赏,拖了一年都没发,如今大家就等着领犒赏救急,在上战场前好歹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结果竟然是那些债主的爪牙在逼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大家真的没钱还了;不是大家不努力,是真的用命去换犒赏,可犒赏却被人扣着不发,军饷也没有着落。
他们和家人还要吃饭,要看病抓药,要救急,没有钱粮怎么行,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得了些辛苦钱,全都拿去还债,一家老小怎么活?
现在,犒赏是肯定没有了,被胡乱按个罪名拖出去的同伴,肯定保不住性命,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其他士兵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忍是忍不下去了,想冲进来抓人的部曲们,都被士兵们挡在队伍外。
士兵们手里没有武器,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长刀,鼓起勇气、挺起胸膛,向对方怒目而视,手拉着手组成人墙,不让对方冲进来。
又有士兵冲了出去,要去解救已经被抓的同伴,和那些将领的部曲撕扯、对骂。
现场气氛越来越紧张,士兵们的怒火越来越旺,呼喊声此起彼伏,而台上的将领和‘苦主’却面露喜色。
场面有失控的趋势,再这么放任不管,爆发哗变不是不可能,但对于他们来说,正是求之不得,因为这就是事前就定好的策略逼得士兵哗变,然后立刻镇压。
既然事前就策划好,那么相关准备早已安排妥当,现在校场内士兵群情激奋,动手时机已然成熟,戏就不需要演下去。
台上的人们赶在士兵冲上来前向后逃走,然后用拒马挡住出口,随之而来的,是大量弓箭手。
校场四周都是弓箭手,前方还有手持长矛、刀盾的士兵作为屏障,面对校场里那些错愕的士兵,他们不需要警告,不许需要质问,不需要怜悯。
校场内的士兵之中,有人高声申辩,说大家只是想理论,不是要闹事,但他们喊的话即便让人听得再清楚也没有用。
号角声起,弓箭手松开弓弦,箭雨从四个方向覆盖校场上的人群,腥风血雨之中,手无寸铁、毫无屏障的士兵们倒在血泊之中。
许多人中箭身亡,两眼依旧睁着,死不瞑目,他们只是想领了犒赏回去救急,仅此而已。
幸存者们惊慌失措,他们没有想到,今日所谓补发犒赏的喜事竟然是一场阴谋,更没有想到,自己明明只是提出正当要求,却会被友军不分青红皂白的射杀。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大屠杀,他们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倒在军营里,明明没有犯错,却被人当做叛逆诛杀,不但自己要死,家人也会被连累,变成奴婢,打入贱籍。
这是为什么?这世道怎么了?
许多人悲愤欲绝,嚎叫着冲向伏兵,然后中箭倒下,但更多的人不顾箭矢继续前冲,试图冲出这个血腥的屠宰场,但准备就绪的长矛兵、刀牌手,不会给他们机会。
校场一侧营房,施文庆听着外面传来的惨叫声,笑容满面,一个‘平定兵变’的功劳,就这么到手,真是惬意得很。
他的策划天衣无缝,即便是那些所谓‘正直’之士,也无法挑出毛病,而更多的官员,只会对他的行为默默点头,因为放高利贷的,可是有很多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可是规矩,作为一个维护规矩的人,施文庆不觉得自己会被大家厌恶,而正是如此,若是有谁不识好歹以此事弹劾他,有的是人为他辩护。
想到这里,施文庆愈发得意,拿起刚泡好的茶上一口,却被外面传来的如潮喊声吓了一跳,咳嗽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又有兵来了?”
“呃...末将不知,且待末将出去查探。”
一名将领转出营房,施文庆用丝巾擦了擦嘴角,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今日他精心策划了一场‘平定兵变’的大戏,安排的兵就在兵营附近,并没安排后手,怎么会有兵过来呢?
债主要杀人以儆效尤,当然只是杀几个欠债不还的刺头,施文庆今日通过将领召集来的世兵,数量其实不算多,既方便他布置的伏兵快刀斩乱麻,也不会因此闹出更大的事情来。
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那么外面传来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出去查看情况的将领撞了进来,惊慌失措的喊道:“毂下!不好了,有许多士兵冲了过来,说是要救人,人数太多,我军拦不住了!”
“你说什么!”
茶盏掉地,施文庆悚然起身,原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屋内众人惊慌失措,面色发白:
“毂下!情况好像不对啊!”
第四十二章 兵变
“哎,怎么那边喧哗起来了?还冒烟,是不是失火了?”
“不能吧,那可是南大营,官军将士那么多,真要有火苗,一人一泡尿就灭了,怎么会失火呢?”
城南大营的动静,引得建康城内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看着南侧升起的滚滚浓烟议论纷纷,大家都认为是军营失火,士兵们呼喊着救火,所以才会有如此动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御史中丞沈观,在一家酒肆二楼雅座里凭栏远眺,看着南面冒起来的黑烟,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呼喊声,脸上露出笑容,他精心策划的一场大戏,终于上演了。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施文庆是那只螳螂,想要借着激出兵变而镇压邀功,而他沈观,则是螳螂身后的黄雀,要以此牟利。
沈观是文太后沈妙容的侄儿,当表弟陈伯宗被废后,他本来仕途无望,却靠着阿谀奉承,才有如今的地位,而他的志向,不仅仅在个人。
他觉得吴兴沈氏决不能就这么黯然谢幕。
江表著姓在晋初时是“朱张顾陆”,待得衣冠南渡,渐渐为吴兴沈氏、义兴周氏等新兴豪族取代,义兴周氏在南朝渐渐门庭冷落,吴兴沈氏却累世显赫。
然而最初以武力强宗闻名的吴兴沈氏,渐渐转化为文学士族,也正是如此,埋下了衰落的隐患。
忆当年,吴兴沈氏为外戚,沈观作为沈皇后的侄儿,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当皇后变成太后,沈观的表弟陈伯宗继位后,情况不一样了。
辅政皇叔陈顼很快便将大权牢牢握在手中,清除异己,面对这一趋势,沈太后束手无策,而沈观的父亲沈钦极力挽回,却无力回天,宗族更是无能为力。
陈伯宗由天子变成临海王,没多久便‘染病而亡’,而国舅沈钦也‘郁郁而终’,吴兴沈氏就此沉寂下来。
陈顼为帝的太建年间,沈观在仕途上没有什么进展,亏得他拼命巴结太子陈叔宝,待陈叔宝登基,才重新获得了机会,而另一个沈氏族人沈客卿,亦是如此。
他们能够有今天,只是凭借个人努力,和宗族没什么关系,但重振宗族的想法,沈观不知道沈客卿有没有,他是有的。
重振家族的机会并不是没有,太子妃沈婺华亦是吴兴沈氏出身,沈观原以为这是上天赐予的良机,结果这位太子妃竟然是个与世无争的主,没多久便失宠了。
不但失宠,还未能诞下一儿半女,即便后来成了皇后,也未能重获天子垂怜。
但这没关系,只要沈婺华是皇后,那么吴兴沈氏就有机会,而现在,沈婺华就要被废了,吴兴沈氏再起的机会就没有了。
沈观不甘心,想要力挽狂澜,他不是为沈婺华着想,也不是为自己着想,而是为宗族着想。
他和沈客卿的发迹,并无宗族助力,纯粹是是凭着个人努力向上爬,但只要能够身居高位,那么终有一日,吴兴沈氏子弟就能有出头的机会。
这个时候,有皇后的金字招幌,沈氏子弟团结起来就方便得多。
人要有自知之明,沈观知道贵妃张丽华深受官家宠爱,而沈婺华早已失宠,他无法改变这一切,所以仅仅是要阻止沈婺华被废而已。
就在这时,一个好机会出现了。
施文庆试图逼得部分世兵哗变然后趁机镇压、邀功,这一计划为沈观探得后,决定将计就计,暗中煽动另一些士兵去救人,然后声讨“妖妃”。
本来会被施文庆立刻镇压的‘哗变’,会演变为规模不小的兵变,但兵变的规模大得有限,最后必然会被镇压下去,由此引发的风波却会影响朝政。
经过这么一闹,朝野内外反对废后的声音会很大,如此一来,官家必然会妥协,那么对于沈观来说,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脚步声起,随从慌慌张张推门而入,沈观没有为对方的无礼举动而气恼,正要问出了何事,却被对方扯着往外跑。
“怎么,何事如此慌张?”
“郎主!南大营哗变,有乱兵往这边过来了!”
“嗯?”
沈观有些奇怪,他暗中鼓动的那些士兵,此时应该在南大营解救被施文庆屠杀的同伴,不应该会会那么快往这秦淮河边过来...
对了,南大营距离这边也不能说太远,也许是有乱兵在附近趁火打劫。
沈观如是想,心里并不慌张,玩火者,一不留神会引火烧身,他为了避免出意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将家眷都安排在台城里居住。
台城里有六部官署,按例,各部官员只要品秩到达要求,就可以安排家眷在台城里居住,所以沈观为避免自己和家眷为乱兵所害,早就提前‘搬家’。
今日特地来此‘看戏’,并不是以身犯险,他只需赶在诸门关闭前进入台城即可,到时候外面了乱成什么样子,都和他无关。
来到酒肆门口,只见街上行人们奔走呼号,而喧嚣声越来越近,沈观转头一看,只见街道一头冲来许多士兵,大多未着甲,手里拿着短矛、木棒,看样子是趁火打劫的乱兵。
事态的发展似乎比预料中严重些,事不宜迟,沈观翻身上马,要赶在台城闭门前冲进去,然而街道上乱成一团,他骑着马根本就走不了多快。
沈观心中焦虑,和随从一起大声呼喝,试图驱赶挡路的信任,如此行为让他成了最显眼的目标,乱兵呼啸而至,对准这个看上去‘颇有来头’的人投掷出短矛。
坐骑被短矛刺中,当场痛得立起,将沈观掀下背来,待得他爬起身,乱兵已经冲到面前,几名下马的随从想要阻拦,却被大棒砸倒。
沈观见着那些乱兵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吓得魂飞魄散,想跑,双脚却迈不开,极度惊恐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大...大胆,吾乃朝廷命官!”
为首的士兵闻言一愣,随即咧嘴大笑:“朝廷命官?你是什么官?”
“吾乃御史中丞!”
沈观心存侥幸的说道,希望能震慑住这群士兵,却见对方狞笑着举起木棒,向他脑门砸来:“御史?吃屎吧,天杀的狗官!”
“嘭”的一声,沈观被木棒打得眼冒金星,头疼欲裂,不由得拼命挣扎,他声嘶力竭的求饶,但更多的木棒砸了下来,砸在他头上、身上。
又是“嘭”的一声,沈观听到自己头颅开裂的声音,倒在地上抽搐,意识渐渐散去,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杀气腾腾:
“狗官,平日里作威作福,老子今天就要杀光你们这群狗官!”
第四十三章 兵变(续)
建康西南隅,瓦官寺,大殿内,贵妃张丽华正在焚香祷告,她明日就要被册封为皇后,多年夙愿终于达成,正好今日无事便临时起意,到瓦官寺还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年,她还不到十岁,家境贫寒,每日里跟着父兄织席然后在街边叫卖,恰逢宫中选侍女,她便被父兄寄予厚望送选,要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入宫前,张丽华的父亲老张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了些香火钱,带着她到瓦官寺烧香许愿,希望容貌出众的女儿被贵人看中,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建康城里有名刹建初寺,据说建于汉末东吴时期,是除了洛阳白马寺之外天下第二座佛寺,而老张之所以带着女儿到瓦官寺而不是建初寺去许愿,是因为瓦官寺更合适。
瓦官寺,始建于晋时兴宁年间,原址为管理陶业的府署所在地,故而得名“瓦官寺”,后来几经扩建,到了晋末已经有僧人上千,规模不小。
待到刘宋元嘉年间,有异鸟三双飞临瓦官寺,朝庭认为此乃凤凰栖息之祥瑞,于是在寺内置凤凰台,所以军户老张为了这个好彩头,就带着女儿到瓦官寺许愿。
年幼的张丽华入了宫,做了太子之龚良娣的侍女,而天生丽质的张丽华,果然很快就吸引了太子陈叔宝的目光,随后迷得神魂颠倒,宠爱自今。
现在,张丽华就要成为皇后,心情激动之下,当然要到瓦官寺还愿,这么多年来,她不止一次到瓦官寺,但这一次,心境大有不同。
当年那个卑贱的军户之女,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后。
而之前,即便身为贵妃,深得官家宠爱,但从礼制上说,她不过是个妾,是侧室不是正室,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这种身份如同一根刺,让张丽华如鲠在喉,总觉得不自在。
现在好了,她成了皇后,没有人再敢鄙夷,而且可以堂堂正正跟着官家到太庙祭拜历代先帝,死后可以葬在天子陵寝。
想到这里,张丽华有些激动,她本来是军户之女,却凭着容貌和善解人意,改变了家族命运,当然也多亏了佛祖的保佑。
自己得宠,父兄也过上了好日子,无数人想尽办法巴结,张家换了大府邸,门庭若市,父亲辛苦了一辈子,终于享了福,有奴婢服侍,不用去卖草席养家糊口。
父亲死后风光大葬,棺椁用料讲究,墓地风水上佳,不会像那些破落军户一样,死后裹着一张草席葬在乱葬岗,立块木牌为碑,让人心酸不已。
张丽华激动之余也有些无奈,本来她应该等到正式被册封后,以皇后的身份来瓦官寺还愿,只是今日有空,闲得无聊便临时起意出宫。
若在往日,她这个时候大概会因为一夜风雨而筋疲力尽,还在榻上小睡回神,只是现在枕边无人,就闲得无聊。
她精心挑选的美人,官家十分宠爱,今早官家又是迟迟未起,所以有些受冷落的张丽华才会想起到瓦官寺还愿。
不过张丽华不担心失宠,因为能被立为皇后,正说明自己深得圣眷,待得官家新鲜劲过后,必然会加倍宠爱她。
不知不觉,烧了许多香,张丽华还愿完毕,走出烟雾缭绕的大殿,到外面透透气,陪伴身边的除了宫女,还有另外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身材窈窕、貌若天仙,唇红齿白、面色红润,宛若含苞待放的花朵,刚到嫁人的年纪,因为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故而即便见着和尚也颇有些娇羞,这让张丽华想起当年的自己。
如此美人若是为别家女郎,早就为官家采摘,或者被张丽华寻得之后献给官家,但此人却不行,因为对方是天子的异母妹妹、宁远公主陈。
陈为先帝的施妃所出,有同母兄弟临贺王陈叔敖、沅陵王陈叔兴,因为还未出嫁,故而陈住在宫中,时不时到张丽华面前露露脸、陪着说说话。
张丽华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她知道陈之所以如此,应该是其母授意,为了陈叔敖、陈叔兴的前途来讨好她。
陈生于帝王之家,天生丽质又加上锦衣玉食,出落得楚楚动人,只是不像张丽华那样自幼经历生活艰辛,接人待物十分青涩,完全就是一个养在深闺、不通世事的女郎。
说话时一急就会脸红,根本就不会察言观色,和那些经常在张丽华面前晃悠的妃嫔、公主一比,显得十分笨拙。
但正是因为这点,张丽华倒是很喜欢和陈相处,因为这个纯净得如同白玉的女子,能让她放下心中的戒备,以轻松的心态与对方闲谈,不用担心遭到暗算。
今日陈又到张丽华处晃悠,正好张丽华临时起意出宫,便带着陈出来透透气,省得成日待在宫里如同笼中鸟那样压抑。
陈不是没出过宫,只是每次都是跟着母亲,颇为拘束,此次是跟着贵妃出来,张丽华在她看来就像个姊姊,很好说话,所以心态也放松许多。
跟着张丽华走出大殿,陈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一众禁卫、宦官、宫女看着东南面天空,她转头望去,却见东南方冒起滚滚浓烟。
不是一处,而是许多地方都是如此。
寺外响起喧嚣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哭喊、叫骂,其间还掺杂着许多杂音,而城中越来越多的地方冒起浓烟,陈有些害怕。
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城里再热闹也不该有这样的动静,陈在宫里依赖母亲,在这里就只能依靠如同姊姊般的贵妃。
张丽华此时有些惊讶,她觉得外面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身为天子宠妃,她经常‘帮忙’处理政务,正是如此,她知道一些事情。
建康城里驻扎着许多兵马,有的队伍已经渡江北上,这都是以募兵为主的军队,需要作为先锋打头阵,而那些羸弱的世兵,目前还在城中,其聚居地大多在城南。
世兵是军户出身,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张丽华再清楚不过,因为她家当年有多惨,这些军户的日子就有多惨。
不过张丽华无所谓,她家过得好就行,而这些世兵,因为犒赏迟迟不发的事情,颇有怨言,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数百年来,军户不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张丽华觉得可能是一些世兵闹事,但军中将领肯定会很快平息事端,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在这时,寺外冲进来几名禁军将领,顾不得失礼,径直跑到张丽华和陈面前,躬身行礼。
“两位殿下,城中生乱,还请速速回宫!”
“啊?”
见着贵妃和公主花容失色,将领们急得满头大汗:“城中发生兵变,乱兵四处烧杀抢掠,末将等马上护送两位殿下回宫!”
第四十四章 兵变(再续)
呼喊声中,禁军骑兵疾驰在街道上,来不及躲闪的行人被撞倒后,丧命于马蹄之下,随后而来的禁军步兵踩着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向前小步快跑,紧随骑兵之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何故,南大营忽然爆发兵变,很快便蔓延开来,到处冒起浓烟,巡城兵马压不住,消息传到台城,禁军将领立刻派兵赶赴城南,镇压那些不知死活的乱兵。
哗变,又不是没发生过,想想那拖延至今未发的犒赏,出击的禁军将士倒能理解,那些地位低下的普通士兵就指着这犒赏养家糊口,却拖延了将近一年都没拿到手。
将领们喝兵血,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无非是程度轻重的问题,但对于禁军来说,因为事关天子脸面,军饷拖欠的事情很少见。
而那些普通士兵,就没这么好运了,如今犒赏未发,又要出征,有人趁机闹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然而同情归同情,敢哗变,那就得付出代价,禁军装备精良,所以镇压这些连武库都未必攻破的乱兵肯定很轻松。
前方街道燃起大火,火光之中有人影涌动,待得双方接近,骑兵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一个个身着戎服,没披甲,手中拿着长矛、木棒,腋下夹着各色绸缎。
这是乱兵无疑,骑兵们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直接策马向前冲锋,对方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队形散乱,只要那么一冲就会溃败。
果不其然,乱兵们见着骑兵冲来掉头就跑,将后背露了出来,没人挺起长矛迎战。
骑兵们见状心中鄙夷不已,策马冲了上去,挥舞着佩刀,准备收割人命,就在这时,前方地面有几条麻绳横了起来。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的骑兵纷纷被这些绊马索绊倒,人仰马翻之际,两侧房屋冲出许多人,这些人同样身着破旧的戎服,手中拿着木棒、石块。
他们挥舞着这些所谓的武器,向落马骑兵脑袋砸去,对方虽然戴着兜鍪,却被砸得头昏眼花。
钝器,向来是破甲利器,可以将着甲的敌人打得吐血,若手里没有铁锏、铁鞭,用木棒也可以,甚至用石块都行,无非是敲死和敲昏的区别。
这个方法,吴斗是用鲜血为代价学会的。
他原本只是老实本分的农户,因为被官府征发服兵役,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父母死了,妻儿死了,心如死灰的吴斗,和同样家破人亡的同村伙伴成二等人成了流民,以乞讨为生。
然后被官府收拢,编为军户,再次走上战场。
军户也称营户,是身份卑微的贱民,在战场上,军户出身的士兵不过是草芥,被派去填壕、诱敌,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在乎。
许多人死了,许多人活了下来,吴斗和伙伴们就是幸存者,在战场上,鲜血和眼泪让他们学会了很多技巧。
杀人和保命的技巧。
凭着这些技巧,吴斗领着伙伴拼着性命换回些许战功,本来以为能借此换取犒赏,改善一下生活,结果....
没人在乎他们这些士兵的死活,拖欠了一年的犒赏,官府根本就没打算发,不但如此,还要派他们去淮南打仗,等他们走后,留在建康的老弱病残,就要面对凶神恶煞的债主。
而昨日,大龅牙向他传了消息,说有狗官下套,要污蔑南大营的世兵哗变,杀人立威逼债,顺便把该发的犒赏一笔勾销。
这个消息,今天变成了现实,吴斗等人除了绝望就是愤怒,唯一的念头就是:狗官不让我们活,那就同归于尽吧!
诈败诱敌的大龅牙,见着骑兵中计,带着手下调头杀回来,汇合吴斗等一众同袍,向着装备精良的禁军步兵冲去。
他们身上只有破旧的戎服,手中大多是木棒和石头,以寥寥几块破门板当盾牌,而禁军士兵全都身披铁甲,手持精良的武器,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然而,他们连死都不怕,还会怕这些银样枪头?
有人被射倒,但更多的人继续冲锋,养尊处优的禁军士兵见着这群乱兵如同疯狗般冲了上来,气势为之一泄。
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兵,略去运气不说,除了逃兵,就是颇有心得的所谓老兵,很不幸,成天混日子的禁军士兵们,此时面对的是一群老兵。
肉搏战刚开始就结束了,禁军士兵一触即溃,却被迂回抄后路的另一股乱兵堵住,左右夹击下全军覆没。
远处,又有大队兵马冲过来,领头的将领威风凛凛,大呼小叫,身上沾着鲜血的吴斗,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和大龅牙相视一笑,随后振臂高呼:“杀狗官!!”
。。。。。。
台城南,秦淮河南岸,大小集市汇集于此,而鳞次栉比的邸店此时火光冲天,许多士兵经西门冲进市内纵火,许多百姓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往东门跑。
然而几辆大车正堵在市门,不知何止步不前,许多人急得拼命喊叫,却顾忌那些护车士兵不敢上前。
太市令阳慧朗在一旁声嘶力竭的喊着,催促车夫和随从修马车坏掉的车轮,车上满载着绫罗绸缎,是他费尽心思从集市里搜刮来的,绝不能有失。
他正准备将这些东西运回宫,作为贺礼献给即将成为皇后的张贵妃,忙了一上午眼见着要出门,头一辆车的车轮忽然坏了,无法前进。
那些喊打喊杀的乱兵正在逼近,阳慧朗急得满头冒汗,集市的税吏及其爪牙平日里收税厉害,打架也还行,可到了玩命的时候就不中用。
如果这些酒囊饭袋能再坚持一下,他这边就能修好车轮,然而现在快来不及了!
心急如焚的阳慧朗命令士兵们去拦截那些乱兵,以便给车队争取时间,他不甘心放弃,因为只要出了东门,不远处就是朱雀航,只要车队走朱雀航到了秦淮河北岸,入了朱雀门就安全了!
马车上可都是贵重的礼物,是要献给张贵妃的,阳慧朗作为天子的恩幸近臣,要想邀宠就得讨好张贵妃,这次册后可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如果他没能备下丰厚的礼物,怕是要糟。
张贵妃...不,张皇后也许不会记得有哪些人送礼,但肯定会记得谁没送礼,阳慧朗不想被这位后宫之主‘惦记’,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将礼物运回台城。
许多百姓试图从马车两侧挤过去,这样会干扰马车边的人修车轮,故而被急着修车的随从们阻拦,若是平日大家也就忍气吞声不敢说什么,只是如今逃命要紧,谁也顾不了那么多。
争吵、谩骂、撕扯演变为撕打,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随从拔刀恐吓,却被愤怒的人们群殴,眼见着拦截乱兵的士兵溃散,而门口处场面失控,马车肯定出不去,阳慧朗一咬牙决定混进人群里开溜。
事到如今,先保命要紧!
身材臃肿、穿着官服的阳慧朗,在一群布衣之中很显眼,他平日里在市场里强买强卖搜刮民脂民膏惯了,习惯穿着官服耀武扬威,此时却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乱兵们突破拦截,追到东门附近,见着一个大官混在人群里要往外跑,于是有人举起短矛,大概瞄了一下,便向此人投掷过去。
“噗嗤”一声,阳慧朗被短矛刺中臀部,嚎叫着倒地,顾不得疼痛难当,手脚并用试图往外爬,几名随从见状要来拉他,却被追上来的乱兵打翻。
“饶命,饶命啊好汉!”
“狗官!你是什么官职!”
“我不是官,我只是演参军戏的,这是戏服啊!”
“戏服?去你妈的狗官!”
“啊哟,啊哟,别打啊!”
肥头大耳的阳慧朗,涕泪横流的哀求着,乱兵们将他拖到空地上一扔,更多的兵围了上来,他们之中很多人,都认出这位是谁了。
太市令,姓阳的王八蛋,不择手段搜刮民脂民膏,多少小商小贩被这狗官弄得家破人亡,如今落到自己手里,呵呵....
阳慧朗被人扒光了然后吊起来,在寒风中就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猪,被几名士兵用鞭子抽打,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那些没能逃出集市的百姓,战战兢兢的看着乱兵们发泄。
此时,一名士兵跳上堵门的马车,挥舞着手中的刀,高声大喊着:“街坊们,街坊们!我们不是作乱,是要杀狗官!”
“官家圣明,只是被狗官蒙了眼,我们要杀狗官,让街坊们过上好日子!!”
话音刚落,他一刀劈开车上木箱,扯出色彩斑斓的绸缎,向着将信将疑的百姓高呼:“大家来拿,人人有份,拿回去做衣裳,不要让耶娘冻着了!”
许多人先是一愣,随即围了上去,而市内的各家米店处,有许多士兵将一个个个米袋扔了出来,然后高声呼喊着:“大家来分粮食,杀狗官!”
“狗官平日里作威作福,吃我们的,拿我们的,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大家都来杀狗官,分粮食!”
煽动性的口号,实实在在的好处,许多一开始惊慌失措的百姓,此时欣喜若狂,向着米店冲去,向着布店冲去,呼喊声渐渐汇集起来,越来越清晰。
“杀狗官!分粮食!”
第四十五章 禅灵桥畔落残花
台城,临春阁,睡醒没多久的陈叔宝躺在榻上回神,一夜风雨筋疲力尽,所以他直到现在才悠悠醒来,然后搂着美人讲古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然这个古今只是建康城的古今,不是什么古往今来的北伐风云,美人对军略完全不通,说了就是对牛弹琴,无趣得紧。
贵妃张丽华献上的这位美人,不是建康人,对建康的情况不了解很正常,陈叔宝的讲解欲高涨,索性就做了个“向导”。
建康城,建康城,说是城,其实内有乾坤,大城一般分内、外城,既城和郭,建康也不例外。
所以通常意义上的建康城,实际是包含了台城(内城)和外郭(外城)。
台城,即是宫城,陈叔宝以鸡子(鸡蛋)作比喻,台城是蛋黄,有三重城墙环绕,而建康的外郭就是蛋壳,既然是郭,那就没有城墙而是木栅栏,叫做外郭篱。
城墙上开着城门,外郭篱开着篱门,介于外郭篱和台城之间的区域,就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居住的区域。
而台城里,不光有大小宫殿组成的皇宫,还有各部官署,以及太仓、武库、东宫等区域及建筑。
不仅如此,各部官员的品秩到了一定级别,还可以让家眷住在台城里,当然,绝大部分达官显贵还是喜欢住在青溪那一带的私第。
青溪,位于台城以东,自北向南流淌,青溪两侧,自晋时起就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地,那里地方宽敞,权贵们可以构建庭院山水,住起来惬意至极。
青溪向南流入秦淮河,秦淮河位于台城南侧,自东向西流入长江,秦淮河水运便利,两岸遍布大小集市、邸店。
自青溪汇入口下游开始,南岸的酒肆、邸店、集市鳞次栉比,人称边淮列肆,来自天南地北的特产、货物在这里都有出售,十分热闹。
边淮列肆东段以南,有王、谢等大族聚居的乌衣巷,还有聚居着大量普通百姓的长干里,长干里自东向西横贯,其南侧是外郭篱的南段,有南篱门,还有南大营。
而长干里西端,是名刹瓦官寺,瓦官寺里有凤凰台,据说当年有凤凰栖息。
瓦官寺北,是运渎入秦淮河口,有禅灵(寺)渚,旁有一桥名为新桥,此桥又被百姓称为万岁桥或禅灵桥。
运渎是台城西侧的一条人工沟渠,为一条向台城输送粮草、物资的重要水道,从上游巴、湘、江州出发的粮船,顺着长江东进,抵达建康城外江边后,入秦淮河再入运渎,将粮食送到台城里的太仓。
运渎以西、秦淮河以北的地区,也是一大片居民区,往西出了西篱门就是长江边,有石头津、石头城。
台城以北同样有民居、佛寺,还有大小园林,北郭篱内有鸡笼山、覆舟山,外为玄武湖,而覆舟山东侧是北篱门,这里距离玄武湖很近,开有人工沟渠,此渠便是青溪的源头。
北篱门外是京口官道,经此道过蒋山一直向北可达京口,从京口渡江北上,可达江北广陵。
说到这里,陈叔宝开始说起一段惊心动魄的战事:去年北虏南犯,就是从广陵渡江攻占京口,然后南下在蒋山扎营,兵临建康城外。
官军在北篱门外排出大阵,和来犯之敌决战,从早打到晚,大获全胜。
“官家,这可真是惊险呀,万一被北虏攻进来,那可如何是好?”
面对美人的惊叹,陈叔宝哈哈一笑:“无妨!即便北虏攻破外郭篱,也攻不进台城,台城有三重城墙,只要确保城门不失,他们就算围上一年都攻不进来!”
“台城里的太仓,粮食堆积如山,还有武库,还有禁军,守上一年都没问题!”
陈叔宝此时说得轻松,浑然忘了去年年初周军逼近建康城时,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如今陈国正在收复淮南失地,建康不再有危险,他自然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当年侯景乱梁,叛军攻破建康外郭,却拿台城没办法,足足围了差不多半年才攻破,陈叔宝觉得自己安坐台城之中,即便有事,只要将台城各城门一关就可以高枕无忧。
美人点点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她对建康的情况是大概了解的,只是为了挑起话题,才做无知状。
陈叔宝说着说着又来了精神,打算和美人‘再战一回合’,就在这时,忽然觉得外面有些喧闹,似乎远处有很多人在呼喊着什么。
这声音若有若无,一开始陈叔宝只当是风声,不过到了现在,愈发觉得是有人在喊,他正要让宦官去打听打听城里有何动静,却见宦官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
“官家,官家!不好了,城里出事了!!”
“出事?出何事?”陈叔宝问道,心中不安起来,那宦官咽了一下口水刚想回答,阁外却传来一人的哭喊声:“官家!不得了了!”
那是中书舍人沈客卿的声音,听得是近臣在喊,陈叔宝仓促穿了衣,转到屏风外,招沈客卿入内说话。
沈客卿一上来就抱着陈叔宝的腿大哭,说内监军施文庆今日到南大营,主持补发犒赏之事,未曾料有兵痞煽动士兵闹事,不顾施文庆苦口婆心劝解,爆发哗变。
施文庆带着随行兵马弹压,奈何独木难支,哗变恶化为兵变,各处巡城兵马以及禁军闻讯赶来增援,如今正在长干里至朱雀航一带和乱兵交战。
乱兵似乎早有串联,在城中多处闹事,杀人放火,边淮列肆被乱兵大肆烧杀抢掠,如今浓烟滚滚,在台城都能看得到。
陈叔宝听到这里,嘴角抽搐不知该说什么,愣了数息才回过神:“快,快关城门!”
“官家放心,微臣已下令关闭城门,绝不会让乱兵冲进来。”
听得这句话,陈叔宝稍稍放心,台城安全,他就安全,至于乱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陈叔宝的发问,沈客卿只能装疯卖傻:“微臣也只是听南大营那边传来的消息,不敢乱传...”
施文庆今日要做什么,沈客卿大概知道,作为债主之一,他当然赞成对方的计划,不觉得会出什么事,结果还真就出事了。
这个时候,他当然要撇清自己的责任,装作无知。
见着陈叔宝起身来回走动,大有发作的迹象,沈客卿赶紧劝解:“官家,微臣觉得,兴许是北虏细作在暗中煽风点火,乱兵不过是一时得逞,待得官军主力赶到,必然将这群兵痞就地正法!”
“对,对!一定是北虏细作搞的鬼!”
陈叔宝气鼓鼓的说着,双拳紧握,用力挥舞,面色铁青,他没想到就在收复淮南的大好时机到来之际,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出来。
“这些兵痞,竟敢在这关键时候闹事!朕,绝不姑息!”
“就地正法,就地正法!”
陈叔宝来回走动,骂骂咧咧,忽然瞥见那宦官一副欲言又止、有话不敢说的样子,不由得怒上心头,大声呵斥:“你,有话就说!”
“官...官家,贵妃今日一早便出宫去瓦官寺礼佛,现在还未归来...”
“你说什么!!!”
陈叔宝听对方这么一说,只觉得胸口发闷、手脚冰凉,瓦官寺在长干里西端,而禁军此时就在长干里一带和乱兵交战,万一...
万一他那貌若天仙的爱妃被乱兵掳了去,可如何是好!
爱妃肤若凝脂、明艳动人,极有可能被肮脏若乞丐的乱兵拖到某处,然后被对方轮流侵犯、糟蹋得不成人形,陈叔宝想到这里心都要碎了,声嘶力竭的咆哮起来:
“快,快,马上派兵去瓦官寺,一定要护得贵妃安全回宫!”
沈客卿试图缓解陈叔宝的情绪:“官家,从瓦官寺回台城,只需过禅灵桥即可,想来...”
“快派兵啊!!”
。。。。。。
瓦官寺北,大批士兵正沿着街道向前跑,追逐前方惊慌失措的队伍,那队伍里不但有士兵,还有女人,很多女人,这对于许多‘起事’的士兵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狗官在南大营设计屠杀领犒赏的士兵,这个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大规模兵变随后爆发,而这批士兵就是其中之一,在长干里放火之际,得知瓦官寺有贵人,便冲了过来。
这一来可不打紧,居然得知在瓦官寺里的是宫中贵妇,随行还有许多宫女,让士兵们眼都红了。
他们近日闹事,迟早要被官府清算,所以能快活便要快活,好歹做个快活鬼,许多人连女人的味道都没尝过,又如何能不激动?
随行护卫的禁军,很快就被他们击溃,看着一个个衣着艳丽的女子,士兵们疯狂抢人,抢到的就拖到一边‘开荤’,几个伙伴等在一旁,没抢到的就继续追。
那可是宫里的妃嫔,如仙女一般,如果能够尝一尝,死也无憾!
士兵们如是想,脚步越来越快,有尽忠职守的禁军士兵舍命断后,却只是徒劳无功的拖延了些许时间,随后被乱棍打倒在地。
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吸引着士兵们的目光,轻微北风吹过马车,将阵阵香风带到下风向的追兵处。
这迷人的香味让士兵们心醉,迷人的贵妇就在眼前,怎会不让只能靠手解馋的士兵们欲火焚身,他们追着队伍,追逐着马车。
不断有奔跑中摔倒的宫女掉队,被追上来的士兵拖到路旁民舍里,哭喊声、哀求声不绝于耳,刺激着未能追到猎物的人们。
他们距离前方队伍越来越近,而队伍距离前方的禅灵桥也越来越近,护卫马车的禁军士兵越来越少,体力不支的随行宫女越来越多。
禅灵桥也称新桥,因为位于禅灵(寺)渚附近而得名,从瓦官寺过秦淮河,走禅灵桥是捷径,比走朱雀航省事。
禅灵桥平日里就有很多行人往来,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此时道路上亦有许多行人,他们还不明白城南冒起浓烟是闹兵变,一个个驻足远眺。
直到见着一前一后两拨人跑过来,才知大事不妙。
抱头鼠窜的行人,使得逃亡队伍的速度明显下降,拔腿狂追的士兵们终于追上来,向着惊慌失措的女人们扑了上去。
许多宫女能坚持跑到这里,已经累得双腿发软,本来力气就比不过男子,被如狼似虎的士兵拖走或扑到,哭喊着反抗,却是徒劳无功。
衣裙被人撕裂开,宫女们被人按在冰冷的地面施暴,哭喊声起此彼伏,驾驭马车的车夫也扔了鞭子自己逃命去了,几名士兵喘着粗气拉开马车车厢帷幕,却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正要跳车逃跑。
一名士兵探手抓住对方脚踝,然后兴奋的往自己这边扯,一阵香气袭来,让人心旷神怡。
女子哭喊着“不要”,却阻止不了暴行的发生,又有几名士兵狞笑着爬上马车,车里的哭喊声传到外面,和此起彼伏的呻吟、喘息声汇聚一处。
一具具衣衫不整的身体,在禅灵桥畔的寒风中摇曳,宛若随风翻转的残花落在雪地里。
面无血色的张丽华,捂着自己的嘴巴,惊恐的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靠着一堵土墙发抖,她没有看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如果不是和心腹侍女换了衣服,趁乱逃到一旁的小院,现在在外面被人蹂躏的,就是她。
张丽华能够想象自己被乱兵抓住后,会有什么样的悲惨遭遇,而她恐怕会被人日夜蹂躏,最后被活活折磨死,即便不死也变成了残花败柳。
残花败柳怎么能做皇后!
自诩见过无数大场面、可以做到宠辱不惊的张丽华,此时吓得花容失色,但好歹神智清醒,而一旁的陈已经因为极度害怕,濒临失控的边缘。
她的嘴巴被张丽华捂着,发不出哭声,却一抽一抽的,看上去就像在发羊癫疯,不停点着头,陈自幼长在深宫,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哪里经历过如此‘刺激’的场面。
外面发生的事情她没看见,也不知道男女之事是何情景,但女人们的哭喊声、男人们的笑声,还有呻吟、喘息以及奇奇怪怪的声音,让她的心脏承受不住。
张丽华只是瑟瑟发抖,而陈因为抖得太厉害,已经吓得无法挪动脚步,此时小院里只有她二人,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听着外面的动静,面色苍白的等着有人来救。
然而一只突然跑出来的老鼠,让陈失控的喊出声,不一会外面响起脚步声,有人往这边跑来。
张丽华只觉心脏猛的一哆嗦,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就要往院子另一边的土墙破口跑,但是一只手被陈紧紧抓住,甩了几下甩不脱,情急之下只能以毒攻毒:
“快跑啊!不跑就被他们抓去祸害了!”
“呜啊!!!”
极度惊恐下的陈被求生**所支配,竟然又能迈开脚步,跟着张丽华往土墙破口跑,没跑出几步,只听背后“嘭”的一声响起,有人踢开木门进入院子。
“哎,女人,女人!这里还有两个女人!!”
呼喊声起,数名士兵追向张丽华、陈,两人惊恐万分,拼尽全力向前跑,在绕来绕去的巷子里慌不择路的跑着,没一会竟然跑到了断头巷,追兵紧随而至。
绝望中的陈就要瘫倒在地,被张丽华扯着撞入旁边一个小院,她刚要反身关门,却被追兵踢开。
张丽华和陈倒在地上,看着出现在门口处的追兵,看着对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极度惊恐之下终于失控了:不不不不不...不要过来!!”
她和陈坐在地面不住向后挪动,没诺多远便碰到一个东西,转头一看,却是一名和尚,而和尚旁边茅棚下,一块门板上躺着名男子,脸被白布遮盖。
旁边有一个妇女,一个小童,都面带泪痕,连着和尚一起,惊讶的看向她,看着出现在门口处的士兵。
第四十六章 禅灵桥畔落残花(续)
过路和尚为贫穷家庭超度逝者的一场仪式,被不速之客打断,智缘停止诵经,看着面前两名女子,很快就认出其中一人是贵妃张丽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对方脸上抹了灰,宛若刚生完火的婢女,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另外一名妙龄女子,脸上也抹着灰,但难以遮掩那沉鱼落雁的绒毛,此人他不认得,认为也许是张丽华的侍女。
又看看门口那不坏好意的士兵,联想到长干里方向闹出的动静,智缘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而张丽华也认出了智缘,不顾一切抱着他的腿苦苦求着:
“救...救我...法师...”
极度惊恐之中的张丽华,话都说不利索了,此时此刻,她不是被群臣奉承的贵妃,而是宛若一个即将溺毙的女子,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旁的陈,被即将到来的悲惨遭遇吓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抖若筛糠,豆大的泪水溢出眼眶,划过绝美的脸庞,吧嗒吧嗒跌落地面。
在门口的几名士兵,看清楚了院内情况,看见了自己追逐的两个女人,也看见了草棚里躺着的尸体,还有在一旁的遗属。
这个院子里似乎正在办丧事,士兵们迟疑了一下,还是冲了进去:女人,比什么都重要。
参加了兵变,事后难免被官府算账,到时候性命不保,所以现在就该及时行乐,在死之前过几日快活日子,好好品尝一下女人的滋味,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
他们还没走上几步,却被那名和尚挡住,对方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何以至此?”
南朝崇佛,士兵们多少都信佛,面对这位年轻又彬彬有礼的和尚,不由自主的还礼:“这位法师,我们...我们是来抓人的。”
另一人赶紧补充:“不知法师法号?”
“贫道智缘,正在为这家逝者超度。”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而不是“贫僧”,一名士兵闻言赶紧道歉:“啊....叨扰了,叨扰了。”
另几个有些急,如今可不是寒暄的时候,事不宜迟,赶紧抓了两个小娘子去享用,不然什么时候被官府杀了都不知道。
他们还未开口说话,却听得智缘咳嗽了几声,随后听对方歉意满满的解释:
“诸位施主,这位逝者是身染痨病而亡,还请施主回避。”
“啊?痨病?”
士兵们闻言大惊,痨病可是绝症,还会传染,染上痨病的人会不停咳嗽,咳到咳血而死,真是惨...
等等,这位法师咳嗽了!
几位吓得面如白纸,连招呼都不打,立刻掉头跑出院子,智缘见状在心里向佛祖告罪,因为他方才为了救人不得不撒谎,犯了五戒之中的“不妄语”。
他方才所超度的逝者,不是因为身染痨病而亡,只是不如此说,不足以吓退那几个士兵,他一个人可挡不住对方,保不住两名弱女子。
智缘先把院门关好,然后向遗属告了声罪,说了几句话,扶着张丽华和另一名女子起来。
“谢...谢...呜呜呜...”
张丽华哽咽着道谢,见着追兵退去,喜极而泣,泪水将面上抹着的灰洗掉些许,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这位智缘法师,是智者大师智的徒弟,之前张丽华多次随陈叔宝到灵曜寺礼佛,见过智缘数面,还和对方交谈过。
智缘给她的感觉很特别,气度非凡,年纪轻轻,却被智者大师看重,智缘经常行走民间,为贫困百姓做法事、超度逝者。
所以智缘在这破败的地方出现很正常,而现在正是对方救了自己,张丽华百感交集,想说些道谢的话,话到嘴边却不由得啜泣起来,而一旁的陈则是捂着嘴哭。
她从小就跟在母亲身边,有母亲为她遮挡风雨,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方才那一场追逐,已让陈吓得即将崩溃,她不敢想自己落到那些人手中,会有何等样的遭遇。
智缘面色平静的看着张丽华,对方的名字,让他想起姊姊杨丽华,而出行时本该前呼后拥的贵妃,竟然落到如此境地,大概和城中出现的变故有关。
他在建康出家之后,经常游走里坊,亲眼见到人生百态,体会到贫民的艰苦生活,愈发觉得曾经的自己,如同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司马衷。
如今建康生乱,智缘首先想到的,就是百姓要被波及,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刚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听得院外脚步声又起,心中暗道不妙,快步走到院门处,却见方才那几名士兵再折返,于是一咬牙挡着门口,不让对方入内。
“法师请让开!”
“施主,何苦为难苦命的女施主呢?”
“让开!”
领头的士兵有些气急败坏,方才他们听这位智缘法师解释,说院里逝者是身染痨病而亡,因为生怕自己染上痨病所以仓皇逃跑,不过转念一想,那又如何?
他们今日参与了兵变,迟早要被官府杀头,所以就算染上痨病又如何?还不如及时行乐,爽一爽再说!
然而这位法师挡在门口,让他们进不去,想要拔刀,又觉得会不会死后不得轮回,所以士兵们有些犹豫。
他们觉得此处院子十分破落,想来这户人家十分贫困,而这位既然在此给逝者做法事超度,想来是免费的,那这位法师就是一个好和尚。
和尚有很多,不是所有和尚都值得士兵们敬重,那些放高利贷的化主肯定不在其内,而愿意为贫苦人家免费做法事、超度逝者的和尚(法师),是大家都尊敬的。
想是这么想,但**也让他们蠢蠢欲动,只要这个智缘法师不挡路,他们就能把那两名女子带走好好享用,如今事不宜迟,不如....
“法师,得罪了!”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要强行将智缘架开,他们不信自己这么多人,奈何不了一个整日里吃素的和尚,然而他们几个竟然拗不过对方,也不知这位法师是有神力加持,还是有法术在身。
折腾了一会,还是不能将这位法师架开。
气急败坏的士兵,挥舞着木棒威胁起来,智缘面不改色的盯着对方,毫无畏惧之色。
士兵们为智缘的气势所震慑,恍若老鼠见到猫一般,莫名胆怯,不是因为自己是在做坏事,而是对方的气势十分惊人。
好像在他们面前的人,不是和尚而是一个藩王。
那种威风凛凛的感觉,让他们战栗。
明明,明明这个法师身上只穿着破旧的僧衣,穿着破洞的布鞋,看上去和建康城里成千上万的和尚差不多,为何能有如此惊人的气势?
智缘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吓得那几名士兵后退了几步,差点就要掉头逃跑,但随后惦记其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不由得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
他们是破落军户出身,平日里受尽欺压、盘剥,没有人同情。
被人毒打时,没有人出手相助;被人凌辱时,大家都在看笑话,他们是军户,就是贱民,永远都是贱民,谁都可以欺负,所以,他们为何要怜悯别人?
“法师,让开!不然休怪我等手辣!”
“阿弥陀佛,施主戾气太重了。”
“你....”
一名士兵握紧木棒,忽然举起就要向智缘脑门砸下,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木棒停在半空,士兵们转头一看,却见一群人快步往这边走来,当头一人他们认得,是在战场上不要命的吴斗,虽然是一个什长,带着几个兄弟却能抵上二三十人。
“你们几个,欺负穷苦人家作甚?有种去打狗官,去抢大户啊!”
跟在吴斗身边的成二嚷嚷着,他脸上有刀疤,虽然一条腿瘸了,但上了战场依旧不要命,如同一条疯狗般。
“这...这院子里有...人....”
试图冲入院子的士兵们讷讷说着,吴斗哼了一声:“穷人何苦为难穷人,被人欺凌的滋味,你们忘了?狗官做孽,你们还要学他们做?”
几名士兵还想说些什么,见着吴斗一行人数众多,身上带血,杀气腾腾,于是灰溜溜的往外跑去。
吴斗来到智缘面前,先是打量了一下,随即行礼道:“原来是法师,那日为我兄弟超度,吴某感激之至,我等无状,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智缘看了看吴斗,想起某日情景,回道:“原来是吴施主,这到底是?”
吴斗没有看院里的情形,没打算冲进去抢女人,不想和狗官那样祸害百姓,别人他管不着,但自己决不能做那种事,他诚心诚意的劝对方:
“法师,如今城中变乱,还请不要到处走动。”
“吴施主,百姓本就生活贫苦,莫要再火上浇油了。”
“法师所言....唉,能当人,谁愿意当狗...不知法师尊号?”
“贫道智缘。”
“智缘法师,还请莫要在外走动吧,别人未必如吴某这般好说话。”
吴斗苦笑着,对方先前的请求,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家都苦,可狗官却逼人太甚,他们再不起事就只能等死,士兵们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如今一旦爆发,事态的发展就无人能够控制了。
今天起事的队伍,各不统属,他不知道幕后有没有主谋,自己是经由大龅牙做联系人,才做好准备于今日起事,管不了别人。
现在聚集在他身边的士兵,都是有些底限、不愿**掳掠的人,杀狗官、吃大户可以,绝不会去为难平民百姓。
做人要有底限,总不能人被狗咬了,就得像狗一样去咬人,他只想和狗官算账,尽量不祸害无辜百姓,所以带着聚集起来的士兵,到这一带制止对百姓的烧杀抢掠。
不想竟然遇见了这位行善的智缘法师。
吴斗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包,将其递给智缘:“法师,那日为我兄弟超度,吴某无以为报,好不容易攒下些铜钱,很干净,不是抢来的,还请收下。”
院内,陈紧紧抓着张丽华的手,依旧抖个不停,虽然旁边躺着个死人,但她害怕的却是院门外那一群人,如果被这些人抓了去,她不会有好下场。
她没有勇气自尽,所以只能依靠张贵妃,还有那位和尚...还是法师?
张丽华此时强作镇静,但心里依旧忐忑不安,她只盼着智缘能够劝退外面的那些乱兵,因为她没有勇气自尽,对方一旦冲进来,她根本就没勇气嚼舌。
正紧张间只听脚步声起,张丽华以为那些兵要进来,吓得两腿发颤,和同样发颤的陈相互扶持着才没有跌坐地上,结果那些兵却是向外走去。
智缘转入院内,将院门关上,先是和惊慌失措的遗属说了些话,让其情绪稳定下来,然后走到张丽华面前,轻声说道:“殿下,没事了。”
听得这几个字,张丽华和陈再次喜极而泣,几乎要下跪以表达感激之情,被智缘用手搀着,两人大口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稳定。
智缘看了看东南方向,那里的浓烟越来越多,于是低声问道:“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张丽华恢复了些许神智,想了想便说道:“官家定会派兵到瓦官寺,所以...”
话未说完,只听禅灵桥方向传来号角声,张丽华听到那声音,不由得激动起来:“是官军,是官家派的兵马来了!!”
。。。。。。
禅灵桥北,大队禁军吹响号角向着桥南进军,他们奉命经禅灵桥往瓦官寺,去救在瓦官寺礼佛的张贵妃和宁远公主,南大营发生兵变,长干里一带冒起滚滚浓烟,瓦官寺很容易受到波及。
张贵妃就要被册封为皇后,可见其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禁军将领不敢耽搁,催促着麾下兵马快速前进,过了禅灵桥,距离瓦官寺就不太远了。
城南生变,想来张贵妃的队伍会离开瓦官寺回台城,所以....
骑兵率先上桥,而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桥南一带惨不忍睹的情景:许多衣衫不整的女子哭喊着,被人扛在肩上往街巷里跑,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阵亡的禁军士兵,满地狼藉。
还有一辆残破的御辇,帷幕破碎,而那些被人掳走的女子当中,有一人披头散发,身上残留的衣裙十分华丽,恐怕就是那位贵人。
他们来晚了。
“快,救人!!”
禁军将领声嘶力竭的喊着,看样子贵妃已经被乱兵玷污,官家恐怕会大发雷霆,自己怕是要倒霉,但好歹要把人救回去,减轻些罪责。
大队人马很快冲过禅灵桥,开始追击那些扛着女人逃跑的乱兵,就在这时,道路前方、瓦官寺方向赶来许多士兵,观其服色,亦是禁军队伍。
两股队伍很快靠近,就在北来禁军要和南来同袍商议分头追击乱兵时,对方忽然拔刀乱砍,杀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这是扒了阵亡禁军将士衣甲的乱兵,假冒禁军接近他们。
本已扛着女人溃逃的乱兵,忽然调转方向从道路两侧杀出,将这一股刚冲过禅灵桥的禁军冲乱,厮杀声、呼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火光闪现,映照着禅灵桥畔朵朵血花,一处巷道内,前一刻还激动万分跑向禅灵桥的张丽华、陈,见着眼前惨状,双腿一软瘫坐地上。
火光映红了她们惨白如纸的脸,也映红了智缘的脸,看看眼前的场景,又看看城南上空越来越多的浓烟,他心中唏嘘不已。
当年的长安,怕也是如此情形吧?
第四十七章 悲痛欲绝
“嘭”的一声,一枚镇纸砸中倒霉宦官的脑门,随即跌落地面碎成几截,那宦官两眼一翻、来不及吭声就倒在地上,其余宦官赶紧跑上来将其抬出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旁的沈客卿满头大汗,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硬是说不出来。
又是“嘭”的一声,书案被踢翻,上面摆着的卷轴、笔、墨、砚台散落地面,墨汁泼洒到沈客卿身上,他也不敢有丝毫的躲避动作。
在他面前,天子陈叔宝如同暴怒的猛虎,狂躁不安的来回走动,手握杀人剑的君主,要取人性命只是一句话的事,沈客卿不敢在这时有丝毫多余的举动,免得激怒陈叔宝,把自己的命丢了。
昔日的逍遥天子,如今已经暴跳如雷,手臂挥舞,面色铁青,两眼圆瞪,呼哧呼哧喘着气。
“逆贼,逆贼!朕要将这些逆贼一个个...”
话未说完,陈叔宝忽然身形晃悠,眼见着就要倒地,沈客卿和身边宦官冲上前,好歹将其扶住,见着陈叔宝眼睛紧闭、嘴唇发紫,两人吓得魂飞魄散。
“御医,快传御医来!”
御医未到,陈叔宝悠悠醒来,此时的天子眼眶通红,明显是悲痛欲绝的样子,沈客卿见状心中叫苦:天子现在当着他的面哭起来,可谓严重失态,日后必有心结...
为了日后不被官家记恨,沈客卿抢先一步嚎啕大哭:“官家保重龙体啊!若官家有个三长两短,江山社稷谁来看护...”
沈客卿先哭了,陈叔宝便顺势哭了起来,他从来都没那么伤心过,即便是先帝去世时也没有现在这么伤心,毕竟那时是悲喜交加,而现在,就只有心如刀绞。
方才有宦官来报,说赶赴瓦官寺的禁军兵马,在禅灵桥与乱兵交战,因为逆贼人数众多,将士们伤亡惨重,受阻于禅灵桥北,而乱兵随后纵火烧桥,隔绝两岸交通。
禁军没有能接近瓦官寺,但那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贵妃的銮驾已经抵达禅灵桥南,而驰援的禁军来晚了一步:銮驾遇袭,随行禁军士兵阵亡,宫女们惨遭凌辱,而贵妃也被乱军掳走,生死未卜。
当陈叔宝听到这个噩耗时,当场就愣住了,不发一言,目光呆滞,随即歇斯底里发作起来,随后怒火攻心几乎昏死过去。
哭了一阵的陈叔宝,满脸愁容,据宦官转述,禁军将士亲眼看到贵妃被乱兵掳走,他一想到自己的绝色爱妃落到那些逆贼手中,必然被日夜蹂躏得不成人形,不由得泪如泉涌。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陈叔宝实在想不明白,王师如今已打过江北,正在收复淮南州郡,陈国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而拖欠的犒赏,他也已经下令补发,为何那些士兵还要叛乱。
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不但发动叛乱四处烧杀抢掠,还敢掳走他的爱妃,真该族诛!
一想到张丽华的音容笑貌,一想到张丽华如今的处境,陈叔宝就觉得心在滴血,此时已是黄昏,距离南大营爆发叛乱已经过了半日,他的贵妃,恐怕已经被很多人给....
熊熊怒火再度在心中燃烧起来,陈叔宝猛地站起身,正要调兵遣将,却觉得天旋地转,又差点晕倒,沈客卿见状不敢大意,扶着陈叔宝坐下。
他是靠着天子的恩幸才得以参掌机要,一旦陈叔宝有个三长两短,太子登基后,他们几个幸臣恐怕会被太皇太后扔出去平息众怒。
陈叔宝宠爱张丽华,所以得知噩耗之后急火攻心导致两度晕厥,沈客卿就怕再来个第三次导致不可挽回的恶果,不由得拼命劝解起来。
“无需多言,马上,派兵攻入南大营,将那群逆贼抓来!”
“可是官家,之前不是已经议定,先固守秦淮河北,召集京口、采石驻军回....”
沈客卿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陈叔宝正恶狠狠的盯着他,宛若一只食人猛兽般不怀好意的盯着,那一瞬间,沈客卿只觉后背凉飕飕。
“快,马上派兵!”
。。。。。。
太极殿前,西堂内聚集着文武官员,正在议论着南大营爆发的叛乱,这些人之中,有深受天子亲近的尚书令江总,也有平日里不受天子待见的尚书仆射袁宪。
白发苍苍的江总,满腹经纶,经常陪着天子游宴,和孔范等人被诟病为狎玩之客,他身为台辅却从不劝谏天子以国事为重。
尚书仆射袁宪,为人刚正不阿,为了吴兴王(废太子)陈胤之事,为陈叔宝所排斥,但天子也知道袁宪一心为国,故而让其参与机要。
不到一个时辰前,陈叔宝召集众臣议事,商量如何平定南大营叛乱,根据不断收到的消息,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固守待援。
种种迹象表明,此次参与兵变的乱兵似乎早有勾连,否则不至于有如此大的规模,想来有幕后主谋,只是没有找到人证物证,无法查出到底是谁。
王师主力正在淮南征战,建康守备相对虚弱,对方借着这个机会挑唆建康城内部分士兵叛乱,正是钻了个空挡,而对方到底有没有后手还不得而知,所以朝廷应对叛乱要慎重。
禁军守卫台城,不能轻易出击,免得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而平定叛乱的兵马,就要从京口、采石调拨。
城中官军只需守住秦淮河北岸,不要再轻易出击,就能将乱兵压在秦淮河以南,待得援军抵达,内外夹击,这场叛乱必然烟消云散。
这策略已获陈叔宝同意,然而当张贵妃遇害的消息传来后,天子震怒,随后下令再派兵攻打南大营,这一举措很冒险,但大家都不敢反对。
天子宠爱张贵妃,张贵妃为逆贼所害,天子悲痛欲绝之下发兵出击理所当然,这种时候谁敢反对出兵,怕是当场就要丢掉性命。
只是如此一来,大家总觉得有些不妥,不过台城戒备森严,即便抽调一些禁军出击应该也没问题,再说健康城及附近也有其他兵马驻扎,拱卫台城是没问题的。
大臣们现在担心的是天子,一旦天子悲痛欲绝之下有个三长两短,那可真就不妙了。
如今陈国刚有好转的趋势,大臣们都祈祷莫要节外生枝,南大营的叛乱是疥癣之疾,而天子的安危才是危及江山社稷的巨大隐患。
群臣在太极殿西堂里议论纷纷,太极殿东堂里也颇为热闹,和人满为患的西堂一样,东堂里同样有很多人,不过堂内之人和西堂不同,全都是宗室诸王及其儿子们。
豫章王陈叔英领着禁军站着,手按佩刀,有意无意的巡视堂内众人,他奉天子之命,集结宗室子弟在太极殿东堂候命,与此同时,负责监视对方。
先帝去世,留下四十多个儿子,长子(太子)陈叔宝登基继位,次子陈叔陵已于多年前殁于黄州西阳,四子陈叔坚没多久也被周军俘虏,所以排行第三的陈叔英成了宗室之首。
现在,他看着四十多个有长有幼的弟弟们,外加其儿子们,还有几个堂兄弟及其儿子们,心中不禁在猜测,这些人当中是不是有此次叛乱的幕后主谋或者同谋。
天子有令,若宗室之中有蠢蠢欲动者,他可先斩后奏。
第四十八章 动机
宋孝武帝刘骏第八子刘子鸾,年仅十岁便被其当皇帝的兄长赐死,临死前留下一句话,此时此刻陈叔英想起来心中颇有些唏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句话是:愿后身不复生王家。
生于王家(皇家),即是幸运也是不幸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让无数人为之向往不已,然而真出生于皇家,成了皇子,那种如履薄冰的滋味又有谁能真正感受到?
陈叔英以前年幼无知,又有父亲庇护,所以对刘子鸾的那句话不是很理解,而当他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对方会如何说出那样的话。
皇子有很多个,然而皇太子只能有一个,当先帝驾崩时,那空出来的御座又未必是皇太子能坐上去的。
至高无上的权力,让皇子们相互间如同防贼一般防着对方,陈叔英知道,他的二兄陈叔陵,当年就对太子之位垂涎不已,为此不择手段意图使得父亲废立太子。
陈叔英庆幸陈叔陵死在了黄州西阳,不然父亲驾崩之后,为了那个御座,陈叔陵不知会疯狂到何种地步。
而陈叔宝登基称帝之后,又开始像防贼一样防陈叔英,明升暗降,使得豫章王成为一个地位清贵却没什么实权的宗室藩王。
现在,又让他来监视宗室诸王,若有人意图不轨可先斩后奏,这说起来好听,可一旦弄错了,陈叔英就要担负‘屠戮宗室’的恶名。
今日南大营忽然爆发兵变,规模出乎意料的大,说幕后没有推手,陈叔英不信,而若是有主谋,恐怕其人所图不小,首先被怀疑为幕后主使的就是他们这些宗室。
这不能不防,因为陈国从立国之初就有隐患,为此掀起一次次腥风血雨。
高祖陈霸先去世时,唯一儿子陈昌还被周国扣为人质,所以空出来的御座只能由陈霸先侄子陈来坐,随后周国放陈昌回国,结果陈昌在陈国使节陪同下渡江的时候“落水而亡”。
也许是报应,文帝陈去世后,太子陈伯宗继位,没过多久便被皇叔陈顼夺位,随后“染病身亡”。
陈叔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父亲的这种行为,毕竟到了那个地步,父亲若不取而代之,日后“染病身亡”的就是父亲。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陈国天子的最大敌人不在外部,而在宗室,陈叔英被陈叔宝派来监视宗室诸王,对方何尝没有派人监视他?
他可以对那些形迹可疑的宗室先斩后奏,那些监视他的将领,何尝不能对他先斩后奏?
就像镇南大将军、大都督王猛杀掉广州刺史、衡阳王陈伯言那样。
陈伯言是文帝之子,任广州刺史,去年,周军攻占岭表地区,后有败兵乘船走海路逃回建康,说在周军攻入岭表之前,陈伯言有异动,被大都督王猛派兵攻灭。
陈叔英知道,王猛身兼监视陈伯言之责,所以对方有异动,王猛就可以先斩后奏,堂堂宗室藩王,连被押送京城受审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家破人亡了。
他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么?
陈伯言是文帝之子,被宣帝一系忌惮是理所当然,而文帝之子共有十三人,如今还在世的有九人,连同儿子们都在东堂内,这九人有充分的动机策划此次叛乱,借机浑水摸鱼。
然而说到动机,别人也可以说他陈叔英有动机,说废太子、吴兴王陈胤有动机。
看着满堂宗室诸王及其儿子们,大大小小人数近百,陈叔英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在这里猜测宗室之中谁会是主谋,而天子恐怕也在猜测他是不是主谋。
走到堂外,看着夕阳西下,又看看火光大作的城南方向,陈叔英只盼朝廷能尽快平定这场叛乱,让大家都安生些。
不然这样你防我、我防你的,何时才是个头?
。。。。。。
夜幕降临,朱雀航南长干里,火把宛若繁星,人声鼎沸,一辆辆马车缓缓行驶在街上,车上士兵将米、布扔下,由跟进的士兵分发给道路两侧的围观百姓。
“这是狗官抢去的民脂民膏,大家快来拿!拿米回去煮了,好好吃一顿饱的!”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许多围观百姓拿到了白花花的粮食、质地优良的布匹,为此激动万分,纷纷跟着士兵们呼喊起来。
今日城南大营生变,喊声震天、浓烟滚滚,许多百姓一开始还以为是走火,结果是发生了兵变,乱兵们随后在城南各地纵火,与赶来的官军混战,场面十分混乱,大家都吓坏了。
一开始还有乱兵烧杀抢掠,可后来不知何故,这些乱兵之中竟然有人‘维持秩序’,不再抢掠平民百姓居住的里坊,而是专门去抢那些富商、大户的邸店、府邸。
乱兵们的口号,为越来越多的百姓所知,那就是“杀狗官、分粮食”。
而现在,忐忑不安走上街头的百姓,分到一袋袋白米、一匹匹布帛后,他们是真的相信这些士兵是为了杀掉官家身边的狗官,还大家一个朗朗乾坤。
没有了狗官,就不会有恶奴横行霸道;没有了狗官,官府再不会盘剥百姓;官家圣明,都是这些狗官迷惑官家,才让官家不知道百姓疾苦!
百姓们觉得士兵们说得对,杀了狗官,大家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聚集在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将分得的米、布扛回家后,再度回到街上,跟着车队前进,他们不是要浑水摸鱼再领粮食,而是想跟随这些士兵,为杀狗官尽一份力。
东西走向的长干里,聚居着大量平民百姓,而东西两头对进的庞大车队,通过分发粮食、布帛,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欢呼声,气氛越来越热闹,而随后出现的一辆马车,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
平板马车上树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捆着一个人,押车的士兵身穿铠甲、头戴兜鍪、铁面,全身下上遮得严严实实,不住的高声大喊着:
“这是大奸臣施文庆,这是大奸臣施文庆!平日里无恶不作,纵容家奴为非作歹,蒙蔽官家,鱼肉百姓!”
“今日又在南大营屠杀士兵,妄图侵吞犒赏,罪大恶极!”
听得这么一说,围观百姓群情激奋,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块,向着马车上的大奸臣掷去,有的石块失了准头,砸中押车的士兵,但更多的石块命中了几乎被扒光的施文庆。
马车行进不到一里距离,施文庆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身上遍布淤青,脸也肿得像个猪头。
寒风之中,施文庆瑟瑟发抖,一开始的哀嚎已经听不清了,他一只眼睛已被砸瞎,另一只眼的眼眶肿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全身上下血肉模糊。
今日南大营生变,施文庆凭着部下的奋力掩护仓皇出逃,但刚走没多远当头便撞见另一股乱兵,混乱之中施文庆和几个随从翻墙逃脱,到处东躲西藏,直到下午才接近秦淮河。
他要逃过河去,最直接的办法是泅水过河,施文庆会游泳,但觉得水太冷受不了,想找船却找不到,所以只能走桥过河。
结果被守在朱雀航南侧的乱兵抓住,身份很快就暴露,吃了一顿拳脚后,被对方拉来游街。
长干里现在的情形,可以称得上是万人空巷,施文庆心中恐惧不已,这些乱兵居然发放粮食、布帛收买民心,可见所图非小,其后必然有人指使。
而他,怕是没多久好活了。
乱梁的侯景,其尸体在建康城里游街,为群情激奋的建康百姓分而食之,自那以后数十年来,第二个享受游街命运的人,怕就是他施文庆。
一阵阵的疼痛,不断提升的恐惧感,让施文庆吓得失禁,此时的他,嘴巴已经被砸掉几颗牙齿,话都说不清楚了,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喊着“救命”。
如果今日没有去南大营,那么即便爆发兵变,他也不会有事,待在戒备森严的台城里隔岸观火,甚至可以借机敲诈一番,结果...
“嘭”的一声,施文庆脑袋上挨了一颗石头,随即鲜血直流,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似乎颅骨开裂了。
施文庆哀嚎起来,他不甘心,还不想死,就在这时,北面有号角声响起,那是军队发动进攻时的前兆,施文庆听得这个声音,不由得激动万分。
他现在身处一个十字路口,南北走向的大路很宽敞,这是朱雀御道,那么北面,就是朱雀航,那正是号角声响起的方向。
“官军来了,来了...救我...”
施文庆勉强抬起头,望向同样是火光大作的北面,隐约看到了被火光映亮的朱雀航,看到了其北缓缓打开的朱雀门。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形同狂欢的长干里街道安静下来,随后如潮的呼声响彻天际:“杀狗官,杀狗官!”
许多人捡起石块等任何可以做成武器的物品,聚集在振臂高呼的士兵身边,他们刚刚分了粮食、布帛,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狗官调集来的兵马再将其抢了去。
百姓的动机很单纯,官家是好的,只是被狗官蒙蔽了,那些狗官平日作威作福,是南大营的士兵给了对方一个教训。
如今狗官要派兵来做坏事,他们决不答应!
无数人跟着士兵们身后,向着朱雀航涌去,火把由涓涓细流汇聚成河,光芒映红了天际,夜空之中,数只灰色的信鸽展翅高飞,越过喧嚣的建康城,向着西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