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风雪交加
隆冬时节,风雪交加,汝水河畔,耸立着一座大型木质建筑,外有栅栏,内有木屋十余间,此为天子的行宫,耗时不到半个月便建好,可以将凛冽寒风和雨雪挡在外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绵延数里的北营,帐篷此起彼伏,这座木制行宫在大营之中分外惹眼,彰显了天子的独一无二。
连日大雪,将士们均住在帐篷里,即便是丞相、蜀王尉迟也不例外,精心布置的帐篷一样能够抵挡风雪,但天子年幼,为免发生意外,丞相命工匠以木材打造行宫,使得天子起居时不会“偶感风寒”。
侧殿,地板铺着纹路繁杂的地毯,窗户垂着厚厚的窗帘,数个火盆将房间变得温暖如春,而散发着香味的香炉,让整座房间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在殿外值守的禁卫,身着厚厚的寒衣、外罩披风,而殿内侍立的宫女和宦官其衣着却没有那么臃肿,殿内和殿外,宛若两个世界。
欢声笑语响起,那是宇文维城在逗弄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这只小狗通人性,宇文维城扔什么出去,小狗便麻利的跑过去将其叼回来。
而宇文维城按着在西阳时的玩法,命人做了个“飞盘”,和小狗玩抛飞盘的游戏,经过几日的“磨合”之后,小狗能完成各种难度的“接飞盘”,让一旁的尉迟明月看得面带笑容。
苦着脸苦了数月的尉迟明月,终于开始笑了,这让做母亲的王氏,还有做姊姊的尉迟炽繁松了口气,她们起先一直在担心,担心尉迟明月想不开要出家,那可就麻烦了。
因为要顾及家族的利益,导致尉迟明月的婚姻不幸,刚出嫁就守寡,如此伤害对于女人来说确实很沉重,然而尉迟明月年纪轻轻,要是出家的话,青灯古佛的日子,可怎么熬下去。
现在好了,总算开心了,心里那一关,终于熬过来了。
尉迟炽繁如是想,见着儿子玩得额头冒汗,赶紧将其揽入怀中,用丝巾帮儿子擦汗,如今外面天寒地冻的,万一出汗又吹了冷风导致着凉,很容易生病。
小狗见没人陪自己玩,汪汪叫了几声,摇着尾巴跑到尉迟明月脚边,轻轻蹭着裙角,尉迟明月将其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个婴儿般逗弄着。
在这里的日子极其无聊,尉迟明月经母亲和姊姊的不断开导,渐渐从无穷无尽的哀怨中走出来,而这只颇有灵性的小狗,还有活泼的外甥,让她愈发开心起来。
三大一小,在温暖的侧殿里闲谈,气氛如同气温般温暖,就在这时,殿外响起低语声,随即一名宦官来报,说小左宫伯王忻在外求见。
宦官刚说完,正在逗弄小狗的尉迟明月便答道:“让小宫伯进来吧。”
宦官奉命退下,尉迟炽繁瞥了一眼妹妹,随后和母亲王氏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不一会遮挡殿门的屏风外转出一人,在宦官的引领下,来到天子面前行礼。
顺序当然是先尊后卑,从天子宇文维城开始,然后是太后尉迟明月、邾王后尉迟炽繁,最后是胙国公夫人王氏。
对于宇文维城来说,每天见过的人有很多,他不太记得住每个人的面容,但是这位王小宫伯算是大熟人,每天都会见上几次,和苍蝇差不多。
而姨母特别喜欢的那只“小白”,就是王小宫伯献上来的。
宇文维城年纪还小,和这个年纪比阿耶小一些的王小宫伯没什么话说,而王忻此来,当然也不是来陪着幼年天子玩耍。
他一如既往是来向三位贵人请安,毕竟表叔、丞相尉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多请安多问候,免得有人阳奉阴违,对天子还有三位贵人照顾不周。
而姑婆、蜀太妃王氏之前也交代过他,要王忻帮着表叔盯紧天子,千万不要让什么人钻了空子。
王氏和尉迟炽繁与王忻客套了几句话,而尉迟明月就不一样了,饶有趣味的同王忻交谈起来,问起各种事情,表情愈发放松,尉迟炽繁见状心中叹了口气。
她大概看出来,妹妹至少现在还没有喜欢上这位小左宫伯,但亲切感是有了,就不知道以后...
王忻是蜀太妃王氏的侄孙,蜀太妃一向偏心自己所出的两个儿子,对尉迟炽繁的父亲、胙国公尉迟顺,实际上并不好,而蜀太妃还十分偏心娘家人,王忻就是其一。
王忻之父是丞相尉迟的表兄,理论上也是尉迟顺的表亲,但实际上王家人只和尉迟、尉迟佑耆两兄弟亲近,和尉迟顺一家基本没什么来往。
如今这位年轻、英俊并且未成亲的王忻,担任小左宫伯一职,统领侍卫,时常陪伴天子左右,郁郁寡欢的太后尉迟明月,对对方的感觉不错,也许以后....
尉迟炽繁看得出来,王忻是主动接近尉迟明月,想方设法讨尉迟明月的欢心,对方目的性很强,但她还能如何?
妹妹婚姻不幸,迟早是要再嫁人的,以王忻的出身,两人称得上门当户对,只要妹妹高兴,她这个做姊姊的还能说什么?
尉迟炽繁能看出来的事情,王氏当然也看得出来,她实际上并不反对这件事,因为女儿之前的状态让她十分担心,如今有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才俊在试图接近女儿,她当然也不好说破。
按照当今局势,尉迟氏迟早要改朝换代,到时候尉迟明月的太后称号就要甩掉了,得尽早改嫁,过上幸福生活才是最紧要的。
能和蜀太妃的娘家联姻,对于尉迟顺来说,是缓解双方关系的好办法,王氏明白这一点,所以更加不会反对王忻接近尉迟明月。
但有一点是必须坚守的底限,那就是除非明媒正娶入了洞房,否则就不能有夫妇之实,王氏不能让还是寡居太后身份的女儿闹出丑闻。
王忻适时告退,尉迟明月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只小白狗身上,宇文维城也休息好了,开始“下半场”游戏,欢声笑语再度响起,传到殿外。
风雪中,王忻听了一会身后传来的笑声,紧了紧披风,领着随从向外走去,美人国色天香,真是让人神魂颠倒,若日后再嫁人,他必当努力争取,不过不用急,因为这是迟早的事情。
即将走出行宫,却见大门外转来一队禁军,领头的是小左武伯王熙,两人停下脚步,相互行礼,打声招呼,擦肩而过。
蜀太妃王氏,和胙国公夫人王氏同姓但不是同一支,胙国公夫人王氏出身乐浪王氏,其祖父王盟为周太祖亲舅,其侄王熙,为邾王后表弟、太后表兄,年纪与王忻相近,同样未婚。
离开行宫的王忻,行走在彻骨寒风之中,感受着风雪交加,心中警惕万分:表亲结亲,亲上加亲...你会和我争么?
第二百七十四章 风雪交加(续)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沿着南北走向的山谷,呼啸着扑向漫长的队伍,白雪反复覆盖着官道,又被无数人踩出泥土地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靴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阵阵的口号声,在山谷中回荡:“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风雪交加之中,虎头旗迎风招展,虎林军将士们念着《千字文》,迎着北风行军,昂扬的斗志,几乎化为火焰,要将落在铠甲上的雪花化掉。
虎林军主将田正月,站在一处土丘上,看着行进中的队伍,又看看手中的怀表,连日大雪,己方行军速度不受影响,他对此很满意:“将士们的士气很高,此次必定能克期抵达战场。”
军主李石磨赞同主将的看法,见着队伍冒着风雪行军,队形丝毫不乱,他颇为自豪:天下间能做到这一点的军队不是没有,但虎林军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休息了一个月,我还以为大家腰酸背疼腿软,如今看来,在家里折腾得还不够嘛!”
“那是,一个个铁打的腰板,小媳妇哪里能弄折?哎我说老李,听说你弟媳生了个大胖小子?”
“嗯啊,哎,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听着是我让我弟媳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不是指桑骂槐么?”
“哟呵,老李如今文绉绉的,说话都喜欢用成语了!”
“我那小兔崽子如今在蒙学,当阿耶的说话不文绉绉些,小兔崽子哪里会认真学!”
诸将闲谈起来,气氛十分轻松,不过外围的士兵却不敢掉以轻心,警惕的看着两侧山坡,提防有人放冷箭,如今队伍呈一字长蛇阵行走在山谷里,万一被人伏击,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今还未进入敌境,前方关隘亦是己方军队在驻扎,但对于虎林军来说,料敌从宽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行军时该做的警戒布置,绝对不会打折扣。
一切都以会遇到伏击为前提进行准备,全军将士都穿着铠甲,随身携带刀、盾牌、弓箭等兵器,将长枪等长兵及行囊放在马车上,以“作战状态”行军。
穿着铠甲,背着盾牌,腰间挂着佩刀或者弓箭,每日走四十里山路,这样的负重可不轻松,如果是一般的军队,连日以这样的状态行军,很容易累垮。
但对于虎林军将士来说,这不算什么,经过长期充分的训练,又有良好的伙食打底,加上大量马车分担负重,每日走四十里山路随即投入作战,对于将士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虎林军的兵员构成是募兵,军中各将虽然有正经的军职。但严格来说是西阳王宇文温的私军,是西阳王耗费巨资练出来的精兵。
军中将士每月拿着充足的军饷,待遇好得让无数人羡慕,所以区区风雪行军,不会有人抱怨。
将士们从遥远的岭表广州赶回西阳,放了个大假,将士们回家和亲人团聚一个月,娶媳妇、处理家事、购置田产、乔迁新居,还安排了来年春耕的诸般事宜,如今一身轻松上战场,即便是行军也是劲头十足。
虎林军随西阳王远征岭表,大家浴血奋战,立下许多功劳,该得的物质奖赏,诸如钱粮、布帛、田地,都已经落实,但论晋升和封爵,暂时还没有。
对于这个问题,将士们没有任何怨言,因为如今朝廷乱成一团,邺城朝廷说他们是叛逆,到处在打仗,天子落难来到山南,新朝廷还在组建当中,晋升和封爵,当然要后延。
有西阳王在,这事情迟早是要解决的,所以大家不担心。
西阳王如今身在孤城悬瓠,率领仅万余的军队,和围城的十余万大军浴血奋战,这种关键时刻闹“待遇”,简直是没良心,没人会这么做,更重要的是,大家对西阳王有信心。
西阳王出了名的言而有信,别的不说,只说这次放假,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养精蓄锐的虎林军将士,憋着股劲要在新的作战中立功。
即便是随后阵亡,那么之前在南征时立下的功劳,西阳王也一定会落实到位,论功该得的封爵,就一定会有,即便阿耶之后阵亡了,儿子也一定会继承这个爵位,哪怕只是最低的爵位,都一定会有。
这就是信心,虎林军将士们对西阳王的信心,所以对于接下来的战斗,大家斗志昂扬,想着尽快抵达战场,奈何有人拖后腿,想快快不了。
长长的队伍之中,有一段明显不同于虎林军,这一段队伍的士兵们,尽量排出整齐的队列,但和前后的虎林军一比,明显乱了些。
队形比不了,而这些士兵的身材和魁梧的虎林军士兵一比,显得有些瘦弱。
更关键的一点,是这些兵根本就没见过雪,更没有在雪天行军的经验,一个两个东张西望,饶有趣味的看着雪景。
风雪交加中,这些士兵虽然身着铠甲,但那瘦弱的身形,如同在风中摇曳的枯草,让人觉得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大风吹走,看得田正月等人都有些“揪心”。
若以虎林军士兵的体格来做基准,这些兵的身体素质大多数就不合格,当然,虎林军的标准太高,以此衡量助战的客军不公平。
客军大老远从岭表赶来助战,光是这份心,就很珍贵了不是么?
宁长真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很快便在手心化作一滩水,带来丝丝凉意,宁长真感受着风雪,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夏虫不可以语冰”。
岭表气候炎热,绝大部分地区冬天见不到下雪,而宁氏一族聚居的安州,数百年来几乎没有下过雪,宁长真从记事起,就不知道什么是雪。
所谓“风雪交加”的雪景,只是在书中见过,如今置身其间,才知道中原的冬天,是如此的天寒地冻,而仅存于长辈说的中原故乡,好像距离近了许多。
岭表安州宁氏,为中原南下汉人,在遥远的南方岭表俚僚之地定居,繁衍生息许多代之后,虽然生活习俗已经本地化,但祖籍却世代相传:宁氏的家乡,在中原的青齐之地。
宁长真字长贞,觉得自己是家族南迁以来,最接近祖籍家乡的人,回去之后,可得好好炫耀一番。
“长贞,下雪就是这样了,虽然冷,但穿得暖和就不要紧。”
冯暄在一旁说道,他不是第一次见下雪,当年到建康时就遇见下雪,只是此次雪中行军,别有一番风味,而自己带来的兵,绝大多数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下雪。
“这羽绒服,穿在身上还真是暖和,只是靴子好像不太厚,真的不会得那什么..冻疮?”宁长真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羽绒服,又看看自己的兵,有些担心的问道。
冯暄表示这没问题,因为他们带来的兵,身上所穿行头和虎林军将士一样,应该不会出现大面积冻伤,而丰富的伙食,让许多族兵大呼过瘾顿顿都有些许肉吃,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其实他们在跟随西阳王南征交趾、林邑时,就见识过周军的伙食是如何之好,如今大老远来到山南,见识了黄州西阳城的繁华,真切感受到西阳王的实力之雄厚。
每人一件羽绒服、两双靴子和四双袜子,还有御寒的被褥,西阳方面很快就把身为客军的岭南兵所需物资准备好,然后每顿至少有肉丝的伙食也同样准备好了。
戎服、弓弩箭矢、铠甲、刀牌,黄州总管府给这些岭南兵全都换了一套新的,冯暄和宁长真带来的族兵,穿上制作精良的铠甲,拿起锋利的长刀,胆气凭空涨了几分。
随之而来的,是立功的心情愈发急切起来。
冯暄和宁长真看着雪景感慨着,不远处,陈佛智正与田正月等将领交谈,今日行军接近尾声,一会便要在前方关隘扎营,陈佛智要落实一下相关事宜。
对于从未经历过下雪的岭南兵来说,在天寒地冻里扎营,需要知道许多注意事项,以免从未经历严寒的士兵出现大面积冻伤,影响战斗力。
高凉冯(冼)氏、泷州陈氏、安州宁氏为岭表三大豪族,冯暄、陈佛智、宁长真率领各自族兵北上,要为新朝尽一份力,其忠心可嘉,但一开始是被婉拒的。
周国岭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忽然离开广州番禹北上,随后周军开始调动,虎林军亦拔营北上,广州总管杨济,向冯冼氏的当家人冼夫人透露周国有变,故而有此变化。
冼夫人决定派冯暄率兵北上,助西阳王一臂之力,随即泷州陈氏的当家人陈佛智、安州宁氏的当家人宁猛力也纷纷表态,愿意出兵,助西阳王一臂之力。
而杨济一开始婉拒三家的好意,说岭表初定,需要三家鼎力相助,协助官军提防有人趁机作乱,但三位当家人表示既已归附周国,理当尽心尽力,为国分忧。
冼夫人及长孙冯魂、陈佛智之子陈龙树,各自领兵待命,随时等候广州总管府派遣,对付可能出现的叛乱,而冼夫人次孙冯暄、陈佛智本人、宁猛力之子宁长真,率领善战族兵,北上山南黄州助战。
因为是远征,三家所派兵力不算多,千里迢迢赶赴黄州西阳,要为西阳王分忧,而他们抵达黄州总管府地界时,恰逢周国天子驾临西阳。
岭表三大豪族派兵千里勤王,这让天子宇文乾铿十分感动,当即召见冯暄、陈佛智、宁长真,大加赞扬、封官封爵。
而现在,跟随虎林军出击的三家族兵,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他们面前的战场,不再是瘴气弥漫、山林密布的岭表,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那是他们祖先居住过的地方,魂牵梦绕的中原。
第二百七十五章 虚与委蛇
下午,吴州州治广陵,大队兵马正在入城,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巡视淮南州郡归来,继续坐镇广陵,提防江南方向的异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顺便找个机会和不久前抵达的陈国使节寒暄一下,虚与委蛇一下,尽量拖延时间。
回到行辕的尉迟佑耆,还未洗去风尘,先听佐官汇报广陵情况,得知一切正常,心中稍定,而得知江南陈国似乎在和上游山南宇文氏媾和,他不觉得意外。
如今的陈国,已经危在旦夕,长江中游州郡尽失,连岭表都丢了,如今只剩下游三吴之地,连粮食都无法自给自足,根本就没有能力发兵主动进攻任何一个方向。
陈国有兵,为数不少,但没有粮食,光有兵没用,甚至会因为粮食短缺导致军心大乱,到时候营啸演变成叛乱可就好笑了,陈国自顾不暇,哪里有精力来想其他事情。
尉迟佑耆已经从最初的挫败感中恢复过来,如今虽然攻守易形势,但淮南周军实力依旧,而陈国现在根本没能力支撑一次像样的大规模进攻。
无论是渡江北上‘收复’淮南州郡,还是逆流而上‘收复’江州乃至巴、湘二州,亦或是浮海南下‘收复’岭表广州,尉迟佑耆断定对方都是痴心妄想。
所以己方对于陈国的媾和要求,基本上就是虚与委蛇,态度上是‘渴望’谈判,但实际上不打算做出太多让步,陈国俘虏可以放,但粮食绝对不会给。
这是愚蠢的资敌行为,和救火投薪没有区别,除了增长陈国铤而走险的野心,没有任何好处,尉迟佑耆不觉得陈国有资格向己方提出太多的条件,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们才不得不装个样子出来。
当然,他们虚与委蛇不过是有些心累,而真给了粮食的宇文氏,才是蠢得无可救药。
尉迟佑耆派出细作到江南,混入建康城中打听消息,而陆续传来的消息表明,宇文氏方面为了拉拢陈国,已经节衣缩食提供了数十万斛的粮食。
据说还有使节来到建康,争取缔结盟约,一起对抗尉迟氏。
这本该是秘密进行的事情,无论是粮食支援还是使节抵达建康,都该保密,结果如今建康城内人人皆知,尉迟佑耆除了鄙夷陈国的保密措施又等于没有,还愈发觉得宇文氏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想想对方的处境,尉迟佑耆倒是颇为理解,宇文氏的地盘是关中、山南,却腹背受敌导致兵力捉襟见肘,所以不得不用粮食来稳住下游的陈国,但这样的举动,效果存疑。
宇文氏攻占了陈国的巴、湘、江州,还占据了岭表各州郡,如此深仇大恨,妄想用数十万斛粮食糊弄过去,尉迟佑耆觉得陈国君臣但凡还有羞耻心,绝不会真想和宇文氏媾和。
所以宇文氏布置在江州的兵马,依旧不能调走,而在巴、湘以及岭表广州的兵马,同样不能调走,因为当地的陈国旧吏迟早要起事,驻军兵力一少,有和没有差不多。
这样的形势,尉迟佑耆不信坐镇山南的宇文明看不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归还占领的陈国州郡,收缩兵力回山南,但对方舍不得吐出吃到嘴里的肉,想要靠着给粮食来拖延时间。
尉迟氏也不会吐出吃到嘴里的淮南州郡,但这是在绝对实力支撑下的信心,宇文氏自己的基本盘都快守不住了,还想着守住刚占的地盘,真是有些不自量力。
而在尉迟佑耆看来,宇文氏妄图用粮食稳住陈国的行为,实际上就是病急乱投医,想来杞王宇文亮父子真的是焦头烂额,即便弄了个假天子,也无法稳住人心,只能靠虚假的媾和,来自欺欺人。
尉迟佑耆直到现在都不相信宇文乾铿还活着,所以当有传闻陆续传到广陵,说本已“伤重不治”的“先帝”还活着,已经抵达山南,要重建朝廷,他都认为这是宇文亮父子的拙劣伎俩。
没有天子这一招幌,杞王宇文亮根本就无法有效收拢关中人心,对方为了保命弄了个假天子来掩耳盗铃,尉迟佑耆是真觉得宇文氏没多久好活了。
但是,悬瓠一日不下,宇文氏就能苟延残喘多一日。
尉迟佑耆现在还不太清楚关中战况如何,而他的兄长尉迟,率领大军围攻豫州州治悬瓠,到现在都没有好消息传来,这让尉迟佑耆有些郁闷。
据守悬瓠的西阳王宇文温,看来真是有些本事。
如果可以的话,尉迟佑耆真想领兵西进,攻入宇文氏控制的江州,然后继续溯江而上,进攻黄州,抄宇文氏的后路,奈何有陈国掣肘,他就不可能调兵离开广陵。
现在是冬天,正是对江南动兵的好时节,不用担心连绵阴雨,也不用担心积水浸没营地让将士苦不堪言,但尉迟佑耆不敢违抗兄长的命令,只能在江北广陵和陈国虚与委蛇。
尉迟佑耆如是想,负责与陈国谈判的相府主簿房恭懿倒不这么认为,他知道丞相尉迟定下的策略就是尽可能稳住陈国,以便腾出手来对付宇文氏。
陈国进攻无力自保有余,不是优先解决的威胁。
此时此刻,刚和陈国使节谈判回来的房恭懿,向尉迟佑耆禀报谈判进程,其实这次谈判的内容和上次差不多,而周国方面的原则也很明确:俘虏可以放,至于归还淮南州郡、输送粮食若干的要求,再议。
“尚书令,陈国使节方才提出要求,希望北上,面见天子和丞相,尽快将归还失地以及借粮的事情定下来。”
“面见天子和丞相?他们是想借机看看悬瓠的战况吧?”尉迟佑耆冷笑着,“那么我方是如何回应的?”
“天子御驾亲征,如今忙着平叛,我方须得派人到悬瓠请示,得允许后,陈国使节方能北上。”
“这拖不了几日吧?”
“尚书令,广陵与悬瓠,信使来回不过数日时间,但若是天子打算收复悬瓠后,在城中接待陈国使节,这就有得等了。”
房恭懿谈判磨时间的本事,尉迟佑耆是服气的,但他不觉得陈国使节看不出己方在虚与委蛇,然而形势比人强,以陈国如今的实力,还能如何?
陈军要打仗,他奉陪到底,而对方打又打不过,除非搞偷袭,但尉迟佑耆做了布置,有信心让偷袭广陵的陈军有来无回。
为了讨一些粮食救急,陈国使节的要求,从一开始的两百万斛,降到一百万斛,然后降到五十万斛,而今天,房恭懿说对方的要求已经降低到二十万斛。
此时的陈国,如同乞丐一样,端着破碗敲门,然后跪在门外,乞求周国(尉迟氏)赏一口剩饭吃
尉迟佑耆听了,愈发觉得自己在广陵坐拥大军而不动、面对仅能自保的陈国虚与委蛇,真的是浪费时间。
但即便如此,该做的场面活还是得做,身为镇守两淮之地的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总得摆出好客的姿态,看看天色,他决定今晚设宴款待陈国使节,以体现己方重视谈判的态度。
“尚书令要亲自宴请陈国使节?”
“没错,说些模糊两可的话,让他们有些盼头总是好的。”尉迟佑耆笑道,“不然老是虚与委蛇,对方心灰意冷,可就不好了。”
房恭懿点点头,但不忘提醒一句:“尚书令,宴席上须得小心提防,提防对方之中有刺客铤而走险。”
第二百七十六章 广陵散
夜,广陵,驿馆内,盛大的酒宴在继续,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在此设宴款待陈国使节,主宾推杯换盏,双方赴宴人士谈笑甚欢,场面好不热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北对峙数百年,南来北往的各国使节,在宴会时喜欢和接待方官员吟诗作赋来个“文斗”,借以彰显各自朝廷的“华夏风范”,顺便映衬出对方的蛮夷之风。
大家都声称自己的朝廷继承了华夏正朔,战场上武将们浴血奋战,厅堂间文官们唇枪舌剑,无论是出使的使节,还是接待方的官员,文学上的功底,都位居各自国家一流。
昔年,陈国江总出使齐国,齐国方面派出监馆房彦询接待顺便“接战”,江总文采出众,出身清河房氏的房彦询同样文采出众,两人一番谈书论典之后,竟然惺惺相惜起来,各自作诗赠与对方。
十余年过去,江总如今位列陈国台辅,加上年纪大了故而无法出使,而房彦询英年早逝,其弟房彦谦如今远在山南黄州西阳,尉迟佑耆无法请这位到广陵,和陈国使节重续一段文坛佳话。
不过这没什么,尉迟佑耆这边有同样姓房的房恭懿在场,身为相府主簿的房恭懿同样文采出众,他作为周国一方的谈判代表,与数次来访的陈国使节打交道,除去公事不说,双方算是以文会友。
房恭懿原为齐国人,周国灭齐后,他虽有才名却未得周国任用,后来蜀国公、相州总管尉迟迥在邺城起事,山东(太行山以东)许多故齐旧吏群起响应,房恭懿得尉迟迥征辟,成为其子尉迟的主簿。
尉迟如今为周国丞相,房恭懿自然水涨船高,丞相让他主持与陈谈判拖延时间,正好借此谈天论地,与陈国使主(正使)傅虚与委蛇。
傅亦是饱学之士,七岁时便可背诵诗赋十万余字,熟读各类经典书籍,入仕后以文章用词华丽而著称,为人机敏,下笔成章,不需要打草稿。
因为文采出众,傅亦作为使主出使,在齐国国都邺城,和北方名士谈笑风生,游刃有余,陈叔宝即位之后,傅入秘书监,掌诏诰,十分受信任。
只是傅性格倔强、恃才傲物,不知不觉中得罪许多人,其中就包括陈叔宝的幸臣施文庆、沈客卿,在这两位的诋毁下,渐渐被陈叔宝疏远。
得罪了小人,还是得势的小人,傅的厄运没有结束,北方高句丽的使者来到建康,傅负责接待,结果被沈、施污蔑向高句丽使者索贿,有辱国格。
其他人也落井下石,陈叔宝因偏听偏信,将傅打入大牢,性格倔强的傅上表申辩,言辞颇为激烈,陈叔宝阅后大怒,但冷静下来后念及傅的才华,将其罢官了事。
如今陈国形势危急,需要能言善辩、文学出众的臣子出使,许善心负责出使山南(宇文氏),还得在建康陪同宇文氏的使节,对于出使江北(尉迟氏)的使节人选,陈叔宝很快便想起了傅。
傅出使江北,往返数趟,除了要回被周国俘虏的将士、官员及其家属,就没有更多的进展,被周国占领的淮南州郡,还有“借粮”一事,都没有成功的希望。
房恭懿总是回避这两个问题,傅知道对方实际上并不会做出让步,也只能装疯卖傻来磨,他觉得陈国如今局势危急,自己肩负重任,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一些好处。
失地要不回来,至少能要一些粮食,陈国的国土沦陷大半,如今就剩下长江下游的三吴之地,而持续大半年的战事,影响了今年的收成。
三吴之地虽然物产丰富,但每年产出的粮食已经无法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若是以往,陈国可以调集上游巴、湘、江州的粮食入建康,解决粮食收成不足的问题,而今年肯定是不行了。
许善心出使山南,弄了四十万斛粮食回来,解了陈国的燃眉之急,但这些粮食都是优先供应给军队,平民百姓依旧饥肠辘辘。
如果他不想办法从江北弄些粮食回去,可能建康城里许多百姓都熬不到元日,见不到新一年的太阳。
然而即便“借粮”的数量一降再降,周国(尉迟氏)方面依旧不给出明确答复,傅心里有些着急,但知道急也没用,只能耐着性子和对方周旋。
此时,他正与东南道大行台左仆射司马消难谈佛,这不是东拉西扯,而是傅确实对佛学有研究,而司马消难同样对佛学感兴趣,于是就在席间聊起来。
司马消难年轻时,是东魏(齐国)有名的贵公子,广纳宾客,与邢子才、王元景、魏收、陆昂、崔赡等名士往来甚密。
此举无论是装点门面也好,附庸风雅也罢,久而久之,司马消难倒是颇为亲近文学之士,而傅不但文采出众,还精通佛学,于是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坐在主位的尉迟佑耆,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尉迟家自然尚武,尉迟佑耆弓马娴熟,平日里喜欢打猎,不喜欢舞文弄墨,真要让他和傅聊天,还真没什么话题。
若谈论佛法,倒是能谈得起来,只是尉迟佑耆心中有事,没心情谈佛,眼见着酒宴过半,场面有些冷,尉迟佑耆正要让歌舞继续,傅却提议抚琴一曲助兴。
军中乐器以琵琶最为常见,尉迟佑耆喜欢听人用琵琶弹奏乐曲,自己时不时也弹上一曲,很少听人弹琴,现在对方提议“抚琴一曲”,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房恭懿赶紧救场:
“不知傅公要弹的是何曲目?”
傅答道:“如今身在广陵,自然是广陵散。”
《广陵散》为名曲,尉迟佑耆当然知道,他也知道陈国使节抚琴弹曲不是卑躬屈膝讨好,而是行风雅之事,正如许多人喜欢在筵席上弹琵琶一样纯属助兴。
不过听得对方说,要让随行的琴童来弹奏,这就有意思了。
尉迟佑耆心中冷笑:莫非这琴童,就是聂政么?
《广陵散》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聂政刺韩傀曲》,聂政是战国时期的著名刺客,孤身一人刺杀韩国国相侠累,侠累名傀,又称韩傀。
尉迟佑耆此次设宴款待陈国使节,房恭懿劝他注意对方随行人员可能存在的刺客,而一开始赴宴的人之中,都是文学之士,这是经过房恭懿确认的。
所以尉迟佑耆不觉得这些文绉绉的文士能做出行刺之举,如今傅主动提出让琴童弹琴助兴,动机耐人寻味,也许真的是助兴,也可能是要行刺。
尉迟佑耆不会被区区刺客吓住,所以面色平静答应了傅的请求,暗自做好了准备。
他盘算得很清楚,如果对方真的派刺客行刺,那他就有立刻南攻的借口,一鼓作气攻入建康灭掉陈国,省得成日里和对方虚与委蛇浪费时间。
使节竟然行刺,全无诚意不说,此举简直是人神共愤,有这样的借口,尉迟佑耆觉得自己即便自作主张进攻建康,尉迟也不好发作。
他满怀期盼的看着门口,看着那个扮作琴童的刺客入内,结果还没见着琴童出现,却透过正门,看见外面院子里的士兵惊慌失措。
那些士兵的面庞,及其身后的院墙,被火光映亮。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招妙棋
建康,台城,结绮阁,贵妃张丽华坐在榻上,与面前站着的一名女子交谈,这名女子年纪轻轻,身着绫罗绸缎,样貌娇媚,未施粉黛肤色却白里透红,是张丽华为天子精心准备的美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子好女色,后宫嫔妃数量不少,而张丽华却能艳压群芳,宠爱经久不衰,除了容貌出众之外,善解人意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她不会为了独宠而将别的女人排除在外,反而会时不时给天子一个“惊喜”。
她面前的美人,就是精心准备的“惊喜”,本来已经安排好要献给天子,奈何这几日时机不对。
“官家这几日劳心国事,无暇他顾,过几日你再侍寝吧。”
“是...”
女子躬身行礼然后跟着宫女退下,张丽华看着那婀娜的背影,微微一笑,女子方才脸上那一瞬间闪过的失望之色,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自以为容貌出众,让官家见了之后就会迷得神魂颠倒,从此言听计从?
太天真了!
张丽华心中鄙夷,这是她亲自选的美人,当然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不觉得这是个威胁,因为自己成功的道路,是没有人可以再走一遍的。
张丽华是卑微的军户出身,父兄靠着织席养家糊口,而生于贫苦家庭的张丽华,竟然有着一副沉鱼落雁的容貌,到了十岁时已经出落为一个小美人。
如此样貌,跟着父兄在路边卖席子太浪费了,入乐坊做花魁也不划算,恰逢皇宫选侍女,张丽华被父兄送去“参选”,随即如愿入宫,开始奋力一搏。
太子的龚良娣,是她入宫时要服侍的主人,而太子陈叔宝,很快就注意到了张丽华,这个刚入宫没多久的侍女让陈叔宝惊为天人。
年纪尚小这四个字,阻挡不了陈叔宝的激情,从此,出身贫苦的张家女丽华,成了太子最宠爱的女人,当太子成为天子,她就成了后宫里最受天子宠爱的妃子。
无数美貌女子想要沿着她当年走过的路取而代之,却都失败了。
问题出在哪里?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再漂亮的美人,天子日夜享用,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也就没了兴趣,张丽华不但貌若天仙,还有一套固宠心得,能够在竞争激烈的后宫屹立不倒。
所以,她不怕自己选的美人,日后会取代天子心中自己的位置。
张丽华不会如同妒妇那样,一见天子碰别的女人,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相反会时不时精选美人献给天子,明面上看是“引狼入室”,但实际效果却很好。
天子身边不断有美人出现,精力会分散,对于其他妃嫔的兴趣就始终无法再增加,如此一来,没人能够争得过她。
而那些美人,天子的新鲜劲头过后,最多给个“女博士”、“女学士”的名号,每日里在酒宴上陪着天子和幸臣吟诗作赋,沦为漂亮的装饰品。
所以,隔一段时间就往天子身边塞美人,是张丽华的一招妙棋,没有人可以重走她当年走过的路,天子最宠爱的,依旧是她张丽华。
从榻上起身,张丽华对着琉璃镜整理了一下妆容,随即向阁外走去,经由飞桥转入天子所居临春阁,刚一进去,就见陈叔宝对着书案上一张舆图发呆。
张丽华受陈叔宝宠爱,进出天子寝居不需要通传,所以光顾看舆图的陈叔宝没有注意到张丽华走进来,侍立一旁的宦官见着张丽华走近,正要提醒陈叔宝,却被她用手势制止。
示意宦官端来一套茶具,张丽华熟练的沏出一壶好茶,茶香四溢,让愁眉苦脸的陈叔宝闻到之后精神一震,随即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哎呀,爱妃来了?朕一时不察,冷落爱妃了。”
张丽华莞尔一笑,将沏好的茶捧到陈叔宝面前:“官家,请用茶。”
“好,好...”陈叔宝接过茶盏,张丽华看了看对方,随即心痛的说道:“官家操劳国事,面色憔悴许多,妾惶恐,还请官家为江山社稷故,保重身体。”
“唉,若是那些言官如爱妃这般明事理就好了。”陈叔宝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用手点着那张舆图,抱怨着:“这几日就要已见分晓了,朕如何能不操劳?”
向来以做无忧天子为宗旨的陈叔宝,如今满脸愁容,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张丽华面带微笑做倾听状,让陈叔宝倾诉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的后宫之中,张丽华最善解人意,所以陈叔宝把大多数嫔妃、美人当做发泄物,却把贵妃张丽华和孔、龚二贵嫔当做知己,其中以张丽华最为信赖。
此时此刻,陈叔宝憋了一肚子话要找人倾诉,张丽华来得正好,他滔滔不绝将心中烦闷倾泻出来。
这几日,陈国面临一次生死转机,如果做好了,那么陈国就会转危为安,如果做得不好,他陈叔宝搞不好就要变成亡国之君。
数月前,周国局势骤变,竟然爆发内讧,而陈叔宝在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联合宇文氏,共击尉迟氏,但在那之前,要左右逢源。
他以傅为使主出使江北,和周国的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接触,试图弄一些好处回来,但折腾了几次,除了要回一些被俘的陈国官员、将士及家眷,别的好处一点没有。
对方负责谈判的官员是相府主簿房恭懿,虚与委蛇的功夫十分了得,傅往返长江南北岸几次,不要说一寸国土,就连一粒粮食都拿不到。
尉迟氏关于媾和的诚意很差,大概是看不起陈国,这让陈叔宝很生气,只能把目光投向西面,投向宇文氏占据的山南地区。
他以许善心为使主出使山南,和周国的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接触,尽量弄一些好处回来,而许善心不辱使命,带回来了四十万斛粮食。
这些粮食如同及时雨,让面临缺粮困境的建康军民欢呼雀跃,而许善心此去山南安陆,还带来了对方的使节,并确认了两个重要消息。
第一,周国的天子,居然真的没有“驾崩”,而是历尽千辛万苦逃到了山南,许善心之前作为陈国使节去过周国国都邺城,是亲眼见过这位周国天子的,而此次在安陆,见到的确系本人。
第二,周国的西阳王,如今据守豫州州治悬瓠,权相尉迟亲率大军十余万围攻悬瓠,迄今(许善心离开安陆时)未能攻下。
这两个消息,让陈国君臣精神为之一振,因为按照许善心确认的消息,周国分裂成东西周已成定局,关键在于宇文氏的“西周”能顶多久。
而周国的西阳王宇文温,只要在悬瓠多支撑一日,周国权相尉迟所率领的大军就会多停留在悬瓠一日,无暇他顾,那么对于陈国来说,就是极好的机会。
机会是什么?
那就是偷袭长江北岸的广陵,只要能占据广陵,获得江北的一个重要立足之处,那么陈国的局面就打开了!
这是幸臣孔范、施文庆所献计策,陈叔宝没带过兵,也没有亲临战场指挥大战,但知道广陵集结着大量周军,想要偷袭怕是很难成功,而“偷袭”二字,太难听了。
宇文氏和尉迟氏占据的本就是陈国国土,所以陈叔宝觉得官军出击应该用“收复”二字,而孔、施二人所献计策,是提前派出精锐绕过周军江防,趁着傅再次出使广陵、尉迟佑耆提防心下降之机,偷袭广陵。
与此同时,驻扎在建康城外白下的水军主力悉数出击,控制广陵一带江面,而官军陆上兵马则提前进抵与广陵一江之隔的京口,待广陵战火起,立刻渡江北上。
这一计划,光听就觉得规模十分宏大,成功率恐怕不高,陈叔宝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他不同意的最大原因,不是成功率低,而是怕有损他一代明君的声誉。
派出使节与人谈判,与此同时又派出精锐搞偷袭,这种不宣而战的行为,坏了朕的名声可怎么办?
陈叔宝最关心的问题,孔范、施文庆当然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一旦失败,就举定义为边将“擅开边衅”,与官家无关。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用于仲文的人头去平息尉迟佑耆的怒火。
“官家,妾以为,这位于将军的经历,有些像樊於期?”
“樊於期?”陈叔宝楞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相似,实际上却有不同...”
樊於期是战国人物,原为秦军将领,和秦王嬴政有过节,逃入燕国为燕太子丹收留,后来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荆轲以樊於期的人头和督亢地图为礼物,去见秦王嬴政。
张丽华提起樊於期,是特意挑起话题,还是一个有破绽的话题,此举正中陈叔宝下怀,他品了一口茶,开始纠正宠妃的“误解”。
于仲文是何许人?隋国的孤臣孽子,与尉迟家族有仇。
于仲文祖父于谨,为周国太祖宇文泰元从,率军攻破梁国国都江陵,在朝中位高权重,于氏一族在西魏(周国)是一流权贵。
结果在大象二年周国发生变乱时,于氏选择站在外戚杨坚一边,与拥立新帝的相州总管尉迟迥对抗。
此时于谨早已去世,一子于翼,为周太祖女婿,时任幽州总管,却拒绝了尉迟迥的拉拢,另一子于义,作为行军总管随杨坚所派大军西进,攻灭起兵响应尉迟迥的益州总管王谦。
于谨又有一子于实,为杨坚所重用,于实有三子,长子于,时任吴州总管,坐镇广陵,数次击退陈军的进攻;三子于象贤,娶宇文氏公主,却同样站在杨坚这边。
而于实的次子于仲文,时任东郡郡守,拒绝了尉迟迥的招揽,被对方派兵攻打,于仲文将来犯之敌击败,尉迟迥大怒,派出更多兵马围攻东郡。
于仲文侥幸突围,但妻儿却落入尉迟迥手中,随后丢了性命,而隋国灭亡,于氏被尉迟迥清算,于仲文再度逃脱,和尉迟氏的仇又多了一笔。
陈叔宝认为,于仲文这样一个人,用来平息尉迟佑耆的怒火,再合适不过了,但他之所以认为将于仲文比作樊於期不合适,是因为自己不是太子丹。
他不是用于仲文的人头去骗尉迟佑耆,而是以其为先锋,去偷袭广陵。
自从有了侯景这个前车之鉴,南朝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北朝降将,陈叔宝对于孔范、施文庆极力举荐于仲文领兵偷袭,一开始十分犹豫,不过考虑到对方的情况,最后还是同意了。
杀了于仲文妻儿、叔伯子侄的尉迟迥已经去世,其子尉迟顺、尉迟、尉迟佑耆尚在,而于仲文绝不会投向坐镇广陵的尉迟佑耆,反而会奋力杀敌。
陈叔宝说到这里,又开始憧憬起官军此次出击大获全胜后的美好前景,完全忘了“不宣而战”会损害他的声望,张丽华不说破,开始趁热打铁:
“官家,妾不通兵法,总觉得周军驻守广陵,必定戒备森严,官军此次出击,如何能够成功呢?”
“爱妃勿忧,朕...已经做了周密部署...”
陈叔宝开始借花献佛,在宠妃面前显摆,他所说的周密部署,实际上都是孔范、施文庆所拟定的,当然,陈叔宝猜得出来,“原著者”应该是于仲文,而孔、施二人只是经手人。
建康的江防,要害有二,其一是建康西面的采石,其二是建康东北面的京口,这是长江南岸的两处要津,北军想要大规模渡江,必须在这两处要津之一登陆。
当然,建康城外还有白下这一要津,水军战船聚集于此,可以拱卫京城,避免敌军直接兵临城下。
与江南采石、京口对应的,是长江北岸横江口、广陵,与白下对应的是江北**地区,所以陈军想要北伐,必须攻占这三处要地之一。
可周军在这三处地方布有重兵,想要正面进攻很难得手,所以要绕过去。
“爱妃猜猜,官军该如何绕过周军江防?”
“官家...都已经在舆图上画出来了,不是么?”
陈叔宝闻言一愣,然后看向舆图,果然张丽华的纤纤玉指所指之处,有一道墨迹,正是他自己画上去的。
“哈哈,是朕疏忽了!”
虽然谜题的答案已经有了,但陈叔宝的讲解**依旧高涨,张丽华当然不会让其扫兴,饶有趣味的说道:“于将军率领官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偷袭广陵,真是出其不意的一招妙棋呀!”
第二百七十八章 手段
广陵,古之名城,春秋时吴王夫差为北上争霸中原,解决粮草运输问题,在广陵城东南筑邗城,城下掘深沟,称之为韩江,又称“邗溟沟”、“邗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邗沟向北而去入射阳湖,而射阳湖西北末口接淮水,至此,长江及淮水间便有水路连接。
而从长江入淮水的船只,经其支流泗水北上,过彭城,可入齐鲁之地,最后进入黄河,为吴军争霸中原,创造了有利的后勤运输条件。
在吴国开掘邗沟之前,南船北上,需要经长江入海,然后沿着海岸线北上,到淮水入海口时再入淮,走泗水北上,绕远路不说,风险极高,平日里适合航行在长江的船只入了海,很容易被风浪吞没。
而有了邗沟,长江船只可免去航海之险,千百年来,历代朝廷不断完善沟通黄河、淮水、长江的人工沟渠,到了晋时,从长江的船只,完全可以通过一系列沟渠直入黄河,不需要绕行海路。
这条水路的起点就是广陵,而途中经过许多城池,古来兵家必争之地的彭城便是其一。
到了南北对峙时,南军北伐,最主要的一条北伐路线,就是从广陵开始,经邗沟入淮水,再经泗水过彭城,最后入黄河。
然而自刘宋丢失青齐之地以来,南朝北疆边界,由黄河一路南移,到了萧梁时以淮水为界,最后退至长江边,原本应该是北伐通道的这条水路,变成北军南下的重要通道。
作为北伐起点的广陵,现在成了北军渡江的出发地,大军所需的粮草,从黄河以南各州郡经水路汇集淮水,然后入射阳湖,通过邗沟运送到广陵。
此时的广陵城外,粮草堆积如山,而周军在江边布防,戒备森严,陈军想要偷袭广陵,从正面进攻基本不可能。
陈叔宝如今向宠妃张丽华介绍的,就是隋国降将于仲文为绕过广陵江防所采取的路线。
这一路线,沿用邗沟未开凿前,长江船只北上入淮的路线,也就是走海路,年初,周国的青州水军就是走海路南下,入长江助战,而现在,陈国反其道行之。
陈军精锐于会稽出发,乘做装载粮草的船只浮海北上,历尽千辛万苦经位于盐城郡的淮口入淮水,他们扮作输送粮草的青州青壮,混入其他各地运粮队伍之中,入射阳湖经邗沟接近广陵。
这一计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何乔装打扮混入周国运粮船队是其中一个难点,而另一个难点,就是这支精锐如何在预定的日期内抵达广陵附近。
如今是冬季,东北风大作,从会稽乘船走海路北上,就是逆风行船,虽然船帆是能使八面风的硬帆,逆风行船不是不可能,但想要平安抵达淮口,难度很大。
而要在预定日期内抵达广陵城外,更是难上加难。
出使江北的傅,位于建康城外白下的陈国水军,还有进抵京口等候渡江的陆地兵马,都严格按照约定日期行动,于仲文率领的精锐一旦误了日期,这次出击就不可能成功。
所以陈叔宝一开始不同意孔范、施文庆的计划,并不光是因为“不宣而战”搞偷袭有损声望,是有实际的忧虑。
于仲文此次偷袭广陵,如果没有江南兵马接应,不但无法改变当前局势,反而会引得周国(尉迟氏)震怒,到时候陈国就只能把一切责任推到于仲文身上。
但这样做的效果如何,陈叔宝无法确定,如果周军主帅尉迟佑耆以此为借口再度兴兵南犯,隆冬时节可没有连绵大雨来阻挡对方的前进步伐。
距离下一个雨季,要过上半年,建康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没人敢做保证,也没人做得了保证。
然而一旦偷袭广陵成功,陈国的局面就打开了,因为收复淮南州郡,可比收复江州或者岭表要容易许多,广陵距离京口不过一江之隔,陈军与其进攻上游数百里外的江州湓口,还不如进攻广陵比较容易。
宇文氏和尉迟氏正在内讧,宇文氏肯定无暇顾及长江下游两淮之地,而尉迟氏在淮南的军队,就是尉迟佑耆率领的这支大军,一旦将其击败,尉迟氏就守不住淮南了。
到时候陈国就能再次左右逢源,渔翁得利。
以停战为条件,要求尉迟氏的军队退到淮水以北,让出淮南州郡;以不与尉迟氏联合为条件,要求宇文氏归还占据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
如此一来,陈国版图复原不说,新的三国鼎立之势形成,陈国无忧矣。
这一美好前景,让陈叔宝动心不已,但偷袭广陵失败的后果,也让他纠结,孔范、施文庆二人使出浑身解数来劝,好歹劝得陈叔宝同意这一冒险计划。
而这几日就要见分晓了,陈叔宝为此茶饭不思,辗转反侧,连歌舞都没心情看了,闷在临春阁对着舆图发呆,坐立不安的等着消息传来。
他想要找人倾诉,但这种军国大事又不能四处宣扬,只能憋在心里,憋得慌。
张丽华瞥了一眼舆图,心中有些无奈,她当然不关心打仗,但是官家的口风实在不严,却偏要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这几日经常对她说要有大事发生,但当她问起来时,又摆摆手说“不可说、不可说”。
军国大事,当然要保密,但官家除了对她这样,对孔、龚二贵嫔也是如此,就差拿个招幌,上书“军国大事不可说,大家快些来问朕”。
这就是官家的品性,有时候如同小孩子一般,张丽华早就摸透了,所以知道那些妄图以美色获宠的美人,都只能去做“女博士”、“女学士”。
只有她,才知道官家真正想要的什么。
根据方才陈叔宝所说内容,张丽华现编了一套说辞来劝解对方:“于将军的兄长于,曾任周国吴州总管,当年数次击败官军,想来于将军也对吴州一带地形十分了解。”
“于将军与尉迟氏有深仇大恨,一如春秋时的伍子胥,为了报仇,殚尽竭虑精心规划,他既然敢主动请缨,必定成竹在胸。”
“而孔卿、施卿有容人量,又多亏官家有识人之明,君臣齐心协力兼之将相和,妾以为此次官军出击,必然大获全胜。”
吹捧于仲文是伍子胥,吹捧孔范、施文庆有容人之量,又说什么君臣齐心协力、将相和,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吹捧陈叔宝是明君做铺垫。
张丽华如此巧妙地吹捧,让陈叔宝提了之后心中美滋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畅快,比起和美人**还要畅快。
他是男人,当然喜欢美人,但美人给他带来的欢愉,比不上另一样东西给他的欢愉多,那东西就是权力。
天子,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张丽华早就琢磨出来了,陈叔宝喜欢听人奉承,喜欢别人称赞他是明君,而通过吹捧陈叔宝任用的人,就能很好达到这样的效果。
这比用空洞无物的语句直接称赞陈叔宝“圣明”要有效,那些空有一副美貌皮囊的美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
陈叔宝正与张丽华研究此次官军出击能有多大胜算,忽然阁外骚动起来,不一会门外宦官转入阁内,刚要开口说话,一个人影‘蹭’的一下冲进来。
陈叔宝还以为是刺客,心中一惊刚要高呼,却见那人跑了没几步就跌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向自己靠近,口中不断高呼:‘官家!不好了!不好了!’
这声音很耳熟,陈叔宝莫名觉得放心,然后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心腹施文庆,此时此刻,只见施文庆冠带散乱,官服脏兮兮,还掉了一只履,模样十分狼狈。
施文庆手脚并用,爬到陈叔宝面前,抱着陈叔宝的脚哭喊着:“官家,不好了,不好了!”
对方如此模样,惊得陈叔宝的心噗通乱跳,施文庆和孔范极力主张偷袭广陵,正是在这两人的极力劝说下,陈叔宝才同意铤而走险,而如今对方哭喊着“不好了”,莫非....
想到这里,陈叔宝强忍着不安问道:“施爱卿,究竟何时不好了?”
“官家!官军出击广陵,伤亡惨重哇!”
“啊!”
陈叔宝闻言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攻打广陵的官军伤亡惨重,那就意味着战事不利,接下来,他就要面对周国(尉迟氏)那气势汹汹的质问,还有再度兵临城下的虎狼之师。
他一时间只觉得悔恨交加,后悔不该听孔、施二人的鼓动,如今坏了名声不说,拿于仲文的人头去谢罪,恐怕都不会有什么效果。
如果周军又打到建康城外,那该怎么办?如果周军攻入台城,那该怎么?
陈叔宝想到这里,只觉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就在这时,却听张丽华问道:“施卿家,广陵战事如何了?”
“回贵妃...“施文庆说到这里,忽然破涕为笑,声音高了许多:”官家!官军收复广陵,周军四散溃逃,此战官军大获全胜啊!”
陈叔宝闻言一愣,前一刻他还在为即将国破家亡而手足无措,下一刻却知道自己的孤注一掷大获全胜,如此一惊一喜的极度刺激,让陈叔宝差点背过气去。
他身形晃悠,被张丽华搀着坐下,好一会才顺过气来:“施爱卿,你方才说的什么?”
“官军收复广陵,此战大获全胜!”
“呃...”陈叔宝觉得舌头打结,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丽华见状赶紧救场:“施卿家,那为何方才又说‘不好了’、‘官军伤亡惨重’?”
施文庆愣了愣,赶紧谢罪:“官家!微臣得知官军收复广陵,赶紧跑来向官家报喜,只是想到出征将士伤亡惨重,不由得悲从心中来...”
“那日出征前,微臣见将士们慷慨昂扬,曾经许诺若凯旋归来,朝廷定会为将士们大摆庆功宴...“
“只是如今...如今,随于将军出征的将士,据说十不存一,微臣一想到庆功宴上,怕是会空座一片,不由得心如刀绞...”
说到这里,施文庆嚎啕大哭:“官家!将士们立誓报效明君,慷慨赴死为国捐躯,伤亡惨重啊!”
张丽华眉毛一扬,心中为施文庆的手段叫绝,对方欲扬先抑的手法用得炉火纯青,愣是把报捷弄成吹捧官家的一出悲情大戏,真是高手。
心里是这么想,张丽华自然不会点破,瞬间就红了眼眶,一手捂着嘴哭泣道:“官家...将士们一心报国...真是..真是...呜呜呜呜....”
陈叔宝此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而施文庆所言,更是让他激动万分,将士们浴血奋战,都是为了报效朝廷,报效明君。
明君是谁?是朕!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陈叔宝有张丽华这样貌若天仙的贵妃,就缺为国慷慨赴死的国士,而如今施文庆的描述,让他激动万分。
脑海里浮现出陈军精锐在广陵作战的情形,陈叔宝想象着精锐们高喊口号,向数倍于几的敌人冲锋的场景,想象着这些精锐在即将全军覆没时,等到了渡江而来的援军。
广陵城头,飘扬着陈国的旗帜,幸存的精锐喜极而泣,那样的场面,让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陈叔宝越想越激动,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看向同样泪流满面的施文庆问道:“那广陵如今情形如何了?”
“官家!官军主力顺利渡江,进入广陵,如今正在分兵追击周军溃兵...”
施文庆为了演好这出苦情大戏也是很拼命的,他和孔范分任内外监军,孔范在京口,他在建康,对方第一时间就把官军大捷的消息传给他。
而施文庆在拿到孔范亲笔信后,短时间内就编好了‘剧本’,故意弄出狼狈不堪的模样,进了临春阁还故意摔了一跤,使得效果“十分逼真”。
欲扬先抑的开场,效果很好,否极泰来的天子,对他的观感肯定又好了几分,施文庆先为自己君前失仪、误报消息告罪,然后将具体战况细细道来。
一切如战前策划的那样,于仲文率领陈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如期抵达广陵城,然后在约定的日期也就是昨晚,趁着傅一行抵达广陵、周军戒备松懈之机发难。
于仲文所部,进攻周军囤积粮草之处,而陈国水军突然进攻,以火船焚烧周国水军大营,控制了长江江面,京口处的陈军主力随即渡江,直击广陵。
广陵周军一片混乱,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反击被陈军击溃,陈军随即趁乱入城,一番血战之后,终于收复广陵。
周军主帅尉迟佑耆等主要将领趁乱逃脱,陈军分兵追击,如今正在扩大战果,更多的兵马渡江抵达北岸,总而言之,陈军的此次出击,大获全胜。
陈叔宝听完汇报,激动得起身来回走动,好一会心情才平复下来,开口问道:“于将军呢?他率领的精锐呢?”
“回官家,据来使所说,于将军身被十余创,如今重伤昏迷不醒,军医正在抢救,精锐们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快,派御医去广陵,一定要保得于将军性命!”
施文庆点头称是,随即趁热打铁:“官家,如今官军收复广陵,还请官家下令,挥师北伐,趁着周国无暇南顾,收复淮南州郡!”
第二百七十九章 盘算
官署议事厅,摆着几具棺椁,棺椁旁地面摆着几张草席,草席上摆着尸体,为白布遮盖,监军孔范在军吏的陪同下,逐一查看尸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出使江北的陈国使主傅,离开京口时还与孔范谈笑风生,如今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一张草席上,这位以才学闻名的饱学之士,死于王事。
昨夜,周国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尉迟佑耆设宴款待陈国使节,结果陈军偷袭广陵,一片混乱之中,尉迟佑耆大怒,将傅等陈国使节杀害,待得陈军攻入城内,在驿馆见到傅等人的尸体。
秦末楚汉相争,汉王刘邦派大将韩信攻打齐国,与此同时又派出说客郦食其去劝降齐王田广,郦食其不辱使命,成功说服田广归顺汉王。
齐军放松戒备,韩信却趁机偷袭,一战破之,郦食其差点被愤怒的田广杀死,侥幸逃生。
如今傅等人没有那么好运,陈军此次偷袭广陵,没有告诉出使的使节们,所以傅等人就只能为国捐躯了,孔范确认无误之后,示意军吏将傅遗体收敛入棺椁中,运回建康安葬。
傅因为得罪了沈客卿、施文庆,数年前被两人构陷入狱,上表辩驳时言辞激烈,气得天子不行,结果天子后来心情好加上惜才,便罢了傅的官职让其赋闲在家,留了一条命。
但沈客卿和施文庆可没打算放过对方,所以此次特意建议天子以傅为使主出使江北,打的就是借刀杀人的主意。
孔范和傅没什么大仇,但选择了见死不救,如傅这样自诩清高的大臣,是他们这些佞幸臣子的天敌,多死一个总是好的。
孔范和施文庆是同一类人,为了高官厚禄,为了取悦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无所谓做奸臣,为此弄死一个傅不会过意不去。
而傅这次“死得其所”,遗体运回建康之后,必然得朝廷风光大葬,他若是上次就死了,哪里还会有如此待遇?
棺椁依次装车,车队在士兵的护送下向城外驶去,孔范走出议事厅,正好与此次攻打广陵的主帅萧摩诃打了个照面,两人相互打了声招呼,然后交谈起来。
两人平日关系极差,孔范作为天子心腹,专门和萧摩诃等武将对着干,天子将萧摩诃等将领的部曲划了一部分,分给孔范、施文庆等人。
部曲,是宝贵的财富,可以父子相传,萧摩诃等将领征战数十年,早已把部曲当做最宝贵的东西,如今被人分了去,就和家财被人强抢一样,让人气愤不已。
然而孔范、施文庆等人有天子做靠山,将军们敢怒不敢言,双方的关系势同水火,若是平日碰面,基本无话可说。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官军大胜,正是大有可为之际,孔范不傻,知道陆续还会有大功到手,不会在这紧要关头搞内讧。
而对于萧摩诃来说,虽然极度讨厌孔范这种佞臣,但如今陈国好不容易打开局面,收复广陵后若能乘胜追击,极有可能收复淮南州郡,这种关键时候被孔范扯后腿,错失良机可就追悔莫及。
所以基于各种原因,本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开始就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展开了热烈讨论,萧摩诃的意见,是按照事前拟定的策略,抓紧时间乘胜追击,尽快收复淮水一线要地,重建淮水防线。
淮水自西向东流淌,最后奔流入海,长长一条淮水,是南朝重要的防线之一,而要想守住淮水一线,不可能在沿途所有地区设防,从古至今,只要守住几个地方,淮水防线就完整了。
淮水有数条主要支流,是从北向南流淌,北军南下,其主力大军肯定沿着其中之一的甚至全部支流南下,所以这些河流的入淮口,是南军必须守住的要地。
只要有一点守不住,淮水防线就会出现缺口。
淮水的主要支流,至西向东依次为颍水、涡水、泗水,其入淮口依次为颍口、涡口、泗口,对应的淮水南岸有四座城池,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扼守颍口的淮南城池是寿春,挡住颍水上游来犯之敌,其上游对应的是周国豫州总管府,寿春如今为周国扬州总管府治所。
扼守涡口的淮南城池是钟离,挡住涡水上游来犯之敌,其上游对应的是周国亳州总管府,钟离如今为周国扬州总管府管辖。
扼守泗口的淮南城池是山阳,而与其西侧的盱眙形成掎角之势,挡住泗水上游来犯之敌,其上游对应的是周国徐州总管府,如今归属周国吴州总管府管辖。
山阳和盱眙,位于广陵以北,收复广陵的陈军,经由邗沟北上入射阳湖,就能直接进攻山阳,然后分兵西进攻打盱眙,这一行动必须赶在周国徐州军反应过来前完成。
然后竭尽全力西进,攻下钟离,只有如此,才能初步构建淮水防线,至于寿春,短时间内很难拿下来,因为陈军还要分兵去收复其他淮南州郡,力不从心。
而周国的扬州军,如今正在攻打淮水上游的光城,守寿春有余,无力阻挡陈军收复淮南州郡,更重要的是,周国权相尉迟,率领大军围攻豫州州治悬瓠,在解决悬瓠以前,恐怕无法南下增援淮南。
周国内讧乱成这样,萧摩诃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陈军必须赶在尉迟氏的军队反应过来前,尽可能攻城掠地,重建淮水防线,孔范对此表示赞同,就差拍胸脯保证,不会扯这些“老匹夫”的后腿。
主帅和监军,就该势同水火,不然天子会寝食难安,但孔范如今可是想通了,收复广陵只是第一步,收复淮南州郡才是最大的功劳。
只有和萧摩诃这老匹夫合作,他才能揽功,人只要念头通达,即便是仇家在面前,都能和对方谈笑风生,而孔范的盘算可不止于此。
陈国如果真的能够推进到淮水一线,那么就有必要调整策略,以便利益最大化。
尉迟氏想要腾出手来对付宇文氏,就得与陈国媾和,以淮水为界;而宇文氏不想被陈国掣肘,就得归还夺去的江州、岭表,还有巴、湘之地,否则无法腾出手来对付尉迟氏。
宇文氏会老老实实归还侵占的陈国国土么?
不会,但陈国不可能坐视上游江州在别国手里,时刻威胁国都建康,而自己的主力反倒跨过淮水继续北攻,宇文氏想要维持双方的关系,就得做出让步。
不然,陈国收复淮南后,进攻方向必然转向西面,以解除建康面临巨大威胁,宇文氏顶住尉迟氏的进攻就已经很吃力,再面对陈军的进攻,兵力恐怕会捉襟见肘。
所以双方迟早会坐下来,就巴、湘、江州及岭表的问题进行谈判,而陈国的使节肩负重任,一旦谈成了,可不亚于收复淮南之功。
所以,使主的人选,非他孔范莫属。
周国天子落难山南,要重建朝廷,但可以预见的是,杞王宇文亮一系在新朝廷的地位会很高,而其侄(次子)西阳王宇文温,如今正在悬瓠和尉迟对耗,如果熬得过去,宇文温在新朝廷的地位也会很高。
宇文温,是与我合作多年的自己买卖人呐!
孔范的盘算,就是三方局势初步稳定下来之后,争取出使周国(宇文氏),然后和西阳王宇文温私下勾结...合作,想办法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达成新盟约。
对方吐出多少失地无所谓,只要能达成新的盟约,他孔范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可就无能够取代了!
第二百八十章 盘算(续)
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将于仲文疼醒,睁开眼之后,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榻上,军医在一旁熬草药,房内弥漫着一股草药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没有死,熬过来了。
距离第一次苏醒,不知过了多久,但于仲文却觉得如同过了几十年,昏迷期间,往事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如同整个人生又重新经历了一次。
于氏一族,在西魏(周国)地位尊贵,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内外,本该是宇文氏的左臂右膀,却被随后的帝党、晋党之争弄得无所适从,只能以家族利益为重。
所以在大象二年,天元皇帝忽然驾崩后,于氏子弟选择站在外戚杨坚这边,对抗晋党余孽尉迟迥,不是两边下注,而是把全部身家都压上去了,
于仲文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身为东郡郡守对抗尉迟迥的大军,随后寡不敌众只能突围,随从伤亡惨重,自己也伤痕累累,而子女还有夫人没能跑出来,被尉迟迥俘虏后杀害。
而隋国灭亡之后,于氏子弟几乎被尉迟迥赶尽杀绝,只剩他带着续弦及其所出幼子逃到江南陈国。
权力游戏就是豪赌,愿赌就要服输,于氏的选择,最后证明是错的,于仲文对此无可奈何,但尉迟迥杀他妻儿、族人的血海深仇,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报。
正是这样的执念,让于仲文从重伤昏迷之中挺了过来,之前他带着陈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偷袭广陵,于夜间忽然发难袭击粮仓。
随行将士伤亡惨重、十不存一,于仲文身被十余创遍体鳞伤,痛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执念,早就熬不过去了。
一想到死去的妻儿、族人,于仲文就忘了疼痛,他暗下决心要早日康复,以便再次上阵杀敌。
那晚,尉迟迥的儿子尉迟佑耆也在广陵城中,但在左右的护卫下仓皇逃离,他没能接近,错失良机,要想手刃仇人之子,只能等下一次了。
房外响起脚步声,数人转了进来,却是军医见着于仲文苏醒,派人通传监军孔范,而孔范随即赶来,看望于仲文这位功臣。
于仲文挣扎着要起身,被孔范伸手按住,随即关切的嘘寒问暖,言辞颇为恳切。
当然要恳切,做掌柜的为东家赚大钱,孔范身为东家,和颜悦色说些好话不是应该的么?
因为有了侯景这一前车之鉴,于仲文作为北来降将,在南朝陈国没有丝毫受到重用的可能,如果没有孔范、施文庆给的机会,如今怕是在建康闲得发霉。
于仲文有帅才,急着报仇,孔范需要一个能够在军略上出谋划策的傀儡,双方一拍即合,相互利用,成果丰硕。
如今于仲文拟定之偷袭广陵计划大功告成,名字为天子所知,但孔范丝毫不担心对方会脱离自己的控制,因为天子连本国的宿将都不放心,哪里会放心用北朝降将。
孔范知道于仲文想报仇,所以才会放心任用,而于仲文虽然知道孔范是奸臣,但为了报仇,也心甘情愿做其走狗。
见着伤重的于仲文熬过来,孔范松了口气,他接下来还指望于仲文继续出谋划策,如果人死了,他的好运就到头了。
确认于仲文精神尚可,孔范赶紧将目前局势简要说了一遍,想听听于仲文的看法,以便决定是否如先前同萧摩诃所谈的那样,按事先拟定的策略行事。
“山阳和盱眙是必须立刻拿下来的,官军据此二城,即可扼守泗口,也可让周国徐州、青州震动,以为官军要夺取彭城,必然调集兵马在彭城一带布防,无暇南下,如此一来,官军便有足够时间西进...”
“官军必须不惜代价拿下钟离,届时淮南州郡人心思变,一纸檄文,就能收复失地,问题在于...”于仲文浑身是伤,说话有些吃力,缓了缓继续说道:
“一切就按事前拟定方略进行即可,只是问题在于,宇文氏在豫州悬瓠能撑多久。”
孔范点点头,他虽然没怎么带兵打仗,但不是蠢货,即便只是看舆图,也知道周国西阳王宇文温占据的豫州州治悬瓠,成为河南战局的关键点。
也决定了陈军能否有充足时间经营淮水防线。
若以围棋术语来说,悬瓠之战在三方纷争中就是生死劫,劫的胜负,决定了周围棋子的生死,而悬瓠控制在谁手中,决定了河南局势如何发展。
宇文氏守住悬瓠,那么尉迟氏就无法倾尽全力南下,进攻淮南陈军,陈军可以借此巩固淮水防线,稳住失而复得的淮南州郡。
甚至还可以趁此机会,沿着淮泗通道北上,攻取徐州彭城,在淮北站稳脚跟。
若悬瓠失守,宇文氏的势力被赶出河南,尉迟的大军便能径直南下,与陈国争夺淮南州郡,届时陈军能否在淮南站稳脚跟可不好说。
如今是冬季,许多河流水位下降甚至干涸,北军骑兵众多,可以肆意在淮南野地里驰骋,缺骑兵的官军很难在野地浪战中取胜,只能困守各个城池等待援军,最后为对方逐个击破。
所以,悬瓠的得失,决定了陈国能否在淮南站稳脚跟,孔范在纠结宇文温守悬瓠能撑多久,于仲文对此倒是很乐观,
他觉得悬瓠至少还能撑上数月。
西阳王宇文温,当年并无知兵的名声,如同其他周国权贵子弟那样,在皇宫宿卫,是个闲散宗室,不知何故,在后来的十年中脱颖而出。
根据多方消息所知,宇文温这一年来的战绩不俗,于仲文认为这位既然敢亲自守城,那么尉迟在短时间(数月内)必然无法拿下悬瓠。
但这不代表尉迟知道淮南生变后束手无策,肯定会从别的地方调兵,极有可能是骑兵众多的河北兵马。
所以官军还是要抓紧时间重建淮水防线,寿春可能拿不下来,但钟离、山阳、盱眙这三座城池,无论如何都要攻克,即可以作为攻略淮北的起点,也可以作为抵御北军进攻的前沿据点。
还有,就是千万别打彭城的主意!
听着于仲文的劝告,孔范有些疑惑,他看过舆图,感觉从泗口北上进攻彭城好像也不是很远,而就在十余年前的太建北伐,陈军就差点拿下彭城,只是后来被周军击败,把两淮都丢了。
如今的官军主帅萧摩诃,当年就是北伐军将领之一,对于彭城一带地形很熟悉,孔范觉得如今尉迟佑耆大军溃败,正是己方趁热打铁的好机会。
“孔公,如今是隆冬时节,泗水水位大降,必然无法让粮船通行,当年官军败北,就是被敌军拦河断了粮道及后路。”
于仲文耐心的解释着,孔范不知兵,却当了监军,有天子做靠山,诸将无法抗拒,如果对方胡乱指挥,陈军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就会毁于一旦。
“官军兵力紧张,要在拱卫建康的情况下,抽调兵力渡江北上收复淮南州郡,重建淮水防线,若此时分兵淮北去夺彭城,即便侥幸得手,一旦尉迟氏大军反击,这彭城守还是不守?救还是不救?”
“彭城为四战之地,留兵少则不堪用,留兵多则需要大量粮草供应,官军首要之务是在淮南站稳脚跟,至于淮北,则要徐图之。”
于仲文身负重伤,侥幸捡回一条命,说了这么多话,精力有些不济,孔范对其给出的劝告表示赞同,为了能让于仲文安心养伤,很快便离开。
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于仲文好一会才恢复了些许精力,他如此殚尽竭虑为孔范谋划,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报效陈国,而是为了报仇。
来到陈国,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于仲文发现陈国确实不行了,不是没有敢战的士兵,不是没有骁勇善战的将领,虽然国土狭小又缺马,但这不代表必然亡国。
关键是有了陈叔宝这种亡国之君,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当年的齐国,国力明显比周国雄厚,军队数量众多,为何会在短短数年时间内就灭亡了?
很简单,齐国天子高纬,是亡国之君。
高纬宠爱冯小怜,重用和士开、穆提婆、韩长鸾等佞幸,硬是把偌大一个国家弄垮了,而现在的陈国,和当年的齐国是如何的相似?
陈叔宝宠爱张丽华,重用孔范、施文庆、沈客卿等佞幸,朝廷内外乌烟瘴气,多少善战的将领得不到信任,于仲文能提出的策略,其实许多陈国将领都能提出来,为何天子独独会采纳他的策略?
很简单,他于仲文是孔范、施文庆收容的一条丧家犬、好控制,有孔范、施文庆大肆鼓吹,陈叔宝才愿意采纳他拟定的策略。
宠妃、中官、佞臣围绕在陈叔宝这个昏庸天子身边,谏路断绝、群魔乱舞,弄得忠良蒙尘、勇将报国无门,出现这种情况的齐国都撑不下去,偏居一隅的陈国又如何撑得下去呢?
但这和于仲文无关。
他已经盘算好了,只要能向尉迟氏报仇,给孔范、施文庆这些佞幸当鹰犬都无所谓,至于孔、施等人如何祸害陈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陈国完蛋了,那我就去投奔另一方!
第二百八十一章 躁动
青州益都,州治东阳城郊高密村,数名工匠正在雕琢一躯佛像,他们花费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接近完成这躯佛像,待得最终完工,就可以出售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齐之地崇佛之风不亚于江南,许多人为了造佛像还愿,自发组成邑义(佛社)来造像。而许多邑义为了节约时间,经常凑钱买“成品”。
正是因为有着强烈的需求,专门制造佛像出售已经成了一门赚钱的行业,在青州,有许多这样的造像组织,被东家召集起来,每月靠制造佛像盈利。
在青州,佛像的造型大多固定为几种,十分有利于大批量制作,而其中一种佛像造型,就是“弥勒下生像”。
弥勒下生,源于《弥勒下生经》,据佛经记载,弥勒在兜率天的寿命是四千岁,换算成人间的时间则是五十六亿年,他命终之后,便下生人间成佛。
弥勒下生之后,世间劳苦大众不仅生活幸福,还有受度解脱的机会,这对于生活在黑暗的世间的人民来说,吸引力不可谓不大。
尽管佛经明文规定要等五十六亿年后弥勒才会下生,但在苦难之中饱受煎熬的百姓们却急盼弥勒早日来临,因而下生信仰很快便取代了上生信仰,成为弥勒信仰的主流。
一躯标准大小的弥勒下生像造价不菲,一个邑义需要召集至少上百人才能凑齐买佛像的费用,当然,如果邑义成员囊中羞涩的话,可以亲自动手造像,以便省钱。
邑义的组成,有邑主、维那、化主、邑师、邑子等,邑子就是普通成员,每个成员参加邑义,至少要缴纳三百到四百文铜钱,这还是邑义自己造像所需费用,如果是直接购买成品,需要缴纳的铜钱还要多。
在青州,寻常百姓为人打短工、出售劳动力,大概每日能挣得三十文左右辛苦钱,而为了参与造像还愿,就得花上十日的收入。
换而言之,这些百姓,是为由寺庙牵头设立的邑义服了十日劳役。
即便如此,青州百姓参与造像的热情依旧高涨,为官府服劳役,辛苦不说还容易家破人亡,而为邑义服劳役,可以求得佛祖保佑,何乐而不为?
邑义不光造像,还造塔(浮图)、造石经、造石室、造寺、设斋等,一个邑义少则数十人,多则上千人,大多由寻常百姓、世俗官僚、僧侣组成,为了造像而产生的邑义,可以持续十余年之久。
佛像造成,会立有石碑,上面会刻着邑义所有成员的名字,以便让佛祖感应到信徒们的虔诚之心。
而有了成品佛像,邑义从诞生到结束,寿命很短,甚至还可以借此盈利:佛像石碑上留有空白处,那些因故没有加入邑义的信徒,可以花钱在石碑空白处刻上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信徒,可能在邑义从成立到解散都不会露面,不参与邑义组织的任何活动,只是花钱在石碑上买个名字而已,一般来说,是以有钱的官员、富商为主。
当然,为了和邑子区别开来,这样花钱刻名字的人,其碑文也会有不同,一般而言,其名字会排在邑子之后,文曰“某年某月某日,用钱若干文买佛像一躯,某某某”。
而有的邑义在成立后,成员数量变动较大,譬如刚成立时成员有一百人,结果因为各种缘故,最后只剩下七十人,那么石碑上的空白就会有很多。
对于出售成品佛像的商家来说,石碑的制作有讲究,既要考虑在邑义成员外会有人花钱买名字,所以要留出足够的空白来刻名字。
也要考虑邑义成员减少导致提前刻好的碑文作废,白白亏了一笔钱,所以经常和邑义联系、确定名单是很重要的事情。
此时此刻,负责造像的像主正与一名僧人交谈,僧人年纪轻轻,身形消瘦,身着粗布僧衣,脚穿破布鞋,看上去和普通僧人没有多大区别。
更有别于那些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寺庙寺主。
“都邑主,这名单和上次的没区别呀。”
“像主有何疑问呢?”
“呃,我记得,好像有几个人已经离开都邑义了。”像主指着名单上几个名字说道,像主,就是负责牵头造像的人,邑义有像主,而专门制作佛像出售的人,也被成为像主。
“啊,这几位檀越家中有事,一时间无法为邑义尽力,无妨,无妨。”
像主瞥了一眼对方,心中有些犹豫,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但一般会惹出麻烦,因为若是把那些半路推出邑义的人名刻在碑上,会引来邑义其他成员的不满,因为这不公平。
像主经营佛像买卖,见的纠纷多了,一般来说是邑主太好说话,想当好人结果闹到最后两头为难,只能把刻好的石碑砸掉,重新再刻一块。
“像主的好意,贫道心领了,还请照着名单刻名字,勿忧。”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而不是“贫僧”,像主见着对方心意已决,便没再说什么,这位都邑主年纪不算大,但主持邑务却很有经验,他觉得对方应该有办法平息邑义成员的非议。
邑义,其首领为邑主,副首领一般为维那,几个邑义又能构成一个更大的邑义,称为“都邑义”,其首领为都邑主,副首领一般为都维那,能够做到都邑主的人,应该有些本事。
而这位都邑主,行事又与别的僧人不同,别的寺庙僧人会设长生库,放‘僧邸粟’也就是高利贷,这位都邑主也设长生库,放的却不是高利贷。
或者说,这就是为了让邑义成员相互帮助、救危救急而设立的义库。
邑人从长生库借了钱粮,实在还不起也没关系,多来邑义帮忙就行,不像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每月派些泼皮去催债,搞得鸡飞狗跳,哪里有出家人与世无争的模样?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都邑主告辞,他徒步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那里如今摆了个法场,有他邑义里的法主在为百姓讲解佛经。
佛经自然是青州流行的《弥勒下生经》。
第二百八十二章 躁动(续)
几个泼皮被吴斗这么一吼,吓得全身哆嗦一下,随即壮着胆子开始叫屈:“欠债还钱可是天经地义,你再狠,欠了钱也得还!”
“就是就是,你敢不还钱,我们就去告官,让官府来收拾你们!”
“男的抓去苦窑当苦力,女的抓去乐坊做小娘子!”
“你们敢不还钱,佛祖让你们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吴斗的目光如同尖刀般锐利,扫过这几个泼皮,使得对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待到对方开始诅咒他们“永世不得超生”时,他又笑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钱,老子是还不起了,命,倒是有一条烂命,谁再敢来催债,可以,把我的命拿走!!”
几个泼皮如同见到老虎的癞皮狗,个个不敢吱声,他们是听命于某寺庙的打手,专门负责催债,当然,如果闹出人命被官府捉了,绝不会供出大慈大悲的化主来。
他们今日来催债,债主是这个吴斗的人,吴斗是出了名的狠人,和几个兄弟都是臭当兵的,前几个月来催债的人都被对方打得屁滚尿流。
今日他们出发前,化主放出狠话:今日若没有进项,自己断一根手指。
然而若被这吴斗拿棍子往头上招呼,命都没有了,一根手指头算什么?
可是剁手指真的很痛啊!
正犹豫间,脚步声响起,泼皮们转头一看,却见一群汉子走了过来,个个手上拿着木棍、簸箕,气势汹汹,看样子来者不善。
这些人和吴斗一样,身着破旧的戎服,应该也是厮杀汉,可能是吴斗请来的救兵,泼皮们见势不妙正要从另一边开溜,却见为首之人有些眼熟。
“哎哟,这不是大龅牙...刘兄么!”
泼皮们见了熟人,不由得大喜过望,这是化主安排来的打手,今日出发前,特地让这位长着大龅牙的军汉和他们见了一面。
“是他,就是他,赖账不还,我们好言相劝,他还动手打人!”
“行了,你们先走吧。”大龅牙忽然开口说话,这些泼皮闻言愣了一下,刚要还嘴,被对方一瞪,瞬间没了脾气,灰溜溜的跑了。
大龅牙停下脚步,也示意同伴停下来,独自走上前,向挡在院门前的吴斗打了声招呼:“我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一听对方说的地址,就知道是老吴你了。”
“怎么,你今日来这里要债?”
面对吴斗的问题,大龅牙笑了一声把手摆了摆:“要什么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釜里吃饭的兄弟,大不了,钱我退回去不要了。”
见着吴斗满脸戒备的看着自己,大龅牙将手中木棒一扔,摊开双手:“怎么,兄弟我今日来叙叙旧,商量些事情,不欢迎么?”
吴斗让开一条路,大龅牙哈哈笑着走了进去,经过站在吴斗身边的几个男子时,还依次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吴斗示意同伴成二去招呼对方的伙伴,自己则跟着对方走进院内一座破茅屋。
隆冬季节,天寒地冻,破破茅屋四处漏风,即便拿了些稻草、破布遮挡,依旧有寒风漏了进来,屋内地上摆着几铺发臭的破被褥,就是吴斗等人的栖身之所。
屋内破火盆里的火焰几近熄灭,大龅牙直接坐在火盆旁,看着坐在身边的吴斗,用责怪的语气说道:“缺钱,怎么不跟我开口?长生库一沾上,几辈子就翻不了身!”
“你也不容易,拉扯着一大帮人,还有老有小的,我跟你借钱,肯定还不上,这不是祸害你么?”吴斗苦笑着,叹了口气:“穷人,何苦为难穷人!”
“好!说的好!”
大龅牙拍了拍吴斗的肩膀,苦笑起来:“我这次来,是想给你报个信,你这几个月都不还利钱,化主很生气,今天是我来,还好说,老子回去把辛苦钱交出去,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可改天来的,就不是我了。”
“我烂命一条,他们要来就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值了!”吴斗看着火盆,冷冷的抛出几句话。
“谁说不是呢?老子年初的时候,也没想过在阵上能活下来,更没想过变成人家的走狗,为了收债去欺负老弱妇孺!王八蛋,老刘家的脸,都被我丢光了!”
大龅牙叫骂起来,越说越激动,吴斗默不作声,静静听着。
“可我拉扯着一群兄弟,还有一大家子人,没有钱这日子就过不下去,老的小的饿得不行,要脸有何用?嗯?”
“仗,从年初打到秋天,好不容易把北虏赶过江了,说好的封赏,迟迟不发下来!”
“那帮良心让狗吃了的狗官,压着封赏不发,逼得我们这些当兵的去长生库借高利贷!而那些狗官,就是这些长生库的幕后东家,我们借来的钱粮,就是他们扣下来的封赏!”
“这帮杀千刀的狗官,扣军饷扣封赏,逼得我们去借高利贷,然后利滚利,几世都还不完,最后卖身为奴,签得还是死契!”
“上官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我们是什么国之栋梁,要奋力杀敌报效君王,该发的军饷、封赏,成日里找借口拖延,大家上半年玩命换回来的功劳,封赏还没发,又要出征了!”
吴斗拿着根树枝,拨动着火盆里的余烬,淡淡的问道:“怎么,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错,我是听到风声了,官军现在要北伐,收复淮南州郡,我们迟早要渡江北上。”大龅牙压低声音,“我们走了,留下一群老弱妇孺,那些讨债的上门,谁护着?”
“那怎么办?”
吴斗知道大龅牙想说什么,但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官府派来的耳目,要打听谁要闹事,或者挑唆谁闹事,然后引着官军来抓人,所以和对方交谈时,说话不咸不淡。
“我知道,你向来谨慎,但不会出卖自己人,所以今日来,是先打声招呼。”
大龅牙又拍了拍吴斗的肩膀,冷笑起来,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在躁动着:“这日子是没法过下了,你和你的兄弟,等我的消息!”
第二百八十三章 造像
青州益都,州治东阳城郊高密村,数名工匠正在雕琢一躯佛像,他们花费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接近完成这躯佛像,待得最终完工,就可以出售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齐之地崇佛之风不亚于江南,许多人为了造佛像还愿,自发组成邑义(佛社)来造像。而许多邑义为了节约时间,经常凑钱买“成品”。
正是因为有着强烈的需求,专门制造佛像出售已经成了一门赚钱的行业,在青州,有许多这样的造像组织,被东家召集起来,每月靠制造佛像盈利。
在青州,佛像的造型大多固定为几种,十分有利于大批量制作,而其中一种佛像造型,就是“弥勒下生像”。
弥勒下生,源于《弥勒下生经》,据佛经记载,弥勒在兜率天的寿命是四千岁,换算成人间的时间则是五十六亿年,他命终之后,便下生人间成佛。
弥勒下生之后,世间劳苦大众不仅生活幸福,还有受度解脱的机会,这对于生活在黑暗的世间的人民来说,吸引力不可谓不大。
尽管佛经明文规定要等五十六亿年后弥勒才会下生,但在苦难之中饱受煎熬的百姓们却急盼弥勒早日来临,因而下生信仰很快便取代了上生信仰,成为弥勒信仰的主流。
一躯标准大小的弥勒下生像造价不菲,一个邑义需要召集至少上百人才能凑齐买佛像的费用,当然,如果邑义成员囊中羞涩的话,可以亲自动手造像,以便省钱。
邑义的组成,有邑主、维那、化主、邑师、邑子等,邑子就是普通成员,每个成员参加邑义,至少要缴纳三百到四百文铜钱,这还是邑义自己造像所需费用,如果是直接购买成品,需要缴纳的铜钱还要多。
在青州,寻常百姓为人打短工、出售劳动力,大概每日能挣得三十文左右辛苦钱,而为了参与造像还愿,就得花上十日的收入。
换而言之,这些百姓,是为由寺庙牵头设立的邑义服了十日劳役。
即便如此,青州百姓参与造像的热情依旧高涨,为官府服劳役,辛苦不说还容易家破人亡,而为邑义服劳役,可以求得佛祖保佑,何乐而不为?
邑义不光造像,还造塔(浮图)、造石经、造石室、造寺、设斋等,一个邑义少则数十人,多则上千人,大多由寻常百姓、世俗官僚、僧侣组成,为了造像而产生的邑义,可以持续十余年之久。
佛像造成,会立有石碑,上面会刻着邑义所有成员的名字,以便让佛祖感应到信徒们的虔诚之心。
而有了成品佛像,邑义从诞生到结束,寿命很短,甚至还可以借此盈利:佛像石碑上留有空白处,那些因故没有加入邑义的信徒,可以花钱在石碑空白处刻上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信徒,可能在邑义从成立到解散都不会露面,不参与邑义组织的任何活动,只是花钱在石碑上买个名字而已,一般来说,是以有钱的官员、富商为主。
当然,为了和邑子区别开来,这样花钱刻名字的人,其碑文也会有不同,一般而言,其名字会排在邑子之后,文曰“某年某月某日,用钱若干文买佛像一躯,某某某”。
而有的邑义在成立后,成员数量变动较大,譬如刚成立时成员有一百人,结果因为各种缘故,最后只剩下七十人,那么石碑上的空白就会有很多。
对于出售成品佛像的商家来说,石碑的制作有讲究,既要考虑在邑义成员外会有人花钱买名字,所以要留出足够的空白来刻名字。
也要考虑邑义成员减少导致提前刻好的碑文作废,白白亏了一笔钱,所以经常和邑义联系、确定名单是很重要的事情。
此时此刻,负责造像的像主正与一名僧人交谈,僧人年纪轻轻,身形消瘦,身着粗布僧衣,脚穿破布鞋,看上去和普通僧人没有多大区别。
更有别于那些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寺庙寺主。
“都邑主,这名单和上次的没区别呀。”
“像主有何疑问呢?”
“呃,我记得,好像有几个人已经离开都邑义了。”像主指着名单上几个名字说道,像主,就是负责牵头造像的人,邑义有像主,而专门制作佛像出售的人,也被成为像主。
“啊,这几位檀越家中有事,一时间无法为邑义尽力,无妨,无妨。”
像主瞥了一眼对方,心中有些犹豫,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但一般会惹出麻烦,因为若是把那些半路推出邑义的人名刻在碑上,会引来邑义其他成员的不满,因为这不公平。
像主经营佛像买卖,见的纠纷多了,一般来说是邑主太好说话,想当好人结果闹到最后两头为难,只能把刻好的石碑砸掉,重新再刻一块。
“像主的好意,贫道心领了,还请照着名单刻名字,勿忧。”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而不是“贫僧”,像主见着对方心意已决,便没再说什么,这位都邑主年纪不算大,但主持邑务却很有经验,他觉得对方应该有办法平息邑义成员的非议。
邑义,其首领为邑主,副首领一般为维那,几个邑义又能构成一个更大的邑义,称为“都邑义”,其首领为都邑主,副首领一般为都维那,能够做到都邑主的人,应该有些本事。
而这位都邑主,行事又与别的僧人不同,别的寺庙僧人会设长生库,放‘僧邸粟’也就是高利贷,这位都邑主也设长生库,放的却不是高利贷。
或者说,这就是为了让邑义成员相互帮助、救危救急而设立的义库。
邑人从长生库借了钱粮,实在还不起也没关系,多来邑义帮忙就行,不像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每月派些泼皮去催债,搞得鸡飞狗跳,哪里有出家人与世无争的模样?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都邑主告辞,他徒步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那里如今摆了个斋场,有他邑义里的邑师在为百姓讲解佛经。
佛经自然是青州流行的《弥勒下生经》。
第二百八十四章 人间净土
青齐之地,即以青州为代表的战国之齐国故地,青齐之地崇佛之风旺盛,原因有很多,总而言之是现世让百姓绝望,所以寄希望于弥勒下生,希望弥勒佛能够带来太平盛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青州十分流行的《弥勒下生经》里,对于弥勒下生后的人间净土做出了许多描述,让百姓们为之神往。
人间净土的场景有很多,譬如街道干净,城邑聚落无闭门者;无水火、刀兵;无饥谨;庄稼茂盛,不生杂草;一种七收,用功甚少,收获甚多等等。
这样的人间净土,和让人绝望的现世一对比,百姓自然向往,比起弥勒上生那虚无缥缈的弥勒净土,平民更愿意相信弥勒下生在人间开创人间净土,大家共享太平盛世。
自晋国永嘉之乱后,世家大族跟随司马皇帝衣冠南渡,而普通百姓却无法逃过江南,只能在家乡苦苦熬着,青州之地历经石赵、冉魏、后燕,终于再度归属晋国。
在建康的皇帝改了刘姓,国号宋,与北朝以黄河为界,位于黄河以南、泰山以东的青州成了前线,饱受战火摧残。
后来刘宋内讧,宋国徐州刺史薛安都反,连带青州刺史沈文秀一起,以青徐之地投奔北朝魏国,青州从此归属北朝统治。
大量心向南朝刘宋的青州本地豪族起兵反抗,被魏军镇压,随后魏国将这些豪族及大量百姓迁往国都平城,设平齐郡进行安置。
这些人被称为‘平齐民’,以俘虏的身份,在平城过着屈辱的生活,从此背井离乡,不得返回故土。
与此同时,魏国又把大量河北豪族迁往青齐之地,以便巩固统治,这些外来户,和本地家族发生了激烈的摩擦和争斗,让青齐之地不得安宁,而青州作为南北交锋的前线,依旧战火连天。
无论是萧齐、萧梁都在想办法‘收复’青州,长期的南北战争,让青齐之地的百姓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熬到周国平齐,长江以北之地尽在一个版图,青齐不再是战争前线,大家好歹松了口气,结果消停了不到三年,周国爆发内战。
这仗一打就是七八年,占据青州总管府的尉迟氏,不断进攻南面的徐州总管府等隋国控制的地盘,青州百姓要么被征发上战场,要么被征发去输送粮草当苦力。
好不容易熬到隋国灭亡,结果周国又对陈国用兵,青州总管府派出水军经由海路南下,入长江与陈国水军交战,无数青齐百姓再次被征发从军,一去就是大半年。
陈国还没拿下,周国又爆发内战,无休止的战争,让青齐百姓对现世愈发绝望,所以对于弥勒下生创造人间净土的念头,愈发渴求起来。
佛经说弥勒要过五十六亿年才会下生,百姓等不了那么久,迫切希望弥勒提前下生,所以大造佛像许愿,希望佛祖能够体恤人间疾苦,而这就是青齐之地流行弥勒下生信仰的主要原因。
青齐之地的邑义,数量众多,有的邑义人数不过数十,有的邑义人数有数百,而大一些的都邑义,人数逾千都很常见。
至于更大的大都邑义,成员人数有多少,没人知道,大概连官府也不知道吧。
邑义的成员,既有寻常百姓,也有普通官吏,大家都对现世绝望,加入邑义来寻求一丝安慰,所以青州总管府虽然对于数量越来越多的邑义开始进行限制,但实际上收效甚微。
佛教信仰在周国是主流,不但州郡官员大多信佛,就连邺城、长安的权贵也大多信佛,当年周武帝灭佛,引起了许多权贵的不满,待其去世没多久,佛教再度在周国兴盛起来,如今的青州官员,又如何能控制各地邑义的发展?
百姓结社,历来是朝廷大忌,数百年来,不是没有人借着邑义聚集无知百姓,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但对于官府来说,这么多邑义总不能全都禁了,到时候官逼民反闹出民变,自己也得倒霉。
而连年征战,让青齐百姓戾气越来越重,有了邑义这种组织,能引导百姓向善、化解戾气,对于地方官来说,也算是安抚百姓的助力,所以只要各地邑义的行为没有不妥之处,官员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个正在州治东阳城外进行讲经的都邑义,正是得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佛社,这个都邑义设义库,号召邑义成员相互帮助,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信徒加入。
此时此刻,聆听邑师讲经的信徒,挤满了邑师面前的空地,而见着都邑主到来,信徒们纷纷起身行礼。
都邑主是好人,这是大家的共识,所以纷纷致以最诚挚的问候,都邑主不停还礼,好不容易等到场面平静下来,他坐在邑师旁边,示意继续。
在邑义之中,邑师负责弘扬佛法,为信徒讲经,而以平民百姓为主的邑义里,百姓们基本都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基本上听不懂佛经里说的内容,故而需要邑师以通俗易懂的语句,将佛经内容解释给他们听。
邑师讲经的水平高低,决定了这个邑义对信徒的吸引力,而在高密村举办的这场讲经,邑师讲经的水平毋庸置疑,信徒和村民都听得入神。
直到一个坏消息传来,打破了这一祥和场面:官军在长江北岸的广陵驻扎,结果被陈军打得大败,随军青壮伤亡惨重,浮尸布满江面
这个噩耗,让在场听讲的许多人嚎啕大哭,他们的亲人,被官府征发服兵役,随水军南下驻扎广陵,要么是被征发服劳役,输送粮草经由泗水南下广陵。
这些人是他们家中的顶梁柱、壮劳力,如今官军在广陵大败,伤亡惨重,也许这之中,就有他们的亲人。
他们的亲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噩耗,据说刚传到总管府署不久,官军大败,应该是数日前的事情,官府里吏员众多,瞬间就把消息传了出来,那么官府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措施,村民们想都想得出来。
继续征发百姓服劳役、服兵役,跟着官军去打仗!
现实的残酷,让许多人悲从心中来,而邑师方才所说的弥勒人间净土场景,让大家愈发憧憬,不时有人发问,如何才能让弥勒提前下生,拯救劳苦大众。
邑师没有回答,而是放好佛经,让人端来一个空空如也的瓦钵,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将瓦钵灌满清水。
只见邑师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那瓦钵里竟然凭空长出一株青莲,这株青莲开着花,花色艳丽,让众人目瞪口呆。
邑师睁开眼,口中念道:“弥勒下生,降龙随行,污浊尘世,化作人间净土...”
声音呢喃,似乎有一种神通,让在场之人为之吸引,不约而同双手合十,跟着邑师念起来。
“弥勒下生,降龙随行,污浊尘世,化作人间净土...”
第一章 怎么办?
白雪皑皑的野地里,一股骑兵呼啸而来,扑向严阵以待的虎林军,就在距离不到百步时,忽然分成左右两队,向着大阵两翼冲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虎林军长枪阵不惧任何骑兵直接冲击,但在侧翼的岭表客军,就未必了。
天寒地冻之中,排列成阵的陈氏族兵,看着呼啸而来的骑兵,一个个面如白纸,拿着长矛、弓箭的手有些轻微颤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从未见过下雪的陈氏族兵们,看着大批骑兵向自己冲来,说不怕那是假的,在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旦被对方冲破阵型,跑都没地方跑。
这里的地形、气候,还有敌军的战术,他们在岭南从未见识过,眼见着骑兵就要冲到面前,速度却丝毫未减,许多士兵愈发害怕。
看着一匹马向自己冲来,作为一个人,其本能就是想躲过一边,更别说冲来的是一大群马,那场面对于族兵们的心理构成了巨大冲击。
岭南的马体型瘦小,而眼前的却是高头大马,上百骑兵汇聚一处,冲锋的声势惊人,更别说敌军骑兵还不停的怪叫,似乎就要策马冲过来砍大家,这让弓箭手们心中为之一紧。
虽然有督将高喊“稳住”,虽然知道要等督将下令放箭才能放箭,虽然敌军骑兵还没接近到有效杀伤距离,但还是有弓箭手忍不住手一松,将羽箭射了出去。
而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后大家都把箭射出去了。
还未进入七十步距离的敌军骑兵,熟练的打了个转,从弓箭的有效杀伤范围边缘绕了过去,脱离接触,掉头向远处前进,在百余步外停下,不走也不靠近,若即若离。
身处长枪方阵中的田正月,看着左右翼那些轻易就被骗了箭的友军,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词,那是西阳王常说的三个字:“猪队友”。
平心而论,步兵在平原地区对抗骑兵很不容易,但只要列阵完毕,短时间内是不用怕对方的,最重要的是弓弩手必须沉得住气,不要轻易被别人骗得在射程外就放箭。
步弓的有效杀伤距离大概是七十步左右,骑弓的有效杀伤距离大概是五十步左右,如果步弓手率先被敌军骑兵骗得提前射箭,杀伤效果差不说,还会被对方抓住这一空挡,冲到五十步左右距离放箭。
猬集在一起的步兵,是很好的靶子,敌军骑兵射来的箭,多多少少都会命中目标,而因此造成的伤亡,会让步兵愈发慌张。
敌军骑兵多来那么几下,步阵就会愈发混乱,到最后崩溃,被敌骑追上来肆意砍杀,结局就是尸横遍野。
这个道理,田正月反复和冯暄、陈佛智、宁长真强调过,结果一上战场,这些岭南客军的表现之差,真是让田正月等虎林军将领摇头不已。
猪队友,真是猪队友!
不止一个虎林军将领如是想,也亏得如今敌骑只是骚扰不是真的冲锋,不然这些岭南客军真就要完蛋了。
徘徊在百步外的敌骑,又进行了几次骚扰之后,毫不犹豫的向东撤离,田正月下令阵中的骑兵出击,为己方做掩护,然后命人吹响号角,让将士们放下武器休息。
他们的使命,是前出光城以东,为己方援军搭建桥梁运送辎重入城做掩护,顺便确认一下,敌军是不是真的撤退了。
虎林军严格来说是西阳王的私军,当然只听西阳王的指挥,虽然西阳王如今在悬瓠被敌军围困,但事前留下的命令,确是让虎林军支援光城而不是悬瓠。
主帅有令,田正月等将领即便再担心也得执行,所以在结束休假之后,立刻沿着光黄道翻过大别山,北上支援光城友军。
围攻光城的敌军,是尉迟氏的扬州总管府军队,见有援军抵达,便开始对峙。
田正月本来预计会有连番恶战,但对方居然主动撤退了,留下骑兵断后,几名将领一合计,觉得莫非其中有诈,所以特意前出光城以东,探探对方的虚实。
扬州总管府州治寿春,在光城所在的光州以东方向,光城和寿春之间陆路距离有五百多里,田正月手头上的骑兵不足,没办法逼近对方主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东撤。
如果对方真的是撤退,那就是不战而退,田正月等将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得心生疑惑:
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扬州...不对,莫非长江边上的广陵出事了?
田正月知道当前局势,尉迟佑耆率领大军坐镇广陵,与江南陈国不战不和,有尉迟佑耆的军队在淮南待着,扬州总管府的军队有什么理由放弃光城不管,来个打道回府?
这种事情想多了头痛,田正月决定按着计划来,先解了光城之围,在大别山北麓站稳脚跟,然后再想办法北上,试探着解悬瓠之围。
解悬瓠之围,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田正月知道围攻悬瓠的敌军实力很强,是奸相尉迟亲自指挥的主力,骑兵众多,在这平原之地与对方交战,己方兵力又明显处于劣势,一不留神就是被人全歼的下场。
从光城北上至悬瓠,距离大概二百五六十里,途中要经过息州,而息州州治宋安,己方早已弃守,想想这一路上要攻要守,难度不小,田正月可没那么乐观。
队伍依旧在警戒,紧靠着潢水,潢水上游数里就是光城,而下游数十里外,就是潢水汇入的淮水。
如今是隆冬季节,潢水水位下降,难以行船,而淮水想来也好不了多少,没有了河流的阻挡,敌军骑兵在原野里来去自如,确实令人头痛。
而更让人头痛的,是友军,虽然这些岭南客军换上了精良的铠甲,穿着缓和的寒衣,但在平原不适应与骑兵正面对抗的毛病,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改过来的。
陈佛智匆匆而来,和田正月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方才陈氏族兵的表现很差,他作为首领面上无光,知道这样下去迟早要坏事,想要亡羊补牢。
他带着兵千里迢迢来到中原,不是来骗吃骗喝的,想着表现一番证明能力,奈何中原地形和战争形式与岭南不同,确实让陈佛智束手无策。
“这样吧陈使君,过几日若有空,我们来个强化特训。“
第二章 怎么办?(续)
光城,满目疮痍,破败的箭楼,灰扑扑的掩体,随风入鼻的臭味、焦味,还有蓬头垢面的守军,一幕幕场景看上去十分凄凉,不过守军虽然外表看上去惨了些,但精神气十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黄州军守光城,与来犯的扬州军打了数月的攻防战,黄州军并不是死守,也不是断了援兵,扬州军的兵力优势不算大,所以数月来,双方有来有往,打得好不热闹。
“我去了一趟岭南,差点就不习惯下雪了...来来来,喝!”
“这汽水当真喝不惯...”
“嗨,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陈使君来来...哎呀李军主,来劝劝呐!”
“别,还是请冯明府来劝劝,哎哟,宁郎君这是好酒量...好肚量啊,来,少寨主赶紧和宁郎君再碰一杯!”
胡子拉碴的田益龙,拿着援军带来物资中某神秘配方新配制的“汽水”,和陈佛智、冯暄、宁长真等人碰杯,虎林军军主李石磨在座,还有‘义兵’首领田六虎亦在场。
因为饮酒容易误事,所以今日‘喜相逢’的熟人们便以新配制的‘汽水’代酒,频繁举杯。
田益龙随军守光城,虽然不是主将,却承担着重任,而田六虎率领义兵们在城外游击,袭扰攻城的扬州军,熬了数月终于熬来援军解围,而援军之中,竟然有意想不到的客人。
西阳王的虎林军就不说了,自己人,虽然没想到是虎林军来增援,但田益龙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岭表三豪族各自派了自家族兵北上助战。
田益龙和田六虎跟随西阳王南征,是和冯氏、陈氏甚至宁氏打过交道的,所以大家算熟人,那么田益龙对这三家千里送人头的勇气,真是感到由衷佩服。
不是田益龙看不起冯、陈、宁三家族兵的战斗力,实在是对方族兵在这平原地区作战恐怕难有作为,当然他不会说出来,而是真心实意的请三位小聚一下。
然后把该提醒的提醒一遍,免得三家族兵千里迢迢到中原助战,结果全军覆没一个人都回不去,那场面太难看了。
“我们宁氏向来多与西原蛮交战,西原到处都是山林,大块平地很少见,马也不算多,打仗都是钻山窝,族人们如今...真的有些提心吊胆。”
先倒苦水的是宁长真,他是宁氏族长宁猛力的儿子,如今没有官职,所以别人称呼他为“宁郎君”,而宁氏世居岭表安州,长期和安州西北方向的西原蛮作战,确实不擅长在平原地区和以骑兵为主的敌人交战。
陈佛智和冯暄,担任过陈国任命的刺史、太守,和陈军经常打交道,倒是对骑兵作战有些熟悉,但这样的作战经验仅限于岭表广州一带,而到了中原,这种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
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有集群冲锋的骑兵,他们只有心虚。
“说实话,我们也成日里钻山沟,但是不怕骑兵,因为怕也没用不是?所以呢,还得练。”田六虎开始带动话题,“练的办法有很多,虎林军最擅长了,对吧李军主?”
李石磨闻言哈哈大笑:“对,练起来也简单,虎林军的新兵入营,头一个训练就是练胆,吓多几日,也就不怕马冲过来了!”
所谓的“特训”,其内容如何,虎林军别将田正月已经和陈佛智等人大概透露过,具体由李石磨来操办,因为时间不宽裕,所以要特事特办。
“其实几位大可宽心,各位的族兵外出作战,必然是跟随虎林军一起行动,只要听号令结好阵型,没什么好担心的。”
田益龙继续传授经验,这经验他也是听西阳王说的,现在是借花献佛,毕竟别将田正月让他给三位岭南豪酋多提提醒。
“骑兵的移动速度很快,几位在岭表打的仗,被两条腿所限制,而在平原,敌军骑兵的活动范围,可要宽得多。”
拿出一张舆图,田益龙先点了点光城所在位置,然后点了点悬瓠所在位置:“悬瓠距离光城,大概二百五六十里路程,如果是三千人规模的军队徒步行军,诸位以为从悬瓠到光城要多久?”
“大概九日。”
陈佛智、冯暄和宁长真都说出了同一个答案,他们都是真带兵打过仗的,所以知道一般情况下,大军每日的行程大概是三十里左右,快些的能做到每日行军四十里。
“那么骑兵呢?”
“呃,大概两日?”
陈佛智答道,冯暄默默点了点头,宁长真没开口,因为宁氏常年在山林间与西原蛮交战,没什么骑兵长途奔袭的经验。
“那么,实际上,悬瓠城外敌军骑兵,只需要一昼夜就能冲到光城外。”
宁长真闻言脱口而出:“这么快!”
田益龙点点头,面色凝重:“昼夜疾驰三百里破敌,这是精锐轻骑的作战能力,虽然不是每一支骑兵都能做到,但只要有数百骑这样的精骑,击破数千甚至上万猝不及防的军队,不是难事。”
“那就是说...”宁长真心算了一下,然后问道:“即便是在光城郊外,如果我部距离城池超过三十里,极有可能被对方骑兵一个突击就弄得全军覆没?连跑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
“没错。”
“呃...那怎么办?”
“行军时要放出游骑,警戒四周,随时做好结阵的准备,如果敌军骑兵来袭,赶紧结阵自保,放出信号,等待援兵来救。”
田益龙不是在恐吓对方,在已知有敌军的平原地区徒步行军,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谁让己方马不多呢?
以步制骑,那和兔子蹬鹰差不多,是无奈至极的举措。
宁长真只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但又忍不住发问:“不知围攻悬瓠的敌军,兵力到底有多少?”
这回到田六虎回答了:“这年头打仗,不虚报兵力都不好意思见人....呃...虎林军例外...这样说吧,悬瓠城外号称十几万的敌军,应该是包含了随军青壮之后又夸大的数字...”
“我的看法,围攻悬瓠的敌军,其战兵总该有三四万,精锐战兵就不知道了,至于骑兵...既然是奸相亲自出动,又打着‘御驾亲征’的名号,怎么着都得有数千甚至上万骑兵。”
“这么多!”宁长真只觉得额头冒冷汗,他觉得数百骑兵冲起来的气势已经不小了,上千骑兵只会更凶猛,若是上万骑兵冲过来,与之交战的步兵能活下来么?
“谁也搞不清楚奸相手里到底有多少骑兵,我觉得若数量少了,奸相的脸面往哪里搁?再说了,悬瓠事关河南局势,奸相只要不蠢,必然带着大量骑兵南下,震慑河南各州郡。”
“当然了,若真有一万骑兵,不可能聚集在悬瓠外,人吃马嚼的谁也受不了,想必这些骑兵是分散到周边州郡驻扎、就食,根据命令再集结,不然光是这些马拉的马粪都能把汝水沤臭了。”
田六虎的见识,早已经超越了‘少寨主’那一亩三分地,虽然他的所谓见识也是听西阳王闲谈得来。
西阳王喜欢举例子,讽刺那些只会空想打仗的人,尤其“一万骑兵驻扎小镇数月”这种安排,西阳王认为完全是扯谈,因为这么多马光是每天拉屎拉尿都能把小镇淹了,田六虎对此可是印象深刻。
“这些骑兵,很可能是一人双马,所以活动范围广,大家不要以为在光城就安全。”
这回轮到陈佛智和冯暄惊讶了,他们见识过的岭表陈军,其骑兵的马匹可没宽裕到一人双马,他们不认为田六虎和田益龙是故意说大话吓人。
尉迟氏有如此强悍的骑兵,如今把悬瓠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那己方该如何去解围?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北上,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办法,总归是有的。”李石磨笑了笑,“如今先考虑特训,不知各位的族兵,换洗的衣物够不够?”
第三章 应对
悬瓠以北,汝水河畔大营,行宫内,天子、太后及丞相正在接见各地官员,当然,‘各地’之中不包括悬瓠,在场的是周边州郡主要官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年幼的天子宇文维城,身着天子袍服,与太后尉迟明月一起坐在御座上,御座下首一侧,丞相、蜀王尉迟正襟危坐,又有禁卫将士分列阶下左右
御座后有屏风,屏风后面坐着天子生母、邾王妃尉迟炽繁,以及天子外祖母、胙国公夫人王氏。
台阶下,各地官员按照品秩列队,身着新制作的朝服、官服,向着坐在上首的天子、太后、丞相行礼,一件件贡品如流水般送了上来,摆在阶下,由礼官唱名,然后又搬出去。
这都是各地州郡的特产,有各种布帛、名贵草药,也有各类珠宝、珍禽异兽。
宇文维城看着面前名目繁多的礼物,不由得入神,奈何姨母在身边、阿娘在身后屏风坐着,他不敢乱动,只能端坐着保持“天子威仪”。
好不容易等各地贡品走了一遍,宇文维城抖起精神,准备按照背好的内容讲话,不过姨母没吭声,他就只能等。
丞相、蜀王尉迟起身,向着阶下官员长篇大论一番,随后转身,面向御座上的天子和太后站定,太后尉迟明月见状也紧张起来。
只听尉迟领头行礼道:“具官臣言,伏惟陛下、太后吉辰元服,礼备乐和,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一众官员都跟着念同样的话,当然那个“具官臣”后的名是官员各自的名,谁跟着念“”,那就会闹笑话。
尉迟明月轻轻咳了一声,现在是傀儡...不,是天子发话的时候到了,宇文维城如同在课堂上背诵先生教的课文那样,朗声说道:“朕初登大位,日夕孜孜,犹恐壅滞众务...”
宇文维城在前面背书,做阿娘的尉迟炽繁在后面担心,这种场面话文绉绉的,儿子很多字都不认得,只能死记读音,像学唱歌一样唱出来,昨晚她陪着儿子背了许久,现在就怕出纰漏,让人笑话。
儿子名为天子实为傀儡,这是事实,尉迟炽繁只求儿子能平平安安活下去,这都在她叔叔尉迟的一念之间,所以只能希望儿子尽可能表现好些,能够‘功成身退’。
无论如何,她都要抚养儿子长大、成家、生子,延续宇文温的血脉。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悲从心中来,不过没有哭,强忍着悲伤,静静听着儿子说话,好不容易说完,文武官员行礼、退下,她才松了口气。
召见各地官员的流程结束,许多人都退出正殿,殿内一扫庄严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宇文维城如同下课的学童般,欢呼着要看热闹(贡品),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阿娘,我要摸一摸那对白鹿。”
“棘郎,鹿会顶人、踢人,不许摸。”
“哦...”
见着外孙嘟着嘴,王氏有些心痛:“哎呀,你就让他摸摸那白鹿嘛...”
。。。。。。
行宫正殿外,丞相尉迟正与刺史、郡守们交谈,此次他召集各地官员到悬瓠城外觐见天子,当然不是为了收礼,而是要彰显新君的威严,顺便敲打敲打某些人,让他们老实点。
天子的威严,不是大驾卤簿和金碧辉煌的宫殿撑起来的,靠的是骁勇善战的军队,而他统帅的大军,分布临近各州郡驻扎的大量骑兵,就是新君的威严。
也是他的威严。
现在已经接近年底,距离元日不到一个月时间,若按往年,天子要在元日举行朝会即元会,与文武官员们共庆这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然而现在是不可能了。
天子不在国都,满朝公卿也无法全部南下到悬瓠城外与天子共庆元日,无法在那一天举行元会,但这不代表尉迟会让天子在汝水边萧瑟的吹冷风。
所以他让临近各州郡的主要官员赶来悬瓠觐见天子,搞一个大场面,算作新君的第一个元会,也让这些官员知道该拜哪个天子,顺便看看他带来的兵马,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这样的安排,却误打误撞成了另一件事的亡羊补牢之举。
尉迟的亲弟尉迟佑耆,在江北广陵被陈军偷袭,猝不及防之下丢了广陵,大军溃散,一败涂地,淮南形势瞬间逆转,尉迟收到消息后差点气得吐血。
广陵之败丧师辱国,如此惨败若换成别人,他就要杀人了,奈何是自己亲弟弟,就是真想杀也过不了母亲王氏那关,所以尉迟暴跳如雷过后,只能采取措施应对。
官军在淮南败成这样,身为主帅的尉迟佑耆难辞其咎,尉迟派出使者到尉迟佑耆退守的钟离,当众宣布处罚决定:夺爵,仗一百,依然担任东南道大行台尚书令一职,戴罪立功。
虽然打了败仗,但兵权,尉迟绝不会让给外人,这是雷打不动的原则。
所以哪怕对尉迟佑耆的处罚有些掩耳盗铃,尉迟也要厚着脸皮,让弟弟继续掌握兵权,指挥淮南官军,免得为他人所趁,变成另一个高欢。
这场大败,加上不久前尉迟敬在潼关那场大败,让尉迟氏面临的局势愈发严峻起来,由一开始的占据全面优势,变成相持不下。
先发制人、速灭宇文氏的策略失败,反被对方偷袭悬瓠得手,僵持到现在,而江南陈国表现神勇,居然偷袭广陵得手,这样一来,己方要两面作战,这是尉迟事前没有料到的。
所以原本就计划进行的各地官员觐见天子一事,成了他稳定人心的好机会,让大家知道官军主力在此,定能保得河南、淮北不失,免得哪天有谁喝多了脑子发昏,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那就不好了。
接二连三的挫折,让尉迟有些焦躁,但局势还未失控,他的主力尚在,陈军即便占了淮南,也无力攻取淮北,所以事情的主次要分清。
望向南方的悬瓠城,尉迟目光依旧坚定,如果把天下局势比作一盘棋,悬瓠就是生死劫,所以他对悬瓠志在必得。
尉迟知道利害关系,他决定即便一时半会拿不下悬瓠,也绝不会解围,绝不会打开铁笼,让宇文温这条疯狗又跑出来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