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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糕羊     逆水行周txt下载     逆水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八章 抱负

    “士元真的要出仕么?”

    “是啊,天子征辟,正是他施展抱负的好机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那臭脾气去当官,不知不觉中得罪多少人都不知道...他还是不甘心么?”

    “士元怎么会甘心。”

    书房,刘炫正与来访的友人王孝籍交谈,王孝籍是平原人,年少时便喜好文学,博览群书、遍治五经,和刘炫是志同道合的好友。

    也是仕途不如意的同病相怜之人,在官场郁郁不得志。

    此时此刻他俩交谈的话题,是关于刘焯刘士元为天子征辟之事,天子如今在西阳,征辟经学名家“二刘”做官,刘炫婉拒而刘焯接受了。

    刘焯被天子任命为太史,负责编制新历,刘炫身为其同窗好友,能够理解对方急于出仕的心情,因为能够编制一部前无古人的精确历法,是刘焯的抱负。

    周国迄今前后实行过两部历法,第一部历法是天和年间由甄鸾所编《天和历》,第二部历法是大象年间由太史马显所编《大象历》。

    《大象历》又名《丙寅元历》,自大象元年实施起,迄今已有十年,纯粹从学术角度来说,精于天文历法的刘焯,有绝对把握制定出一部比《大象历》要精确的历法。

    这也是天子想要的新历,以便和伪帝、邺城朝廷区分正朔,所以面对天子的亲自征辟,刘焯毫不犹豫出仕,要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因为错过了可就真的悔之莫及。

    为此,刘焯宁愿离开西阳,也要为了自己的抱负拼尽全力,而刘炫决定留下来主持州学,其中一个考虑就是为了让好友后顾无忧。

    黄州州学能有今天,刘焯功不可没,是学术上的奠基人,刘炫正是应刘焯的邀请来到西阳定居,才改变了窘迫的生活处境。

    而王孝籍也是应刘炫的邀请来到西阳,同样如鱼得水,还有许多知名学者,都是应刘焯的邀请来到西阳,正是这些饱学之士,让黄州州学的吸引力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响。

    如今作为奠基人的刘焯要离开黄州,不代表他就此撒手不管,但毕竟人不在西阳,行事多有不便,所以需要有人顶上空出来的位置。

    刘炫和刘焯并称“二刘”,在他俩擅长的学术领域与人辩论,除了些许例外,天下间没有人是对手,刘炫接任刘焯的位置,没人有异议。

    刘炫理解刘焯的选择,知道刘焯一心一意要让自己编制的新历法受朝廷青睐并实行,他也对这部新历法充满信心,觉得一旦推行,必将是自古以来最准确的历法。

    所谓历法,就是推算年、月、日,并使其与相关天象对应的方法,需要协调历年、历月、历日和回归年、朔望月,需要编制者具有丰富的天文、历法知识,而算术能力决不能弱。

    如何权衡一部历法的精确度?看其运行时与实际天象的吻合程度。

    晋时,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天下南北对峙纷争数百年,南朝刘宋时,元嘉二十年,何承天制定《元嘉历》,比实际天象提早五十刻。

    刘宋大明七年,祖冲之创《大明历》,又名《甲子元历》,落后实际天象二十九刻,《大明历》随后为南朝各代沿用,如今陈国所用历法便是《大明历》。

    北朝,元魏正光二年,李业兴制定《正光历》,比实际天象提早十三刻。

    将近二十年后,元魏兴和二年,李业兴又制《兴和历》,比实际天象提早九十九刻。

    高齐天保年间,宋景业制定《天保历》,落后实际天象一日又八十七刻。

    与此同时,周国甄鸾编制的《天和历》,比实际天象提早四十刻;马显的《大象历》,落后实际天象十刻,如今周国实行的历法,就是《大象历》。

    刘焯编制的历法,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就能完成的,这是建立在其二十多年天象观测的基础上编制而成,刘炫反复推算过,得出一个结论:

    这部历法大概会落后实际天象七到八刻,比《大象历》的精度要高。

    这是了不起的精度,所以这部历法如果能够得朝廷采纳并实行,刘焯的抱负就可以实现了。

    对于学者来说,自己的心血能够得到承认并且公告天下,是莫大的荣誉,刘炫能够理解刘焯为了实现抱负,应天子征辟离开黄州去做太史的行为。

    同窗好友即将实现平生的一个抱负,而他自己的抱负呢?

    河间刘炫,学通南北经学,精博今文、古文经典,他的抱负,是学而优则仕,修史书,定五礼,将流传至今的今文、古文经典去伪存真。

    著书立作,引为官学,让天下学子读他的书。

    这就是刘炫的抱负,但被无情的现实碾碎,他空有学识,竞争不过世家、权贵出身的读书人,哪怕对方的学问没他高,依旧可以位列上品俯视他。

    他提出的建议,对方置若罔闻,他据理力争,换来的是嗤笑,河间刘炫,在上位者的眼中只是名过其实的腐儒,除了拿来装点门面,没有太多用处。

    而现在,西阳王让他有了新的抱负,这个抱负,不是他刘炫一个人的。

    长明灯旁,王孝籍拿出一本厚厚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长篇大论,与此同时,刘炫也拿出一本厚厚的手稿,同样也写满字迹。

    而刘炫面前的书案上,又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书中内容条目清晰,是印刷好的书,而同样的一本书,王孝籍也有一本,封面上“教学大纲(草稿)”六个字分外显眼。

    两人交换了各自手稿,然后对着各自手上的《教学大纲(草稿)》,边看边讨论起来。

    一个懵懂幼童,如何成为一个饱学之士?这是为人师者必须面对的问题,而《教学大纲》,是指导为人师者教学的一个纲要。

    西阳王如是说,但这个《教学大纲》,需要刘炫这样的大儒来组织学者们研究、讨论,最后把条条目目定下来。

    《教学大纲》,是指导各门学问的教学纲要,主要包括教学目的、要求、内容以及循序渐进所需的“学时”,如同一个“教学计划”,以纲要形式规定一门学问之教学内容。

    而这样的教学大纲,还要把所有涉及到的教材列进去,一旦定稿并在官学实行,那么天下所有官学所用教材,其内容都是统一的。

    以对《左传》的注解为例,教学大纲规定的《左传》注解版本,在官学被视为正本,其他的版本就是伪作,其书中观点绝不会采纳!

    为人师者,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对一个幼童开蒙、授课、循循教导,十四年后,这个长大成人的孩子,将会具备进入太学读书的能力。

    西阳王想对官学教育制度进行革新,其设想的《教学大纲》,初步定下十四年学习时间,其中六年蒙学,解决“识字率”,四年“郡/县学”,让学生入门,四年州学,让学生具备考入太学的能力。

    或者说,州学“毕业”的学生,可以通过参加考试,获得入仕的机会,而考试的内容,都是《教学大纲》内的“知识点”。

    这是前所未有的官学教育制度,前所未有的人才选拔制度,刘炫在听了西阳王的构思之后,激动得夜不能寐,他知道这构思一旦变成现实,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以经学传家著称的世家高门,垄断着知识,世家高门的子弟即便不学无术,也可以凭着阀阅在十几岁时就轻松当官,而寒门士子即便学富五车,为了一个被征辟、举荐的机会,可能要等上大半生。

    如果,西阳王的设想变成现实,那么亲手制定这一《教学大纲》、参与创立新教育制度和人才选拔制度的学者,将会名载史册!

    这,就是河间刘炫如今的抱负,是平原王孝籍的抱负,也是许多聚集西阳的饱学之士一致的抱负!

第二百五十九章 打铁还需自身硬

    细若柳絮的雪花随着寒风飞扬,落在苍茫大地,渲染出一片灰白,悬瓠城头为白霜点缀,期间掺杂着斑驳猩红,那是攻防双方士兵的鲜血,在一片雪白之中映出血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片血红,出现在城墙东南段的城墙破口处,攻防双方围绕这处破口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战斗从昨日午时持续到今日黄昏,无数生命消失在破口,血战最后以攻方黯然收兵而结束。

    虽然击退了敌军,但城墙被攻破,对守军来说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事会愈发艰难,尖垒对城墙的护卫再好,也抵御不了气候变冷带来的变化。

    距离敌军停止直接攻城、再次回水灌城已经过去了月余,而被河水充分浸泡的夯土城墙,在寒冷的气候作用下,不同程度开裂了。

    这是敌军用轰天雷轮番进攻也达不到的效果,水结冰体积会变大,而潮湿的夯土城墙在寒冷冬天,极有可能会因为内部体积变化而从内向外开裂。

    具体表现就是城墙发脆,在敌军高强度的进攻下轰然垮塌,这次是东南段城墙先崩裂导致损坏,那么下次呢?

    悬瓠守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如今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悬瓠城的夯土城墙是去年建起来的,也许是偷工减料,也许是夯土版筑时为了赶工而降低技术要求,导致城墙的质量不怎么样。

    冬天到了,悬瓠城墙在天寒地冻之际出问题的概率不会小。

    这不是宇文温的问题,也不是安州军的问题,是悬瓠城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问题,仓促间靠山寨水泥来加强,根被没有办法彻底解决。

    赶工建好的夯土城墙,建成不过一年,就被水长期浸泡接着又冻上,该崩裂就崩裂,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

    宇文温此时正在破口处,看士兵和青壮们清理阵亡者遗体,待得清理干净就要用沙袋/土袋以及木头将破口堵上,他的视线转到墙外的尖垒,左右两个尖垒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强耸立。

    这是用山寨水泥、竹筋所筑成的“竹筋混凝土尖垒”,是将方方正正的悬瓠城改造成山寨版棱堡的重要“插件”,然而火炮的缺席,使得悬瓠不是“完全体”的棱堡。

    棱堡的各个尖垒,可以分割敌军的兵力,然后将其限制在一个狭窄的方向,然后火炮当头来一发榴散弹,世界就清净了,棱堡必须有火炮加持,才是令进攻方恐惧的顽强要塞。

    然而此时的悬瓠,没有火炮只有弓弩,敌军投入的兵力一旦超过守军的“火力”,尖垒就无法有效护卫城墙,悬瓠光有棱堡的样式,却无法一直抵挡敌军的人海攻势。

    如果城墙没有垮塌,敌军不会那么疯狂,当城墙出现破口,汹涌而来的兵海,其人数之多,尖垒和城头上弓弩手的远程攻击力根本压制不了。

    即便拼命泼洒大量生石灰,也无法有效遏制戴着口罩、被督战队逼上来玩命的敌兵,守军只能靠白刃战来击退对方,攻防双方围绕破口的争夺,就是最血腥的填人命战斗。

    这样耗下去的话,对于兵力处于明显劣势的安州军来说,情况可不妙。

    不过宇文温没有因此感到焦虑,因为对于这种情况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之所以眉头紧锁,是因为他在感叹夯土城墙质量的不稳定。

    同样是夯土城墙,有近代时能抗住炮弹直接命中的宛平城墙,也有明末时因为连日大雨就被淋垮的嘉定城墙,而同样是雨淋,有许多古城的夯土城墙历经千年风雨都顽强耸立。

    所以问题在于质量,而悬瓠去年新筑造的夯土城墙,质量不会好到哪里去,但也不可能太差,之所以现在表现差,大概是没想过刚建成就要被大水长期浸泡。

    夯土城墙质量参差不齐,宇文温没办法知道悬瓠城墙的质量到底如何,到底靠不靠得住。

    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把悬瓠夯土城墙换成“竹筋混凝土墙”,所以对城墙被破坏的情况有准备,只是此次血战,己方伤亡不小,必须想办法尽量避免再次发生。

    洒生石灰的战法,因为用得太多,敌军也想出了应对之策,所以洒生石灰的效果渐渐变弱,而有了此次“差点破城”的前例,敌军攻城的决心会更强。

    那么作为应对之策,就是在城墙内侧树木栅、堆沙袋,实在不行,就凭借事先搭建好的街垒,和对方玩巷战。

    打铁还需自身硬,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宇文温正在巡视,现场清理尸体的几名士兵忽然聚集在一处,似乎尸体堆中有不得了的发现。

    原来阵亡敌兵尸体中,有一具尸体比较特别:其右肩和额头上缠着白布带,看上去似乎像戴孝,但更像是某一种标记。

    王府侍卫将这一情况汇报不远处的宇文温,他没说什么,示意张鱼去某处“办事”,不一会有将领急匆匆赶来,让随行士兵将这具尸体抬走。

    。。。。。。

    豫州总管府署,议事厅,李允信将一张纸交到宇文温手中,纸上所写内容是根据“密文对照本”翻译过来的,而记载着密文的密信,来自于一名信使。

    这封密信,为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所写,几经周转来到悬瓠城外敌军大营,由视死如归死的信使想办法送入城。

    密信该怎么送呢?

    很简单,将密信贴身放好,头上、右肩扎白布带以示身份,然后混入攻城大军之中,向着悬瓠前进,无论如何,都要登上城墙,即便因此被不明真相的自己人杀死,也要去。

    信使,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送信,而两根白布带,就是证明他们身份的凭证,悬瓠城中,只有宇文温和李允信在一开始就知道这身份凭证。

    悬瓠必将为敌军重重围困,宇文温可以靠数量有限的信鸽往城外送消息,但城外想往城内送消息就很难,所以宇文温出征前,和宇文明约定了这种送信方式。

    单个信使送信成功率太低,所以至少有十余个慷慨赴死的信使,以生命为代价执行这种几乎是必死的任务,而直到今天,守城的士兵才在死人堆中发现头上、右肩扎着白布带的尸体。

    其他人,可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丧命却没能入城,也没能死在城下。

    这个殉职的信使,身上鲜血染红了密信,李允信将密信翻译出来后,让人将信使于城中埋葬,而那封被鲜血染红的密信,则妥善保存好。

    宇文温仔细看着手中纸张所写内容,这是悬瓠被围之后,他收到的第一个来自山南的消息,而按照落款时间,这密信是十三天前,宇文明在黄州西阳写的。

    宇文明在信中说,天子抵达安陆,消息很快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天子接见了陈国使节,周国(宇文氏)和陈国初步达成了结盟意向。

    陈国使节带着四十万斛粮食走水路返回建康,还有周国的使节同行,要为正式结盟而斡旋,截止宇文明写信的日期,使节应该差不多抵达建康。

    天子出巡,驾临西阳,宇文明陪伴左右;天子遣使至西阳王府下诏,赦免西阳王妃、世子之罪;天子接连数日于州学听讲,征辟有才学之士,二刘之一的刘炫婉拒,刘焯响应征辟,出仕为太史。

    关中,蒲坂潼关一线,敌我双方还在对峙,潼关守军承受了数月的猛烈进攻,如今依旧顽强守着关隘,将来犯之敌挡在潼关以东。

    益州总管席毗罗,目前领兵攻打关中西侧门户散关,协防守散关的是秦州总管梁士彦,如今席毗罗的益州军受阻散关,急切间难以攻入关中。

    和席毗罗益州军互为犄角的梁州军,在金州一带与汉水下游的山南襄州军对峙,无暇分兵走子午道突击关中,关中和山南,已经渡过了最初的艰难时期。

    西阳王府安好,西阳安好,黄州安好,山南安好。

    宇文明在信中希望弟弟宇文温以及城中诸将继续坚守悬瓠,等到战局扭转的那一天。

    仔细看了几遍,宇文温将纸还给李允信,这个由信使牺牲自我传来的消息,让身处孤城困守的宇文温知道了如今局势。

    如今天下势力,尉迟氏实力雄厚,宇文氏处于下风,却又比江南陈国好些,那么三足鼎立的形势下,弱弱联合是最佳选择。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陈国不久前还被宇文氏夺走了长江中游的巴、湘、江州等地,连岭表也丢了,陈国君臣会舍弃仇怨,和原本的敌人结盟么?

    “当年”的北宋,和辽国有宿怨,选择和金国联手;“当年”的南宋,和金国有宿怨,选择和蒙元联手,万一陈国君臣亦如此...

    如今的陈国,要想保证基本的国防安全,就得重整长江防线,北岸陈兵淮南的尉迟氏,上游陈兵江州的宇文氏,对陈国来说都是威胁。

    这种情况下,陈国会“两害相权取其轻”,和周国(宇文氏)结盟,一起对抗尉迟么?

    很大程度上会,但也有首鼠两端、左右逢源要好处的可能。

    甚至还有可能要了好处之后搞偷袭,趁着宇文氏和尉迟氏斗得你死我活,来个白衣渡江趁虚而入。

    但是宇文温现在可不担心,因为他有“祸国奸臣”这一招杀手锏,这么多年输送了许多利益,就是要让这杀手锏在关键时候起作用。

    宇文温还在山南时便做了安排,派潜伏在建康的手下,向陈国天子陈叔宝的宠臣孔范行贿,希望自己的这位“合作伙伴”想办法让陈叔宝同意“联西抗北”。

    孔范是奸佞,收钱办事、没节操,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出卖国家利益,说是“祸国奸臣”一点也不为过,不过对方祸害的是陈国,所以是宇文温在陈国的最佳“合作伙伴”。

    如果要做一个比喻,孔范如同南宋秦桧,是金国的“知己”,而宇文温用金银珠宝养肥的这个奸臣,必须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的作用。

    陈叔宝喜欢用心腹如孔范、施文庆等压制武将,孔范等人和武将们势同水火,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扯武将后腿的机会,还会争夺决策主导权。

    有孔范在陈叔宝身边扇阴风点鬼火,宇文温不担心陈国和尉迟氏媾和,然后大举挥师西进,让山南腹背受敌。

    即便陈国边将搞小动作,试探山南的虚实,宇文温在江州做出的布置,足以让越界的陈军有来无回,他对此有充足的信心。

    所以宇文温认为陈国和己方结盟的几率会很高,问题在于,陈军是选择缩在江南作壁上观,还是选择竭尽全力渡江北伐。

    如果陈军北伐且表现出色,坐镇淮南的尉迟佑耆恐怕会很吃力,那么亲自率军围困悬瓠的尉迟,就没有那么多耐心长期围城,很可能因为伤亡太大而黯然撤军。

    当年高欢亲率大军围玉璧城,围了差不多两个月,将士阵亡七八万却拿玉璧没办法,高欢黯然神伤唱起《敕勒川》,灰溜溜撤军,没多久便郁郁而终,宇文温只盼这一幕能在悬瓠重演。

    尉迟年富力强,不至于因为拿不下悬瓠就郁郁而终,但对方若尽早退兵,宇文温也能尽早“重获自由”。

    所以关键在于陈军能不能有力掣肘淮南尉迟佑耆,进而导致尉迟的全盘布置被打乱?

    宇文温和李允信就这个问题讨论起来,讨论结果不是很乐观,因为陈国国力日衰,陈叔宝荒废朝政只知道沉湎酒色,连守成之主都算不上,这种君主手下的军队,没有什么战斗力。

    说来说去,还得靠自己人,打铁还需自身硬,宇文温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山南即将展开的攻势上。

    他精心策划的“悬瓠大作战”,为山南解围并且争取了充足的时间,那么现在,就要看自己人的表现了,如果这样都无法打破僵局....

    届时困守悬瓠的宇文温,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对于尉迟来说,就是一只瓮中的鳖,城破之日,就是宇文温的死期。

    转出议事厅,宇文温向府署外走去,寒风吹在脸上,异常冰冷,他不会为当前局势纠结太多,因为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做人,要讲信用,说了至少要守悬瓠一年,时间不到你们就别想入城!

第二百六十章 见解

    大雪纷飞,落石如雨,雷声阵阵,火光闪烁,悬瓠城今日迎来了新一轮的进攻,将士们在城头严阵以待,各就各位,等着敌军靠近,然后给予对方迎头痛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沉寂月余的攻城战,于数日前重燃战火,进攻方前日攻破悬瓠东南段城墙,今日再度发动新一轮的汹涌攻势,悬瓠城墙依旧顽矗立着,暂时看不出被砸垮的迹象。

    悬瓠城内东南隅,掩体内,宇文温坐在沙袋上看书,今日轮休,但对于他来说睡哪里都是睡,索性到这里鼓舞士气。

    毕竟城墙缺口刚堵上,敌军极有可能再次投入重兵进攻这里,他放心不下,在现场反倒能静下心。

    四周回荡着各种声音,宇文温早已熟悉这样的嘈杂环境,此时此刻,就着窗口漏进来的阳光,翻看着手中的文稿。

    在悬瓠守城的日子,枯燥而又乏味,没有女人,没有娱乐,除了杀人还是杀人,天天在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城里转悠,听着绵延不绝的爆炸声,真的有些压抑。

    所宇文温要想办法调整自己的心态,免得天长日久渐渐心理变态。

    闲得无事时,想女人只会越想越难熬,所以宇文温常常会想起自己的抱负,自己给自己鼓劲打气。

    人,无论贵贱都会对未来有想法,即是有抱负,每个人的抱负都不一样,宇文温的抱负很简单,两句话就能概括: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没有摆脱低级趣味的人,一个不算太高尚的人,所以抱负就这两样,后一样实现了,前一样暂时还没有。

    何时能实现,那是没有数的,不过人总该有些念想,宇文温有空时,都会规划规划自己的前途,方式有些特别,就是与人辩论。

    他手上拿着的文稿,是记室参军王所写,内容是“读后感”,之前宇文温把一本厚厚的《教学大纲(草稿)》扔给王看,限期一个月写出读后感。

    王只用三天就看完这本书,然后花了六天写读后感,宇文温看过之后大喜,决定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怼”王,顺便打发时间,如今就是开弓第一箭。

    酝酿了一下情绪,宇文温放下手稿,看着坐在对面沙袋上的王,笑眯眯问道:“王参军?”

    “属下在。”

    “你在读后感中,开篇第一个质疑就是“此为招祸之举”,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

    “大王欲兴教育,本意是好的,可发展下去必将演变为虎口夺食,正所谓...”

    “王参军何以认为寡人要虎口夺食?”

    宇文温做惊讶状,实际是要先声夺人,把王的节奏打乱,然后再带自己的节奏,王早已习惯了这种招数,随即反制:

    “大王不是虎口夺食,莫非是与虎谋皮?”

    “杀之即可,何须‘谋’?”

    “独虎难敌群狼,更何况周围是一群虎,西楚霸王再骁勇善战,在天下群雄面前,落得乌江自刎。”

    “王参军所说愈发离题了,说的是教育,何以说到争霸天下?”

    宇文温在装疯卖傻,王腹诽不已:装作听不懂我的话?也太无赖了吧!

    想是这么想,说是不可能说的,王自认辩论不怵任何人,结果每次和西阳王辩论,对方思路之跳脱,简直让人难以捉摸。

    说是语无伦次吧,又不对,因为对方确实是在“讲道理”,可那道理实在是太过奇怪,简直就是歪理。

    而宇文温有时还故意装傻,让王准备好的说辞无用武之地,他觉得既然是辩论,那么辩论双方好歹要能够正常交流,宇文温这样子耍赖皮,他还如何辩下去?

    “不要苦着脸,这不才刚开始嘛...说说,何谓‘招祸之举’?”

    宇文温忽然把话题绕了回来,他今天是真心要辩论,所以还得正经些,让对方把话说完。

    王重新酝酿用词,他看了《教学大纲(草稿)》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宇文温的野心不小,当然委婉点说是抱负不小,而他之前的猜测,确实没有错。

    黄州州学,有“二刘”等经学名家,有藏书量惊人的图书馆,有彻夜长明的通宵阅览室,这三个要素,是黄州州学名声大振的内在原因。

    外在原因,其一是黄州兴旺的出版业,新颖的“雕版印刷术”,让黄州书肆的出书能力极强,无数书籍充实了州学图书馆。

    而书肆与学者们合作出书时的灵活“分成”,也让许多经学名家从中获益。

    州学和书肆互惠互利,皆大欢喜,而实现这一切的关键,是有人大力扶持,那个人就是西阳王宇文温,而西阳王费尽心思扶持起黄州州学,不可能就只为个好兴办教育的名声。

    王来到西阳,见识了州学的实力后,很快便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西阳王要把黄州州学变成梧桐树,吸引凤凰来筑巢。

    对于出身寒族的读书人来说,想要当官十分困难,需要有官员征辟、举荐,才能获得入仕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而到黄州州学求学,如果表现出色的话,有很大几率被西阳王看中,甚至名字会被杞王世子所知晓,然后辗转传到杞王耳边,这不是臆想,因为已经有学子如愿以偿。

    杞王、杞王世子、西阳王,这三人的地位是诸侯级别,而能够“闻达于诸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即便不能“闻达于诸侯”,至少也有机会为黄州总管府佐官、治下各州刺史看中,说不定会被这些人举荐、征辟,同样可以步入仕途。

    所以,黄州州学门庭若市,外在原因之二就是这里能成为入仕捷径,许多学子不远千里赶来黄州,可不光是向“二刘”等经学名家求学。

    王觉得宇文温如今编撰《教学大纲》,所图不小,演变到最后,极有可能会引发人才选拔制度的改变,那么届时会是什么改变?

    极有可能是通过考试选拔人才。

    王不怕说出这一点引得宇文温忌惮,毕竟只要是明眼人肯定能看出西阳王的阳谋,而他认为这种行为的后果,就是让宇文温成为众矢之的,即所谓“招祸之举”。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自从曹魏创立九品中正制以来,官场的规则就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然后还分“清”官、“浊”官。

    一个人若出身士族,不管才能和品德如何差都能顺利做大官;如果他是出身寒门,即便才能和品德再好也没办法做大官。

    九品中正制从魏晋开始延续数百年,世家、高门、著姓把持着人才选拔、官职晋升通道,他们的子弟,十几岁就可以轻松入仕,起家就是州主簿一类官职,有的甚至起家就是州刺史。

    王为此还举了个例子:荥阳郑善果,十四岁出仕就当刺史,凭的是什么?荥阳郑氏的阀阅,还有其亡父的功勋。

    而寒门子弟,可能要蹉跎半生才有机会入仕,起家还是六曹之中的某曹,连参军都不是。

    这样的人才选拔制度,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世家、高门、著姓早已经将这个制度当做保证自家地位的利器,如同一堵围墙,将他们眼中地位卑微的寒门子弟挡在官场之外。

    结果有人竟然敢砸掉这堵墙,那么对于世家、高门、著姓来说,是不是一种确切的威胁?

    面对威胁,他们不会坐视不理,最好的反击手段,就是掀起学术之争,直接从根本上否定按照《教学大纲》编制、定稿的教材。

    如果教材都通不过,《教学大纲》的学术观点未得朝廷认可,就没办法制定较为统一的标准,来评价考生的答卷到底是优是劣,如此一来,考试选拔人才这一制度如何进行得下去?

    宇文温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若说起辩论,不知天下有多少大儒辩得过二刘?”

    “大王,即便真的推行考试选拔,其效果真的会如大王所想的那样么?”

    宇文温没有对“真的推行考试选拔”这句话做出回应,他可从没说过编制《教学大纲》之最终目的就是要推行考试选拔(科举),王这是在试探,他绝不会上套。

    “王参军,依你所述,若实行所谓考试选拔人才,莫非世家不会为此伤筋动骨么?”

    王没有探出宇文温的口风,但却在意料之中,他答得很果断:“对于世家来说,这种考试选拔不过是麻烦一些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麻烦一些?”

    “当然只是麻烦一些,毕竟,朝廷真要举行考试以选拔人才,总不能每年都有吧?”王笑了笑,开始发表见解,“若按举察制,世家子弟可能十三、四岁就能出仕,若是考试选拔,可能会晚几年出仕,总归是麻烦了些。”

    “何以见得?”宇文温问道,他知道答案,却在装疯卖傻。

    王见对方装做不知,也装作解答:“大王,经书传家曰世家,世家子弟之中,多得是满腹经纶之人,论起考试,寒门子弟考得过他们?”

    王的观点,就是即便实行考试选拔,世家子弟也不怕,这些人从小生活优渥,而且家教良好,寒门子弟可能要六七岁才开蒙,世家子弟却极有可能在三四岁就开蒙了。

    他们每日都可以得到学识渊博的长辈或先生教导,家族有传了数百年的大量书籍,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马上得到认真讲解,还能有大量的名家真迹拓文来临摹、练习书法。

    这样的读书环境、条件,寒门子弟比得过么?

    一个三、四岁就开蒙的世家子弟,每天都有充足的时间看书、练字,即便到了晚上,也用得起价格不菲的蜡烛来照明,日夜勤奋读书。

    那么过了十年,世家子弟十三、四岁时,已经能写得一手好字,作得好文章,言谈举止得体,眼界和见识也不错,同龄的寒门子弟,比得了么?

    对于这一论点,宇文温提出了质疑:“二刘可不是世家子弟,还有许多人,寒门出身却依旧满腹经纶。”

    “那又如何?二刘在官场上,斗得过谁?”

    王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不清楚宇文温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既然对方想听,他就发表自己的见解。

    当官,是天下绝大部分读书人的梦想,而当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世家子弟入仕,其同僚、上级之中,有许多人可能是他的姻亲、连襟、族人,也有许多人是他父辈、祖辈的门生故吏,而寒门子弟入仕,官场人脉少得可怜。

    官场倾轧,人多势众的那一方总会占据上风,世家出身或与世家关系匪浅的官员其人脉深厚,如果真要对付寒门出身的官员,就像猫玩老鼠一样轻松。

    刘焯、刘炫并称“二刘”,在学问上没人是他俩的对手,可是这些在学问上落于下风的人,在官场上却能将“二刘”排挤得郁郁寡欢。

    王又举了个例子,他听人说,当年周隋两国对峙,刘焯在太学任助教时,数次上书,想要将自己精心编制的新历法献给朝廷,试图与沿用《大象历》的隋国区分高下。

    结果刘焯的上书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是他的历法精度不行么?

    不是,是有人作梗,故意压制刘焯,那些人编制不出这么好的历法,却不想让刘焯有出头的机会。

    刘焯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因为没人看重他,故丞相尉迟迥,倚重的文官都是山东士族、河北豪族出身,不需要刘焯这种“腐儒”。

    做学问和当官是两回事,天下各地的读书人,做学问能达到刘炫、刘焯这个程度的有几个?二刘入仕郁郁不得志,其他寒门子弟若没有靠山,能好到哪里去?

    而说到考试,从总体来说,寒门子弟必然考不过世家子弟,更别说那些家境不好的平民出身学子,这些学子连不务农活以便专心读书都做不到,拿什么和世家子弟竞争?

    所以,王关于认为“考试选拔人才”这一构思根本就达不到预想的效果,而宇文温若为此投入大量资源,实属得不偿失。

    若如此行事,必然引得世家、高门、著姓不快,平白无故让对方子弟厌恶,他们之中也许有人考虑过投奔西阳王,一旦想清楚宇文温的打算,自然也就打消了念头。

    这种事情做了没好处,反倒让人厌恶,何苦来哉?

    当然,王的长篇大论是建立在一个假设上,那就是宇文温编制《教学大纲》,最终目标是为了推行考试选拔制度。

    “所以嘛,寡人时常强调,不要听风就是雨,王参军的思维如此之发散,万一将来报道出了偏差...呃,万一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传言,那就不好了。”

    宇文温酝酿完毕,即将开始反击,他要好好刷新一下王的“三观”,不然显不出自己的手段。

    “王参军,可曾听说过‘教育产业化’?”

第二百六十一章 商机

    教育产业化,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王听了之后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反感,那是他潜意识里的读书人思维,对教育被“产业化”而产生的本能反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曾被武帝宇文邕任命为露门学士,类似于太学博士,所以在“王学士”看来,教书育人、做学问是很神圣的事业,怎么能让铜臭玷污这样的事业。

    虽然学者开馆收徒要收束,学生登门拜师要拎着几斤肉,但这不是铜臭味,而是对于知识、对于老师的尊重,而宇文温所说的教育产业化,明摆着就是要像经商一样来“经营教育”。

    本来十分高尚的事业,变成了街头商贩讨价还价的市侩买卖,莫非知识变成了猪肉,可以论斤论两来卖?

    王对“教育产业化”这个词有抵触,不过不会表现出来,宇文温问完之后,他当然回答“未曾听过”。

    宇文温知道这个时代读书人的矜持和观点,所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是一清二楚,对方装傻,他也装傻。

    他有恶趣味,喜欢看着对方不赞同他的观点、却不得不根据这个观点和他辩论、最后辩不过只能认同观点时的表情。

    这种“嘴巴上说不要,身子却很老实”的样子,某种程度上来说,和杨丽华很像。

    一想到被自己调教得愈发诱人的侧室,宇文温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心中暗道不妙,赶紧将发散出去的思维收回来,干咳一声,开始下一个问题。

    如果乐坊里的小娘子卖艺不卖身,某郎君又很想一亲芳泽,那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王听了之后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因为乐坊里绝不会有只卖艺不卖身的小娘子,如果对方说这种话,无非暗示客人给不起钱就别想更进一步。

    另一个可能,是这几日被人包了,暂时不能给别的客人特别享受。

    他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办法,譬如说威逼利诱,譬如说霸王硬上弓,这要看某郎君的地位、身份如何来定,若是这某郎君是宇文二郎的话,看上了哪个小娘子,即便强抢,怕是没人敢管。

    想是这么想,当然不能说出来,王开口答道:“回大王,某郎君可以威逼利诱,可以灌酒下药,亦可想方设法获得佳人芳心。”

    “没那么复杂,玩完了不给钱,那就不算卖身咯!”

    听得这个回答,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无耻”,当然他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干咳数声,不发一言,因为这种话题没什么好说的。

    玩完了不给钱?人家要是去告官,一告一个准!

    “玩完了不给钱,小娘子要是去告官,一告一个准。”宇文温笑眯眯的说着,“寡人举这个例子,不是教唆,而是要说明一个道理:有时候转换思维,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王其人,在宇文温看来,是个即将步入中年、面临“中年危机”的男人,值不值得信任暂且不提,他现在要讨论的内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存在保密需要,和做学问有一套的王讨论正合适。

    所以,宇文温不介意把思路和规划大概透露出来,他用了“教育产业化”这个名词,顾名思义,就真的是要把教育当做产业来经营。

    魏晋以来,直到晚唐,这段时期各朝各代的政治生态,名为“门阀政治”,始于曹魏的九品中正制,让世家高门把持着人才选拔的途径,进而占据了官场上的有利位置。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世家高门子弟自诩天生贵种,凭着家世、阀阅轻松当官,身份卑微的寒门子弟、下贱的平民,没有资格当官。

    这是让后世无数平民莫名羡慕的精英政治,看上去很美好,实际上就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弊大于利,必须改革。

    宇文温的观点即是如此,当然,他是不会蠢到说出来的,在这个时代这个阶段说这种话,让人知道西阳王有这种观点并且要付诸实施,等同于宣告政治死亡。

    他要对王说的,是市场分析。

    既然要把教育当做产业来经营,那么知识就是货物,而如何摸清楚市场需求把货物卖出去、卖个好价钱,是掌柜必须考虑的问题。

    也就是说,要弄清楚谁想买、谁有能力去购买知识。

    人分贵贱,阶层各有不同,除去武人勋贵不说,位于地位上层的是世家、高门、著姓也就是士族,位于中层的是寒族,位于底层的是平民,再低的就是贱民。

    平民百姓,大字不识一个,不影响他们耕田、种桑、养蚕、打渔、纺织,木匠、石匠等工匠,有师徒传授的口诀,即便不认得几个字,也不影响他们做活。

    大家都是文盲,不影响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而平民百姓家境窘迫,一年都吃不上几口肉,根本就没能力脱产去读书,而读了书也没什么用,因为想要入仕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从整体角度来说,平民根本就没有动机和能力来购买知识。

    而对于士族来说,他们需要知识,也有充沛的财力,看上去有“极强的购买力”,可实际上对方根本就不需要“外购”。

    世家、高门、著姓,有祖传的学问,有祖传的典籍,族中各代长辈之中基本上都有饱学之士,有师资雄厚的宗学、族学、私塾,他们的子弟,不需要“外购”知识。

    两个阶层都无法打开市场,就剩下位于中间的寒族。

    所谓寒族,不是穷得冬天没有衣服穿而受寒的阶层,寒族又称寒门、庶族,是介于士族和平民之间的阶层,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寒族/庶族就是普通的中、小地主。

    士族把持着官场,有政治特权,所以下品无士族的同时,是上品无寒门,寒族没有政治特权,想要保持家族地位一直兴旺下去就得有人当官,但这很难。

    族里没人当官,就是官府鱼肉的对象,数百年来,天下各地无数寒族家道中落,富不过三代,与此同时又有新的寒族出现,奋力挣扎着要向上爬,却大多不如意,然后还是富不过三代。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往好了说是经学传家曰世家,直白点说就是要靠“累世为官”,而想要当官,理论上除了武勋,就得“有才学”,也就是学问出众。

    九品中正制下,想当官得看阀阅、家世、郡望,剩下一点渺茫的机会,就是学问出众,对于寒族来说,除非以武(勋)入仕,否则要想以文入仕,基本上是竞争不过士族的。

    唯有学识这一根救命稻草,是最后的机会。

    族中子弟写得一手好字,做得好诗、好文章,以文学之名让郡守、刺史“耳熟”,继而有机会参加地方官举办的游宴,和各位英彦谈经论典,给地方官留下一个好印象。

    不停地加深对方的好印象,那么被其举荐、征辟入仕的机会就来了。

    各地的寒族子弟为了这渺茫的机会争破头,想要脱颖而出,拼命读书就是不二选择,寒族能请得起先生教书,也能够创办族学、宗学,就读的子弟众多,但总体而言,比起士族的教育水准差了很多。

    他们请不来名师,族学、宗学里的藏书数量少、质量差,都是不知传了多少手的手抄书,错字、漏字、别字一大堆,比起士族家传的“原版”,那可寒酸得多。

    书的内容不对,学得越努力以后越倒霉。

    教材不行,师资也不行,对于一个学子来说,开蒙很重要,这就像起房子,房基不牢,房子起不高,而一个有耐心、会给幼童开蒙的老师,可遇而不可求。

    对于士族来说,幼童的开蒙老师大多是自己的族亲甚至至亲,这些人经常给族中子弟教书、开蒙,很有经验,而请来的名师也会认真负责,尽心尽力。

    寒族请来的先生呢?也许满腹经纶,但未必是一个好老师,未必是一个会开蒙的好老师。

    寒族子弟,在开蒙这第一步就输了,教材、师资跟不上,往后的寒窗苦读,除了罕见的天赋异禀者,其他人和士族子弟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士族子弟即便不靠阀阅、家世、郡望,光靠学问也同样能轻松压寒门子弟一头。

    而以寒族的家境,即便请不来名师,也能让子弟到名师门下拜师求学,然而并不是每个家族都有充沛财力,让子弟远赴数百里上千里外,在名师门下求学,更别说一学就是十余年。

    所以寒族的教育情况,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体来说,需要好老师、大量的书籍,却大多无法如愿,这不是宇文温信口雌黄,而是有充分的事实依据。

    黄州书籍畅销各地,书商们和各地欲兴族学的豪强、大族颇有来往,在闲谈之中,他们能感受到这些家族对于老师、书籍的渴望。

    这样的反馈汇聚到西阳,形成文字出现在宇文温的书案上,让他看到了一个商机。

    对于寒族来说,购买知识的需求很迫切,也有充足的财力来购买知识,这就是宇文温看到的商机,精心选定的“市场”。

    王对这个诡异的结论无话可说,他觉得用经商的观点来分析所谓知识的“市场”,实在是太市侩了,但又不得不承认宇文温说得有道理。

    不说宇文温给出的种种例子,以王自己的亲身经历,就能知道宇文温所言非虚,只是对方用奇特的方式表达出来,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

    宇文温见王对他的“市场分析”表示认同,于是开始进行下一步讲解,那就是“市场细分”。

    把寒族作为一个“市场”,那么“市场细分”,就是将寒族细分,换而言之,寒族是各地大大小小地主的统称,家族不计其数,对于知识的具体需求也有不同,所以需要“细分”。

    打开门做买卖,对于酒肆来说,到酒肆消费的客人因为财力(需求)不同,所以酒肆为其准备的酒菜其档次也不同。

    同样的道理,对于出售知识的人来说,购买知识的客人,其需求不同,也决定了所售知识的档次和价格也有不同,宇文温为此做了几个假设。

    需求之一,希望子弟受教育之后,能够看得懂书信并且能写信、能看懂官署的公告,看得懂田契、地契、房契等各种契约,能够看得懂账本,有这样的知识水平就够了。

    这样的寒族,不打算以学问作为入仕的敲门砖,他们就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儿子能读书写字,不会被人骗、不会被账房骗就行了,字嘛,只要别人看得出写的是什么字就行。

    需求之二,在需求之一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希望接受教育的子弟,通晓典故,字体工整,写出的文章条理通顺,能读完四书五经等典籍。

    这样的寒族,没有坚定的决心让子弟入仕,或者是想以武入仕,所以不打算投入过多财力在读书上,但又想让子弟们有过得去的学识。

    需求之三,就是那些试图让子弟以文入仕的寒族,他们愿意投入大量财力、下定决心要让子弟受到良好的教育,要和其他家族的佼佼者竞争。

    用出色的表现,争取让地方官注意到自己,争取入仕的机会,争取改变家族的命运。

    三种不同的需求,决定了对知识的不同需求,那么对于经营教育产业的掌柜来说,售价也就不同。

    王一听到“售价”,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他认为把知识等同于猪肉、肆意切割称重出售,这种行为简直是斯文扫地,读书人之耻。

    宇文温说了这么多,他是听出来言下之意了,之前还以为宇文温编制《教学大纲》所图不小,是要为推行考试选拔人才做准备,结果现在看来,赚钱是排在第一位的。

    对方极力强调“师资”、“教材”,就是要利用手中的这两种资源来赚钱。

    黄州的书商实力很强,书籍的出版量每年都在明显增加,所以若能够推行所谓“教育产业化”,那么确实有助于进一步促进黄州出版业的发展,增加“营业额”。

    而黄州州学此时聚集了许多经学名家、知名大儒,这就是最刺眼的招幌,足以吸引山南及周边各地寒族子弟,千里迢迢来到西阳求学。

    求学的人越多,对于书籍、纸张、笔墨的需求也越大,而学生越多,先生/老师们的收入也就越来越多,会有更多的学者来到西阳寓居,出售知识赚钱。

    赚钱,出售知识赚钱,你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就是为了赚钱?简直是有辱斯文!!

    王想到这里就来火,但他不好发作,强忍着怒火,他试图反驳一二:“大王,请恕属下直言...”

    “直言即可。”

    “属下所言可能多有冒犯...”

    “讲。”

    “大王,是不是太小看读书人的傲骨了?有多少知名学者,会不顾名声参与到这种明码标价、出售知识的事情中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师范教育

    读书人的傲骨,听上去感觉很高大上,但是宇文温认为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世间能有多少读书人(文人)真的有傲骨?

    家境优渥的读书人可以有傲骨,那些成日里为柴米油盐奔波的读书人,有什么资格说傲骨?怎么能不向现实折腰?

    陶渊明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而去来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份傲骨可是名传千古,然而陶渊明能如此潇洒,是因为他家境殷实,不缺这五斗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陶渊明的曾祖陶侃,是东晋名臣,官至大司马,受封长沙郡公,江东一流人物,陶氏一族实力雄厚,所以才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潇洒。

    那么对于祖辈在官场默默无闻的寒族子弟来说,这些读书人之中有多少个能有傲骨,有官不做而是采菊东篱下?

    大家寒窗苦读十余载,不就是为了能够以文入仕?

    为了能在地方官面前混个眼熟,总得放低身段去争取个露脸的机会,若是整日窝家里装清高,那就只能一辈子窝在家里。

    入不了仕,那就要想办法靠着学识挣钱来养家糊口,学识渊博的开馆收徒,学问一般的就受聘当教书先生,实在没办法而家道中落的,就去替人佣书。

    这种时候你还跟我讲傲骨?

    想是这么想,宇文温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王参军,物以稀为贵,傲骨若是人人都有,那就不值得大书特书了,难道不是么?”

    王寸步不让:“大王,经学名家本就物以稀为贵。”

    “王参军莫非是对寡人所说多有误解?”

    “属下不才,还请大王明示。”

    “所谓教育,即是教书育人,满腹经纶的有识之士,未必是一名好老师,寡人所说,王参军以为如何?”

    “大王所言甚是。”王似乎听出来宇文温的言下之意,不过他不敢确定,因为对方若真的是那种看法,可是会让人有些惊愕。

    “方才寡人说了,教材、师资,是寒族急需并且愿意为此花钱的资源,教材即是各类书籍,而师资,并不单纯指的是饱学之士,而是能够真正教书育人的先生,或称老师、教师。”

    “以蒙学为例,幼童开蒙,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因为幼童未成年,心智不齐,若开蒙的老师不会教,那么幼童想要入门,势必十分吃力。”

    “所以,如何让蒙学老师学会给幼童开蒙,这也是一个教育问题,想实行教育产业化,就要想办法让这些教书育人的学者真正成为合格的老师。”

    宇文温慢条斯理的说着,然后引经据典:“前汉杨雄,其著《法言》曰:师者,人之模范也,故而如何让人成为师范,是为师范教育。”

    这个典故,是求学社社长章华向他说的,最后两句,是他自己发挥的。

    “师范教育?”王重复着这四个字,能确定宇文温接下来要说些什么,那么他之前的质疑,立论恐怕就不成立了。

    “没错,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若让二刘去蒙学开蒙,岂不是大材小用?而他们所授内容,自己觉得简单,但对幼童来说,却如同听天书。”

    “王参军昔年为露门学士时,对教学有何感想?”

    “呃,一言难尽...”

    王想起当年自己的经历,他将近二十岁才发奋用功读书,只用了区区数年便学有所成,为当时的天子宇文邕任命为露门学士。

    周国官学,除了太学之外,还有露门学、虎门馆、通道观,通道观是道家学校,而露门学、虎门馆是专门给贵胄子弟读书的学校。

    露门又称路门,为宫廷最里层的门,露门学的学生是皇太子及贵族子弟,设有露门博士、露门学士,王作为露门学士,当然教过学生。

    按照他的教学经历,在露门学教书真的很辛苦,一帮平日里飞鹰走狗的贵族子弟,在学堂里读起书来大多心不在焉,简单的知识教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学不会。

    这些学生身份高贵,皇太子和皇子就不说了,其他人年纪小小却有爵位,不是公就是侯,搞不好还有国公,他一个没有爵位的学士,说话都没底气。

    学生的父辈、祖辈在朝中不是高官就是勋贵,所以当老师的饱学之士对这些学生无可奈何,用心学的还好,不用心的那些学生,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而王作为学而优则教的露门学士,一开始是没人教他如何教书的,当老师的不得要领,当学生的顽劣不堪,那种日子,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难受,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等一下!我记得当年有个宗室子弟,堂上顽皮被罚整理藏书,结果居然让其唤作十五的家奴冒名顶替去受罚,这宗室子弟的爵位好像是西阳郡公,莫非....

    想到这里,王瞥了一眼宇文温,宇文温对此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不正常人类”,对于大象二年二月以前的“往事”记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不清楚对方想起了什么往事。

    见得王对于当老师颇有感慨,开始认同自己的观点,宇文温决定趁热打铁,而对方那一瞥让他心里发毛,所以赶紧说下去:

    “欲兴教育,先得有良师,良师如千里马,可遇不可求,要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师范教育要考虑的事情。”

    宇文温开始向王宣扬一个概念,那个概念在原本的历史里,大概要到近代才会出现,这就是“师范教育”,师范教育就是培养教师,如同工业化生产般大批量培养。

    授人以鱼和授人以渔是两种概念,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也是两种概念,一个良师,应该知道如何高效的引导学生学习知识,还得培养对方的学习能力,而不是一味地让学生死记硬背。

    对于整个教育而言,这样的老师在蒙学时期很重要,即所谓“开蒙/启蒙老师”,一个好的启蒙老师,可以极大调动幼童的学习积极性,激发幼童的学习兴趣。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性格,幼童亦是如此,性格不一样,天赋也不一样,智力发育程度也不一样,如何因材施教,是合格的启蒙老师必须具备的能力。

    这样的能力,大多数老师不是一开始就具备的,有人读书做学问时是好手,但是要教人却很蹩脚,需要经过多年的实践、总结经验教训之后,才会成长为一名良师。

    然后大多被士族聘请,轮不到寒族来分一杯羹。

    那么,如果要把教育当做一门产业来经营,师资就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不是说有了二刘等经学名家,就真正拥有了深厚的师资力量。

    宇文温之前说过市场要细分,那么教育产业要提供的“货物”知识,需要通过老师这一“工具”教授给客户。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温认为拥有大量合格的老师,是产业化成功与否的关键,就像神箭手射箭那样,弓不行、箭不直,即便射术再精湛也射不中箭靶。

    神箭手需要名匠来制弓、制箭,提供合格的“产品”,而教育也是这样,需要有人能来培养合格的老师,来教育数量众多的学生。

    所以师范教育是必须推行的,而黄州州学,早几年就在进行这一准备。

    到州学求学的学生,家境不一,有的学子囊中羞涩,于是州学便专门组织了“勤工俭学”,让这些学子能够通过工作自食其力,将获得的收入用来承担求学期间的开支。

    学子总归是读书人,州学安排勤工俭学,这个“工”自然筛选过一番,不会让人觉得糟践学子,帮人代写书信是其一,到蒙学授课是其二。

    不是每个人一开始就适应当老师,面对着堂下黑压压一群人,即便只是幼童,许多第一次当老师的学子,站在堂上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然后被顽童们嘲笑,然后面皮薄的人就泪奔跑出学堂。

    这种事情很正常,万事开头难,州学会有专人帮助学子克服心理难关,然后渐渐地放开,能正常给幼童们讲课。

    宇文温举这个例子,不是要自夸州学的勤工俭学是如何让学子获益,而是要说明一件事情:关于师范教育的尝试,已经进行了数年。

    许多在黄州州学求学的学子,学到后面发现自己没有机会脱颖而出,这就意味着没什么机会被地方官征辟,所以仕途无望。

    但州学组织的勤工俭学,以及求学社组织的义务教师活动,让他们看到了谋生的另一条路。

    求学社积极组织“培训班”,让有经验的蒙学老师来当老师,教这些学子如何当蒙学老师,在培训班毕业后,这些学子如果愿意,可以作为求学社的“雇员”,以老师的身份到各地蒙学授课。

    黄州各郡的蒙学越来越多,而有了商贾的踊跃捐资助学,蒙学前几年是免费读书的,这些经过“专业培训”的老师到蒙学授课当然不会有束,他们的收入,是求学社发的“工资”。

    以免费教学的蒙学为训练场,锻炼这些老师的教学能力,求学社会定期组织这些“员工”开会,讨论各自的教学心得,相互提高教学水平。

    虽然短短几年内不会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但这样的模式,为求学社积攒了宝贵的师范教育经验,蒙学是如此,郡(县)学、州学也是如此。

    求学社酝酿的师范教育,实际上还处于草创阶段,但是因为规划得力,已经快速积累了许多宝贵的经验,而大量聘用州学学生做老师、经培训后到蒙学授课,已经形成了一条牢固的“就业链”。

    许多家境不佳的学子,做了取舍之后,决定走这条路自食其力,求学社对于如何培训蒙学老师,越来越有心得,宇文温对于成功开展师范教育,有充分的信心。

    同样的道理,郡(县)学、州学的老师如何培养,是必然要面对而的问题,为了高效培养出符合相应教学要求的各类老师,就得有符合要求的评价标准,这就需要教学大纲。

    绕来绕去又绕到教学大纲,王此时却不觉得有多少抵触的感觉,他觉得让读书人强调“售价”有辱斯文,一个经学名家不应该和屠户一般,将知识当做猪肉称斤出售,如同市侩般与人讨价还价。

    但出售知识的若是专门教学的老师,这好像就说得过去了:木匠靠着木作养家糊口,那么老师靠着教书挣钱养家糊口,有何不可?

    他渐渐冷静下来,想起《教学大纲(草稿)》里对教学阶段和时间的规划:六年蒙学,四年郡学(县学),四年州学。

    根据这样的阶段、“学时”,制定出具体的学习(知识)内容,然后由精通相应学习(知识)内容的老师授课,可以用十四年时间,培养出知识水平等同于秀才的学生。

    秀才之名源自前汉,汉武帝改革选官制度,令地方官府考察和推举人才,此即为察举。元封年间,命公卿、诸州每年各举荐秀才一名,意为优秀人才。

    只要不是资质愚钝之人,认真读书十四年,就能具备秀才的知识水平,如果求学社真能做到这一点,王觉得这门买卖会越做越兴旺。

    当然,对于天赋异禀的人来说,十四年太久了。

    王颁年少时好游侠,到了二十岁尚不知书,被兄长一番斥责之后幡然醒悟,用功读书,昼夜不倦,很快便熟读《孝经》、《论语》、《左传》、《礼》、《易》、《诗》、《书》。

    他二十二岁那年,就已经读遍五经,熟知经义,京城大儒对他称赞不已,被当时的天子宇文邕任命为露门学士,王只用了两年,便完成别人花十余年还未必做得到成就。

    但王没有丝毫小觑寻常读书人的心态,他二十岁以前虽然好游侠,但五六岁便开蒙,读书写字不成问题,只是心没有放在文学上。

    他成日里和游侠儿厮混,熟读兵书想着将来驰骋沙场,只是被兄长责备之后,不想担着“不学无术”的恶名,所以为了证明自己,才有了后面的表现。

    对于一般人来说,只要资质不差又有良师指导,从开蒙起花十四年苦读,要达到州秀才的水准,并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在于这样的良师,真的能够通过“师范教育”培养出来么?

    王此时已经完全忘了“读书人有傲骨”这回事,因为宇文温是要用师范教育来培养专门教书的读书人,所以他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师范教育上,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宇文温的“歪理邪说”。

    宇文温对于这样的结果,完全没有丝毫意外,因为他的规划虽然有些俗,却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历史上正规的师范教育伴随着工业革命出现,是国民教育水平大爆发的必要条件之一。

    见着王忘记了辩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宇文温没有沾沾自喜,而是开始进一步对其“洗脑”:“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蒙学、郡(县)学、州学的老师,当然有不同。”

    “那么师范教育培养的老师,当然也分三种,此即为产品细化。”

    “大王,莫非要将求学社的...经营范围,增加一项师范教育?”

    “没错,师范学堂,是章社长正在筹划的事情,届时,入读师范学堂的学员,学费全免,食宿全包!”

    “这....请问大王,求学社如何盈利,如何经营教育这门产业呢?”

    王有些纳闷,他琢磨着从培养教师,到这个教师教的学生读完六年蒙学,恐怕十年就过去了,所以教育产业化恐怕要十几二十年才见效果,那么如何短期内从中获利?

    对于这个疑问,宇文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王参军莫非未有经营产业?”

    “大王,属下不擅长货殖之术。”

    “原来如此,寡人对此颇有心得,既然要把教育做成一门产业,手法当然也有相似,王参军可感兴趣?”

    “属下聆听大王教诲。”

第二百六十三章 生意经

    如何用教育来赚钱?方法有很多,宇文温开始向王介绍“生意经”,让对方明白该如何依靠教育花样赚钱,毕竟教育这种稀缺资源,售价低了就是作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靠教育赚钱,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收束(学费),这也是古代教师从事教育工作时的主要经济来源,学生越多,束就越多。

    束,又称束修,先秦时就有的名词,本意是上下级、亲朋好友之间相互馈赠的一种礼物,学生拜师,和老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这礼物即是“束”。

    束可以是肉干,可以是钱粮,也可以是任何值钱或者对于受赠人有用的物品,孔夫子当年收徒弟时也收束,所以束渐渐演变为学费的代称。

    而光靠束是支撑不了一个产业的。

    宇文温要将教育当做产业来经营,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赚钱,或者说至少不会亏损太过,所以“开源”就是必然。

    他定下的主要目标人群,是广大的中小地主,即所谓的寒族、寒门、庶族,这些目标人群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也有意愿购买知识,所以要想方设法让这些人掏钱。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不清楚该怎么靠着教育产业化挣钱,但宇文温却胸有成竹,他先从王能想到的办法说起。

    寒族出身的读书人,若是已经学成,那么对于书籍会有强烈的需求,所以出售书籍是赚钱的门路。

    寒族的藏书量比不了士族,延续数百年的士族,其家传藏书很多,其中许多书籍是部书,一部书有数十上百卷书组成,寒族很难凑得齐。

    寒族子弟若是想看书,只能想办法借,但有书的人未必愿意借给你,所以只要能买并且价格不要太离谱,寒族子弟总是愿意破费的。

    同样是卖书,技巧很重要,除了售卖诸如四书五经这些内容基本固定的书籍,还要售卖各种相关《注解》,以便帮助读者理解那些疑难之处。

    光这样还不行,因为不同学派的学者,对于同一部经、书的某个内容的观点不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会让读者无所适从。

    那么将个学派关于各个典籍的见解、观点整理成书,让读者买回去自己判断该信谁的,不失为售书获利的一种好手段。

    书籍的门道大概如上,而除此之外,纸张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利润点。

    虽然西汉蔡伦改良了造纸术后,纸张价格大幅下降,但在这个时代,纸张并不是廉价的消耗品,最明显的一个证明,就是即便富贵人家,如厕之后用的是厕筹而不是厕纸。

    厕筹就是长片状细木片、竹片,宇文温对于用厕筹有心理阴影,他不是用不起纸,只是这种行为在这个时代,会被人认为是穷奢极欲。

    纸张对于读书人来说很重要,读书时纸张的消耗大头主要是用来练字、练画,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纸张当做消耗品,因为纸张不便宜。

    但这对于黄州纸坊来说这不是问题,黄州出产的竹纸,物美价廉,还对纸张的用途进行了细分,不停改良工艺以制作出不同档次的纸张,满足不同需求的客户。

    以信笺为例,文人相交讲究的是风雅,书信来往不断,信笺的质量代表着写信人的品味,黄州的纸坊出产各种档次的信笺,什么花样都有,还创出不同“品牌”,极大满足了市场需求。

    凭借书籍和纸张获利,这是王能想到的办法,所以宇文温只是提了一下,便转入下一个话题:教材,包括辅助教材。

    通常意义上的教材,指课堂上和课堂外教师和学生使用的所有教学材料,比如课本、讲义、字帖等等,其盈利方式和书籍相同,而宇文温特地指出的不同之处,就是各类辅助教材和练习册。

    辅助教材,包括“看图说话”这种图册,还有各种以“小人书”形势表现出来的典故,这种辅助教材,能够极大提升幼童开蒙时对于学习的兴趣。

    还有“米字格”的作业本,空心字体的字帖,各种益智教材,宇文温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个时代的教辅材料尽量山寨过来,这样的辅助教材,在这个时代是十分罕见的。

    以雕版印刷术来说,制版时,纯文字比较方便,若是有图案,还是比较精美的图案,制版的成本会大幅增加,最后导致书价上涨,但对于黄州书坊来说这不是问题。

    辅助教材的需求量可想而知不会少,所以薄利多销依旧有得赚。

    以上,就是教材类的利润点,而这还只是一部分,利润大头是另一种教材,宇文温特地单独拿出来说,是因为这种教材,在这个时代是极其罕见的。

    “试题集?”王听得这个名词,有些惊讶,他在州学教书时,发现州学考核学生的试题十分特别,有很多形式,他能理解这种试题的作用,但作为“利润点”,确实让人有些错愕。

    “没错,就是试题集,以《左传》为例,其知识点用来出题,题目数量至少上千,如果再来个举一反三,恐怕上万都有可能,而这些题目,实际上就是知识点的精华。”

    宇文温说到这里,开始泄露商业机密:“有二刘和其他经学名家在,以四书五经出题,王参军觉得相关的试题集能出几本书?”

    “呃...大王,若学子拿着试题集死记硬背,即便混得个‘熟读四书五经’的名号,恐怕也是绣花枕头吧?”

    “死记硬背?四书五经的试题集,如果合起来,你觉得他要背上几年才能倒背如流?”宇文温笑起来,随后笑容一敛:

    “一个寒族学子,真要下定决心死记硬背,花三年时间,把士族学子花五年时间才能学透的知识弄清楚,划不划算?”

    “同样读书十年,若寒族学子用三成的精力和开销,做到士族学子八成的学问,你说,划不划得来?”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这是歪理邪说,王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觉得做学问就得做到知其所以然,若按宇文温的做法,读书就是读死书,不求甚解,这样的读书人不是滥竽充数是什么?

    而宇文温随后的补充,让他哑口无言:用做题目的方式来加深对知识点的印象,再有老师进行引导,举一反三,这样的效率,可比单纯漫无目的反复读书的效率高。

    举例,一个人想吃鱼羹,选择有二,其一,自己去制作鱼钩、线,弄一根木棍做钓竿,然后到河边钓鱼,钓得鱼后拿回家,自己处理好,生火、烹饪。

    另一个选择,到酒肆点这道菜。

    两种选择,第一种费时费力,第二种,只需要花钱,省时省力。

    教育产业化的意义,就是花钱买知识,客人准备好足额的钱财,就能获得精心准备好的知识,只要花上一些时间将其消化,这些知识就是自己的了。

    而寒族教育的现状,就是想要读书,得费尽心思聘请良师,想办法弄书,这两个步骤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而士族教育的优势正在于此:一切都是现成的。

    世上有许多东西是有价无市,譬如说长生不老,无数帝王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而不得,而教育,虽然有市却是炙手可热,许多寒族子弟如同信徒般愿意倾尽所有去上香,却连庙门在哪里都找不到。

    若现在有一个机会,他们会吝于破费么?试题集凝聚着无数名家的心血,多贵都值得买!

    “大王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了?若属下是学子,可以只买一本试题集,然后手抄成若干本,这样一来,试题集的销路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答案分开卖,你觉得这还是问题么?”

    “答案也可以手抄啊!”

    “王参军,你觉得有人会把自己吃饭的家什卖给别人么?”宇文温笑起来,“以族学为例,若答案集只卖给教书的老师,他会轻易让人抄?”

    怕王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他又补充道:“即便有人想办法将正本抄写成手抄本,这样的手抄本流传范围能有多大?”

    “而试题集不会是厚厚一本书,同样以《左传》为例,其知识点编成的试题数,举一反三之后可以逾万条,那么试题集分五十本出,你觉得手抄书可以做全么?”

    “更关键的一点,若是正本的价格比手抄书价格高不了多少,质量却好得多,内容肯定没有错漏,作为读者,你选哪一种?”

    “质量低劣的盗版书,对于读书人来说,和毒药没区别!”

第二百六十四章 生意经(续)

    宇文温说得好有道理,王一时语塞,不过他很快便找到破绽:“大王,既然没有人愿意把吃饭的家什卖给别人,那么经学名家们何以会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编成试题集?”

    “说的没错,所以需要教学大纲,归纳出基础知识并刊行于世,至于各位名家的真知灼见,想要学,那就得拜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宇文温答得很干脆,这个疑问难不倒他。

    “教学大纲的内容截止州学,州学毕业的学子,如果觉得意犹未尽,可以选择再交束去拜师,学到更深层次的知识,而他们根据教学大纲进行了十四年的学习,基本功扎实,名师可以直接教授难度更大的学问,大家都方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终于知道《教学大纲》意味着什么,而宇文温关于试题集的讲解还没结束:“学知识,光看书还不行,得时不时考试,才能巩固和加强理解。”

    “举例,族学有月考、季考,老师要想办法出题考学生,但老师的能力有高有低,想出来的试题大多有局限,那么,如果有现成的试题集出售,对于这些老师来说,不正是可以拿来一用么?”

    “不说别处,光说山南地区,扣除官学,宗学、族学不计其数,难道这些学堂的老师,不需要试题集么?”

    “就算做先生的有傲骨,不愿意用,可书商往族长、宗主耳边一吹风,说是有经学名家出的题目,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王觉得脑子有点乱,他实在是接受不了宇文温这种“经营”知识的手段,琢磨了一会,发动了一次微弱的反击:“若是某个族学从未有用试题考核的做法呢?”

    “那就让他们有!”

    宇文温的见识,比这个时代的人多得多,所以王的反击没有任何机会,他直接将做法告诉对方:试题,也可以作为货物,大批量出售。!

    若以教学大纲严格规定的学时,蒙学六年,郡(县)学四年,州学四年,许多族学、宗学的教学内容囊括了这三个阶段,合计也差不多十四年。

    每年四个季度,每个季度三套卷子,共计一百六十八套试卷。

    以山南为例,荆、襄、安、黄四总管府共三十四州,按每州平均三郡,每郡平均有三个族(宗)学,那就是超过三百个学校,每个学校都需要试卷进行月考的话,这是何种商机?

    只要能把试卷的售价尽可能压低,让族学、宗学承担得起,那么可想而知需求量会有多么大,毕竟不是每个族学都有充沛财力,能用类似官署的蜡纸油印机来印试卷。

    这还只是山南地区,若是算上江州等临近地区,需求量还会更高,当然,这得需要书商想办法向各地族学、宗学推销黄州印刷的试卷。

    书商手中的试卷,可是由二刘等经学名家定下的,既有试题也有标准答案,还搭配试题给出讲解,如此贴心的服务,谁会不动心?

    此时的黄州西阳,是后世的湖北黄冈,而黄冈中学试卷,曾经在一个时期里是全国各地学校的抢手货,宇文温有信心依样画葫芦,在这个时代创出一条财路。

    西阳出版的试题,有出题者的落款,而出题者可以从试卷销售中获得“分成”,销量越大,分成越多,出题者可以堂堂真正的赚钱,足不出户就让各地的学子考自己出的题目,名利双收的事情,谁不乐意?

    对于书商来说,且不论官学,越来越多的私学(族学、宗学等)采用自己出版的教材和试卷,那就意味着薄利多销,单价再低,巨大的销量都能带来丰厚的利润。

    书坊印书,需要大量纸张,这就为造纸业带来了更多的商机,无数人从这样的“出售知识”活动中获益,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教育产业。

    这样的产业需要雇佣大量的人手,让许多无地百姓得到养家糊口的机会,不是好事么?

    宇文温的反问,让王无话可说,他大概明白什么是教育产业,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教育可以这样花样经营,至于之前的疑问,宇文温也作了解答。

    求学社尝试进行师范教育,单就求学社一方来说,要见到效果确实要花上十来年时间,但王的思维有局限性,因为宇文温可没打算让求学社吃独食。

    还是以山南为例,数量超过三百的私学,以及有了具备教学经验的老师,那么只要想办法让其接受教学大纲,并且按着教学大纲的规划进行教学,那么“黄州教育”的推广速度就会很快。

    老师也许有门户之见,但雇主却不会无视“名师指导”的机会,书商们只要说服身为雇主的宗主、族长,那么要推销教材就不困难。

    而接受了教学大纲的私学老师,会不知不觉跟着这样的教学思路进行教学,那么就是接受了间接的师范教育,而那些求学多年的学子,可以通过用黄州试题考试,测出自己的实力如何。

    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根据教学大纲来调整学习进度,都不会很困难,而只要能将黄州的试题答好,那么即便之前没有按照大纲来学习,一样具备了同等知识水准。

    所以,教育产业或者师范教育要见效,不需要长达二十年以上。

    这样的教育革新,是由民间商贾而不是官府来推动的,虽然历朝历代朝廷都不待见商贾,但这种劝人向学的事情,官府必然乐见其成。

    所以,不必动用总管府的权力,光靠逐利的书商,便能将“黄州教育”在山南各地推行。

    听到这里,王是真心实意认同宇文温的构思,而推行“黄州教育”,教学大纲就是关键中的关键,他起身宇文温行礼,拜谢这一番指点。

    此时此刻,他们两个身处孤城悬瓠之中,何时能够解围还未可知,宇文氏到底能否站稳脚跟也不确定,但王对于宇文温这种着眼于长期的规划十分认同。

    他现在又回过神了,知道宇文温玩这一手“教育产业”,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举,野心不小。

    一个有野心的人,才会有长远打算,也正是这样的人,需要有人为其出谋划策。

    王这将近一年里类似于毛遂自荐的行为,就是寄希望于宇文温是这样的人,如今,他终于完全确定了。

    “这教学大纲,寡人已请在西阳的诸位大儒仔细琢磨,力图经过不断修订后尽快得出一个满意的版本,王参军虽然身在悬瓠,有空也看一看,多提些意见。”

    这样的要求,王当然不会拒绝,不过他还是再次努力一下:“大王,不知..日后山南各州刺史举荐人才时,是否会考虑...譬如以学子做黄州州学试卷的结果,作为考核条件之一?”

    这又是一次试探,宇文温知道,却不打算笑而不语,做府主的总得漏些口风,让幕僚心里有数,至于口风包含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那就看幕僚的理解能力如何。

    “这得看大行台的意思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白日梦

    长篇大论了一番,宇文温只觉得口干舌燥,王拿着厚厚一本的《教学大纲(草稿)》回住处再仔细琢磨,他则坐在沙袋上喝茶水润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茶是普通茶,比白开水要好喝,宇文温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外边的喧嚣声,一边琢磨着自己的规划。

    他被困在悬瓠,就像一个抱头蹲在角落被围殴的人,只能等人来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抽空想想别的事情,而最让他有想法的事情,就是当皇帝。

    当然,以目前的局势、宇文温自身的实力来说,这就是白日梦,白日梦做多了,对心理健康不好,但偶尔做一做,倒也无妨。

    一个连女朋友都没有的人,不妨碍他时常幻想自己成了亿万富翁后,应该怎么花钱怎么玩美女,而在这个时代,最爽的事情就是成为权力链最顶端的人皇帝。

    人要有梦想,不然和咸鱼没有区别,宇文温有梦想,但严格来说应该是野心。

    他是个摆脱不了低级趣味的人,所以有野心,那么万一他真的坐上御座,就可以“从此君王不早朝”了么?

    不,若真的坐到那个位置,同样有挥之不去的烦恼,而其中两个烦恼是每个皇帝必须面对的大问题。

    其一,我活着的时候,必须牢牢掌握大权,没有人能够威胁皇权,谁也不行,即便是至亲也不行。

    其二,当我要去世时,我的江山要传给儿子,而我的儿子,必须坐稳江山。

    这两个问题,是皇帝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如果把江山换成家产,道理都一样,没有哪个人会把自己的家业拱手让人,只要有儿子,就要想方设法让儿子继承。

    皇帝是权力动物,不可以没有权力,但凡还有一口气,就得把权力牢牢抓住,一旦沦为傀儡,就没几年好活。

    打理家业,家主一个人就够了,而打理一个江山,即便皇帝本人的精力再充沛,也无法一人处理全国事务,所以要分权。

    一旦分了权,就会有人或者势力集团做大的危险,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皇帝必须有心腹做鹰犬,时时刻刻盯着各方势力。

    而皇帝的心腹,未必对太子忠心,也不能忠心,所以当皇帝变成先帝,太子变成皇帝,他要坐稳先帝留下来的江山,必须有自己的基本盘,用自己的心腹,去制衡各方势力。

    而太子如果基本盘强大,导致实力太强,皇帝不放心;太子实力太弱,皇帝还是不放心,皇帝活着时要掌握大权,死了要让太子坐稳江山。

    这两个问题,各朝各代的皇帝都必须面对,所以在权力斗争里要想办法制衡,不让任何一方独大。

    如何制衡朝中各方势力?方法很直接,那就是拉一派打一派,或者通俗点说,需要让各方势力内斗,借以保持权力平衡。

    大家相互制衡,皇帝便可居中仲裁,渔翁得利。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根据这一原则,做出了各自的安排,宇文温知道其中一个比较有名的先例,那就是晋武帝司马炎的故事。

    司马炎逼迫魏帝禅让,建立晋国,派兵灭东吴,统一天下,然后歌舞升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统一天下的司马炎,声望达到最高点,每天在宫里乘羊车“随缘”临幸后妃,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但他依旧面临一个威胁,那就是同母弟、齐王司马攸。

    司马攸在朝野内外的名望很高,而司马炎身体不好,太子是“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这位“疑似白痴”,所以许多大臣明里暗里希望能够“兄终弟及”。

    辛辛苦苦经营好的江山,有儿子不传传给弟弟?

    司马炎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本人压制司马攸都有些吃力,知道日后儿子登基更是会束手无策,于是想尽办法化解这一危机。

    司马攸娶权贵贾充之女贾褒为正室,于是司马炎给自己儿子司马衷娶了贾充另一个女儿为太子妃,那就是样貌丑陋的贾南风。

    贾充是司马炎之父司马昭的心腹,弑杀魏帝曹髦的直接主谋,此时在晋国是第一等的权贵,司马炎通过这一手段,避免贾充倒向弟弟司马攸。

    而对于贾充的贾氏家族来说,傻子司马衷,可比精明的司马攸好控制得多,日后贾氏要支持谁坐御座,不言而喻。

    司马炎通过和贾充联姻,断了司马攸最大的助力,而后强迫生病的司马攸离京之国,让其在极度抑郁之下病发呕血身亡。

    对于皇帝司马炎来说,最大的威胁没了,可以睡一个好觉,但他身体越来越差,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要确保儿子司马衷继位后能够坐稳御座。

    司马家从曹家手里夺得江山,最大经验教训就是曹魏过度削弱宗室,于是司马炎对此采取措施,增强宗室诸王的实力,让出镇各地的藩王有兵权,以便镇住各地高门、著姓、豪族,若京城有事还能勤王。

    然后他要让外戚扶助未来登基的太子司马衷,而身在外地的宗室诸王能够掣肘外戚,相互制衡。

    在这个权力制衡的局面里,外戚有两家,一家是太子妃的娘家贾氏,另一家是司马炎皇后的娘家杨氏,司马炎的构想,就是同为外戚的贾氏和杨氏相互制衡。

    贾充先司马炎而去,而司马炎的岳父、国丈杨骏健在,真要到了那一天,就由杨骏辅政,让成为皇后的贾南风无法操纵“疑似白痴”的皇帝司马衷。

    而在外的宗室诸王,各自有兵权,相互之间也会形成掣肘的局面,所以司马炎完成这一精心布置之后,终于放心的“驾崩”了。

    然后,他的布局很快就崩了。

    辅政的杨骏试图独揽大权,被贾南风联合宗室发动政变诛杀,贾南风随后控制了白痴夫君司马衷,为所欲为,却被黄雀在后的赵王司马伦所杀。

    外戚完蛋了,谁控制了白痴天子,谁就能成为九五之尊,宗室诸王纷纷起兵,是为八王之乱,司马炎生前为儿子苦心布的局,就是一个笑话。

    司马炎的选择,只是两汉以来许多皇帝做出的选择之一,而所有的选择,看上去都不靠谱。

    依靠宦官,依靠宗室,依靠皇后,依靠外戚,依靠勋贵,依靠世家,历史上从两汉到隋唐,无数的皇帝做出了选择,而这些选择都不靠谱。

    靠宦官,有东汉末年十常侍,有中唐以后的门生天子;靠皇后,武则天就不说了,西晋的贾南风就是很好的例子。

    靠外戚,有杨坚;靠宗室,宗室实力过强,有西晋的八王之乱,宗室实力太弱,曹魏有话说,历史上的北周也有话说。

    靠勋贵,勋贵联合起来把带头大哥换了怎么办?

    历史上周隋换代之际,关陇权贵抛弃宇文老大可是毫不犹豫的,同样,抛弃杨老大,在唐国公李渊面前山呼万岁也毫不犹豫。

    勋贵太没节操了,不如靠世家?

    东晋的“王与马共天下”,听起来好浪漫哟!

    这是废话,换做你是皇帝,愿意和人共天下?

    更别说西晋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乱成那样,世家高门也脱不了干系,而门阀政治,也是导致南朝各代愈发羸弱的原因之一。

    所以时不时做白日梦的宇文温,会设想自己若是处于那个位置,应该怎么办呢?

    好办,学赵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也就是说用科举文官将文官集团里的世家出身文官替换掉。

    宋代以文驭武做得太过分,导致了一连串的问题,这另外再说,而科举确实是对付门阀政治的利器,但想要用好,却不容易。

    科举在历史上始于隋唐,宇文温所处的这个时代正好是“开端”,但实际上门阀政治的衰落,却不是科举直接造成的。

    唐代实行科举,而世家高门却没有因此衰落,终唐一世,台辅一级的大臣,其出身都是世家、高门为多,原因有几个,其一就是世家、高门很快适应了科举。

    科举就是考试选拔人才,唐代科举分常科和制科,常科是每年分期举行的考试,制科是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考试。

    常科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等五十多种,秀才科在唐初要求很高,后来渐废,明经、进士两科渐渐成为唐代常科的主要科目。

    这两个科目的难度极大,对于学问的要求很高,这对于世家、高门才俊来说,难度还行,而对于寒族人士来说,那就是天堑。

    以五姓七望之一的范阳卢氏来说,科举刚开始推行时,卢氏有些不适应,但从中唐起,卢氏子弟就成了“进士科专业考试户”。

    唐代的进士科考试难度很高,想要得第很难,所以当时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这却难不住范阳卢氏的子弟。

    世家高门,是这个时代受教育程度最高的阶层,想用考试来难住他们,简直就是妄想,而随着科举考试难度的增加,反倒是教育程度较差的寒族士子被难住了。

    唐代科举,打不破世家高门的政治地位,侥幸得第的寒族士子,在官场上举步维艰,不得不依附于权贵门下,成为对方的走狗。

    而要参加科举,需要获得权贵的推荐,许多寒族士子还没考试就已经成了权贵的走狗。

    唐代的科举,无法改变门阀政治的现状,而改变这一现状的人,是科举落第、在长安城门愤而写下《不第后赋菊》的黄巢,是杀人如麻,在白马驿将朝廷公卿扔进黄河的朱温。

    晚唐的兵灾、藩镇割据,将世家高门屠戮一空,从此元气大伤,绵延了数百年的高贵家族,这才彻底断了生机。

    简而言之,想要瓦解门阀政治,实施大屠杀比实行科举来得干净利落,“见效快、不复发”。

    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实施大屠杀的主谋成了“为王前驱”的可怜人,为别人做嫁衣。

    朱温在白马驿屠杀朝臣,许多世家高门出身的大臣,被投入黄河之中,史称“白马驿之祸”,而朱温随后建立的梁国,在他死后没多久便灭亡了。

    同样的一幕,南北朝时也发生过,那就是元魏爆发“六镇之乱”后的“河阴之变”,靠着平定叛乱起家的军阀尔朱荣,在洛阳郊外的黄河南岸(河阴),屠杀幼帝、皇族以及百官公卿逾两千余人。

    这一场大屠杀,把出仕元魏的汉族世家高门以及大族全都杀得精光,尔朱荣的威风让天下人颤抖,而后果,也让尔朱氏无法承受。

    河北汉人豪强以及山东世家因为这场大屠杀,坚定决心投靠收拢六镇流民、野心勃勃的高欢。

    这一股力量聚集起来后,表面上看起来和尔朱氏的力量相比还很弱小,但最后的结果,是尔朱氏被高欢击败,几乎被赶尽杀绝。

    杀人解决不了问题,除非杀人者能够杀尽天下反对者,但这不可能,所以还得温水煮青蛙。

    宇文温觉得门阀政治是毒瘤,必须清除,但搞大屠杀必遭反噬,自己辛辛苦苦忙来忙去却是“为王前驱”,那又何苦来哉?

    所以要费尽心思琢磨出一个温水煮青蛙的方法。

    方才一番辩论,王的质疑没有错,世家高门受教育程度最高,想靠考试来限制对方子弟入仕,这就是痴人说梦,而堂而皇之推行考试选拔制度,会被世家高门厌恶,无法吸引这些家族的精英人才来投奔。

    这些精英不来投奔他,无所谓,可若是投奔他的对手,那就有所谓了。

    宇文温的对手有谁呢?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挡在他前进路上的人,全都是敌人。

    所以在实力强悍到一定程度以前,要晦光养韬,世家高门在教育上有绝对优势,那么他就先挖墙角,办法就是用“专业教育机构”,在相对短的时间内,培养出一大群“应试教育专业考试户”。

    这样的行为,以“民间教育机构”求学社来牵头,世人可能认为这种行为极其市侩,是求学社的大东家西阳王想钱想疯了、拍脑袋想出来的赚钱手段,而不是挖人墙角的锄头。

    由民间团体来推行“教育革新”,可以绕开官府,绕开朝廷内的勾心斗角,宇文温甚至不需要借助杞王的资源,自己就能推行这种“教育革新”。

    如果他自己的势力发展势头良好,也许待得羽翼丰满时,不知不觉中扩展的“教育革新”,已经培养出一群论考试不输世家高门子弟的“考试型人才”,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真的有机会问鼎。

    掩体外“轰隆”一声巨响,将宇文温的白日梦震醒,不远处爆炸的轰天雷,震得掩体顶棚落下些许沙土,宇文温拍了拍兜鍪,将水壶收好。

    透过小窗望向掩体外的尘土飞扬,他可不觉得作白日梦有错,因为内心深信不疑:总有一天,白日梦会变成现实。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机会

    黄昏,潼关,关城四处冒着烟,攻城的敌军偃旗息鼓,踏着皑皑白雪回营,城头一处掩体内,潼关守军主将邓孝儒通过千里镜看着城外敌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又过一日,敌军再次无功而返,看着渐渐远离城池的投石机,邓孝儒不由得松了口气:每天都要看着关外如林的投石机,看着投石机抛射出的无数石块、火油弹、轰天雷落到关城,这种感觉可不好。

    投石机,是山南周军率先制作出来的武器,轰天雷同样如此,当年的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靠着投石机和轰天雷,指挥安州军攻城拔寨,在山南站稳了脚跟。

    山南周军率先将投石机、轰天雷投入作战,自然对于这两种武器很熟悉,有相应的克制办法,邓孝儒作为当年安州军的主要将领,当然熟悉这些办法。

    潼关,自古以来就是关中的重要屏障,是长安的东大门,想要守长安,就得守潼关,而历经千年风雨的潼关,在邓孝儒率领的雍州军改造下,此时已经变了模样。

    为了对抗轰天雷爆炸时的强劲威力,据守潼关的雍州军将士汲取“先进经验”,将沙袋/土袋和木材混用,在潼关搭建了各式各样的掩体。

    将士们藏身掩体内,可以避免受到轰天雷的伤害,可以在敌军用投石机抛射轰天雷攻城之际,藏在掩体内从容向外射箭。

    这样的防御工事,率先在山南荆州方城投入使用,据说效果很好,而潼关的现状也证明了这一点,将士们辛苦搭建的掩体确实有很好的防护效果。

    敌军攻打潼关,持续数月之久,如林的投石机投掷出大量石块,掺杂着轰天雷,如果雍州军将士如过去一样,躲在藏兵洞里,根本就无法有效压制趁机攻城的敌兵。

    若是聚集在城头,面对着石雨和大量轰天雷的袭击,每月阵亡的将士怕是要逾万。

    作为主将的邓孝儒,想到这里之后顾不得感慨,看了看怀表,随即吩咐部将督促各部修补工事、扑灭余火、安排士兵轮休,既要提防夜袭,也要确保晚上能好好休息。

    邓孝儒和部将们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大,不是他们天生大嗓门,而是这几个月来,敌军攻城动静不小,耳边整日里都是“轰隆隆”的爆炸声,大家都觉得耳朵有些不好使。

    其实这是错觉,主要是因为有了掩体,将领们经常在城头一线指挥作战,一待就是一天,在一片嘈杂声中自然说话要大声些,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

    邓孝儒做完布置后转出掩体,站在女墙后看着关外,感受着北风带来的凛冽之意,从开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数月,当时还是夏秋之际,现在已经入冬。

    潼关内外,一边白茫茫,那是小雪渲染出来的雪景,而白雪里绽放的一朵朵红花,是阵亡者鲜血染红的生命之花,消失在寒风中。

    邓孝儒看看关外敌营,紧了紧披风,开始在城头巡视,和士兵们嘘长问短,作为主将,他这数月来时不时以此做法鼓舞士气,毕竟士气才是最重要的。

    一座关隘再坚固,守军没了士气,敌人一样能轻易攻下,邓孝儒知道潼关安危非同小可,所以对于关防不敢掉以轻心。

    邓孝儒是雍州牧、大冢宰、杞王宇文亮的亲信,他身为雍州司马,奉命领兵据守潼关,要将来犯之敌挡在潼关以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一点也不容易。

    潼关是关中门户,是往来长安、洛阳之间必经之路上的关隘,地形险要,但还没有险要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步。

    潼关位于黄河南岸边,关隘北面临河,敌军是走不通的,而潼关以南,虽然是沟壑纵横的台塬地形,但小股敌军精锐却可以借此绕过关隘。

    所谓“塬”,是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四周陡峭,顶上平坦呈台状,远远看去,如同许多条沟壑,而潼关南侧的沟壑为南北走向,如同一条条天然的壕沟,能挡住敌军主力,却挡不住小股精锐。

    所以潼关东南十里还有关隘,名为“小关”,据守潼关的雍州军,分兵一部在小关驻扎,小关和“主关”潼关一样,承受了敌军持续数月的凶猛进攻。

    要守住关中的东大门,光守“正门”潼关还不行,“侧门”小关若是丢了,潼关会被敌人绕过去,出现腹背受敌的险情,所以想要据守潼关一线,兵力不能少。

    雍州军除去镇守长安的一部,其余军队分成两支,一支由杞王宇文亮率领,坐镇蒲坂西岸的朝邑,而另一支就由邓孝儒率领,守着潼关及小关。

    秦州总管梁士彦,领兵镇守散关,抵挡益州总管席毗罗的大军,关中局势初步稳定,而山南方向,局势也稳定了。

    袭击江陵的崔弘度已经被击败,进犯大别山五关的敌军全军覆没,杞王世子、山南道大行台尚书令宇文明做镇安陆,邓孝儒的后任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出击豫州,占据豫州州治悬瓠。

    宇文温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解了方城之围,连败敌军,迎回落难的天子,逼得丞相尉迟亲率主力围城。

    宇文氏从一开始的猝不及防,到现在的站稳脚跟,局势愈发好转,但邓孝儒知道这只是表面看上去好,实际隐患不小,一旦处置不当,大好局面瞬间就会崩盘。

    隐患就是关陇的那些豪族,还在首鼠两端、作壁上观。

    雍州军主力倾巢而出,聚集在潼关、朝邑,而散关方向还是靠着秦州总管梁士彦守着,留守长安的兵力有些紧张,属于外强内弱的局面。

    一旦那些关中豪族如京兆韦氏等决定投靠尉迟,领着部曲私兵叛乱,长安守军未必镇得住,一旦长安出事,位于潼关、朝邑、散关的军队必然军心大乱。

    这种情况很危险,邓孝儒等人不是没有提醒杞王要小心,杞王也知道这种情况有隐忧,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尉迟氏大军就在眼前,己方若不和对方针锋相对,若等对方攻进关中,万事皆休。

    正在蒲坂虎视眈眈的并州总管尉迟勤,如同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不急不躁驻军蒲坂等候机会,而率军攻打潼关的敌军主帅是河阳总管尉迟敬,同样不急不躁,很有耐心。

    尉迟勤和尉迟敬是亲兄弟,这兄弟俩的心思,邓孝儒大概能琢磨出来,那就是这样拖下去,拖着雍州军主力在外,拖的时间越久,空虚的长安越容易生变。

    雍州军的主力都在数百里外,长安兵力相对薄弱,一旦城里有人起了心思要叛乱,成功的几率不小,一旦成功,会造成雍州军土崩瓦解,届时这些人迎接尉迟氏大军入长安,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功臣。

    这样的诱惑,不由得野心勃勃之辈不动心,虽然杞王在长安做了相应安排,但邓孝儒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所幸,情况正在好转,因为天子到了山南,派出使者抵达长安,向各地宣布即将重建朝廷,号召关陇人士勤王,有天子的大义名分在,那些首鼠两端的家族,至少会倾向于站在宇文氏这边。

    杞王以及身边亲信包括邓孝儒,之前可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转机。

    大家都认为天子已经被尉迟害死了,尉迟还以天子“遇刺伤重不治”为由,污蔑杞王是弑君凶手,这种骂名让杞王的处境愈发艰难。

    结果已经变成“先帝”的天子居然还活着,居然还让西阳王在悬瓠遇到了,随后毫发无损的抵达安陆,接见各地官员,无数渠道得来的消息,证明这位是真的。

    邓孝儒其实无所谓这个天子是真是假,反正他是杞王集团的人,但这个消息对于首鼠两端、作壁上观的关陇人士来说,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天子要重建朝廷,对于这些人及其背后的家族来说就是难得的机会,毕竟在重建的朝廷做官,比投靠尉迟要好一些,因为对方已经有了自己的亲信和基本盘,而如今的天子没有。

    这些人投奔尉迟,比不过尉迟的亲信,也比不过尉迟氏的嫡系文武官员,最多当一个清贵无实权的高官,看着人家吃肉,自己只能喝汤。

    而在重建的朝廷当官,有很大机会当大官,掌握实权,还能让族人连带着沾光。

    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宇文氏真的能在关中站稳脚跟,不然这些人精是不会压上身家在宇文氏这边下注的。

    那么宇文氏如何做,才能让人觉得真的在关中站稳脚跟?

    说难也不难,那就是击退尉迟氏大军,打一个大胜仗,证明自己的实力,一如当年太祖那样,击退数次来犯的高欢,向大家证明自己的能力,凝聚人心。

    所以只有当杞王击退了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的进攻,再加上天子重建朝廷的诱惑,才能让作壁上观的关陇人士真心实意投入宇文氏的阵营。

    然而要击败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谈何容易,对方有兵力优势,兵马众多,战斗力强,如今雍州军处于守势,除非等对方出昏招,不然己方很难有机会翻盘。

    尉迟勤久经战阵,称得上沙场宿将,此次用兵,一开始试图长途奔袭长安,失败之后没有冒进,而是不慌不忙的集结兵力、寻找机会,很难想象尉迟勤会犯大错。

    攻打潼关的尉迟敬,用兵中规中矩,又有亲兄长策应,粮草也不缺,想要等对方出现破绽,恐怕也不现实。

    尉迟氏五个堂兄弟,似乎有些私人恩怨,杞王不是没有想过用离间计,但目前看来行不通,这五个人至少目前来看没有什么反目成仇的可能。

    相反,是兄弟齐心、各自分工,各项布置井井有条。

    尉迟勤、尉迟敬这对亲兄弟攻打关中,不存在勾心斗角的问题,而另一边,尉迟亲自领兵攻打淮水上游的豫州悬瓠,尉迟佑耆坐镇淮南,这对亲兄弟自然也不会勾心斗角。

    坐镇邺城的尉迟顺负责稳定后方人心,他和尉迟、尉迟佑耆不是同母兄弟,据说是有隔阂,但其被立为伪帝的外孙跟着尉迟在外,尉迟顺想在邺城搞事也搞不起来。

    尉迟氏一方目前几乎不太可能出现破绽,不会给宇文氏机会翻盘,而宇文氏这边唯一有机会的西阳王,现在已经被困在悬瓠,所以,关中这边必须要想办法创造机会。

    杞王急需一场胜利打开局面,而机会就在潼关,就在潼关东南的小关,一如当年那样。

    那是五十多年前,时值东西魏相争,东魏权臣高欢亲自率军西征,当时东军(东魏军)兵分三路西进,北路走蒲坂意图渡河入关中,中路进攻潼关,南路经山南荆州走武关道进逼长安。

    高欢亲率北路大军抵达蒲坂,前锋过河立寨随后搭建三条浮桥,威逼西岸朝邑,南路在猛将高傲曹的带领下,一路势如破竹逼近武关,形式对西魏来说十分严峻。

    西魏文武认为事有轻重缓急,要先在朝邑阻击即将过河的高欢大军主力,而丞相宇文泰却力排众议,舍近求远,把西军(西魏军)主力投入到潼关。

    因为他判断东军的主攻方向是潼关,其他两路是佯攻。

    中路东军的主将窦泰能征善战,是高欢的心腹,两人又是连襟,而窦泰确实承担着主攻的重任,结果这位骁将领兵抵达潼关附近时,被从小关摸出来的西军偷袭。

    小关一战东军惨败,走投无路的窦泰自刎,消息传来,高欢黯然退兵,而南路东军主将高敖曹得知窦泰败亡,只能无奈东撤。

    五十年过去了,相似的一幕再度发生,尉迟氏的东军大举进攻关中,而宇文氏的西军在朝邑、潼关和对方对峙,不过此时的宇文氏处境稍好,尉迟氏的南路大军被挡在了山南荆州方城以东。

    并州总管尉迟勤于蒲坂集结大军,打造大量船只,似乎是要搭建浮桥,亦或是乘船强渡黄河,这一幕,和当年搭建浮桥虚张声势的高欢相似。

    尉迟勤之弟、河阳总管尉迟敬,如今是中路大军主帅,就在关外大营坐镇,虽然每日里只是闷头攻城,但极有可能和当年的窦泰那样,承担着主攻的重任。

    邓孝儒想要击退尉迟敬,正面进攻很难得手,因为对方的兵多,又有牢固的营寨做据点,基本不存在偷袭成功的可能。

    那么,若他派精锐从小关出击,想办法绕到尉迟敬大营的后方、粮草集散地弘农郡,一把火将对方堆积如山的粮草烧掉,尉迟敬的大军就完蛋了。

    尉迟敬溃败,在蒲坂的尉迟勤孤掌难鸣,只能放弃渡河的打算黯然撤军,雍州军可以撤回主力调往散关,将席毗罗击退,如此一来,关中局势稳定,新朝廷建立起来,人心就定了。

    想到这里,邓孝儒望向东南的小关方向,如今夜色降临,他看不见小关方向的动静,只能掏出怀表就着火光看看时间。

    现在是晚上八点整,按照约定,在小关已饱食一餐的精锐们就要出发了,趁夜向东摸去,想办法绕过敌军游哨,绕过大营,摸到弘农郡囤积粮草处。

    尉迟敬会不提防这一手么?不会,对方肯定会做好相应布置,设立烽燧警戒,一般情况下要搞偷袭绝无可能成功,但若是....

    若是负责警戒的将领故意看不见,为雍州军做内应,那就不一样了。

    弘农杨氏,是弘农的著姓大族,此次尉迟敬率大军攻打潼关,许多杨氏子弟随军效力,而这些人之中,有人私下和邓孝儒接触,愿意作为内应,引雍州军到弘农放火烧粮。

    这个机会,若抓住了能够一锤定音、扭转局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机会(续)

    夜色下的台塬,如同一条条巨蛇横在大地上,不知深浅的塬沟里,长满了等身高的茅草,带着锯齿的草叶,可以将人暴露在外的皮肤割出一道道血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是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穿行在这样的草丛中,不用多久就会被割得遍体鳞伤。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王辩提前做好了准备,他和部下都戴着着布制手套和面罩,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样的打扮,若是在盛夏之际怕是会生生把人闷出病来,不过如今已入冬,天气寒冷,戴上面罩还省得面皮被冷风吹得干裂破口,再合适不过。

    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台塬上,身先士卒的王辩和部下散开,形成一个警戒圈,警惕的观察四周情形,他们作为开路先锋,要给整个队伍带路,提前发现异常。

    昨夜,雍州军派精锐摸出小关,穿越沟壑纵横的台塬地形,要绕过潼关东郊的敌军大营,前往其身后东面的弘农郡,那里是敌军的屯粮处,只要将其付之一炬,围攻潼关的敌军就只能撤军。

    这支精锐昨晚都在偷偷向东行军,到了天亮时,潜伏在塬沟里,免得被敌军游哨发觉,到了日落,又开始继续向东行军,直到现在。

    王辩所部,是这支精锐的先锋,而王辩本人,因为有过夜袭的经验,加上他主动请缨,所以成为了前锋之中的前锋,而他率领的,是王氏子弟兵。

    王辩祖籍冯翊蒲城,祖辈靠着行商致富,为了躲避战乱,带着族人躲入武关道一带的大山之中,在商州拒阳郡定居。

    元魏末年分裂成东西魏,王氏向西魏朝廷捐助粟米充当军粮,被任命为虚职的郡守,从此步入仕途,而历经数十年风雨之后,作为王氏年轻一代的代表人物,王辩继续为周国效力。

    当然,他是属于随波逐流的“反正忠臣”,九年前的大象二年,他随大流站在辅政丞相杨坚代表的朝廷一边,后来成了隋军将领。

    两年前,王辩充当向导领着队伍偷袭商州州治上洛,兵败被俘,随后弃暗投明。

    那是一次失败的偷袭,日夜兼程翻山越岭,就要抵达目的地时失败了,而这一次偷袭,会成功么?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王辩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现在是夜晚,虽然有些许朦胧月光,但四处一片灰黑,视线很差,很难看清数百步外的情形。

    不过这对于夜晚视力依旧很好的王辩及其部将来说,不算大问题。

    许多人到了晚上会看不清东西,如同双眼蒙上纱布,这种情况叫做“雀蒙眼”,平民百姓如此,许多士兵亦是如此。

    而王辩等雍州军将士既然敢夜间行军,当然不存在这种情况,他们是层层挑选出来的精锐,首要一条就是夜里没有雀蒙眼。

    然后就是能吃苦,身体结实,熬得住野外步行行军的劳累。

    从潼关到东面的弘农,官道的距离大概有一百三十多里,轻装急行军都得花上一天多时间,更别说他们现在要避开现有道路,在沟壑纵横的野地里行军,快不起来。

    这样的行军要翻越许多台塬,而沿途会有敌军的烽燧,所以只能尽量选择夜晚行军,白日就在塬沟里潜伏,想办法穿越小关东面的这些烽燧,才能稍微松一口气。

    所以此次出兵,对参战将士的选拔十分严格,王辩和他的一些部下能够脱颖而出,就是实力的证明。

    他确定四周没有异常之后,示一名部下学鸟叫,片刻之后,他们方才经过的塬沟草丛里,许多黑影鱼贯而出,慢慢向塬顶移动。

    夜间行军,即便是点着火把,也有士兵走散,而摸黑行军的难度会大得多,在晚上不点火把翻越沟壑,更是难上加难,如此走上一夜,不知会有多少人走散。

    所以夜间行军的队伍采取了一些措施,每一什的每个兵都用同一条长绳把左手绑住,这样串成一串就不怕掉队,而为了提防中途遇敌时能迅速做出反应,绑手的绳套是活结。

    种种措施确保夜间行军不会有人掉队,但代价就是行军速度不快,不过在沟壑纵横的野地里徒步行军,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主力队伍正在慢慢移动,全都上到塬台需要一点时间,王辩借着这个空隙休息,继续想着心事。

    两年前,王辩是被西阳郡公宇文温俘虏的,后来他投降,因为自己家族在拒阳是大族,所以王辩很容易就说服了郡守“反正”,让周军兵不血刃收复拒阳。

    宇文温当时的爵位是西阳郡公,后来进爵西阳王,王辩因为和对方有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所以在随后两年过得不错。

    西阳王的伯父(生父)杞王坐镇关中,因着这层关系,王辩得杞王信任,凭借反正后一系列功劳进位仪同将军,王氏子弟也多有提拔。

    而王辩又和西阳王合伙做起买卖,家族的发展前景一片光明。

    山南前往关中必须走武关道,商州州治上洛是武关道最重要的城池,山南黄州的商队往返武关道东西两端越来越频繁,需要王辩这种本地大族“入伙”方便做买卖。

    王氏是行商出身,对于做买卖是行家,本来就有自己的人脉和商路,如今有了黄州商队这一强劲伙伴,赚的钱比以往要多得多。

    所以身为王氏年青一代佼佼者的王辩,对于加入宇文氏的阵营,没有觉得丝毫后悔。

    现在,也是如此。

    王辩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娴熟,不想继承祖业做个豪商,而是要建功立业,凭借军功封妻荫子,但天下间有此抱负的人不计其数,他又凭什么出人头地?

    王氏多年经商积累下来的人脉,对于仕途没有太多助力,王辩率领族兵投军,只是众多大族子弟之中的一员,他在军中没有什么根基,想晋升就得靠奋力杀敌立军功。

    所以,当年身为隋军大都督的王辩,主动请缨作为向导领着队伍翻山越岭偷袭上洛。

    而现在,身为周军(雍州军)仪同将军的王辩,依旧主动请缨,作为先锋为队伍开路,向着东面的弘农前进,准备一把火烧了敌军粮仓。

    此次偷袭,风险很大,据说有人接应,但对方到底是真的接应,还是设下陷阱引己方去钻,没人能有十足把握判断出来。

    如果真的是陷阱,那么此次出击的两千多人,怕是就要倒霉了。

    王辩本来可以不用这么玩命,因为他已经搭上了西阳王这艘船,凭着这层关系,在仕途上多少都会有助力,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但如今连西阳王都在玩命,王辩又如何能不豁出去?

    这一切,都要从数月前说起,天子于大婚之日遇刺,伤重不治,丞相尉迟拥立新君,与此同时派兵攻打关中、山南,本该远在岭表的西阳王,奇迹般及时赶了回来。

    先击败进犯大别山五关的五支敌军,又趁着豫州兵力空虚这一机会,率兵偷袭悬瓠得手,不但以围魏救赵的方式解了方城之围,还在悬瓠城里遇到本该“驾崩”的落难天子。

    接连两次击败来犯敌军,激得丞相尉迟亲率大军南下,将悬瓠围得水泄不通,如今西阳王留守孤城悬瓠,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给其他人争取时间。

    这些消息,在关中不是秘密,让许多人为之感慨不已,而天子抵达安陆、准备重建朝廷的消息,同样在关中激起轩然大波。

    许多家族一开始在观望,他们认为以蜀王尉迟为代表的尉迟氏有绝对优势,以杞王宇文亮为代表的宇文氏迟早要完,所以面对杞王的动员,这些家族大多支支吾吾,推三阻四。

    但现在不同了,天子还活着,来到山南安陆,要重组朝廷,而西阳王奋力征战,化解了山南的危局,一旦杞王稳住了关中,那么天子重建的朝廷,就能和邺城朝廷来个东西对峙。

    原本正在作壁上观的许多人,现在已经开始动心,想要在新朝廷里有一席之地,王辩当然也想自己和家族能够抓住机会。

    但他的家族竞争不过豪族著姓,无论是从那个方面来说俱是如此。

    论打仗,如京兆韦氏这样的豪族,随便就能拉出数千善战部曲,随着他们的郎主冲锋陷阵,而跟着王辩从军的王氏子弟及部曲,不过数百,能力良莠不齐。

    想要和对方比赛立军功,根本就比不过。

    而现在,许多家族还没决定站在宇文氏阵营一边,身为仪同将军的王辩,还有机会在雍州军中承担重任,而此次偷袭弘农,虽然风险高,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一旦偷袭成功,烧了敌军的粮仓,会如同西阳王偷袭悬瓠、化解山南危局一样,让关中形势转危为安。

    立下如此大功,虽然王辩只是立功将领之一,但凭借这份过硬的军功,足以为他在杞王那里争取到更多的独自领兵机会。

    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机会立功,让王氏子弟们有更多的机会以武入仕、升官。

    王辩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家族,所以即便这出击的风险很高,他也要抓住机会,王辩觉得西阳王能豁出去,自己更没什么好顾忌的。

    西阳王宁愿冒着城破身亡的风险,身陷孤城悬瓠,不也是为争取一个扭转局势的机会而拼命么?

    王辩想事情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已到了队伍休息完毕、继续赶路的时候,今晚如果顺利,他们就会越过敌军布置的最后一个烽燧,彻底绕过潼关东面的敌军大营。

    那处烽燧就在前面,若忽略横在前方的塬沟,路程不到一里,而王辩一行必须借助夜色,躲过烽燧上的哨兵视线,悄悄潜行东去。

    这种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很困难,因为精锐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是在南面大山的北麓边缘,而那烽燧,距离山脚也不算太远。

    烽燧本身位于台塬上,他们要往东去,只能登上烽燧所在的塬顶,从几乎是光秃秃的塬顶向东穿行,哨兵只要不是雀蒙眼,很容易发现情况不对。

    想要从烽燧旁边穿过去,就和从一个正在打盹的人面前走过一般,光小心还不行,需要想办法让这个人的眼睛暂时失明。

    而内应,此时就该发挥作用了。

    按照王辩所知道的内幕消息,这座烽燧的守将,出身弘农杨氏,此人会在今晚让这个烽燧“保持沉默”,除非雍州军大白天敲锣打鼓从烽燧旁边过去,否则这座烽燧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关键时刻到了,雍州军精锐小心翼翼的向烽燧靠近,依旧打头阵的王辩,带着部下接近烽燧,他通过千里镜观察到烽燧箭楼上挂着三个灯笼。

    那三个灯笼呈倒“品”字悬挂,和事先约定好的信号相符,代表着烽燧此时已经是个睁眼瞎,不速之客可以放心经过。

    雍州军精锐只是迟疑片刻,便果断的继续前进,王辩率先登上塬顶,蹲在高度不及膝盖的草丛里,看着距离不到三百步的烽燧,冷汗都冒出来了。

    此时此刻,只要烽燧上有哨兵,并且这个哨兵不是雀蒙眼,很大概率能够发现他们这一行两千余人的踪迹。

    然而烽燧毫无动静。

    王辩来到塬顶时是如此,大队士兵经过塬上时亦是如此,整支队伍翻过塬顶,那烽燧都没有动静。

    这种刀头舔血的刺激,让王辩觉得后背都有些发凉,然后就是极度的兴奋,因为最关键的步骤他们走完了,接下来只需要小心前进,就能摸到弘农。

    一把火将那里堆积如山的粮草烧光!

    风声骤起,王辩本能的将身子一缩,然后就地一滚:这声音他很熟悉,不是风声,是弓弦声,是无数的弓弦声。

    耳边传来呼喊声,有远有近。

    “放箭!!!”

    “伏兵,有伏...啊!!!”

    破空之声大作,四下里火光忽然亮起,将两千雍州兵照得无所遁形,火光之外的黑暗中,无数弓弩手奋力射箭,沦为箭靶的人们发出阵阵惨叫声。

    就像落入陷阱的猎物,发出最后的哀鸣。

    烽燧处涌出许多披坚执锐的士兵,而烽燧内简陋的院子里,河阳总管尉迟敬坐在胡床上,就着火把的光照,看着手中一块护身符。

    十余名甲士位列尉迟敬左右,一名将领谄笑着近前,向尉迟敬行礼报喜:“总管!敌军果然来了,如今陷入我军伏击圈,一个都跑不掉!”

    尉迟敬停止端详护身符,抬头看向那将领:“杨将军...”

    “末将在!”

    “做得不错。”

    “多谢总管提携!”

    “不是本公提携,是丞相提携。”

    “多谢,多谢总管!”那将领闻言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在地上向着尉迟敬磕头,旁边站立的另一名将领看不过去,上前好说歹说将其扶起来。

    尉迟敬看了看那几乎喜极而泣的将领,没有说什么,看着手中护身符,再度失神。

    那是夫人、河南公主宇文氏为他求的护身符,尉迟敬一直随身佩戴,每次出征,夫人都会为他亲手系上披风,祈求护身符为夫君带来好运。

    然而这次,夫人是以泪洗面。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了,作为两家联姻的“佳作”,尉迟敬夫妇也被撕裂了,那裂口虽然无形,却让尉迟敬的心在滴血。

    或许,西阳王的心也在滴血吧?

    尉迟敬如是想,随后面色变得坚毅,将护身符收好,站起身,正要开口说话,数名将领走了进来:“总管!”

    尉迟敬恢复了全军主帅的气势,开口问:“情况如何?”

    “回总管,一网打尽!”

    “有人投降么?”

    “有!”

    “很好,马上拷问出口令。”尉迟敬迈开步伐,向外走去:“得了口令,立刻进军小关!”

    尉迟敬来到烽燧外,借着火光看着满地狼藉,看着一具具被射成刺猬的敌兵尸体,看着抱头跪地求饶的幸存者,向跟在身边的将领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夫妻情分算不了什么,尉迟敬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举拿下小关,然后攻破潼关,届时关中易主,宇文氏距离覆灭为期不远。

    小关,不需要他亲自带兵去夺,只需要回到大营等候好消息即可,虽然胜利在即,尉迟敬却高兴不起来,抬头望着东北方向夜空,有些默然。

    你要恨我,就恨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惊变

    宇文娥英忽然从熟睡中惊醒,睁开眼睛,坐起身茫然看着四周,好一会之后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是在寝室小憩,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些许冷汗,轻轻抚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于年初出嫁,新郎是京兆韦氏出身的韦福奖,韦福奖在家中排行第三,特地从关中来到山南黄州西阳迎亲,将宇文娥英接回长安成亲。

    当然,宇文娥英的名字已改为宇文英娥,她和新郎年纪相仿,成亲之后经历了最初的羞涩,小两口变得如胶似漆,没过几个月,她就怀孕了。

    宇文娥英仰面躺下,右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肚子里的动静。

    虽然医生说过这个时候很难感应到肚子里小家伙的动静,但即将成为母亲的宇文娥英,已经开始憧憬新生命降生时的喜悦。

    她是天元皇帝的女儿,大周的正牌公主,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因为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意味着母亲的身份也会暴露,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

    她的阿娘成了西阳王的妾,她就成了西阳王的继女,和宇文氏没有血缘关系,甚至没有亲戚关系。

    实际上,若以辈分来说,宇文娥英是继父宇文温的堂妹,而她现在的姑婆(婆婆)宇文氏,为太祖之女襄乐公主,和宇文娥英的祖父宇文邕是兄妹,是她真正的姑婆。

    所以宇文娥英的夫君韦福奖,实际上算是她的远房表叔,和她的生父、天元皇帝宇文是同一辈人。

    但这些关系,对于宇文娥英来说都不存在了,她现在就是西阳王的继女,至于原来的姓氏,则为“吴”。

    时光荏苒,当年懵懵懂懂跟着阿娘离京的宇文娥英,现在已经长大了,对于自己的身世愈发觉得惆怅起来,她想以真面目示人,但知道这不可能。

    当年阿娘若是不带着她离开长安去安陆,那么越来越大的肚子根本就瞒不住别人,而一个寡居的太后居然被人弄大了肚子,这种事情必然引来腥风血雨。

    宇文娥英不知道当年阿娘和继父发生了什么,才会有如此不合礼法的事情出现,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阿娘才会跟着对方去安陆。

    而她,永远失去了公主的身份,所以嫁人的时候,是以继女的身份出嫁。

    已经长大了的宇文娥英,临出嫁前,每每想到这里时,心中总会有些委屈,但随后也就想开了。

    她嫁到长安,虽然没有公主出嫁的仪仗和排场,但嫁得是京兆韦氏子弟,且嫁妆十分丰厚,宇文娥英知道仅靠阿娘的私房钱可攒不出来这么多嫁妆,所以心中那一丝丝委屈,渐渐地也就消散了。

    她不可能恢复公主的身份,因为她的外祖父是杨坚,而当年阿娘若没有带着她离开长安,恐怕后来官军攻入长安时,阿娘保不住性命。

    到时候只剩下她一人,孤苦伶仃的过日子,那种日子光是想,就让宇文娥英觉得浑身冰凉。

    她在继父这里过得很好,又有了弟弟妹妹,而宇文宇文娥英还记得当年的往事,继父还不是继父时,曾经从惊马蹄下救了她和阿娘。

    所以她把西阳王府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而现在,宇文娥英愈发怀念起西阳,怀念起王府,怀念起弟弟妹妹,怀念起阿娘。

    也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宇文娥英愈发多愁善感起来,愈发思念自己的亲人。

    远在西阳的阿娘,通过书信得知她即将为人母,欣喜之余,在回信里千叮咛万嘱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要注意的事情,又派人送来许多补品,多的吃不完。

    如此关怀,让宇文娥英倍感温暖,而夫君对她不错,舅姑(公婆)对她也不错,宇文娥英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但却有一丝不安在心中蔓延。

    天下刚平静没两年,又开始打仗了,而这一次的仗会更惨烈,因为这是尉迟氏和宇文氏的公开决裂,而后果也更严重:一旦宇文氏战败,那么宇文娥英就会变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她在长安,却不太清楚如今的时局具体形势如何,只知道杞王如今领兵在黄河边上与敌军对峙,而山南那边形势似乎已经好转,想知道再多些,就没有了。

    宇文娥英写信派人送回西阳,问阿娘具体情况如何,前几日她收到回信,阿娘说西阳一切正常,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宇文娥英在去信里问的几个关键问题,阿娘都避开了,这种轻描淡写的回答,让宇文娥英觉得心中不安,但却没有丝毫办法。

    越想心越乱,宇文娥英索性起身,正要问侍女夫君去哪里了,随后才回过神来:今日夫妇二人回夫家探亲,她用过午膳后小憩,而夫君则与父兄谈话。

    宇文娥英的舅公(公公)韦世康,出身京兆韦氏,十岁就出仕,有才有貌,尚太祖之女襄乐公主,因为与宇文娥英外祖父杨坚颇有交情的缘故,待其受禅称帝,成了隋臣。

    隋国灭亡,韦氏子弟大多保住了性命,没有像李氏那样被斩草除根,但许多人都丢了官职,韦世康亦是如此,若不是得杞王举荐,根本就没机会重新做官。

    韦世康有三子,宇文娥英的夫君韦福奖排行第三,其长兄韦福子、次兄韦福嗣都已成家。

    今日兄弟三人携带家眷回家探亲,男人们聚在一起,女人们聚在一起,新妇宇文娥英因为有身孕,行事颇为不便,午膳后便到测院寝室休息,直到方才忽然惊醒。

    宇文娥英不知道自己睡得好好的为何会突然惊醒,不过她琢磨莫非是有孕在身所以才会如此,并没有往心里去,她想去花园散心,不过很快便改了主意。

    宇文娥英出嫁时的嫁妆,包括长安附近的五十倾良田,其中庄园、佃户一应俱全,小两口成亲后是住在这座庄园里,过着优哉游哉的小日子,此时是到舅姑府邸,宇文娥英觉得自己行事还是要谨慎些。

    习惯性的看看怀表,她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也就是一个多时辰,想想夫君还没有回来,不由得心生疑惑:怎么和父兄谈话能谈这么久?有很多事情要说么?

    宇文娥英又开始琢磨起来,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不一会门外转来一人,正是韦福奖。

    “三郎。”宇文娥英迎上前去,韦福奖赶紧快走几步搀着妻子坐下,关切的问道:“孟娘休息好了么?怎么不多睡一会?”

    “妾都睡了许久,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没事,晚上睡不着,为夫陪孟娘说话。”

    韦福奖关切的说着,他虽然年纪轻轻,但家教良好,新妇宇文娥英虽然样貌算不上出众,但知书达理,又会操持家务,让他省心不少,小两口相处大半年,称得上相敬如宾。

    他称呼宇文娥英为“孟娘”,这个“孟”字,是排行第一的意思,只是家中长子可称为“大郎”,家中长女却不能称为“大娘”,故而以孟娘称之。

    小两口新婚不到一年,尝到了敦伦的乐趣之后,两人正是如胶似漆之际,宇文娥英怀孕了,正在兴头上的韦福奖有些难熬,不过宇文娥英的陪嫁侍女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陪嫁侍女很重要,要为嫁做人妇的女郎固宠,若女郎怀有身孕,为了避免别的女人趁虚而入,就需要陪嫁侍女“挺身而出”。

    而宇文娥英的陪嫁侍女表现出色,很好的完成了这个“任务”。

    经过杨丽华仔细挑选、由柳叶调教的侍女,有忠心并且“业务能力”强,很快就把郎主“掏空”,无暇对别的女人感兴趣,而韦福奖在尽兴的同时,也对妻子宇文娥英愈发愧疚。

    虽然陪嫁侍女本来就该陪睡,又是宇文娥英主动让侍女陪他过夜,但韦福奖还是觉得自己良心上过不去,白天只要有空,就要陪着宇文娥英,今日之所以冷落妻子,是因为事出有因。

    “孟娘,今日我们就在大人府里住下吧,暂时不回去。”

    韦福奖口中的“大人”,即是“父亲”的意思,宇文娥英听得这么一说,不由得奇怪起来:“此是何故?妾有身孕,在大人府里总是多有不便。”

    “唉,孟娘莫要多想,没事的。”

    所谓画蛇添足就是如此,韦福奖多说了几个字,宇文娥英闻言心中咯噔一声,愈发觉得奇怪:我只是问问,却让我别莫要多想,这不是欲盖弥彰么?

    宇文娥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人情世故的小女孩,能从夫君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一些不对劲,她尽量压制心中不安,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三郎,到底出什么事了?”

    韦福奖毕竟太年轻,脸上藏不住事,虽然极力说“没事、莫要多想”,但他的表情,让宇文娥英知道情况不对,她知道夫君好说话,正要旁敲侧击问清楚,却听得外面有轻微动静。

    随后心忽然剧烈跳动了几下。

    宇文娥英在西阳时,继父宇文温偶尔会带着她到军营转转,全身披挂的士兵,行走时铠甲甲叶相互摩擦,会有很特别的响声,人数多了之后,这种声音会很明显。

    而现在,宇文娥英听到的就是这种响声,是许多身着铠甲的人行走时所发出的声音。

    世家权贵、豪族著姓肯定会养着许多部曲,这些部曲大多要跟着郎主上战场,所以备有铠甲很正常,她的夫家出身为京兆韦氏,数十年前就是权贵,有披坚执锐的部曲不奇怪。

    奇怪的是为何现在大规模调动?

    联想到如今的时局,宇文娥英不由得手脚冰凉:莫非夫家听到什么风声,所以集结部曲要做什么?

    他们要做什么?要帮助杞王的话,应该领兵去黄河边上的朝邑,要么就是去潼关,如今在长安想要做什么呢?莫非....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苦命的尉迟明月。

    明月姊姊苦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嫁入宫中成为皇后,却在大婚之日守活寡,现在,莫非要轮到我倒霉了么?

    。。。。。。

    夜,长安城一隅,唐国公府,唐国公李渊正饶有趣味的逗着襁褓中一个婴儿,这是夫人窦氏于年初为他生下的儿子,李三郎有后了。

    小家伙脸皱皱的,眼睛又紧紧闭着,一时半会不太容易看出到底像谁,不过李渊还是能看出儿子比较像自己。

    结婚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儿子,李渊在大喜过望的同时,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和窦氏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却因为窦氏肚子总是没有动静的缘故,李渊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他的母亲、太夫人独孤氏,一直暗地里催他纳妾,太夫人不是对儿媳窦氏不满意,只是想抱孙子想疯了,让李渊赶紧纳妾,也免得李家绝了后。

    李渊虽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是不喜欢女人,但他就是不肯,窦氏持家有道,是贤妻,以后也必定是良母,李渊觉得日子还长的很,不着急。

    结果有人造谣说他“不行”,所以成亲那么久都没有一儿半女,恐怕是要绝后。

    这谣言是谁传的,李渊心里大概有数,但不好翻脸,这样只会让外人看笑话,更别说他没有证据,只能装作不知道。

    家族越大,破事越多,他不是父亲、故唐国公李唯一的子嗣,更不是祖父、故唐国公李虎的唯一子嗣,如今的唐国公有众多叔伯、堂兄弟。

    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唐国公爵位,不可避免引来族亲之中某些人的垂涎。

    现在,我有儿子了,看你们还怎么造谣!

    如今的李渊,肩上不但挑着振兴李家的重任,还挑上了身为人父的重任,此时此刻,只觉得豪气万千,他往后要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能力,让所有小人都闭嘴。

    “叔德,你要逗毗沙门到什么时候!”

    身后传来一声质问,让李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母亲的声音,他可是永远都忘不了的,转过身,果然见着独孤氏板着脸盯着自己。

    “呃,母亲。”

    李渊想把儿子交给奶娘,却被独孤氏接了过去,跟在其后的窦氏见着夫君尴尬的模样,吐了吐舌头,姑婆突然要来看孙子,陪在身边的她没能提前“示警”,所以以此向夫君“谢罪”。

    李渊见状苦笑,正要向母亲解释什么,独孤氏数落起来:“你是怎么当阿耶的!逗儿子哪有这般逗的!”

    “母亲训诫得是...”

    独孤氏数落了几句,注意力很快被孙子吸引过去,见着孙子咿咿呀呀,心情好了许多,自从两年前家族经历大变以来,独孤氏心情就很压抑,这两年脾气愈发古怪,只有儿媳窦氏能招架得住。

    如今有了孙子,独孤氏的心情总算好转,无故发作、打骂下人的情况渐渐减少,李渊和窦氏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李渊见母亲的注意力都在自己儿子身上,他不便打扰,准备告退然后和窦氏说一些事情,刚要开口,却听得一声惊雷在远处炸响。

    “轰隆!”

    忽如其来的惊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让襁褓里的婴儿嚎啕大哭,同样被吓了一跳的独孤氏顾不得那么多,抱着宝贝孙子不停哄着。

    雷声此起彼伏,远处的夜空中闪现火光,李渊看着那那片火光,目光一凝。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周军袭击长安,宿卫隋宫的李渊,在一片混乱之中,眼睁睁看着姨父杨坚、姨母独孤氏倒在血泊之中,那一夜,他永远也忘不了。

    而现在,难道又要出大事了?

    李渊联想到如今时局,不由得心中发紧,今日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尉迟氏的军队攻破了小关,潼关即将失守,杞王即将兵败如山。

    所以,这动静代表着今晚有人起事,意图重现两年前那一幕,引尉迟氏大军入城么?

    看向面色发白的夫人,看着母亲和母亲怀中抱着的襁褓,李渊双拳紧握,快步冲了出去,高声呼喊着:“快!所有人拿起武器,有弓箭的上围墙!”

    “守住府邸,决不能让一个人冲进来!”

    唐国公府沸腾起来,而此时此刻,被爆炸声惊动的还有很多人家,长安南,本该紧闭的城门,此时缓缓打开,火光之中,大队人马从城外汹涌而入。

    身着铠甲的京兆郡主簿许法光,骑着马停在城门后街道上,左右两侧俱是披坚执锐的士兵,他看着涌进来的队伍,策马上前,向着为首一人抱拳行礼:“韦公!”

    “许公!”

    同样身着铠甲的韦世康,向许法光还礼,他的身边,跟着长子韦福子、次子韦福嗣,还有韦氏子弟及部曲组成的队伍,人数逾千,同样披坚执锐。

    爆炸声在许法光身后不远处传来,他顾不得说那么多,策马转向,拔出佩刀,向火光闪烁的方向一指。

    “韦公,杞王的计策已成,今夜,本官要将跳梁小丑一网打尽,还请韦公相助!”

第二百六十九章 惊变(续)

    林间,大队人马正沿着土路向东前进,队伍之中,有未着铠甲只穿戎服的男子,这些人被反绑双手,每十个人一组,由一根长绳串着,蹒跚前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人之中,王辩一瘸一拐的走着,那一晚遇伏,虽然侥幸保住一条命,但右脚脚踝扭伤,走路有些不利索,此时和别人串在一起,想走慢点也不行。

    铠甲已经被人扒掉,身上的戎服血迹斑斑,有他的血,也有同袍的血,看着前后左右,看着不过三四百人的被俘同袍,王辩心中不是滋味。

    他们是精选的军中精锐,从小关出发时,人数超过两千,而现在死了大半,只剩下三四百人苟延残喘,曾经信誓旦旦要完成的任务,现在已经不可能完成了。

    王辩此行是要绕过潼关外敌军大营,到其东面的弘农,将堆积如山的粮草烧毁,现在他们倒也是去弘农,却没办法放火,而是等着当奴隶。

    成了俘虏,要么被编入军中继续当兵,要么被当做奴隶分给形形色色的人,亦或是分到某个官署当官奴。

    正常情况下,当了奴隶,一辈子都很难翻身,除非逃跑,亦或是被郎主看中、提拔当部曲,如果立下军功,也许有机会脱去奴籍。

    王辩没心思想以后的事,现在满脑子想的是自己族人战死时的惨状,他胸膛上的一滩干涸血迹,是族弟王贲的鲜血。

    王贲比王辩小两岁,从小就跟在王辩后面当小尾巴,无论是河里摸鱼还是上山打猎,王贲都屁颠屁颠的跟在王辩身边,到了十几岁的年纪,作为族兵的一员,跟着王辩上战场。

    打仗不是打猎,血腥而又残酷,王氏子弟兵跟着王辩浴血奋战,用生命换军功,为的是给自己和家族争得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十余年来,许多人阵亡,又有许多年轻的王氏子弟加入王辩的队伍,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逝去,又有新的面孔被他熟悉,而王贲,一直陪在王辩身边。

    现在,也离他而去了。

    将军难免阵上亡,打仗死人很正常,带着族兵上战场,每死一个人,都会让大家难过,王辩此时神情有些恍惚,是因为王贲之死和他有关。

    那晚遇伏,王辩心知不妙,虽然遇伏就意味着敌军做了充分准备,想要突围是难上加难,但王辩不甘心等死或者投降,想领着部下摸黑突围。

    而镇守潼关的雍州军主将、雍州司马邓孝儒,曾经叮嘱他一旦遇伏,宁可投降也不要困兽斗,先保得性命再说。

    此次出击,要做内应的人未必靠得住,所以既是机会,也有可能是陷阱,王辩知道上官这样交代,算是体恤将士们的处境,但他不想未经抵抗就投降。

    而他趁着混乱突围的想法,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对方的包围圈很严密,此举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遇伏那一瞬间,在箭雨之下,雍州兵伤亡惨重,没多久便伤亡过半,而想突围的王辩,伤亡更多,他的部下十不存一,而王贲就是为他挡箭,被乱箭射死。

    一口鲜血吐在王辩的胸前,王贲没说出一个字,就在王辩怀中断了气,见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族亲死在怀中,王辩心如刀绞。

    如果,他一开始就让大家投降,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阵亡,如果他不是为了那一丝侥幸铤而走险,那么王贲就不会死。

    现在,王辩活着,而此次跟着他出征的王氏子弟和部曲伤亡大半,他第一次觉得良心过意不去,若是日后还能回到家乡,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人的家人。

    如果王氏和许多家族一样作壁上观,看着宇文氏和尉迟氏决战,等分出胜负后投向胜利者,那是最稳妥的做法,虽然收益低,但风险也低。

    王氏居住在大山之中的商州拒阳,拒阳不算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所以王氏一族只需要如同隐士般躲在山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待得天下太平,再....

    再出来做被人看不起的商贾?为了做买卖,低声下气的向六曹小官行贿,向那些权贵的家奴卑躬屈膝?

    这不可能!

    王辩的心情很快便由低谷回转,他负伤被俘,侥幸多活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可能被杀,也可能沦为奴隶,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屈服。

    王辩身上藏有小刀,为应急之用,他琢磨着寻找机会逃跑,但必须耐心等候机会的到来,押送他们的这些士兵戒备森严,急切间难以逃脱。

    所以要借助地形。

    队伍行进在树林里,王辩大概观察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大片桃树林,而根据他们行进的路程,前面出了树林,应该距离马牧泽不远,而马牧泽以东就是弘农。

    当年东西魏小关大战,东军溃败向东逃亡,在马牧泽被追兵赶上,全军覆没,王辩听说过这场战役,也知道马牧泽的地形。

    据说武王伐纣之后,天下大定,周军在桃林塞的一处大泽牧马,所以此泽得名“马牧泽”,而桃林塞,就是如今潼关以东、弘农以西的黄河南岸地界。

    马牧泽有水泽有草丛也有树林,时常有野马出没,王辩打算在经过马牧泽时割断绳索、跳水逃命,躲过追杀之后,躲在马牧泽里再做打算。

    然而,许多人不会游泳,那该怎么办?

    王辩没想着自己一个人逃,他要尽可能解救同袍,但一想到许多人不会游泳,不由得纠结起来。

    抛去袍泽情谊不说,纯粹从成功率来讲,在野地里逃跑还得人多才行,他自己一个人逃,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射死,可要是选择在马牧泽逃跑,那些不会水的人可跑不掉。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望了望两侧,队伍如今还在桃树林里,树林占地颇广,若是在这里逃跑,可以钻入密林之中,敌骑兵追不了,射箭也多有不便....

    “嗖”的一声,王辩面前不远处骑着马的一名敌兵面门中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栽倒马下,两侧树林忽然喊声大作,更多的羽箭射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行进中的队伍乱成一团,被绳索串起来的俘虏急切间无法挣脱,只能蹲着或者侧身躺倒在地上,免得被流矢射中。

    那些押送俘虏的士兵慌慌张张反击,还没结成阵型,就被伏兵冲到面前,一片混乱之中没空理俘虏,王辩让同伴从自己发髻里抽出一把小刀,割断捆着自己的绳索。

    从旁边阵亡士兵的手中获得长刀,三两下砍断束缚着同伴的绳索,获得自由的俘虏们,去捡掉落地上的兵器给更多的同伴脱困。

    王辩和几个同伴提着长刀,与赶来的敌兵搏斗,为其他人脱困争取时间。

    两侧树林里的不速之客来势汹汹,很快便占了上风,这些人大多身着布衣,没有铠甲,看上去像是普通人,但作战勇猛,凭着刀牌与身着铠甲的敌兵交战,王辩觉得这些人可能是某豪强的部曲。

    他们和敌兵都身着黑色戎服,混战之中很容易混淆,王辩高声呼喊着让同袍聚在一起,和那些身着铠甲的敌兵有所区别,免得被不速之客误伤。

    他不清楚这些人是剪径的强人,还是受什么人指使来这里杀人,但既然敢袭击军队,恐怕不是拦路抢劫那么简单,如果是心向己方(宇文氏)的地方豪强,那么他们就得救了。

    一场伏击战很快就决出胜负,不速之客击溃了押送俘虏的士兵,除去追赶溃兵的一部分人,其余人向聚拢在一起的王辩等人围上来。

    双方正是剑拔弩张之际,有人高声喊话:“王仪同在否?”

    听得对方在喊自己,王辩毫不犹豫的应声,事到如今,对方想来是友,不然二话不说放箭便是,所以他没什么好怕的。

    听得王辩应声,有一人在左右簇拥下走上前来,看了看王辩,将刀收回刀鞘,随后抱拳行礼:“王仪同,弘农杨约,在此恭候多时了。”

    “你是弘农杨氏子弟?”

    “正是。”

    “你如何知道我们会从这里经过?”

    “某等知道王仪同为何而来,自然也知道何时从这里经过。”

    杨约说完之后,见着王辩一脸警惕的模样,笑了笑,独自走上前:“王仪同,此处距离弘农不远矣,何不抓紧时间,以免走漏风声。”

    “抓紧时间?做什么?”

    王辩盯着对方的眼睛,而杨约则与其对视:“当然是烧粮仓。”

    王辩和身边几名同伴听得这句话,不由得心中震惊,他们本来就是要去弘农烧粮仓,只是被接应之人出卖,中了埋伏后伤亡惨重,幸存者被俘。

    原以为即便不被处死,也会被押去潼关外大营做苦力,结果对方舍近求远派兵押他们去弘农,而这个杨约带着人在半路伏击,应该是知道这个情况。

    那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王仪同,事不宜迟,赶紧动身吧。”

    “我,想知道。”王辩忽然发问,“那个烽燧的守将,和你是一伙的么?”

    “当然。”

    话音刚落,杨约被王辩一拳打在脸上,踉跄着后仰几步,王辩咆哮着冲上去追打:“混账!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害死我们多少儿郎!”

    杨约的随从冲上前,王辩的同袍也冲了过来,双方即将爆发冲突,杨约喝止了正要动手的随从们,吐了口血沫,再度走上前,平静的看着王辩:“王仪同,打仗就得死人,不是么?”

    “所以让士兵毫无意义送死就是应该的?你害死我王氏多少人命,要拿什么来赔!”

    “王氏子弟的命值钱,我杨氏子弟的命也值钱!”杨约盯着王辩,大声说道:“为了谋划今日之事,我杨氏冒的风险,比你们大得多!”

    “打仗就得死人!冲锋陷阵而死也好,作为诱饵阵亡也罢,你们不死上大半,尉迟敬怎么会上钩,骗不过他,怎么烧粮仓!”

    王辩被对方的反驳弄得有些恍惚,杨约的话中包含着许多内容,他大概听出来对方是精心设计了一个局,为了骗过河阳总管尉迟敬,甚至连他们都骗了。

    不,不对,邓司马临行前特地嘱咐我,若是遇伏,该投降就投降,莫非.....

    王辩只觉得心乱如麻,而杨约没时间跟他嗦:“王仪同!杨某在此设伏,不可能将敌兵一网打尽,若不及时赶去弘农,万事皆休!你的同袍和族人白死了,杨某的族人也一个都跑不了!”

    王辩和同袍们听到这里,渐渐回过神来:这里距离弘农不算远,若能摸进城里,恐怕真就有机会烧粮仓,那么遇伏身亡的同袍们,就没有白死。

    “那我们应该怎么混入弘农呢?”

    “很简单,你们依旧是俘虏,我们换上戎服、铠甲,扮作士兵押送你们去弘农,弘农守将已得尉迟敬命令,知道今日会有大队士兵押送俘虏入城,待得入城之后,我们再去粮仓...”

    杨约尽量以简明的语句,将策略说了一遍,这是他精心策划的计策,以兄弟几个全家性命为代价,来个孤注一掷,只要烧掉弘农粮仓,局势瞬间就扭转了。

    杨约和兄长杨素出身弘农杨氏,当年杨坚受禅称帝,杨家几兄弟成了隋臣,弘农杨氏子弟也大多如此,而隋国灭亡之后,杨约保住性命却没了官职、爵位,赋闲在家无所事事。

    数月前,他忽然收到兄长杨素的密信,杨素在信中说上任途中遇到了落难天子,准备护送其去山南,让弟弟杨约赶紧准备准备,带着其他兄弟及家眷伺机逃入关中或山南,免得事发之后满门抄斩。

    杨素、杨约兄弟俩素来友善,所以杨约不会拿着这密信去报官,他不动声色做逃亡的准备,结果随后局势发展,让他的计划落空。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派兵攻打关中、山南,弘农所在的陕州,位于关中和洛阳之间,成了两军交战的最前线,弘农杨氏在当地是一等一的大族,朝廷大军攻打潼关,号令杨氏出人出力出粮食相助,杨约兄弟也在其中。

    雍州军据守潼关,据守黄河西岸,双方对峙了数月未见胜负,杨约担心兄长追随天子的事情败露,整日想办法开溜却未得机会,不由得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几个消息接连传到弘农:西阳王宇文温偷袭豫州悬瓠得手,在城中遇到本该驾崩的天子,号召天下兵马勤王。

    宇文温连打两次打胜仗后,丞相尉迟亲率大军南下围攻悬瓠,天子在其抵达前移驾山南。

    杨约听说了这几个消息之后,随即琢磨出当前局势:他的兄长杨素,怕是已经和天子到了山南,而宇文氏看样子站稳了脚跟,周国极有可能分裂成东西周。

    所以他不必处心积虑想办法逃去山南,因为还有更直接的办法,让杨家转危为安:只要攻打潼关的尉迟敬败退、雍州军攻入陕州,那杨家不就安全了?

    弘农囤积着尉迟敬大军所需粮草,只要将其一把火烧掉,尉迟敬必然退兵,甚至连陕州都待不住,所以杨约觉得自己若孤注一掷,成功几率不小。

    杨氏在弘农根深蒂固,如果动员族兵和部曲,倒是能有不少的兵力,但问题在于,朝廷对他们有提防,想要安排那么多人入城,基本不可能。

    集结族兵、部曲攻城,动静太大难免走漏风声,可入城的人少了,成不了事,所以,需要来个“李代桃僵”。

    杨约想方设法说动族中可靠之人跟他一起行动,最后冒着灭族的风险定下一个疯狂的计划,而现在,计划前几步都顺利完成,就差最后一步了。

    “王仪同!事不宜迟,你们若是不想让同袍和族人白死,就请立刻与杨某一起行动!”杨约急切的说道。

    他和族人好不容易骗得尉迟敬信任,同意派兵将王辩等俘虏押到弘农,而他们半路伏击,扮作押送俘虏的士兵,借着这个机会大摇大摆入城,和被俘的王辩等人一起进攻粮仓。

    王辩看着杨约,看着其身后部曲,很快就下了决心,回头看看满是期待的同袍们,他举起手中长刀大喝一声:“走!去弘农!”

第二百七十章 选择

    “嘭”的一声,尉迟敬将书案踢翻,怒气腾腾地在帐中来回走动,帐内诸将大气不敢出,因为现在主帅心情极度恶劣,一不留神招惹了对方,自己就会倒大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弘农守军那么多!就这么被人赚入城里,把粮仓给占了!把城池给占了”

    “数十万斛粮食就这么完了!那是大军数月的口粮,就这么完了!”

    “无能、废物!守一个弘农都守不住!”

    尉迟敬咆哮着,面色铁青,情绪十分激动,诸将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附和主帅,此时此刻,不光主帅发火,他们自己也是气得不行。

    今日一早,弘农方向有溃兵来报,说昨晚城中有人作乱,不但攻占了粮仓还攻占了军营,混乱之中,守军伤亡惨重,被逆贼击溃四散出逃,而弘农已为对方所控制。

    这个消息对于正在攻打潼关的官军诸将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全军的粮草供应,绝大部分靠弘农粮仓支撑,如果只靠军中存粮,可支撑不到下一批粮食到来。

    如今弘农失守,即便立刻夺回来,对方在城破前只要一把火点了粮仓,官军入了城,也会面临缺粮的窘境。

    数万大军,加上随军民夫,人吃马嚼消耗不小,每个月都要吃掉十几万斛粮食,没有弘农粮仓支撑的话,作战根本就维持不下去。

    官军攻打潼关,持续数月之久,全靠着弘农的存粮来支撑巨大消耗,而弘农以东河南方向输送过来的粮草,也都经由弘农转运,大部分会在城中粮仓暂存。

    现在全没了,官军急切间去哪里调拨这么多粮食?

    据弘农溃兵所述,此次叛乱的应该是弘农杨氏,对方从汉时起就是弘农大族,族人众多,又有为数不少的田客、部曲,如今成功占据弘农城,官军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收复城池。

    虽然陕州其他郡县依旧在朝廷控制之下,但弘农扼守着粮道,这就意味着潼关外官军的主粮道被断,如不能果断采取措施,恐怕大事不妙了。

    见着主帅尉迟敬发了一通脾气后火气稍减,有将领赶紧出列献计献策,他们的意见是粮道一断军心必乱,所以赶紧调动部分军队和民夫过黄河。

    官军大营在潼关东郊,北面是黄河,而河对面就是风陵津,官军在风陵津亦有营地,南北两岸之间建有浮桥,如果现在就过河,马上就能动身。

    风陵大营有存粮,那是风陵津以西河阳总管府地界输送过来的粮食,数量远比不上弘农存粮,但好歹能接济大军一段时间,救急的同时稳定人心。

    将领们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敌军既然能够策划袭击弘农并且得手,想来还会有后招,那么连接黄河南北两岸的浮桥,极有可能是对方的下一个目标。

    驻守潼关的雍州军,位于官军浮桥的上游,只要对方放出火船烧浮桥,那么只要桥一断,南岸的官军没了外来粮草供应,只需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断粮。

    届时军心大乱,敌军再趁机出击,搞不好大家都得完蛋,所以要赶紧调一部分军队过河,减轻南岸的粮食供应压力,也适当减少兵力,免得后面撤军过河时拥挤不堪。

    对于这一建议,尉迟敬答道:“如今天气寒冷,黄河水流渐少,说不得再过一段时间,河面结冰,那么有没有浮桥都无所谓了。”

    “总管,如今天气虽冷,但何时能将黄河冻上,怕没人心里有数,若是...”

    “那就在下游搭建新浮桥,以防万一。”

    尉迟敬如是说,但实际上他已经表明了态度:想劝我撤军?没门!

    将领们方才的建议其实很委婉,明面上是建议调部分军队过河就食、减轻南岸官军的粮草消耗,实际上就是劝尉迟敬早做打算,该撤就赶紧撤,不然就走不了了。

    最难打的仗是什么仗?是敌前撤退,能从容完成敌前撤退的将领,即便不是一流名将,也差不多是了。

    敌前撤退的难度在于谁来断后,若敌军势大,断后的军队人数不能少,而这些军队,实际上就是送死,因为他们掩护同袍撤了之后,没有人掩护他们撤退,敌军也不会放过他们。

    所以敌前撤退时,即便一开始安排得如何妥当,实际一交战,负责断后的军队基本很快就会被击溃,然后导致全军被敌人追杀,兵败如山倒。

    以现在的情形,官军要撤就只能往黄河北岸撤,如今黄河还没有封冻,要过河只能乘船或者走浮桥,然而浮桥只有两座,短时间内无法让数万军队以及民夫安全过河。

    到时候敌军趁势掩杀,恐怕会有人被挤入黄河淹死,更别说浮桥一旦被烧断,南岸官军又断了粮,走也走不得,届时全军覆没不是不可能。

    许多将领的意思是必须当机立断,先保住军队再说,官军转移到北岸,留下精锐在南岸立寨,让潼关守军无法出击支援弘农。

    既要保得大军主力不失,又要为友军收复弘农争取时间,这是稳妥之策,尉迟敬不是不知道,但这样一来,战机就没了,下一次何时有,不知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尉迟敬已经拿下小关,距离攻破潼关,为期不远。

    那一夜,官军设伏,将偷偷溜出小关的敌军一网打尽,随后问得口令,派精锐扮作这股雍州军精锐“原路返回”,赚开关门,顺利夺下小关。

    计策成功,尉迟敬立刻增兵小关,准备绕到潼关后背来个东西夹击,而此时,传来了弘农失守的消息。

    如此一来,摆在尉迟敬面前的是两个选择:全军立刻撤退到黄河北岸,或者赶在粮尽以前攻破潼关。

    现在撤退,意味着数月来的攻势失败,他和兄长尉迟勤忙了许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一旦让宇文氏缓过劲来,以后他们再进攻关中,未必有如今的局面了。

    而另一个选择,就是孤注一掷,只要拿下潼关,关中震动,人心大乱,那些左右摇摆的家族会彻底放弃宇文氏,大局定矣。

    尉迟敬详细了解过如今军营中存粮情况,己方凭借存粮,大概还能撑上十余日,那么只要在这期间攻破潼关,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

    即便刚攻下潼关就断粮也没关系,因为靠着风陵津河桥,还能往南岸输送一些粮草,而风陵津距上游蒲津,虽然相互间隔着一座大山,却不到百里距离。

    蒲津友军派船向下游潼关输送粮草,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如果是别的将领,尉迟敬会担心对方使坏,为了争功故意卡粮食,让他因为缺粮无法继续进军,但现在是兄长坐镇蒲津,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所以,攻克潼关在即,你们让我撤军?

    尉迟敬着眼于全局,希望抓住战机尽快攻克潼关,绝不给宇文氏以喘息的机会,所以即便己方损失大些都无所谓,他可是想得很明白,家族内部的隔阂日后再说,先把外部敌人干掉才是最要紧的。

    当年的尔朱家族,在强敌高欢还没解决之前就勾心斗角,后果就是诸尔朱氏子弟各自拥兵观望、一盘散沙,被对方逐个击破,然后一个都跑不掉。

    尉迟敬不想自家重蹈覆辙,故而要以大局为重,他就算损失惨重,但兄长尉迟勤坐拥并州精锐,不怕被王家人趁虚而入。

    蜀太妃王氏不光偏心自己所出两个儿子,也偏心娘家人,尉迟氏的儿郎辛辛苦苦打下基业,居然让碌碌无为的王氏子弟沾了许多光。

    尉迟敬和兄长一样咽不下这口气,迟早要算账,但不是现在。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尉迟敬力排众议,选择兵行险着,赶在断粮之前攻破潼关,不过他也采纳了将领们的建议,新建浮桥以防万一,然后派兵到弘农,防止事态恶化。

    当然,最关键的是要增兵小关,与此同时加紧正面攻打潼关,争取早日攻破这个关中门户,给宇文氏以致命一击。

    一扫怒火中烧的心情,尉迟敬很快便做完了部署,待得众将散去,他写了一封信,让心腹送去蒲津,尉迟敬刚得知弘农失守的消息,就派人赶去蒲津通报,而现在,他还要和兄长商量一些关键的事情。

    局势发展到现在,有一件事出乎尉迟勤、尉迟敬的意料之外,那就是他们的侄女婿、西阳王宇文温,从遥远的岭表赶回来,居然成了搅局者,导致局势失控。

    然而宇文温在某个方向的英勇表现,无法扭转宇文氏的全局劣势,尉迟敬打算和尉迟勤商量一下,攻入关中后该如何分兵,以便尽早稳定关中局势。

    到时候宇文氏只剩下山南和新附的巴、湘、江州之地,迟早要完。

    而他们兄弟坐拥河东、关中之地,然后大张旗鼓支持身在邺城的尉迟顺,到时候关于家族大事提出的意见,尉迟就不能置之不理。

    太妃...不,到时候恐怕已经是太后,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提拔王氏子弟,来占尉迟氏的便宜。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尉迟敬现在关心的是小关,他转出大帐,看着南面方向,看着军队出营向南开拔,这是增援小关的兵马,既要守住关隘,还要击退敌军。

    然后和小关已有驻军合兵,包抄潼关。

    守潼关的雍州军得知小关易主之后,随即调了军队过来试图夺回关隘,然而小关一带地形有些破碎,不太适合军队大规模展开,尉迟敬派去驻守小关的队伍,成功击退对方数次来犯。

    而接下来,就是他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

    老鼠平日里在洞里的生活,李木林如今亲身体会到了,他,没办法尽情舒展腿脚,更别说吃喝拉撒都在洞里,各种味道熏得他够呛。

    当然,他自己拉的屎尿再臭也早就习惯了,关键是外边粪坑传来的味道,即便堵着鼻子都能闻出来,每当他吃干粮时闻着这味道都会反胃,甚至还吐过。

    还好,粪坑周围臭气冲天,外面的人不会注意到夹墙里还会有人,那些占据了小关的敌兵,只顾着防御西面来犯的雍州兵,却没想到就在粪坑旁的墙里,有一个雍州兵。

    李木林今年好像有三十五岁,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他自幼双亲亡故,所以记不得自己到底是哪年生的,亏得街坊邻居帮忙,他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然后投了军。

    打了许多年仗,零零星星立了一些小功劳,省吃俭用还了街坊邻居的恩情,后来又娶了媳妇,有了儿子,虽然还是一个普通士兵,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好歹是有家室的人了。

    有了家、有了儿子,李木林就有了念想,上战场时不再傻乎乎的向前冲、为了立功不顾一切,而是想法设法保命,他要活着回家,身为家里的顶梁柱,他若死了,家就垮了。

    所以,真到了那个时候,该不该点火呢?

    借着墙缝里漏进来的阳光,李木林看着手中的火镰,这是一个能够生火的小玩意,由燧石、铁镰、火绒组成,李木林能够熟练使用火镰,短时间内点起火来。

    然后把那一根火捻点燃,火捻烧到尽头....

    想到这里,李木林一个哆嗦,手中的火镰差点落地,他藏身的夹墙空间狭小,光线又差,火镰若真是掉地了,想要捡起来可要花一段时间。

    或者,就当这火镰掉了找不到?

    李木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已经出现过几次,加上强烈的思家情绪,李木林越来越不想死,哪怕上官当时许诺过会有丰厚的抚恤,现在他也不稀罕了。

    他就想活着,活着回家,和妻儿过日子,如果自己死了,媳妇拿着抚恤改嫁,儿子跟继父姓,那么他算什么?

    什么“挺身而出”,我死了都没人烧香祭拜!

    一想到媳妇改嫁、儿子跟着继父姓,李木林的心就在滴血,此次敌军轻易攻占小关,当然不是己方疏忽大意,而是上官设了个陷阱,要将这些人“轰隆隆”全部干掉。

    关内地面埋着大量的轰天雷,只要一点燃,驻扎关内的兵马就全完了。

    这是一个毒辣的计策,需要有死士“挺身而出”,藏在关内某处,时机一到就点燃火捻,引爆轰天雷,和敌军同归于尽。

    这个死士会带着干粮躲起来,等着外面传来刺耳的号角声,然后用火镰点燃火捻,他的家人会有丰厚抚恤,其中包括良田两百亩。

    选拔死士是在暗中进行的,而李木林就成了中选者,他内心是不愿意的,但不敢违抗上官的意志,也担心家人受牵连,只能硬着头皮拍胸膛答应。

    而上官选定他的原因,其一是有家室,平日里表现也不错;其二就是睡觉从来都不打呼噜,哪怕再累,睡着后也不打呼噜,这样的话,躲在夹墙里即便睡着了,也不会因为打呼噜暴露。

    所以,李木林成了死士,藏在小关内营区某粪坑旁边的夹墙,等着听到外面传来刺耳的号声,引爆轰天雷,与小关中的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样一来,官军就能反败为胜,而他的家人会得到两百亩良田,还有丰厚的抚恤。

    而我的媳妇拿了抚恤和良田,肯定会改嫁,儿子跟着继父姓,没有人祭拜我!

    李木林越想情绪越激动,呼吸开始急促,随后墙外传来声音:“哎哟!怎么你拉屎还大口喘气啊!那屎有得多硬啊?”

    另一个声音响起:“说谁呢?谁大口喘气啊?谁的屎硬啊!”

    原来是在茅坑拉屎的两名敌兵听到了墙内的动静,开始疑惑起来,李木林心中一惊赶紧闭嘴,他不想死,所以决不能暴露位置,否则就完蛋了。

    可躲在夹墙里也不是一个办法,他带着的干粮数量有限,最多再吃上两日就没了,所以总得从墙里出来,到时候一样被俘。

    想到这里,李木林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他觉得不如投降,老实招供,说不定敌将有赏,自己的命也保下了。

    然后想办法回家,至于自己临阵投敌之举会不会牵连家人,那都无关紧要了:尉迟氏攻入关中,宇文氏完蛋了,哪里还顾得上找他和家人算账?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忽然从远处传来,惊得夹墙中的李木林一个激灵,那声音是上官与他约定好的信号,他听到这个声音后,就应该用火镰点燃火捻,引爆轰天雷。

    然而李木林决定放弃,他不想死,不想儿子跟着继父改姓,什么狗屁“挺身而出”,他本来就不愿意,是上官强迫的!

    “哎,那堵墙怎么冒烟了?莫非墙里走火了?”

    “扯谈吧!墙里怎么会走火,除非有人在里面点火?”

    蹲坑拉屎的敌兵,其议论让一墙之隔的李木林目瞪口呆,他明明没有点燃火捻,怎么有烟冒出来呢?透过墙缝向外看去,他瞳孔一缩:

    视线里,茅坑对面的土墙,有白烟从墙缝里冒出来,李木林知道这意味着那堵墙里藏着他的同袍,而此时此刻,对方正在执行最后的任务,那就是引爆轰天雷。

    上官安排的死士,并不止他一个,他不想死,但有人愿意和敌军同归于尽。

    “不不!!快,快把墙扒了,灭火啊!”

    李木林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吓得墙外正在拉屎的敌兵一哆嗦差点掉进粪坑,他奋力拍打着夹墙试图冲出去,就在这时,地面震动起来。

    似乎有无数的战马在疾驰,地面如同煮开的水忽然沸腾,然后无数火光透土而出,夹杂着巨大的呼啸声,席卷一切。

    一朵粗壮的蘑菇云在小关内拔地而起,关隘被火光和浓烟所吞噬,动静之大惊动四野,巨大的闷响如同一个无形的木槌,重重砸在杞王宇文亮的胸膛。

    他已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少年,心脏受不得强烈刺激,但这点刺激算不得什么,因为还有更大的刺激在后面。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宇文亮在朝邑故意示弱,以疑兵迷惑对岸蒲津的尉迟勤,随后抽调主力连夜赶来潼关。

    他要在尉迟勤反应过来前,把攻打潼关的尉迟敬击败,瞬间扭转局势。

    与其被敌军牵制、四处分兵,还不如主动出击,学太祖那样舍近求远,把敌军一臂斩断,这就是宇文亮的选择,也是雍州军的奋力一搏。

    在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士兵,看不见尽头,而前方本为敌兵据守的小关,已经消失在浓烟之中。

    一名将领从前方赶来,向宇文亮行礼:“大王,小关敌兵完蛋了!”

    “很好,马上出击!”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尔虞我诈

    蒲津,并州总管尉迟敬正在河边用千里镜观察对岸,今日不知何故他总觉得心神不宁,所以放心不下,要来查看敌军情况,免得对方有异动而自己没能及时察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蒲津位于黄河东岸,与其隔河相对的是西岸朝邑,那里有雍州军的大营,对方已经和并州军隔河对峙了数月,尉迟勤此时就在观察对方大营。

    凭借手中的千里镜,尉迟勤勉强能看清西岸敌军营寨轮廓,此时的敌营,旗帜稀稀拉拉,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人,而根据乘船冒险接近西岸的哨探回报,敌兵数量看上去似乎不多。

    种种迹象表明,朝邑敌军似乎兵力不多,如果能够出其不意来个强渡....

    这个念头,又在尉迟勤脑海里闪过,他不止一次起过这个念头,甚至差点按耐不住就要下令,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对方在示弱,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也许是引诱他们过河强攻,亦或是真的抽走兵马,行疑兵之计,用少量军队牵制蒲津的并州军。

    会是哪种阴谋呢?

    尉迟勤觉得都有可能,但对于他来说,这种尔虞我诈没意思,己方的作战部署绝不应该受敌人的影响,不然整天疑神疑鬼,只会被对方占据主动。

    既然已经决定步步为营,那就绝不能轻举妄动,哪怕为此连续数月无所作为也没关系。

    当然,对于打仗来说,花上数月时间布局、寻找敌军破绽是很正常的事情,尉迟勤久经战阵,不会因为暂时的进展缓慢而心浮气躁,因为时间拖下去,只会对己方有利。

    尉迟氏的地盘是故齐之地,物产丰富耗得起,即便连续耗上数年,先顶不住的依旧是对方,别的不说,光是陕州、洛州军时不时兵临潼关,并州军兵临蒲津,就能折腾得关中鸡飞狗跳。

    尉迟勤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丞相尉迟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尉迟并没有催促尉迟勤、尉迟敬想方设法快速攻入关中,而是以稳为上。

    即便拖到冬天也没关系,因为冬天,对于他们来说更加有利。

    战事从夏末到现在的入冬,尉迟勤和弟弟尉迟敬没有取得丝毫进展,但是决战的时机渐渐到来,那就是天气越来越冷,等到黄河结冰,尉迟勤就可以率领骑兵踏冰过河。

    这就是冬天带来的好处,南北相争数百年,围绕黄河一线的战争,大多在冬天分出胜负,原因就在于此:河面结冰,黄河无险可守,那些扼守河防的据点随即孤立无援。

    最典型的战役,就是当年魏宋相争时刘宋的元嘉北伐,宋军在夏秋趁着各地水位上涨之机大举北伐,将战线推进到黄河一线,占据了沿河南岸所有据点。

    结果到了冬天,魏国骑兵大举南下,踏着冰面直接过黄河,如同洪水一般向南席卷,河南、两淮宋军据点和城池宛若孤岛,眼睁睁看着魏军冲到长江边却不敢出城接战。

    魏军无法渡江,于是在河南、两淮大开杀戒,屠戮宋国州郡百姓,最后扬长而去,从表面上看,宋国没有丢失太多国土,可实际上民生凋敝,国力大衰。

    这就是骑兵不如人的下场,而尉迟勤麾下并州精锐,根本不缺马,所以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待得黄河结冰,他就能渡河西进,席卷关中。

    即便宇文亮据守长安,他也可以将长安周边乃至关中大部分百姓悉数迁走,留给宇文亮一个残破的关中,如此折腾一两年,对方根本就无法在关中待下去。

    那么黄河会结冰么?

    应该会,天气越来越冷,尉迟敬问过蒲津当地百姓,以现在的天气,黄河结冰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他在蒲津厉兵秣马,就等着黄河河面冻上,但在那之前,潼关也许就会被他的弟弟突破了。

    攻打潼关的尉迟敬,拟定了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成功与否就在这几日,尉迟勤对此颇为期待,所以在河边看看对岸没多久便收起千里镜,要骑马回营。

    刚上马,却见十余骑在东南面官道上疾驰,向着北面的大营而去。

    尉迟敬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动:莫非是潼关那边有捷报传来了?

    。。。。。。

    悬瓠城北郊,中军大营,大帐外甲士环绕,人人沉默不语,而大帐内同样一片寂静,诸将如同木头人般站着,上首书案后,丞相、蜀王尉迟席看着面前一份战报,面色铁青。

    这份战报,是洛阳那边送来的,刚交到他手中不久,而其内容是关于潼关之役的汇报,潼关在两天前分出了胜负:河阳总管尉迟敬率领的大军为雍州军击败,损失惨重。

    此役的大概经过,战报里进行了清楚的描述:尉迟敬见久攻潼关不下,设计引蛇出洞,成功占据小关,本以为可以绕过潼关、来个东西夹击破关,结果却中了对方的计策。

    弘农杨氏首鼠两端,一开始,自告奋勇愿为尉迟敬效力来个引蛇出洞,结果对方随后偷袭了弘农,断了官军粮道。

    粮道被断,官军本该立刻渡河到北岸,避免粮尽被围,但因为小关在手的缘故,尉迟敬打算奋力一搏,结果又中了雍州军的计策。

    雍州军在小关内埋着大量轰天雷,官军被引爆的轰天雷炸得伤亡惨重,而杞王宇文亮率领雍州军主力趁势出击,与潼关守军一起夹击尉迟敬。

    因为粮道被断、小关守军全军覆没,潼关外官军军心大乱,刚接战不久便溃不成军,仓皇北逃,而连接南岸大营和北岸风陵津的浮桥只有两条,一时间无法容纳这么多人过河。

    拥挤之间,许多人坠河溺毙,而潼关守军又在上游放出火船,将两条浮桥依次烧断,如此一来,官军大部折在南岸,逃到北岸的多为骑兵,还有主帅尉迟敬等将领。

    数万人的大军连带着青壮、甲仗、辎重,就这么完了。

    这个消息,是信使昼夜兼程花了一天多时间,从陕州经洛阳赶到悬瓠城外大营,送到丞相手中,而尉迟看过之后只觉五雷轰顶:潼关之败,意味着局势大变。

    在蒲津的尉迟勤得到消息后,立刻派兵强攻对岸朝邑,奈何朝邑驻军顽强抵抗,硬是撑到了雍州军主力赶回,并州军无功而返。

    而雍州军经此大胜,迟早控制陕州全境,那么陕州以东的洛阳就危险了,需要从别处调兵增援洛阳以防不测,如此一来,朝廷的兵力开始紧张。

    但这倒是其次,杞王宇文亮借着潼关大捷,必然能够稳定关中人心,那些原本作壁上观的关中世家大族们,很可能会做出最后的决定。

    那就是倒向宇文氏!

    好端端的一个局面,就这么崩裂,虽然不至于崩盘,虽然不至于形势逆转,却意味着速灭宇文氏的战略失败,尉迟气极,却不知如何发泄。

    平心而论,把尉迟敬换成他,他也要吃这个大亏:他绝不会想到弘农杨氏竟会如此包藏祸心。

    勾结雍州军,然后出卖对方精锐,使官军轻易赚得小关,借此骗取官军信任,转身却突然偷袭弘农,占据粮仓、切断粮道,这一击真的要命。

    而官军因为小关在手,便试图孤注一掷,赶在断粮前拿下潼关而不是撤退。

    结果,小关里埋着大量轰天雷,“轰隆隆”过后,全都完了。

    如此毒辣的计策,尉迟知道换成自己搞不好都会上当,落得和尉迟敬一样的败局,所以他还能说什么?

    尉迟敬是败了,但好歹在混乱之中做出了正确选择:将骑兵优先撤到北岸,有这支骑兵在,雍州军不敢轻易渡河,占据风陵津。

    问题关键是弘农杨氏的背叛起了个坏头,接下来,很可能有别的家族会蠢蠢欲动,而朝廷在未有确凿证据前,又不能大开杀戒,以免大失人心。

    想到这里尉迟愈发恼火,去年他作为平隋主帅,从洛阳挥师西进,途经弘农时,弘农杨氏等当地大族箪食壶浆恭迎王师,尉迟还接见了许多杨氏子弟,说了许多好话,以示安抚之意。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结果我真心待尔,尔等就是这么回报的!

    尉迟悔不当初,觉得弘农杨氏真的是白眼狼,他当时若是将对方灭族,哪里会有现在的潼关之败!

    他在生闷气,诸将已将战报传看了一遍,个个面色凝重,但事已至此,唉声叹气没有用,必须想办法解决,亡羊补牢。

    “丞相,并州军如今还在蒲津,宇文亮定然不敢轻易东进,然则河东要地,并州军不可轻易调离,否则河东生变,危及晋阳....”

    “丞相,洛阳守军逾万,若立刻征召青壮,合计兵力数万,定能保得洛阳无恙!

    “丞相,河阳军骑兵主力尚在,若经河桥进抵邙山,可以护卫洛阳北翼,亦可驻扎风陵津,掣肘宇文亮。”

    “丞相...”

    众将议论纷纷,尉迟听在耳里,只觉得心烦不已,但是他强压怒火,静静地听各位将领发表意见,潼关之败虽然很惨,但还没到全盘皆输的地步,他不能自乱阵脚。

    作为都督中外诸军事、把持朝廷大权的丞相,绝对不能乱!

    尉迟耐着性子,和众将商议了对策,如今形势有变,他觉得自己再待在悬瓠指挥围城弊大于利,而让野战精锐围悬瓠,现在看来有些不合时宜。

    官军到现在都没能拿下悬瓠,尉迟对此无可奈何,西阳王宇文温把悬瓠经营得如同磐石般,硬是消耗了官军大量人力物力,却无法攻入城内。

    但即便如此,悬瓠依旧要围,哪怕一时半会拿不下,也要把悬瓠笼住,免得城里那条疯狗跑出来到处咬人,到时又咬出什么事来可就不妙了。

    所以围悬瓠的主力,将改由河南其他州郡的州郡兵来构成,反正官军可以仗着人多势众又有长围放心围城,城中敌军一时半会攻不出来,官军用投石机投掷石破坏城墙即可。

    尉迟决定让天子御驾北返,但不过黄河,在荧州一带驻跸,他当然要伴随左右,在荧州可以很方便的指挥洛阳、叶城、悬瓠三个方向的防御和作战。

    而他率领的精锐战兵,同样北上,在叶城一带驻扎,提防山南方面派兵从方城出击,拿下叶城攻入河南境内,为悬瓠解围。

    “大王,依末将看,山南方面的主攻方向未必是叶城,还请丞相继续坐镇悬瓠城外。”

    有将领提出不同看法,尉迟没有发作,而是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大王,山南的突击方向,以方城为佳,但我军必然全力以赴在叶城布防,对方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若以声东击西的策略,对方实际突击方向,末将以为可能是光州光城。”

    豫州总管府治下光州,在大别山脉北麓,数月前,朝廷派出五支军队同时南下进攻大别山五关,结果竟然全军覆没,而山南军队很快便偷袭光城得手,随后又偷袭悬瓠得手。

    官军攻打悬瓠,如今久攻不下,而光州州治光城,官军同样久攻不下,围攻悬瓠的军队,是尉迟亲自指挥的十余万大军,而围攻光城的军队,是万余扬州军,实力明显较弱。

    宇文氏要选择一个突破方向的话,必然会倾向于选择弱一点的方向。

    宇文氏的山南军队,只有三个通道可以作为突入河南的突破方向:荆州的叶宛道、桐柏山的义阳三关,还有大别山麓的光黄道。

    对于官军来说,挡住叶宛道只需守住叶城即可,堵义阳三关的申州平阳,如今是安州军控制,但平阳方向是官军“围城打援”设下的陷阱,对方敢经平阳救援悬瓠,官军求之不得。

    如今围困悬瓠的官军主力十余万兵马,可以兼顾叶城和平阳方向,同时还可以兼顾东南的光州光城方向,所以,这名将领的看法,就是请丞相继续坐镇悬瓠城外。

    就在悬瓠城外这个“居中”的位置,等候叶城、平阳、光城三个方向之中,出现山南敌军的真正主力,到时候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至于洛阳的安危,自然有河北军队来救援,没必要顾此失彼。

    据守悬瓠的安州军,是一颗极其危险的毒瘤,必须清除,潼关大败,官军还可以凭借洛阳所在的洛州地区,堵住宇文氏东出的通道,对方即便占据陕州,也无法威胁河北、河南。

    可若是官军不能收复悬瓠,就得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围城,为此消耗的兵力太多,实在不划算。

    如今是冬季还不要紧,待到来年春天,被征发的青壮无法回乡,耽误了农时,到了秋天,河南尤其豫州周边地区极有可能大面积歉收导致饥荒爆发,届时流民四起,局面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说得有道理...”尉迟被对方说服,他得知潼关大败之后心中焦虑,即便强作镇定还是有些乱了方寸,忘记自己为何会亲率大军来围悬瓠。

    悬瓠必须收复,而宇文温这条疯狗,一定要死!

    “丞相,我军攻打悬瓠数月,收效甚微,看来强攻是不行的,末将以为,应该继续用计。”

    “计将安出?”

    “丞相,所谓尔虞我诈,用计自然是欺心,据说西阳...独脚铜人多疑,末将以为,可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二百七十二章 尔虞我诈(续)

    悬瓠,宇文温正在审问战俘,借以了解城外敌情,他被困在城中,想要知道外界的局势十分困难,死士以生命为代价送信的方式只能偶尔一两次,所以城内守军要通过别的手段获取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要么派细作出城刺探军情,要么靠审问俘虏,悬瓠被敌军围得如同铁桶般,细作出去一次不容易,要混入敌营更不容易。

    而每次击退敌军的进攻之后,多多少少都会抓到一些俘虏,审问俘虏,才是获取消息最可靠的手段。

    而宇文温审问的俘虏,是昨日敌军攻城失败后,己方抓获的幸存者,正好让他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因为俘虏大多是河北人,满嘴河北各地口音,所以需要靠“通事”来居中做翻译。

    领兵多年,宇文温对于审问战俘很有心得,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不像别的将领那样,一上来就摆出拷问工具恐吓俘虏,相反,用的是以柔克刚之法。

    不摆出什么杀气腾腾的刀斧手,而是在鸟语花香的花园里,“亲切接见”俘虏。

    身着便服,手拿书本,除了充当翻译的“通事”,只有两人陪伴左右,这两人不是抠脚大汉,而是青衣小僮,宇文温刻意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意境,就差羽扇纶巾、抚琴弹唱了。

    带着镣铐的俘虏站定之后,宇文温先问对方家乡何处、家中高堂是否尚在、是否娶妻生子、是累世兵户还是被征召服兵役的百姓。

    如果是寻常百姓,那么平日里以何为生计,家中是否有田地,亦或是给人当佃农、打长短工,家乡的租调负担如何。

    如果是兵户或者投军混口饭吃,那么军中情况也要问一遍,问来问去问了一圈,待得对方情绪缓和之后,宇文温会继续问一些无聊的问题,其间掺杂着已经问过的问题。

    如果对方第二次的回答,和第一次的回答对不上,呵呵...

    审问俘虏是一门技术活,一上来就严刑拷打,宇文温觉得技术含量太低,虽然用话术来套别人很花时间,但他有得是是时间,不消磨一下时间就容易想女人。

    从领兵偷袭悬瓠得手到现在,宇文温没碰过女人,确切来说,从去年年底出征江州开始,他一直都没有碰过女人,因为眼界高,寻常女人入不了他的法眼。

    期间几次回到西阳,宇文温都没有和侧室“详谈”,不是他生理、心理有问题,而是敌军压境,形势岌岌可危,没时间也没心情想这种事。

    加上王妃尉迟炽繁又被娘家人扣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被逼改嫁,宇文温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极度恶劣,没心情搞女人。

    但作为一个气血旺盛的年轻人,生理需要是“刚需”,他只能通过不断做事来转移注意力,而今天审完这些战俘,再巡一遍城,就能累得倒在榻上立刻睡着。

    不知不觉,俘虏只剩下最后一人,宇文温虽然有些疲倦,却打起精神挤出“和蔼的”笑容与对方拉起家常来,不一会,他就了解了对方的大概情况。

    此人姓吴名正,邺城居民,无田无地,平日里靠帮人佣书为生,家中尚有老母,未成家,没有兄弟,只有姊姊一人,已经出嫁。

    今年夏秋之际,朝廷征发百姓从军讨伐悬瓠逆贼,优先征发他们这种无地、不需要参与秋收的平民,于是吴正就随军南下,来到悬瓠城外。

    吴正会读书写字,待遇很快就跟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有了区别,不需要去当苦力,而是被叫去帮士兵们写家书,当然,这是免费的。

    虽然没有钱拿,但对于吴正来说却不错,因为他不需要当苦力,也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跟随官军攻城,每日里就在营区坐着,听着口音各异的士兵口述思家之情,然后用文字写成书信。

    得知对方平日以佣书为生,宇文温来了兴趣,当年他去邺城,可是好好的考察了一番邺城的佣书业,对于业内情况十分清楚。

    所谓佣书,就是抄书,在雕版印刷术还没出现的时代,书籍的传播就靠手抄书,一本变十本,十本变百本。

    宇文温作为黄州印刷业的幕后推手,对于佣书业这一“落后产业“”十分了解,邺城是黄州书商正在开发的市场,邺城佣书业的情况,他了若指掌。

    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宇文温装作若无其事的问起对方佣书的收入,吴正毫不犹豫的做了回答,回答的内容,和宇文温知道的情况差不多。

    如此看来,吴正确系佣书为生者,不过问题来了:你不好好在军营里帮人写信,跑来攻城做什么?莫非是得罪了什么人?

    宇文温如是想,但没有发问,而是继续问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他通过审问前几个俘虏,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尉迟似乎要开溜了。

    这是他通过最近几日许多俘虏的口供,归纳出来的模糊推论,但还不太确定,需要更多的俘虏口供,来印证这一推论。

    所以宇文温问吴正,最近一段时间士兵们在家书里,有没有说起什么事情,譬如忽然说很快就能回家之类的“好消息”,而对方的回答,让他心中一动。

    吴正说,确实有士兵口述家书内容时,说很快就能随军北返,想来回家指日可待,不止一个士兵是这么说,而且是不同隶属的士兵,都有这么说过。

    当然,只有零星士兵有这样的消息透露出来,吴正留心注意了一下,这些士兵大多隶属丞相统帅的各部战兵。

    宇文温听到这里,心思活络开来,一般而言,主帅亲自指挥的兵马,只会跟着主帅行动,如果吴正所言非虚,那么这一情况意味着,尉迟恐怕要北返。

    那么宇文温的世子和王妃,必然也被尉迟带着北返。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尉迟放弃指挥围城,在“御驾亲征”还没大功告成的情况下,领着精锐往北走呢?

    呵呵,想骗我?

    宇文温觉得这个吴正,一定是尉迟派来误导他的细作,故意放出错误的消息,让他信以为真,到时候急匆匆派兵出城搞偷袭,然后败得伤筋动骨。

    为了增强说服力,特意派了个佣书为生的随军平民来当这个细作,以增强可信度,毕竟这年头大部分人是文盲,一般情况下,只有佣书者,从军之后有机会替寻常士兵写家书,然后得知各种内幕消息。

    “吴正,你为何会突然跑来攻城,莫非是得罪了什么人,对方要害你性命?”

    “上官明见,小的确实得罪了人,又不敢往家乡跑,只能混进攻城大军之中,逃到城里以求活命的机会。”

    吴正所说,宇文温有口供可以印证,他在审问俘虏之前,要先听将领汇报这些俘虏被抓的过程,其他人都是困兽斗时被俘,而这位,直接就跪地求饶了。

    如果说此人是主动投降,到也说得过去。

    宇文温琢磨着莫非这位是窥破上官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怕被杀人灭口,只能外逃,但逃回家一样是个死,只能孤注一掷逃到城里。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问道:“你是如何得罪人的?”

    “呃...”

    “说吧,如今又不是在城外军营。”

    吴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迟疑了片刻,说起事情原委:前几日,他一如既往帮士兵写家书,因为要写家书的人很多,他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有机会如厕。

    正在蹲坑时隔壁有士兵窃窃私语,恰巧说的是邺城一带方言,所以吴正听得很明白,而待得他听清楚后,不由得心中大惊。

    那两名士兵隶属于禁军六率,他曾经帮这两位写过许多封家书,但不知道对方的具体隶属,一名士兵向另一人透露的是一件趣事,实际上是一件丑闻:

    御驾中的女眷,有人怀孕了。

    天子年幼,不可能让女人怀孕,而且天子没有嫔妃,怀孕的自然另有其人,而陪伴天子的女眷,不该有这种情况发生。

    吴正在邺城是“见过世面”的,他知道这种事情一旦走漏风声,知情人必然倒霉,所以躲在茅厕里直到那两名士兵离开才敢出来,特地避开进出之人,不动声色回去继续替人写家书。

    原以为就此风平浪静,结果没过多久,吴正发现那两名士兵莫名其妙暴毙了,而与这两位过从甚密的士兵,也突然暴病而亡。

    这些倒霉鬼当中,包括他那日如厕时,此二人进出茅厕前后,去过茅厕的人。

    吴正很快就想通其中关键,知道自己要完,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但他孤零零一人要想逃回邺城是不可能的,即便逃回去,也会被人灭口,所以...

    “所以你就趁着早上大军集结青壮一起攻城,混到人群里伺机接近悬瓠?”

    “是的...上官!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宇文温沉吟着,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综合多方消息,宇文温知道陪伴他儿子(御驾)的女眷,应该就只有他的岳母王氏、王妃尉迟炽繁,还有小姨子尉迟明月,那么...

    作孽哟!寡居的小姨子,居然被人搞大肚子了!

    一想到苦命的小姨子,宇文温就有些唏嘘,以这个时代的适婚年龄来看,尉迟明月是大龄剩女,好不容易成功结婚,结果结婚当天就守寡。

    以尉迟明月的出身,应该没人敢用强,那么如今弄出这种事,想来是小姨子遇到了情郎,你情我愿之下偷尝禁果,导致珠胎暗结?

    得知小姨子与人私通的秘闻,宇文温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把思绪收回来:“本官知道了,你,口风严一些,这谣言不得再往外传!”

    “小人知道,小人明白,小人绝不会把邾王后的...谣言传出去。”

    “嗯,你知道便....呃?”

    宇文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潜意识里认定是小姨子与人私通所以被搞大了肚子,结果竟然是邾王后?那不就是他的王妃尉迟炽繁么?

    宇文温被邺城朝廷封为邾王,王妃尉迟炽繁被封为邾王后,但他一直不承认这个“伪封”,所以听到“邾王后”三个字,不会马上联想到尉迟炽繁,要延迟数息才反应过来。

    结果原来是我的王妃怀孕了?我要当爹了?

    特么我要喜当爹了?哪个混蛋敢动我的女人!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宇文温眼皮直跳,耳朵不由自主动起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满脑子想的是尉迟炽繁挺着肚子的样子,他将近一年都没见着尉迟炽繁了,所以....

    尉迟炽繁不会负了我,一定是有人霸王硬上弓,或者是用药,王八蛋!

    脑海里闪现过各种画面,自行脑补尉迟炽繁被人用药之后,把别的男人当做他,各种迎合各种妩媚,让别的男人为所欲为。

    然后等到药效过了以后,扯着被褥遮挡身体,缩在角落嚎啕大哭。

    宇文温想着想着只觉得心在滴血,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一旁充作“通事”的王,有点后悔站在这里,他大概听得懂河北各处方言,所以自告奋勇当通事,顺便给宇文温出谋划策,结果竟然听到了这种丑闻。

    这种丑闻他听了去,搞不好日后有被杀人灭口的风险。

    电光火石间,王瞥了一眼宇文温,又看了看那个吴正,忽然间脑袋灵光一闪,正要开口,却听得宇文温发问:“吴正。”

    “小的在。”

    “你,说的消息很重要,不错,很好,很好....”宇文温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日后,官位至少是一州刺史!”

    方才还是满头大汗的吴正,听得最后一句话,喜出望外,嘴角嚅动,不知该说什么好,旁边的王目光一凝,忽然顺势催促:“快,还不赶快跪谢大...恩!”

    吴正扑通一声跪下,向着面前之人叩拜:“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大王?”宇文温听得对方的称呼,长吁一口气,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你,是如何知道寡人是‘邾王’,亦或是‘西阳王’的?”

    宇文温亲自审问俘虏,严格保密身份,免得被人铤而走险,让他“附耳过来”,一口把耳朵给咬掉,所以,俘虏们不知道他是西阳王,而他的自称,一直都是“本官”而不是“寡人”。

    所以问题来了,吴正是如何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以至于大喜之下脱口而出“多谢大王”?

    面对宇文温的质问,吴正汗出如浆,强作镇静回答:“小的..小的昔年在邺城,是见过大王的...”

    “所以,你知道王妃的丑闻,还特地说给寡人知晓,是缺心眼,还是觉得寡人不会杀人灭口?”

    宇文温说完,使了个眼色,两个青衣小僮冲了上去,将吴正制住后往对方嘴里塞了个东西,防止对方嚼舌自尽,宇文温起身来到对方面前,阴测测的问道:

    “你可知道,寡人是如何活剥人皮的?”

    一股尿骚味传来,那是吴正被吓得失控,面对“活剥人皮”的威胁,他没有任何抵抗的勇气,涕泪横流将实话说了出来。

    因为嘴里卡着东西,上下颚合不拢,口水横流,说话有些不利索,但吴正所说,还是被王听得大概,然后转述给宇文温。

    吴正确实是邺城居民,以佣书为生,被征发随军,来到悬瓠城外,平日里也确实是帮士兵们代写家书。

    昨日,忽然有士兵把他带走,带到北营,见到了高高在上的丞相,丞相命他为朝廷效命,将一个消息带到悬瓠城中,这一任务十分重要,也十分危险,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

    但无论任务成功与否,丞相承诺,吴正在邺城的家人,都会获得重赏。

    而这一任务,就让吴正被悬瓠守军俘虏,然后在对方审问自己时,将两个消息说出去,一个是官军主力似乎要有北返的预兆,其二是邾王后的所谓丑闻。

    这一丑闻,要等见到一个人才能说,那就是西阳王(邾王)宇文温,吴正没见过宇文温,是看了丞相命人画的画像,才知道宇文温的模样。

    如果他被俘,审问的不是宇文温本人,邾王后的所谓丑闻绝不能说,因为怕被对方杀人灭口将消息遮掩,传不到西阳王耳边。

    所以为了能有机会见到西阳王,吴正必须先把官军主力可能北上的消息透露出去,才有机会得西阳王召见,然后把丑闻抖出去。

    这种事情说给身为“苦主”的宇文温听,必然会被杀人灭口,所以吴正此行凶多吉少,而丞相亲口许诺,会给他的家人以优厚抚恤,这让吴正动了心。

    未曾料被俘之后,竟然直接就见到宇文温,顺利的不行,于是吴正硬着头皮把所谓的丑闻说了出来,原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得知自己“官位至少是一州刺史”,大喜之下,一不留神就被宇文温套出了破绽。

    至于邾王后(西阳王妃)的丑闻,当然是子虚乌有。

    一身尿骚味的吴正被人抬走,宇文温松了口气,大口喝起茶来,见着王无需看眼色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由得欣慰道:“王参军,方才好急智。”

    “属下不才,大王真是好急智。”

    王的回答不是恭维,是真心话,他听得吴正说出丑闻之后,很快便想通其中关键:吴正要么蠢,不然应该知道说出这种丑闻,会被人灭口。

    西阳王守悬瓠,吴正不应该不知道,他被俘,即便是将这种消息透露给将领而不是宇文温本人,肯定会被灭口,所以对方这么做,极有可能是“死间”。

    而宇文温随后说的话,让王知道是试探,于是催促吴正谢恩,果然对方认得宇文温,脱口而出“多谢大王”。

    既然知道面前这位就是西阳王宇文温,居然还敢把西阳王妃(邾王后)的所谓丑闻说出来,事情至此一切都明白了:这是敌军派来的“死间”,要让宇文温急火攻心,仓促派兵搞偷袭,然后被候个正着。

    这种尔虞我诈的把戏,旁观者可以很冷静的分析真伪,但作为“苦主”的宇文温,能够在得知王妃丑闻后,马上急中生智用话术套对方口风,王对此是真的佩服。

    刚经历了大悲大喜的宇文温,关注点很快便落在吴正这一行为后面的含义,也许,这只是敌军为了破城而想出的花招之一,但是丞相尉迟亲自接见吴正,许以重诺,这就有些不寻常了。

    “寡人以为,莫非关中局势决出胜负,雍州军击退敌军,所以尉迟急着解决悬瓠,以便抽出兵力?”

    “大王,属下以为,此事极有可能发生,但光凭吴正这一‘孤证’,无法证明大王的判断为真。”

    “是啊...”宇文温叹了口气,看向西北面天空,“尉迟勤、尉迟敬两兄弟,只要不出昏招,就必然能压着雍州军打....”

    他又看向东南面天空,似乎是自言自语,亦或是和王商议:“所以...莫非是东南方向的尉迟佑耆出问题了?”

    “大王的看法,是陈军有突破了?”

    王得宇文温透露内幕消息,知道己方正与陈国媾和,算算时间,若双方真的结盟,江南陈军也该有动作了,不过宇文温对于这一推断持否定态度

    “求人不如求己,陈军靠不住,而寡人的虎林军,可是一直在势待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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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穿越到北周时期,化身宗室贵族西阳郡公宇文温,娶得如花美眷。 按历史轨迹妻子即将被皇帝强占,随后皇帝更是因此杀夫夺妻,而不久后篡位建立隋朝的隋国公杨坚也将对宇文一族举起屠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余文决意反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逆水行舟。 隋国公,听说你要造反? 天地良心啊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李爱卿,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怎么又打起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昏君,把天下交出来!逆水行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逆水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逆水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