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弑君
凉风殿前,宇文乾铿看着蜂拥而来的弓弩手,看着败退回来的宇文化及和刘居士等人,又看着安然无恙的丞相尉迟,原本亢奋的心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终,取而代之的是绝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他殚精竭虑策划了许久的行动,提心吊胆布置下来终于付诸实施,结果鼓起勇气亲自行刺后,刺杀的对象居然是替身。
这说明他精心策划的所谓行刺,早就被尉迟知道了,人家不过是装作不知道,陪着他玩而已。
所以之前当宇文乾铿看见尉迟站在殿外,自己信任的宇文化及站在其身边时,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而随后宇文化及的刺杀却他愕然。
宇文乾铿无法理解宇文化及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他确实亲眼看见宇文化及手握铁刺刺向尉迟,那一刻他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尉迟痛苦倒地,宇文乾铿又看见了成功的希望,而刘居士也不负众望,领着人拼命向尉迟那边冲想要补刀。
只要尉迟真的死了,宇文乾铿就有机会翻盘,提着尉迟的人头冲到太极殿,号召群臣之中的忠义之士勤王,那么就能奋力一搏。
他没想过逃,因为根本逃不出去,只有杀掉尉迟,才有些许反败为胜的希望,即便希望很渺茫,也总归是希望。
然而,尉迟没事,而其爪牙已经蜂拥而来,弯弓搭箭对着自己。
看着不怀好意的虎狼之兵,宇文乾铿身体有些颤抖,既是害怕也是激动,异样的激动,那是大限来临之际的回光返照。
身为天子,却如同傀儡般任人摆布,宇文乾铿受够了这种生活,他不想忍气吞声跪地求饶,宁愿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这一刻就要来了,身为赵王宇文招的儿子,本该九年前就和父兄一起共赴黄泉,他多活了九年,够本了。
几个忠心的侍卫试图拉他入殿以避箭矢,都被宇文乾铿挣脱开,他倔强的站在殿前,就这么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弓弩手。
鱼死网破,现在网没破鱼就要死了,宇文乾铿决定死得轰轰烈烈,他不会容忍自己被尉迟抓了囚禁起来,如同猪一般被圈养,还要装模作样禅让,之后被一杯毒酒断肠。
举起血迹斑驳的长刀,宇文乾铿向着在场的人大声高呼:“朕,是大周天子!绝不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尔等胆敢弑君,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裆部的疼痛感在消退,尉迟看看摸过裆部的手,确定没有血迹后心有余悸,刚才吃了宇文化及一记撩阴腿,他只觉得那话儿碎了,从此变成阉人。
现在好像没问题,但怒火往上涌,尉迟自认为今日之事尽在掌握之中,可偏偏没想到这个宇文化及如此疯狂。
之前是宇文化及来告密,说天子计划于大婚之日发难,所以尉迟做好了万全准备,不要说皇宫,就连邺城也在他牢牢控制之中,一番布置之后,他就算死了,凶手也逃不过己方兵马的反扑。
太极殿前群臣正在等候天子,尉迟已经下了命令,两侧站立的禁军引而不发,谁敢不老实就格杀勿论,宇文化及即便和某人勾结,此时想要翻盘,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这样的结果,宇文化及不可能看不到,可即便如此,此人却行此疯狂的行刺,到底在想什么?
莫非他还有后招?
尉迟不认为宇文化及还有后招,皇宫的禁军、侍卫的主要将领都是他的人,为防不测,今日还特地安排了亲信坐镇,防的就是有人被买通。
当年,魏帝元子攸在宫中刺杀权臣尔朱荣,然后使出各种手段,让其部下因为群龙无首意见无法统一,故而没有冲击皇宫而是逃出洛阳,有此前车之鉴,尉迟当然做了应对。
今日入宫,尉迟做好安排,城内的巡城兵马都是可靠之人在统率,就连各城门也加强了防御,城外还有兵马策应,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至少有备而来。
即便是天子提着他的人头,在太极殿当着群臣的面许下诺言,说“只诛首犯,从者不究”,尉迟安排的兵马同样会反击,即便是杀得邺城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所以尉迟无法理解,宇文化及到底有多蠢才会先投奔他,又反过来行刺,这样做即便成功了,宇文化及也跑不掉。
尉迟不记得自己和宇文化及或者其父宇文述有仇怨,却知道宇文化及和西阳王宇文温有仇。
当年,宇文化及有个弟弟叫做宇文士及,在欺负尉迟顺一家时与其女婿宇文温发生冲突,最后算计宇文温时反倒被其算计而丧生。
尉迟顺是尉迟的兄长,但害死宇文士及弟弟的是宇文温,所以宇文化及要对付的是宇文温,那么必然投靠权势滔天的尉迟,结果现在…
见着尉迟有些走神,小宫伯靠近前低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现在天子已经撕破脸,而己方也把兵调来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回转余地,皇帝是必须抓的,可万一不小心伤了皇帝性命该怎么办?
这样一来就变成弑君,弑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于丞相的声望就是很严重的打击,同一个人被杀,退位后被杀,和在位时被杀完全是两回事。
尉迟看着殿前的宇文乾铿,再次想起了父亲尉迟迥,尉迟迥一直念及和周太祖宇文泰的甥舅之情,所以再怎么样,也没把天子当猪养。
天子除了没权,基本上除了必要的限制,该有的享受和待遇都有了,不但朝廷大臣,就连宿卫皇宫的贵族子弟,都可以和天子接触,天子在宫中,总会有外边的宾客来和他聊天、说话,所以宇文乾铿不出宫也能知道外面大概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尉迟一直不认同,他觉得父亲不过是掩耳盗铃:皇帝要的是亲政,要的是实权,你拿出一些小恩小惠施舍,人家会满意?
可是一旦皇帝掌握了实权,功高不赏的尉迟家族,恐怕就会迎来满门抄斩的那一天。
天子和权臣迟早要决裂,宇文家的江山不就是这么来的?尉迟当然有规划,但没想过这么早就决裂,不过既然事情发生了,那就发生吧。
再次看向殿前的宇文乾铿,尉迟做出了决定:“不要放箭,冲上去,活捉。”
“丞相,万一刀剑不长眼,或者他自刎...”
“他想死就死吧。”尉迟闻言轻轻笑了起来,他看见凉风殿侧,尉迟明月被宫女搀扶出来,随即被禁军护住,避开即将发生的血战。
宇文乾铿不可能跑出皇宫,而尉迟的侄女尉迟明月,今日开始便是皇后,所以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皇帝到底死没死,得是一直在榻边照料的皇后说了算,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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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没时间解释了
凉风殿前,有恶贼“挟持”天子意图不轨,丞相下令“救人”,弓弩手放了一轮箭,将几个“恶贼”射倒,禁军士兵手持长矛向前平端,排成队列沿着台阶向前推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禁军士兵身披铁甲,连面部都有甲帘保护,除非直接射眼否则无法一击致命,在这样结阵的长矛手面前,即便是骑兵也不敢贸然冲击。
些许游兵散勇想凭着个人勇武冲阵就是找死,即便躲得过第一根长矛也躲不过第二根,眼见着禁军逼了上来,宇文乾铿挥着刀就要冲上去。
他没办法逃出宫,所以宁愿死也不愿跪地求饶,用卑躬屈膝求得苟延残喘,结果被人当成猪一样圈养,待得禅位之后,被一杯毒酒断肠。
反正已经撕破脸,尉迟不会让他活太久,那么就不如来个轰轰烈烈的战死,宇文乾铿如是想,却被从殿里冲出来的千金公主死死拽住。
事到如今大势已去,千金公主知道天子已沦为砧上肉,但还是希望弟弟能苟延残喘。
今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总得有个说法,千金公主愿意用自己的命来给个说法,只要丞相杀了她这个“幕后主谋”,有了个台阶下,那么留天子一条命,多活几日总是好的。
虽然不知日后还会有谁来救人,但多活一日就多一分希望,千金公主要替弟弟去死,她自己命运坎坷,能回来见弟弟一面已经满足,能为宇文乾铿而死也无遗憾。
但宇文乾铿不愿意,他原以为今日之事不会牵扯到姊姊,结果姊姊竟然赶回宫中,事到如今,死的是他就够了,至于尉迟会不会放过姊姊,那就看命了。
姊弟俩拉拉扯扯要生要死,在一旁的宇文化及见状扯住刘居士:“你敢不敢殿后?”
“殿后?事到如今跑都没地方跑,有甚好殿的?”
刘居士没好气的回答,此次谋划行刺尉迟,他们根本就没有退路,不过大限将至却没什么好怕的,这场豪赌输了,那就愿赌服输。
反正他平日里也不受人待见,被父亲当做败家子,现在好了,死了就清净了,反正父亲和家人都在关中,一时半会牵连不到。
宇文化及又问:“你到底敢不敢殿后!”
“你脑子有病啊!”刘居士刚说完就回过神,他琢磨着宇文化及莫非留有后手,只是没时间问那么多,见着禁军已经逼了上来,刘居士用力点头:“敢!”
宇文化及见状跑上前,告了声罪便要扯着天子往殿里跑,宇文乾铿一开始还不愿意,待得听其说要逃出宫,不由得愣住:“逃?往哪里逃?”
“陛下!没时间解释了,且随微臣往这边走!”
“啊?啊...”宇文乾铿懵懵懂懂的跟在宇文化及身后,但还不忘扯着姊姊一起走,其他人紧随左右,而刘居士则留在后面。
看着那些遍体鳞伤的恶少年们,他笑道:“怕死么?”
“不怕!”
“那就随我殿后!”
宇文乾铿一行人退入凉风殿,禁军士兵正要冲进去厮杀,却被当头撒了几桶生石灰,后排士兵上前,却见殿内浓烟大作,味道十分呛鼻。
困兽犹斗,但猎物始终跑不掉,因为各个宫门都在丞相控制之下,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天子点火烧殿**,不过这在尉迟看来不是问题。
即便凉风殿烧成灰烬,他也能把天子“抢救”出来,然后有皇后守在榻边伺候,届时内外隔绝,天子是死是活,除了皇后和他就只有御医知道。
没有哪个御医敢多嘴,所以皇后说天子活着,那就活着,至于躺在榻上的是人还是雕像,都无所谓了。
这种做法是有些掩耳盗铃,但那是天子咎由自取,尉迟已经下定决心,所以无所谓世人非议,些许骂名和家族延续比起来,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他想亲自指挥“救人”,但小宫伯主动请命要代劳,因为谁也不知道宇文化及那个疯子还有什么后手,所以尉迟的安危最重要,而要捉住天子,就和瓮中捉鳖一样简单,无需尉迟劳神。
这个请求正合尉迟心意,他简单吩咐了几句,看着冒起浓烟的凉风殿,哼了一声,向着一旁走去。
先前跟着千金公主赶来的宫女们,如今已被禁军围在一角看守,尉迟瞥见其中一名女子深目高鼻,知道是千金公主带回来准备献给天子的波斯胡姬。
此时此刻,尉迟已经不需要考虑千金公主和这个波斯胡姬的事情,所以他交代几名宦官,仔细调查之后,没问题的宫女就放了,那个波斯胡姬就赶出宫任其自生自灭。
被宫女搀扶着的尉迟明月,接连目睹了几场大变,此时已经花容失色如同惊弓之鸟,见着四叔走过来,她泪眼朦胧的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身体因为极度害怕而颤抖,若不是有人搀扶着就要瘫倒,尉迟明月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而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大婚之日,新郎竟然刺杀叔叔,而叔叔看样子气得不行,也要杀人了。
天子要杀四叔,那意味着尉迟家族要被血洗,所以天子根本就不喜欢她,到时候连带着她的父亲也要被杀;四叔差点被杀,那么肯定不会放过天子,如此一来,她刚结婚就要守寡。
我做了什么孽,佛祖要如此惩罚我!
“四娘莫怕,叔叔无恙。”尉迟笑着说话,试图缓和侄女的情绪,“四娘,今日之事,叔叔现在没时间解释,不过有叔叔在,没人伤得了你。”
“叔叔...呜呜呜呜...”
尉迟明月捂着嘴哭起来,她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也亏得是自己熟悉的四叔在,若是让她一人面对如此巨大的变故,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四娘莫怕,一会你母亲会入宫,放心,没事了。”
尉迟说完,转向宫女和宦官:“你们扶着皇后去太极殿侧堂休息,记住,皇后需要什么就要有什么,谁敢怠慢,小心项上人头!”
太极殿如今被尉迟安排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他让侄女去那里休息,一来是安全,顺便让尉迟明月缓缓。二来是为了避免被什么人抢了去,反正除了他还有尉迟顺夫妇,谁也不能见皇后。
当然,最关键是接下来的场景恐怕很刺激和血腥,尉迟好歹要让侄女回避一下,免得吓出什么病来,毕竟再怎么说也是自家侄女,他这做叔叔的不能太缺心眼。
尉迟明月被宫女搀着离开,刚离开不久,凉风殿忽然传来喧嚣声,那是禁军冲进殿内,而看样子天子似乎领着人从另一边冲出殿外。
尉迟看着凉风殿方向,冷冷一笑。
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第一百一十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昭阳殿西侧的凉风殿,其北为九龙殿,再往北为宫墙,墙北为皇帝寝宫及妃嫔所居住的后宫所在地,当然,现在的后宫并没有妃嫔。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宫墙高约两丈,非徒手所能够攀爬,要入后宫,只能经昭阳殿北永巷过其北端五楼门,宫墙之所以修这么高,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徒手翻墙。
如今宇文化及引着天子一行逃来此处,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不可能徒手翻墙,更不可能施展什么绝学来个飞檐走壁。
身后厮杀声接近,那是刘居士领着人奋力阻挡追兵,宇文乾铿有些焦虑的看着宇文化及,却见其不慌不忙让人从一旁的角落抽出两张长梯。
修葺、维护宫殿时需要有长梯,但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放着,是宇文化及之前借着出卖天子的功劳,获得尉迟的初步信任,才能在此布置逃命的长梯。
告密之事的原委,宇文化及没有向天子说明,现在逃命要紧,宇文乾铿见着有长梯能翻墙,心中稍定,宇文化及方才刺杀尉迟的行为,他认为此人至少不会害自己。
长梯依次在宫墙南北两侧搭起,待得一行人翻过宫墙,殿后的刘居士败退过来,恶少年们推着他先上梯,又爬上去几人后禁军杀到。
未及上梯的几名少年,向着骑在墙头的刘居士笑了笑作为诀别,然后嚎叫着转身冲向敌人,被乱刀砍死的同时,让墙上的同伴有了时间将长梯抽回,禁军们见着宫墙高不可攀,调头往永巷冲去。
昭阳殿后有永巷,这条巷道一直向北延伸,末端的五楼门后就是皇帝及妃嫔起居的后宫,今日是天子大婚,待得天子和新娘在昭阳殿前行同牢之礼,皇后就要经永巷过五楼门进入后宫,所以此处本就有侍卫把守。
然而凉风殿出事后,听命于丞相的侍卫关闭了五楼门,以防止“逆贼”狗急跳墙跑过来,他们觉得只要关了正门,那高高的宫墙不可能有人翻得进来。
结果逆贼还真就翻进来了,在门后守卫的侍卫们猝不及防,带头的被砍了几个之后,其余人等面对杀气腾腾的天子变得束手无措。
他们奉丞相之命一直在监视天子,刚才只知道凉风殿出事了,但具体情况如何却不知道,所以面对满身血迹的天子,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丞相要留天子一命,他们却动刀取了对方性命,那么弑君的罪名一扣上来,全家老小都得倒霉,谁也不想倒霉,也不想跟着天子和丞相作对,两难之下那就只能作鸟兽散。
宫门已经上闩,但禁军很快便赶到门外,宇文乾铿派几个人拿着弓箭上城门楼上放箭,试图尽量干扰对方撞门,结果外头黑压压一群弓弩手虎视眈眈,那几人连头不敢露。
禁军很快就运来一根廊柱,十余人抬起来将其当做冲槌来撞门,“嘭嘭”声震撼着门后的所有人,与此同时又有将领在外高声呼喊,让宫里侍卫立刻动手,捉拿“挟持”天子的逆贼。
眼见着作鸟兽散的侍卫们开始驻足观望,宇文乾铿心急如焚,光靠着五楼门最多只能拖延一下时间,所以他让宇文化及赶紧带路,该走地道就赶紧走。
“地道?陛下,宫里有地道?”宇文化及一脸茫然,宇文乾铿见状急了眼:“不走地道那如何逃出宫?”
“可是,微臣并不知宫里何处有地道。”
“啊?那你让朕跟着来是做什么?”
宇文乾铿惊得差点语无伦次,宇文化及方才明明是要带他逃出宫,那么能够出宫的唯一办法就肯定是走地道,不然皇宫内外都在尉迟的控制之下,他自己若是去叫门,守门禁军根本就不会搭理。
“陛下,请让宇文武骑安排。”
千金公主试图让弟弟镇定下来,其实她也有些惊疑不定,因为一开始她也以为宇文化及是要带天子走地道逃出宫,结果现在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不走地下,莫非是走天上?那怎么可能,人又没有翅膀,哪里能飞!
宇文化及没时间解释那么多,带着宇文乾铿往偃武殿方向跑。
后宫之中有修文、偃武二殿,是天子的书房以及日常生活的地方,偃武殿里有皮影戏场,西阳王宇文温进献的皮影戏班就是在此为天子表演皮影戏解闷。
殿前有很大一片空地,其实就是演武场,天子时常在这里观看侍卫们角抵、蹴鞠,或者亲自下场射箭。
因为演武场很大,所以西阳王进献的另一个戏班,就是在此处为天子表演西阳的“鱼龙烂漫”,宇文乾铿见着宇文化及带自己去偃武殿,愈发疑惑起来。
偃武殿距离外围宫墙有一大段距离,即便宇文化及准备了长梯都不可能搭上宫墙,更别说外围宫墙上还有禁军巡视,想翻墙是做梦。
“宇文武骑,这到...”
话还没说完,宇文乾铿愣住了,不光他,随行的大部分人,连带着附近宫殿躲躲闪闪的侍卫、宫女、宦官,全都愣住了。
偃武殿前,有几个巨大的绸缎袋子正在从隔墙后现出身形,开始缓缓向上“生长”,如同一个干瘪的鱼鳔被人吹气渐渐鼓起,可鱼鳔能被人吹得鼓起来,如此巨大的绸缎袋子有谁能吹?
袋子下方似乎有火光,似乎点着火把或是火炬,宇文乾铿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不由得开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宇文武骑?”
“陛下,没时间解释了,快随微臣来!”
“啊?啊...刘武骑,快跟上来!”宇文乾铿好歹记得为他殿后的刘居士,而此时的刘居士已经浑身血迹斑斑,听得天子还记得他,不由觉着眼眶发热。
一行人跑到偃武殿前,终于看清了这些东西的样貌,那场面如此之震撼,让宇文乾铿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简而言之,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个巨大的绸缎孔明灯。
巨大的绸缎袋子下方挂着个大箩筐,箩筐上方架着个火盆,里面燃着大火。
随着绸缎袋子越来越鼓,竟然渐渐向上浮起,其下的大箩筐随之离开地面,幸亏箩筐上有绳索的另一端绑在地面,不然这些巨大的孔明灯恐怕就要飘走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
宇文乾铿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终于知道宇文化及要如何带自己逃走了!
“宇文武骑,这就是西阳王进献的热气球,不,是在其基础上改大之后所得吧?”
“是的陛下,事不宜迟,请赶紧上热气球!”
去年,西阳王进献“鱼龙烂漫”戏班给天子,随行还有一种杂戏,唤作“猴子捞月”,那就是特制的孔明灯,名为“热气球”,其漂浮起来时,下方小吊篮有一只猴子表演各种动作。
这猴子十分机灵又通人性,衣帽俱全如同人一般,在训猴人的指挥下,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逗得天子捧腹大笑,而当时宇文化及在一边陪看。
其间宇文乾铿忽然说道:“西阳王真是好心思,朕第一次看见孔明灯还能搭着个猴子,还别出心裁叫做热气球...若是这热气球再大些,岂不是可以载人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宇文化及被天子无心的一句话点醒,还真就琢磨起“若是这热气球再大些,岂不是可以载人了?”
他命仆人开始琢磨如何做出能够载人的“热气球”,当然宇文化及的本意是想讨好天子,所以一直就是按着这个思路去琢磨。
特地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花钱买了块地起了宅子,耗费了不知道多少绸缎、布匹,又摔死几个仆人之后,总算是折腾出可以实用的载人热气球,大概能搭载四、五个人。
但就在宇文化及酝酿着进献给天子借以邀宠时,情况起了变化。
他已经告密,决定提前激化天子和丞相之间的冲突,所以没有必要讨好天子,但是丞相却要让他配合天子继续策划行刺,要在大婚之日反转,如此一来,宇文化及决定铤而走险。
让天子行刺失败,他再刺杀尉迟,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最后无论是谁赢,弟弟的仇人宇文温,必然家破人亡。
这是个疯狂的计划,但疯狂不代表宇文化及不找退路,而能够浮空的热气球,就是宇文化及行刺之后脱身的法宝,但热气球的准备需要时间,等出事之后再点火根本就来不及。
于是他以向天子“献礼”为名,提前缝制好几个热气球的绸缎袋子并带进宫,面对天子的询问,只是借口说要有个“惊喜”,所以这热气球能够在偃武殿提前布置好。
之所以布置了许多个,不是宇文化及想带着天子跑,而是为了以防万一:热气球一旦操作不当很容易烧毁,万一烧毁几个,至少还剩下几个。
到时候他跳进箩筐,砍断绳索飘上天空,随风飘到数十里外任何一个地方下地,躲起来静观局势变化,就能等着宇文温家破人亡。
今日一早,迎亲使去胙国公府迎接新娘时,身在皇宫的宇文化及便让人开始准备热气球,而到了现在,刚刚好。
但他看了看这几个热气球,心中咯噔一声:还差一点!热气球还不够鼓,这样子每个热气球搭不了多少人!
宇文化及如是想,心思活络起来,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传来,那是五楼门被撞开的声音,厮杀声随后传来,是禁军冲进来了!
“陛下,请和公主殿下乘坐这个热气球!”宇文化及决定让出最鼓的那个热气球,“陛下,一会砍断绳索,热气球就能飘起来,只要火不灭,就能飘得越来越高,借着风力可以直接飘出邺城,飘出数十里外!”
宇文乾铿激动的点点头,拉着千金公主的手近前,要让姊姊先上去,宇文化及不动声色转到另一个热气球旁,示意两个同伴跟他一起上箩筐。
事已至此,他已经够对得起天子,至于天子坐的热气球能不能飘起来,飘起来被风吹到哪里,落地之后这姊弟俩身无分文怎么存活,就不关他的事了。
按说救驾之功可不得了,足以让宇文化及飞黄腾达,可天子若是傀儡那就另当别论,反正宇文家和尉迟家斗起来,宇文家基本上是要死全家,所以宇文化及没有打算“奇货可居”。
宇文化及想的只是自己,乘坐热气球出了城,只要安全降落就躲起来,父亲那边他已经留了封信,该怎么办就由父亲自己看着办,而他只需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所以宇文化及随身携带着金银以备不时之需,只需要两个随从保证安全,那么天子以后怎办?
关我甚事?
宇文化及带着天子逃过来,也是有人多好办事的想法,毕竟刘居士听天子的,未必听他的,一大帮人往偃武殿跑,至少突破拦截的几率比较高,所以现在宇文化及觉得自己仁至义尽。
大难临头各自飞,热气球就这几个,你们好自为之吧!
“刘武骑,快过来,快上热气球!”
宇文乾铿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宇文化及只觉得有些可笑,他也不多说,拔刀去砍系着热气球的绳索,然而眼前人影晃动,竟然是天子爬进了他的箩筐。
“姊姊,我...朕拉你上来,刘武骑,快过来!!”
宇文化及见着天子上了自己的箩筐不说,还带着千金公主,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想招呼刘居士上来,抬头看看并不是很“丰满”的热气球,他心中暗暗叫苦。
你都有了热气球还跑过来挤,超重了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神通
偃武殿隔墙外,蜂拥而来的禁军士兵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场景个个都瞠目结舌,那些巨大的袋子浮在半空中,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能飞上天的只有禽鸟,因为禽鸟有翅膀,当然光有翅膀也不行,鸡就飞不上天,而除此之外,能飞上天的就只有纸鸢和孔明灯。
那么偃武殿前的是什么玩意?为什么袋子上有佛陀们的画像?这是佛祖显灵施展神通了?
天下无论南北,佛教信仰十分普遍,即便是禁军士兵也不例外,毕竟生活不易,谁都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家宅平安、逢凶化吉。
那么当他们看到面前一个个巨大的袋子浮在空中,上面又有佛陀画像时,心中必然产生莫名恐惧。
上官让他们做的事情,除非是傻子否则就多少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反正恃强凌弱对付一个傀儡天子也没什么,可如今佛祖施展神通,莫非是发怒了?
“哐啷”一声,有士兵手中兵器落地,然后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向着那些绘有佛陀画像的巨大袋子祈祷,如同在庙里上香礼佛一般。
越来越多的士兵跪地祈祷,手中弓箭、长矛、佩刀等兵器丢了一地,他们认为是佛祖发怒,施展神通来救人,而自己的行为恐怕不会有好结果,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督战的小宫伯见状心急如焚,声嘶力竭的呵斥起来:“都跪在地上做什么!都起来!冲过去!”
他见着眼前情景也震惊不已,但丞相的怒火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如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天子飘上半空逃离皇宫甚至邺城,那么他在丞相那边该怎么交代?
佛祖的怒火当然可怕,但丞相的怒火同样可怕,佛祖如果要惩罚他,报应或许来得没那么快,可丞相真要杀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眼见着天子一行人纷纷攀上浮空大袋子下的吊篮,小宫伯想领着自己的心腹冲上去拦截,但人数没有优势,便让心腹催促禁军士兵上前,结果任他们怎么大骂,都没几个人愿意起来。
好不容易扯起几个,转去扯别人时那几个又跪下了,眼见着场面失控,小宫伯命人跑去丞相那边报信,自己则与其他心腹一起弯弓搭箭,对准天子所处箩筐。
“射箭,射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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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尉迟从屏风后转出来,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一是要确定自己的命根子情况如何,二是要在这里等候好消息。
命根子没问题,身为男人的他松了口气,而接下来的事情,尉迟觉得同样没问题。
昭阳殿后的永巷直通皇帝后宫,先前得报说皇帝在凉风殿北翻墙进入后宫,尉迟觉得有些惊讶,不过依旧认为天子跑不了。
整个皇宫甚至邺城都被他牢牢控制,各处兵马随时可以增援,即便有逆贼在城中起事意图浑水摸鱼,他也能在水浑之前把逆贼干掉。
皇宫牢不可破,所以要在皇宫里抓住天子就如同瓮中捉鳖一般轻松,无非是时间快慢的问题。
所以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对今日宫里发生的变故给出说法,也就是在太极殿前给群臣一个交代,或者说是来个一锤定音。
天子大婚,不慎为逆贼行刺导致身负重伤,所幸并无生命危险,需要卧榻静养,后宫事宜均由皇后来负责,其余人等,就没必要见皇帝了。
这就是尉迟要定的调子,至于天子实际上是死是活,已经不那么重要,别人也无法知道。
弑君是大罪,那么意图弑君的武骑常侍宇文化及、刘居士等人当然要千刀万剐,而幕后主使是谁呢?当然是长公主(千金公主)了。
长公主刚回到邺城没多久,何以如此丧心病狂?不知道,所以需交付有司问罪,至于远在关中的杞王宇文亮与此事有无瓜葛...
呵呵。
今日宫里实际上发生什么事,大概的情况迟早会为外人所知,尉迟不觉得掩耳盗铃有什么意思,所以既然撕破脸,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以尉迟家如今的实力,需要怕谁么?
不服的话,你们可以起兵,那我就平叛!摧枯拉朽般的平叛!
想到这里,尉迟如释重负,如同卡在喉咙里数年的一根鱼刺终于被拔了出来,舒畅无比,他和天子迟早要决裂,但决裂之前必须顾及脸面,所以要演戏,那真的很累。
而当事情真的发生之后,心里那道坎终于过了,但尉迟还有一道坎没过,就是如何面对尉迟顺。
胙国公尉迟顺是尉迟的兄长,实际上也是故蜀王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和尉迟不是同母兄弟,平日里关系不怎么样,而今日之事,尉迟并没有提前告知对方。
尉迟顺一直被尉迟排除在核心决策圈外,如果是别的事倒也罢了,可今日是尉迟顺的女儿嫁入宫中,结果当日就要守活寡,这么大的事情,尉迟没有事前和尉迟顺商量,可想而知对方的怒火不会小。
自家事自家知,尉迟顺并不是外界所认为的那样无足轻重,在尉迟家族里同情者不少,尉迟就被堂兄尉迟勤当面放话:如果再排挤尉迟顺,大家都不服。
所以尉迟顺一旦发火,不是尉迟这个弟弟靠着蜀王位、丞相身份就能压下去的。
但即便如此,尉迟也不后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想骗过敌人,首先得骗自己人,更别说在家族利益面前,牺牲几个女人有何问题?
今日你舍不得宝贝女儿,日后天子翻盘导致尉迟家被血洗时,你的宝贝女儿一样要被没为奴婢,任人蹂躏!
尉迟正走神间,殿外一片哗然,他被喧嚣声打断思绪,心中有些不快,走出殿外刚要质问何事如此喧哗,却见一大群人都在看着北面天空,有的人甚至跪地磕头。
尉迟觉得有些疑惑,循着这些人的目光望去,随后愣住了:北面偃武殿方向,半空中漂浮着一个个巨大的袋子,袋子上有佛陀的画像,看上去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是满天神佛下凡施展神通了。
偃武殿距离昭阳殿不远不近,尉迟视力很好,能看见那些布袋下挂着箩筐,箩筐上方还有火光闪烁,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巨大的孔明灯,而那些箩筐里有人。
等等,箩筐里竟然有人!
尉迟大惊,他很快就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莫非天子坐在这些东西里,要飘上天空逃生?
数人心急火燎从永巷跑过来,那是小宫伯派来向尉迟通报紧急情况的心腹,听了这些人的急报,尉迟面色一变,立刻增调弓箭手赶往偃武殿。
他想起来了,去年西阳王宇文温献了个戏班子给天子,其中一项表演唤作“猴子捞月”,那是一个大号孔明灯,名为“热气球”,能搭着一只猴子飘起来。
那猴子就在热气球上表演各种滑稽动作,看起来颇为有趣,现场观看表演的尉迟有一瞬间在想,若是这热气球再大些,莫非可以搭人飞上天?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通,而是天子逃生的工具!
天子居然弄出这种东西来逃生,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尉迟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他无法想象天子真逃出去后局面会有多么麻烦。
“不管谁在上面,马上射箭!射火箭!对着那些袋子射火箭!”
“丞相,那那那...那万一是佛祖的神通...”
“什么神通!那就是大号的孔明灯!谁敢不射箭,格杀勿论!”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保重
火光骤起,一个热气球因为质量不过关,箩筐上的火盆倾斜导致火焰烧断数根绳索,导致其下挂着的吊篮严重倾斜,里面站着的人惨叫着坠落,“嘭”的一声坠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高度大约三四丈,头部落地的倒霉鬼让地面绽放出朵朵血花,宇文乾铿见着此情此景不由得手心出汗:那个热气球,就是刚才他准备和姊姊乘坐的。
好险!还好我和姊姊没上去!
宇文乾铿如是想,可宇文化及不这么想,此时的箩筐里挤着六个人,已经超重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命人做的这些热气球,想要飞得高就必须限制人数,最多不能超过五人,否则无法达到安全高度。那么什么是安全高度?
很简单,邺城各城门楼中最高那一座的高度,加上弓箭的射程。
宇文化及要靠着热气球逃生,那么热气球不但要能随风飘出皇宫,还要飘出邺城,如果高度太低,邺城城门楼上的守军只需要射火箭,就能把热气球点着。
届时即便不摔死,也会摔断手脚,然后被人活捉来个千刀万剐,这不是宇文化及想要的结果,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宇文武骑!怎么这热气球升得如此之慢?”宇文乾铿的声音打断了宇文化及的思绪,“宇文武骑,别的热气球都升上去了,怎么朕这个热气球慢腾腾的?”
呼喊声起,那是许多弓箭手从五楼门方向涌出,往偃武殿这边赶来,此时此刻宇文乾铿等人乘坐的热气球不过三四丈高度,对方只要靠近了射火箭,那就全完了。
宇文化及赶紧脱铠甲,连带着两名同伴,还有刘居士一起脱,将这些铠甲连带着一些杂物扔出箩筐,尽量减轻重量。
效果不错,热气球的上升速度明显快了些,但仍未超过弓箭的射程范围,东南风吹来,热气球向着西北方向慢慢飘去,堪堪略过偃武殿的顶部。
然而有一个倒霉的热气球高度不够,箩筐被宫殿顶部碰歪,其上火盆倾斜,引燃了绳索,很快便导致载着人的箩筐掉落,顺着屋顶滚落地面,几声闷响过后再无动静。
热气球们刚越过偃武殿没多远,东南风就停了,冲向偃武殿前(南)的禁军弓箭手赶紧绕道,要包抄到殿后放箭,如此一来想要躲避箭矢,热气球就只能尽量升高。
其他热气球都纷纷向上升,但这些热气球都没有“超载”,唯独宇文乾铿所乘坐的热气球上因为有六个人,上升速度很慢。
眼见着形势危急,箩筐里的人各怀心思,宇文乾铿不断催促宇文化及把火再烧旺一些,而满身是伤的刘居士情绪激动起来,要跳下去和禁军玩命,为天子争取时间。
“你疯了,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没摔死腿也摔断了!”
宇文乾铿当然不答应,刘居士为他浴血奋战,所以根本不愿让这样的忠义之士白白送死,君臣在争执着,而宇文化及则做出了决定。
先把刘居士扔下去,等飘出了城,再把天子和千金公主也扔下去!
他想清楚了,名声什么的臭就臭了,保命要紧,热气球超重,至少要任一个人跳下去才行,他是不会跳出去的,自己的两个同伴也不行。所以只能是别人。
扔天子,千金公主和刘居士会发狂,扔千金公主,天子和刘居士会发狂,所以只能扔刘居士。
扔了刘居士,热气球肯定能升高躲过弓箭,只要刮起风就能顺利飘出城,但扔了刘居士,天子定会情绪激动起,那就先哄着,但天子必然因此对他不满并且心生警惕。
所以等出了城,再把这姐弟俩扔下去,没有多少目击者,也就没几个人知道他弑君,而热气球减轻了负担,能飘得更远,他就更安全。
就在宇文化及准备示意同伴动手时,一直沉默的千金公主忽然开口:“陛下。”
“嗯?姊姊有何事?”
“陛下,一定要好好保重。”
“嗯,姊姊放心。”
宇文乾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答应了,千金公主笑了笑,忽然指着远处诧异的说道:“你们看那边!好奇怪啊!”
其他人闻言转头望向千金公主所指方向,宇文乾铿也转头看去,却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在这时他觉得箩筐有些动荡,转回头想扶姊姊,却见姊姊已经爬上箩筐边缘。
然后纵身一跃。
“姊姊!!”
宇文乾铿扑过去,拼命伸手一抓,勉强抓住千金公主的右手,然后被其体重拖着身子往外探,腰部以上全都探出箩筐。
旁边的刘居士奋力扯着天子,才没让宇文乾铿被千金公主拖出去,宇文化及见状有些犹豫,那一瞬间甚至想“帮”宇文乾铿一把。
刘居士连番厮杀过后力气变小,吃力的扯着天子,转头看向宇文化及:“愣着做什么!吓傻了?快来救驾啊!”
宇文化及和另两人赶紧上前帮忙,但也只能扯住天子,而整个人吊在外边的千金公主,就只能靠宇文乾铿自己一只手抓着。
千金公主的分量不轻不重,但宇文乾铿自身不是什么大力士,他一只手勉强抓着姊姊,却无法将其拉上来。
夏秋变换之际,东南风时有时无,没多久东南风再起,吹着热气球们缓缓向西北飘去,千金公主的长裙迎风飘舞,远远看去如同花朵在风中摇曳。
她抬着头,万分不舍的看着宇文乾铿那憋得通红的脸,弟弟的样貌让她依稀看到了父亲宇文招当年的模样。
千金公主远嫁草原,原以为从此再无机会和家人团聚,自从得知父兄被杨坚所害,更是悲痛欲绝,所幸弟弟宇文乾铿活着,却不知何时能够再见面。
幸亏老天眷顾,让她不远万里回到邺城和弟弟团聚,这样就够了。
热气球看来搭载不超过五个人才能飞高,所以必须牺牲一个人,千金公主想得很明白,只有牺牲她一个,才能让热气球顺利飘出城外。
现在要一个人跳下去,谁会愿意?更别说出了城,平安落地之后还得逃亡,宇文化及、刘居士还有另两个侍卫,至少身强力壮会骑马射箭,而她呢?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在天子的逃亡路上,帮不了任何忙,只会是累赘。
“五郎...”
“姊姊撑住,我马上拉你上来!”
“五郎已经长大了。”千金公主看着宇文乾铿,面带欣慰的笑容,眼睛闪烁着泪光:“答应姊姊,一定要保重啊。”
话音刚落,她面露决绝之色,伸出另一只手,奋力去扳宇文乾铿的手。
“不!不!姊姊,不要啊!!”
宇文乾铿声嘶力竭的大喊,带着哭腔,眼睁睁看着姊姊将自己的手扳开。
那一瞬间,风似乎停了,宇文乾铿看着姊姊向自己笑了笑,随后如同花瓣一般坠向地面,因为少了一个人的重量,热气球明显上升。
无数火光如同萤火虫般向着热气球飞来,那是地面上的禁军射出了火箭,试图将热气球烧毁,但火箭的射程要比普通箭矢略低,而宇文乾铿所在的热气球及时上升,达到了火箭够不到的高度。
半空中,传来宇文乾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东南风愈发强劲,将热气球们吹着飘出皇宫,向邺城西北角的铜雀台方向飘去。
邺城的大街小巷里,无数人抬头看着天上的热气球,许多人双手合十纷纷跪地,为佛祖施展的神通而向天祈祷,随即将一条条街道堵塞。
一支支追击的骑兵队伍,就这么被堵在街道上,眼睁睁看着天子乘坐的热气球飘向西北方向,与铜雀三台擦肩而过,随着东南风飘出邺城,飘向远方。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变故
太极殿东堂,群臣在檐下窃窃私语,方才丞相尉迟当众宣布天子遇刺,禁军正在缉拿逆贼及其同党,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便让大家在东堂等候消息,他自己转入凉风殿去探视天子,结果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顾不得东堂旁边人数众多的禁军将士,许多大臣在低声交换着意见,天子遇刺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他们在猜测会有谁会倒霉。
首先,皇宫禁卫分为外层禁军和内层侍卫两部分,天子遇刺,统领宫廷侍卫的大小宫伯(分左右)脱不了干系,但这几个主要将领都是丞相尉迟的人,想来不会太倒霉。
其次,据说刺杀天子的是一个宦官,那么丞相得自己找问题,因为皇宫里的宦官、宫女,可都是被尉迟家的老、小丞相筛选过,由其安排的人来管理,出问题赖不到别人身上。
最后,就是提前酝酿一下情绪,万一过几天丞相、蜀王尉迟要登基称帝,大家也好山呼万岁不是?
天子遇刺,生死不明,刺客到底受何人指使,实在让人费解,不过有一种可能不能忽视,那就是“监守自盗”,如果是某人借此除掉天子,趁机登基称帝,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事到如今,明眼人都知道尉迟家尾大不掉,年轻的天子没有丝毫实权,宗室凭着手头上的地盘和军队,根本就无法改变现状,所以当年的故事重演也没什么奇怪的。
宇文家的江山怎么来的?从元魏皇帝手中抢来的。
这不过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报应来了,先是差点被杨坚抢了去,现在又要被另一个权臣抢走,朝代更换,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要说尉迟家和宇文家有甥舅之情,当年的晋王宇文护,和皇帝还是堂兄弟,结果废了两个皇帝,宇文护也没有好下场,所以天子和权臣必然决裂。
尉迟若不想变成宇文护第二被满门抄斩,就只能取而代之,这是早晚的问题。
在场的大臣们,至少过半是当年相州总管尉迟迥所建邺城朝廷的臣子,他们要么是尉迟家的门生故吏,要么是周国平齐时投降的齐臣。
周国平齐,在齐国故地设立了几个总管府,许多投降的齐国中低级官员,在新的地方官府任职,那年尉迟迥建立了邺城朝廷和长安朝廷对抗,他们就成了这个邺城朝廷的臣子。
这些人对于该效忠谁都没什么心理障碍,反正关陇的周国权贵们,当年被宇文泰视为左臂右膀,结果背叛起宇文家都没什么心理障碍,他们这些故齐旧臣又何苦为宇文家尽忠。
从元魏的六镇之乱起,差不多过了六十五年,御座上的人换来换去,谁去坐那个位置都无所谓,关键是自己的利益如何最大化。
许多人的想法很简单,当官嘛,自己的利益优先,至于忠君什么的,得看风头来,那种抬棺死谏的愣货,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许多人都在等着改朝换代,大家也好定下心来向新皇效忠,而就在刚才,太极殿后凉风殿方向传来喧嚣声,因为听不清楚,所以大臣们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事。
莫非是动手了?谁知道呢?就是一会儿丞相尉迟出来宣布天子驾崩,大家都不觉得奇怪。
然而随后在太极殿后正北方向又有动静传来,似乎是许多人在喧哗,那是昭阳殿方向,若再往北就是皇帝起居的后宫,那个方向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有高大的太极殿阻挡,群臣无法看见北面情形,只见有些许黑烟冒起,反正猜来猜去没意思,就在东堂这边隐晦的议论起来,等待尘埃落定。
正是议论纷纷之际,忽然有一支十余人的队伍穿过端门向着太极殿步行前进,大臣们原以为是增援的禁军,待得看清领头那位,便恍然大悟。
这不是胙国公么?进宫来探望皇后女儿了?
。。。。。。
太极殿侧殿,尉迟明月呆呆坐在榻上低声抽泣,她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今日来到向往已久的皇宫,目睹的却是一个个血腥场景。
天子要杀四叔,四叔知道天子要杀自己,故意找个替身来受死,接下来可能要杀天子,她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大婚当日就要守活寡,这对于憧憬着婚后幸福生活的尉迟明月来说,是一个沉重打击,而另一个沉重打击就是双亲有事瞒着她。
四叔要做这种事情,父亲不可能不知道,而母亲也许不知道,结果父亲只言片语都不告诉她,还说入了宫一定要好好侍奉天子,结果呢?
明明知道我入宫会守活寡,为何不告诉我?莫非我不是亲生的?
尉迟明月想到这里,眼泪水又吧嗒吧嗒掉下来,一旁的宫女见状赶紧上前安慰,拿出手绢帮皇后擦眼泪,她们自然不敢怠慢,但也没办法真正安慰皇后。
脚步声起,门口传来说话声,尉迟明月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起头看去,却见是父亲来了。
“四娘,你没事吧?”
听得父亲发问,尉迟明月只觉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哭出来,如同泪人一般,尉迟顺见着女儿哭成这样,无奈至极。
他今日嫁女,待得迎亲使将女儿接走,还在张罗着准备宴请宾朋,结果尉迟派人过来禀报,说宫中出事了:天子遇刺,尉迟明月无恙但受到惊吓。
听得如此变故,王氏急着要入宫看望女儿,但来人却特地与尉迟顺密谈,说丞相有事相商。
尉迟顺知道弟弟是要和自己说一些事,便让王氏留在府里,他心急火燎的赶往皇宫,半路上听得一片喧哗,循声望去,发现皇宫上方竟然有几个巨大的漂浮物。
那些玩意是什么,尉迟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所以不知道,但越想越觉得有问题:恐怕尉迟今日要策划些什么,可事前一点风声都没透露给他。
尉迟顺扶着女儿的肩膀,在其身边坐下,叹了口气说道:“没事了,我也是刚知道出事,马上就赶入宫来看你,不要哭,免得哭坏身子。”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尉迟明月抽泣着,差点连话都说不顺当,尉迟顺只能不住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我和你母亲也是刚知道出事,唉...”
尉迟明月哭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情绪缓和下来,加上又有父亲在身边陪伴,总算停止了啜泣,尉迟顺让宫女端来汤水给女儿润喉。
“家里一切安好,四娘莫要担心,今夜若是害怕,就让母亲入宫来陪你。”
见着女儿默默点头,尉迟顺稍微放心,开始问起今日宫中的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一会一名虎贲率在殿门处低声禀报:“胙国公,丞相命末将前来,为国公带路。”
虎贲率,周国禁军六率之一,而虎贲率亦为领兵官名,分左右虎贲率,尉迟顺认得此人是尉迟身边亲信,点了点头,向尉迟明月说道:“四娘先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
他跟着虎贲率走出侧殿,边走边问:“丞相安否?如今在何处?”
“丞相无恙,如今正在昭阳殿等候国公。”
尉迟顺方才和女儿交谈时面容平静,而此时已变得铁青,脚步渐渐加快,双拳不由自主握紧,关节咔咔作响。
“好,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对比
昭阳殿,尉迟顺刚进入殿内,却见地面担架上躺着个人,他只是瞥了一眼随即大惊失色:那不就是他的弟弟、丞相尉迟么?
面色苍白,脖子上血迹斑斑,双眼圆瞪可目光凝滞完全没有了生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尉迟顺下意识要去拔刀,因为他来之前听说尉迟安然无恙,结果现在弟弟已经死了,那么他就肯定是被人赚来这里,事已至此只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手刚摸到刀把,却见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尉迟顺定睛一看,那人却是自己的弟弟尉迟,先是一愣随即回想起女儿方才所说宫中发生的事情,慢慢放下心来。
“兄长勿忧,此人为替身,方才在凉风殿替我挨刀。”
尉迟笑道,示意左右上前,将那已经断气替身的面庞毁掉,然后抬出去妥善下葬,待得殿内只剩他兄弟二人,尉迟开口要继续说话。
“嘭”的一声,尉迟被尉迟顺一拳打在脸上,趔趄着后退几步,又被尉迟顺再一脚踢在肚子上,身体不稳狼狈倒地,殿外的侍卫见状大惊要冲进来救人,却被尉迟喝止。
“你到底把有没有把我当做兄长!!”
尉迟顺一把扯起尉迟,愤怒的咆哮着,“当了蜀王,当了丞相,大权在握,所以想做什么都行了!”
“你要动手,为何不提前说与我听,好让四娘有个底!你知不知道她被吓成什么样子了!”
愤怒的父亲,愤怒的兄长,此时的尉迟顺,集两种角色于一身,如同一头暴怒的猛虎咆哮着,即便被他扯着的是大权在握的丞相,也无法幸免。
尉迟顺那一瞬间就想通了:找一个样貌、身材相似的人做替身,这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而综合尉迟明月所说,今日宫中的变故,尉迟策划已久,而他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把家业交给你,你就是如此当家的?!天子现在如何了?”
尉迟没有反抗,而是冷笑:“那狼崽子是死是活有何干系!”
“你!!父亲才走了一年你就行此恶劣之举,为何要如此急不可耐,等上几年又能如何?你有没有想过,这会让天下大乱,让别人渔翁得利!”
“我想过!!”
尉迟答道,他发髻散开,面颊明显肿起来,嘴角溢出鲜血,尉迟顺行伍出身,力气自然不小,那一拳和一脚弄得尉迟够呛,但尉迟没有还手的想法。
他理亏,所以只能让兄长动手以便解气,而更重要的是,尉迟家如今可不能闹内讧。
“想过了?你想过什么了?前方还在打仗,五郎还在扬州等着再次进攻建康,你搞出这种事来,有没有想过局面会变得多混乱?!”
“天子要动手,我就要引颈受戮?”
“他要动手,你不知道剪除他的党羽么?他没了帮手,还怎么动你!”
“然后呢?迟早都要决裂的!”
“你也说了迟早,忍一下不行?等五郎凯旋归来不行?等你的丞相之位坐稳了不行?”
尉迟顺依旧很愤怒,不由得他不愤怒,家族大事,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子,不说参与决策,就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排除在外。
要知道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他才是蜀王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父亲偏心,做儿子的无可奈何,但尉迟顺不是无能之辈,结果弟弟决策时根本就没考虑过他的意见,遭受如此待遇,换做谁都窝火。
更让他恼火的是弟弟如此沉不住气,天子和权臣迟早决裂是不假,但大权在握的尉迟没必要这么急,连面子上的事都不愿意做,和当年的高澄差远了。
当年魏分东西,东魏权臣、齐王高欢去世后,其子高澄继任,对傀儡皇帝元善见诸多欺压,不但骂其“狗脚朕”,甚至还当众命人打皇帝。
元善见受不了侮辱,于宫中偷偷挖地道,试图逃出去召集兵马和高家决战。
事泄之后,高澄领兵入宫,质问元善见是不是要造反,元善见反驳说自古只有臣子造反,从没听说过皇帝造反,高澄被驳得无话可说,当场叩头谢罪。
高澄气焰嚣张,元善见在其眼中不过是狗腿子皇帝(狗脚朕),可就在知道对方想“造反”(反抗)时,还知道忍让还知道做个样子给别人看,如此行事就是为了名声。
当年的高澄如此做,是为了等到根基稳固之后才行禅让之事,可现在呢,面对同样要“造反”的傀儡皇帝,尉迟是怎么做的?
尉迟继任丞相才一年,根基还不算稳,本该用心经营几年,结果现在就和天子决裂了,对比一下当年的高澄,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而且尉迟是自作主张,选在天子大婚之日决裂,还故意瞒他一家,搞得这场大婚就是个笑话,他一家都成了笑话,尉迟顺想到这里就一肚子火,所以要找尉迟算账。
对方是丞相又如何,他可不管那么多,上来就是一拳,然后又踹了一脚,这还是轻的,尉迟顺不会再这么退让下去,尉迟敢让人抓他,他就敢拔刀。
人善被欺、马善被骑,尉迟本来就不占理,如果还敢以权势压人的话,尉迟顺不介意翻脸,他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在家族之中也不是没有支持者。
尉迟顺的女儿尉迟明月要嫁给天子,成为周国的皇后,这是故蜀王尉迟迥的决定,尉迟顺没有意见,毕竟这是为了家族利益,女儿的婚姻幸不幸福倒是其次。
尉迟家和宇文家迟早要决裂,这是无奈的现实,尉迟顺个人不愿意,但他的命运已经和家族捆绑在一起,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必然俱损,所以他也不会反对。
然而尉迟要提前和天子决裂,又让尉迟明月成了棋子,他这个做兄长、做父亲的事前却毫不知情,那么这次退缩了,下次呢?是不是也要把他当做棋子用了?
“事前不与兄长商量,是我不对,可不如此,恐怕天子会提前收到风声。”尉迟说完又问:“兄长打够了么?打够了就听我说。”
见着尉迟顺没说话,尉迟一把将其扯着自己衣襟的手推开,抹去嘴角血迹,吐口了带血的唾沫,随即面色平静的说道:
“天子逃了。”
“你说什么!他怎么就逃了!他怎么逃的?皇宫不是在你控制之下吗?”
“天子弄出了巨大的孔明灯,飘上天顺着风跑了。”
尉迟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终于知道刚才半路上看见的天空中漂浮物是什么,但同时也焦虑起来,因为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天子跑了,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现,然后号召天下兵马勤王,届时局面一片混乱,足以让人头疼。
“他在天上飘,你不派骑兵去追?”
“派了,风大,也不知要飘多远才落下来。”尉迟说到这里,冷笑起来:“那狼崽子是死是活,有何关系?”
“有何关系?”尉迟顺从弟弟的话中听出言外之意,“莫非你要弄个假天子?还是要改朝换代?”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决裂
天子出逃,这件事情必须解决,要么把人“请”回来,要么先发制人,对外声称天子遇刺身负重伤,所以要在宫中静养一段时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然后赶紧找个样貌相似的人来假扮天子,反正朝会上群臣距离御座较远,看不清天子的具体样貌,那么只要假天子和真天子有五六分相似,就足以鱼目混珠。
除了朝会,平日就尽量避免外臣入宫与天子详谈,以避免假天子言谈举止间露出马脚,这种办法只能应急,能拖延一段时间,但时间一长总会让人起疑。
这个时间,足够尉迟做好改朝换代的准备么?
“改朝换代?兄长说笑了,根基未稳,急急忙忙改朝换代,又是何苦来哉?”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尉迟顺现在没心思和尉迟商量大事,反正兄弟俩平日里关系就不好,他的意见恐怕对方也不会听进去,更何况太妃防他像防贼,自己说多了不过是浪费口舌。
“兄长请留步,此次请兄长过来,就是要把事情定下来。”
尉迟示意尉迟顺坐下,两兄弟开始难得的详谈,尉迟的看法很简单,天子要决裂,那他就决裂,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天下人都知道两家必然无法长久相处,那么该做的事就得做了。
天子跑了,确实是个麻烦,但也不是什么大麻烦,这件事出乎尉迟意料之外,但他很快就想出了应对之策,其中之一,就是赶紧弄个假天子。
动作要快,最好立刻向太极殿外等候的群臣宣布,天子遇刺身负重伤,需要静心调养,而刺杀天子的逆贼逃脱,如今官军正在全力缉拿。
这个消息要马上昭告天下,提防真的天子出现在某地号召天下兵马勤王,只要朝廷先把消息扩散出去,造成天下人先入为主,那么势单力薄的天子一旦现出真身,也会被人认为是骗子。
天子久居宫中,认得他的人其实并不算多,试想一下在某个州衙或者郡衙亦或是军营前,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声称自己是皇帝,当地官员、武将听了是什么感觉?
没有浩浩荡荡的大驾卤簿,没有文武官员簇拥左右,没有禁卫六率如影随从,就凭一张嘴巴说自己是九五之尊,即便是孤陋寡闻的村夫也不会相信。
所以天子带着几个人孤零零跑出去,短时间内根本就没办法取得别人信任,这段时间里,足够邺城方面做好准备。
找一个和宇文乾铿样貌相似的人,既容易也不容易,但只要宣布天子需静养所以暂不召见臣子,那么至少有数月时间去找一个假天子。
这只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办。
今日宫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消息迟早会传到坐镇关中的杞王宇文亮那边,对方又不是傻瓜,即便不能确认邺城皇宫里的天子到底是死是活、是真是假,也会警惕起来聚集兵马以防万一。
也就是说,宇文家和尉迟家今年就要决裂了。
尉迟顺听到这里默默无言,这样的结局,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过竟然会这么快,尉迟见兄长不说话,便继续说下去。
天子和权臣必然决裂,失败者必然会被斩草除根,所以尉迟家决不能变成失败者,也绝不会变成失败者。
即便现在就决裂,以尉迟家的实力,要对付宇文家即便有些棘手也没什么大不了,尉迟认为宇文亮资质平平,论起文韬武略没什么过人之处,更别说实力对比太悬殊,宇文家根本就没翻盘的可能。
但这不代表对方不会负隅顽抗,那么对方的“隅”是哪里呢?关中,山南。
关中是周国崛起的根基,但是历经连年大战,实力大损需要时间恢复,而山南是宇文亮的老巢,但此时本该坐镇山南的杞王世子、山南道大行台宇文明,还有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都不在。
所以这个时间段决裂,对于尉迟家来说,优势更加大了。
“原来你去年就策划好了?!”
尉迟顺闻言十分诧异,当初尉迟决定对陈用兵时,设四个行军元帅,宇文明、宇文温均在其列,当时许多人都认为,尉迟此举是为了平息大家的质疑,为了让尉迟佑耆担任行军元帅、主攻陈国国都建康的决定少一些阻力。
“不是,那时没想这么多。”
尉迟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去年做出这样的决策,一是他认为陈国是冢中枯骨,要攻破建康不会太费力,二是为了体现出所谓的宇文、尉迟一家亲。
尉迟家去拿灭国头功,宇文家也得有些大功,这就是所谓的“公平”,那时候尉迟并没想提前决裂,然而到了今年,数月前武骑常侍宇文化及来告密后,情况不一样了。
尉迟得知天子处心积虑对付他,策划在大婚之日动手,一时间气得不行,转念一想,既然对方不仁,他就不用继续演戏了。
宇文明如今身在湘州,宇文温在更远的岭表广州,宇文家在山南的控制力明显下降,杞王宇文亮对于这种情况必然做了安排,但在尉迟家的突然袭击面前,那就根本不算个事。
“兄长,我已提前做好安排,无论是关中,还是山南,都能一锤定音!”
“关中的宇文亮,由河东以及蜀地军队东西夹击!山南荆襄以及安州,由洛州、豫州军队去突击,江陵的梁国,由崔弘度的军队去取,继而兵临襄阳,而黄州,江州,是五郎去取!”
尉迟顺对这样的安排感到震惊,他没想到弟弟竟然提前做了这么多布置,今日之事他还认为不过是以弄个假天子而告终,结果尉迟竟然真的要决裂。
“你疯了!!现在就要动手?陈国怎么办?建康的陈军实力还在!”
“建康陈军?不过守户之犬尔!实在不行,我可以和陈叔宝停战,他们自己忍不住的话,可以派兵收复江州,收复岭表,甚至巴、湘!”
“陈国如今不过江南三吴地界那块地盘,即便我们无法立刻击败关中的宇文亮,但只要压制他,与此同时突入山南荆襄,赶在宇文明、宇文温回来之前拿下襄阳、安陆甚至西阳,宇文家就完蛋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决裂(续)
尉迟眼中闪烁着火焰,他今日差点被宇文化及那条疯狗暗算,但也亏得对方的告密,让他终于狠下心和宇文家决裂,而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依照宇文化及所说,天子策划起事,原本是打算和宇文亮联系,但苦于没有可靠人手又怕半路走漏消息,所以是铤而走险独自策划,所以今日之事,身在关中的宇文亮应该不知道。
当然宇文化及这条疯狗说的话现在看来不能全信,可即便宇文亮知道今日邺城会出事,他又能如何?
关中以东的河东地区是尉迟勤在坐镇,关中以西的蜀地是席毗罗坐镇,更别说洛州一带有重兵把守,宇文亮连自保都难,哪里有余力突入河北进攻邺城?
宇文亮困守关中,山南没人主持大局,只要尉迟家的军队突入山南,拿下穰城,再和突击江陵的崔弘度一南一北夹击襄阳,山南的局势就会逆转。
宇文亮在关中孤立无援,远在湘州的宇文明收到消息再往安陆赶,恐怕还没回到安陆,安陆就已经易主,至于远在岭表广州的宇文温,收到朝廷大军入山南的消息时,宇文亮和宇文明甚至都可能兵败身亡。
“届时,即是宇文温再能打,他还能做什么?五郎会派兵西进,兵临江州北岸,到时候他连江北都回不去!”
“他的将士,家眷都在黄州总管府各州郡甚至山南各地,如今家没有了,那些将士还会为他卖命?新攻下来的江州、岭表州郡,那些当地豪强也不会为他卖命!”
尉迟顺被尉迟的全盘计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认为弟弟是在胡言乱语,因为如果真的提前数月做准备,那么要实现尉迟所说的结果,成功率极高。
也就是说,今年年内,尉迟家和宇文家就会分出胜负,而到了明年,一个新的王朝就要诞生了!
“三娘、四娘要恨我,那就恨吧!兄长要恨我,就恨吧!天下人要骂我,就骂吧!”尉迟说到这里,情绪十分激动,双臂挥舞起来。
“父亲保下来的江山,是尉迟家的!我,即便日后被骂得名声狼藉,也绝不把江山拱手让人!绝不能让尉迟家败坏在我的手中!”
尉迟顺愣愣的看着弟弟,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父亲当年的样子,大象二年后父亲虽然权倾朝野,但一直念及和周太祖的甥舅之情,无论如何也要维持两家的体面,由此在外人看来显得优柔寡断。
许多人因此忘了,年富力强时的尉迟迥,是多么的果断。
无力感涌上心头,尉迟顺无奈的承认了一个事实:他毕竟和宇文亮是儿女亲家,女儿尉迟炽繁和宇文亮次子宇文温过着幸福的生活,又有了两个孩子。
身为父亲,身为岳父,身为外祖父,尉迟顺还被女婿救过,他是真的无法果断和宇文家决裂,而这样会导致他优柔寡断,极有可能为对方所趁。
所以父亲是因为担心我的犹豫,会害了整个家族,才让四郎继位么?
恍惚间,尉迟顺的满腔怒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已经没有心思质疑什么,局势很明显,尉迟家于此时突然发难必定大获全胜,那还有他什么事?
起身正要离开,却被尉迟喊住:“兄长,还有一事要劳烦兄长。”
尉迟顺叹了口气:“四娘那边,我会去说的。”
“那么三娘那边,兄长也得去说说。”
“此是自然...”
尉迟顺心中有些悲凉,他的两个女儿,如今都要为家族做出牺牲,尉迟明月刚入宫就得守活寡,而尉迟炽繁,就再也回不到宇文温身边了。
甚至再过不久,就要变成未亡人,之后要么改嫁,要么郁郁寡欢孤老一生,因为她的儿子,留着宇文家的血,而一个末路皇族的男丁,必然会被斩草除根。
“兄长,可知要和三娘说些什么?”
“怎么?”尉迟顺停下脚步,他听出弟弟话里有话,转身刚要继续问,却忽然面色一变:“你...你莫非!”
“没错!天子在皇宫遇刺,伤重不治,凶手逃脱,但总总迹象表明,他们是受杞王宇文亮指使,这就是我要向天下宣布的事实!”
尉迟图穷匕见,他邀请尉迟顺过来详谈,除了交代大概的打算,还有一个意图就是现在要说的话:“天子遇刺身亡,御座不能空着,但天子无子嗣,所以要由一名宗室继位,那么谁最合适呢?”
“杞王宇文亮指示凶徒弑君,所以及其世子宇文明都没有资格,西阳王宇文温行为乖张,望之不似人君,那么刚好在邺城的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就是最佳人选!”
千金公主回邺城,为天子带来一个胡姬做礼物,却不知不觉中为尉迟带来了另一个礼物:护送千金公主回邺城的西阳王妃尉迟炽繁,顺便回家探亲,所以把儿子宇文维城带回来了。
“这怎么行?天子和棘郎隔了一个辈分!棘郎是嫡长子,哪有过继的道理?就算过继,你让他隔代过继给宇文乾铿?”
“那又如何?如今的宗室男丁里,只有三娘的两个儿子身上流着我们尉迟家的血!”尉迟笑起来,“皇帝大行,尉迟皇后成为太后,和西阳王妃是姊妹,有姨母在宫里照顾,棘郎做天子,有何不妥!”
“然后让棘郎禅位,然后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外孙暴病身亡么!!”尉迟顺已经能够想象到朝代更替后,宇文维城那悲惨的下场。
数百年来,前朝废帝禅让之后,活不了多久便会暴毙身亡,而宇文维城死了,尉迟炽繁还能活下去?
“不,不会,不会!父亲念念不忘和宇文家的亲情,我,不会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失望,不会把事做绝!”
“司马家夺了曹家的江山,把末帝曹奂降封为陈留王,曹家的陈留王爵位一直延续到南朝齐国,不是所有的废帝都必须死!”
“真到了那一天,我可以保证,封棘郎为西阳王,让棘郎为宇文家延续香火,也算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若三娘不愿改嫁,那她就做西阳王太妃,守着儿子过日子,让棘郎为她养老送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决裂(再续)
临近黄昏,夕阳将邺城染成金黄色,今日城里上空出现佛祖降下的神通,城中居民为之万人空巷,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大家意识到大事不妙。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邺城到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所以皇宫出事的消息开始传播开来,眼见着街道上官军戒备森严,许多人都匆匆回家闭门自守,更别说现在宵禁即将开始,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城内的喧嚣渐渐消散,然而胙国公府却热闹非凡,大门外及前院内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片人,这些人一部分是禁军士兵,一部分是侍卫,双方正在胙国公府前院对峙。
丞相尉迟,派遣禁军到胙国公府请人入宫,受邀的是一对母子,就是回邺城探亲并暂居于胙国公府的西阳王妃及世子。
而带着禁军过来的,则是胙国公尉迟顺,也就是西阳王妃尉迟炽繁的父亲,西阳王世子宇文维城的外祖父。
此时此刻,身着常服的尉迟顺,定定站在禁军队伍面前,而站在西阳王府侍卫人墙面前的,是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
侍卫人墙之后,面色苍白的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将儿子宇文维城揽在怀中,宇文维城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尉迟炽繁已经意识到了。
今日她的妹妹尉迟明月大婚,被天子派来的迎亲使接入宫中,值此大喜之日,尉迟炽繁当然也很高兴。
然而没过多久情况就有些不对,首先是母亲王氏心事重重,接下来是父亲尉迟顺忽然赶往宫中,在尉迟炽繁的再三追问之下,王氏才告诉她宫里出事了。
天子遇刺身负重伤,尉迟明月受了惊吓,不过还好并无大碍,尉迟顺赶去宫中是为了看望尉迟明月,顺便和丞相商量相关事宜。
尉迟炽繁吃惊之余没有多想,方才尉迟顺回府时,忽然让她入宫陪陪尉迟明月,尉迟炽繁也没多想,只是因为担心留下儿子不好,尉迟顺便让她带着儿子一起入宫。
这一点就有些奇怪了,尉迟炽繁和宇文温生活多年,成天被宇文温灌输“阴谋论”,虽然不至于像夫君那样看什么事情都觉得必有蹊跷,却也多了个心眼。
尉迟明月受了惊吓,身为皇后不能轻易回娘家过夜,但在陌生的皇宫里孤零零一人可不行,所以要有亲人入宫陪伴,不过尉迟炽繁认为最应该去的应该是身为母亲的王氏,让她这个姊姊带着儿子入宫是怎么个意思?
然而这是父亲做出的决定,尉迟炽繁也不好说些什么,儿子又觉得能进皇宫去看看真的很好玩,她也就没坚持,结果刚从后院来到前院,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便领着侍卫冲过来,与候在府外的禁军对峙。
虽然双方手持兵器,却未发生流血冲突,就这么对峙着。
事到如今,尉迟炽繁当然觉得不对劲,一想到父亲要她带着儿子入宫,便联想到一个可能:尉迟家和宇文家决裂了。
她的儿子宇文维城,是西阳王宇文温的世子,也是周国宗室,既然决裂了,就别想离开邺城,她娘俩住在胙国公府“不安全”,因此要带到皇宫,和天子一起被人软禁起来。
那人是谁?除了丞相四叔还有谁?
尉迟炽繁无数次心存侥幸的祈祷,祈祷佛祖保佑两家能一直和睦相处下去,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来得如此突然,让她后悔为什么要带着儿子来邺城。
“阿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眼睛进沙子了?”
“没,没...”
“那张司马他们,为何与外祖对着站呢?他们是要玩游戏么?”
“是...是啊...在玩游戏呢...”
尉迟炽繁极力压制着情绪,试图不让儿子察觉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站在人墙前的张定发,听着王妃的言语,又看向面前的胙国公尉迟顺,心中满是苦涩。
他率领侍卫护送西阳王妃母子来邺城,其实入城之后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因为胙国公府本身就有侍卫,府里也没那么多地方安顿他们,所以大部分王府侍卫们在别处下榻。
王府长史李纲回家探亲,张定发和侍卫们除了王妃出行时随行护卫之外,其他时间无所事事,只有部分侍卫跟着张定发在胙国公府里值守。
这不是故意渎职,而是在邺城里要么不出事,要出就出大事,一旦出大事,他们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今日出大事了,他们除了在这里对峙,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护着王妃、世子冲出邺城,更没有能力护着母子俩逃回千里之外的黄州西阳。
邺城乃至河北、河南都是尉迟家的地盘,张定发再有能力,也不能确保王妃、世子在逃亡途中安然无恙。
所以当他从番禹出发回西阳时,西阳王宇文温就交代过,若王妃在邺城时城里出事,万一是尉迟家要和宇文家决裂,那么他和侍卫们就不要折腾了,折腾也没用。
王妃和世子被软禁在胙国公府,好歹是自己娘家,吃穿用度不愁,虽然没自由形同人质,但总好过逃亡路上出意外。
更何况按如今局势,尉迟家要翻脸也没那么快,所以宇文温在番禹向张定发安排诸般事宜时很乐观,张定发也觉得此行必然有惊无险。
结果两家竟然决裂,可即便知道自己没办法护得王妃和世子突出重围回黄州,张定发依旧不肯轻易放弃抵抗。
“张司马,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让开吧。”
听得尉迟顺发话,张定发苦笑着摇摇头:“国公,卑职奉西阳王之命,与王府侍卫誓死保卫王妃和世子安全,国公身为王妃之父,难道不念及父女之情么?”
“这样有用么?”
尉迟顺无奈的反问道,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不想伤人,所以只能劝对方识时务,而张定发的回答很坚决:“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卑职职责所在,退无可退。”
脚步声起,一名妇人在侍女的簇拥下从后院走了过来,那是胙国公夫人王氏,见着眼前情景,脚步凝滞了片刻,继续快步前进。
西阳王府侍卫们见状有些为难,这是王妃的母亲,他们不好刀剑相加,但是...但真是为难。
王氏迎着侍卫走上前,侍卫们硬着头皮后退,退无可退之后,无奈的让开了一条路,王氏径直走到尉迟炽繁面前,忍着泪水探出手:“女儿,带着棘郎入宫吧。”
“为何,为何...我要回家...”
尉迟炽繁捂着嘴哭起来,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没想到宇文温去年年底出征时,夫妻俩那一别,竟然有可能是永别。
“女儿...这就是你的家...”
“我的家在西...”尉迟炽繁已经泣不成声,宇文维城见着母亲哭成这样,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鼻子一酸,眼眶跟着红起来。
“女儿...莫要吓着棘郎了...听话,听话...”
王氏也快泣不成声,作为母亲她当然心痛女儿,但事已至此,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只是见着女儿的模样,又见着外孙以后很可能命运多蹇,心也痛的要紧。
一把将尉迟炽繁揽在怀里,母女泣不成声,张定发听得心酸,看着近在咫尺的尉迟顺,纠结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将其挟持为人质的打算。
这么近的距离,他当然有把握挟持成功,但这样的做法毫无意义,只会刺激王妃和世子,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不过是徒增变数罢了,所以...
所以还是得缴械。
张定发正要下令放下兵器,却听得尉迟炽繁开口说道:“张司马。”
“卑职在,王妃有何吩咐?”
“你们不要反抗了,就按之前说好的,不要反抗了。”
“这...”张定发看向啜泣着的尉迟炽繁,王妃在来邺城之前,就知道一旦在邺城出事,侍卫们根本无力将她带回西阳,而这也是去年王妃到邺城时,就已做好的心理准备。
见着尉迟炽繁点点头,张定发叹了口气,示意自己身边侍卫放下佩刀,随即唿哨数声,放出信号让府外的侍卫们也放下兵器。
从现在起,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尉迟家既然翻脸,那么对他们这些西阳王府的侍卫,可就不会客气了。
禁军一拥而上,将王府侍卫们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几名宫女上前,恭请西阳王妃及世子入宫。
张定发默默看着这一切,尉迟顺忽然开口说话:“张司马,你带着部下赶快走吧。”
此言一出,张定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国公,我们还能去哪里?”
“本公能带你们出城,还会给你们备马,但动作要快,赶在丞相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出城吧!”
宇文温当年在长安救了尉迟顺一家,虽然这只是利益交换的结果,但尉迟顺始终认为自己欠了女婿一个大人情,如今女婿的得力下属张定发等人困在邺城,迟早要遭殃,所以他决定还对方一个人情。
绝境逢生,张定发依旧很冷静:“王妃!卑职要...出城,还请吩咐。”
他是要帮尉迟炽繁传话给宇文温的意思,但世子在面前,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所以张定发不好说破,只能隐晦些提醒王妃。
即将跨出国公府大门的尉迟炽繁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张定发,此时的她有许多话想要让张定发捎回去,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句话:
“我和棘郎等着他。”
。。。。。。
胙国公府外,街口一处宅院围墙后边,化了妆的吴明用潜望镜观察着胙国公府门前动静,又有同样化了妆的数人在旁边蹲着,那是他的手下。
来到邺城,吴明和手下可没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张定发率领的王府侍卫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但目的都一样,那就是要保证西阳王妃及世子的安全。
然而以尉迟家族在邺城的实力,王妃和世子要么不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而按照事前拟定的方案,一旦尉迟家翻脸,大家就只能坐视王妃、世子被软禁起来。
王府侍卫们只能束手就擒,任由对方发落,但坐着等死可不行,那就需要吴明等人来策应。
吴明亲自观察敌情,其他人等着准备动手,有两人分别扶着根竹筒,观其模样,似乎对这粗硕的竹筒有些害怕。
西阳王猫队有许多秘密武器,其中之一名为“阿批鸡”,其实就是会直线飞行的燃烧弹,一旦发射出去击中目标,瞬间便会燃起大火。
既然是“鸡”,也就是能飞却飞不太远,这玩意造价昂贵却出了名的不靠谱,靠拉弦引火触发,一旦发射失败,在场之人靠得近的就会被烧死,所以只有在玩命的时候才有人愿意用。
即便不是当场爆炸,竹筒里的“阿批鸡”窜出去时冒着火光,会把射手的脸毁了,所以发射这玩意需要带面罩,一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来做射手。
“你们...”
吴明忽然低声说话,那两位紧张得额头上瞬间渗出汗珠,握着竹筒的手有些颤抖:“头,要发射了?”,
“发你个头!收好东西,准备撤退!”
“啊?那那那...”几个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弄得有些茫然,他们可是做好准备玩命了。
“那什么那,尉迟家一翻脸,王妃和世子是没办法救的,这件事大家不是早知道了?”
吴明收回潜望镜,低声说:“王妃和世子上了马车,禁军簇拥着马车走了,看来是要入宫,国公府居然牵出马来,给张司马他们骑上去,看样子是要放人。”
几名年轻人闻言松了口气:“果然胙国公没把事情做绝。”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赶紧撤退,一会宵禁就麻烦了。”吴明示意手下收拾东西,他们作为暗中策应,职责就是一旦张定发及王府侍卫和禁军发生冲突,就用“阿批鸡”轰出一条血路,顺带连城门也炸掉。
“对了,消息发出去了么?”
“发出去了,刘掌柜已经知道出事。”一名年轻人答道,“想来西阳那边,很快也会知道!”
“很好,赶紧走。”
吴明及伙伴收拾好东西,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将地上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都抹掉,以免事后被人顺藤摸瓜。
尉迟家要和宇文家决裂了,身在明处的王府侍卫看样子能够离开邺城,但身在暗处的王府猫队却不能走,因为接下来,就要轮到他们登场表演。
前院,一名管家打扮的男子正看着手中一块护身符,尘封了十余年的记忆,今日忽然再度开启。
如今在后院不知道做什么的几个人,将这块护身符交到他手上,震惊之余,他只能任由对方占用新郎主的这座别院,做些不知道后果如何的事情。
郎主有新就有旧,而这块护身符,是他曾经的旧郎主所拥有,而他一直以为,旧郎主已经死了。
见着这几个人带着东西从后院走过来,他缓步迎上前。
“有劳了,今日不得已上门叨扰,还请莫要见怪。”
吴明说完拱了拱手,将对方递过来的护身符收好,随后将一个装着许散碎金子的小袋子递给对方:“就当我们从未来过吧。”
那管家没有接袋子,而是看了看吴明,随后轻声问道:“他还好么?”
“好着呢,一顿吃三碗饭。”吴明笑了笑,还是将那袋子塞到对方手中:“后会无期。”
望着这些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管家掂掂了掂分量十足的小袋子,右手小臂上现出一片淡淡的印记,那印记似乎是被药水清洗过的刺青,此时已经看不出刺青原本的模样。
第一百一十八章 残阳
黄昏,晚霞满天,晋阳城被染上一层金黄色,宵禁即将开始,钟鼓声在半空回荡,提醒着人们赶紧回家,亦或是留在乐坊等消遣场所莫要再出门。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并州总管尉迟勤,站在故晋阳宫城楼上,遥望东南方向,试图让目光透过层峦叠嶂的群山,看见邺城的景象。
今日天子大婚,是个重要的日子,对于天子来说是如此,对于丞相尉迟是如此,而对于尉迟勤来说,同样如此,身为并州总管,他肩膀上同时担负着国家和家族重任,所以到了行动的时候。
自从周国灭齐在并州设总管府之后,尉迟勤是第四任并州总管,统领这一介于关中、山东(太行山以东)的要地。
齐国灭亡之后,周国于并州设总管府,上柱国、陈王宇文纯为首任并州总管兼并州刺史,待得宇文邕去世新君继位,宇文纯转任雍州牧,继任的是先帝心腹重臣宇文神举。
然而都督并、潞、肆、石等四州十二镇诸军事的宇文神举,到任没多久,便被早就恨其入骨的新君宇文遣使鸩杀于马邑。
第三任并州总管,是太祖元从、申国公李穆,结果到了大象二年,这位本该是周国柱石的元从勋贵,直接投向了时为辅政丞相的杨坚。
从那以后,并州便成了杨坚也就是隋国的地盘,直到去年周军收复失地,重新将河东之地纳入控制之中,尉迟勤被任命为并州总管。
并州州治晋阳为天下雄城,在东魏、高齐时,是和齐都邺城并称的要地,号称“别都”,精兵宿将咸荟于此,士马精强远胜邺都。
晋阳之所以在东魏、高齐时有如此地位,是因为当年东魏权臣高欢的大丞相府(霸府)位于晋阳。
而晋阳为高家的老巢,实际上是东魏的权力核心,霸府是真正的朝廷,而邺城那个朝廷不过是摆设,齐国正是丢了晋阳,才彻底走向灭亡的道路。
再往前一些,当年六镇之乱后,权臣尔朱荣的霸府同样位于晋阳,洛阳的皇帝和朝廷,就是个傀儡,由此可见晋阳的地位之重要。
即便是周国灭齐之后,晋阳同样是一处要地,对于河东以西的关中长安、河东以东的山东邺城来说,晋阳有高屋建瓴之势。
而并州总管府还承担着防备西北方向草原上突厥国的重任,所以需要驻扎重兵于此,但由此也对长安、邺城构成了威胁。
所以并州总管一职十分重要,去年时尉迟勤被任命为并州总管,他对此感到十分诧异,因为大家都以为这一职务应当是尉迟顺来担任,不过尉迟勤一想到伯父尉迟迥家里不平靖也就释然了。
尉迟顺为尉迟迥原配元氏所生,而尉迟为续弦王氏所生,去年,尉迟成为蜀王世子,如果把尉迟顺任命为并州总管,双方本来关系就不好,一旦相互猜忌恐怕迟早要出事。
然而晋阳必须掌握在尉迟家族的手中,所以尉迟勤便成了最佳人选。
论资历有资历,论战功有战功,又是尉迟家族中的骨干人物,为了家族理所当然要坐镇晋阳,控制河东。
不但要防御突厥,更要与位于蜀地的益州总管席毗罗一起,一东一西监视关中的宇文亮,必要的时候,东西夹击对方。
而“必要的时候”,尉迟勤知道迟早都要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因为这一天就在天子大婚过后。
早在数月前,尉迟勤便收到丞相尉迟的命令,对方要求他整顿兵马准备“防秋”,所谓“防秋”就是防备来犯的突厥大军,对方通常于秋后大举入寇,袭扰边境抢夺牲口牛羊及人口。
此为并州总管府本该做的准备,虽然这几年突厥各部落内讧,大小可汗们分属不同阵营进行厮杀,但一些部落首领率领部众于秋天南下袭扰之事也时有发生,所以不得不防。
然而不久前他到邺城之后,才从尉迟口中得知一件事,那就是天子策划于其大婚之日动手,刺杀尉迟发动宫变夺权。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天子得手,其最后能否掌握大权且不说,尉迟家族搞不好就如同当年的尔朱家族一样,被人杀得血流成河。
尉迟家和宇文家迟早要决裂,既然天子要先动手,那就决裂吧,没什么好犹豫的。
尉迟勤如是想,尉迟的想法也差不多,那就是让天子先动手,然后将其制服,借着隔绝内外把天子彻底软禁起来,过得数年之后待时机成熟再改朝换代。
这种完全架空皇帝的做法,和当年的杨坚类似,说白了如今的尉迟家就要像杨家一样,成为周国的乱臣贼子,这和故蜀王尉迟迥的想法完全不同。
虽然名声不好,但这是必然的结果,天子和权臣必然要决裂,失败者被斩草除根,尉迟勤可不想再为宇文家尽忠,因为这个家族已经不值得大家尽忠了。
十一年前,宇文邕去世后,新任并州总管宇文神举,被新君鸩杀于任上,没过多久,小冢宰宇文孝伯被新君赐死家中。
来年,徐州总管王轨,被新君遣使杀于任上,不久,秦州总管尉迟运忧惧而死。
这几个人是宇文邕的肱骨之臣,却为太子宇文所嫉恨,所以新君即位后没多久,便逐一痛下杀手以解心头之恨。
尉迟勤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兄长尉迟运并不是忧惧而死,而是为了不让儿子受牵连,无奈之下赶在宇文动手之前服毒自尽。
这几位大臣忠于宇文家,是大周的良臣,却因为见着时任太子宇文顽劣不堪,认为日后继位必然损坏大周基业,所以劝谏武帝另立太子。
此举虽然犯了大忌,但也是为周国为宇文家着想,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为大周、为宇文家效忠的臣子,下场就是死!
不说外人,齐王宇文宪因为功劳大名望高,也被侄子随意找了个借口杀了,宇文家的败家子败坏家业,谁拦谁就得死,那还有那个傻瓜赌上全家性命去拦?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继位让先帝老臣靠边站,这种事情大家能理解,但宇文如此做法却让人不寒而栗。
尉迟勤是想通了,周国大部分的权贵都想通了,所以当宇文忽然去世之后,原本并无太多功绩的杨坚脱颖而出,凭着后父身份唐突掌权时,大家都默认了。
没人希望宇文家的人出来主持大局,因为前一个主持大局的宗室宇文护,杀得权贵们血流成河,没人关心小皇帝该怎么办,因为他父亲杀得大家人心都散了。
大象二年宇文去世后,尉迟迥在相州策划起兵反杨,派人送信到青州给尉迟勤,动员侄子响应起兵,尉迟勤的做法,是派人进京把信交给杨坚。
是的,他不打算为宇文家效忠,因为这个家族的所作所为,让他心灰意冷,也让许多权贵心灰意冷。
但后来尉迟勤还是响应伯父的号召起兵,为的不是什么匡扶周室,而是为了家族,他的嫡兄尉迟安已经投了杨坚,那么作为两面下注的典型做法,尉迟勤就得站在伯父这边。
尉迟勤的父亲尉迟纲,和尉迟迥是亲兄弟,是周太祖宇文泰的亲外甥,尉迟迥要为宇文家尽忠,要为舅舅尽忠,这不过是上一辈人的想法。
作为侄子的尉迟勤跟在伯父身边,就是为了家族,所以等到隋国灭亡,他就得为家族的前途考虑了。
尉迟迥的想法很明显,就是宇文和尉迟共天下,但尉迟勤认为这是自欺欺人,尉迟家就算想共天下,宇文家也会不愿意,那个年轻的天子不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尉迟勤虽然不待见尉迟排挤尉迟顺,但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和对方一致:天子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
事关家族兴衰,不能因为妇人之仁导致举族被屠,尉迟勤认为家族已经对宇文家仁至义尽,恩怨略过不提,一山不容二虎,要消亡的只能是宇文家。
所以他应尉迟的要求,没有向别人包括尉迟顺透露这一内幕,从邺城返回晋阳后,便紧锣密鼓筹划起来,而今日,是天子的大婚之日,也是两家决裂的日子。
天子会被软禁,而并州总管尉迟勤,将率领河东大军南下蒲坂,由蒲津浮桥过黄河进入关中直扑长安,讨伐派人刺杀天子的弑君逆贼、杞王宇文亮。
脚步声起,并州总管长史走上城头,向尉迟勤禀报:“总管,并州防务已经布置妥当,突厥一旦来袭,必然无法危及晋阳。”
“好,本官领兵南下,并州防务就交给你了。”
尉迟勤本来今日就要领兵南下,但前几日边境各州遣使来报,说草原突厥部落有异动,为了安排“防秋”事宜,他不得不滞留一日。
尉迟勤要对付宇文亮,但也得安排好诸般事宜,免得大军南下之后,晋阳被南下的突厥军队端了,届时河东局势糜烂,极有可能铸成大错。
即将走下城头,尉迟勤转身看向西面,只见日薄西山,残阳如血,此情此景,让他感慨起来。
宇文家的周国一如即将消失的残阳,没什么希望了,所以,该灭亡就灭亡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残阳
长安,杞王府,杞王宇文亮伴随着夕阳余晖回到府里,侍妾伺候他更衣沐浴,晚膳尚需片刻才能准备好,于是他转到书房,独坐窗边榻上,望着漫天晚霞陷入沉思。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今日天子将在邺城大婚,周国从此有了皇后,作为宗亲领袖的宇文亮,按说要到邺城参与庆典,但基于种种考虑,最终并未成行。
去年宇文亮和长子宇文明到邺城,预备参加天子的大婚,本来就有被一锅端的风险,但总总迹象表明,时任丞相的蜀王尉迟迥,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所以父子俩才敢同时前往邺城。
结果尉迟迥忽然去世,导致天子婚事推迟到今年,而新丞相尉迟会不会在站稳脚跟后,趁着天子大婚之际,对抵达邺城的宇文亮动手,那可就不确定了。
这不是宇文亮过于小心谨慎,而是因为去年年底周国集结大军攻打江南陈国,他的两个儿子被任命为行军元帅,分别进攻巴、湘、桂州以及江州、岭表,因此离开山南,形同被人调虎离山。
如今宇文明、宇文温正在湘州和岭表广州,坐镇关中的宇文亮一旦出事,那就全完了。
时局不妙,对于宇文家来是如此,但对于掌握朝廷大权的尉迟家来说,是形势一片大好,两家迟早有一天会决裂,那么如何在对方的全力进攻面前站稳脚跟,是宇文亮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简而言之,当前局势危机重重,双方的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宇文亮觉得除非有奇迹,否则自己能守住一块地盘“且徐图之”就已经不错了。
十二年前,周国灭齐,江南陈国如同砧板上的肥肉,眼看着天下就要一统,宇文家即将走上巅峰,结果竟然瞬间破败,一如残阳般即将消失于地平线。
家族沦落到如此地步,让宇文亮揪心不已,事已至此,再埋怨那个暴毙的败家子宇文已无任何意义,他要扛起复兴家族的重任,就得咬牙坚持下去。
不光如此,连两个儿子也得上阵,所以即便有被人调虎离山的顾虑,宇文亮也同意朝廷的任命,让两个儿子挂帅出征,为的就是让儿子多立军功,多积累声望,让大家对宇文家重新恢复信心。
尤其是要让大家看到宇文家的人很能打,只有这样才能聚拢人心,让那些受尉迟排挤的家族,有下注到宇文家的决心,虽然这么说市侩了些,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宇文亮这一年多来,一直在极力拉拢任何可以拉拢的力量,成果不错,但实际上他很清楚,真要到了和尉迟家决裂的那一天,他首先得打赢一场类似当年沙苑大战的大胜仗,别人才会真心追随。
要让大家对宇文家有信心,那么宇文家的男人就得能不断打胜仗,所以宇文亮自己在努力,也让两个儿子多争取机会立下战功,而作为行军元帅出征讨伐陈国,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样做很冒险,但宇文亮权衡利弊之后认为值得冒险,所以儿子没回到山南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邺城,以免助长尉迟提前动手的野心。
所以今日天子大婚,没有宗室在场,不过宇文亮知道天子亲姊千金公主已经回到邺城,想来天子不会太过孤单,只要再熬上几年,等宗室的力量成长到一定程度,就能掣肘尉迟家,让其不要走出那一步。
让尉迟投鼠忌器,周国出现尉迟和宇文共天下的局面,持续上若干年,新的平衡力量增强,双方的矛盾渐渐消散,将危机化于无形之中。
这是宇文亮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但天子的秉性让他觉得有些担心,担心两家提前决裂。
当年宇文温从邺城回来,带来了天子的口谕,言语间让宇文亮知道天子的大概想法,宇文乾铿虽然年轻,心智却已超出其年纪,所以宇文亮担心对方沉不住气,急于求成结果弄出祸事来。
譬如说在大婚典礼上,乘人不备刺杀尉迟,然后号召群臣起事。
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宇文亮不觉得今年很危险,他为了避免刺激尉迟。没有贸然派人暗中与天子联系,而天子似乎很沉得住气,同样没有派人私下里联系他。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脆弱的平衡,宇文亮只希望这个平衡能够多维持几年,到时候,宗室的力量会更强,守住江山的希望会更大。
但这不代表宇文亮不做提防,他所在关中的东面,是并州总管尉迟勤的河东,西面是益州总管席毗罗的蜀地,一旦尉迟家动手,东西夹击是必然。
蜀道难,所以西边益州席毗罗的威胁相对较轻,而东边并州尉迟勤的威胁最大,晋阳方面的动向,是宇文亮一直在关注的问题,即便是现在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在并州安排有细作,随时通报对方的异状,知道因为秋天临近,并州军在“防秋”,这是正常的调集军队,可一旦这些军队突然南下,那就不得了了。
大规模兵马调动,肯定瞒不过细作的眼睛,然而晋阳到黄河边的蒲坂有八百余里,过了黄河后到长安又有二百余里,全程逾千里的距离,细作能够及时把消息传回来么?
不能。
尉迟勤真要动手,可以封锁沿途关卡不让闲杂人等往来,然后先出动骑兵,在马匹充裕的情况下,昼夜兼程赶往蒲坂,大概两三天就能抵达。
即便这些骑兵不突袭长安,只要控制蒲津处的黄河浮桥,并且抵达西岸固守,那么随后而来的并州军主力,就能轻而易举渡过黄河进入关中,届时留给长安的时间,根本就不够。
靠细作骑马从晋阳跑回长安通风报信,无法及时让长安做好准备,不过这对于宇文亮来说不是问题,因为他的次子宇文温,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飞鸽传书。
宇文亮大概知道鸽子有归巢的习性,但从没想过人能够利用这种习性,让鸽子传递书信,所以当宇文温将这种办法透露出来时,他有些难以置信。
鸽子在数十里外归巢不足为奇,可超过千里的距离也能归巢,那就太不可思议了,对此,宇文温做了个演示。
那一天,几只从西阳放飞的鸽子飞回长安,带来了几张印有半张印鉴的纸条,二十多天后,从西阳赶来的信使,带来印有另一半印鉴的纸条。
纸条分别合在一起,确认无误之后,宇文亮才敢相信飞鸽传书的可行性,对于如何抵御并州军的突袭,充满了信心。
我的两个儿子,可不是宇文那样的败家子,宇文家,也绝不是即将消失的残阳!
第一百二十章 胜券在握
夕阳西下,成都,文翁学堂,祭拜先贤的仪式刚刚结束,学子们三三两两散去,之前官府调集人力物力修葺学堂,今日益州总管莅临主持仪式,折腾了一天总算是折腾完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文翁,为前汉景帝时蜀郡太守,名党,字仲翁,他于蜀郡太守任上兴教育、举贤能、修水利,政绩卓著,又立公学,公学中有精舍讲堂,又有石室。
此公学又被称为“文翁学堂”、“文翁石室”,为汉王朝的第一所地方官办学校,文翁学堂创立不久,便以学风卓荦、人才辈出而闻名。
因为文翁学堂的名声越来越大,汉武帝下令全国效仿文翁兴办学校,文翁学堂到后汉时经历了“州夺郡学”事件,文翁学堂从此被辟为益州州学。
数百年时光流逝,文翁学堂延续至今,历朝历代地方官只要稍有责任心,都会对其加以修葺,而周军收复蜀地之后,文翁学堂也得到了益州总管席毗罗的重视。
身为一方牧守,席毗罗不光要镇守益州、监视关中宇文亮,还得认真履行地方官职责,所以修葺文翁学堂的事情,他没有拖延太久。
这种有助于提升名望的事情,多多益善,席毗罗亲临学堂主持仪式,其实也没多累,此时此刻,他正驻足于学堂陈列的画像前。
这些是孔子及其七十二弟子的画像,为南朝齐国地方官修葺学堂时命人所绘,待到侯景之乱后萧梁宗室内讧,魏国(西魏)大将尉迟迥平定蜀地,历任地方官又对文翁学堂进行修葺。
周国皇子宇文宪、宇文招、宇文俭任益州总管时,均修葺文翁学堂,皇子宇文达任益州总管时,将学堂里陈列的画像增加了两幅,其上所绘者,一为苏绰一为卢辩,此二人为周国六官制度制定者。
此时此刻,席毗罗看着一副副画像出神,他不是在感怀先贤,而是感叹世事无常。
当年的齐国公宇文宪,后来进爵齐王,战功卓越声望极高,却为登基不到一个月的侄子所害。
当年的谯国公宇文俭、代国公宇文达、赵国公宇文招,后来分别进位谯王、代王、赵王,宇文俭于周国平齐之后病逝,另外两位宗室藩王,全都在大象二年丢了性命。
又有一任益州总管、庸国公王谦,于大象二年时响应尉迟迥反杨,结果兵败身亡,五位前任益州总管,无论年纪如何全都已经不在人世。
现任益州总管席毗罗,想起五位前任的故事,自然有些感怀,毕竟身为齐国旧臣的他,却比周国的几位宗室勋贵活得更久。
除了病逝的宇文俭,相对于其他四个前任,席毗罗只觉万分庆幸,当年高高在上的藩王,无论是齐国宗室还是周国宗室,都已死得所剩无几。
而当年周军进攻晋阳时,晋阳齐军将领之一的席毗罗活到了现在,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运气。
齐国灭亡,文武大臣投降,成了周国臣子,然而在大象二年开始的那场变乱之中,有的人选错阵营丢了性命,有人选对阵营同样丢了性命。
席毗罗能活到现在,又过得比较如意,靠的就是当初的判断,更重要的是运气,但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所以在接下来的变局之中,如何能保全身家及地位,是席毗罗要考虑的问题。
毫无疑问,尉迟家有绝对优势,但席毗罗考虑到一点,那就是他所在的位置,其实是孤悬于尉迟家地盘之外,一旦尉迟、宇文两家翻脸,身为尉迟家势力范围的益州根本没有外援。
当然,席毗罗不认为宇文亮在河东、蜀地的东西夹击下还有余力进攻益州,但如果尉迟不能很快击败宇文亮,甚至出现当年东西魏对峙的局面,关中、山南还在宇文家手中,那么他该何去何从?
被任命为益州总管,夹击关中宇文亮,这是丞相对他的信任,但作为掣肘,席毗罗的家眷却留在邺城,其中就包括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席毗罗的次子已经在数年前于邺城遇刺身亡,现在他就剩下唯一的儿子延续香火,所以尉迟家算是拿捏到他的软肋,可是一旦宇文亮在关中、山南站稳脚跟,席毗罗靠着孤悬在外的益州,未必能撑多久。
实在不行可以投降,但是儿子就保不住了,虽然席毗罗还有个弟弟席叉罗,但他依旧希望自己父子俩能够平平安安。
所以问题在于,一旦尉迟、宇文两家决裂,要尽快把关中宇文亮击败,一边益州和邺城方面保持联系,而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席毗罗就任益州总管之后一直不敢松懈,兵马随时做好准备,就等邺城方面一声令下便向东进军。
亦或是派兵顺流而下,支援正在江南荆州(陈国荆州)驻扎的行军元帅崔弘度进攻江陵,进而策应洛州、豫州军进攻山南,两种方案他都做好了准备,就等着邺城方面的密使抵达。
想到这里,席毗罗见天色已晚,便骑上马打道回府,刚到府邸大门,管家迎了上来,听其耳语几句后,席毗罗顾不得更衣便转入书房。
书房内有一人,面色疲惫不堪,似乎是刚结束一场长途跋涉,他见着席毗罗到来,双手奉上一封信:“总管,卑职奉丞相之命送信至此,请查验。”
席毗罗认得此人是丞相府僚佐小吏,他小心将信封拆开,抽出一张信笺,上面只有几句诗,内容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席毗罗很快便在信笺上找到了三处标记,那是他和丞相尉迟事先约好的暗号,以证明此信为尉迟亲笔所写。
这几句诗,从字面上来说看不出任何秘密,但对于席毗罗来说,是一个再明确不误的消息,这几句诗也是尉迟和他越好的暗号,代表着开战。
席毗罗又仔细看了几遍信笺,用烛火将其点燃烧毁,随后对来人说道:“你一路过来辛苦了,是何时从邺城出发的?”
“回总管,卑职等从邺城出发,经长安至此,已过了三十六日。”
邺城到成都,若是半路经过关中,路程将近三千里,密使用三十六日走完,考虑到蜀道难行,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
席毗罗之所以问对方何时从邺城出发,就是要从侧面了解一件事情,现在看来,丞相于一个月前就做出了开战的决定,想来应该是胜券在握。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看向遥远的东南方向,席毗罗长吁一口气。
宇文亮,你完了!
。。。。。。
夕阳西下,晚风带来了江水的细微腥味,行军元帅崔弘度站在公安城头,眺望着远处江面,这种程度的腥味对于久经沙场的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天色渐晚,江面上亮起无数火光,这是长江流域常见的景象,因为渔家经常晚上打渔,点起火把吸引水中鱼儿聚集过来以便捕捞,但眼前的景象却有不同,因为江面上都是即将夜航的战船。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看着滚滚长江东逝水,崔弘度有些走神,往事历历在目。
那年他十七岁,弓马娴熟,勇武果敢,被大冢宰、晋王宇文护引为亲信,得授都督,累功转大都督,晋王世子宇文训出任蒲州刺史时,特地让他辅佐。
崔弘度出身名门博陵崔氏,年纪轻轻便受重用,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前途不可限量,奈何政局变幻多端,皇帝宇文邕刺死了权臣宇文护,局势骤然改变。
宇文邕并未将晋王党羽全都斩草除根,崔弘度逃过一劫,却从此仕途艰难,待得宇文邕去世宇文继位,好容易有机会随军平定淮南,战事刚结束不久,宇文便去世了。
皇后之父杨坚辅政,相州总管尉迟迥于邺城起兵反杨,尉迟迥之子尉迟娶了崔弘度的妹妹,所以崔家和尉迟家是姻亲,两难之下,崔弘度只能随军讨伐尉迟迥。
隋国建立,他成了隋国臣子,周隋两国历经八年的纷争终于分出胜负,崔弘度又成了周臣,但他和弟弟崔弘升有了污点,为人诟病。
所以崔弘度想要在往后的仕途上有所发展,光靠妹妹吹枕边风可不行,必须立下战功,还得是关键的战功。
而现在,就是关键时刻。
想到这里,崔弘度下达命令:“传令,水军立刻出发!”
传令兵领命,跑下城墙骑上马,向江边水军营寨疾驰而去,水军战船已经准备就绪,一旦主帅发令就会扬帆,向着上游七十余里处的江津进军。
身着铠甲的崔弘度,又看了一眼江边那些被火光映照出的恍惚船影,转身走下城墙,僚佐们早已恭候多时,他交代行军元帅长史诸般事宜,翻身上马,疾驰出城。
北门外空地上,无数火把将旷野照得如同白昼,崔弘度看着眼前壮观的场面,不由得心情澎湃。
他作为行军元帅,率领周军进攻陈国的信州、荆州以及武州,扼守长江峡口,如今三州之地早已悉数拿下,休整了数月之后,崔弘度终于迎来了最关键的时刻。
今日天子大婚,而按照丞相尉迟一个月前的来信所述,今日也是尉迟家和宇文家决裂的日子,所以驻扎在荆州(陈国)州治公安的崔弘度,要水陆并进突袭江北梁国国都江陵。
梁国是周国的藩属国,其国都江陵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有周国的江陵总管府驻军协防,江陵总管是宇文家的人,既然要决裂,那么江陵必须拿下。
公安位于长江南岸,江陵位于长江北岸,而公安处于江陵下游大约七八十里处,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崔弘度选择在傍晚发兵,虽然夜间在江上行船很危险,但值得冒险。
如此一来,到了凌晨时分,水军刚好能够袭击江陵东南方向的江津戍,夺取这一重要江北码头。
夜里行船有危险,正是如此,江津守军才会掉以轻心,而崔弘度将亲自率领兵马走陆路北上,到了江津戍对面南岸的马头岸,正好让夺取江津戍的水军接应兵马渡江。
所以到了明日上午,大军就能兵临江陵城下。
拿下江陵,与上游来援的益州兵马汇合,可以挥师北上进攻襄阳,策应洛州军、豫州军取山南,抄宇文家的老巢。
也可以派水军战船顺流而下,威逼洞庭湖口,让身在江南湘州的宇文明无法从容调集大军回援山南,这就是尉迟安排妻兄崔弘度要做的事情。
可想而知,同时动手的还有并州尉迟勤,益州席毗罗,如此周密安排,尉迟家胜券在握,只需要数月时间,宇文家就彻底完蛋了。
崔弘度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现在开始,就是他和弟弟崔弘升建功立业的最佳时机,自己妹妹是蜀王妃,其子为蜀王世子,崔家在新朝那是前途一片光明。
“总管!末将等均已准备就绪,请下令!”
“很好,全军出发!”
号角声此起彼伏,汇聚成海的火光沸腾起来,在愈发昏暗的天色中,慢慢形成一条火龙,向着北方前进,策马前进的崔弘度,忽然转头望向东南。
他不是在看公安城,而是看向远方,看向遥远的东南方向某处。
。。。。。。
湓口,权浔阳郡守许绍骑在马上,沐浴着夕阳余晖向官署疾驰而去,岭南道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数日前抵达湓口,召集几位行军总管及主要将领于今日议事,因为事关重大,连他也得参加。
许绍作为权郡守,除了承担郡守的职责,还负责军需调度,湓口作为周军的一处辎重转运中枢,对于接下来的作战十分重要,而此次会议的讨论内容,就是关于接下来的作战。
相关事宜,崔弘升事前大概透露了一些口风,那就是因为官军在江南战事不利,需要镇守江州的部分岭南道行军东进增援。
首先是水军,需要从上游方向逼近建康,其次是步军,要从东阳步道进攻会稽,抄建康的后路,迫使建康陈军分兵。
大概的内容就是这些,具体事务需要通过会议确定,但最主要是宣布一些决定,因为按道理,岭南道行军是元帅宇文温说了算,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无权调动岭南道行军诸将。
然而宇文温作为行军元帅,未得朝廷诏令不得擅自回师,所以此时不可能在湓口召集众将议事,那么...
官署前,十余骑刚刚停下,许绍见状扯住缰绳,下马之后快步上前,向着对方为首一人行礼:“下官见过长史。”
“喔,是许明府。”崔达点点头,他风尘仆仆面色疲惫,看样子是刚结束一场长途跋涉,许绍目送崔达先行进入官署,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背影,随后跟了上去。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许多将领已经在内等候,崔达看见了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行军总管史万岁、樊子盖、陈五弟等主要将领,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
他从广州番禹赶到江州湓口,一千多里的路程,十天就赶到了,若是在平原倒也没什么稀奇,可从番禹到湓口沿途水、陆路交替,还有崎岖山路,那和平日赶路不一样。
所以刚入湓口的崔达,只觉得全身骨头差点都要颠散架了。
但不赶路不行,这是远在邺城的丞相所做决定,对方忽然命人带来口信让他必须克期抵达湓口,所以再累,崔达也得捱着,于番禹向宇文温辞行后立刻赶路。
刚到南昌时,他便派人提前赶到湓口,知会已被崔弘升召集的众将,说自己带来了宇文温的最新命令,而即将开始的会议上,他就要当众宣布。
今日天子大婚,想来邺城那边已经尘埃落定,所以...
崔达的心脏再度剧烈跳动起来,右手不知不觉握紧。
丞相如此周密安排,尉迟家必然胜券在握,所以,我立功的时候到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抗命不遵
岭南道行军,共有七位行军总管,除了远在岭表广州的杨济、交州的慕容三藏,其余五位都在大庾岭以北,而行军总管梁定兴驻军鄱阳郡,提防会稽方向陈军,所以此时在湓口官署议事厅的总管共有四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行军总管史万岁、樊子盖、陈五弟,还有水军总管来护儿,以及一些主要将领,此时汇聚一堂,刚赶到湓口的行军元帅长史崔达,与诸将见面之后,会议很快召开。
崔达赶了一天的路十分疲惫,会议由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主持,虽然他事先已经向诸将透露了今日会议的大概内容,但正式会议上还是重申了一遍。
江南道行军战事不利,花了数月时间都没能拿下陈国国都建康,战事本来年初就能结束,结果拖延到现在,所以得岭南道行军增援。
如何增援?很简单,分水路、陆路东进。
水军总管来护儿,率领水军战船顺流而下,进攻与江州接壤的陈国北江州,然后继续东进,进攻与北江州相连的陈国南豫州,从东边逼近建康。
因为要在岸上攻城拔寨,光靠水军将士不行,所以行军总管樊子盖领兵乘坐水军战船东进。
而陆路,将由行军总管史万岁出击,他会同领兵驻扎鄱阳郡的行军总管梁定兴,合兵一处经东阳步道进攻陈国东扬州的会稽郡,迫使建康陈军分兵。
此时的陈国,只剩下江南三吴地区,这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如今眼见着秋天即将来临,周军攻入三吴地区,可以就地收集粮食,减轻粮草补给的压力。
而陈军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也是因为建康存有大量粮食,但从年初持续到现在,存粮想来也消耗大半,而对方失去了江州、巴州、湘州的粮食供应之后,只能靠三吴地区的粮食养兵。
所以周军攻入三吴地区抢割水稻,也可以减少对方的粮食收成,如此一来建康周边的陈军未必能坚持多久,势必会影响到军心。
即便不考虑这个因素,此次岭南道行军作为策应,要配合江南道行军,在年底以前一鼓作气拿下建康,及早结束战事。
然而岭南道行军的兵力被太多的话,会影响江州的安全,江州如果不稳,会连带着岭表局势出现动荡。
那么作为折中的办法,就是由岭南道行军元帅长史崔达坐镇湓口,而由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率领兵马走水路进攻陈国。
如此一来,岭南道行军是在本军长史及司马的指挥下作战,而行军总管陈五弟领兵镇守南昌,防止各地豪强伺机而动。
看上去很不错的安排,各方面都照顾到了,但关键在于是这样的安排,并不是朝廷使者持使节到军中当场向众将宣布,而是江南道行军元帅尉迟佑耆派人来岭南道行军调集兵马。
岭南道行军的将领,可以对这种命令置之不理,对方想要调兵,必须获得岭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温的同意。
虽然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同意调遣岭南道行军兵马,东进增援江南道行军,但如果行军总管们执意要先得元帅军令,同样可以按兵不动,所以需要有另一个人表态。
崔达作为行军元帅长史,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接替元帅指挥军队。
但前提是行军元帅出现意外,譬如重病、阵亡等情况,导致其无法履行主帅职责,否则只要元帅不同意,长史除非能拿出朝廷的诏令,否则就不能越权擅自做出决定。
“本官在番禹时,大王曾经说过...”崔达开口说话,崔弘升做讲解的时候他借机缓了缓,好歹恢复些许精神,所以说起话来恢复了些许官威。
“大王说的是‘便宜行事’四个字,讨伐交州李佛子就不说了,攻打林邑国,大王可没有派人千里迢迢赶到邺城,待朝廷正式下令,再带着诏令到交州才发兵。”
“岭南道行军的职责,是攻打陈国江州以及岭表州郡,此时战事已经结束,除了分兵镇守各地提防叛乱,我军已经没有必要增兵岭表,所以在江州的兵力充裕,不能坐视官军在江南的战事不利而无动于衷!”
“之前有朝廷使者赶赴广州,传达诏令命大王亲赴江州坐镇湓口,以便根据时局派兵增援江南,但大王不放心岭表局势,没有北上。”
“故而命本官坐镇江州,若江南战局有变,就由本官代做决定,而崔司马方才所说,本官深表同意,无论是江南道行军还是岭南道行军,大家都是官军同袍,没必要那么讲究。”
说到这里,崔达命人拿出一卷文书,上有行军元帅宇文温的命令,他让诸将传阅,借着众人注意力集中在文书上时,崔达和崔弘升交换了一下眼神。
还没抵达湓口时,崔达便在半路与崔弘升派来的人秘密碰面,两人对于今日要做些什么进行了协调,所以崔达刚刚抵达湓口、没有和崔弘升碰面就直接开会,并不会影响二人之间的默契。
文书被众将传阅一圈之后回到崔达手中,他环视在场众人以便,开口问道:“这是大王的决定,谁还有疑问?”
话音刚落,行军总管史万岁率先发问:“阁下,此文书虽然盖有元帅大印,但行文之中并未有同意调动兵马东进的内容。”
自秦汉以来,秩比二千石以上长史,通常在正式场合被下级尊称为“阁下”,协助大军主帅统领兵马的司马,没有特定尊称,通常如高阶将军一样被下级称为“麾下”。
“本官说过,大王命本官在江州便宜行事,难道事无巨细还得派人去番禹禀报、待得大王同意才能行事不成?那么大王命本官来湓口坐镇莫非是戏言?”
史万岁还未说话,陈五弟问道:“阁下,大王先前严令我等在江州各地严密布防,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叛乱,官军兵力一少,恐怕有人会蠢蠢欲动,调动兵马之事非同小可,末将以为须得请示大王。”
崔达还没说话,崔弘升开口问来护儿:“来总管,你的意思?”
“麾下,末将以为,兵马调动事关江州安危,此事无法便宜行事,须得元帅亲自下...”
“大胆!!”崔达忽然大喝一声,官威瞬间抖起来,“尔等俱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国家,只知一味推诿,莫非是觉得功劳足够了,就想着回家过安稳日子,不愿上阵杀敌了?”
“本官得大王委派,在江州便宜行事,与司马一道调遣兵马,你们胆敢推诿不从,莫非是要抗命不从!”
史万岁等人开口争辩,崔达和崔弘升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图穷匕见:“来人!将史万岁、陈五弟、来护儿看押起来,明日便押赴广州番禹,让他们亲耳听听大王是如何说的!”
随着崔达一声令下,厅外冲来许多甲士,看样子是要将史万岁、陈五弟、来护儿抓起来,三人见状拔刀,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大胆史万岁!尔等违抗军令,莫非是要哗变!”
面色铁青的崔达大声呵斥着,心中却是一阵喜悦,他和崔弘升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将这三个忠于宇文温的行军总管找借口软禁起来,夺其兵权。
调兵东进,不过是借口,若真要调兵,朝廷只需派遣使者持使节在众将面前宣读诏令即可,即便是行军元帅在场,除非想背上图谋不轨的恶名,否则再不愿意也得服从。
既然不是真的调兵,那就没必要让人冒充朝廷使者,崔达和崔弘升就是要用争议颇大的方法来“调兵”,让史万岁等人揪住破绽不放,他才有理由发难。
之所以装模作样开会,就是在做铺垫,为的就是要“名正言顺”,让大家都认为他做出如此决定,完全是为了国事,而不是一上来就针对特定几个人。
这样是为了避免其他将领为史万岁等人鼓动,到时候抓虎未成恐遭其害。
议事厅外传来打斗声,看样子是史万岁等人的随从与崔弘升的人打起来,眼见着场面即将失控,许绍见状赶紧圆场:“阁下,并非几位总管推诿,只是...”
“只是什么?莫非你许绍也要抗命不遵吗?”崔达盯着许绍冷笑一声,然后将手一挥:“把许绍一起看押起来!”
许绍是宇文温的人,所以崔达之前就打定主意,今日也要将其抓起来,免得坏事。
“我等大王之命镇守江州各地,何来抗命不遵之有!”
许绍的争辩,正好让崔弘升找到借口,他下令士兵们动手,要当场将这四人“明正军法”以绝后患。
丞相已经命他控制湓口,进而控制水军以及彭蠡湖湖口,截断宇文温的退路,扼守长江中游,所以若能趁机来个一锅端,将湓口城里宇文温的亲信连根铲除就再好不过。
今天,同时发难的不止他,还有他的兄长崔弘度,虽然没收到消息,但崔弘升判断同时发难的不止他兄弟二人,至少还有并州总管尉迟勤,因为从今日开始,尉迟家和宇文家就正式决裂了。
士兵们冲向史万岁等人,在场的许多将领纷纷拔出佩刀,聚在四人周围,他们大多是黄州或者山南将领出身,自然是无条件追随几位身后。
行军总管樊子盖见状心中叹息一声,领着麾下几名将领拔刀与史万岁等人对峙,他不愿见到如此场面,但毕竟身不由己,若不如此,远在邺城的亲眷就要倒霉了。
场面一触即发,崔达欣喜异常,他和崔弘升已经做好准备,不怕这帮人反抗,原打算争取一部分将领到他这一边,现在好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看看面前负隅顽抗的将领们,崔达大声呵斥:“竟敢对上官刀兵相向,莫非尔等是...”
“傻瓜!傻瓜!”
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门口方向传来,打断了崔达的话,他心中恼怒循声望去,却见一只白鹦鹉从门口飞进来,盘旋一圈之后落在房梁上,俯视着众人,用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
“傻瓜!傻瓜!”
声音十分刺耳,那白鹦鹉盯着崔达说活,似乎是在骂他“傻瓜”,随后“噗嗤”一声拉了泡屎,位于其下的崔弘升赶紧侧身一让,堪堪躲过。
本来十分紧张的现场气氛,被这鸟儿一搅和,瞬间荒诞起来。
崔达见状干咳一声,再度发难:“尔等竟敢对朝廷命官刀兵相向,口口声声“大王之命”,那么把天子置于何处?尔等逆贼,人人得而...”
“说得好!”
门口传来一声大喝,再度打断崔达的话,那声音是如此之熟悉,让崔达不由得心悸,他循声望去,瞳孔一缩,面色变得惨白,如同见着了鬼一般。
本该在番禹打蚊子的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此时此刻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门口,他眼眶发暗双眼无神,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看样子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肺痨患者。
他身上衣物服散发着馊味,还有许多汗渍,似乎是被汗水沤了数日都没洗,晚风吹来,一阵阵汗臭味让人觉得鼻子不适,身后大院传来厮杀声,其间掺杂着惨叫。
“逆贼,当然人人得而...呵哈....”宇文温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看样子似乎数日都没睡觉了,“不过呢,崔长史所说的逆贼到底是何人?”
崔达和崔弘升见着门口处的宇文温,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他们实在想不通,这位是怎么出现在湓口城,出现在他们面前。
“寡人夜观天象,发觉乌云掩月,又有妖风阵阵吹断帅旗,此为奸佞兴风作浪之前兆...来人,抓逆贼,有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宇文温强忍着倦意,招了招手,身后大批士兵涌了进来,个个手持短兵、渔网、绳套,如同饿虎扑羊一般冲向崔达、崔弘升以及他们的手下。
抵抗一触即溃,崔达等人被五花大绑起来,宇文温见着局势逆转,不由得又打了个哈欠。
哟哟,十天赶完一千多里路很了不起嘛!
我昼夜兼程花了七天赶完一千多里路,就问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危机
昼夜疾驰三百里一战破敌,是许多名将打胜仗的常用战术,但昼夜疾驰的代价不菲,一是累死马,二是人累得半死,打完仗以后即便没有阵亡,也得好好休息才能缓过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如果昼夜疾驰之后不打仗,而是继续昼夜疾驰,那感觉可不是滋味,宇文温这七天昼夜赶路,虽然不是都在马背上度过,但也不好受。
从番禹骑马赶到浈阳峡南端,乘船连夜北上,出了峡谷之后在浈阳上马,马不停蹄赶往始兴,过大庾岭进入江州地界。
虽然过了大庾岭后可以乘船顺流而下抵达南昌,但前半段河道激流、险滩较多,导致船速比不上马速,所以宇文温除了方便以外,就一直骑在马背上。
昼夜兼程赶路,除了乘船时能闭眼,其余时间无法睡觉,所以他困得一闭眼就能睡着,为了防止打盹时从马背上摔下来,宇文温随身带着辛辣之物用来提神。
持续数日用下来,味觉、嗅觉已经麻痹得似乎已经没有了。
为了确保睡着了也不会坠马。可以把自己捆在马背,为何不这样做呢?
很简单,从广州番禹到江州湓口的道路之中,有一大段比较崎岖,如果把人和坐骑捆在一起,一旦马失前蹄坠山,人也跟着一起完蛋了。
在南康地界时,宇文温的坐骑就滑落山崖,当时他处于半昏睡状态,身体失衡那一瞬间好歹反应过来,在坐骑坠崖时跳下马,被随从拼命扯住才没有英年早逝。
一路疾驰一路换马,宇文温如此拼命赶路当然有原因,那就是他察觉到危机即将来临,而一切的一切,即源于行军元帅长史崔达的突然离开。
“崔公,自那日番禹一别...呵哈...寡人甚是想念,因有一事不明,特地赶来湓口一问。”
宇文温打着哈欠,坐在胡床上,开口向五花大绑的崔达提问,对方面色惊恐,但强装镇静:“大王囚禁长史及司马,此举形同谋反,大王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是寡人想问崔公的问题。”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说着,他称呼崔达为“崔公”,本就有戏谑的意思,“寡人不记得有下过命令,让崔公在江州便宜行事。”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崔公不是急着赶回邺城么?为何会中途改变主意,在湓口来了一出鸿门宴?”
“大王,江南战事紧,下官与崔司马奉命调兵东进增援,何来...”
崔达还没说完话便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有人拿着一条蛇走了进来,那蛇通体碧绿,身有拇指粗细,看上去十分渗人。
“寡人曾经断过一个案子。”宇文温继续说话,可这似乎和方才的问题无关,“某日,有人在竹林旁放牛时暴毙,死状甚是奇怪,似乎死因是恶疾发作,但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此人疑似身中蛇毒而死。”
“然则其尸全身上下并无被蛇咬的痕迹,寡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最后还是找到原因了,崔公可知此人的死因为何?”
见着崔达没有说话的意思,宇文温笑了笑:“很简单,此人躺在竹林旁大石上小憩,结果被一条名为‘竹叶青’的毒蛇爬入口中...”
冷汗瞬间冒出来,崔达大概知道宇文温要说什么,他不敢想下去,但宇文温却依旧说了下去:
“仵作验尸时,将死者开膛破肚,结果发现其心脏为那竹叶青咬中,导致丢了性命,不过在那之前,想来是生不如死。”
“噗通”一声,崔达跪地求饶:“大王!大王饶命啊!”
他不是什么坚贞之士,自知受不了严刑拷打,也没有勇气嚼舌自尽以免受辱,所以只能服软求饶,宇文温见状微微一笑,向随从说道:“把这条蛇拿去泡酒。”
“大王!下官不敢喝蛇酒啊!”
“这蛇酒泡好了是要拿去卖的,寡人何曾说过要让崔公喝下?”宇文温盯着崔达,如同阴谋得逞的狐狸,“那么,寡人有几个疑问,还请崔公解惑...”
。。。。。。
浴桶内,宇文温正在洗澡,旁边还有人盯着,不是他有暴露癖,而是要防止自己睡着后滑落桶里溺死,他实在是太困了,但不洗澡又不行,所以只能如此。
和往日不同,他洗的是温水浴,以防洗冷水澡导致突发疾病,毕竟连续这么多天赶路,睡眠严重不足,身体抵抗力明显下降,所以得小心。
另一点是借机恢复一下精神,因为接下来还需要宇文温当机立断,对突发爆发的危机做出针对性部署,所以保持脑袋清醒是必要的,哪怕洗澡只能恢复片刻清醒也难能可贵。
一切都要从十余日前说起,那日,有朝廷使者抵达番禹,宇文温当时还以为是传令让他班师,结果对方带来的诏令并未提及此事。
只是对他进行了不痛不痒的训斥,原因自然是“擅开边衅”进攻林邑国,一番官样文章之后,告诫他决不能再出现这种情况,然后就没有了。
这是公事,而私事却是使者捎带给行军元帅长史崔达的,据说崔府出事了,如果宇文温没异议的话,需要崔达立刻赶回去。
崔达得知府邸出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宇文温没想为难对方,毕竟将心比心,家中出事他也会急着赶回去,所以挥挥手放人。
崔达当日做好诸般事宜的交接,次日一早便心急火燎启程赶路。
监军长史走了,宇文温乐得自在,不过没多久他就回味过来,觉得事情不对劲。
首先,有刚抵达番禹的人闲聊时向他提起,说在某某驿站遇见了行色匆匆的崔达一行人,宇文温掐指一算,发现对方赶路的速度十分惊人,可以说得上是不顾危险昼夜兼程。
看样子就如同孝子要在双亲辞世之前赶回家见最后一面那样。
宇文温不知道崔达是不是孝子,但知道他的双亲早已去世,那么崔达所谓“府里出事”,指的是什么?
崔达当年娶了齐国公主高氏为妻,结果高氏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崔达的母亲遇害,后来周国灭齐,崔达杀了高氏为母亲报仇,再后来续弦娶了新妇。
所谓的府里出事,要么是续弦病重,要么是崔达的儿子病重,但这都不是“老崔”心急火燎赶回去的理由。
以这个年代的医疗技术水平,一个人若得了重病卧榻不起,那就意味着不久于人世,从番禹到邺城数千里路,崔达就算昼夜兼程,赶回邺城恐怕也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所以其中必有蹊跷!
如果说只是以家中有事为幌子,离开番禹往北走赶着做什么事情,倒是可以解释对方的行进速度为何如此之快,那么崔达这么急,到底是什么事?
作为监军长史,崔达的职责是监督宇文温,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避免他领兵偷袭建康抢功劳,如今一定是有什么事,比起监军更重要。
宇文温越想越觉得奇怪,越想越坐立不安,他在番禹无法和黄州西阳、江州湓口用飞鸽传书联系,所以没有任何消息或者证据,说崔达在策划什么阴谋。
但他联想到行军元帅司马崔弘升,对方此时应该就在江州或者附近地区,一旦这两个姓崔的合在一处,要策划什么阴谋,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作为一个阴谋论者,作为一个深度受迫害妄想症患者,宇文温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不敢掉以轻心,和杨济一合计,索性立刻启程秘密赶往江州湓口。
如果崔达真是路过湓口而已,那宇文温就在湓口睡个觉缓一缓再偷偷摸摸回广州,如果对方真的有阴谋,那么关键点就在湓口或者南昌。
所以他必须争分夺秒赶往南昌或者湓口,一旦对方真的有阴谋,就得当机立断。
“大王,时间到了。”
轻轻的提醒,让宇文温从半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给自己定了一刻钟洗澡时间,因为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洗了一把脸后从澡盆里出来,他换了身干爽的衣物,快步走出房间。
“他们呢?”
“回大王,诸位将军已在议事厅等候。”
“很好,把东西拿来。”
接过随从递来的辛辣之物,宇文温往自己的人中处抹了抹,一股辛辣之味透鼻而入,让人只觉得神清气爽。
宇文温没有时间睡觉,所以只能通过洗澡来缓解疲劳,而从崔达口中得知的消息,印证了他的不安:丞相尉迟决定动手,宇文和尉迟两家终于决裂了。
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只是宇文温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快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而更要命的是,他的王妃和世子,现在应该还在邺城。
如果局势恶化,他可能和尉迟炽繁今生再也无缘相见。
宇文温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就不该同意尉迟炽繁送千金公主进京,想到这里,步伐越来越快,双拳紧握,呼吸有些急促。
决裂?我老婆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都得陪葬!
。。。。。。
议事厅,宇文温正在召集众将议事,方才在厅内差点爆发流血冲突,是宇文温的突然出现扭转了局面,不过实际上他已提前一个时辰抵达湓口,所以史万岁等人是有备而来。
崔达花了十天时间从番禹赶到湓口,宇文温是在其出发后第三天才启程,拼了命才赶在对方之前抵达,打了一个时间差,得以提前做好布置,
对方既然选择动手,必然不是突发奇想,那么往深处一想,就能知道目前的局势出现巨变。
“方才崔达已经招供,说他奉丞相之命,在湓口召集你们趁机夺兵权,为的是扼守湓口这一要地,一来是把寡人挡在岭表,二来是为了接应尉迟佑耆派来的兵马。”
“他们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很简单,丞相决定动手了!在陈国还没灭亡的时候决定动手了!”
宇文温的话掷地有声,在场诸将闻言情绪波动不大,毕竟大家对政局多少有些了解,经过刚才的事情,即便是脑子再慢的人也反应过来:尉迟家和宇文家决裂了。
“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寡人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现在感慨没有用,所以接下来该做什么,是要马上决定的。”
从崔达在会议上发难到现在,刚过了半个时辰,宇文温之所以连觉都不睡,就是要抓紧时间召集大家做决定,菜场的除了陈五弟、许绍、史万岁、来护儿,其他几个将领也都是虎林军出身。
既然都是是自己人,所以有的话该挑明就挑明。
丞相尉迟既然决定翻脸,那么肯定还有后手,崔达和崔弘升若控制了湓口,必须会得到后续兵马支援,如此才能压制桑落洲水军,扼守住湖口。
那么如今他们必须赶在对方的援兵到来之前,做出一系列反应,因为事发突然、时间仓促,宇文温又十分疲惫,所以要集思广益,大家一起出谋划策。
首先是消息的封锁,宇文温提前赶到湓口,安排许绍等人做了各项准备,所以事发之后,崔达、崔弘升的人一个都没跑掉,而崔弘升预先安排停在江边的战船,也没能跑掉。
但这不代表着湓口城里发生的事情被完全封锁住,如果崔弘升事先和他留在别处的人约定,一旦超过某个时间没有消息传来,那就意味着事败,那么他的手下同样会把这个情况传出去。
所以留给宇文温的时间其实不多,而他要面临的局面却很复杂,因为虽然崔弘升没有招供,但总总迹象表明,丞相此次动手必然进行策划已久,那么除了湓口,在其他地方发难的可能性会很高。
譬如领兵驻扎在荆州(陈国)的崔弘度,可能领兵偷袭位于洞庭湖口的巴州,尽可能阻止位于湘州的宇文明领兵赶回山南。
而对关中、山南荆襄的进攻极有可能在近期发生,所以宇文温必须尽早赶到安陆,那么他在湓口不能滞留太久,定下方略之后,还得赶往黄州西阳做出安排。
而江州的局势很不妙,丞相既然选择翻脸,那么接下来的江州就得面临两股敌人:其一是尉迟佑耆的军队,其进军方向必然是江北。
另一个敌人就是陈军,因为尉迟佑耆极有可能停止对陈战事,那么陈军缓过气来之后,就不一定渡江北上,而是先派兵往江州杀过来。
江州的彭蠡湖地区出产大量粮食,陈国必须将其收复,否则光靠三吴的粮食产出,哪里供养得起那么多军民。
面对两拨敌军,驻防江州的岭南道行军其兵力就十分紧张,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岭南道行军以黄州军为主,如今分布在江州、岭表各地,所以黄州总管府那边兵力极度不足。
简而言之,这是一场巨大的危机,摆在宇文温面前的选择,就是选择保哪里:是否放弃岭表,收缩兵力守江州,甚至收缩所有兵力回黄州,守住基本盘。
如果全军收缩回黄州,那就意味着这一年来的战果全部化为乌有,但为了守住江州必然要四处分兵,这会导致黄州兵力空虚,触发更严重的后果:地盘丢光,输得干干净净。
宇文温环视在场众人,这些人就是他的班底,无论是否成熟,都必须扛大梁了,他强忍着倦意,开口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现在,就必须作出决策!”
“决策一旦定下,就要坚决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