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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糕羊     逆水行周txt下载     逆水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三章 困守支

    杨济一番话,让宇文温茅塞顿开,他琢磨片刻理顺思路后,开始和杨济讨论起试行开中法要面临的诸多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盐产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开中法,是以食盐为物资交换的媒介,也就是把食盐作为硬通货,那么“开中”能够筹集的物资或者钱粮,取决于能够兑现的盐有多少。

    总体而言,这是官府和商贾之间的公平交易,商贾按官府要求把指定物资或者粮食运到指定地点,那么作为报酬,官府要将约定好的盐引发放给对方。

    然后商贾便凭着盐引到盐场支取定额的食盐,贩卖到别处获取高额利润,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商贾凭着盐引,能否及时、足额支取食盐。

    这个问题分两个方面,其一,官府是否守信用,让商贾凭着盐引支取食盐;其二,是盐场有没有那么多食盐,让商贾及时、足额支取。

    前者相对好解决,关键就在后者:广州盐场的食盐产量,撑不撑得起“开中”足够的物资、粮食去修栈道?

    按照宇文温的规划,广州下辖的几个盐场,明年产量争取达到二十万斛,后年达到五十万斛,这个计划是否能实现还未可知,所以若试行开中法,盐引上食盐的数额,必须考虑到广州盐场实际的食盐年产量。

    如果今年要试行开中法,那么官府发放的盐引,要到明年才能兑现,且数额最好不要超过十万斛,因为商贾手上的盐引若不能及时支取食盐,极易动摇人心。

    “及时”二字有讲究,到底多快拿到盐才叫做及时?

    当月抵达番禹,当月凭借盐引支取食盐,这是理想化状态,实际上很可能做不到,那么当月抵达次月支取,是比较合适同时依旧比较高的要求。

    因为这要考虑到集中支取的问题,如果几位豪商同时带着巨额盐引抵达番禹,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总得第一个支取后再到下一个,那么轮到下一个时盐场的食盐存量极有可能不够,需要“现做”。

    一旦遇到支取高峰,交付食盐的日期自然要顺延,这和产量有关,而产量又和天气有关,一旦遇到阴雨天气,晒盐进度自然放缓,所以手持盐引的商贾就要在盐场外守候下去,是为“守支”。

    如果是遇到大规模集中支取,或者天气不好导致食盐产量下降,以至于出现“守支”的情况,大家都能理解,所以不至于人心惶惶,问题就在于万一因为别的原因导致“困守支”,那就不妙了。

    所谓“困守支”,就是为守支所困,若按明代的情况来看,是商贾拿着盐引在盐场外等上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取不到食盐,直接导致他们资金周转不上,严重些会出现资金链断裂,家破人亡。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无非是**所导致的。

    有了盐引就能支取食盐,贩到别处便能轻松获取暴利,如此炙手可热的盐引当然人人想要,然而盐场的食盐产量就那么多,盐引数量有限,僧多粥少该怎么办?

    好办,超发盐引,然后有后台的人插队优先支取,至于无权无势的普通商人何时能支取食盐,呵呵。

    年产食盐五十万斛的盐场,其每年发行盐引的总额可以达到一百万斛以上,然后权贵及有后台的人通过运作大量掌握盐引,又总是能优先支取,那么盐场一年所产的食盐很快便被其瓜分完毕。

    无权无势的商人,就只能眼巴巴在盐场外“守支”,然而今年的食盐没份,明年甚至往后数年的食盐同样没份,他们就只能拿着盐引在盐场外困守下去,是为困守支。

    明初实行开中法,因为洪武皇帝极其恨贪官,谁敢乱来就扒皮,所以吏治不错,又定下制度只许商人获取盐引,故而基本没有困守支的问题。

    从永乐年间起,朝廷放宽了限制,不仅限于商人从事“开中”获得盐引,这个口子开了便一发不可收拾,权贵们纷纷插手要分一杯羹,盐引超发的数量越来越大。

    到了明中期,困守支的问题愈发严重,导致许多商人破产,或者元气大伤,官府再“开中”,没多少商人来接活。

    杨济说到这里,并不是质疑此时的官府吏治**,他作为权广州总管和刺史,很大机会能转正,所以在他任职期间,不会出现因为吏治**导致商贾“困守支”的情况。

    问题在于以后,实际上试行开中法,是为了解决修栈道这个燃眉之急,过后就此结束,杨济担心的是某个特殊情况一旦出现,该怎么办。

    “大王,若按之前规划,下官在广州总管府任上恐怕不会太长,若继任官员营私舞弊,会极有可能导致出现‘困守中’的问题,届时栈道的修筑恐怕会大受影响。”

    “修筑栈道费用折铜钱约一百万贯,那就是按一到两年内完工来算的,用的过半劳力是奴隶,这都要用钱买,不然你以为寡人吃饱撑的烧钱?

    宇文温不认为这是问题,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总要在任上做个一两年,离职时栈道即便还未完工也差不多了,继任的广州总管就算再**,也祸害不了这项工程。”

    “大王,人算不如天算,计划好的事情,未必能如期完成,下官就怕离任时栈道刚修到一半,所以之前考虑到这一点,没有贸然提议。”

    杨济觉得好困,但宇文温此时正在兴头上,他哪里能推说“明日再议”,所以直接点出问题关键,而另一个问题,就是盐的产量和需求之间的矛盾。

    宇文温不久前刚许下诺言,奖励几家积极投效官府表现出色的商贾和大族,让他们以每斗十文的价格在广州盐场购盐,这些人算是关系户,必然使出吃奶的力气进食盐,有多少进多少。

    然后官府又推出盐引,直接导致食盐的需求量大增,到时候需求和供应发生矛盾,如何解决?

    宇文温要收买人心,所以特许关系户的出现,可日后试行开中法,必然有许多普通商贾拿到盐引,到时候大家兴冲冲到番禹支取食盐,却一直支不到,那该怎么办?

    “大王,导致开中法出现困守支的原因,其中一个就是关系户大量出现,挤占了普通商人原本的支取额度,导致他们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不到盐。”

    “这个问题不解决,开中法的试行,同样会败坏大王的名声。”

    宇文温闻言做惊讶状:“这事情若办不好,如何会败坏寡人的名声,届时被千夫所指的,不该是你杨总管么?”

    自诩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杨济,也被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弄得睡意全无,自己还差点被口水呛到:“大王!此事须得大王首肯才能实行,何以认为一旦出事能脱得了干系?”

    “所以咯!”宇文温把手一摊,笑眯眯的说道:“届时若是弄砸了搞出民变,寡人当然脱不了干系,在朝堂上被大臣们围攻却无言以对,只能装疯卖傻唾面自干,然后被罚俸若干年等等...”

    “你呢,也脱不了干系,面对家破人亡的商贾,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唯有自裁以死谢罪!”

第九十四章 商屯

    宇文温时常语出惊人,不过一般是因为心情好并且仅限于私下里交谈,杨济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他没有被对方所说“自裁以死谢罪”吓住,定了定心神,继续剖析试行开中法的利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开中法如何顺利实行,关键是参与开中的商贾能否凭借盐引及时支取食盐,杨济已经提出关键问题,如何解决关系户的问题就由宇文温自己决定,不过他还是再次提醒对方,注意事情的轻重缓急。

    “大王若决定试行开中法修浈阳峡栈道,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为大王分忧,还请大王勿要将太多精力放在岭南。”

    “你的意思,是让寡人面对现实么,现实如此惨淡,寡人也很为难呐!”

    “大王,现实是有些惨淡,却不能因此回避,过不了那个坎,一切不过镜花水月。”

    “你少来这一套,莫要扯开话题!”宇文温根本就不上套,他现在处于思维极度活跃状态,所以杨济任何想转移注意力的行为,都是徒劳无功。

    “既然说到开中法,那寡人就想到个问题,大明的开中法,既然为边军解决了粮食问题,却为何到中期便被废除?”

    “大王,下官先前已经说过,开中法本来规定只有商人才能参与,后来从永乐年间起放宽限制,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能参与,而权贵便借此大量囤积盐引牟利。”

    “这些权贵,可以绕过开中,从别的渠道获得盐引,又能在盐场足额支取食盐,导致从事开中的普通商人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不到盐。”

    “做买卖讲的就是资金流动,商人们拿着支不到盐的盐引,根本就无法回笼资金,来年的开中哪里有钱去贩运粮食到边地,加上迟迟无法支取食盐,所以参与开中的兴趣日减,久而久之,开中法便难以为继。”

    “到了弘治年间,蒙古小王子(达延汗)寇边,战事骤起边军急需粮草,朝廷特批开中想解决粮草问题,结果却没有足够的粮食来实行...”

    不知不觉间,杨济又把“朝廷”带入了大明朝廷,他说的是明中叶时对开中法进行改革的起因,自洪武年起实行的开中法,到了弘治年间已经弊病丛生难以为续,所以当时的户部尚书叶淇提出了改革建议。

    把纳粮开中改为纳银开中,商人们不需要四处筹集粮草去换盐引,只需要交银子便可换得盐引,而朝廷有了银子,可以买粮食送到边地。

    此改革一经落实,天下商人喜极而泣,踊跃参与开中,当年国库收入便暴增白银一百万两。

    当时的国库收入,扣去粮食等实物,白银收入不过二百余万两,开中法的改革,一下子让白银收入增加五成,户部尚书叶淇的改革,可谓是成效显著。

    然而宇文温不这么看,因为他知道这所谓的改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尚书改革开中法,成效显著,所以,你认为这位叶尚书,是蠢还是坏?”

    杨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叶尚书恐怕和盐商有勾结,行此改革,损公肥私,开中法从此遭到严重破坏,再无法恢复。”

    宇文温冷笑着接过话茬:“对,洪武皇帝实行开中法,是为了解决边军缺粮的问题,所以开中法最关键的是用粮换盐引,叶淇把纳粮开中换成纳银开中,获利的是商人,倒霉的是边军。”

    “官府因为缺粮才要实行开中,结果改革成纳银开中后,商人倒省事了,而官府虽然有了银子,但粮食产量却没有丝毫变化,这样的结果只会是粮价暴涨数倍,边地缺粮的情况依旧得不到解决。”

    “开中法改革后,边地的粮价暴涨数倍,国库增加的一百万两白银,用来筹措边军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如此改革,推动者不是蠢就是坏!”

    见着宇文温义愤填膺的模样,杨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觉得开中法的利弊与如今形势并无太多干系,宇文温何以如此在意?

    一开始明明说的是筹措资金修栈道,然后扯出了开中法,现在又扯推行开中法改革的人不是蠢就是坏,这不是跑偏题了么?

    “你不要以为寡人说了这么多是跑偏题。”宇文温开始转入正题,“开中法是为了解决边军粮食问题而推行的,那么,寡人除了可以借以用来筹措粮食、物资修栈道,还可以借以开发岭南。”

    话说到这份上,杨济总算是知道宇文温打的是何种主意:“大王莫非要推行商屯?”

    “没错!岭南烟瘴之地,外人谈之色变,若为了开发岭南而强行迁移百姓翻过五岭南下定居,那和逼他们全家送死没区别。”

    “到时候群情激奋,要么是晚上宿营地外边有狐狸叫,要么是捞上来的鱼剖开肚子发现有布条,反正官府敢大规模迁移百姓开发岭南,迟早爆发民变,所以,寡人要换一种方法来推行开发,那就是商屯。”

    宇文温双眼闪烁着精光,情绪有些激动,就像嗑了药准备裸奔的勇士一样:“多亏你提出了开中法,让寡人如醍醐灌顶,若官府在岭南以推行开中法的方式促成商屯,这不就是变相促进岭南当地的开发了?”

    宇文温提起的商屯,是明初实行开中法后出现的正面影响,那就是进行开中的商人,并未傻乎乎的长距离贩运粮食到边地,而是招募流民在边军驻地附近开荒种田,用收获的粮食直接交差换盐引。

    这样的做法省去了长距离贩运粮食的成本,也为边军解决了粮食问题,可谓一举两得,因为是商人自行主导的屯田行为,被称呼为“商屯”。

    为何商人如此不畏艰辛要到边地商屯?因为有利可图,只要换得盐引支取食盐,转卖后就是暴利,所谓“杀人的买卖有人干,亏本的生意没人做”,只要能赚钱,商人的积极性就会被调动起来。

    换一个思路,宇文温若在岭南推行开中法,用沿海盐场出产的食盐,吸引商人们招募人手到岭南开荒屯田,借着这样的自发商屯行为,可以间接促进岭表州郡尤其是广州周边的大开发。

    有了田就有了粮食,有了粮食就能供养更多的军队,而开发度增加,岭南适宜居住的地方就越多,那么持续开中若干年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迁移到岭表定居。

    粮食供应充足,兵员也充足,那么岭南的驻军便会大幅增加,到时候某些酋帅、洞主即便有想法也不敢付诸行动,只要岭南广州一带局势稳定,那么连带着交州也会稳定下来。

    见着宇文温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杨济不失时机的泼冷水:“大王,此事恐怕由不得大王做主,而且一旦实行起来掣肘颇多,下官的任期不长,万一强行上马出了纰漏...”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就不会错,你是想做清流,来个‘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便说水太凉’?”

    “任期短怎么了?谁说要强行上马?先把规章制度定下来,开了个好头做好规划,让继任者萧规曹随即可,这件事没有十几年就见不了成效,寡人不急,你也不要担心。”

    宇文温信心满满,他觉得杨济的担心不是没道理,但这不是自己畏首畏尾不作为的理由,真要是搞砸了,有句话说得好: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

    “先前怎么说来着?真要搞砸了,寡人厚着脸皮在朝堂上唾面自干,你若良心过不去,就自裁以死谢罪吧!”

第九十五章 以史为鉴

    回到住处,宇文温躺在榻上无法入睡,他没有在杨济那里待太久便转回来,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是因为多说无用。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若要试行开中法修栈道,甚至通过开中法来吸引商屯开发岭南,都要花上许多时间策划,若想凭一个晚上的详谈便考虑得面面俱到,那是不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杨济说得对,他本人无需把太多精力放到岭南,所以这些事只需要让杨济负责具体实施即可,宇文温赶回来睡觉,是因为到了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忙。

    然而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脑子一旦转起来就停不下来,杨济提到了开中法,宇文温便琢磨起开中法,有句话说得好: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

    凡事皆有利弊,开中法的兴废在明代是个很重要的事件,直接导致了晋商的崛起,所以宇文温要‘以史为鉴’。

    开中法源起宋代,明初时开国皇帝朱元璋为了解决边军粮食不足的问题,实行开中法,用纳粮开中的办法,吸引商人运粮到边地,以此换得盐引支取食盐。

    贩盐是暴利,行开中法,官府解决了边军的粮食供应问题,而商人得以进行食盐买卖所以获利颇丰,可谓是皆大欢喜,但随着时间流逝,开中法慢慢就“变味”了。

    具体原因,杨济之前已经说过,主要就是参与开中的商人“困守支”,天长日久,开中法的吸引力越来越低,最后无以为继。

    种种弊病,连身在明末的杨济都知道,那么明朝中期的朝堂诸公会不知道么?他们难道没有采取措施补救么?

    当然采取了措施,然而收效甚微,原因很简单,开中法的败坏,最大原因是统治者不守信用。

    把开中比作一场交易,那么交易双方就是官府和商人,官府招标解决边军粮食问题,商人中标后赶在期限到来之前将粮食运抵目的地。

    商人完成了交易,官府便支付盐引,但这笔交易还没有结束,因为只有当商人拿着盐引支取到食盐,整个交易才算完成。

    而开中法败坏的原因,就是商人无法在短期内支取食盐,出现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不到食盐的“困守支”,交易没有完成,有人赖账了。

    所以开中法出现困守支的情况,实际上就是官府在耍赖皮,拿一张纸忽悠商人白忙活。

    这种情况,即便在现代也很常见,以餐饮业为例,最出名的就是政府官员就餐后打白条,然后数年甚至十余年都不结账,硬生生拖垮一个个饭店。

    同理,盐引变成了白条,参与开中的商人到盐场无法支取食盐,资金链断裂欲哭无泪,而官府却言之凿凿:本官没说不给盐啊,只是食盐产量不够,明年再说吧。

    当交易变得极度不公平,当交易一方开始无底线的耍赖皮,傻瓜才会和他做交易。

    那么,是因为食盐产量不够,才导致困守支的情况越来越多么?

    不是,这只是其中较小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统治者无底线赖账,肆无忌惮的通过盐引获取最大利益,吃相越来越难看,导致开中法崩坏。

    当交易规则的制定者带头破坏规则,这个交易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

    开中法的规则,就是必须参与开中才能获得盐引,理论上说,盐场年产多少盐,那就发行多少盐引,以确保完成开中的商人,凭借盐引到盐场能及时支取食盐。

    结果呢,第一个带头搞破坏的就是皇帝。

    盐引谁都想要,所以成了皇帝的最佳赏赐物之一,今天赏幸臣数千引,明天赏国戚数千引,后日又赏某人数千引,直接让不参与开中的人获得大量盐引。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带头搞“下不为例”,权贵们当然也要“下不为例”,各种关系户不参与开中,就能获得大量盐引,其后果就是盐引超发。

    关系户们能仗势到盐场优先支取食盐,老老实实完成开中的商人,拿着盐引到盐场排队等候支盐,其结果可想而知。

    为了解决“困守支”的问题,从永乐年开始,官员们就不断努力采取措施整顿,有的主张整顿吏治,惩处管理盐务的贪官污吏,有的主张大力打击私盐买卖,但都是治标不治本。

    很简单,官府不守信用耍赖皮,这就是病因,可谁又能治得了?

    皇帝要盐引,权贵们要盐引,盐政敢不给?敢不超发?敢不给关系户优先支取?

    皇权时代,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官府的信用,首先和皇帝的道德底线有关,其次就是财政问题,最后才是吏治问题,光整顿吏治其实对缓解“困守支”没什么大用。

    宇文温不由得联想到现实,如果他多方运作,让朝廷批准在广州总管府试行开中法,那么会出现困守支的问题么?

    关系户现在已经出现了,不过那是宇文温特许的,作为各商家和家族踊跃拥军的回报,但他不傻,没有让对方把广州盐场的食盐全包了。

    只要他守住底线,那么这个问题好解决,而要想借助开中法在岭南推行商屯,时间跨度大,确实有风险。

    自古以来,中原朝廷都重农轻商,加上官本位思想的长期熏陶之下,官员们欺压商人基本没什么思想负担,这是个顽疾,基本不可能改变。

    有鉴于此,宇文温才不敢发行债券,以免日兴昌被朝廷看中,沦为敛财工具,如同夜壶般用完就被人扔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随之化为乌有。

    开中法在广州总管府试行,盐引必然炙手可热,那么权贵们会把手伸过来么?恐怕不会,因为广州太远了。

    对于巴蜀、关中、河东、河北、河南、淮南的权贵来说,蜀地的井盐、河东的池盐、北起沧州南至吴郡的东部沿海海盐,是最方便染指的盐产地,与之相比,烟瘴之地的广州,吸引力太低了。

    那么只要继任的广州总管不蠢或者坏,基于某种目的故意败坏官府信用,那么开中法就能顺利实行,真要变味,那也是数十年后的事情。

    然而问题不止这一个,还是因为“前车之鉴”,所以宇文温要提防出现另一个负面影响。

    明代开中法崩坏之后,朝廷无法保证宣、大等地边军的粮食供应,又不能裁撤军队,所以只能做出妥协,委托晋商来解决边军的粮食供应问题。

    这不可能是亏本买卖,所以晋商得有收入来弥补输送粮草造成的损失,然而山西不产盐,那该怎么弥补?

    很简单,走私。

    和谁走私?当然是和敌人也就是蒙古人做走私交易。

    这样的后果很严重,晋商和边军形成了利益共同体,本该为国戍边的军队参与走私,谁敢来查谁就得死,朝廷即便知道也无可奈何:杀光晋商,谁来给边军提供粮食?杀光边军,新的驻军同样会如此。

    而随着时光流逝,更大的走私合作伙伴出现了,那就是建州女真。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宇文温不想因为实行开中法间接导致走私集团的出现,这不是他杞人忧天,因为若要试行开中法,必然要扩大盐场面积以增加食盐产量,晒盐法迟早会被岭南沿海土豪学了去,然后私盐的产量也蹭蹭蹭往上升。

    可想而知,随着岭南食盐买卖的日益兴盛,私盐泛滥导致走私食盐的情况会越来越多,私盐贩子要做这种杀头的买卖,必然选择武装走私。

    如此一来,一个严重的不稳定因素便会随之出现:盐枭。

    颠覆唐王朝的王仙芝、黄巢,可都是盐枭出身!

第九十六章 念头通达

    盐枭,泛泛而言是指贩卖私盐的走私分子,狭义上说就是指武装贩卖私盐的队伍首领,历史上著名的盐枭,有唐末的王仙芝、黄巢,还有元末的张士诚。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古代大部分时期里食盐是官营,官府靠着盐业专营获取巨额利润,而垄断行业带来的后果,就是产品价高质差,官盐也不例外,所以私盐便不可避免的出现,贩卖私盐的走私队伍屡禁不绝。

    私盐质量相对较好,至少比官盐好得多,而价格却明显低于官盐,所以竞争优势很大,可即便如此,贩卖私盐同样有利可图,所以吸引了无数亡命之徒。

    一个贩卖私盐的队伍,具备基本的武力,而规模较大的队伍其组织度较高,首领被称为盐枭,身边有一群老伙计追随,对于和官府捉迷藏有着丰富的经验。

    一旦天下大乱,这些盐枭便极有可能成为乱世草头王,靠着贩盐所得丰厚利润招兵买马,抓住机会做大之后就是王仙芝、黄巢或者张士诚之流。

    盐枭贩卖私盐,首先导致官盐销路萎缩,官府的盐利收入锐减,其次就是盐枭的武装队伍会严重影响治安,所以盐枭对于官府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不稳定因素。

    宇文温忽然联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知道相关历史,那么在这个时代的岭南,一旦食盐买卖红火,真会出现实力强悍的盐枭么?

    这个问题很好判断,首先要从产生盐枭的原因说起。

    世间之所以会有贩卖私盐的情况发生,那是因为官府实行盐业专营,而官盐和私盐之间的价格差,让走私成为有利可图的事情,所以只要官府实行盐业专营,那就必然有走私现象发生。

    所以岭南会不会出现食盐走私狂潮,继而衍生出大小盐枭,关键看朝廷实行何种盐政,关于这件事情,宇文温之前曾经请教过行军元帅长史崔达。

    对方的回答很直白,那就是一旦周国统一天下,朝廷极有可能放宽盐政来个“让利于民”,甚至有可能连盐税都取消了,届时就相当于盐业民营。

    所以想做食盐买卖发财的人,可以名正言顺开盐场谋利,哪里还会有贩卖私盐的情况发生,更不会出现盐枭。

    原本的历史里,唐朝在安史之乱前免盐税并且开放盐业,直到安史之乱后朝廷收入日渐枯竭,才实行盐业专营借以增加国库收入,所以当盐业专营后,才出现私盐泛滥的情况。

    唐的盐政依照前朝惯例,隋代对盐业采取“让利于民”的态度,免盐税,不垄断,所以隋末乱世群雄并起,没哪个盐枭成气候。

    而唐末出现的王仙芝、黄巢等盐枭,其出现的源头就是安史之乱后唐政府重新实行盐业专营。

    以此类推,只要周国的盐政放宽不垄断,就不会有危害性极大的盐枭出现。

    朝廷大事,以宇文温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无法参与决策,但有一点是比较有把握的,那就是他若建言在岭南实行开中法,那么岭南的盐政,恐怕会和别处不同。

    要实行开中法,就要垄断食盐生产,所以岭南必须实行盐业专营,以此吸引商贾参与开中,为广州总管府驻军提供粮食,加强朝廷对岭南地区的控制力度。

    这个建议具有极强的政治正确性,只要上位者理智就会同意“特事特办”,所以宇文温不怕朝廷不同意他的建议,而岭南距离中原颇远,广州出产的食盐不会对两淮海盐、河东池盐、蜀地井盐造成太大干扰。

    那么随着岭南官府控制海盐生产,那么岭南境内贩卖私盐的走私队伍必然慢慢增多,而其中迟早孕育出盐枭。

    基于是岭南的实际情况,贩卖私盐最后转换为盐枭的,恐怕是当地酋帅,而如今便已有类似的例子:安州宁氏。

    安州距离广州较远,基本上属于宁氏自家地盘,安州算是后世所称羁縻州,有海贸和海盐之利,宁氏实力不容小觑,不过如今的宁氏族长宁猛力诚心投效新朝廷,可以略过不提。

    高凉的冯冼氏因为所在地濒海,同样有海贸和海盐之利,若要私开盐场制盐搞走私也很方便,但如今冯冼氏当家的冼夫人不会行此勾当,所以暂时可以不用顾虑。

    问题就在于沿海地区的大小土豪必然靠海吃海,一旦掌握了晒盐法肯定制私盐搞走私谋利,而这些土豪未必有冯冼氏、宁氏、陈氏那么高的觉悟。

    这些土豪大多是俚僚人,离心力很强,一旦手里有了几个钱,心思很容易就活络起来。

    并不是每一个俚僚首领都像冼夫人那般深明大义,一旦他们发现贩卖私盐可以获取大量利润,而岭南官府又推广铁制工具,到时候想办法熔铁造兵器,然后召集小喽们造反,很容易弄得官府焦头烂额。

    宇文温之所以多方运作,确保让杨济转正为广州总管,就是要让自己人控制岭南数年,为黄州商贾在岭南开拓商路和市场打下坚实的基础,所以岭南必须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绝对不能大乱。

    开中法是一定要试行并且实行的,所以岭南盐业专营也是必然的结果,那么走私食盐的情况会越来越多,所以如何打击走私就是广州总管府必然面对的问题。

    走私和缉私,就像矛和盾,而通常来说,走私者必然买通管理机构,那么就涉及到吏治,而要打击走私集团,必然要组建缉私的武装力量,这种武装力量人数少了不行,多了就会增加财政负担。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为了建个浈阳峡栈道,连带着弄出许多事来,宇文温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多,真是烦不胜烦,所以...

    所以,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广州总管,这些事情轮不到我费神好吧!

    宇文温如是想,终于念头通达,烦心事烟消云散随即倦意上涌,正要好好睡一觉却发现天色异常,抬头透过窗户望出去,看见东方已经露白。

    不知不觉想了一个晚上的事情,宇文温叹了口气,下榻走到书案旁,点亮油灯,从一个木匣里拿出几个相框,就着灯光仔细端详。

    这是他为家人画的肖像画,用素描代替相片,有尉迟炽繁、杨丽华、萧九娘以及儿女们的肖像画,都是他亲自用炭笔画出来的。

    每张肖像画都栩栩如生,有巴掌大小,装入木制玻璃相框,出远门时随身携带,有空时就拿出来看看。

    看着妻妾、儿女们的肖像画,宇文温有些失神,他出征在外已经大半年,虽然书信往来不断,但已经大半年没有见着人了。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啊...”

第九十七章 忙碌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窗台边小柜上,杨丽华见着摆在柜子上的相框被阳光直晒,赶紧上前将其拿起,看着其上的肖像,轻轻摩挲着。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天气炎热,她未施粉黛随意挽了个发髻,身着清凉的薄纱衣,坐在书案旁看着宇文温的肖像,一时间有些失神。

    “阿姨,阿姨!”

    呼喊声起,杨丽华眉头一皱,将相框放好后转转身一看,儿子宇文维翰正满怀期待的看着她。

    “雀哥何事大声喧哗?不是说过很多次了么?不要大声喧哗。”

    宇文维翰闻言摸了摸头,嘿嘿一笑:“阿姨,阿驹他们说想看孩儿捉知了...”

    “李管家在么?”

    “在的,李管家正在阿驹那里。”

    杨丽华点点头:“去吧,小心些,莫要伤着弟弟妹妹们,也莫要伤着自己。”

    宇文维翰“嗯”了一声,一溜烟便跑了出去,杨丽华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到旁边书案坐下,儿子正值淘气的年纪,真是让当娘的不省心。

    她是西阳王宇文温的妾,所以即便宇文维翰是其亲生,也只能称呼她为“阿姨”而不是“阿娘”,因为“阿娘”是嫡母尉迟炽繁,这就是侧室的悲哀,礼数如此,难以改变。

    杨丽华为宇文温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宇文维翰今年九岁(虚岁),小女儿牧娘今年将近五岁(虚岁),而她和前夫所生女儿宇文娥英,已经于今年出嫁,了却一桩心事。

    女婿对宇文娥英很好,夫家对宇文娥英也不错,杨丽华这个做阿娘的总算放心,不过如今成日操心的就是儿子,还有弟弟的儿子。

    她的弟弟杨广已经在建康出家,留下两个后代,宇文温网开一面,让她将这两个小家伙妥善安排在别处抚养,一想到有四个小的要操心,杨丽华就觉得责任重大,有操不完的心。

    王妃尉迟炽繁带着世子宇文维城去邺城探亲,本来是要带庶长子宇文维翰一起去的,毕竟嫡母要把庶子视若己出,光说不做可不行。

    但考虑到路途遥远,一旦宇文维翰有个头痛脑热,容易招来风言风语,所以尉迟炽繁和杨丽华一合计,还是让其留在府里,顺便帮忙照看弟弟妹妹。

    尉迟炽繁为宇文温所生次子小名阿驹,家里年纪最小,正是成为别人“小尾巴”的年纪,如今成日里跟在大兄宇文维翰后面转悠,和小名“阿鹭”的三兄以及两个姊姊一起玩耍。

    几名侍女在门外通报一声,随即端着许多账簿走了进来,一本本放在杨丽华面前书案,如今王妃出远门不在府里,所以许多查账的活都分摊到玉竹院(杨丽华)这里。

    翻了翻账簿,杨丽华心存侥幸的问道:“都在这里了么?”

    “回玉竹院,还有一部分没拿来,如今正在账房那里复核,一会复核好后,奴婢再送过来。”

    “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杨丽华看着一本本账簿只觉得头痛,王妃出远门,按说由其管理的那部分对账事宜由其手下侍女负责即可,然而事关重大,王妃亲自吩咐让她代为审核,这一下杨丽华的工作量翻了数倍。

    西阳王府的产业规模越来越大,事情越来越多,其他事情自然有掌柜们、管事们分管,然而账目却得王府女眷来负责核对,毕竟涉及钱粮马虎不得。

    王妃尉迟炽繁作为主母,当然承担了过半责任,而杨丽华和萧九娘也没闲着,各自管着一个大摊子。

    如今杨丽华不但工作量翻倍,还得负责照顾小家伙们,一天到晚都在忙,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宇文温出征没过多久。

    门外传来问候声,一名女子飘然而至,虽然衣着简单没有华丽服饰,却依旧遮挡不住婀娜多姿的身形。

    那是眉头紧锁的萧九娘,同样不施粉黛,随意挽着个发髻,拿着几本账簿来找杨丽华商量事情,王府名下产业已经忙碌了大半年,眼见江州那边又开了几个分号,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忙得萧九娘昏天黑地。

    萧九娘一坐下就开始大倒苦水,杨丽华问道:“怎么,账房人手又不够了?这才几年啊?”

    “哪里够呢,江州那边湓口要派人驻店对账,南昌也要派人驻店对账,岭表的始兴、曲江、番禹更要人去,如今每处分号都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万一哪个病倒了,都没人顶得上去。”

    “那怎么办,培训班的学员距离出师还早,现在派出去根本不顶事。”

    “所以我是想...是想从你这里借几个人...”

    “那怎么行,我这里人也不够用啊...”

    杨丽华听完萧九娘的汇报后眉头紧锁,两位坐在书案两边沉默无语,最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西阳王府名下产业,每个月都要核对一次账目,但不可能等到月底才核对,所以平日里就要抽空检查,免得出问题不知道,被宵小钻了空子。

    这样的工作量会很大,所以王府的账房人手很多,专门负责复核不停送来的各产业账目,但是复核完之后,还得后院三位过目把关。

    本来连带王妃在内,三个人各自分工还勉强,结果王妃尉迟炽繁出了远门,所有事情都压在杨丽华、萧九娘两人身上,还要照看小家伙,过问王府日常运作,终日忙碌不得清闲。

    对账、拿主意,本来就消耗大量的精力,每天从早忙到晚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这还只是有诸多掌柜、管事分管之后的工作量。

    一想到宇文温在时,每天在官署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回来后又掐着点接见形形色色的客人,下达各种决定,还时不时往军营里跑,精力之旺盛让人叹为观止。

    正在为人手不足而发愁的萧九娘忽然灵机一动:“要不,请彩云姊来帮忙?”

    “她自己都忙得团团转,昨日到府里做客时,还想找我借人,我哪里抽得出人手。”

    两人又叹了口气,杨丽华将书案上作为镇纸的一个大贝壳拿起,放在手心仔细端详,这是宇文温从番禹海边捡回来的贝壳,有拳头大小,花纹十分漂亮。

    还有许多大小贝壳,被宇文温分成几份,当做给儿女们的礼物送回来,小家伙们见了喜欢得爱不释手,而杨丽华看着这贝壳,又想起了宇文温。

    “唉,怎么着也得撑下去,待得王妃回来就好了。”

    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如今身在邺城,据其之前来信所述,要等到其妹与天子完婚后,才会启程回西阳,眼见着天子大婚在即,想来王妃也差不多动身了。

    尉迟炽繁不在,杨丽华暂时接管后院大权,大权在握的感觉不是不好,只是太累,所以她急切希望王妃赶紧回来,自己也轻松一些。

    而她和萧九娘最关心的事情,是夫君何时能回来?

第九十八章 忙碌(续)

    傍晚,西阳城四周回荡着钟鼓声,那是宵禁即将开始前的最后一次提示,城内一隅的王家府邸,顾氏指挥着仆人将醉醺醺的王越扶到榻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将满是酒气的衣物换下,仆人端来热水帮着王越洗了脚,侍女又拿来醒酒汤,顾氏亲自端着汤给王越服下,折腾了不知多久,王越终于散去些许酒劲。

    “啊,我又喝醉了?唉,真是...”

    看着结发妻子,王越有些歉意的笑笑,想坐起身却觉得全身发软,看来酒劲还未完全散去,见着他额头上渗出汗珠,顾氏赶紧拿来手绢帮其擦汗。

    边擦边抱怨:“都说了多少次了,少喝些少喝些,你如今身子硬朗还顶得住,往后岁数上来了该如何是好?”

    “没办法,忙,人手不足,我也只能上阵了。”

    王越躺在榻上,半眯着眼回神,这段时间他忙得连轴转,从广州番禹回来之后就没消停过,在江州忙,回到黄州也忙,不光忙事务还要忙着应酬。

    西阳王宇文温领兵一路打到广州番禹,又平定交州攻破林邑国国都典冲,数千里的征程,黄州商贾如影随形,沿途到处都要布局,身为西阳王的大掌柜,王越哪能不忙。

    也亏得西阳王府名下产业培养的人才不少,亏得邺城、安陆、襄阳、湓口、南昌、番禹那边都有挑大梁的人,王越才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

    但这也到了极限,因为许多人是当两个人来用的,做为西阳王的亲信,王越知道就连王府的女眷都忙得团团转,所以他累一点又算什么?

    王越睁开眼看向妻子,笑了笑说道:“西阳王于我夫妇有大恩,为夫累一些没什么关系。”

    顾氏当然明白这道理,但是她担心王越这样忙下去迟早累出病来,更别说王越除了要忙西阳王府产业的事情,自家产业也得兼顾,她兼管内外,同样也是忙得不行。

    当年,王越还是陈国人,为一位朝廷大员打点产业,在外经商四处奔波,后来因为琉璃镜的缘故,和当时周国的西阳郡公宇文温有了交情。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越夫妇被无恶不作的陈国始兴王陈叔陵盯上,生不如死,是宇文温救了夫妇二人,从此王越便成了宇文温手下大掌柜。

    时光飞逝,八年很快过去,西阳郡公变成了西阳王,王越夫妇的生活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越负责打点西阳王府的产业,而西阳王并不是一味地把他当仆人。

    宇文温对于有突出贡献的掌柜们很大方,其名下产业大多让掌柜们入了股,甚至将一些产业转让给掌柜们经营,王府只是按股份到年底分红,所以王越不但是西阳王的大掌柜,也是自己的大掌柜。

    他终日忙碌,不但是为西阳王而忙,也是为自己、为这个家而忙,只是最近真的很忙,因为摊子忽然翻了几倍,人不够用了。

    顾氏见着王越疲惫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西阳王何时能回来呢?西阳王回来了,想来调拨人手会更加方便些。”

    “谁知道呢,这事情得朝廷说了算。”

    。。。。。。

    “大王何时能回来,这事情得朝廷说了算。”

    张鱼拿起酒杯,和林有地、胡三子、张乙满碰了个杯,然后一饮而尽,黝黑的面庞泛起些许红光,他的酒量已经练出来了,所以接连喝了几轮酒后一点醉意都没有。

    “大王也搞不清何时能班师,所以我等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我从番禹回来时,大王特地交代,这段时间大家都比较忙,等过段时间缓过来,就好好休息一下。”

    张鱼不急不慢的说着,他和林有地几个是老相识了,所以关系比较密切,有些“内幕消息”说起来不需要忌讳:“大王说了,你们若是想看海,到时候安排一下,带着家小到番禹住上几个月,好好玩一玩。”

    “阿鱼,听说岭表风土人情和山南大有不同,瘴气横行,也不知道...”

    胡三子、张乙满明显动了心,因为掌握了琉璃镜制造工艺的缘故,他们憋在西阳已经八年多了,当然对浩瀚无际的大海神往不已,只是若真带着家小去岭表,就怕半路染病身亡。

    而林有地也有些动心,他成日里待在工坊,按照宇文温的规划,带领工匠们琢磨各种奇妙的机械,虽然不至于像胡、张二人那样坐井观天,但也很想亲眼看看大海。

    他们当年在长安跟着还是西阳郡公的宇文温来到山南安陆,又来到巴州(黄州)西阳,从此落地生根,然后娶了媳妇,又有了儿女,当初的穷小子家徒四壁,如今却是家财万贯。

    和符有才一起,他们四个是西阳王的亲信仆人,肩负着郎主交与的重任,妻儿在西阳王的庄园里居住,享受着各种福利,开支不大而收入颇丰,日积月累下来,论手头上的钱粮,可比一般的小康之家还要富庶。

    但没人想脱离王府自立,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过让林有地等人羡慕的就是张鱼,因为和待在西阳的他们不同,张鱼可真是鱼入大海,见过许多大世面。

    张鱼出去一年多,到底在忙些什么,胡三子、张乙满是不知道的,林有地倒是知道个大概,但他们不会去问,而张鱼也不会说。

    张鱼和同伴们出门一年多,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就在家属坐立不安之际,身在番禹的西阳王命人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张鱼等人回来了,安然无恙,即日返回西阳。

    从番禹到西阳,除非是传递紧急消息的驿使,否则路上至少要花一个月时间,张鱼等人数日前回到西阳,终于和家人团聚,这几日忙得很,白天忙,晚上也忙。

    张鱼详细说起番禹的风土人情,他见着几位想去又不敢去,笑着解释道:“老马是北人,刚到黄州都会水土不服,我在番禹见到他时,活蹦乱跳哪里有病怏怏的样子,反正身体健康多喝凉茶,就不会有事了。”

    “不过岭表确实气候炎热,据说冬天是不下雪的,你们若担心家人熬不住,那就再等等,待得朝廷平定江南,可以到广陵看看广陵潮,或者到淮南沿海一带就能看大海了。”

    提到时局,林有地等人最关心不是官军何时拿下建康,还是关心西阳王何时回来,原因就是最近大半年来,府里产业规模扩张得太快,摊子大了事情多了,人手不够用了。

    “大王其实也很想早日回来,奈何未得朝廷诏令,不得擅离职守。”张鱼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府里真的很缺人?”

    “是啊,到处都忙,一个人当两个用,到处都缺人。”

    张鱼闻言有些无奈,他在倭国博多港住了大半年,愈发觉得搞海贸人手不足,此次回来后,还想征得宇文温同意,再调拨新人跟他一起跑倭国航线,结果现在看来,真是...

    林有地忙,胡三子、张乙满忙,符有才忙,大家都忙都缺人手,张鱼觉得自己恐怕要另外想办法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了。

    他回来后,到巴东城转了一圈,和当年襄阳水军的老街坊们喝了几轮酒,借着酒劲半真半假提起番禹的海贸情况,许多年轻人有了兴趣,所以张鱼觉得自己可以另辟蹊径。

    “对了,阿明他们何时回来?”

    “唉,谁知道呢,王妃和带着世子在邺城探亲,据说天子即将大婚,大概完事之后,王妃和世子就要回来了,想来阿明他们也会一起回来。”

    林有地说到这里,忽然警醒起来:“我说,阿明那边的人手,是我先打了招呼要借用,你可不许抢!”

第九十九章 准备

    邺城,胙国公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因为后日天子即将遣使到府,接胙国公之四女入宫,正式册立为后,而国公府这半个月来一直在为此做准备。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前院,胙国公尉迟顺正与春官府的小宗伯交谈,对方今日是来和未来国丈对接婚礼的各项步骤,顺便看看国公府的准备情况,一旦发现有纰漏要赶紧补救。

    天子大婚,关系到皇帝威严和朝廷脸面所以马虎不得,丞相尉迟一再重申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春官府上下不敢掉以轻心,为了筹备婚礼忙了足足一个月。

    其他事情略过不提,后日,天子会派出迎亲使,摆开卤簿如大驾,从皇宫浩浩荡荡出发,抵达胙国公府后,为天子迎接新娘,将其接入皇宫后举行册封大典。

    天子出行,车驾次第,谓之卤簿。而大驾卤薄,是皇帝出行时专用的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车驾仪仗队,摆开卤簿如大驾意味着仪仗队和大驾卤薄相近。

    天子大婚,因为君臣有别,不可能亲自到新娘家中接人,所以要遣使代劳,而摆出大驾卤薄去接新娘,即是以最高礼节,迎接未来皇后入宫。

    这仪仗一摆出来可以用浩浩荡荡来形容,从皇宫到胙国公府,距离不算远,但沿途都要清道,而仪仗队伍抵达胙国公府大门后,因为人马太多,所以如何安排、调度是个大问题。

    原地掉头是不行的,胙国公府门前没有那么大空地,所以接到新娘之后得继续前进,那么路线自然要规划一番。

    小宗伯此来就是和胙国公尉迟顺对接相关事宜,为了确保婚礼顺利进行,春官府的官员必然要介入胙国公府的管理中来,为的是方便安排各种事宜,但人员混杂必然会带来安全问题。

    更别说胙国公三女、西阳王妃如今住在府上,随行还有西阳王府侍卫,如何妥善安排各方人员,确保大婚之日不出纰漏,是个让人伤神劳心的问题。

    尉迟顺今日气色很好,他结束守孝之后,经过饮食调理,面色恢复正常,而小女尉迟明月即将出嫁,当父亲的终于省去一桩心事,所以心情自然也不错。

    接过小宗伯递来那厚厚一卷“注意事项”,尉迟顺只是大概看了看便觉得头有些痛:各种繁文缛节,可比当年三女尉迟炽繁嫁给西阳郡公宇文温繁琐得多。

    后院,闺房里侍女们进进出出忙得不行,即将成为皇后的尉迟明月,几乎变成了衣服架子,几名侍女围在她身边,按着胙国公夫人王氏的指挥,为女郎更换衣服。

    大婚在即,嫁衣当然得试过再试,而不光嫁衣,还有皇后袍服也要试,因为按照大周礼制,皇后之服有十二等,不同场合穿不同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得合身,所以都得一一试过。

    去年,天子即将大婚,作为新娘的尉迟明月已经有了全套的新衣,只是婚事被突如其来的丧事打断导致延误了一年,结果这一年来尉迟明月明显长高,原来的衣服有些不合身了。

    即便并不是这个原因,原来的衣服也不能再用,首先这不吉利,其次,胙国公府若是连女儿入宫后的常服都准备不起,那就太丢人了。

    按照礼制,皇后之服有十二等,其中翟衣有六,随皇帝祭祀太庙和历代祖宗时,服衣;朝见内外命妇时服揄衣;祭群小祀,受献茧,服衣。

    主持采桑时,穿黄色的衣;和皇帝一起见宾客,穿白色的衣;在宫中宴请外命妇或者归宁时,穿玄色的鬏衣。这些衣服都是以翟为领标。

    一年四季,春齐及祭还,穿青衣;夏齐及祭还,穿朱衣;采桑齐及采桑还,穿黄衣;秋齐及祭还,穿素衣;冬齐及祭还,则玄衣,自青衣而下,其领标以相生之色。

    尉迟明月光是听介绍都听得糊里糊涂,更别说还要一件件试穿,转上几圈给母亲仔细端详,没问题之后赶紧脱下,紧接着又穿上另一件。

    光穿衣服还不行,得配上相应的首饰,皇后的首饰花样很多规格也多,适用的场合也有不同,要搭配着衣服来佩戴,各种讲究之繁琐,需要宫中派来的女官现场指导。

    房间本来不小,但是人多起来后就显得局促些,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尉迟明月,只觉得自己被人剥来剥去的像只粽子,西阳王妃尉迟炽繁见着妹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赶紧出来救场。

    “母亲,四娘好像累了,不如先缓缓?”

    王氏闻言看向小女儿,随后回过神来赶紧让侍女们先停下,命人端来汤水给尉迟明月消渴,然后老调调又上来了:“四娘,你且听为娘细说...”

    又是那一套,尉迟明月从半个月前就听母亲唠叨个没完,而去年时也是听了许久,翻来覆去就是“既为人妇就不能耍小脾气”、“天子是君,你是臣,自己若受了委屈,可不能顶嘴,更不能仗着家族地位而乱说话”云云。

    尉迟明月喝着汤水,时不时点点头以表示自己知道了,其实她如今最想的就是躺下来休息一会,因为试衣服已经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却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

    她不是嫌弃衣服、首饰不好看,毕竟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只是如今大婚在即,一想到入宫之后当晚就要发生的事情,尉迟明月就心如鹿撞。

    有了姊姊去年带来的那本书,又有母亲让侍女现场演示过相关动作姿势,尉迟明月大概对男女之事有了解,但毕竟没有实际经历过,所以此时最纠结的就是入宫第一晚该怎么办,而不是什么衣服合不合身。

    王氏忽然想起有几件事情没有交代便转到房外,尉迟明月见着侍女和女官在外间检查袍服、首饰,身边除了姊姊就没有别人,忽然低声问道:

    “姊姊。”

    “何事?”

    “那种事...会很疼么?”

    “呃...还好吧...又不会死人,你莫要胡思乱想,疼一下就过了,习惯了便好...”

    尉迟炽繁嫁给宇文温多年,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阿娘,说起这种话题不会莫名脸红,她也是过来人所以能理解妹妹的心情,所以回答起来比较能“切中要害”。

    “你入了宫,日后就没那么方便和家里人见面,万一遇着什么委屈,不要总往坏处想,慢慢就过去了。”说到这里,尉迟炽繁有些感同身受,怕妹妹想不通便提醒:

    “男人迟早纳妾,天子亦会有妃嫔,这是必然的,你不要多想,反正也拦不住不是?”

第一百章 准备(续)

    皇宫,天子宇文乾铿正在试袍服,后日他便要大婚,天子威仪不容得出现丝毫纰漏,掌管天子袍服的司服领着宫女正在他身边忙碌着,春官府大宗伯在一旁禀报大婚准备情况。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春官府以大宗伯为长官,掌理礼制、祭祀、历法等事,大宗伯即通常所说礼部尚书,时值天子大婚,大宗伯肩膀上的责任很重。

    全套流程都得按照礼制来,不能让天子不满,也不能让丞相不满,同样不能让胙国公那边不满,所以大宗伯这段时间放下手中其他事务,专门主管天子大婚之事。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天子双亲已故,所以肩负媒灼职责的春官府就得和宫里齐心协力,把婚礼办好,让大家都满意,千万不能出问题。

    去年,天子即将大婚,结果蜀王去世导致婚礼中断,那是没有办法才如此,如果今年再有什么事打断了婚礼,或者让未来皇后不能风风光光入宫,尉迟丞相可是要暴跳如雷的。

    大宗伯讲解着婚礼流程,宇文乾铿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婚礼根本就无需他操心,即便有想法也没用,礼制都已经把条条框框定好,想要稍有变动,大臣们必然劝谏,那他何苦招惹这些人?

    正在一旁听讲的千金公主,见着弟弟有些出神,便轻声问道:“陛下是否身体不适?”

    “啊,无妨,朕有些倦了。”

    大宗伯识相的告退,反正今日入宫是例行公事,天子心不在焉不要紧,有长公主(千金公主)在,宫里的各项准备事宜均已办妥,他只要确保迎亲的过程不出问题就行。

    见着大宗伯离开,千金公主关切的问弟弟哪里不舒服,宇文乾铿笑了笑,说试衣服好无聊。

    “你是天子,举手投足都不能失了礼数,尤其大婚这样的场面,累些就累些,就是寻常人家娶亲,可不都是要折腾一番的?”

    “嗯。”

    千金公主是天子亲姊,两人的父亲赵王宇文招已经遇害多年,母亲亦不在人世,所以现在千金公主还承担着母亲的角色,为弟弟的婚事而奔波、操劳。

    未来皇后的寝宫昭阳殿已经装饰一新,一切起居用品甚至挂帷幕的银钩,都是千金公主逐一挑选并最后确定的,所以天子并不关心大宗伯累不累,他心痛的是自己姊姊。

    宇文乾铿穿上新做的象衣,张开手臂,原地转了几圈,千金公主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妥,司服在一旁提心吊胆,就怕这位又挑出毛病来。

    周国礼制,皇帝有十二服,俱以升龙为领标,天子祭祀昊天上帝需着苍衣;祭祀五方上帝,各随方色,朝日着青衣,祭皇地着黄衣。

    夕月着素衣,祭祀神州、社稷着玄衣;祭祀先皇、加元服、纳后、朝诸侯时,着象衣。

    当今天子未亲政,但时常要朝见群臣,也免不了到太庙祭祀历代先皇,所以象衣自然是有的,不过既然是大婚,那么当然要穿新衣,而千金公主总是觉得新衣不合身,所以改了又改折腾了许多遍。

    做出来的袍服不合身,那就说明手艺不行,从重了说是不把天子当一回事,所以司服等人很担心自己倒霉,不过千金公主倒没有为难他们,只是不断让人改。

    此时此刻,千金公主看了许久终于满意的点点头,见着如此情形,不光司服松了口气,就连宇文乾铿也松了口气,毕竟成日里为了件袍服折腾,真是无奈得很。

    “五郎后日就要大婚了,新妇毕竟初次入宫,许多礼节可能记不得那么多,若是有些许失礼之处,你可莫要往心里去。”千金公主交代着,对弟弟的称呼也改了,大婚在即,她总是怕出纰漏,所以愈发唠叨起来。

    “嗯。”

    “还有,大婚之时,累些是必然的,莫要举止失措,让人诟病毫无天子威仪。”

    “嗯。”

    千金公主絮絮叨叨的说起来,宛若一个儿子即将娶亲的母亲,事无巨细的交代着注意事项,宇文乾铿没有丝毫不耐烦,认真的听着。

    这是他的亲姊,如同母亲一般,也只有至亲才会这么唠叨,因为这都是为了他好。

    不过真是....都说了许多遍,真的很嗦...

    宇文乾铿如是想,当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千金公主好容易把老调重弹了一遍,忽然看了看旁边的各色人等。

    这是示意“尔等后退”的意思,无论是司服还是宫女亦或是宦官,都识相的后退到听不清悄悄话的距离,按说不该如此,不过天子和长公主要说悄悄话,也是情有可原。

    反正那一位都同意了,那么不听就不听呗。

    见着旁边无人,千金公主忽然期期艾艾起来:“五郎,你到底弄清楚没有?”

    “啊?姊姊说的是何事?”

    “呃,就是男女之事。”

    千金公主倒不是难为情,她是怕弟弟对这种话题觉得难为情,不过宇文乾铿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他微微一笑:“姊姊勿忧,该知道的,当然弄清楚了。”

    去年,宇文乾铿本就要迎娶尉迟家的娘子入宫,不过婚事意外中断,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开了荤,知道男女之事为何物。

    虽然未亲政,但宇文乾铿身为天子,总不能同和尚一般过日子,去年大婚之前,为了能够在那晚顺利与皇后敦伦,身为男人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有宫女来教。

    能有机会献身的宫女,当然经过重重挑选,所以即便宇文乾铿由男孩变成了男人,而男女之事确实很刺激,但他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对于他来说,在这个祸福未知的皇宫里,最值得信任的,当然还是受了许多苦的姊姊。

    千金公主如今担心的,是大婚那晚弟弟不知节制索取过度,让新妇痛得死去活来,所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截了当的交代:“五郎,来日方长,头一晚莫要折腾太过,免得大家尴尬不是?”

    “啊,哦...”

    这种话题确实让人有些难为情,千金公主见着反正已经把话挑开了说,索性多交代几句:“妾之前去胙国公府时,见过了新娘,确有沉鱼落雁的容貌,五郎千万记着,头一晚莫要太折腾了!”

第一百零一章 大喜之日

    清晨,邺南城,皇宫,由北至南,阊阖门、端门、止车门依次打开,一列数百人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皇宫,向着城中某处前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队伍之中,有全身披挂的步、骑侍卫,有身着官服的官吏,有宫女和宦官,还有装饰华丽的四轮车。

    旗帜招展,鼓乐齐鸣,队伍行走在大街上,沿途街道两侧俱是维持秩序的禁军。

    今日天子大婚,同时举行纳后册后大典,皇帝使使持使节,排开卤簿如大驾,前往胙国公府迎接未来皇后,其行进路线早已确定,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天子大婚自当普天同庆,故而仪仗所过之处,在道路两旁的禁军警戒线外,允许邺城百姓驻足旁观,但不许有任何违禁之举,谁敢乱来后果自负。

    婚期早已确定,满城百姓都知道今天是天子大喜之日,所以一大早携家带口到路边抢位置,人挤人好不热闹。

    九年前,周国天元皇帝忽然去世,外戚杨坚把持朝政,当时的相州总管尉迟迥于邺城起兵反杨,后来朝廷大军与相州军在邺城南郊决战,邺城百姓就携家带口出城来到战场边上旁观。

    血淋淋的战场他们都敢旁观,没道理天子迎亲不敢旁观,所以今日邺城百姓看热闹的热情空前高涨,沿途道路两旁都站满了人,用万人空巷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邺城为北方名城,当年是齐国国都,后来又是周国复兴之都,正所谓天子脚下,地位比别处自然要高一等,邺城百姓自诩见多识广,即便是在街上随便找个人,对方都能透露出一些“秘辛”以示自己消息灵通。

    所以今日天子大婚,许多消息灵通人士在路边看热闹的队伍里,开始滔滔不绝说起“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来。

    有人透露据说是其叔叔的小舅子的媳妇的弟弟的同僚透露之消息,说天子给胙国公府的聘礼,光是金饼就有数百斤,至于其他常见的贵重之物就数不胜数。

    什么香药、夜明珠、象牙、犀角、珊瑚、玳瑁、绫罗绸缎是必须有的,而如今正火热的玻璃制品当然也有,特别是那神奇的琉璃镜(玻璃镜)肯定少不了。

    听到这里,又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开始质疑,因为天子即将迎娶的尉迟家四娘子,其姊夫西阳王就能做出玻璃镜,所以玻璃镜对于胙国公府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然而又有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反驳,具其所述天子的玻璃镜似乎是等身大小,不是权贵家里那种巴掌大小的便宜货。

    “便宜货?巴掌大小的玻璃镜,好像你买得起一般!”

    “嚷嚷啥,嚷嚷啥!一个巴掌大小的镜子,比得上等身大小的镜子么?”

    几个人吵起来,被不远处维持秩序的禁军狠狠骂了几句,就在这时,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往这边过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微风起,些许香气向周边弥漫,许多人闻到香味后只觉神清气爽,而又有自诩见多识广之人争起来,他们在争辩这香味到底是何香药所出。

    然而大部分人还是被仪仗队伍中的四轮车所吸引,这可是据说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乘坐的御辇,光是看外观上的装饰就知道十分华贵。

    胙国公的两个女儿,姊姊是西阳王妃,妹妹即将入宫成为皇后,而姊妹俩本身又是尉迟家的女郎,胙国公有这样两个嫁得好的女儿,真是羡煞旁人。

    许多小娘子看着这华贵的御辇,满是羡慕的表情,即便知道不可能,但许多人还是希望今日能够坐在车里的是自己。

    哪怕只是坐一下都好啊!

    。。。。。。

    胙国公府,此时已是皇后临时行宫,正门外搭起毡帐,供迎亲使者诣见未来皇后,一切流程都要按照礼制进行,每一步都已确认无误。

    手持使节的迎亲使者,摆开仪仗,奉玺绶册在毡帐外等候,身着大严绣衣的新娘,拜别双亲后在宫女簇拥下缓缓走出府邸大门,来到毡帐之中。

    本就貌美如花的尉迟明月,如今在全套皇后行头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光彩夺目,未戴红头巾,头上不知用了多少发簪、金簪等珠宝首饰,似乎沉重异常,所以她目不斜视,保持头部一动不动。

    在女官引导下,尉迟明月按礼节走了一遍流程,接受皇后玺书,佩戴绶佩,然后登上御辇。

    毡帐随后撤除,仪仗队伍沿着街道继续前进,一路鸣锣开道依旧热闹非凡,街道两旁人声鼎沸,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坐在车中的尉迟明月,听着外面的动静,紧张得不住绞手,陪同的女官拿着玺书,口中不停劝慰:“殿下莫要担心,一会依着事前说好的来即可。”

    “啊...啊。”

    今天是大喜之日,尉迟明月很紧张,紧张得连“事前说好的”是什么都忘了,她就要入宫嫁给天子成为皇后,一想到今晚就是最要紧的时刻,尉迟明月只觉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新娘的表现,早已在女官的意料之中,所以她也不多说什么,免得画蛇添足,让对方更加紧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喧嚣声渐渐消失,队伍似乎行进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女官轻轻挑起窗帘,看了片刻后低声禀报:

    “殿下,已经到皇宫了。”

    “啊?那那那...”

    尉迟明月只觉得心跳加速,她依稀记得入宫后要下车,所以试图起身准备下车,亏得女官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殿下请安坐,还未到下车地点。”

    越急越容易出纰漏,尉迟明月紧张得手足无措,女官赶紧低声安慰,新娘紧张在所难免,只是千万不要出错,否则她和同伴们可是要倒大霉了。

    仪仗过端门,大卤簿停在门外,小卤簿继续前行,在东阁外停留,女官们小心翼翼搀着尉迟明月下车,撑起伞,沿着地毯铺就的长道走向昭阳殿。

    昭阳殿后有长长的永巷,巷北有宫门,其后便是皇帝后宫,那里也是皇后的寝宫所在之处,而天子已经在昭阳殿设席,等待新娘的到来。

    竭尽全力保持稳定的步伐,尉迟明月开始紧张起来,她好歹记得女官的教导,目光略微微向下,看的是数步之外地面,而不是明目张胆的向前直视,所以一开始无法看清殿前动静。

    随着距离接近,她在女官的提醒下微微抬头,看清了昭阳殿前光景,却见殿外东西两侧已经设帐,尉迟明月记起女官所说,帐内设有同牢之具,用来给新人行同牢之礼。

    同牢,新郎新娘同吃一份肉食,表示共同生活的开始,同牢之礼代指结婚的礼仪。

    新娘来到殿前,看见了左右排开的仪仗队伍,看见了中间的御座,却没见有人坐在上面。

    天子呢?莫非天子忘记今日大婚了?

    尉迟明月心乱如麻,正走神之际,耳边响起传唱之声,随后鼓乐齐鸣,气氛瞬间热闹起来,头上遮阳的伞忽然撤去,这是进入下一步骤的提示,她赶紧停下脚步。

    金银甲胄的侍卫簇拥着一个服衮冕的年轻人从昭阳殿内走出,那人独自来到御座旁,气势十足的坐下,端正身形后看着尉迟明月。

    能坐在御座上的当然是就是天子,很年轻,样貌端正,只是看不清具体长相,因为尉迟炽繁不敢对视。

    她只觉得面颊发烫,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竭尽全力保持平静,在女官的陪同下缓缓上前,根据司仪的安排行礼,天子纳后册后,依礼制皇后先拜后起,皇帝后拜先起。

    新郎新娘礼毕,接下来就该转入西侧大帐行同牢之礼,宇文乾铿探手过来要牵新娘之手共同入席,尉迟明月只觉得口干舌燥,羞涩的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怯怯的探出手去。

    “新佛出世...”耳边忽然响起不男不女的声音,又有点像所谓的公鸭嗓,“除去旧魔!”

    尉迟明月吓得一个激灵,抬起头循声望去,却见旁边队列里一名宦官忽然冲向天子,赶在侍卫扑上来之前,将手中一物向天子一甩。

    一股辛辣的气味扑鼻而来,尉迟明月惊恐看着天子被浑浊的液体泼了一脸,然后痛苦的捂着脸倒地。

    随之而来的呼喊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刺客,有刺客!!”

第一百零二章 惊变

    邺城一隅,妙胜尼寺,便装出宫的千金公主,正在厢房里与友人阿涅斯交谈,今日天子大婚,她本该在宫里亲自目睹这一盛况,不过出于慎重考虑,她还是出宫来到这里。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阿涅斯自从来到邺城之后,一直在妙胜尼寺暂居,寺里都是出家的女尼,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打扰,虽然无聊了些,但对于阿涅斯来说却很有趣。

    她是波斯人,自然信仰波斯国教,就是中原所称拜火教的祆教,不过阿涅斯对于东方的佛教有些好奇,平日在厢房里听着隔壁那呢喃的诵经声,觉得颇为有趣。

    当然尼寺的主持不可能让这位贵客去念经,或者找女尼们攀谈,所以阿涅斯在尼寺居住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无所事事。

    千金公主入宫之后没有忘记阿涅斯,然而时机不对,只能让阿涅斯等,待得过一段时候,千金公主打算将阿涅斯安顿在一座庄园里,届时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而这段时间里,千金公主关注的事情,都以弟弟宇文乾铿为主。

    宇文乾铿还未亲政,丞相尉迟大权在握,尉迟家在朝中权势滔天,千金公主不是愚昧无知的妇人,知道弟弟如今的处境很艰难。

    江山是宇文家的,可江山却是尉迟家保下来的,一切的一切,就和当年元魏的形势一样,权臣把持朝政,天子大权旁落形同傀儡。

    当年魏分东西,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是元氏,最后都被权臣家族取而代之,说直接点,宇文家的江山就是这么来的,所以,那一幕会重演么?

    千金公主不敢想这个问题,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回避,所以即便现实再残酷她也得面对,因为弟弟是她的无价之宝,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当年远嫁塞外,千金公主成了突厥国的可贺敦,见过了无数的尔虞我诈,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女,所以她回到宇文乾铿身边之后,对局势看得很明白。

    比起当年,宇文家的形势还算好些,毕竟宗室实力犹存,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还有西阳王宇文温,手中有军队有地盘,是天子最强有力的依仗,也是掣肘尉迟家的最可靠力量。

    但即便如此,宗室距离京城太远了,天子依旧势单力薄,现在只有她能在身边鼓劲,儿尉迟家只手遮天,且不说有无动机,真要弄死她不过举手之劳。

    前提是她不要变成威胁,威胁到丞相对天子的控制,所以千金公主很有自知之明。

    作为天子亲姊,自从入宫之后,宇文乾铿每日里有许多话要和她说,百说不厌,但千金公主不敢让自己对天子的影响力表现得过于强大,所以尽量减少说悄悄话的情况,免得让人误会她要谋划什么。

    频繁过问天子的婚事,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忙完了该忙完的事情后,该放手就得放手,不然天子连大婚都必须她在场,这让别人怎么看?

    这种极度依靠姊姊的行为太刺眼,会影响到丞相的态度,导致对方的敌意大增。

    所以今日千金公主要避一避,到妙胜尼寺住上一晚,让皇帝在宫中好好的和皇后敦伦,省得大半夜小两口闹别扭还得她去调解,最后让人觉得天子似乎唯她是从。

    所幸天子很“讲道理”,没有执意让姊姊留在宫中陪伴身边,然而千金公主虽然此时人在妙胜尼寺,心却依旧留在宫里。

    新婚之夜会出纰漏么?不知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女官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千金公主即便心里再牵挂,也只能放手不管。

    然而这种事情那里是说放就能放的?

    阿涅斯见着千金公主走神,关切的问:“千金?你怎么了?”

    “啊,啊...没什么。”

    “千金,你方才还让我不要多想,结果自己就在胡思乱想。”

    “说我胡思乱想?那你呢?成日里问佛经,是不是要出家?”

    “是啊,要不你为我剃度吧?嘻嘻。”

    阿涅斯掩嘴而笑,今日她很高兴是因为见到了千金公主,当然她也知道今日对方的弟弟大婚,正是身为姊姊最为牵挂的事情。

    千金公主笑了笑,将思绪收回来,阿涅斯跟着她来到邺城之后便在这妙胜尼寺借宿,为了避免出意外,从那时到现在,一直没有出门。

    而千金公主也没有再在天子面前提起这位波斯娘子,同样是为了避免意外。

    她打算让阿涅斯入天子后宫,不是为争宠,而是让弟弟有个可靠的伴侣,也让阿涅斯有个依靠,但这件事只能以后再说,因为天子大婚在即,她若不识好歹,阿涅斯恐怕会在宫里香消玉殒。

    这就是无奈的现实,然而千金公主身不由己,去年流落到波斯被人控制之后,为了能见弟弟一面只能屈服,而为了报答一直照顾她的阿涅斯,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给对方一个归宿。

    只是这个归宿看上去未必好到哪里,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千金公主一直在祈祷,祈祷杞王宇文亮能够有力的掣肘丞相尉迟,到时候两家相安无事,日子也会好过些。

    但现实很残酷,所以千金公主有时候会想,带阿涅斯来邺城,会不会是好心办错事?

    阿涅斯在妙胜尼寺居住很无聊,千金公主派了宫女来作伴,介绍起北地的风土人情,每天都说一些邺城发生的奇闻异事。

    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得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具体有多长,那要看情况而定,首先是看皇帝和皇后之间的进展如何,若皇后有娠,也许对于皇帝后宫多几个女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如果皇后没有怀孕,那就继续等下去,千金公主不想刺激尉迟丞相,所以等上一年半载是必然的。

    到时候,阿涅斯脸上的“伤疤”,也会在草药调理之下神奇的“愈合”,能以正常的样貌出现在皇帝面前,只是时机必须把握好,不然会出事。

    两人正在交谈,忽然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未经通报便闯入房间,千金公主定睛一看,却是本该在宫里参与婚礼的一名女官。

    她怎么跑来这里了?难道...

    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千金公主强忍着心中不安,开口发问:“何事如此惊慌?”

    “殿下...”女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面色苍白,似乎受到什么惊吓,她顾不上房内还有另一个人,缓了缓气继续说道:“宫里出事了!”

    千金公主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对方赶来这里对她说宫里出事,那就一定是大事,她忽然想到了某些可能。

    难道天子出事了?

    挣扎着起身,她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扯住对方大声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殿...殿下,天子遇刺身负重伤,如今已不省人事...”

    惊变突起,让千金公主只觉得心脏骤停,将女官往旁边一拨,向着房门冲去,刚跑几步两眼一黑,身体一歪就要倒地,被紧随身后的阿涅斯拼命搀住。

    “快...快...”千金公主很快恢复神智,哭喊起来:“快...陛下...我要回宫!快带我回去!!”

第一百零三章 惊变(续)

    胙国公府,仆人们正在洒扫府内外地面,方才天子的迎亲使接走了四女郎,但事情还没有完结,因为胙国公还要在府里设席,宴请亲朋故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府里出了位皇后,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当然会有宾客到访庆贺,所以皇后临时行殿必须恢复为国公府,这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所以今日嫁女的胙国公尉迟顺未得片刻清闲,而胙国公夫人王氏此时正在忙着指挥仆人们搬东西,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女宾们做准备。

    男宾当然是和胙国公一起饮酒作乐,而女宾们则由胙国公夫人来接待,恰好胙国公归宁的女儿西阳王妃尉迟炽繁在府里,也帮着王氏布置筵席。

    寻常人家办婚事都要折腾一番,更别说天子大婚,作为女方家,摆出的排场当然不能小,毕竟一来事关脸面,二来府里又不是承办不起。

    天子在皇宫里迎接新娘之后,要在太极殿接受群臣朝贺,而其中许多人出了宫,还得转来胙国公府赴宴,所以留给国公府的准备时间还很充分,不过即便今日忙完了,过几日还有得忙。

    新皇后会在宫里朝见外命妇们,之后还得选定良辰吉日,皇帝和皇后在太极殿共同接见群臣,其中也包括外命妇,又过几日,皇帝和皇后还要到太庙祭拜列祖列宗,到时候群臣以及外命妇们也得同行。

    如此折腾,真是没有半个月不会结束,所以今日胙国公府宴请宾客,根本就不算什么麻烦,而府里的四女郎如今已是皇后,以后国公夫妇以及西阳王妃见了她,正式场合下就必须称“臣”或“臣妾”了。

    尉迟炽繁见着母亲有些疲惫,赶紧扶到一旁休息,今日尉迟明月出嫁,作为母亲的王氏一夜都没有睡好,而现在还得操劳宴客之事,尉迟炽繁就怕母亲熬不住。

    “无妨,这点事情还累不倒为娘。”王氏笑了笑,即便现在忙得团团转,但她没忘记那调皮的外孙:“小家伙呢?可得看紧了,莫要让他到处乱跑。”

    “母亲放心,女儿已经命人看好了,他掀不起什么大浪。”

    其实宇文维城很听话,只是被宇文温宠得太过活泼,让尉迟炽繁觉着儿子调皮得有些不像话,但现在她没空理这小家伙,眼下还是得把大事办完。

    作为西阳王妃,她当然属于外命妇之列,又是皇后亲姊,所以往后的几次大场面都得参加,一想到那些繁文缛节,尉迟炽繁就头痛。

    九年多以前,大象二年初,当时的天元皇帝宇文,册立了四位皇后,那时尉迟炽繁还是西阳郡公夫人,和其他外命妇一起循例入宫朝贺,并在宫中赴宴。

    结果那一晚她被宇文强行灌酒,若不是后来有刺客行刺,尉迟炽繁恐怕就要被不怀好意的皇帝强占,而随后发生的种种事情,让她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如今,尉迟炽繁即将再次入宫朝贺皇后,不过这次不同了,应该很顺利就能走完流程,待得皇帝和皇后谒太庙,她就能带着儿子返回西阳。

    届时,也许夫君已经从岭表班师,然后便能团聚了。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忽然灵机一动:大军班师,身为主帅的宇文温理所当然要回京复命,不如她在邺城多住一段时间,既能多和双亲相处,又能在邺城和夫君团聚。

    她难得回娘家一趟,下一次再回来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作为女儿,尉迟炽繁当然对娘家难以割舍,当然她不光想着自己,也想着宇文温。

    宇文温在黄州当总管,距离朝廷中枢很远,更别说在朝廷里有什么人脉,尉迟炽繁觉着这样下去不行。

    她认为既然自己在京城,就多往蜀太妃和蜀王妃那里走走,为夫君说说好话,也多和其他诰命夫人多来往,好歹打听一下朝廷动向什么的,为夫君将来的发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作为正室,她不可能不让夫君纳妾,作为女人,总有容颜老去的那一天,所以尉迟炽繁有危机感,她决定不能光待在府里算账,而是要成为真正的贤内助。

    想着想着,尉迟炽繁走了神,结果回过神来发现母亲已经离开,问侍女得知是被胙国公叫了去,她没有放在心上,刚忙了一会,却见母亲走了过来,面色有些不对。

    “母亲,何事如此愁眉不展?”

    “啊?没...没什么...”

    。。。。。。

    皇宫,太极殿外,身着朝服的大臣们正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今日皇帝大婚,迎亲使已经将皇后接入宫中,看时辰,皇帝应该和皇后完成了同牢之礼,那么接下来,皇帝应该莅临太极殿,接受群臣朝贺。

    可是天子迟迟未出现,莫非是...

    莫非是为皇后的容貌倾倒,以至于急不可耐,等不及朝见大臣就要和皇后敦伦了?

    这种想法,不止一个人有,胙国公的四女郎,据说与其姊西阳王妃一般有沉鱼落雁的容貌,想来天子血气方刚,见着绝色一下子把持不住也情有可原。

    不过若真是如此,也太急色了吧?这哪里是一个明君应该有的行为举止?

    今日阳光明媚,群臣在殿外沐浴着阳光,因为天子迟迟不到的缘故,被晒得额头冒汗,原本可以到东堂休息乘凉,但天子极有可能随时过来,他们就只能待在殿外等着,以免出现让天子等候的失礼场面。

    所幸日头不是很毒,又有冰镇酸梅汤消渴,所以大家在阳光下倒还撑得住,不过却有一人却是例外。

    清凉伞下,身着朝服的丞相、蜀王尉迟负手而立,他看着面前群臣,目光扫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试图从其面部表情上,看出有何不妥。

    方才小宫伯遣人来报,皇帝在昭阳殿前迎接皇后时,被一名胆大包天的宦官行刺,脸上被泼了不明液体,如今不省人事,而那宦官高呼了几个口号之后嚼舌自尽。

    面对惊变,尉迟不动声色,没有告知在太极殿外等候的群臣这一坏消息,命人处置天子遇刺一事并传太医救人,而他,则若无其事的站在这里,面前任何人都别想离开。

    天气炎热,虽然有清凉伞遮阴,但尉迟依旧觉得身上有些难受,毕竟内穿防身的环锁铠其分量十足,即便再透气也闷得慌,他面色如常可左手轻轻握着剑柄。

    新佛出世,除去旧魔?我倒要看看,你们之中,谁是同党!

    蜀王尉迟,都督中外诸军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其佩剑和其他朝臣的装饰性佩剑不同,是锋利的杀人剑。

    松开剑柄,尉迟忽然拍起手,连续拍了几下,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边,待得现场安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诸位,诸位!”

    群臣看向尉迟,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他们琢磨着莫非丞相是要说“天子有恙”之类的场面话,却听得对方说道:

    “方才得报,说有狼心狗肺之徒在昭阳殿行刺天子!”

第一百零四章 惊变(再续)

    回廊,一群人正跑步前进,最前头那位跌跌撞撞的女子是千金公主,发簪不知何时掉落,一头乌丝巾如瀑布般落了下来,只是她如今顾不得那么多,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赶到弟弟身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方才在妙胜尼寺得女官来报,说天子遇刺昏迷不省人事,千金公主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若不是阿涅斯搀着,她根本没有力气跑出尼寺、坐上马车往宫里赶。

    她赶到皇宫外时,宫门已经关闭,城头上的禁军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也亏得千金公主身份尊贵,负责宫城卫戍的武伯知道她非一般人可比,特开城门放人入内。

    一想到弟弟可能有生命危险,千金公主就心急如焚,跑着跑着一个趔趄就要扑到,被旁边跟着的阿涅斯和女官搀住,她一甩手臂继续向前冲。

    “千金,千金!慢些啊!”阿涅斯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从下马车到这里,距离不算短,她跑起来已经觉得双腿发软,结果身材比她瘦弱的千金公主却丝毫不知疲倦。

    阿涅斯担心千金公主跑着跑着一口气接不上来就会出事,然而对方跑得比她快,根本就追不上,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那个瘦弱的身躯?

    是对弟弟的关切之情,支撑着那瘦弱的身躯,阿涅斯没有亲人,但能体会千金公主此时此刻的心情,所以她拼命追上去,不是阻止而是要搀扶对方。

    在女官的指引下,千金公主向着昭阳殿跑去,方才天子在那里遇刺,侍卫们随后将不省人事的天子转移到昭阳殿西侧凉风殿。

    之所以在那个地方,一来是方便就近救治天子,二来是因为昭阳殿南端是太极殿,按礼制,此时此刻,丞相及百官正在太极殿前等着朝见天子。

    而天子遇刺一事非同小可,正是需要丞相主持大局的时候,在距离太极殿颇近的凉风殿正好合适。

    眼见着凉风殿就在不远处,千金公主加快了步伐,而此时的凉风殿已被侍卫们围得水泄不通,见着有人径直冲过来,有人上前拦截。

    “大胆,尔等...呃,殿下,殿下请留步!”

    “让开,让开!”

    见着披头散发的长公主呼喊着冲过来,武骑常侍刘居士惊讶之余有些手足无措,他和同袍此时披坚执锐,若要对一个弱女子动手本就绰绰有余,奈何面前这位不一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毕竟是贵人,拉拉扯扯的太失礼,万一摸到哪里或者伤到哪里总不好,更别说后面还跟着个高目深鼻的胡姬,这种来路不明的女子,怎么能让其接近天子。

    刘居士和同袍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其实是虚张声势,然后被千金公主轻而易举突破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将身材魁梧的侍卫们推开。

    正在殿前坐镇的小宫伯,见着千金公主跌跌撞撞的拾阶而上,赶紧上前迎接,他知道这位的身份特别,拦是没法拦的。

    “殿下...”

    “陛下呢,陛下如何了?”

    “御医正在为陛下...”

    话还没说完,千金公主已经冲了进去,只觉殿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宫女、宦官和几个侍卫候在门口,殿内一人躺在卧榻之上,有几名御医在榻边忙碌着,旁边还有一名身着绣衣的女子。

    听得脚步声起,女子转头望过来,却是新娘、皇后尉迟明月,此时的她面色恍惚,头上的各类首饰已经取下,随意挽了个发髻。

    见着千金公主赶来,尉迟明月本就通红的眼眶再度红起来,啜泣着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千金公主扑到卧榻上。

    “五郎!五郎!你怎么了...御医,陛下如今怎么了?”

    “殿下...”

    御医说天子被逆贼用不明液体泼到脸上,如今脉象稍有紊乱,但呼吸通畅,只是昏迷不醒,那液体气味辛辣,一时间不知是何药物。

    千金公主看着昏迷不醒的宇文乾铿,眼泪水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她没想到好好的一场大婚,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早知如此,她就应该在现场。

    她宁愿那液体泼到自己脸上,也不想弟弟被人伤害,但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只觉得悲痛万分,忍不住啜泣起来。

    啜泣的不光是千金公主,还有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尉迟明月,她到现在还没回过神,事情变化得太快,原本沉浸在巨大幸福感之中的新娘,完全被突然出现的刺杀行为吓得懵懵懂懂。

    从天子伸手要牵她入席,到那个宦官忽然袭击,眼睁睁看着天子脸上被泼了东西,然后捂着脸痛苦倒地,抽搐片刻便昏死过去,这个场景太刺激,尉迟明月当场就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昏倒在地。

    现场一片混乱,那个宦官被人制住,却不知怎么就口吐鲜血气绝身亡,尉迟明月只觉那鲜血是如此的刺眼,让人心惊胆战,女官搀她到殿内休息,一直惊魂未定。

    天子被侍卫们转移到昭阳殿西侧凉风殿,事已至此,婚事是办不下去了,好在女官还算镇静,帮皇后换下发簪首饰,挽了个发髻后,便扶着她到凉风殿照看天子。

    尉迟明月是第一次入宫,哪里知道宫里的繁文缛节,什么事都不懂,只能站在榻边,手足无措的看着御医救治天子,而直到此时,她才看清了天子的样貌。

    但这时候没心情想那么多,尉迟明月急得六神无主,亏得其他人慌而不乱,该做什么都在做什么,叫来御医,又将情况禀报了候在太极殿外的丞相。

    一想到四叔就在太极殿,尉迟明月的心稍稍定了些,而现在长公主(千金公主)又赶来了,她觉得终于有了主心骨。

    长公主不久前抵达邺城,曾经到胙国公府作客,其实就是为了见见未来皇后尉迟明月,两人交谈过,算是认识。

    长公主是天子亲姊,是由尉迟明月的姊姊尉迟炽繁陪同回京,尉迟明月听姊姊说起过长公主的事情,觉得这位是个可靠的女子,所以此时此刻,心中的负担没有那么大了。

    千金公主停止了啜泣,站起身向着尉迟明月问道:“皇后殿下。”

    “啊...啊,长公主有何吩咐?”

    “臣妾不敢说吩咐二字。”千金公主姿态放得很低,“皇后殿下,此事丞相知道了么?”

    “丞相已经知道了,说一会就过来,就不知道陛下....”

    话没说完,尉迟明月的眼泪就溢出眼眶,千金公主示意女官上前搀着她到一旁休息,然后问御医到底能不能把天子救过来。

    几位御医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沉默片刻后说必定竭尽全力,千金公主叹了口气,示意他们暂且退下。

    待得御医走出殿外,榻边别无他人,千金公主再度坐下,用颤抖的手紧紧握着弟弟的手,而对方也紧紧握着她的手,姊弟俩暗中较劲。

    那年,在襄国的赵王府,年幼的宇文乾铿贪玩不想读书,于是躺在榻上装病,骗过了父亲宇文招,却没有骗过姊姊。

    千金公主清楚记得,这个调皮的弟弟,骗人时一旦紧张那么鼻子会不由自主的微微抽动,所以等得满脸愁容的父亲离开,她便揪着弟弟的耳朵,揪着小骗子起来去背诵千字文。

    现在,弟弟躺在榻上不省人事,而当她哭着扑到榻上后,无意间看见弟弟的鼻子在微微抽动,那一刻,她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么,五郎!

    心中震惊不已,千金公主极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试图做最后的努力,阻止弟弟做出疯狂的举动,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皇后殿下、公主殿下,丞相准备过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鱼死网破

    因为有长公主正在榻边照顾天子,又知道丞相(四叔)即将过来,尉迟明月坐在另一旁的坐榻上,情绪稍微缓和,思维渐渐恢复,然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她亲眼看见天子被人泼了疑似毒药的不明液体,那液体气味很呛不知是何物,而天子随后捂着脸倒地随后昏厥也确实是真的。

    被这种可怕的液体泼到脸上,尉迟明月还以为天子的脸就此被毁容,可方才在榻边她看得真真切切,天子的五官完好无损。

    脸上没有什么伤痕,看上去呼吸正常,如同睡着一般,只是无法醒来。

    尉迟明月只觉得这种毒药太可怕,只要泼在脸上就能让人昏迷,也不知是何人做出来的,她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记起刺客喊出口号: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这口号有些奇怪,尉迟明月家里信佛,而且和许多权贵之家一样信的是弥勒,所以知道“弥勒上生”、“弥勒下生”的说法,故而对于这个口号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觉得莫非刺客是什么邪教的马前卒,为了迎接“新佛出世”才铤而走险,刺杀天子以便“除去旧魔”,可为何不用匕首之类的凶器,反倒是泼毒药呢?

    对了,一定是顾忌到天子万一内穿护甲,加上旁边有侍卫,那个宦官想用匕首行凶恐怕无法成功,才改用泼毒药的办法来害人。

    可是行凶便行凶,还喊口号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信弥勒?天下信弥勒的人多了去,邺城许多权贵以及家眷们都信,何必多此一举?

    尉迟明月想到这里,觉得刺客可能是狂信徒,为了实现所谓的“弥勒下生”而疯狂,那么她纠结一个疯子的某个动机,真的很可笑。

    而现在的问题是天子的伤势如何,尉迟明月见着御医们有些束手无策,不由得担心万一出现最坏的局面,那该怎么办?

    刚做新娘就守寡,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沉重了,尉迟明月觉得莫非自己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本就该孤苦伶仃一辈子,若想嫁人就会出事。

    所以去年克死了祖父,今年眼见着又要克死天子。

    想着想着悲从心中来,尉迟明月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裙,眼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心乱如麻,而在殿门处的御医们也心乱如麻。

    天子今日大婚,结果遇刺昏迷不醒,他们急匆匆赶来救人,却发现情况有些棘手:天子看上去并无大碍。

    刺客已死,所以他泼到天子脸上的液体是什么玩意无从得知,御医们检查了现场以及天子袍服上残留的液体,发现这东西除了气味难闻,并没有什么腐蚀性。

    当然,世间无奇不有,可能是用什么秘方配出的毒药,泼在人脸上被吸入体内后毒性发作,这也不是不可能,谁也不敢断言世上没有如此毒药,但是大家为天子把了脉,除了稍微紊乱并无异常。

    查看过口鼻、眼睛以及耳朵,没有发现中毒迹象,反正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出事了,根本就看不出有问题。

    所以,他们实际上没有疗伤的办法,可天子要是这么昏迷下去也不行,到时候丞相一发怒,他们就得倒霉,所以此时此刻几位御医正绞尽脑汁想办法。

    办法没想出来,丞相来了。

    尉迟在几名甲士的护卫下向凉风殿走来,侍卫们让开一条道,小宫伯迎上前去要说明情况,对方的步行速度很快,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拾阶而上。

    几名御医硬着头皮上前,等候丞相的发问,结果只听得对方问“天子何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忙不迭前方带路,边走边介绍大概的情况。

    殿内,泪流满面的尉迟明月见着四叔来了,赶紧起身迎上前,尉迟向其点点头,随即看向迎上前的千金公主:“殿下,天子呢?”

    “啊...啊,在...在...”

    千金公主已经压制不住心中极度的惊慌,即便强装镇静也无法完整的把话说完,好在她之前入殿时就是惊慌失措的模样,所以有如此表现,旁人也不会多想。

    “殿下勿忧,天子定会无事。”

    尉迟说完,大步流星向着卧榻走去,千金公主身体微颤,但还是跟了上去,弟弟太疯狂了,可再怎么样她也不能袖手旁观。

    刚走几步,跟随尉迟入殿的甲士便将千金公主与丞相隔开,另一侧,尉迟明月也被隔开。

    卧榻上,天子宇文乾铿闭目躺着,尉迟走到榻边站定,轻声喊着“陛下”,接连数声之后,宇文乾铿哼哼了几声,似乎是要苏醒的样子。

    尉迟见状附身查看,就在这时宇文乾铿忽然睁眼,靠内侧的左手一扬,白色粉末状的生石灰洒了尉迟一脸,与此同时,侍立殿内两旁的侍卫中,有数人吹响刺耳的竹哨,拔刀冲向卧榻方向。

    惊变突起,尉迟捂着脸嚎叫起来,宇文乾铿坐起身,从身下拔出匕首,竭尽全力向近在咫尺的尉迟扎去,目标是脖子。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顾忌到对方身上内穿护甲,然而尉迟身形晃动,宇文乾铿的匕首只是划破对方脖子。

    两旁的甲士与冲到面前的侍卫斗在一起,殿外传来呼喊声、金石撞击声,似乎爆发了一场混战,而此时殿内已经鲜血四溅。

    尉迟脸上全是白色的生石灰,而脖子流出的血染红了沾有白色生石灰的胸襟,他挥拳乱打,将宇文乾铿打倒在地,甲士拼命扯着他后退,宇文乾铿爬起身握着匕首冲了上去。

    一旁的尉迟明月见着如此血腥的场景,尖叫一声当场昏倒,几名御医吓得倒地不起,而千金公主虽然没有昏倒,也吓得面无血色,她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傀儡天子和权臣,迟早会决裂,只是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让她猝不及防。

    “纳命来!”

    宇文乾铿高声呼喊着,姊姊竟然会回来,以至于会被殃及,但此时此刻已无退路,他奋力向前冲,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朕,宁愿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愿坐以待毙!

第一百零六章 竖子,安敢如此!

    三十二年前,周天王宇文觉试图亲政,与辅政的大冢宰宇文护起冲突,被废之后一个月便遇害;其兄宇文毓继位,不久改称皇帝。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宇文毓同样不愿做傀儡,勉强亲政之后,试图掌握兵权,被宇文护先发制人在食物里下毒,宇文毓临死前强忍剧痛,口授遗诏传位于四弟宇文邕。

    宇文邕继位,再没提“亲政”二字,忍气吞声熬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在宫中当场刺杀宇文护得手,从此才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

    对于宇文乾铿来说,三位伯父的经历,代表着两种结局,傀儡天子和权臣,必然走向决裂,他不想被废,所以要效法伯父宇文邕,刺杀权臣以求绝地反击。

    然而当年宇文邕面临的处境,比此时的宇文乾铿好许多,因为执政的宇文护即便大权在握,但碍于大义名分只能不断的立傀儡,却不能取而代之。

    这就让宇文邕有了运作的时间,而宇文乾铿面对的权臣尉迟,迟早要图穷匕见,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

    尉迟家的党羽遍布朝野内外,控制的地盘和军队,已非宗室所能抗衡,待得陈国灭亡,天下一统,尉迟的声望将会达到巅峰,正是受禅称帝的最好时机。

    一个禅位的废帝,活不了多久,当年的东魏废帝元善见,禅位后次年便暴病身亡;西魏废帝元廓,禅位后次年亦暴病身亡,而就在八年前,禅位的幼帝宇文阐,同样没活多久。

    宇文乾铿不想这么窝囊的死去,所以他要反抗,即便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而牺牲了心腹宦官换来的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那宦官假扮弥勒狂信徒行刺,导致自己“昏迷不醒”,引得丞相来探病,而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眼见着尉迟脖子流血,被甲士扯着往殿外跑,宇文乾铿和那几个侍卫拼命向前冲,无奈论如何,也要将尉迟诛杀,唯有如此,才能让外面的禁军们人心大乱。

    “朕,只杀权逆,余者不究!”

    只诛贼首,余者既往不咎,那么尉迟一死,他就能趁着对方群龙无首的机会,尽可能收拢人心。

    尉迟被甲士拼命抬过门槛,宇文乾铿随后奋力冲上前,眼前豁然开朗,他已来到殿门,殿外如今已经乱成一团,许多禁军和侍卫正在混战。

    这是早已预料在内的情形,武骑常侍刘居士,会率领忠义之士护卫凉风殿,宇文乾铿正要再次大呼“权逆已死,余者不究”,却看清了另一位忠义之士、武骑常侍宇文化及的身形,对方此时正站在殿前空地一人身边。

    那人左右俱是杀气腾腾的甲士,旁边横七竖八倒着尸体,其人身着朝服,腰挂佩剑,却是面色不善的丞相尉迟。

    看清面容的那一瞬间,宇文乾铿的心脏差点从胸膛里跳出来:怎么,怎么会这样!

    尉迟手按佩剑,看着自己的替身被甲士从凉风殿抢出,然后看看向殿门那个胸前沾着些许血迹的年轻人,只觉得热血上涌: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往事一幕幕浮现,他记得被父亲尉迟迥打过几次耳光,全都是因为天子,父亲一心念着与周太祖宇文泰的甥舅之情,为了宇文家的江山呕心沥血,而如今呢?!

    父亲,睁开眼看看吧,你苦心呵护的天子,分明就是个狼崽子啊!!!

    尉迟的呼吸变得急促,小宫伯在一旁静静看着现场,丞相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以他按照丞相的要求演了一场戏。

    天子密谋刺杀丞相,暗中策划了许久,为了创造机会,宇文乾铿安排其心腹宦官扮作弥勒狂信徒,于大婚之日当场行刺,用只是气味刺鼻的水泼脸,然后天子趁机“昏迷不醒”。

    丞相必然以为是邪教徒行刺,注意力被转移,又见着天子昏迷不醒,前来探视时会放松警惕,这就是最佳的刺杀机会,由天子亲自动手,一如当年的宇文邕刺杀宇文护般。

    而武骑常侍刘居士、宇文化及率领一部分侍卫趁机起事,要在尉迟遇刺身亡之后,收拢禁军发动政变,将邺城翻天覆地。

    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天子自以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进行,然而这在丞相看来,不过是拙劣的儿戏,因为早已有人暗中举报。

    那个识时务的人,就是武骑常侍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的“宇文”,和宇文乾铿的“宇文”不一样,日薄西山的宇文家,如日中升的尉迟家,傻瓜都知道该选那边,不是么?

    看着殿前的天子,小宫伯低声问道:“丞相,接下来?”

    尉迟看着那浑身是血的替身,如果不是他提前做好安排,千挑万选总算选了个和自己身材、样貌相似的人做替身,此时此刻身负重伤的,就是他。

    他一死,局势必然大乱,尉迟家会血流成河,所以,还需要犹豫么?

    尉迟之所以陪着宇文乾铿演戏,就是要天下人看看,是天子先不仁,他才不义,既然对方撕破脸,那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看向身边谄笑的宇文化及,尉迟决定给对方一个效忠的机会,顺便找个人来背负骂名:“宇文武骑,你说呢?”

    宇文化及看了看殿前呆立的天子,探手去拔佩刀,富贵险中求,名声算什么?想要飞黄腾达,就得不顾一切,所以...

    他没有拔刀,而是拔出别在腰间的铁刺,猛然刺向近在咫尺的尉迟,对方必然身穿环锁铠,刀刺不进,但若用尖细的浸毒铁刺,就能轻易穿过环锁孔隙。

    出卖天子投靠权臣,不过分得些许残羹剩饭,而若是反过来,风险最高,而收益也最大。

    宇文化及要豪赌,虽然丞相用了替身确实出人意料,那么,就由他来完成最后一击!

    叮的一声,宇文化及手中铁刺刺中尉迟胸部,但却被什么东西顶住,那东西似乎是甲叶,护住了对方的躯干,一击落空,他心中涌起恐惧。

    猝不及防的尉迟,没有想到身边这个年轻人竟然铤而走险,幸亏自己所穿环锁铠缀有甲叶才顶住铁刺,他看着对方,双眼燃起熊熊烈火:“竖子,安敢如此...啊!!”

    被对方一记撩阴腿踢中裆部,尉迟痛苦的捂着裆部倒地,一名甲士挥刀砍来,宇文化及用戴着铁臂的手格住,却被其一脚踢中腹部,后仰倒地。

    几名本该效忠丞相的侍卫扑了上来,掏出生石灰向着护卫尉迟的甲士撒去,宇文化及爬起身高声大呼:“尉迟已被我刺穿胸膛!命不久矣!”

    他双眼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刺杀失败当然让人恐惧,但一想到弟弟宇文士及,他便无所畏惧,即便再在疯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宇文温!你害死我弟弟,我要让天子和丞相提前决裂、两败俱伤,最后无论谁赢了,你都要家破人亡!

第一百零七章 恶少年

    丞相在凉风殿遇刺了,动手的竟然是天子!天子发动宫变了!

    在凉风殿遇刺的丞相是假的!真的丞相在殿外!

    是被天子信任的武骑常侍宇文化及告密,让丞相知道天子要行刺!

    结果真丞相被宇文化及给刺透胸膛,宇文化及又变成天子这边的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一连串的变故,让在场的许多人都有些错愕,许多人搞不清楚到底如今上演的是什么戏码,大家犹豫起来,但武骑常侍刘居士可不敢犹豫。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事情变化得太快,让他悲喜交加,但此时不是感慨的时候,宇文化及的刺杀举动,为他争取到了绝地求生的机会。

    但这机会很渺茫,如果不拼命就会稍纵即逝。

    作为受天子信任并参与策划、实施行刺的人,刘居士知道己方的胜算很低,皇宫的绝大部分禁军、侍卫及其主要将领都听命于尉迟,他们想要赢,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尉迟,然后浑水摸鱼。

    然而即便水混了,能摸到鱼的几率也很低,不过天子要铤而走险,正和刘居士的心意,他觉得大丈夫生于世,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

    可天子身边布满了丞相的耳目和眼线,想要找到志同道合的忠义之士难上加难,但这难不倒刘居士,因为他有合适的人选,那就是恶少年。

    所谓恶少年,是指城中(一般是大城池)那些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年轻人,这些人经常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甚至有时候公然与官府对抗。

    恶少年常以行侠仗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这些人往往家徒四壁无牵无挂,为了所谓的行侠仗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得好听点是“游侠儿”,说得直接点就是恶少年。

    刘居士家境富裕,但负气仗义,不喜欢为法度拘束,在长安时就和城里的恶少年(游侠儿)厮混,到了邺城,很快便找到了一群“好兄弟”,因为他也是恶少年,所以到处都能找到朋友。

    天子需要帮手,所以打着角抵的幌子,让刘居士选了可靠的所谓恶少年入宫担任“常伴”,终日表演角抵供天子消遣,正是有了这一点点人手,宇文乾铿才有底气谋划行刺。

    今日起事,听从刘居士调遣的恶少年不过二十余人,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虽然处于下风却毫无惧色。

    为了以少敌多,刘居士之前偷偷花钱行贿,弄来几个小型轰天雷,在荒郊野外试过一颗没问题,结果方才拿出来用,火捻烧尽之后竟然没有动静。

    明显是被人掉了包,那人是谁?现在看来是武骑常侍宇文化及。

    然而叛变了的宇文化及,竟然近距离刺杀奸相,这一幕让许多恶少年看在眼里,也点燃了他们的斗志。

    和大多出身权贵或殷实之家的侍卫们不同,这些恶少年都是出身卑微的平民,命贱所以没什么好顾虑的,权贵之子与宇文化及都敢如此冒险,他们还有还什么好说的?

    他们已经穷得响叮当,没有前途更没什么牵挂,多亏遇见了出手阔绰的“刘大侠”,吃喝嫖赌样样玩过几遍,人生无憾。

    恶少年们不识字,但向来讲究侠义之气,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们睡过胡姬,吃过山珍海味,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是“刘大侠”的恩情,现在,是用命来报恩的时候见了。

    有的人被砍断手臂,血流如注;有的头被砍破,满脸都是血;有的被刀划破腹部,肠子都漏了出来,却没有人后退,更没人跪地求饶。

    忘我的高声嚎叫,挥舞着手中兵器,甚至血肉模糊的双拳,悍不畏死冲向为甲士环绕的尉迟,如同飞蛾般扑向熊熊烈火,刘居士身被十余创浑身是血,却冲在最前面。

    形势接连反转,又面对这群疯狗,在场的侍卫、禁军有些退缩,因为他们只想着仗着人多欺负人,根本没想过玩命。

    更未想到丞相尉迟会遇刺“伤重不治”,许多人都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名义上,禁军和侍卫应该听命于天子,可实际上现场绝大部分人听命的是丞相,或者听命于丞相任命的宫伯、武伯等禁卫将领。

    武伯统率禁军,负责皇宫外围防御,宫伯统率侍卫,负责皇帝寝宫及后宫的护卫事宜,内外禁卫如同两把锁,将天子牢牢锁在宫中,若上头一声令下,弄死这个傀儡不过举手之劳。

    一般的禁军士兵、侍卫不知道,但几个主要将领心里明白,今日丞相放任天子实行刺杀的阴谋,是要大家亲眼看见到底是谁忘恩负义先翻脸,所以才有了之前在凉风殿里替身遇刺的事情。

    然后接下来就该这个白眼狼倒霉,结果现在白眼狼没事,反倒是丞相出事了,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他们在想万一尉迟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虽然是依照丞相的吩咐行事,但尉迟在握有绝对优势时竟然遇刺身亡,尉迟家日后必然要算账,尤其依着蜀太妃王氏那脾气,恐怕在场的主要将领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所以...不如临阵倒戈,做天子的忠臣?

    太危险了,邺城是尉迟家的地盘,即便丞相身亡,尉迟家的力量依旧处于绝对优势,他们若是跳到天子这边来,那就是跟着天子一起去死。

    几个将领心中正在天人交战,手下的禁军、侍卫见着上官犹豫,自己当然不会傻乎乎的玩命,他们只是随大流而已,万一站错队掉了脑袋,那冤屈找谁说去?

    刘居士见着己方似乎有“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势,只觉得热血澎湃,要突破甲士的护卫,给生死不明的尉迟补上几刀。

    他觉得自己还有人,而宇文化及又在一旁,只要奋力一搏不是没有机会,到时候割下尉迟的人头,在场禁军、侍卫即便不归顺,也会如鸟兽散。

    这也是唯一存活的机会,因为天子根本就无力安排退路逃出宫,更别说逃出邺城,一旦尉迟家反扑,只会被千刀万剐。

    所以只能靠着尉迟的人头暂时威慑禁军,然后在太极殿号召群臣之中的忠义之士参与起事,召集各自的家仆、部曲奋起反击,来个险中求胜。

    刘居士要玩命,却见宇文化及带着人调头往凉风殿跑,如此反复多变的行径,让他气得七窍生烟:“宇文化及,你想干什么!!事到如今,还能跑到哪里去!!”

    “快走!!事不可为,不走等死啊!!”

    听得宇文化及这么一喊,刘居士脑袋稍微清醒了些,如潮的脚步声响起,他循声望去,却见大批弓弩手已经接近这边。

    一个身影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面色铁青的丞相尉迟站了起来,见其看上去无大碍且被甲士环绕,又见弓弩手赶到,刘居士只觉掉入绝望的深渊。

    刺杀失败了,可是我们还能去哪里?

    我们甚至连宫门都出不去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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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穿越到北周时期,化身宗室贵族西阳郡公宇文温,娶得如花美眷。 按历史轨迹妻子即将被皇帝强占,随后皇帝更是因此杀夫夺妻,而不久后篡位建立隋朝的隋国公杨坚也将对宇文一族举起屠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余文决意反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逆水行舟。 隋国公,听说你要造反? 天地良心啊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李爱卿,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怎么又打起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昏君,把天下交出来!逆水行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逆水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逆水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